欢迎书友访问303文学
首页欢情薄 100-105

100-105

    第101章 就戮


    回府的路上,何永春虽见自家王爷神色如常,可只要想到纪凌错那些诛心之言,便放心不下。


    才匆匆安顿好那小院的事宜,他便命人备了安神汤去,亲自端着去看望顾元琛,可是书房内静悄悄的,任是他在外询问,皆不回应。


    想是王爷睡了,何永春才欲离开,却见洪英面色惨白,步履匆匆地跑来,劈头惶恐地问道:“王爷何在?”


    不由分说,洪英顾不得礼数,猛地推门闯入,扑面而来的,便是一阵血腥气,然而混在幽幽的龙涎香中,竟然有几分宁静的清甜。


    顾元琛没有坐在案前,也没有歇在床榻上,他背对着门口,独自跪坐在冰冷的地上,只是因为那里有太阳斜斜投入屋中的一片光晕。


    他脊背依旧挺拔,却微低着头,似是跪在地上专注地做着什么事。


    忽然他身子一颤,手中有什么东西落地,砸出清脆的响声,便见他身子微微抽动着,呼吸也加重了几分。


    “王爷!王爷您不能这样!您来责罚属下吧王爷!”


    洪英方才遇到了给顾元琛送拔甲钳的那个护卫,只觉冰水浇头一般,脚下生风一般跑,却还是来迟了一步。


    他痛哭着扑上前,欲要将人搀扶起来,却被顾元琛呵斥住了。


    “滚出去。”


    他小声说道,不许洪英与何永春近前,而后有些痴迷地笑了笑,抬高右手,放在阳光下去照。


    何永春年事已高,眼睛也不算太t好,方才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才看见自家王爷五个指尖皆没了甲片,血肉模糊,还正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血,或依沿着他的手指,在他苍白颤抖的手上留下道道凄厉的红痕。


    顾元琛尝试着屈伸手指,想要抓握住什么,可才一用力,手指便因抽痛本能地张开,鲜红的血珠便溅落在地上,迅速晕开成一朵朵艳花。


    自己是不是做错了步骤……


    顾元琛恍惚地想着。


    应当是的,他当是找个人来帮他的。


    方才拔右手的指甲,他一个人便可以,只用那钳口咬紧,便不过是用力的事情,一下便是一个,还有气力把那剥下的指甲放在手帕上。


    可是再到了左手,却迟缓了下来,不再那般利落,因右手发冷,亦痉挛着,总抓握不紧那沉甸甸的拔甲钳,才勉强拔了两个手指的,便脱了力,那拔甲钳从他手上掉下去了。


    何永春手中的药碗亦“哐当”一声砸在地上,尚热的药汁溅在他身上,却已浑然不能察觉。


    他没有管顾元琛的命令,几乎是瞬间扑了过去,老泪纵横哀求道:“王爷!王爷您这是做什么啊!您不能这样——快住手!快住手啊——”


    “你们等着吧……你们如今都不听本王的话了,”顾元琛小声说道,几乎要听不出这是在叱骂二人的语气,“等下本王就把你们都杀了。”


    他甩开了何永春,蹙着眉,用流血的手指尝试去捏紧那已经脱了根基的左手食指指甲,却总是捏不住,因鲜血粘稠地糊在手上,那甲片总是从他已经肿胀的指尖滑脱。


    那已经半脱了皮肉的指甲在鲜血中起起伏伏,复压出其下一个又一个血泡。


    似是有些羞恼,顾元琛张口去咬,微微用力,伴随着一声极轻微的,令何永春头皮发麻的撕裂声,那枚带着血丝的指甲,便被他生生拔了下来。


    鲜血瞬间从甲床涌出,将他左手的食指也染得血红。


    顾元琛吐出了那片指甲,抿去了唇上的血,轻声笑了,凝在鼻尖的汗珠也恰滴落在掌心,将那指甲上的血冲淡了几分。


    却像是感觉不到疼,他抬手,把那指甲拿近了一些,放在眼前细细地看。


    “看来本王不如眉儿。”


    他喃喃低语,不知是在说什么奇怪的话,似是说给何永春听,又似是说给那个再也不会回到他身边来的人听。


    “王爷,别看了!奴才求您别看了!”何永春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苦苦哀求着。


    洪英亦扑了上来:“王爷,您不能这样了!都是属下错了,您若是难过,便责罚属下吧!”


    见顾元琛还要去捡地上那染血的拔甲钳,二人也不再劝了,只死死地抱住他的手臂,终于将那东西抢了过来。


    洪英这才敢起身去翻药,双腿却不住地打颤。


    任是尊卑有别,可顾元琛终究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何永春心疼地说不出完整的话来,更不敢看那地上鲜血淋漓的甲片,只能将人死死制住。


    “不能啊,王爷,不能再拔了!不能再拔了啊!”


    “您不能这样折磨自己了,她不在了,王爷……您就听奴才一句劝吧,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您得放下啊!”


    若是放不下呢?


    顾元琛不知道自己要如何放下,他拔过了五指之后,便不知痛是什么滋味了,只是觉得超脱。


    方才眼前一片昏黑,仿佛依稀看到了姜眉,他便知道自己放不下的。


    眉儿从前有一次说过,说她疼得厉害,便不觉得疼了,反而是头晕恶心。


    他从前听得了,只觉得心疼,如今才终于品尝到了这样的滋味。


    她也说过,她都放下了,从前的伤痛,她不计较了,那本就是她做抉择时料想到了的代价。


    她说不后悔。


    可是他会后悔,永生永世地悔恨。


    她从没有因为一身伤痕怨艾过,可是她最终却选择了自焚而亡,一动不动地将自己烧得干干净净。


    是他逼死了眉儿。


    他错了,他应当放手的,他以为自己永不放手,就能寻她回来,却最终是握紧她的手,亲自把她送上了不归路。


    当日眉儿说他出生时便应该去死,他当时却气恼了。


    又有什么不对呢。


    何永春从未想到自家王爷会做出这样的事,他怕了,怕顾元琛如今已经起了寻姜眉而去的念头,便自这日起,寸步不离地守着,若是他累了,便换洪英来陪着,甚至宗馥芬,小莹,也都是得了空便来看望。


    可是顾元琛一连几日都没再开口说过一句话,唯有一次是从梦中惊醒,抓住何永春的衣袖,眼神涣散地问:“眉儿去了北蛮石国,应当已有一日了,怎么还不见消息回来?”


    他的病反反复复,总不见好,宗馥芬心下不忍,再来探望时,明知他没有睡着,却似是不经意地与何永春低声哀叹。


    “七哥恼了姜姑娘那次,后来我听皇贵妃娘娘说,那时姑娘才说过了这气话,便心软了,还小声说了什么,二人原是一样的,都不该活在世上……唉,也当是口不择言了,这些恩恩怨怨的,哪是一个人的过错呢。”


    宗馥芬离开后,何永春给顾元琛喂药,便见他仍是睡着,只是枕边被泪水濡湿了。


    顾元琛原是不许任何人探望的,可何永春仍是让刘牧,宗赴将军,以及朝堂上许多从前受过顾元琛提拔扶持的官员来探望一二,让他莫忘了血羽军,莫忘了家国之事。


    病去如抽丝,待顾元琛能起身,便要至深秋了。


    他亲自选了一处地方,安葬了姜眉。


    听人说,此处春夏之时是芳华烂漫的景色,也是一处风水宝地。


    可是顾元琛却看中了这里的秋色,天地空旷,万籁俱寂,即便是白昼愈短,也总是暖阳灿灿。


    刻碑的时候,顾元琛隐了二人的姓氏,是以夫妻之名携刻其上,他走后,那匠人和父亲打趣,说这碑刻得奇怪,名字奇怪,时候也奇怪,悼文更是不明所以。


    “这般隐晦,许是年轻小情人一时想不开殉情了,家里不好张扬吧。”


    “什么悼文,我瞧瞧?”


    [眉儿,元琛]


    [河山不朽,星汉长悬,千秋万岁,死生同栖]


    [盛宁三年,冬]


    *


    寒露这日,顾元琛一身风尘自军营归来,还未下马入府,行宫内便来报,言称陛下病得厉害,已近弥留,敏王爷六神无主,只恳请敬王速速前往行宫主持大局。


    几日前,顾元珩确在退朝时毫无预兆地昏倒了,顾元琛亦在场,听御医说法,是陛下早年被北蛮追杀,东躲西藏无药救治,伤了根基,而今思念皇后娘娘伤怀过度,又兼政务繁重,积劳成疾,还需再看几日,却也请顾元琛与顾元琪做好陛下大限将至的准备。


    顾元琛未置一词,只淡淡叮嘱了顾元琪几句,要他看紧行宫防务,便离开了。


    他不再似从前那般对朝政孜孜矻矻,倒颇有几分置身事外的疏离,更不再似从前,仿佛皇兄病倒便正中他下怀,还能让他兴奋得意。


    他看淡了许多,也是觉得顾元珩不会死。


    “前几日尚说需要观察,怎会骤然至此,何时不行的?”


    顾元琛勒住马缰,目光审视着来人,确认的确在敏王身边见过。


    “回王爷,陛下昨夜便已不大好了……您莫犹豫了,情势危急,敏王爷已束手无策,当真是没有一点办法了,您不必更衣了,速速前去要紧!若陛下安然,定不会怪罪您甲胄在身的。”


    顾元琛沉默片刻,勒紧缰绳,调转马头,朝着行宫方向疾驰而去。


    直至兴泰殿外,顾元琛心头蓦地掠过一丝不安,脚步下意识地一顿,竟本能生出几分退意。


    然而,只是一瞬,姜眉的身影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他想起了眉儿,便眸光一黯,终是举步踏入了殿门。


    两侧骤然闪出数道寒光,十数名御卫如同鬼魅般现身,冰冷的刀锋瞬间便架上了他的脖颈,抵住了他的后心。


    顾元琛身形微滞,却没有丝毫挣扎,任由膝弯被重重一击,踉跄着跪地,上了铁链与重枷。


    他谨慎小心多年,明知那不安是因为什么,却还是走进来了。


    这般迅捷整齐,皇兄身边的人,倒也不全是废物。


    终于到了这一日了,他无数次设想过的一日,终于还是来了。


    顾元琛低低地笑了一声,笑声里却满是疲惫。


    他挣扎着抬起头来,望向空无一人的大殿,朗声道:“皇兄何时也学会了这等苦肉计?既要动手,直接杀了臣弟便是,皇兄今后自然稳坐江山,怎么?莫t不是犹不解恨,要将臣弟剥皮实草吗?”


    御座后的屏风微动,顾元珩紧盯着顾元琛,缓步走出。


    他也并非是全然演戏,面色的确有些苍白,步伐更是迟缓,行至御座前坐下,以拳抵唇,压抑地轻咳了几声,唯有目光锐利如鹰。


    他眼中有杀意。


    “这不正是你幼时的高论么,顾元琛?”


    顾元珩目光如刀,冷笑着说道。


    “朕记得那时你说无论什么权谋算计,都不如埋伏上十几个刀斧手,将人砍成肉泥便是,这才是谋略——何况朕如今若不动用此法,只怕难请动你这尊贵的敬王大驾呢。”


    他按紧了御案上那把日日陪着他的姜眉的剑。


    “朕卧病这些时日,你却按兵不动,怎么这般安分守己了?当真是让朕刮目相看。”


    顾元珩挥手让御卫与冯金退下,沉重的殿门合拢,偌大的兴泰殿内只留二人。


    “告诉朕,顾元琛,这几日你为何不曾动手?”


    “难道这不是你梦寐以求的时机吗?血羽军在手,朝中半数大臣唯你马首是瞻,朕若此时殡天,你便可顺理成章登基了,四年前你不就想这样做了吗?”


    本就知自己今日难逃一死,顾元琛已不打算回应一句话,想到能去寻他的眉儿,心中更是平静无波。


    可听到了四年前,他仍是不由得怒火中烧,讥笑道:“臣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或许臣弟在这世上一日,皇兄的皇位就一日不得安稳,四年前皇兄的确不曾想这样做——可皇兄的枕边人呢?”


    他自是在说刘素心。


    顾元珩眸光一暗,抓起案上的密折,狠狠摔在顾元琛脸上,在他颧骨上留下一片红痕。


    却没有躲闪,甚至连眼神都未曾晃动一下,顾元琛睁开眼睛,眸中终于杀意炽烈。


    “你没有?”


    似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顾元珩放声大笑起来,笑声止歇时,眼中怒火翻涌。


    “那你告诉朕,秋狩之时,你暗中调集血羽军精兵,埋伏围场之外,意欲何为?”


    “若非是当日……若非是皇后出了事打乱了你的计划,只怕朕早已身首异处,葬身猎场了吧!”


    前番顾元珩忽然对顾元琛发作,命人将他从府上带走为皇后跪陵,一连三日不见踪影,参与秋狩兵变谋划之人中便有胆怯者,见顾元琛归来后缠绵病榻,天子手段日益酷烈,恐日后事发生不如死,便向顾元珩告了密。


    顾元珩初闻此事时正在思悼姜眉,一时又惊又怒,忙命人查探,虽未得到铁证,但已足够定顾元琛一个谋逆之罪,只是忌惮其在朝势力,一直隐忍不发。


    直至今日。


    “原来皇兄是为此事动怒啊。”


    顾元琛语气平淡,仿佛在讨论一件与己无关的旧闻。


    “是啊,臣弟认了,当时臣弟确有此念,臣弟想让皇兄也尝尝被围困一隅,只能束手就擒的滋味……”


    他顿了顿,抬眸看向顾元珩,语带惋惜道:“终究是皇嫂救了皇兄一命啊。”


    面上虽是笑着,可顾元琛心在滴血,他想起秋狩前与姜眉见的最后一面,便痛苦不已。


    眉儿,谁能料想,会是这样的结局呢。


    也罢了,今日我便能来寻你了——


    “你给朕住口!”


    顾元琛安静了数年,甚至素心死后自己失意卧病时,都不曾动过谋逆之心,坦白而言,顾元珩是不愿相信顾元琛真的要杀自己,再想起秋狩开礼前他那番奇怪的话,只觉或许另有隐情。


    此前谎称抱恙,也是想看看顾元琛是否真的存了杀心。


    他承认得如此干脆,反倒让顾元珩怔了一瞬,可是听到“皇嫂”二字,便难抑心头怒火。


    “顾元琛,你当真是狼子野心!枉费朕对你存有一丝手足之情,朕方才就该杀了你!”


    顾元琛却笑道:“不是方才呢,皇兄,是四年前,四年前臣弟被围岭阳时,皇兄就该动手了,那时你就该杀了我!”


    他大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满腔悲愤,也不再用什么君臣之称。


    “是我识人不清,是我让刘素心那个贱人得了机会,痛失江山——”


    他积攒了数年怨恨,怎么不怒呢。


    “顾元珩,从前我对你说成王败寇,非是如此!我不曾输给你,你本就不如我,是我先还都京畿的,是我率先北伐,你后东征扫尾,是我在银石滩上杀了乌厌术齐报国仇家恨!你不配!”


    “我当真是后悔啊……后悔当年信了父皇的话,以为他当真是予我大任……只是因没有得知你的死讯,我便迟迟没有在东昌称帝,我真是后悔啊!”


    顾元琛越说越是愤恨,想起自己的生母和生父,想起幼年时遭受的屈辱,想起遭受的欺骗,被抢走的皇位,想起他的眉儿……


    他若囚死困兽一般厉声骂道:“你今日不曾直接动手杀我,不就是想问个缘由吗?好啊!我来告诉你,因为恨!我恨你们!”


    “是谁带我到那冰湖边去踢球?是谁?顾元珩,当年你当真不知那日徐英要做什么吗?她要杀我!”


    “我因此落下寒疾,每至冬日便痛苦不堪,今生也不能有子嗣……可当日所做一切,不过是给你入住东宫做垫脚石——你明知徐英儿时如何虐待我,几次三番要杀我,不但不处置她,却还让我与她母子情深,合该你们这一对豺狼做真正的母子啊!”


    既已无生念,他便要将这半生痛苦尽数倾泻。怒到极处,他竟直呼太后与康武帝的名讳,破口大骂,再无半分顾忌。


    “顾元珩,石贼篡国前我就该杀了你!不仅是你,还有徐英,还有顾淮!我早就应当动手了!我才该做太子入住东宫!我才应当是大周的天子!”


    他想起琉桐弥留之际说的话,他当真后悔啊,若是他从前便这些人杀个干净,再遇到眉儿时,他或许便一身轻松了,再也不会因为耽溺旧日怨艾,误了眉儿。


    他好想眉儿。


    “你疯了!你当真是疯了顾元琛!你居然直呼太后和先帝的名讳!你——”


    顾元珩气得浑身发抖,却听顾元琛冷笑着摇头。


    “为何不能,你同他有什么区别?”


    听闻此言,顾元珩猛地咳嗽起来,喉间满是血腥之气,他不想同自己的父皇一般的。


    “我恨你,你这个小人!你还配同我谈手足之情?你这个无能之人都能做君王,我有何不可?我不曾因刘素心那个贱人欺瞒我之事迁怒于你,甚至给你们留了几分薄面,你又是如何待我的?你抢我血羽军,连东昌封地都不肯给我,你存的是什么心思,当我不知吗?”


    “……你早就想杀了我,早就有了此意,又何必在此惺惺作态呢?”


    他原是放下了的,是因为眉儿曾经对他说过,让他忘记了从前不快的事,莫要总将他的皇兄挂在心上,平添怨怼。


    他有了眉儿,灭了北蛮,所求便不过是到自己的封地与眉儿相伴余生罢了。


    可是他什么都没有了。


    他忍受不了,凭什么顾元珩抢走他的眉儿,却不好好珍惜她,将她那般折辱轻贱……


    “皇兄。”


    顾元琛轻声念道,语气陡然一转,忽平静了许多。


    他的确是累了,再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你当真虚伪,皇嫂为何自焚身亡呢……想来是你的报应吧,你害我命中无子,却又亲手杀了自己的皇嗣,都是报应啊!”


    顾元珩死死盯着他,胸膛因愤怒而剧烈起伏。


    他不否认自己有过一时杀念,可是他从未想过真的动手。


    他不想真的动手的……他不想像他的父皇康武帝那般残害手足,昏聩不堪,他不想的。


    “你想问的,不过是这些吧,你可以动手了,皇兄。”


    顾元珩猛地拔出了案上的剑,寒光一闪,行至了顾元琛身边,剑尖死死抵住他的胸膛。


    冰冷的剑尖透过甲胄缝隙,传来尖锐的刺痛。


    若非他身上仍有甲胄戎装,只怕剑锋早已没入心脏。


    这把剑……


    顾元琛低头看向抵在自己心口的剑,神色恍然。


    这是眉儿的剑?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倒还不如,那日姜眉行刺他时,一剑杀了他,便不会有今后这许多痛苦了。


    兜兜转转,他应当是死在眉儿的剑之下的。


    “皇兄又在犹豫什么呢?”


    顾元琛轻笑着微扬起下巴,闭上眼,面上唯余解脱一般的从容。


    也好,他可以去见眉儿了。


    第102章 戍边


    冰凉的剑锋紧贴着颈脉,已划开一道细小的血痕,渗出的血珠沿着顾元琛青白的皮肤缓缓滑落。


    可顾元珩持剑的手,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他凝视着顾元琛这引颈就戮的从容,没有一丝反抗之色,甚至满怀期盼的神情,便不住地回忆起他心中的最痛之处——小眉自焚前那段时日,她面上的神色……


    那麻木的笑容,了无生趣的情态,竟是如此相似。


    他已逼死了自己的皇后,逼死了自己最爱的女子,当真也要亲手将自己的弟弟杀死吗?


    见天子迟迟没有动作,顾元琛笑了:“皇兄,你可是在担心无有实证,不想我死后被朝臣议论,损了您的青史圣名么?”


    他闭着眼睛,便更清晰地听到顾元珩的压抑的低咳声,知道他在杀意中犹豫挣扎。


    “皇兄为何如此可笑,为何还不动手!您既想大权独揽,不想有人能威胁您的皇位,永除后患,便不该优柔寡断。杀了臣弟,臣弟身死后,您自可慢慢处置异党。”


    顾元珩冷冷道:“杀不杀你,在朕一念之间。”


    “你是生是死,皇位都是朕的,朕都是天子,一时不杀你,是不想有人在你死后打着你的名号再行谋逆之事,扰乱朝政。”


    “是吗?那当真是皇兄深谋远虑呢?”


    顾元琛睁开眼睛,看向面色阴沉的天子,竟张狂地大笑起来:“如此,您就莫怪臣弟方才说您虚伪——”


    “住口!你再胡言乱语,朕杀光你敬王府上下!”


    顾元珩眼中怒火更炽,厉声打断。


    “皇兄何故动怒呢,臣弟说错了么?”


    顾元琛笑意不减,更颇有看透世事的悲凉意味,轻声叹道:“您孜求做一个明君是为了什么?都已是经历过石贼之乱的人了,皇兄不懂吗?我们生在皇家,却与平头百姓有什么区别?他日一朝身死,不过是骨入黄泥化作尘,您……您还真怕后世史笔无情,写您残害手足吗?”


    “你倒是看得开……”


    顾元珩忽而神色一黯,声音低了下去。


    这番话听来何其耳熟,他想起姜眉曾在他掌心,一笔一画坚定写下的字句:


    [天子从来不得万岁]


    [可是千年万岁以来,百姓都是如野草一般,只要有一寸泥土,便能挣扎着活下来]


    [百姓可不在乎什么陛下]


    他曾亲眼见自己的父皇,无数皇室宗亲,无数无辜百姓惨死于北蛮铁骑之下,曾亲身经历国破家亡、颠沛流离,从太子之尊跌落尘泥,忍尽屈辱痛苦……


    这些,他顾元珩如何不懂呢?


    正因懂得,他才那般对彼时陪伴自己不弃的素心难以忘怀,才会不可自拔地爱上如苇草一般坚韧单纯的小眉。


    他不是应当早就看清了?


    虚伪,薄情,倒是说得精妙呢。


    “皇兄笑什么?”


    顾元琛看着顾元珩时而痛心,时而沉思的神色,一时不解。


    “你说的是,”顾元珩抬眼,目光复杂地看向他,“朕是虚伪,顾元琛,你骂得很好。”


    顾元琛并不想牵累旁人,便放软了些姿态:“是臣弟输了,只请您……若是皇兄当真在乎一丝手足之情,便请只杀臣弟一人,凌迟处死,传首九边也好,将臣弟自宗庙除名也罢,臣弟心甘领受。其余人等……与此事无关。”


    顾元珩却却缓缓地抬起了剑。


    沉默良久,方道:“当年之事,朕的确一心想着扳倒刘氏,并不知太后对你存了杀意,也不知那时落入冰湖会害你落下终身寒疾,让你不能呦吼,朕无可言辩,是朕当年做错了……”


    “皇兄也会低头认错么?”


    顾元珩将剑归于鞘中,动作缓慢,复想起姜眉有孕后自己一步错步步皆错,未置可否。


    “在你行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前,朕惜手足之情,惜你劳苦功高,在许多事上屡屡忍让,不曾对你动过一丝杀心。”


    他语气中带了几分痛心,质问道:“告诉朕!为何?当日你不是要在秋狩开礼之后便动手吗?为何迟迟不曾发兵?此前朕因皇后病倒,朝政几尽放手,你为何不动手?”


    回想起当日在围场,自己对这滔天阴谋竟毫无防备,顾元珩便觉一股寒意夹杂着怒火直冲头顶,他想过要直接在上朝之时将顾元琛擒住,治罪问斩,甚至今日在兴泰殿设伏,他也当真想过命人先砍断顾元琛两条腿泄愤。


    为何?


    要如何回答呢?顾元琛自己也不甚明了,心中一片茫然,他不敢说是因为眉儿的。


    不是他怕顾元珩知晓真相,是他不敢去想,不敢承认。


    他因眉儿起了兵变的念头,亦因眉儿心生犹豫。


    因他这一念之差,眉儿被他生生逼死,两人阴阳相隔。


    而今亦因眉儿之死,一朝东窗事发,他必死无疑。


    又是这样,兜兜转转,他们什么都没有抓住,什么也没有得到,唯有悲凉。


    可这终究都是他同眉儿的恩怨纠葛,由不得旁人来染指的。


    他只想快些见到姜眉。


    “臣弟不想说缘由……”他垂下眼帘,声音低沉下去,“若一定要问,臣弟当日并非想杀皇兄,也并非想抢夺皇位。”


    顾元珩冷笑:“你当朕可欺不成?朕会信你的话?”


    “臣弟认罪,认输,”顾元琛复又抬头,神情恢复平静,“您是君,我是臣,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顾元珩凝视着顾元琛,只觉眼前之人当真是变了,顾元琛从前固然从容,却非是这样一心向死,了无挂碍的模样。


    他自己亦变了。


    顾元珩没有再说话,召来了御卫,下令将其严加看守。


    当夜,所有牵涉秋狩兵变谋划之人,被尽数押至兴泰殿前。


    “顾元琛,你不是最爱惜羽毛么?”


    秋叶寒凉,顾元珩的声音在寒夜中更显冰冷。


    “朕不杀你,朕让你亲眼看着这些人死,你也再看看这些人死前的模样,他们是因你而死的。”


    沉重的木枷锁着肩颈,顾元琛被强按着跪在冰冷的青石地上。被迫看着这些熟悉的面孔,看他们在廷杖沉重的击打下,血肉模糊,可即便是弥留之际,眼中仍是对他誓死追随的决绝。


    八人皆被杖毙庭中,温热的血液飞溅在顾元琛的脸上,他跪在那里,身形在夜色中挺得笔直,岿然不动。


    夜里,顾元珩喝了安神的药,却始终不能入眠。


    他披衣坐起身,问冯金外殿跪着的顾元琛如何。


    “启禀陛下,王爷还是什么都不曾说,依陛下的吩咐,晚膳前也喂了他一些水,却也不愿喝下。”


    顾元珩心中一惊,下意识握紧了床头的剑,呢喃道:“……他当真是一心求死?”


    “听闻前些时日,王爷府中有两位侍妾殁了,其中一位王爷很喜欢,是以正妃之礼下葬的,打那之后,王爷的身子便每况愈下,先前您装病试探,奴才瞧着,的确是神色恍惚。”


    “还有这样的事……”


    “那你说,朕该杀他么?”


    冯金自然知道天子不是在向自己询问意见,便把杀的掣肘与不杀的好处都说了出来。


    “是他逼朕杀了他!”


    顾元珩抬眸,眸光凌厉,烛火摇曳,映照着他阴晴不定的脸。


    冯金跪在地上,却沉默不语。


    “若是……若是明日朝堂上有一人为他求情,让朕宽饶他这谋逆之罪,朕格杀勿论!”


    这亦不是一道旨意。


    一夜过去,风声早已传遍,顾元珩上朝,不出所料,听到求情之声此起彼伏,皆称是有人构陷攀咬王爷,甚至顾元琪也竭力为顾元琛求情。


    顾元珩面色铁青,拂袖离去,只召见了敏王顾元琪,让他同自己品茗对弈,午膳后才提起了顾元琛,却是闲谈半晌,似是不经意间提及儿时往事。


    “你可曾恨过朕与太后?”


    闻言顾元琪一愣,不知天子何出此言。


    “你的母妃因朕,顾元琛与太后而死,你心中不怨恨吗?”


    顾元琪却忽然笑了,顾元珩问他何故发笑,他收敛神色,恭敬答道:“皇兄如今的神态语气,却与七弟相像——臣弟……不能怨恨,当年本就是母妃她心存恶念,要对七弟下手,即便是……即便是皇兄与太后娘娘曾在背后顺水推舟,也是母妃有错在先。”


    他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追忆与叹息。


    “臣弟彼时年幼,七弟落水,尚不知发生了何事,只记得母妃被赐死,亦有宫人挑唆,说皆是因为七弟,臣弟才没了母妃,被父皇厌弃。”


    “故而臣弟记恨了七弟多年,后来他愈发出色,父皇最是宠爱他,臣弟便t又恨又怕……如今想来,或许是自知理亏,畏惧于他,却又不敢宣之于口罢了……”


    “所以你就为他求情?”


    顾元珩冷冷道,神色骤冷。


    顾元立刻琪跪地行礼,恭敬道:“臣弟不敢忤逆圣意,但凭陛下决断。”


    “决断?是要让朕如何决断呢!”


    顾元珩闭上眼,疲惫地挥了挥手。


    午后,戴着重枷跪了一天一夜的顾元琛终是支撑不住,昏厥过去。


    醒来后,他已身在偏殿小榻上,手臂与肩颈剧痛难耐。


    他轻笑一声,正欲挣扎着起身,便听到殿外传来一阵哭泣与哀求。


    宗馥芬心知自己并非是公主,故而从没有为任何事烦扰过顾元珩,这是她第一次不再懂事,不再克制,只求顾元珩饶过顾元琛。


    “陛下,求您了,求您开恩吧!北境即将入冬了,求您让他明年春日再动身吧!敬王爷他有寒疾,如今才大病初愈,身子如此虚弱,他怎能寒冬时一路北上去燕州呢!他的身子如何受得住呢!求您了,陛下——”


    顾元珩只是静静听她诉说完了所有乞求之语,没有回应,而后默然离开了。


    冯金见宗馥芬哭得几乎脱力,于心不忍,待天子离开,上前搀扶,也告知了她顾元琛就在偏殿。


    最终,顾元珩没有杀他,也给足了他体面,只是称北境不宁,让顾元琛前往燕州镇守,戍边卫国,归期未定。


    或许就是永远了。


    宗馥芬看着榻上面无血色、眼神空洞的顾元琛,心疼不已,抚着他的肩膀,在他面前泣不成声。


    她愈发不安起来,惶恐悔恨,甚至怀疑自己当日帮助姜眉用那般悲烈的办法惨死骗过顾元琛,是否是她做错了。


    记得姜眉曾对她说过,不想让顾元琛兵变,不想看他成功后被世人唾骂,也不想看他失败后获罪身死,她说自己时日无多,既然从前的误会都已解开,也不念了,只盼顾元琛余生安好便是。


    为何明明是想要一个好的结果,却偏偏是成了这样,让谁人都不能得安宁。


    她曾叮嘱姜眉,一旦离开定州城,在南方安定下来,便要向她暗中回信,却迟迟没有等到结果。


    宗馥芬担心姜眉出事,也担心顾元琛熬不过北境苦寒,最终埋骨他乡。


    若真如此,她想赎的罪,只怕是永生永世都难以赎清了。


    *


    宗馥芬将顾元琛送回王府时,冯金与何永春早已得了消息,虽自身亦被软禁在府,心下却只焦灼着王爷安危。此刻见人虽归来,却形容憔悴,恍若隔世,两人再也忍不住,皆哭出了声。


    可是顾元琛却仍是神色木然,只略作安抚。


    “芬儿。”他转向一旁仍在掩面低泣的宗馥芬,轻轻拍了拍她颤抖的肩头,“多谢,今后回京,你便多在公主府中住着,少入宫吧,别再想着太后和顾怀乐了。”


    宗馥芬想答话,泪水却更加汹涌,终于支撑不住,哭倒在小榻前,死死攥住他的衣袖,仿佛这样就能抓紧他不想让顾元琛离开。


    “好了,有什么可哭的,本王又不是不曾去过北边的……”


    顾元琛平静地说着,忽然侧过头一阵剧烈咳嗽,掌心皆是血点。


    前往北边……似乎还是去岁之事。


    去岁是盛宁三年,寒灾酷烈,先于京畿而发,后定州,青州遇灾,直至举国上下被烈雪覆盖,生灵俱灭,饿殍遍野。


    去岁严冬,当真是漫长,似乎就是今岁此深秋之时,忽然寒风骤临,白雪四寐,直至来年春日。


    北境的寒冬,则远比京畿漫长……他是为何去往北境呢?


    似乎是为了迎敌北蛮,可是为什么是那般秘密动身前往?


    忽然记不清楚了。


    顾元琛只恍惚记得,自己好像和一个女子一同乘车去往北边,路上曾遭逢磨难,也曾生死相依。


    那个女子……她是谁呢?


    她似乎总是郁郁不快,她喜欢登上关城眺望塞外茫茫之景,唯有那个时候,她眸中满是明丽的光彩。


    她似乎也同他到了军营去,又是为了什么呢?


    是他受伤了吗?对,她曾经牢牢地握紧插在他胸前的一支箭……


    而后她又去哪里了?


    她长着什么样子,为何看不清了?


    为什么……再也寻不到她了?


    芬儿何必哭呢,这有什么好伤心的。


    只当是他顾元琛终于得了一个机会,能仔仔细细,一遍又一遍地在记忆里描摹那个女子的轮廓。


    他应当再独自一个人行一遍那条路,穿过冻彻骨髓的雪林,再去往燕州,去那个女子养病的地方看一看。


    也不能忘记关城,要在关城上像她那样喜悦地眺望,最后再去往已经新设州府的原北蛮境内,去她消失不见的地方继续徒劳寻找。


    一日复一日,永生永世,他就一个人在愧疚与悔恨中反复回忆她吧。


    顾元琛不停咳血,直至昏死过去,昏迷了一天一夜。


    顾元珩给他的时间不算长,心知自己还要许多事要做个了结,顾元琛第二日强爬了起来,去看望了他和姜眉的坟茔。


    归来后,便再见不到一丝伤怀,反倒是比先前还要沉静从容,似乎是回光返照之人要将自己的身后之事安排明了一般。


    尽管洪英与何永春一心坚持要陪他前往,百般哀求,顾元琛却始终没有点头。


    只说聚散终有尽时,如今不过是早了一些。


    他了解顾元珩,也知道这些日子顾元珩是如何行事的。


    这戍边并非是听来那么简单,既然他的好皇兄已经动过了杀念,便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不该让二人陪他一同葬送在北境。


    他原想将小莹托付给宗馥芬照料,可是小莹知晓后便大哭过一场,从宗家离开,又跑回到王府,执意要留在他身边,无论何处都要与他同往,还想留在他身边为他弹琴歌唱。


    顾元琛无奈,只好修书一封给才升任益州知府的陆质,预备让小莹回东昌去。


    他很是耐心地安抚道:“琉桐下葬前,不是留了她一缕青丝,她惦念着想要回东昌去,林眉不也葬在那里……你若是在东昌待久了,生了厌烦,想回王府,洪英与何永春都在,随时可以回来。”


    小莹却哭得更伤心:“我不想!我不回去!姐妹们已都不在了,回东昌去,岂不是要我一人伤心!王爷不在,王府便也不在了!我又回来做什么呢……”


    “非是我不喜欢陆大人,可是,可若是见到陆大人,便想起从前我们三人被那狗官毒害,想起琉桐和林姐姐是如何落了一身伤……心中更是难过,何况陆大人他与正妻恩爱,小莹去了又算什么呢?不要!这世上不会再有人如王爷这般接纳小莹了!”


    她紧握顾元琛的衣袖不放,哭道:“何况,何况您收留了小莹和琉桐那么久,如今要一个去那么冷的地方,您不是冬日里常难受么?我怎能不陪着呢!王爷不是总说恩情忠义的话么?”


    他笑道:“本王非是让你投奔陆质,只是让他代为照料你一二,当年你们因他父亲牵涉险案,险些丢了性命,他亦遭逢不少磨难,便也算是同患难过,本王已在信中言明,让他认你为义妹,为你购置屋宅,平时关照你一二。”


    顾元琛拿出一封书信,说这是敏王送来的,递与小莹看过。


    “皇兄如今气恼着,未说戍边归期,可他的脾性本王还不知吗?只待一年半载之后,上书给他认个错,本王也就回来了,你在东昌安置好,本王也好去东昌探望你。”


    费尽心力,安抚了小莹许久,才终于说动了她的决心。


    顾元琛叮嘱洪英亲自送她至东昌,确认她安居无虞,亦是存了让洪英投奔陆质门下,不要再回来的意思。


    而后他又让何永春老家的子侄将人接走颐养天年,剩下的,便是那些从前效忠誓死追随他的护卫了


    有资质,愿从军的,便荐往刘牧麾下,其余人等,也皆尽力妥善安置。


    不过几日,府中竟显出几分人去楼空的萧索,顾元琛很是满意。


    最后,他放走了纪凌错,任他离开。


    他已被药物废了武功,亦残了一条手臂,一条腿,莫说再拿剑,就是做些耗费体力的活计,怕是都难。


    顾元琛知道他不会罢休的,他也想过杀了纪凌错永绝后患,可是又梦到姜眉哭着哀求他,便放下了这个念头。


    被送走前,纪凌错质问他为什么不动手杀了自己,顾元琛没有回答。


    “你害死了阿姐,我不会放过你的。”


    顾元琛饮了一口早已凉透的茶,却道了声:“好。”


    “纵是十年,二十年!t我也想办法养好身子,我要回来报复!我一定会回来!我会杀了你!”


    “本王自会等着的。”


    顾元琛轻笑着,看纪凌错被赶出府去。


    立冬那日,顾元琛便要动身离开了,他没想到洪英与何永春又回来为他送行。


    他罕见地没有责骂二人,神色甚是淡然,反倒更是让洪英与何永春哭得不能自已。


    “若当真是不想离开,你们便回京去等着吧,莫整日哭哭啼啼的,本王又不是死了。”


    这是顾元琛留给二人的最后一句,而后便出了城。


    行出约十里,马车停下了,顾元琛被请下车来,是袁戍岳早已在此等候。


    “王爷恕罪,”袁戍岳躬身,语气有一丝不忍,“卑职也是奉陛下之命……若有得罪,只望您海涵。”


    顾元琛并未感到意外,也没有任何回应,只是默然提袍,屈膝跪下。


    袁戍岳看着他毫无血色的憔悴面容,不忍地别过了脸。


    他又被戴上了沉重的枷锁,甚至还有粗沉的脚镣,而后他被请到了另一辆马车上,他将由御卫一路押送至燕州城外关城。


    袁戍岳想搀扶他起身,顾元琛却无声地躲开了。


    这副枷锁沉重异常,他费了极大的气力,才缓缓地站起身来,额上已经沁了薄汗。


    “卑职知道您身子不适,您若是……若是难熬的厉害,便同弟兄们说一声,左右……陛下他不知道,弟兄们便也非是不通人情的。”


    “不必。”


    顾元琛艰难地上了马车,仍是不要一丝搀扶,密不透风的车帘被拉上,内外光景隔绝,竟不知外面是黑夜白天,如同囚笼一般。


    行了约一个时辰,听到车里似乎有喃喃低语声,车夫以为是顾元琛同自己说话,便停下问王爷有何吩咐,却无人回应。


    他小心掀开帘,才看到顾元琛顶着那沉重的枷锁,蜷曲着身体阖目,似乎是睡着了。


    只是面上似乎有未干的泪痕。


    谁人不知敬王爷是何等骄矜的人物,车夫心下恻然,轻叹一声,不敢打扰,轻轻放下了车帘。


    顾元琛睁开眼,对着寒凉的空气轻声说道:“眉儿,我才想起,你来行刺我那日,正是立冬……可惜那时雪灾甚重,好像寒冬永远都过不去了,我便忘了。”


    “见我如此,你应当开心了些罢……”


    “不要再恨我了。”——


    作者有话说:各位客官久等了,眉儿下一章回来呢


    另外这章看起来光让顾元琛坐牢子委屈的嘞,没有雨露均沾虐哥俩,放心的,顾元珩还有遭虐的时候的[猫头]


    第103章 新岁


    虽值元正佳节,天时稍恤,然去岁大寒,疮痍未泯。况夏涝继以秋旱,民无余粟,国无厚藏,复国四载,仍百废待兴,不闻颂岁之声。


    *


    新春佳节,溧阳城,零星雪屑卷在侧侧寒风中,路上行人稀疏,多步履匆匆,想来是急着归家守岁。


    倪维才送了菜,搓着手呵出一团白气,亦准备赶回自家那间兼营宿膳的小客栈。


    路过街角那户高门大院前,便听府门里的妇人骂声尖利,不由得驻足。


    只见一个穿着普通,身量清瘦的女子被两个家仆模样的汉子有些粗暴地推搡出来,踉跄几步,险些摔倒在地上,而后一个盛着鸡鸭和些许冬蔬的背篓也被丢了出来。


    “赶紧滚!大年下的堵在门口干什么!”


    紧跟着出来一个年老婆子骂道:“都说了今日府上有贵客,不用你的菜了,哪有大过年上门讨债的道理,哪有钱给你!”


    送菜女子看不清面容,忽上前踩了一步,足尖压在石阶上,一仰头,竟然把那老婆子吓得退了半步。


    “你!你……怎么着?不要你的菜,你还要杀人?你再纠缠试试,让府里人把你打一顿,送官府去!”


    倪维是个心善人,见此情景,心下不忍,便快步上前,站在了那女子身边,陪着笑脸道:“这位姐,大过年的何必动气呢。这小娘子也不容易,些许菜钱,又何必为难呢?若是去了官府,问起欠账之事,只怕你们府上颜面也不好看”


    那婆子认得倪维,知道他与自家府上管家有来往,气焰稍敛,嘟囔着“算你走运”,却丢出来一个干瘪荷包在地上,便砰地一声关上了大门。


    “狗仗人势!下次我娘子遇见你,让她把你打死!”


    倪维这才回头,看向那女子。


    她约莫二十岁的年纪,面容意外清秀,只是神色木然,似乎是病了,脸色有些苍白,嘴唇也冻得有些发青,口中似乎呢喃着什么,却被风声盖了过去。


    仍是固执地站在那里,直到瞥见倪维望着她,才低头缓缓捡起了那个荷包,默默清点里面的银钱,显然是不够的。


    怎么看着年轻的小娘子,行动倒是迟缓的像个老人。


    倪维心下怜悯,笑着问道:“这位小娘子,你没事吧?你说这老天爷,入冬一个月都这么暖和,偏挑今天天冷,大家都不容易,这些肉菜我按市价买了,你早些回家去吧。”


    女子数完了钱,抬起头看了倪维一眼,眼神空茫一片,她轻轻点了点头,将背篓递过来,低哑地说了声:“多谢。”


    怎么声音这般粗粝?倒是与她这外表格格不入,倪维心下更生怜悯,付了钱,见她身上棉衣似乎不算暖和,便道:“我叫倪维,就在前面和我娘子开了一家小客栈,你若不急着回去,去喝碗热汤暖暖身子再走?明天就是初一了,你不必客气,”


    她犹豫了一下,又是默默地点了点头,跟在了倪维身后。


    两人回到了云来客栈,大堂里烧着暖炉,驱散一身寒气,倪维一边招呼那女子坐下,让人为她备吃的,一面揣着手去门口张望。


    “你在等什么人?”


    她忽然问道。


    “等我娘子啊,她前月去了京城,算着日子,今天定然是能回来的,”倪维一提她的娘子,面上就顿时漾开笑意,看这女子愿意开口说话了,便问,“小娘子,你怎么称呼?瞧着面生,不是本地人吧?”


    还未等人回答,便见远远来了辆青篷小马车,倪维眼睛一亮,就忽跑了出去迎接,兴冲冲地将车上的人抱下来,想来那就是他的娘子了。


    “云姐,我真怕你今日赶不回来了!”


    他那样高壮一个人,能将他娘子整个人举起来,此时却是一番依恋的语气。


    坐在角落里的女人捧着温热的陶碗,远远看着,似乎是触景生情,眼中刚聚起的一点微光倏然黯下,复又伏在桌上,阖目养神。


    周云推了倪维一把,让他莫要没出息,快些放开自己,面上却笑着。


    瞧见角落里的人,周云问了句:“怎么还没关店?”


    倪维将方才之事告诉了周云,末了不忘诉苦,言说自己也受了好大一番委屈,让周云给他出气。


    周云答应了,见那女人瘦得可怜,又是年节,便歇了逐客之心,人多总归热闹些。


    “云姐,你快歇歇,我去厨房看看饭菜。”


    周云目光落在那女子身上,忽觉心中有些不安,便提着水壶上去,预备给她添些热水。


    “高府欠钱是常有的事,今后不要再找他们去了,你——”


    周云话音戛然而止。


    她的目光触及那张淡漠的脸,笑容瞬间僵在脸上,瞳孔骤然收缩,猛地向后撤了一步,右手下意识地就向腰间摸去——


    可是如今那个地方已经不再佩着一柄长剑了。


    正如眼前的女子,她的神色也不再是周云记忆中那锐利的模样了。


    “姜眉!”


    几乎是齿缝里挤出二字,周云怒喊着这个自己永不能忘的名字:


    倪维连忙跑了出来,惊得愣住,眼睁睁看着周云一拳杵在那个柔弱无助的小娘子肩上。


    “怎么了这是,云姐,怎么了!你们俩不能打架啊!”


    “不关你的事,去做饭!”


    周云目光不移,仍是死死盯着姜眉。


    倪维一头雾水,看向那个被自己娘子唤作“姜眉”的女人。


    那般凌厉的神色,哪里还有半分刚才在街角的可怜模样。


    他忽觉形势不对,跑回了厨房,可转眼又拿着菜刀跑了出来,分了一把给周云,虽然不明所以,但保护自己娘子的本能占了上风,站在了周云身边,略靠前一些。


    姜眉忽然笑了一下,捧起陶碗又喝了一口热水,便拿起背篓要离开。


    “站住!你我之间的恩怨还没完呢!”


    周云推开倪维,走到姜眉面前,上下打量着她。


    “我当真以为你死了,你今天总算是落到我手里了——当年我放t你走你不走,你偏要回去救敬王,好!”


    周云举起刀便要砍,最终却只是拿刀背推了姜眉一把,怒气冲冲地坐回桌边,显然还是为了过往气恼。


    她长叹了一声,转而语气中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心。


    “……我想帮你去寻解药,可是我也没有办法,被窨楼追杀了好几个月才脱身……后来再得到你的消息,就是……”


    往事不堪回首,周云也不愿再多提及。


    “谢谢。”


    姜眉轻声答道:“我也不曾想到能再遇到你,那日是我对不住你……你别怪我,有缘再见了。”


    “你!你嗓子养好了?”周云依旧是将人拦住不让人走,惊讶地问道,“谁给你治好的。”


    若是要回答这个问题,便要再说起顾元珩,说起顾元琛,说起那段她拼命忘却的过往。


    姜眉不愿回答,她只想要离开,忘记所有,过些平静的日子,做她一生渴求成为的普通的女子,度过她所剩不多的余生。


    “不说就不说!走什么走——倪维,去把门关上,不准放她!”


    周云强扯下了姜眉的背篓,又半推半搡地将人带到了楼上卧房里。


    门扉合拢,周云却猛地抱住了姜眉,肩头微颤,低声啜泣起来。


    姜眉没有流泪,甚至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周云。


    “你也真是命苦……那日我看那敬王对你那般紧张,不愿让你送死,以为他还算是个靠得住的男……他竟然就把你送到了陛下身边——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罢了,我不问了,你留下来过年吧。”


    见姜眉神色凄然,周云止住了话,翻出自己簇新的棉衣为她换上,絮絮说起自己离开窨楼后都去了哪里。


    “遇到倪维也是巧,他被人追杀,我追杀要杀他的仇家,便认识了,当日说好了让他滚远些,今后再见必取他性命。谁知去年秋天,我落难至溧阳,偏又遇着他。”


    姜眉瞧着已经有些妇人情态的周云,又想起方才一心护着他娘子,有些傻气的倪维,忽觉心中一阵难言的酸涩。


    “那便是你们二人有缘了……挺好的。”


    姜眉轻声道,接过了周云递来的酒一饮而尽,眼中忽然噙了泪水,旋即沉默下来,只顾与周云饮酒,直至醺然,便又起身要走。


    她不想再醉了。


    周云扶着额醒酒,连忙拉住她:“怎么又要走?你走什么?见到我就一点都不高兴?”


    “瞧你那一身衣裳,把自己过得苦成了什么样子,还想去哪儿?你的一身本事呢?怎么就甘心去卖菜,还让人欠了你的钱!你怎么不打回去!”


    许是酒劲上来了,周云指着姜眉骂了起来:“你把褚盛杀了的决绝去哪儿了!当时你拼了死命都要回来救敬王,非要和我打!害得我现在都没养好手臂!从前你那心气去哪儿了!”


    姜眉不知道要如何回答,或许是她不敢再有了。


    她默然垂手,淡淡道:“那或许是你想错了,我从前就没有什么心气,我宁愿自己从没有进过窨楼,不会武艺……我只想做个普通的女人。”


    做个普通的女人,反而不会经历那些恩怨纠葛了,她从前竟还觉得一生庸碌没有意思,可回想起自己的前半生,又想起那不到一年的光景里遇到顾元琛、顾元珩之后经历的所有痛楚,才发觉这是多么难求的一件事。


    “普通人?去年冬天什么样子你忘了?普通人死在路上都没人认出来。”


    周云说着,又扬声让倪维拿酒来,倪维怕她喝得难受,上前去搀扶,两人在门边一时说笑着闹了起来。


    姜眉听着两人的笑声,枕着手臂趴在桌子上,呢喃道:“死又有什么怕人的……不如从没出生在这世上。”


    怎么又想起了从前的事呢?


    她自嘲地笑了一声,又为自己倒酒,却被周云拖了起来。


    她翻箱倒柜,找出两个蒙面的黑巾来,又从床下寻出两柄被油纸抱着的剑来。


    “跟我走!”


    *


    周云拉着姜眉就往楼下冲,倪维竟然也不拦着,只叮嘱两人要小心,还说:“云姐,要打得狠一些,那两个家丁方才就似要打我!”


    被周云带着,趴伏在了高府的墙头上,凉风扑面,姜眉的酒略醒了一些,手上却也已经被塞了一把剑。


    “咱们不杀人,就去讨个说法去!有什么不一样,从前咱们受雇于人无非是做这些勾当,现在不必了,自己给自己出头!”


    周云酒酣耳热,兴致勃勃。她也是从小被带入窨楼,自幼被培养成杀手,已有多日不曾做过这些事了,如今有姜眉在,更是激动。


    “你可有多久不曾用剑?”


    姜眉凝神回想了一下,似乎是在她遇到过小怜之后……遇到顾元珩之后。


    “很久了。”


    “哼,你别不信,像你我这样的人,若是拿过了剑,就不会放下了,我还不懂你吗?你的剑术是最好的。”


    姜眉却忽然说:“我当真羡慕你。”


    “羡慕什么?”周云正专心盯着府中来往,查探值守的人,没有觉察姜眉有些怅然的语气。


    “……不知道,或许是羡慕你能把这些事当做是好事,我宁愿是同你的那个主人学剑。”


    甚至贪心奢想,姜眉宁愿自己不会用剑,不会武功,不要遇到褚盛。


    周云终于明白了她在叹息什么,不由得眸光一震,满眼怜惜,却盯了一会儿,又转过头杵在姜眉腰上一拳。


    “那老婆子也是个心狠手辣的,从没把我当个人!我只恨没能像你了结了褚盛那样了结了她!”


    为姜眉拍去了额发上的雪屑,周云柔声道:“别总想着褚盛,他已经死了,总是想着过去不快之事做什么,不过是伤心时更伤心,还误看了眼前的事。”


    姜眉点了点头,忽然指向院中一个人。


    “就是她,后面是他的两个儿子。”


    两人拉上面巾,无声息地落在了院内,姜眉尚有半刹迟疑,周云却不等她,直接上去用手刀打得两个男人说不出话来,姜眉便也抓过了那婆子,狠狠跟上了几脚。


    “受人所托,忠人之事,今后还敢不敢乱骂人欠人的钱了!”


    瞧见两人手里闪着寒光的冷剑,三人已吓破了胆,忙说不敢了,还说请转告眉娘,今后不敢再怠慢,只求她饶恕过。


    “还有下次?下次便是来取你们的命了,身上的钱都拿来!”


    有周云领着,进展出奇顺利。两人掠过墙头,悄无声息地融回街巷的阴影里。


    直至远离了高府,回去路上,周云纵声大笑,好不畅快淋漓,姜眉跟在她身侧,便也浅浅地笑了。


    “痛快了吧?”周云侧首,讥诮道,“你还真当自己能放下啊,我先前也想着,和倪维好好过日子便是了,再也不碰刀剑,可是谁让这世道恶心……既然咱们有了这一身本事,便不是错的,有用不就是道理。”


    回到客栈,年夜饭已备好。周云作为老板娘,同客栈的厨子与伙计饮了几盅,便拉着姜眉上了楼。


    净房里水汽氤氲,早已备好了热水,周云利落地褪去外衫,坐入水中,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叹。


    姜眉却迟疑了。


    她缓缓解开里衣系带,衣衫滑落,蒸腾的热气略散开些,露出她小腹与臂膀上交错的狰狞旧疤。


    周云一时竟忘了言语,只有满目震惊。


    姜眉却未再遮掩,只默默坐入浴桶。


    或许是方才被周云拉着去报仇解恨让姜眉的心情好了些,又或许是故人重逢,周云毫不掩饰的关怀让她感到一丝久违的暖意,姜眉低声诉说起来二人在雪林分别后的种种——那些欢愉与痛苦,深情与背叛,禁锢与逃离,她都一一回忆,一一说与了周云听。


    她原是打算一个人隐姓埋名,只等寿命将尽,悄无声息地埋骨异乡的。


    她说自己已经忘却了一切,可是她并非是那般豁达。


    她会思念柳儿姐姐,宗馥芬,还有燕儿,也会担忧阿错,会悼念小怜,悼念大伯大娘,悼念梁胜……


    甚至,她也会想起顾元琛和顾元珩。


    如今能再见到周云,她便忍不住地想要倾诉出来,她知道周云是真切惦念着她的。


    姜眉呢喃道:“我想把过去都忘掉,可是方才被你认出,我还是想要你留下我的,因为我好久不曾遇到一个故人,我想同你说话。”


    “我还能不留你吗?”周云眼眶一热,哽咽着说道,“你可知道我日夜担心你身上的胭虿散……我真后悔那日带了那么多,我当时只是气不过,我想和你打一场,却不想害苦了你……”


    她用自己湿漉漉的手背为姜眉擦去面上的泪痕。


    “t我从没有怪你,当日的一切都是我自己选的。”


    姜眉说,顾元琛那时说知道她妹妹的消息,所以她还是想尝试着救顾元琛一命。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给出了答案,又是否在撒谎。


    她只是犹豫了一瞬,而后便想起何永春留给自己的那封信,想起顾元琛三次强喂给她的药,不断回忆起她假死前的那个最痛苦绝望的夜晚。


    思及两人皆因身世飘零堕入窨楼,自己尚算侥幸,而姜眉却承受了无数非人磨难,周云心头酸楚难当,终是伸出手臂,紧紧抱住姜眉,放声痛哭了一场。


    姜眉没有哭。


    非是因为她已心硬如铁,全然不在乎了,而是在去岁无数个日夜里,她的泪水早已为这段过往流尽了。


    “这两个男人真不是东西!”


    哭到最后时,周云嗓音嘶哑,翻来覆去,口中只剩下对顾元琛顾元珩二人的直白咒骂。


    泪痕未干,她忽又想起一事,语气里带上了几分快意。


    “不过啊,你也不用再为他们难受了。你一直待在南方,怕是还不知道吧?那位金尊玉贵的敬王爷,被送到燕州戍边去了!说是戍边,实则是囚在边城等死。他那种人,自小娇生惯养的,去那苦寒之地过冬,哼,肯定有的受!”


    周云掬起一捧热水扑在姜眉肩头,为她揉着肩,又说道:“今年溧阳这里是暖冬,可越是往北越是冷得邪乎,听说比去岁闹寒灾时还要吓人。新设的鹿州你知道吧?月前就冻死了几千人……虽大多是从前的北蛮遗民,可那鬼地方,谁去谁知道。”


    “……为何要让他去戍边?”


    姜眉的声音很轻,像是生怕说得大声了一些,就会惊扰了身边温热的水汽。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询问,去询问有关顾元琛的事。


    “管他呢,一个王爷一个陛下,本就相争斗着,谁晓得他们天家那些污糟事,左不过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罢了。”


    见她神色有几分认真,周云回想起方才姜眉所述,略做了些推测:“记得听人说了什么,是有人攀诬他,构陷他……是不是那天准备好了要起兵,结果他又因为你的事按兵不动,反而手底下的人按耐不住了,漏了什么破绽?”


    她摇了摇头,继续宽慰姜眉:“你啊,只当是自己不曾吃亏,把他们当过客,他们现在管不到你了,就是死了,也与你无关了,这还不开心吗?”


    姜眉顺着她的话,轻轻点了点头,将身子缓缓沉入温热的水中,抱膝而坐。


    她轻轻地呼吸着,身前的水面便漾开细微的波纹,灯影碎在其中,明明灭灭。


    周云以为是安慰到了姜眉,便又道:“姜眉,要我说还是你厉害,你能把那两个整日高站在云天上的男人耍得团团转,他们真当你死了,为你疯魔,如今更是兄弟阋墙,闹到这步田地……啧,天皇贵胄,和咱们普通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倒也没有……”


    姜眉的声音有些飘忽。


    “我只是想离开,他们不肯放下,我却已经放下了,他们为什么……为什么偏要闹到这一步呢?”


    她不想看兵戈再起,也怕顾元琛行差踏错,万劫不复。


    她为了自己离开行宫,却也并非丝毫不曾想过顾元琛。


    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果?


    顾元琛身患寒疾,顾元珩不是知道的吗,为什么要将他在冬日时遣送到北境去。


    囚他至死,又是什么意思……


    是因为她吗?


    姜眉不再言语,她本想抛开脑海中一切纷乱的思绪,却忽然想起从前顾元琛问过她的那句:“可曾有片刻念过我吗?”


    他痛苦质问她的时候,她因悲痛欲绝没能立时回答,可当她抛却了伤心绝望,想要回答他的时候,似乎他也已经笃定了什么,不再需要一个答案了。


    罢了,还是不要再想了,这些事回忆起来,只会徒留伤怀。


    周云见她这般情状,心下明了,却不再点破,只默默陪着她。


    姜眉笑了笑,只道:“北境的冬天的确很长……毕竟我也是去过的。”


    只此一句,再无他言。


    窗外响起来新岁的爆竹声,噼啪作响,衬得夜色愈发喧闹,也衬得她神色愈发恍惚。


    她原是想,顾元琛知道她身死,便不需要很久,就会忘了她的。


    或许此时此刻除夕佳节,他又是像从前那样在他的敬王府中开设家宴,有洪英,何永春,一干护卫还有小莹和琉桐在侧作伴,依旧是一片和乐融融。


    周云回去同倪维睡了,夜深时,睡惯了自己草屋的姜眉难以在床榻上安眠,便爬起来了。


    溧阳城内到底多富庶人家,窗外仍能听见为守岁放的鞭炮。


    她行至自己的棉衣前,从口袋中拿出了何永春给她的两个小布袋,忽然笑了。


    她真是疯了。


    居然有一刹那,她在担忧顾元琛如今在北边究竟如何。


    第104章 故人


    第二日初一,姜眉迟迟未起,周云知她身子不好,便也没去打扰,约至正午也没见人下楼,心下生疑,怕姜眉翻窗跑了,便去看望,这才发觉姜眉额间发烫,意识昏沉着,竟是起了低烧。


    正月初一的时候郎中是最难请的,周云忙为她穿拢好衣裳,叫倪维来看。


    倪维在医馆谋生过,粗通医理,仔细探过脉息,确认只是昨夜着了风寒,并无大碍。


    “她同我一样中过那个毒,应当比我还严重些,就只是昨夜吹了凉风受风寒了?”周云忧心问道。


    倪维想起从前见过周云胭虿散发作时的模样,犹觉惊骇,不敢粗断,又确认了一遍,的确只是低烧。


    “她应当同你一样解过毒了,云姐,你别担心了,我去给她煎剂柴胡来,等会儿她若是起不来,我便给你们把饭菜送楼上。


    “你可别恼我,”周云心下稍安,与他玩笑道,“我们两人算不上姐妹,却也是故交,这几日我可就先冷落倪老板了——”


    倪维笑着抱了抱她,便出去了。


    周云坐回小榻边抚着姜眉的额头,问她可有不舒服。


    姜眉意识不清,嗓子也干紧着,答不出话来,周云虽想问她如何解了身上的胭虿散,见此情状,也只得按下话头。


    正欲为她掖好被角,却见一个绣工精巧的小布袋自她松开的掌中掉出来。


    周云心头猛地一沉,想起胭虿散若是未发作,或是才服用了不久,脉象的确如常人一般平稳。


    她以为姜眉如今还在靠胭虿散度日,眼泪霎时奔涌而出,她颤抖着拾起那小布袋,缓缓解开。


    却见里面却并非是预想中的药粉,仅套着另一枚素色小囊,内里放着半抔干土,附着两页被叠得齐整的信纸。


    过了许久,周云才步履沉重地下了楼。


    倪维见她神色恍惚,眼圈泛红,忙放下切了一半的萝卜,上前将她拥住,连声询问。


    “我才知道……她先前有过一个孩子,”周云语声哽咽道,“昨日她同我说了那么多遭受的罪,却没有说这个孩子。”


    她当真不知,姜眉一人究竟默默吞下了多少苦楚。


    “啊,那孩子在哪里?是小子还是姑娘?我这就套车去接!”


    周云苦笑摇头:“傻瓜,是没能生下来的孩子。”


    转而便笑意隐去,只余目光低徊。


    她沉默片刻,忽又问道:“你可听说过敬王爷的事,他是因何触怒了陛下,被派去戍边的?我虽才从京城那边回来,却都听得不真切,市井间很是威压,对此事也讳莫如深,没人敢议论……”


    倪维凝神一想,倒还真听几个自定州来的行商说起。


    “听说是四年前还都的时候,敬王爷和陛下谁登基都有道理,便僵持了许久,险些要打起来,最后是敬王爷放手了皇位,自那之后两人就一直争斗着……”


    “好像就是去年秋天,姜皇后忽然就薨逝了,就是那个才册封了两个月不到就自尽了的,说是敬王爷从前不喜欢这个姜皇后,多有冲撞冒犯,陛下就让他去给姜皇后守灵了几日,他手底下的人风声鹤唳的,就忽然把他从前想要谋反的事抖出来了,不过也没有证据。”


    倪维听着有些愤愤,不满道:“既然没有证据,那便是陛下寻由头削权罢了,要我看,当年本就该是敬王爷登基,他在的时候,东昌何等繁华,溧阳也远比现在富庶,瞧这几年,天下成了什么样子!”


    “原是这样……”周云喃喃低语。


    “唉,只听说今年冬天鹿州那一带自立冬起就成日下大雪,冰雹t鸡蛋大,王爷当年真就该先镇守住京畿,再去北伐追杀乌厌术齐,便不会是今日下场了。”


    他转身去看灶上炖着的鱼,周云默然独立,只在心里长叹了一声。


    午后喝了药,姜眉退了烧,便起强撑着起来了。


    她家在溧阳城外,还有些农务要做,与周云约好元宵前再聚,便告辞离去。


    周云倚门望着那渐行渐远,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背影,几番欲唤,终是缄口。


    姜眉若已决意放下前尘,自己又何必再提起呢……若她不曾忘了,故而留着那信,再与她说起远边之事,也不过是让她伤心难过。


    罢了,说不定再熬个几年,顾元琛也就死了,死了,也就忘怀了。


    *


    风啸如刀,虽是正月初一,可本就不适宜人在寒冬常住的燕州关城,此刻更不见半分佳节喜气,俨然是一座黑寂的冰窟,别是最低处的中院,似要被风雪摧垮一般。


    虽烧着三个炭盆,可寒风自窗棂缝隙悄然钻入,将那点微弱的暖意淹没,只余下冰凉的烟气。


    顾元琛裹着一件玄色大氅蜷缩在榻上,身上虽覆着好几层皮褥,却仍是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天寒地冻,寒疾便更是深入骨髓,每一次呼吸都扯得他肺腑生疼,关节处被人敲砸一般的钝痛从未止歇。


    他紧闭着眼,面色是一种被久囚阴牢一般不见天日的青白,唯有颧骨处泛着些低烧带来的潮红。


    “王爷,王爷您醒一醒……”


    迷蒙中,他听见有人推门而入,行至近前轻唤着他。


    顾元琛费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看清了眼前的人。


    一个是从未见过的京官,神色恭敬,亦带着几分难以掩饰怜悯,另一个,则是他曾经的旧部闫骢,甲胄在身,风尘仆仆,紧抿着唇,眼眶微红地看着他。


    “近来北境风雪犹烈,圣旨延误了几日,还望王爷恕罪——请您起身接旨吧。”


    那京官的声音不大,不轻不重,却在这死寂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顾元琛剧烈咳嗽了几声,眸光微动,涣散的神思也一点点凝聚。


    他瞧了一眼圣旨,又缓缓移开视线,落在屋外阴蒙的天色,沉默片刻,用手肘强撑着虚软的身体,试图坐起。


    可这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却引来一阵更压抑的低咳,他的肩背随着咳嗽剧烈起伏。


    闫骢欲上前搀扶,脚步刚动,却被那京官按住,便只能咬牙攥紧双拳。


    他就眼睁睁看着从前万人追随仰慕,睥睨天下的敬王爷,此刻用尽了全身力气,极其缓慢地,一寸寸地挪下床榻。


    双膝终是落在了冰冷刺骨的地上。


    顾元琛跪在那里,许是因刻在骨子里的骄矜,身形依旧竭力挺直。


    可这也是他此时仅能保持的东西,忽然离了尚能予他温暖的床榻,只觉寒意如针一般细密地刺入他的血肉之中,让他痛不欲生。


    “臣接旨。”


    暖暖地吐出三个字,余下的力气,便是要用来稳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


    京官展开圣旨朗声宣读,无非是说什么北境苦寒,念及兄弟之情,特恩准敬王可离开关城,返回燕州城内府邸度过年关,以待春日云云。


    字字关怀,句句体恤。


    顾元琛却低声笑了。


    皇兄当真是动怒了啊。


    不过施舍这微不足道的恩典,还需发个圣旨来,真是可笑。


    哪里是体恤,分明是将他的尊严放在地上,反复践踏,有意磋磨他的心气。


    他仍是敬王,却不许过问分毫军政之事,不得踏出关城半步,昔日能调动千军万马的大帅,如今连一名普通哨兵的去留都无权过问。


    甚至离开关城去何处过年这等小事,都需仰仗陛下的恩赐,都需要他拖着病体跪下接旨。


    好手段,他的好皇兄终于是懂得了何为王道了。


    这是让他知道谁是君,谁是臣,让他再不能对皇位有肖想,是吗?


    “王爷,您还不曾接旨呢,地上冷,您也快些起来。”


    顾元琛谢过天子圣恩,恭敬叩首,额头触及地面,几乎要将他额上的汗水冻凝了。


    “陛下说王爷久无书信,问王爷可有什么要转达之事?”


    “有……”


    “王爷请讲。”


    “你只告诉陛下四个字,杀伐果决。”


    “……好,王爷保重身体,陛下的赏赐,已经送至燕州城内了。”


    房门一关,闫骢再也忍不住,一个箭步冲上前跪在顾远方面前欲搀扶。


    “王爷!您何苦对那竖肖如此恭敬……您快起来!”


    隔着厚厚的衣料,闫骢都能感到面前之人的瘦削。


    顾元琛却摆了摆手,不要搀扶。他自己用手撑着地面,试了一次,竟没能站起。


    闫骢心头大恸,不顾他的阻拦,强行将他半扶半抱地搀回榻上,为他盖好层层被褥。


    “你还敢来见本王?”顾元琛微微喘息着,讥笑道,“你说这些话,就不怕被人听了去?不怕过些时日陛下就一道圣旨传来,让你解甲归田?”


    闫骢声色哽咽:“末将虽非血羽军嫡系,可是当年也曾随您马踏银石滩,亲眼见您手刃乌厌术齐,那是何等的英武!末将当时便愿誓死追随王爷,只是不成想最终留在燕州做了守军,如今王爷被小人奸害……戍边关城,末将早就想来探望您了!”


    他压低了声音痛心道:“王爷,您不该如此,这里是燕州,向西北是鹿州,这里是北境,这里只认得您!王爷!您看看您如今……这哪里还是您啊!”


    “怎么?想撺动本王谋反?”


    顾元琛压下胸肺间的痛楚,冷声道,“可以。何时起兵?有多少人?何时发兵?如何进攻,如何守城?”


    闫骢竟真道出一番谋划。顾元琛听罢,震惊之余,却也低低的苍凉的笑着。


    “好啊,先占燕州,好谋划……那本王问你,粮草何来?还有,本王才灭了北蛮,鹿州才设新府,不知有多北蛮遗民恨不能杀本王以泄愤,占了燕州,鹿州又如何?”


    他一连发问,闫骢自是无法应答,羞惭之余,便更是为顾元琛痛心。


    “你们的好意本王心领了,”顾元琛稍放缓了语气,“不必担心,陛下暂时还不会杀本王,他在犹豫,去吧,今后莫要再来。”


    “这怎么行!末将此次前来,就是要接您回燕州城内的!”


    顾元琛默了片刻,艰难地抬手,在他肩甲上轻轻一拍。


    “不了,本王此时形容不堪,不想被许多人……待明日好些,再行离开吧。”


    闫骢闻言一怔,眼中已经含了泪水,他不再多言,命人又抬进了两个暖炉,让两个家仆留下照料,再三叮嘱,方痛心离去。


    房门合拢,将寒凉与一切声响隔绝在外,屋内重归寂静。


    顾元琛强撑的气力瞬间消散,痛苦的呻吟与喘息再也压抑不住,在空寂的房间里回荡。


    他在昏沉与短暂的清醒间反复挣扎,直至这一次病痛暂时消散退去,却不知下一次又是何时来临。


    将手探入枕下,顾元琛摸到了一个小小的瓷瓶,里面的丸药早就吃尽了,他却将瓶子留下。


    因为眉儿曾将这药瓶从他手中夺走,挽着他在风雪中向生而去,却也会心疼他难忍捱受病痛,将此药还给他。


    那时他便下定决心,不再担忧这纠缠了他多年的寒疾,不再吃这只救一时的庸药。


    可是还未等到下一个冬天,他的眉儿就不在了。


    顾元琛才觉自己枕边濡湿了。


    北地的冬天,原是这样漫长的,从前有眉儿在身边,竟是浑然不觉的。


    房门合拢,将寒凉与一切声响隔绝在外,屋内重归寂静。


    姜眉回到她那间临溪水的草屋,放下背篓,屋内四壁空荡,清简朴素,一灯如豆。


    她拨了拨盆中微弱的炭火,火星噼啪一声,旋即又黯了下去。


    客栈中的温暖,与周云重逢的惊喜,乃至高府墙头那片刻快意,而今都黯然消散。


    余下的,便是她自己看不清摸不透的心绪,她抱起了在灶台边睡着的黄面老猫,蜷缩在了小榻上。


    姜眉忽觉自己枕边湿了。


    她原是以为,自己早已经忘却了盛宁三年的冬天。


    如今看来,她还不曾放下,只会在每个冬日,不尽回想。


    *


    再见到姜眉,便是正月十二,周云此前说要带她去东昌看花灯,行了约两日车,终于在元宵当夜,到达了名满天下的南都——东昌。


    两人从前未窨楼所控制,所见最繁盛处莫过于京城。然京城饱经战火,纵有重建之象,终究难比这承平百年的东昌古城。


    火树银花,笙歌彻夜,姜眉挽着周云,穿梭于流光溢彩的灯海之间,看漫天烟火盛放如昼,心底却始终萦绕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恹恹。


    她与顾元琛相处的t日子,算来很短,在那些为数不多他不被政务军务缠身的光景里,他总会同她提起东昌。


    提及此处,他眼眸间总会流转着与他有些不相称的光彩,便如今夜元宵佳节,漫天灯花绚烂。


    “怎么了,瞧你一路上都没精神,身子不舒服?”


    周云欲买个香囊,才同摊主讲了许久价,转身一看,姜眉便不见了,竟然就呆呆站在方才周云松开她手的地方,原地失神,不免觉得好笑。


    姜眉的视线自远处最高的彩楼上收回,缓缓摇头。


    “只是想起一些往事。”


    “巧了,我倒也真有些往事要同你说,”周云轻叹一声道,“路上没提,是见你心情不错,既然你如今心情也不大好,便告诉你吧。”


    “什么事?”


    两人寻了处卖元宵的小摊坐下,各要了一碗,桂花清甜,蜜豆软糯。


    周云舀起一颗,并未送入口中,只是看着碗中袅袅白气,低声道:“回益州前,我曾见过纪凌错,那时应当是小雪后不久,还是他告诉我,你死了。”


    她顿了顿,声音更沉:“我瞧着他那模样,当真是不好,没了武功,手脚也不大利索了。”


    姜眉握着汤匙的手指猛地一震,垂下了眼眸,霎时间目中噙满泪水。


    那般一走了之,终究还是对不起阿错的,可那也是唯一能让他从顾元琛手中活下来的办法了,姜眉并不想牵累他。


    “我问他今后打算做什么……他说想要为你报仇。”


    “为什么?”


    姜眉猛地抬头,眼中满是不解与痛楚。


    “我都已经死了!他为什么还不能放下?为什么!”


    她仿佛也在不断地诘问自己,为何偏偏忘不掉顾元琛,忘不掉那些已是前尘旧梦的事。


    周云料到她的反应,轻笑道:“我知道你听了定然难过,心中要惦记着,可又想若是不告诉你,今后错过了什么,他死了,或是你不在了,只怕有遗憾——做个决定吧,要不要告诉他,你还活着?”


    姜眉仍是痛苦地呢喃着:“为什么啊?为什么就不肯放手呢……我不想让他这样做!”


    她不想让阿错为她再做傻事,一如她也不想当日的顾元琛去起兵谋反……难道当真是她做错了吗?


    为什么费尽心思,痛过哭过,却是这样的结局。


    “你傻不傻?”周云放下汤匙,有些无奈地说道,“这世上的事,哪是咱们一个人想不想就能决定的,你就不曾有过遗憾?若是给你重来一次的机会,凭你一个人就能改变吗?”


    “再说了,感情之事,拿得起放得下的又有几人?若是明日倪维被人害了,我便也要用余生给他报仇,不论他想不想让我做。”


    “纪凌错想做什么,就让他去做好了,那是他的事,你想见他便再见一面,不想见他,我也不会告诉他。”


    周云耐心说道:“姜眉,我当真劝你一句,不要总是一个人承受太多,也莫怪老天狠心,咱们这样的人,老天爷从来瞧不见,终究还是要靠自己而活的。”


    姜眉沉默良久,久到碗中的元宵失了温热,周遭的喧嚣也都模糊。


    “我不想让他再做傻事。”


    “好,开春我还会北上,见到他之后,我一定转达……只是,你想让他见你一面吗?”


    姜眉回想起顾元琛强塞在自己手中的那条染血丝帕,心中便阵阵刺痛。


    “……不了,我不知道要如何见他,我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不见就不见,你才多大,说这种傻话做什么?”


    “不,我没有时间了,也不过是五年的光景,这是皇宫里的御医诊断的……周云,你会怕死吗?”


    多年的杀手,不知经历过多少生死,不知手上沾了多少鲜血,怎会怕死?


    但周云知道姜眉口中的死意味着什么。


    “怕啊……”


    周云轻抚着她的发丝,轻声道:“怎会不怕呢,怕又怎么了,左右还有五年。”


    周云擦干眼泪,把两人碗中的元宵各分给对方一半。


    “你若怕,便常来寻我和倪维,别再总是一个人。”


    *


    元宵过后,周云与倪维的小客栈便需正经经营起来,两人忙着在东昌采买,不能常陪姜眉左右,周云便硬塞了些银钱给她,叮嘱她莫总懒在客栈贪睡,要多去城内外走走看看。


    姜眉答应了,独自在繁华街市逛了几日,观尽喧嚣,可心底却愈发空荡,这日便出了城,想去郊外寻些清静。


    东昌郊外别有一番疏阔气象,姜眉立于江畔,寒风侵肤,却不觉寒冷。


    一阵清冽的笛声从江面传来,忽漫沉吟,陡焉掩抑,千种离愁,万种悲哀,只吸引着她不知不觉走向水边。


    “小娘子当心!”远处传来一声清亮提醒,“如今河边多是淤泥,莫要失足落水了!”


    姜眉蓦然回神,这才发觉自己的脚已半踏入了淤泥中。


    她有些狼狈地拔起腿,向远处提醒她的年轻男女颔首道谢,转身便要离开。


    那女子却忽然惊呼一声,跑上前自身后紧紧抱住了姜眉。


    “眉儿……是你吗?”


    姜眉难以置信地转过头,看清那张自己日夜思念的面容,泪水潸然而下。


    良久,她才用嘶哑的嗓音轻唤出声:“柳儿姐姐……”


    当日为求假死脱身,姜眉与宗馥芬定下了详细计划,最终决定她尚在人世的事唯天知地知,二人所知。


    岂料造化弄人,短短时日,她先是惊闻阿错近况,此刻竟又与柳儿姐姐重逢。


    心绪如潮翻涌,姜眉虽强止住泪水,却还是身子一软,倒在柳龙梅怀中,被她搀扶着到了马车上。


    “好了,不哭了,我知道你受了许多委屈,眉儿。”


    柳龙梅轻拍她的背,柔声安抚。


    “你呢……”姜眉猛地抓住她的手,上下仔细打量,声色间唯余惊惧颤抖,“你可有受欺负?顾元琛他……他可曾为难过你!”


    她再次想起了那日被顾元琛威胁逼迫时的无助,生怕在柳儿姐姐身上寻到一丝一毫因她而起的伤痕。


    “顾元琛?你是说敬王爷?”


    柳龙梅微微一怔,随即取出帕子为她拭泪,莞尔道:“他为难我做什么呢?”


    “……是吗,那你为何来了东昌?可有人找你麻烦?”


    “正是敬王爷,让我来东昌的啊……”


    第105章 五载


    姜眉面上泪水本已被拭净,闻得此言,周身骤然一颤,眼泪便复簌簌落下。


    不解她缘何这般伤怀,柳龙梅柔声一笑,:“才把眉儿哄好,怎么又哭了,见到我就不觉欢喜吗?眉儿,我们已有一年余不得相见了……”


    “欢喜的……”


    姜眉几乎语难成句,而后茫然问道,“姐姐,顾元琛他,他怎会让你来东昌呢?他见过你?”


    “我倒未曾有幸见过王爷,约是去年开春后,常有一位姓洪的官人来嫣红阁照拂,言谈间才知他是王爷身边得力的管家,起初我还担心,怕是惹上了什么祸事,后来才知晓,原是你去给敬王爷做了护卫,同他去了北境战场上。”


    “去岁……”姜眉呢喃道。


    “是啊,那时我已有三四个月不得你的消息,心中焦灼不已,洪官人说你一切安好,我也稍放心些……再后来,便是夏时收到你的来信,道是你被一位楚姓公子收留,我一时难辨真假,便问那洪官人,嗯,倒是王爷便亲笔修书与我,才知我们眉儿这般厉害,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


    言至此,柳龙梅语声微顿,忍不住轻泣了几声。


    “眉儿,姐姐当时只想着你苦尽甘来,能过些享福的好日子,却不想你在那皇宫中过得痛苦。听人说皇后娘娘在行宫里自焚,我为你哭了三日,水米未进,当即修书问王爷缘由,他却未曾回信,只送来一些珍稀补品,叮嘱我多加保重。”


    “最后一次,便是去岁入冬前,他忽派那位洪官人亲至嫣红阁,出重资为许多姑娘脱了籍,将人安送出去,让我莫要留在京城,定要迁至东昌,我问缘由,洪官人只说是你死前托付王爷照料我余生,可王爷他却不日将远赴燕州戍边,此生归期渺茫,恐难再护我周全了……”


    “他……他不曾为难过你?是他?是他派人送你来东昌!”


    姜眉复喃喃问着,似是未闻前语。


    她非是问柳龙梅,却也不知是问她己心,还是在问遥遥千里之外的那个人。


    她提起对柳儿姐姐的惦念,顾元琛竟都记得,她未求他做过之事,他竟也都做了……


    他为何总是伤她t,却又做这些让她听来更为悲怀之事?


    他既然懂她,却又为何要用柳儿姐姐来威胁,反复伤她的心,让她寝食难安呢……


    “是啊,洪官人说,王爷曾于东昌建兴南都,此处安宁繁华,也有他的袍泽故旧,能继续照拂于我,保我此生无虞。”


    姜眉唇瓣剧烈颤抖,竟是一个字都难出口,扑在柳龙梅怀中,悲痛啜泣,只要将神魂都哭尽一般。


    柳龙梅轻抚着她的发丝,劝慰道:“如今真是好,不想还能见到眉儿……姐姐知道眉儿心中许多委屈,可是眼泪多了伤身,莫哭了,莫哭了。”


    “今后若是眉儿想说,便把不快之事都说与姐姐听,若是不想提,便再也不提了。”


    “洪英……可曾说过顾元琛为何被派去戍边?”


    “不曾细说,似乎是被手下人告密,因什么事触怒了陛下?眉儿可是担心王爷?”


    言及处,柳龙梅不禁面露困惑:“这一下,我也糊涂了,王爷不知你仍在世上?原不是他设法救你逃出皇宫的?”


    正欲细问,忽觉怀中之人身子一软。


    姜眉面色青白,气若游丝,竟生生哭得昏厥过去。


    “眉儿——”


    柳龙梅忙让车夫赶车去医馆,抱紧怀中轻如一片羽毛的人,心痛如绞。


    她可怜的眉儿,从前剑刃穿身,鲜血汩汩的时候,咬着牙生生忍受针缝皮肉,却也是不曾落一滴眼泪的。


    如今,却能因心中伤怀哭至晕厥,柳龙梅倍感心痛。


    昏沉之际,姜眉只觉自己堕入一场旧梦之中。


    她回到了自己才得知长丽公主被困北蛮的那日,化作一缕无声的风,静静看着曾经的自己眷恋地依偎在顾元琛怀中,小心翼翼地向他提起柳儿姐姐,她信他必能懂她,也一定会答应,答应她去救公主。


    她只能在旁默默看着,看着从前恩爱不疑的须臾光景,看着两人如何一步一步,各踏上不归之路,再难回头。


    究竟是哪里错了呢……


    姜眉醒来了,神色却仍恍惚着,柳龙梅陪了她许久,终究不敢再问从前发生之事。


    约至黄昏时,柳龙梅也要归家了。


    周云有了倪维,她也在东昌觅得了一位夫婿,是一户姓陆的人家,家中长兄才升迁益州要职,今后的日子想必不会难过,姜眉也安心了不少,转而又想起顾元琛来。


    “眉儿,你好生修养着,明日我接你回姐姐家中去住,虽不算多大的宅院,可是你我二人今后就能作伴了。”


    柳龙梅抚了抚姜眉的额头,满眼牵挂地离开了。


    可第二日她再来医馆,房中却早已空无一人,只留下一封信笺。


    姜眉在信中叮嘱,让她今后与夫婿好好生活,约定明年大寒时,再于东昌郊外江畔相见,若她有难,便去溧阳城云来客栈相求,只要姜眉仍在世上,便一定同从前那般为她排忧解难。


    回想两人初见,瘦弱的眉儿浑身是血闯入自己房中,气若游丝。


    是她将眉儿藏入自己床被中,险中救了眉儿的性命。


    而后她被恶贼强娶逼迫,也是眉儿为她暗杀奸人。


    彼时各有无奈,身不由己,不能如寻常姐妹朝夕相伴,而今一身清闲,却仍是要分别,思及此,柳龙梅不由得为命途多舛的姜眉痛哭一场。


    *


    夜色垂围,姜眉再一次立于东昌城郊江畔,寒风侵肤,荒山寂寥,若忆前生,凄情蒙蒙,心碎难弥;若望前路,却不知身向何处,抛不下一身尘埃,满心惘然。


    她放声哭泣,小腹中又是一阵翻涌,跪在江边干呕起来,直至吐出腥黑的浊液,那是胭虿散的余毒……


    原来,此前还不算解了毒吗?


    姜眉盯着自己满是污泥与腥血的掌心,复想起自己假死逃离行宫的前夜,又是一阵剧烈咳嗽。


    只是这一次,她吐出的是鲜血。


    “你为什么要如此对我!”


    她对着寒风哭喊着,又忽然凄凄笑起来,笑过之后,便是绝望。


    姜眉想起顾元琛的脸,便觉得恨他,她宁愿自己从没遇到过他,希望当时自己一剑杀了他。


    好恨。


    为什么要对她有情,为什么要来招惹她?


    既然伤她至深,让她痛苦流泪,又为何不能只是利用她,恨她,憎恶她,反而偏偏留下许多欢情之时,留下无尽遗恨——


    反让她忘不掉他!


    江面之上,一舟飘摇,又响起今晨的清冽笛声,忽漫沉吟,陡焉掩抑,千种离愁,万种悲哀……


    那船越来越近,一个年老渔人停船,站在船头询问了几声,不见应答,便下了船,搀扶起瘫软在水边的姜眉,问她为何如此伤心哭泣。


    姜眉茫然,不知如何应答,不知从何说起。


    老人便带她上船,带她看这凄迷的江景夜色,复为她吹奏起方才的曲子。


    姜眉止了哭声,问这是什么曲子,那老渔人却也不知,只道是祖辈父辈传下来的,没有名字。


    “却是这般让人伤心难抑,”姜眉呢喃道,“只叫人想起不由己愿生于世间,历经苦辛,却仍不知前路……”


    老渔人闻此言忽然拊掌大笑:“好好好!说的真好,不想这世上竟还能再有老夫一个知己,十一年前,也有人曾对老夫说过一样的话,若非他是一个男子,当真以为是故人重逢了。”


    “故人?同我说过一样的话?”


    “是啊。”


    老渔人眼中泛起追忆之色,轻声道:“那时他说世间多苦辛,人却被强带来这世上,非从己心,若遇父母不慈,便更是受苦,他恨自己生于世上,却又恨如今不得不活下来,前路晦暗,满心惶恐。”


    “……他定是经历了许多艰难。”


    姜眉轻声叹息着,却忽然想起了顾元琛,想起自己当日曾咒骂他,说他不该活在世上,一时身形泣耸,却再也落不下一滴眼泪。


    “想来是的,故人说甚是喜欢这曲子,向老夫讨要了曲谱,言道待他了却未竟之事,便来寻老夫同奏,唉,可惜这位故人太忙碌,今时今日,更是我这闲散之人不可攀附了。”


    “既然与您有约,想必他还会来的。”


    姜眉痴痴听他诉说着往事,忽然劝道,似是料定了什么一般……


    “或许有一日吧……小娘子,老夫也将这曲谱送与你,你也莫要再伤怀了,人生终是苦短情长,放下更好,放不下,便为了自己寻个了结。”


    姜眉在舟中坐了许久,忽见到不远处江边一座道观灯火稀明,风携来香火的暖气,檐铃依依,便请渔人在那里放她下船。


    “唉,真是像故人啊。”


    渔人感叹道,撑船远去了。


    夜已深了,小道士本已要闭观了,却见到姜眉孤零零站在门口,踌躇不前,落入一片浓抑的阴影之中。


    便劝道:“姑娘是要来求什么,明日再来不好么?”


    姜眉垂着眸道:“我没有多少时间了……”


    “我,我应当求什么呢?”


    她不知自己要求问谁,更不知道要求问什么。


    小道士瞧这女子衣裙上全是泥水,面色也惨淡,怜悯不已,以为是想来做居士避世修行的,便将姜眉引进门内,叫师父来见。


    女真人来了,瞧了姜眉一眼,便让徒儿不必多问,也不同姜眉多话,给了她三炷香,让姜眉进完香后自行离开便是。


    “年节不好,赋税严苛,咱们观中不收人了,何况这是小地方,收不得娘子这样的人,娘子还有未竟之事,便是强留在此处,也不能静心修养的。”


    姜眉喃喃问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娘子若是有一日知道了答案,当是已了却尘缘,自可来此修行。”


    沉默许久,姜眉指着中庭栖依满祈幡的檫木,说她想为一人求挂一幡。


    女真人瞧她满目伤怀,叹了一声,领她到旁,取来一条红幡,问她是求为何人,所求为何。


    “我的仇人……他如今身在边关,边关冷寒,他身子不好,最畏寒冷,我想求他平安,不要被疾病所扰……”


    “好一个仇人。”


    女真人淡淡笑了笑,又问写什么名字。


    姜眉凝思片刻,轻声道:“便写——‘元琛’吧。”


    她亲手将那条祈幡系于檫木枝头。立于树下,仰首凝望许久,任夜风拂面。


    良久,姜眉抬手拭去泪痕,转身一步步走入苍茫夜色之中。


    *


    姜眉不见了。


    周云在东昌等了许久,等到了那个她留给姜眉的钱袋,等到了姜眉留下的一封短笺,却没再等到姜眉这个人。


    她与倪维还有自己的小日子要过,纵使心中千般牵念,万般难过,也只得将这遗憾囫囵咽下t,强自忘怀。


    又一年除夕夜的时候,周云与倪维等了许久才关店打烊,本以为等不到人了,夜里欲放响鞭时,再开门,却见门口静静放着一只瞧来眼熟的背篓,里面是几只肥硕的山鸡野兔,两条毛色匀称的狐皮,还有一张字条,只道是一切安好。


    翌年除夕,倪维抱着刚满周岁的女儿在门口张望,还未等来周云,却先等到了姜眉。她竟是一身男装,一副江湖郎中打扮,风尘仆仆,神色疲累。


    见到那襁褓中的婴孩,姜眉先是一惊,随即眼中绽出稀薄的喜色,而后周云归来见到她,当即就要动手打起来,骂姜眉两年前不辞而别,生死不明。


    闹过一场,两人又相携上楼,在房中对饮。


    “有件事需要同你说……你莫要伤怀。”


    姜眉笑道:“今时今日,还能有何事让我伤怀呢?”


    周云轻叹道:“纪凌错死了,是去年的事,当是窨楼的人下手,这一两年,窨楼也算是穷途末路了,行事愈发狠绝。”


    “那你和倪维务必要多保重。”


    姜眉并未表露太多伤心,仰面饮尽杯中残酒,眼中悄无声息滑落一滴泪。


    她再次离开了,重逢已是第三年的中秋,此番姜眉大不相同,难得穿了一身漂亮衣裳,虽不算十分华贵,却洁净整齐,发间甚至簪着几样不算简朴的钗环。


    周云惊诧,追问她去了何处,做了何事,姜眉未答,只将一枚精致小巧的长命锁,留给周云的女儿小玉。


    第四年的除夕,她依旧如期而至。


    周云的女儿已能蹒跚走路,奶声奶气地挽着姜眉的手,唤了一声“姨姨”。


    姜眉怔住,眼前闪过小怜的笑脸,想起自己未出世的孩子,热泪瞬间盈满眼眶。


    这一次,她留了最久,直至元宵那日才离开。


    “今年我的身子大不如从前了……总是无故咳嗽,走起路来也慢了许多。”


    姜眉不再与周云饮酒,而是喝着热茶,望着窗外夜色,语气平静。


    “皇宫的御医当真是医术神通,说我还有五年,便就是五年。”


    “那就不要走了!留下来罢……留下来不好么?”


    周云挽着她干瘦的手,目光不住地落在她颈侧新添的那道狰狞伤疤。


    “姜眉,我知道你在杀窨楼的人,放下吧,是我错了,我不该同你说纪凌错的事。


    姜眉缓缓摇了摇头:“不是为了阿错,是为了我,当日我离开,就是想了结心中这件事,五年便五年,我想试着再找找我妹妹,也想给从前做个了结。”


    “了结?什么了结?”


    “思前想后,窨楼害苦了我,害了许多人,我放不下的。”


    那日东昌江畔,她离开道观,没入夜色,孑立风中,忽然忆起顾元琛曾对她轻叹:“是窨楼害苦我二人。”


    她想,既然自己还有五年光阴,总要做一些让心中畅怀之事,莫要再成日郁郁忧忧,眼泪涟涟。


    “所以……所以你才不肯留下!你是怕牵累我们?”


    “我羡慕你同倪维,你与他当真有缘……”


    姜眉反握住周云的手,微微一笑道:“你们好好过日子吧,就当是,替我活在这世上。”


    “周云,明年除夕,我若是不来,便是已经走了,我们就此别过了。”


    姜眉最后抱了抱小玉,听她稚声道了句:“姨姨再见,明年也要回来陪着小玉。”


    没有眼泪,那是正月十五,元宵良夜,今岁溧阳难得无灾无难,风调雨顺,街巷之间熙熙攘攘,欢声鼎沸。


    姜眉转身,单薄的身影悄然没入无边人海,没有回头。


    又是一年。


    这一年陛下终将膝下独子册封为太子,并于夏至太子生辰之时大赦天下,轻徭薄赋,安养民息。


    敬王爷挥师西进,不仅收复鹿州失地,更踏破西北木伊国王庭,大周疆域空前辽阔,复国近十载,终得海内升平,迎来一个难得的盛世之年。


    这一年是盛宁九年,除夕之夜,举国欢宁。


    周云与倪维又有了一个小女儿,尚在襁褓之中,夫妻二人一如往年那般,在客栈中等待着,等待那个或许不会归来的人。


    直至第二日元正朝阳初升,门口依旧空无一物,空无一人。


    “她不会来了。”


    周云望着石阶上凝结的寒霜,轻声笑了笑。


    她转身入内,取出一壶温了整夜的酒,缓缓斟满一盏,倾洒于地。


    酒液渗入尘土,是以祭奠。


    *


    顾元琛去往燕州戍边的第三年,北境寒灾初歇,新设立州府的鹿州被远北北蛮遗民与西北木伊国联军突袭攻城,鹿州守军接连败退,三月之内,鹿州全境失守,敌军兵锋直指燕州,木伊国国主立下血誓,称要攻破京畿,灭国大周。


    是年大周承平未久,国库空虚,天子虽减轻徭役赋税,有意安抚生民,却使边军粮饷时有不继,两难全也。


    朝野之间,暗流涌动,竟有非议称此祸皆因敬王顾元琛昔年北伐之时杀伐过甚,方引今日报复。


    北境危难之际,顾元琛不惜病痛之身,以铁腕整顿燕州大小官僚,凡怯战通敌,贻误军机者,无论出身,立斩不赦,又亲率龙武卫军守城迎敌,鏖战数月,终于将两国联军压于银石滩外,为大周赢得喘息之机,成功保卫燕州。


    此后三载,便更是燃命沥血,苦苦撑守北境防线,直至盛宁九年秋,方抓住战机率军发起反攻,一举收复鹿州,更千里奔袭踏破木伊王庭,令西域、远北诸国闻风丧胆,无一不俯首称臣。


    捷报传回京城,天子下诏,褒奖其功,恩赐其归京休养,只是圣旨之中,对敬王赫赫战功仅以“恪尽职守”概之。


    顾元琛一身伤病,为戍守北边耗尽心力之事,天子未置一词。


    圣旨抵达,顾元琛却并未当即奉诏返京。


    他强撑病体,以北境统帅之权,亲自督设新域州府,上表直言鹿州地域过广,易生祸乱,奏请将其一分为二,增设朔州,并力主迁移中原贫苦百姓实边垦殖,赐予田宅牛马,以期长治久安。


    顾元琛心知自己的皇兄即便心中不满,此时却不得不准奏。


    他不过是想凭借这还算光耀的军功,行一行“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之事罢了。


    非是他心存异谋,或是有意与顾元珩分抗,只是在北境五载,他清楚自己病痛缠身,已将油尽灯枯,只想在最后的光景里,稳固好光复不易的山河。


    直至亲眼见到朔州州府城墙筑起,炊烟袅袅升入北境的天空,龙武卫军旗幡在新建的关城楼上猎猎作响,顾元琛眼中才多了几分笑意。


    他登上朔州关城,远眺远北的无限风光,回想起六年前站在他身边的姜眉,想起他的眉儿看向塞外景色时眼中的明艳光华,喉间忽涌上一丝腥甜,身形一坠,撑扶着城墙,点点暗红落在砖石之间。


    “眉儿,若是你能看到这些景色,该有多好。”


    顾元琛轻声呢喃着,垂首良久,仍觉目眩,便趴伏在城墙上,阖目静听风吟。


    启程返京前夜,顾元琛独立于困居他两载的燕州关城之上,闫骢与龙武卫将领袁卫川一同前来拜别。


    “恭喜王爷!此番您凯旋回京,陛下定当龙颜大悦,想来此前嫌隙,也就不足为道了。”


    袁卫川恭贺顾元琛,声色中是纯粹的敬佩。


    昔年城下鏖兵,他见过王爷深夜督战,声声咳血,寒疾缠身,却依旧指挥若定。


    他见过王爷如何以身为饵,诱敌深入,更洞察北蛮与木伊联军貌合神离,抓准时机施以离间。


    袁卫川是天子的亲信不假,可是如今在他心中,陛下与敬王爷一般令他敬重。


    闫骢亦难掩激动,恭贺道:“是啊王爷,如今北境军民皆感念您力挽狂澜,此乃……”


    顾元琛却缓缓抬手,止住了他们的话。


    塞外寒风吹动他的衣袍,天色将暗,他的身影在暗寐暮色中愈显清孤。


    “这些话,本王已经听够了,不如说些别的吧。”


    闫骢与袁卫川行伍出身,不算文采通达,一时面面相觑。


    顾元琛轻笑让两人不必紧张,叮嘱二人今后要恪守职责,在北境一日,便要一日不惜生死,保卫家国。


    “王爷怎如此伤感呢……今岁末将二人不能返京,可是来年我二人必然回京述职,届时定然去王府拜见王爷。”


    “是啊,王爷身子本就不好,如今大局安定,您终于能回京城休养身体了,定要好生安养!”


    “你们倒是心善。”


    顾元琛淡淡地开口:“没有来年了……闫骢,记得才至此第一年,本王同你说过,让你t不必担心,你还记得么?”


    “如今是时候了。”


    他轻笑了起来,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了几声。


    “此番回京,陛下当会杀了本王。”——


    作者有话说:都活着呢,很快两人就能见面了[比心]


    至于顾元珩的小崽子[猫头]


    也是一出好戏,也是继承(算是继承)顾家疯批基因,纯种的魔丸[摸头]


    ——————————


    另外求评论,大家怎么都悄咪咪看书,是我虐得不到位还是虐得太过了啊[猫头]


同类推荐: 绿茶女配能有什么坏心思呢[综英美]七分之一的韦恩小姐阳间恋爱指北[综英美]幼驯染好像黑化了怎么办死对头为我生崽了[娱乐圈][综英美]韦恩,但隐姓埋名家养辅助投喂指南[电竞][足球]执教从瑞超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