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不二臣 此生此世,孤身边唯娘子一人……
太子夫妇的市井闲情还没散尽, 朝堂上的风雨却已泼到了眼前。
数日后的早朝,金殿之上气氛凝重,裴阁老手持象牙笏板,颤巍巍出列奏本。
老相公面上一派大义凛然, 道是后宫虚悬, 如今正妃虽立, 然子嗣乃国之根本, 恳请太子广纳妃妾, 以充宫闱,绵延国祚。
此言一出, 朝堂顿时如沸水投石,炸开了锅。
这厢有官员附议, 那厢便有更知趣的臣工出列反驳,言道太子与神女大婚甫成, 琴瑟在御, 此时纳侧妃, 岂非对神女大不敬?
更有甚者, 直言神女身份贵重, 若因此激怒北域,致使国运受损, 谁担得起这干系?
两派人马在金銮殿上唇枪舌剑, 唾沫横飞, 吵得不可开交。
散朝之后,沈渊一张俊脸阴沉得似能滴出水来,一路疾行回宫,连常服都未及换,便将奏折狠狠掼在案几上。
“这起子混账东西!平日里尸位素餐, 如今倒管起孤的房中事来了!”
他气得胸膛起伏,咬牙切齿道:“孤才新婚,他们便这般迫不及待往孤宫里塞人,当真以为孤这太子是泥捏的不成!”
祝姯正坐于窗前修剪一盆兰草,见他这般雷霆震怒,赶忙放下金剪,起身为他斟了一盏温茶。
她黛眉微蹙,眼中却无半分恼意,反倒流露出几分深思之色。
“郎君且息怒。”她将茶盏递至他手边,轻声道,“依我看,这倒未必是件坏事,反而是个千载难逢的良机。”
沈渊动作一顿,接过茶盏并未饮下,只不解地望向她:
“娘子此话何意?”
祝姯行至案前,指尖轻轻在案上舆图划过,最终停在灵州一地。
“如今灵州局势晦暗不明,辛怀恩盘踞一方,虽未明反,却已蓄势待发。”
她抬眸,目光清亮如雪:“他若要起事,必得师出有名,方能号令天下。如今传国玉玺下落不明,乃我朝心病。届时他定会让玉玺现世,以此自诩受命于天。”
沈渊面色微变,沉声道:“娘子是想……”
“假意投诚。”祝姯唇角轻勾,胸有成竹,“既然朝中逼郎君纳妾,我们便借此由头,佯作夫妻反目,决裂于人前。”
“我即刻负气出走,投奔灵州,如此一来,既能稳住辛怀恩,说不定还能趁机夺回玉玺。”
沈渊闻言,手中茶盏重重顿在案上,茶水溅出几许。他顾不上擦拭,一把攥住祝姯的手腕,急道:
“娘子说的这是什么话!莫非娘子信不过孤?”
祝姯见他急得无措,心中一软,忙反握住他的手,柔声安抚:“郎君想到哪里去了?我怎会信不过郎君?”
她身子前倾,整个人几乎依偎进他怀里,细细剖析道:“郎君且想,若是辛怀恩即刻起兵,必致边陲大乱,生灵涂炭。”
“他在乎民心所向,而我恰好是民心的一环。只要我在灵州,便能从旁掣肘,削减其伪帝威信。届时郎君挥师北上,里应外合,方能以最小代价平定叛乱,保全万千百姓。”
沈渊紧抿着薄唇,只觉喉头哽住,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又岂不知这是上上之策?可理智归理智,情感上如何能舍得?
“不论娘子说得如何天花乱坠,孤只知晓,灵州那地方乃是龙潭虎穴。”
他猛地将她揽入怀中,双臂收紧,似要将她揉进骨血里:“孤宁愿这皇位坐得艰难些,也绝不愿叫娘子离开孤半步。”
“此生此世,孤身边唯娘子一人,绝无二心!娘子要孤发誓么?”
祝姯听着他胸腔内剧烈的心跳,眼眶也有些发热。她仰起头,在此刻主动吻上他的唇,堵住他未尽的誓言。
这一吻缠绵悱恻,带着安抚,亦带着坚定。
“郎君别这样……”她稍稍退开些许,指腹摩挲着他紧绷的下颌,“我还能信不过郎君么?正是因为信你,知你心中有丘壑,才敢行此险招。”
“好郎君,你便依了我吧。”她放软身段,语调中带着几分撒娇与恳求,“北域精兵已经进入灵州,就算真到了撕破脸那一日,辛怀恩又能奈我何?”
沈渊偏过头去,喉结艰难地滚动一下,不愿看她那双含情目,生怕看一眼便要心软,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祝姯却不依不饶,双手捧正他的脸,强迫他与自己对视。
只见平日里淡然自若的太子殿下,此刻竟红了眼眶,眸中满是隐忍的不舍与痛楚。
夫妻俩目光只轻轻一碰,眼眶便毫无预兆地热起来。
分明不是什么生离死别的关头,可看着他微红的眼尾,听着他压抑的呼吸,心里那根弦就这么毫无道理地绷断了。
泪水滚下来的时候,祝姯自己也说不清缘由,只是见他难过,五脏六腑便跟着揪成一团。
“郎君,我会早早回来的。”她鼻尖发酸,哽咽道,“待拿到玉玺,平定灵州,我们便再也不分开了。”
沈渊将她紧紧拥入怀中,下颌抵着她发顶微微发颤。祝姯的脸贴在他衣襟上,温热湿意迅速氤氲开来。
两人就这样相拥着落泪,谁也没说话,只是手臂越收越紧,仿佛松开一丝一毫,便会失去什么再难追回的东西。
午后日光斜斜穿过窗棂,将两道交叠的身影长长投在地上,轮廓模糊,仿佛融为一体。细小尘粒在光柱里缓缓浮沉,如同那些说不出口的眷恋、担忧与不舍,无声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
良久,沈渊才在这无声对峙中败下阵来。
他知晓她心意已决,更知晓她并非笼中雀鸟,而是翱翔天际的凤凰。
“好狠心的娘子……”
他埋首在她颈窝,张口吮咬那处细嫩皮肉,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听着这样赌气的话,祝姯禁不住破涕为笑,抚着他后颈道:“我知道,郎君并非优柔寡断之人。郎君便相信我一回,好不好?”
见他终于默许,祝姯心中大石落地,却又涌起无尽牵挂。
她伏在他肩头,絮絮叨叨地叮嘱起来:“我走之后,郎君要把小猫养得胖乎乎的。狸奴娇气,爱吃鲜鱼,还得有人时常逗弄……”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浓的鼻音:
“等我回来的时候,可不许见它瘦了。”
这一桩一件,明面上是在说那只小狸奴,可字字句句,又何尝不是在说眼前这个男人?
“郎君也是,要照顾好自己……”
沈渊再也听不下去,猛地收紧双臂,将她牢牢箍在怀中。那些“别走”、“留下”的冲动在唇齿间冲撞,却终究被更沉重的责任与她的决意压了回去,化作一声压抑叹息,尽数没入她发间。
这一刻,殿外风雨欲来,殿内两心相依。他们心跳贴着心跳,渐渐分不清彼此-
洛水之南,有一处粉墙黛瓦的豪奢宅院,正是半月前刚庆贺过寿诞的王员外府邸。
此时夜色已深,府内却并未安寝,反是华灯高照,管弦齐奏,一派醉生梦死的奢靡景象。
穿过描金绘彩的游廊,直至后院暖阁,只觉一股浓郁的脂粉香气扑面而来,夹杂着醇厚酒香,熏得人头晕脑胀。
阁内铺着厚实的波斯猩红地毡,正中摆着一席极其丰盛的酒宴。
象牙箸,碧玉杯,盘中盛着熊掌鹿尾、驼峰猩唇,皆是些寻常百姓见都没见过的山珍海味。
王员外此时正敞着怀,满面油光,一双绿豆眼色眯眯地盯着场中。
客座之上,却坐着一位形迹可疑的老者。他身披鸦青色斗篷,兜帽压得极低,只露出一截苍白下巴和紧抿的唇,周身气度与这淫靡之地格格不入。
这老者不是旁人,正是称病不出多日的裴阁老,裴神庆。
此时场中正有胡姬献舞,胡姬们个个生得高鼻深目,肌肤胜雪,裹着一身薄如蝉翼的绯色纱衣,赤足踏在红毡上,脚踝上的金铃随着舞步叮当作响。
领舞的阿芙蓉旋身急转,腰肢软若无骨,手中琵琶反弹,眉眼间尽是勾魂摄魄的风情。
一曲舞毕,阿芙蓉收了琵琶,与众人退出内室。
王员外看得眼热,端起酒杯猛灌一口,打了个极响的酒嗝,这才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转向裴神庆。
“裴公,这酒菜可还合口味?”王员外抹了一把嘴角酒渍,压低声音,终于切入正题,“辛使君托小人向您讨要的……”
裴神庆手中捏着碧玉杯,闻言猛地抬头,狠瞪王员外一眼。
一瞥之中,满是威压与阴鸷,吓得王员外手一抖,酒水洒了半襟。
王员外顺着裴神庆的目光看去,见阿芙蓉刚行至门口,尚未完全出去,不由得干笑两声,以此掩饰尴尬。
“无妨,无妨。”王员外摆摆手,一脸的浑不在意,“裴公有所不知,这位阿芙蓉娘子刚来中原不久,根本听不懂汉话。”
“她就算听去,也只当咱们是在吟诗作对呢,嘿嘿。”
裴神庆冷哼一声,并不接话,阴沉的目光依旧如利刃般悬在王员外头顶,显然是对这等轻慢草率的态度极为不满。
王员外被那目光逼得没法,只得一骨碌爬起来,拖着肥胖的身躯,亲自跑去将门窗一一关严实了。
待回到座上,他才抹了把额上虚汗,接着说:
“裴公,如今也没外人,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
“辛使君已经联络好了北域王,如今灵州那是万事俱备,只欠您老人家借这一股东风了。”
裴神庆缓缓阖上眼帘,手中转动着那只碧玉杯,声音听不出喜怒:“东风?老夫看你们是一点诚意也没有。”
“哎哟,我的裴公哎!”王员外一拍大腿,忙不迭叫屈,“您话也不能这么说,我们使君那可是带着十二分的诚意来的。”
“您老有所不知,为了给您寻一件见面礼,使君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王员外伸出胡萝卜似的手指,比划着那宝物的模样,唾沫横飞地道:
“那可是随侯珠!传说中能活死人、肉白骨的灵珠哇!”
“别说您老人家只是想延年益寿,便是返老还童那也未尝不可!”
说到此处,王员外眼中闪着贪婪的光,似乎宝珠就在眼前:“用这等连帝王都求不来的神物,来交换一个死物玉玺,裴公您还不满意么?”
裴神庆睁开眼,冷冷地哂笑一声。
“随侯珠?老夫连个珠子的影儿都没见着,此时说什么都是空谈。”
“这……不是途中出了点意外么?”王员外搓着手,讪讪地赔笑,“谁能料到运送宝珠的船主在半道上遭了劫,连自己的小命都没保住……但使君这心意,那是的的确确,半点都不作伪的!”
见裴神庆依旧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王员外眼珠一转,又抛出另一个更具诱惑的筹码。
“裴公,那些虚头巴脑的咱就不提了。”王员外身子前倾,神神秘秘地道,“使君说了,只要裴公肯助一臂之力,待大事一成,便让辛家大公子,迎娶贵府孙小姐为正妻。”
“到时候,辛裴两家联姻,这天下,还不有您裴家的一半?”
裴神庆闻言,捏着酒杯的手指微微一紧,原本古井无波的面上,终于泛起些许波澜。
朝堂之上,太子对他提议的纳侧妃一事,始终不愿松口。
何况沈家这些年来,明里暗里都在打压世族,提拔那些出身寒微的庄稼汉,长此以往,哪里还有他们这些百年世家的立锥之地?
可这辛怀恩……
毕竟是拥兵自重的边将,又是勾结外族,若是信了他,会不会是前门拒虎,后门进狼?
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如同一团乱麻,在裴神庆脑海中反复纠缠,令他迟迟下定不了决心。
见裴神庆沉吟不语,王员外也不由得捉急。
“裴公啊,您若是心中没个主意,当初为何要趁乱在华州劫走玉玺?”
“又为何这些年一直按着不发,迟迟不肯交还给朝廷?”
王员外这番话虽有些僭越,却是一针见血,直戳裴神庆的心窝子:“您老心里也是有大抱负的,何必再藏着掖着?”
“如今这朝堂局势您也看到了,沈家父子一条心,摆明是要削弱咱们世家的根基,去抬举那些寒门庶族。”
“再这么拖下去,咱们这些老世族,早晚得被那群乡巴佬踩在脚底下,永世不得翻身啊!”
裴神庆面色阴晴不定,显然内心正在进行着激烈的天人交战。
玉玺是他手中最后的底牌,此时若是交出去,谁知道辛家会不会成为下一个沈家?
王员外见火候差不多,忙趁热打铁:
“世家,终归是要和世家站在一起的。”
“咱们才是天然的同盟,裴公!机不可失,不能再犹豫了!”
王员外拍着胸脯保证道:“裴公只需将玉玺交给小人,剩下的事,自有小人去安排,绝不让您老沾半点腥臊。”
“万一辛使君不成,那也是他造反兵败,跟您没有半个铜板的关系,任谁也追查不到您身上。”
“可万一要是成了……”王员外嘿嘿一笑,意味深长地道,“往后皇位上坐着的,可就是流着您裴家血脉的宝贝大重孙。”
“您把玉玺死死捂在府里,它就是块破石头,既不能吃也不能喝,更不会自个儿下崽子不是?”
有道是话糙理不糙,这句游说直击要害,终是彻底击碎裴神庆心中最后一丝犹豫。
裴家无兵权在手,撑死了就百十来个府兵,能成什么大事?玉玺留在他手里也就是个死物,不如拿去搏一把滔天富贵。
裴神庆咬了咬牙,猛地仰起头,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啪”的一声,酒杯重重地撂在案上,在这寂静暖阁中显得格外刺耳。
这便是应下了。
“裴公大义!”
王员外见状,畅快地大笑起来,重新替裴神庆满上:
“来来来,小人再敬裴公一杯。”
阁内谁也没有察觉,头顶上方的雕花瓦片,极轻微地动了一下-
送走裴神庆这尊阴晴不定的大佛,王员外只觉浑身骨头都轻了几两,满面红光地长舒一口气。
压抑的气氛一散,他心中那股狂喜便如野草般疯长起来,当即拍着手,高声唤人来伺候:
“来人!来人!”
不多时,珠帘晃动,一阵香风扑鼻,钻进来一个身段妖娆的小妾,名唤禧娘。
禧娘水蛇腰,桃花眼,此时只着一件水绿撒花抹胸,外罩半透轻纱。
她也不多言,只软绵绵地将身子一歪,倚进王员外怀里。
素手擎起一只琥珀杯,她先含住一口醇香玉液,也不咽下,只凑过朱唇,度入王员外口中。
王员外被这口酒喂得魂飞天外,在脂粉堆里笑得合不拢嘴。
“员外今日可是遇上了什么天大的喜事?怎的这般高兴?”禧娘伏在他怀里,娇声软语地问道。
王员外此时酒劲上涌,又兼大事已定,自是得意忘形,含混不清地道:
“自是大喜事,做成了这一笔大买卖,咱家往后可要富贵喽!”
禧娘闻言,忙道:“那奴家可要恭喜员外,贺喜员外了。”
说着,她那张小脸忽然一变,嘴角耷拉下来,眼眶微红,竟是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
王员外正在兴头上,最见不得美人垂泪,忙捧起那张梨花带雨的小脸,急道:
“哎哟我的心肝儿肉,这是怎么了?”
禧娘抽抽搭搭,哽咽难言:“奴家是想……员外既做了大买卖,定是又要出门奔波。”
她抬起泪眼,怯生生地望着王员外:“外面哪里是人待的地方,奴家可担心员外的身子呢,更怕那路上的豺狼虎狼……”
这番话全是虚情假意,但王员外却听得心头一暖,只觉这小妾当真是贴心贴肺。
他收了笑意,眉头也皱起来,心中暗自思忖:心肝儿说得倒也没错。
传国玉玺可是块烫手山芋,如今虽已到手,但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运往灵州,又是个让人头疼的大难题。
沿途关卡重重,若是稍有闪失,不仅富贵成空,只怕连这颗项上人头都保不住。
禧娘见他沉思,便拿指尖在他胸口画着圈,柔声道:“员外,您可千万别为了省那几两碎银子,只带府里几个笨手笨脚的小厮出去办事。”
“奴家前些日子听街坊说,这阵子路上不太平,剪径的强人多如牛毛,员外若是运送贵重物件,千万得记得雇个镖局才是。”
一语惊醒梦中人,王员外猛地一拍大腿。
对啊,镖局!
当年偷偷传递玉玺的时候,不正是靠着镖局押送才躲过官府盘查?
王员外眼中精光闪烁,立马琢磨起洛都城里的镖局来,只是这一时半会儿,却也想不起哪家最是妥当。
他低头看向怀中美人,问道:“心肝儿平日里爱听些市井闲话,可知晓什么厉害的镖局?”
禧娘蹙起蛾眉,似是在极力回想,半晌方才眼前一亮,做恍然大悟状。
“奴家想起来了!前儿个听人闲磕牙,说华州那边新开了一家极气派的镖局。”
她煞有介事地说道:“听说是凌波绸庄的大东家出钱开的,不仅财大气粗,背后势力也深厚得很呢。”
“总镖头还是一位驰骋塞外的大侠客,好像叫什么……无影剑?影子剑?还是影子刀来着?”
禧娘歪着脑袋,一副懵懂天真的模样:“听说他们近日正好有一趟镖押来洛都,也不知这会儿走了没有。”
王员外起初听说是新开的镖局,心里还打着鼓,觉得有些不靠谱。
可一听东家是凌波绸庄的老板游鹤,那可是富甲天下的豪商,信誉自是没得说。
再听到“无影剑”三个字,王员外那双绿豆眼登时瞪圆了,这名号他在江湖上也曾有耳闻,确实武艺高强。
既有钱财铺路,又有高手坐镇,这镖局简直就是老天爷为他预备的!
“妙!妙极!”
王员外喜不自胜,抱着禧娘那张粉脸,“吧唧”一口狠狠亲上去,大笑道:
“多谢心肝儿提醒,这一回你可是立了大功了!”
见王员外高兴,禧娘立马娇笑着扑去他怀里。这一夜,王员外自是心满意足,荒唐顽闹一番,方才沉沉睡去,鼾声如雷。
禧娘轻手轻脚地起身,披上一件薄纱外衫,这才款摆腰肢,推门走了出去。
刚转过回廊,夜风送凉,一眼便瞧见廊下倚柱而立的身影。
还没等禧娘张口,碧娑便知差事已成,随手将一袋银子抛了过去。
禧娘赶忙双手接住,入手沉重,打开一看,里面全是白花花的银锭子。
“多谢姐姐。”禧娘笑得比蜜还甜,朝着碧娑渐远的背影连连挥动绢帕,“往后您府上若还有亲戚要牵线搭桥、做些买卖生意的,可千万记得再来寻奴家呀。”——
作者有话说:后面还有一章[狗头叼玫瑰]
第42章 念双燕 莫叫了,她不要你了!
十月的灵州长空如洗, 万里无云。凛冽朔风卷着漫天黄沙,呼啸过苍茫原野,将路边枯草吹得瑟瑟作响。
一队车马破风而来,缓缓停驻在灵州城外的十里长亭畔。
这车队极为气派, 皆是高头大马, 锦帷华盖, 车辕上雕着繁复凤纹。
头戴白纱帷帽的神女掀帘探手, 便有侍娥稳稳托住她的腕, 扶她走下踏凳。
早已候在道旁的数百北域兵士,见状齐刷刷动作起来, 玄甲折射着天边斜阳,威风凛凛。
只听得一阵甲胄铿锵之声, 震荡原野。数百铁衣兵士整齐划一,单膝跪地, 呼喊声直冲云霄:
“拜见神女殿下!”
祝姯立于风中, 隔着重重白纱, 目光淡然扫过灵州地界, 只见山巅白雪皑皑, 与天际云絮相接。山腰处却仍有墨绿松柏挺立,间杂着胡杨耀目的金黄。
她没有看那些低垂的头颅, 甚至连脚步也未曾顿上一顿, 只由南溪陪伴, 越过重重甲士,径直向前走去。
人群尽头,北域王披着玄狐大氅,同样向祝姯迈步迎来。
“神女回来了。”
北域王笑容和蔼,语气亲厚, 仿佛看见自家疼爱的晚辈。
祝姯双手交叠于胸前,微微俯身,同样笑道:
“王上。”
北域王忙虚扶一把:“此处风大,咱们且往里走。”
说着,他让开官道,伴在祝姯身侧,一面行,一面关切问道:
“神女一路可还顺遂?”
祝姯微微颔首,柔声说:“劳王上挂心,沿途虽有些波折,好在有惊无险。”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的尽是些寒暄客套的场面话。
此处人多眼杂,关于洛都的朝局变幻等事,祝姯自是不会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吐露半个字。
北域王亦是人精,并不提起大楚,只捡些风土人情来说。
待行至换乘的软轿前,北域王忽地扬高些声调,同祝姯说道:
“灵州刺史闻知神女殿下亲临,早已在府中备下洗尘宴,希望亲自为神女接风,以尽地主之谊。”
祝姯闻言,帷帽下的唇角轻轻勾起一抹微笑:“既是辛使君的美意,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她此番大张旗鼓地假意出走,奔赴灵州,为的便是会一会这只老狐狸,岂有不应之理?
北域王哈哈一笑,朗声道:“好!那咱们这就进城!”
神女进城,仪仗排开数里,前有精骑开道,后有甲士护卫,街道两侧早已被净水泼洒,黄土垫道。
百姓们虽被拦在远处,却也都探头探脑,争相想要一睹神女风采。
车轿穿过巍峨城门,沿着宽阔长街一路向北,直奔气势恢宏的刺史府而去。
不多时,便见一座朱门大宅矗立眼前,门口两尊石狮子张牙舞爪,煞是威风。
中门大开,台阶上下站满了身着锦衣,头戴乌纱的官吏。
正当中一人,年约四十许,面皮白净,留着三绺长须,看着倒是一派儒雅风流。
只那双细长眼睛里,时不时闪过精明算计的光芒,叫人不敢小觑。
这便是那把持灵州军政,心怀叵测的刺史辛怀恩了。
见祝姯下轿,辛怀恩立时整肃衣冠,快步迎下阶来,远远便拱手作揖:
“微臣辛怀恩,恭迎神女殿下大驾!”
祝姯立于阶下,并未急着还礼,只隔着那一层纱幕,静静审视着眼前之人。
“使君多礼了。”祝姯矜持地颔首,嗓音清冷庄重。
辛怀恩也不以为碰壁,反觉正合神女威仪,当即侧身展臂,恭敬道:
“殿下,请。”
众人拥簇着北域贵客们步入刺史府,穿堂过院,直抵正厅。
正厅内早已张灯结彩,玳瑁筵开,两旁设着十二扇泥金山水屏风,地下铺着厚实的红氍毹。
案上列着龙肝凤髓,更有一班昆仑奴、菩萨蛮,伴着羯鼓琵琶,正在厅中表演乐舞。
辛怀恩满面春风,极尽殷勤,请祝姯与北域王上座,自己在旁相陪。
府中金钟鸣响,辛怀恩忽地离席而起,双手捧着一只金樽,向祝姯与北域王深深一揖。
“今夜明月在天,贵客临门,实乃辛某平生第一快事!”
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借着酒意,慨然叹道:
“往日里微臣虽有心匡扶大义,却总觉独木难支,正如那没脚的螃蟹,横行不得。”
“而今北域王麾下兵强马壮,更有神女殿下这般天潢贵胄亲临坐镇,咱们便是如虎添翼,再无后顾之忧了!”
北域王亦是大笑,举杯回敬,满座宾客皆是附和连声,阿谀奉承之词不绝于耳。
祝姯端坐台上,隔着轻纱帷帽,只浅浅举杯沾唇,姿态高贵疏离。
辛怀恩见状,主动与两位盟友攀谈起来:
“王上,殿下,依微臣之见,吾等此番举事,当如雷霆乍破,务必求快。”
“需得趁着眼下秋高马肥,一鼓作气,直捣中原腹地,杀那帮昏君佞臣一个措手不及。”
祝姯放下酒杯,漫不经心地问道:
“使君为何这般心急?此时并非春耕夏种之时,何不徐徐图之?”
辛怀恩捋了捋颌下长须,眼中精光四射,滔滔不绝地分析道:
“殿下有所不知,灵州地处边陲,苦寒尤甚。若拖到深冬腊月,大雪封山,那便是滴水成冰。”
“届时粮草辎重运送艰难,马匹也易冻毙,若是拖到年关,军心思归,这仗便没法打了。”
他说得唾沫横飞,言语间颇为自得,仿佛天下江山已是他囊中之物。
“况且……”辛怀恩轻嗤一声,面上露出几分倨傲之色,“那坐镇东都的太子,不过是黄口小儿。”
“他不过仰仗先人余荫,行事轻狂,刻薄寡恩,岂是承继大统之材?”
“此等竖子,非是明主,更非可托大事之人。殿下离了他,实乃慧眼明断,弃暗投明!”
辛怀恩自以为说到祝姯的心坎里,愈发得意洋洋,拍着胸脯保证道:
“殿下放心,只要咱们联手,辛某定能为您搏出一个万世荣华,也好叫那沈家小儿悔不当初!”
祝姯听着这老匹夫这般诋毁自家夫君,又自鸣得意,笃定能打朝廷一个措手不及。
她心中只觉一阵讽意涌上,幸有帷帽遮掩,否则她可真忍不住想笑。
“使君所言极是,”祝姯声音平稳,听不出波澜,“这世上总有些人,不识抬举,不知好歹。”
由不得辛怀恩细琢磨这话,她立马话锋一转,仿佛不经意地问道:
“只是师出有名,方能顺应天道。使君此番起兵,打算以何名义昭告天下?”
“若是无凭无据,只怕天下读书人都要拿笔杆子戳您的脊梁骨,说您是乱臣贼子呢。”
辛怀恩闻言,大手一挥,不屑道:
“这有何难?沈氏本就得位不正,当年也不过是窃据江山,如今咱们这是替天行道,拨乱反正!”
祝姯身子微微前倾,似是十分关切地追问:
“话虽如此,可天下愚民只认死理。俗语云:口说无凭。”
“使君手里,可有什么能镇得住场面,叫天下人不得不信服的凭证?”
她这话问得极有技巧,虽未明说“玉玺”二字,意思却是再明白不过。
她本以为辛怀恩会顺势拿出传国玉玺来炫耀一番,好教她探探虚实。
哪知辛怀恩并不如她所愿,反倒目光灼灼地盯向她,抚掌道:
“原本微臣还在为此事多有忧愁,可如今神女殿下您来了,这一切便都迎刃而解。”
祝姯心头一跳,面上却是不显,故作疑惑道:
“使君此话怎讲?”
辛怀恩站起身来,向着虚空拱了拱手,神色狂热道:
“自从听闻神女殿下要驾临灵州,微臣便命人在城中连夜筑起一座七星祭坛。”
“您是天命神女,身负祥瑞,只要殿下肯登坛祭天,振臂一呼,这便是最名正言顺的天意!”
“到时候,天下百姓谁敢不信?各路豪杰自当一呼百应,景从云集。”
祝姯听罢,心中不免失望,这老狐狸非但不拿出玉玺,竟还想拿自己来当活招牌。
她微微蹙眉,似是有些为难地说道:
“这是否太过大费周章了些?祭天乃是大事,若无重宝镇压气运,只怕……”
她话里话外,还是想引着辛怀恩往玉玺上头说。
可辛怀恩偏生像是个听不懂弦外之音的,只以为她在推脱,脸色微沉,试探着问道:
“怎么?难道殿下不愿意为了咱们的大业,屈尊降贵?”
祝姯隔着帷帽,轻笑一声,暗道这有什么不愿意的?他既然这般体贴,早早搭好戏台子,岂不是正合她意?
让她上去唱两出倒是无妨,只是这戏文唱的是哪一出,最后这台子塌是不塌,可就由不得他辛怀恩做主了。
念及此处,祝姯缓缓坐直身子,语气变得坚定起来:
“使君哪里的话?你我既已结盟,那便是一条船上的人。”
“只要能助使君成就大业,我又何妨竭尽全力?这祭天一事,我自当应承。”
辛怀恩闻言大喜,刚要开口称赞。
却听祝姯又道:
“只不过,既然要造势,那便索性做大些。到时还请使君将这灵州城的百姓全都请来观礼。”
“人越多,这天命所归的声势才越浩大,也越能震慑宵小,使君以为如何?”
辛怀恩听得心花怒放,只觉这北域神女虽是女流之辈,却也颇有几分胆色见识,全心全意都在为自己着想。
他顿时连说三个“好”字,忙不迭地答应道:“殿下放心,微臣这就吩咐下去,定要让这祭天大典办得风风光光。”
直至此时,辛怀恩才算是彻底把心放回肚子里,觉得神女与北域王已是被自己牢牢绑在战车上,再也不能反悔了。
他又命人斟满美酒,亲自端到祝姯面前:
“早闻殿下深明大义,今日有幸得见,微臣敬您一杯。”
祝姯接了酒盏,与辛怀恩碰杯饮下。酒入腹中,她心里又不禁暗暗思忖:辛怀恩对此避而不谈,那传国玉玺,究竟被他藏在何处?-
在北域众人的连番忽悠下,灵州烽火,终是外实内虚地冲霄而起。
八百里加急的快马踏碎洛州城的霜露,一道道告急文书如雪片般飞入太极殿。
辛怀恩,反了!
这消息恰似惊雷落地,震得满朝文武哗然变色,朝野上下,人心惶惶。
朝议自辰时始,直至夜半更阑,太极殿内仍灯火通明,朱笔在舆图上圈点勾画,激烈的驳辩在殿柱间回荡。
调兵、遣将、筹粮、安民、防谍、稳边……一项项急务在激烈的廷议与权衡中被飞速厘定。
待到诸般方略初定,殿门外的汉白玉阶已浸透墨蓝夜色。
阶前熊熊燃烧的火把,映亮众人眉间深锁的沟壑。更鼓敲过三遍,沉重的宫门缓缓开启。
众臣自太极殿鱼贯而出,一个个如霜打了的茄子,神色倦怠,脚下虚浮。
然这脚跟还没站稳,肚子里一股子邪火,却又借着夜风窜了上来。
礼部的刘尚书,素日里便是个炮仗脾气,此刻把宽大袖袍一甩,指着前面裴相一党的背影便骂开了。
“若非尔等平日里仗势欺人,处处使绊子,逼得太子妃娘娘离京,北域臣民安能倒戈?”
“如今好了,灵州这一反,这烂摊子谁来收拾?”刘尚书直把手心拍得啪啪作响,捶胸顿足地哀叹。
“我看你们就是祸国殃民的孽障,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老匹夫!”
裴神庆自持身份,阴沉着脸未语,身后门生们却是按捺不住,跳脚回道:
“刘尚书这话好没道理!简直是血口喷人!”
“太子妃离京时只道自己是归宁主持岁祭,谁能料到她包藏祸心,竟与乱臣贼子辛怀恩同流合污?”
“依下官看,这分明是其早有预谋,觊觎大楚江山,又与吾等忠臣何干?”
许仆射听不下去,顿时冷笑一声,从旁插嘴道:
“好一个早有预谋!娘娘早不回晚不回,偏生在你们参奏要为太子殿下选妃之后便回了?”
“这泥人还有三分土性,何况是一国储妃?若非被你们这帮蝇营狗苟之辈寒了心,娘娘又怎会如此决绝,与殿下斩断夫妻情分!”
“如今倒好,把人逼反了,还要倒打一耙,真是好厚的脸皮!”
这一番唇枪舌战,直吵得唾沫横飞,平日里的斯文体面全都抛到九霄云外。
两派人马早就暗中积怨已久,此时就在千秋门之下,借着战火宣泄怨怼。你一言我一语,互揭老底,只差没当场撕掳起来。
更有甚者,已然撸起袖管,眼瞧着就要比划拳脚。
忽听得一声断喝,自身后传来:
“都住口!”
众人一惊,循声望去,只见说话的竟是陈于陛。
他立在台阶之上,满面沉痛,朝着这群须发皆白的老臣,痛心疾首道:
“诸位明公,都收收神通罢!大敌当前,火烧眉毛了,怎的还有心思在此做这口舌之争?”
“方才在大殿之上,尔等难道没瞧见,太子殿下的脸色都差到了何种地步?为人臣子,却不能替君分忧,诸位难道还觉面上光彩吗?”
“事已至此,不想着如何补救,如何平叛,反倒先急着推诿责任,内讧不休!”
“若是误了军机大事,毁了江山社稷,咱们谁又能担待得起?”
这一席话,宛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泼得众人透心凉。
众臣面面相觑,终是悻悻闭嘴,只是眼中怒意仍未消散。
此时正值初冬之夜,寒风如刀,刮得人脸颊生疼。
这群平日里养尊处优的重臣们,因着方才一番激辩,此刻一个个胸膛剧烈起伏,气喘如牛。
口鼻间喷出的团团白雾,瞬间便被冷风吹散。
只听得一阵阵压抑不住的咳嗽声,在空旷寂寥的千秋门外此起彼伏,和着呜咽风声,更显得凄凉狼狈。
而惹得众臣羞愧休战的太子殿下,此刻并未如他们所料一般,仍在太极殿内殚精竭虑。
宣室殿深处,帘幕低垂,地龙烧得暖意融融,全然是另一番光景。
沈渊并未琢磨军务,而是仰卧在他们夫妻平日同眠的恩爱巢里。
至于辛怀恩谋反一事,他与祝姯早就得知,半年间一一推敲筹谋,草拟定夺,早已是算无遗策。
如今这局势,不过是瓮中捉鳖,于沈渊而言,那是稳坐钓鱼台,何须如临大敌?
他这脸色煞白,眼底泛青,甚至带着几分病气,并非骇于兵变,实是害了相思病。
相思正如附骨之疽,沈渊想念娘子,想得浑身骨头都疼,只恨不得立时飞去她身边。
沈渊探手伸进榻头暗格里,摸出一张被摩挲得有些起毛的宣纸。
他指尖捻起一支紫毫笔,蘸了点残墨,在纸上又重重添下一横。
细细数来,横竖交错,不多不少,恰是五个工整的“正”字。
二十五日了。
整整二十五日!
这日头升了又落,落了又升,当真是度日如年,天知道他是怎么把这些漫漫长夜给熬过来的。
他的娘子呢?怎么还不回来?
沈渊正自嗟叹,忽见帘角一动,带进一股子冷风。
披锦狸刚被宫女们喂了鲜鱼,尾巴竖得似根旗杆,咪咪喵喵地从殿外窜进来。
沈渊垂眸,觑着这团圆滚滚的活物,暗道它倒是心宽体胖,眼见着又圆了一圈。
这胖狸奴乃是祝姯的心头肉,沈渊愈发把它当做个念想,平日里总抱着它想娘子。
沈渊伸手将其捞起,搁在膝头,在那鼓胀圆润的肚腹上揉搓两把,似要借此解一解郁闷。
披锦狸方才用了鲜鱼,肚里正撑,哪里肯依他这般胡闹?登时便翻身滚起,使了个金蝉脱壳,逃脱沈渊钳制。
但它也不跑远,只围着沈渊转了好几圈,鼻翼耸动,东嗅嗅,西闻闻,似在寻觅什么熟稔气息。
寻了半晌无果,它又仰起脸,瞪着一双琥珀眼,冲着沈渊凄凄切切地喵呜叫唤个不停。
沈渊虽不通兽语,却也听懂了这几声里的委屈,这小家伙,怕也是想自己主人了。
他复又将那猫儿一把揽入怀中,才不管它愿不愿意。
他凑到小猫耳边,恶狠狠地编排一句:
“莫叫了,她不要你了。”
这话却不知是说给猫听,还是说给自个儿听。
说罢,沈渊便也不理会猫儿的抗议,径直仰面瘫倒在榻上。
他将半张脸埋入软枕之中,鼻尖轻嗅,只觉锦被上面属于祝姯的幽香已是愈发淡薄。
心中不由得一阵空落落的发慌。
沈渊眉头微蹙,暗自思忖,明日定要吩咐宫女,再好生熏上一熏,定要把各处都浸透娘子的香味才好。
若连这最后一点子念想都散了,这孤枕难眠的长夜,却叫他如何捱得过去?-
天色方明,左武卫府衙门前,却已汇聚六七道人影。
这一行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皆是风尘仆仆,衣摆上沾染泥尘,显是赶了极远的路。
“劳烦阁下通禀一声,在下有万分火急之事,要求见贵府中郎将,申遇安申郎君。”
守门的金吾卫正倚着长枪打哈欠,眼皮子都懒得抬,只当是哪里来的破落户来打秋风。
他挥了挥手,像赶苍蝇似的也不耐烦:“去去去,一大清早的,哪里来的闲杂人等,衙门口也是你们能喧哗的?”
正当这时,旁边另一名年长些的卫兵却眯起眼,借着晨光细细打量一番。
“嗳唷,这不是游郎君么?”他惊奇道。
游鹤生意做得极大,平日里没少与官府衙门打交道,故而被认了出来。
见守门兵士认得他,游鹤心头一松,忙拱手道:“正是在下。”
“在下手中有一紧要物件,需得亲自交到申将军手里,还望行个方便。”
两名金吾卫闻言,却是面面相觑,脸上流露出困惑不解的神色。
其中一人挠了挠头,纳闷道:“游郎君,您莫不是走错了府门?咱们这左金吾卫的中郎将乃是姓吕,并不姓申啊。”
此言一出,游鹤等人皆是一怔,不由得诧异相视。
步翩翩上前一步,试图弄清楚:“怎会没有?莫不是申将军近来升官调任了?”
她也不含糊,当即用手比划着,绘声绘色地描述道:“那申郎君约莫二十出头,身高八尺,生得一双丹凤目……”
金吾卫听得直摇头,一口回绝道:“我在武卫府当差都三年了,上上下下的将官哪个不认得?确无此人。”
众人心头一沉,气氛顿时有些凝滞。
守门兵士见游鹤面色难看,也不敢把话说绝,想了想便道:“不过游郎君既有急事,若是不嫌弃,我可以替您去请当值的上峰来一叙。”
叶知秋站在人群后头,下意识按了按胸前衣襟。
那里头揣着的,可不是寻常物件,而是足以惊天动地的传国玉玺。
几人不动声色地退后几步,围拢在一处低声商议。
如今朝堂局势波诡云谲,眼前这些官兵究竟是敌是友,谁也摸不清底细。
接到这枚玉玺的托镖后,众人激动得整宿没睡,未免打草惊蛇,他们还特意走了一趟假镖,在外绕了一大圈才敢潜回洛都。
哪怕回到天子脚下,紧绷的弦也不敢有丝毫松懈。
叶知秋手指隔着衣衫,轻轻摩挲着那硬物,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使命感。
七年前,是他们在不知觉间,将传国玉玺送出塞外,致使神器遗落。
如今七载轮回,又是他们亲手将玉玺护送回中土。
一去一回,仿佛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要他们来了结这段因果。
无论如何,这东西绝不能轻易交托给旁人,稍有差池,便有动荡之祸。
正当众人在门前僵持不下之际,忽听得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
紧接着,便是两旁兵士齐刷刷的请安声:“参见杨将军!”
只见一队轻骑从长街尽头驰来,为首一将身披银甲,腰悬长刀,神色肃杀。
正是杨瓒。
因辛怀恩反叛的消息传入京中,为免百姓恐慌,杨瓒特奉太子之命,亲自带队在城中巡逻布防。
待策马走近,杨瓒目光落在挤在外围的孩童身上,不由得微微一怔。
他又惊又疑地唤道:
“文生?”
“宋郎君、宋夫人?”
众人闻声,赶忙惊喜转身,只见高头大马之上,竟是个熟人。
杨瓒翻身下马,大步流星走上前来,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诸位……诸位缘何在此?”
杨瓒怎么也想不到,如今这个节骨眼上,他会在洛阳城的衙门口,见到曾经同船一程的众人。
游鹤此刻好似突逢甘霖,哪里还顾得上许多礼数。
他赶忙抢上前来,一把握住杨瓒臂膀,急声道:
“杨郎君,你来得正好!”
“我们有一物要交给朝廷,请你赶快带我们去见申将军。”——
作者有话说:小沈:想老婆[爆哭]快把我的老婆还给我啊[爆哭]
第43章 弑神罪 遥拜太子元妃为大楚皇后
与此同此, 千里之外的金陵宫阙风云骤变。皇帝连夜颁下诏书,即日起退居太上皇,禅位于东都皇太子沈渊。
圣旨昭告天下后,沈渊便于洛都兴庆宫承祚登基, 改元建制。诏谕飞传四海, 朝纲瞬息整肃, 浮动的人心渐次沉定。
这消息插翅般掠至关外, 传入灵州刺史府时, 辛怀恩不过捻须冷嗤两声,不以为意。
他登上马车, 由侍卫护送驶往七星高台,胸中自有丘壑。待今日神女登坛振袖后, 万民俯首同瞻,便是天命所归, 届时还有沈家小儿什么事?
灵州城中央, 九丈祭坛巍然矗立。旌旗猎猎遮天蔽日, 牛角号声苍凉雄浑, 在朔风中传荡不息。
十六名神殿洗骨人赤膊抬着一具巨大的野兽骸骨, 缓缓穿过熊熊燃烧的篝火阵,象征着祭典开启。
万众瞩目下, 神女终于现身。
只见她身披玄黑祭服, 上以金线密绣日月星辰、山川龙虫, 重逾十斤的袍摆曳过石阶,发出沉浑的摩挲声。
她面上覆着彩漆狞厉的神兽面具,一步一顿,登临高台之巅。
“神女降世——!”
祭坛下,忽然有人嘶声高喊。这一声如星火坠入枯原, 瞬间点燃万众狂热:
“天命归灵州——!”
“苍天垂象——!”
不知是谁最先跪拜下去,紧接着黑压压的人群便如同割麦子般倒了一片,额头触地之声连绵如密鼓。
无数双眼睛在火光中灼灼仰视,敬畏与癫狂交织成汹涌的洪流。在那张古老面具的凝视下,凡尘众生只觉魂魄震颤,仿佛直面苍穹具象的威仪,竟无一人敢长久对视。
朔风卷着狼烟掠过祭坛顶端,将神女玄色的广袖鼓荡起来,如垂天之云。
辛怀恩负手立在台下,看着信众们如痴如狂、忘情陶醉的模样,顿时满意地翘起嘴角。
他暗道这步棋走得极妙,在这些凡夫俗子眼里,神女便是天,她剑锋所指,便是他们赴死所向。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场仪式太过繁复古奥。巨大兽骨被烈火烧得噼啪作响,裂出千奇百怪的蛛网纹路。寻常人见状只觉震撼,却难解其深意。
北域王撑着狼头神杖坐在旁边,似是看穿辛怀恩的心思,低声笑道:
“辛公稍安勿躁,神女自有妙法,定会让所有人都听懂神谕。”
话音刚落,祭坛四周七十二面夔皮大鼓骤然擂响!
声如惊雷裂地,震得人肝胆皆颤。紧接着,青铜编钟与骨埙齐鸣,乐声陡转峻急。
祝姯放下神鼓,从祭司手中接过一轴素白长卷。
她手腕猛地一振,卷轴“哗”地当空展开,竟是雪浪般的一片空白,无字无纹。
万众呼吸骤停,千万道目光钉在那片虚无之上
随着神殿众人唱诵起苍凉神秘的歌祝,祝姯双臂一送,将空白卷轴抛向身前燃着烈焰的火盆。
火舌舔舐纸背,素帛非但未燃,反是在热浪翻滚中,渐渐显出墨迹来。一笔一画,似有看不见的神明悬腕挥毫。
辛怀恩见状,心知这必是他承接天命的时刻到来,顿时振臂高呼:
“神迹!天降神迹!”
台下人头攒动,无数双眼睛争先恐后地去辨别卷轴上显现的字迹。
“沈氏……应王……”
有人齿关打颤,破碎地拼读道:
“为……天下主……?”
祝姯倏然纵身,将犹带火星的卷轴向高空一扬!长卷“呼”地展挂于早已立定的朱漆旗杆顶端,在朔风中狂舞,字迹如灼铁般刺入每双眼睛。
她气沉丹田,清叱之声响彻祭坛:
“沈氏应王,为天下主!”
话音刚落,人群中蛰伏的北域暗桩立马振臂,跟随大喊:
“沈氏应王,为天下主——”
这声音初时只是零星几点,旋即汇聚成江河奔涌,声浪一浪高过一浪,震得四野都在颤抖。
不明就里的百姓被这滔天声浪裹挟,只当是天意如此,也满面赤红地跟着嘶喊起来。
顷刻间,山河震荡,云气翻涌,整座灵州城都在“天下主”三字的轰鸣中瑟瑟战栗。
辛怀恩脸上笑容瞬间冻住,脑中“轰”地一声,顿时只剩下一个念头:
中计了!
滔天怒火直冲顶门,辛怀恩目眦尽裂,仪态全失,厉声喝道:
“妖女误我!”
他一把抢过身侧侍卫手中的硬弓,搭箭拉弦,满面狰狞地朝台上还在煽动百姓的祝姯射去。
“咻——”
箭矢离弦的尖啸撕裂长空,竟一时压过了震天的欢呼。
万民骇然回首。
时间在那一刹仿佛凝固,天地间唯见一道寒芒贯向高台,直指神女!
辛怀恩又怒又急,这一箭虽失了准头,却也正中祝姯左腹。
“啊!!”
台下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惊呼,众人第一反应便是冲上去救神女。
可下一瞬,所有人都僵在原地。
祭坛之上,玄袍身影依旧挺拔如孤峰,竟连半步都未后退。
在千万道惊骇的目光中,神女缓缓抬手,握住了深深没入祭服的箭杆,猛力一拔。
箭镞离体,寒光凛冽的锋刃上,竟滴血未沾。
“刀兵不侵……这是、这是真神显圣了!”
人群中迸出一声变了调的嘶喊,紧接着便是排山倒海般的惊叹。
祝姯反手执箭,锋镝倏然调转,直指台下那张惨白扭曲的脸。
她立于九丈高台,衣袂在狂风中翻卷,声音裹挟着煌煌神威,压向整座城池:
“区区蝼蚁,安敢弑吾?!”
这一声断喝,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直吓得辛怀恩肝胆俱裂,连退数步。
他正惊魂未定,忽觉后背传来一阵剧痛,似是被重锤狠狠击中。
辛怀恩往前扑倒数步,张口便是一口鲜血喷出。
他不可置信地回头,只见北域王双手紧握着那柄狼头神杖,神色冷酷。
北域王高举神杖,大吼道:
“保护神女,诛杀辛贼!”
话音刚落,早已埋伏在四周的北域精兵立马抽出弯刀,齐声高喊:
“保护神女!”
“杀!!!”
杀喊声瞬间震碎长空,北域士兵如猛虎下山,对着身边的辛家军倒戈相向。
刚才还是一团和气的祭坛,眨眼间便成修罗杀场。
百姓们亲眼目睹辛怀恩射杀神女,此刻正是群情激奋,哪里还管得了许多。
他们纷纷抄起扁担、石头,甚至是祭祀用的瓜果,发疯似地向辛怀恩的部下打砸过去。
为了避免误伤百姓,北域士兵一边厮杀,一边还要分出兵力疏散人群,一时竟有些胶着。
就在此时,城门方向忽然传来一阵浩浩荡荡的马蹄声,好似千军万马奔腾而来。
祝姯立在高台之上,循声望去,只见灵州城门已被攻破,烟尘滚滚中,一面青鸾大旗迎风招展。
人群中,有上了年纪的老郎君辨认出来,登时颤声道:
“这是……这是太和大长公主的旗!”
话音刚落,只见一名女将从盾牌阵中打马而出,虽已年近四十,却依旧英姿飒爽,亮银铠甲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她从怀中掏出一卷明黄圣旨,高高举起,声贯九霄:
“本宫乃太和大长公主,沈蕤华!”
“洛都发旨,上加‘受命于天’传国玉玺,今皇太子即位,遥拜太子元妃为大楚皇后。”
“众将士听令,随本宫剿灭辛氏逆贼,迎接皇后殿下还于东都!”
辛怀恩听得这番话,只觉眼前一黑,几乎要昏死过去。
这道旨意从东都带出来,少说也要七八日。意味着沈渊在即位的同一瞬间,便已尊祝姯为后。
原来这对奸诈夫妻从未反目,不过是演了一出双簧,合起伙来摆了他一道!
沈蕤华率兵亲临,早已暗中将灵州围得如铁桶一般。
此时城门大开,训练有素的士兵迅速疏导百姓前往临近州府避难。
待闲杂人等撤得干净,接下来便是关门打狗,清算逆党。
神女已受封大楚皇后,谁是忠臣,谁是逆贼,已是一目了然。
局势瞬间变得一边倒,大楚士兵如入无人之境,很快便与北域将士汇合,突围至祭坛之下,护送皇后撤离。
祝姯正欲下台,忽听得乱军丛中传来一声清脆的唤声:
“嫂嫂!”
她定睛一看,只见一名小兵模样的少年凑过来,头盔下赫然是张熟悉的娇俏脸蛋。
祝姯手中的剑差点惊掉,愕然道:
“郡主?!”
来人正是金簪爱,她手中握着一把红缨枪,使得虎虎生风,脸上还沾着几道黑灰,却难掩兴奋之色。
“嫂嫂,快跟我们走。”
在这两军对冲、刀光剑影的紧要关头,祝姯忽然就有些哭笑不得。
她赶忙持剑上前,一把将金簪爱拉到身后护着。
“灵州凶险万分,郡主怎么来了?”
金簪爱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嘿嘿笑道:
“阿娘和阿耶带我来的呀!”
“嫂嫂不用担心,我从小便跟阿娘练武,寻常几个毛贼近不得身。”
祝姯本还想留在此处坐镇,见永嘉郡主也在,哪里还敢拖延。
习武归习武,真到了战场上,刀剑无眼,那又是另一回事。
她当机立断,拉着金簪爱便往后方撤去。
而那些从灵州逃散出去的百姓,果然逢人将今日祭礼上的情形宣扬出去,一时流言四起。
辛怀恩射杀神女之举,引得滔天民愤,辛家军军心涣散,兵败如山倒。
只是这传言传着传着,便走了样,后来竟变成辛氏狗贼妄图弑神,被神女金身震飞,吐血三升!
隔日,祝姯从金簪爱那里听闻这些传言,只觉满心无奈,传成这样未免太过离奇,荒谬得叫人发笑。
但显然百姓们不这么觉得,反而愈发津津乐道。
灵州城中清算逆党之事,由大长公主沈蕤华全权接手。祝姯对此倒无异议,大长公主是沈家长辈,又曾经历过战乱,处理这些事情更为妥当。
只是她原想留下稍作帮衬,却被大长公主含笑挡了回去。沈蕤华握着祝姯的手,和蔼道:
“皇后殿下新婚燕尔,不宜多见血腥。”
“剩下的腌臜事,自有姑母和姑父料理,殿下且带上嫁妆,安心回京罢。
祝姯听罢仍有些犹豫,毕竟兹事体大。
结果金簪爱在一旁挤眉弄眼,嘿嘿笑道:
“嫂嫂还是快回去吧,皇兄在宫中日思夜想,都快变成望妻石啦!”
众人闻言,皆是善意地哄笑起来。
想起自家比猲獢还黏人的夫君,祝姯脸颊微红,终是点头答应。
今岁年关到来之前,她终于带着从北域运来的十里红妆,在众人簇拥下,踏上回宫之路-
鸾车凤舆,迤逦南归,浩浩荡荡竟似绵延不见首尾。
沿途州府早得风声,大小官员皆清扫府邸,恭迎凤驾。
热情更盛者,则是各州百姓。
自从灵州神迹传开,民间愈发崇拜神女殿下,百姓们日夜守候于官道两侧,只盼能有幸一瞻神女风采。
待得车驾行至华州,此地距京师不足百里,乃进京前最后一站。
兴许毕生只此机会能得见神女一面,无数外乡人都自四面八方慕名而来。
今日的城中人声鼎沸,茶寮酒肆间,人人都在议论此事。
胖郎君咋舌道:“你们都听说了吗?神女殿下此番回京,光是抬嫁妆的便有五百人,从北域一路红到了咱们华州。”
对面那瘦子呷了口热茶,搓手发笑:“钱财且不论,神女娘娘在灵州单手拔箭,血喷出来都是金色的!”
胖郎君嗤笑一声:“才不是!我听那边的行商说,娘娘是金刚不坏之身,羽箭射上去,‘叮’的一声便断成两截,连个白印子都没留!”
沈渊微服穿行在街市间,听着满耳尽是百姓对自家娘子的称颂,唇角便止不住地向上扬。几乎想就此在路边寻个地方坐下来,好将这满城的赞誉声多听几遍。
原来自打听闻祝姯启程,沈渊在宫中便是坐立难安,百爪挠心。
虽说朝中事务繁杂,身为天子不可轻动,可他哪里忍得住?
于是微服简从,日夜兼程赶到邻州。
别说能早一日见到娘子,便是早一个时辰,那也是极好的。
沈渊走进茶楼里,挑了个临街雅座。
他要了茶却不喝,只是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东门方向,恨不得将那城墙望穿。
店里的茶博士提着长嘴铜壶过来,见这俊俏郎君不住朝外张望,顿时了然笑道:
“郎君也是来求神女殿下赐福的?”
沈渊收回目光,满心得意地理了理袖口,还故作漫不经心:
“非也,在下是来接家妻回府的。”
茶博士闻言一愣,随口搭话道:“听郎君的意思,尊夫人是回娘家省亲了?”
沈渊眼中尽是温柔缱绻,轻声说:
“她出了趟远门,我很想她。”
茶博士被这突如其来的恩爱秀了一脸,顿觉牙根发酸,但碍于他是主顾,只好笑着恭维:
“郎君与夫人好生恩爱,真乃神仙眷侣,羡煞旁人。”
沈渊斜睨这茶博士一眼,觉得他很会说话,比朝堂上那些老相公都强。
他心情好,便随手从袖中摸出一锭银子,赏给茶博士。
茶博士喜出望外,刚要道谢,忽听得城外传来“当——当——”几声浑厚的鸣锣声。
紧接着,便是隐隐约约的鼓乐之声,那是只有贵人才能用的排场。
沈渊霍地起身,从栏杆边探身望去。
只见远处官道上,耀眼的朱红鸾车正缓缓驶入城门。
“来了!”
人群中响起欢呼,沈渊顿时不再迟疑,转身便往楼下冲去。
他脚下生风,也不走正街,专挑僻静小巷,抄近道一路奔回刺史府。
茶博士挠了挠头,看着那空荡荡的座位,一脸茫然。这郎君方才不还说是接媳妇么?怎的神女一来,跑得比兔子还快?
华州刺史府门前,早已有官员列队恭候。
鸾车稳稳停下,婢女们上前打起绣帘,又在地上安放好紫檀脚踏。
祝姯在众人跪拜声中,仪态万方地走下马车。
这一路舟车劳顿,她面上虽带着淡淡倦意,那双眸子却依旧清亮如星。
正欲开口命众人平身,目光忽然凝在府门石阶之上。
那里立着一人,只是寻常公子的打扮,却如芝兰玉树,光华夺目。
那人忽然朝她张开双臂,笑意吟吟地望过来,眼中是化不开的深情。
祝姯身子猛地一颤,几乎以为是自己日思夜想,生了幻觉。
她眨了眨眼,郎君还在。
不仅在,还冲她挑了挑眉,口型动了动,唤的是:
“娘子。”
“郎君!”
祝姯只觉心头有什么东西猛然炸开,那是压抑许久的思念与惊喜。
顾不上理会官员与侍从们作何想法,她已提起繁复裙摆,如同乳燕投林一般,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
这一刻,风止云静,天地间仿佛只剩下那一抹银白。
她放松心神,只管把自己丢进温暖熟悉的怀抱里。
沈渊被她撞得后退半步,随即双臂收紧,将她箍在怀中。
“娘子……”
他凑到她耳畔低语,声音染上微颤的沙哑。
周遭官员们一个个目瞪口呆,跪在地上起也不是,不起也不是,只得纷纷垂下头去,装作眼瞎耳聋。
沈渊却似全然未觉,也不管什么接风洗尘的繁文缛节,一把将祝姯打横抱起。
“都散了罢。”
他丢下一句硬邦邦的圣谕,便抱着自家媳妇,私奔似的,大步流星地往后院而去。
祝姯惊呼一声,双手却诚实地勾住沈渊脖颈,将脸埋在他胸口,偷笑个不停。
两人一溜烟进了内室,沈渊反脚便将房门“哐当”一声踹上,顺手落闩。
外头一切纷扰都已远去,祝姯双足还未沾地,便又被沈渊抱抵在门板上。
他就像是一只饿极的头狼,在她唇上辗转吮吸,左舔舔,右蹭蹭,怎么亲也亲不够,怎么稀罕也稀罕不完。
温热的鼻息喷洒在她颈窝,激起一阵阵酥麻的颤栗。
“唔……郎君……”
祝姯被他亲得气喘吁吁,身子发软,只得伸手去捧他的脸,将那颗脑袋稍微推开些许。
她水眸盈盈,嗔怪地瞪着他:“如今都是陛下了,合该稳重些才是。”
沈渊被她推开,也不肯罢休,反倒顺势在她掌心蹭了蹭,又含着她指尖轻咬一口。
“稳重都是做给外人看的。”
他将祝姯抱去榻上坐着,声音低沉而黏糊:
“一见着皇后娘娘,朕便是个昏君,什么都忘了。”
祝姯听得心中甜软,忍不住也笑出声来,主动凑过去啄了啄他唇角。
两人呼吸交缠在一起,沈渊心脏怦怦直跳,嘴里乱七八糟地念叨着:
“娘子瘦了。”
“娘子身上好香。”
“这些时日我想娘子想得紧,连奏折都看不进去。”
“娘子的小猫又胖了,现在是个肥墩墩。”
听着沈渊在耳边絮絮叨叨地诉说想念,祝姯只觉冬日寒气尽数散去,心头暖烘烘的,仿佛正是阳春三月,陌上花开。
这一刻,谁还管他是九五之尊,还是市井呆汉?
他只是沈清回,是她无需踮脚,便能吻到的夫君——
作者有话说:还有1章或者2章就完结啦,谢谢大家的支持和陪伴,下本开《贵妃多娇》,感兴趣的宝宝可以看看[狗头叼玫瑰]-
修国公嫡女方妙意,幼时因机缘巧合,曾遇一得道高人为其批命。
高人掐算一番,称她贵不可言,是天生的娘娘命。方妙意深以为然,只待日后选秀进宫,挣一辈子荣华富贵。
十七岁之前,方妙意过得顺风顺水。遇见的最不如意之事,也莫过于走失了心爱的小花猫。
她从未料到,平生第一次栽跟头,竟是栽在了最要紧的婚事上——
被方妙意视作摇钱树、登云梯的新帝,竟会是那个冰块脸、不得势的三皇子。
更要命的是,她曾经婉拒过替三皇子选妃的赏花宴!-
陆观廷贵为中宫嫡出,本是储君之位的不二人选,却敌不过君父偏心宠妃之子。
人人都道,新帝隐忍多时,一朝夺位,从前得罪他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当年在陆观廷失势后,连赏花宴都称病不去的方妙意,恐怕头一个便要遭殃。此时她竟还敢巴巴地凑上前去,进宫从个小才人开始熬起,莫不是等着老死宫中吧?
陆观廷起初并不记得方妙意是谁,但架不住纷纷议论总往耳朵里钻,后来便也渐渐想起,好像当年是有这么一回事。
当时的陆观廷不以为意,只付之一哂:
“此女庸俗狡诈,不可轻信。”
谁又能料到日后,他会亲手把那狡猾女子捧成贵妃娘娘,纵着她在宫里横行霸道。
“因为妙妙很好,妙妙说她爱朕。”
陆观廷面不改色,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年少时弄影云端的孤高月,终将在他怀里瑰丽至极地燃烧#
第44章 蓬莱宫 温热唇瓣印在她脚……
内室中点着熏笼, 兰香氤氲,正是锦帐春浓的时刻。但此地终究是客邸,帝后虽都对彼此馋得要命,却仍守着几分新婚的羞赧与庄重, 未敢恣情纵意, 只依偎着说些体己话儿。
祝姯伏在沈渊胸口, 指尖无聊地在他襟口绕着圈儿, 忽地想起一事来。
她仰脸问道:“我瞧着立后诏书上的钤印是‘受命于天, 既寿永昌’,莫非传国玉玺已经寻回了?”
沈渊闻言, 低头在她颊边偷得一抹香暖,方慵然笑道:
“正是。”
说完便揽着她, 将游鹤等人如何几经周折,终使玉玺完璧归赵的经过, 细细道来。
随后他又起身下榻, 从箱笼中翻出一样用明黄绸布包裹的物件。
祝姯忙拆开细看, 只见一方蓝田古玉静卧其中。玺作方圆四寸, 上纽五龙交缠, 玉质温润如脂,通体透着一股历经千秋的沉浑气韵。
只因世代流转, 几番易主, 边角处已见细微磕痕, 乍看并不似传说中那般璀璨夺目。
可偏偏就是这样一方不甚起眼的印玺,引得天下群雄逐鹿,无数人趋之若鹜,甚至为此流血漂橹。
祝姯将玉玺捧在掌心,忽觉千古兴亡, 山河命数,都不过弹指一挥间。再一想这玉玺又是如何归来的,心中不由感叹世间事奇妙难言。
旋即,她回过味来,美目圆瞪,惊诧道:“既是好不容易寻回来的传国玉玺,郎君怎就这般随意地带出来?若是不慎遗失,岂非又要生出波澜?”
沈渊见她这副大惊小怪的模样,忍不住低笑出声,胸腔震得祝姯脸颊发麻。
他亲昵地来捏祝姯鼻尖,揶揄道:“这些日子我与披锦在宫中相依为命,愈发了解小狸奴的性子。小猫如若知晓有什么新鲜物事,定是好奇得抓心挠肝,非要亲自看上一眼才肯罢休的。”
祝姯听出他在变着法儿取笑自己是小狸奴,顿时恼羞成怒。
“郎君实在可恶!”
她身形一翻,竟是直接骑在沈渊腰腹之上,双手去挠他腰间。
沈渊顺势倒在锦被之中,双手却护着祝姯,生怕她摔下去。男人笑声爽朗,溢满一室。
小两口痴缠打闹了好一阵子,直到祝姯鬓发微乱,这才气喘吁吁地停歇下来。
她趴在沈渊胸膛前,忽而眼睛一亮,活力满满地说道:“郎君,我们既到了华州,不如顺道去瞧瞧文生他们。”
沈渊正心猿意马,大掌在她腰际流连不去,闻言动作一顿,拐弯抹角地暗示道:
“娘子方才不累么?不如再歇歇……”
祝姯却不依,说干就干,从榻上跳下来道:
“明日一早便该启程回洛都了,难得有此良机相见,今夜不去,更待何时?”
沈渊见她目光殷切,到底是舍不得拂了她的意,只得长叹一声:“依你,都依你。”
两人起身更衣,沈渊命人备了便车,并不惊动当地官员,只带了几个侍卫,悄然驶出府邸。
冬日天黑得早,此时天边已被暮色笼罩。车马行至一处宽阔的大宅前停下,只见门楣高阔,两侧石狮威武,正是众人新开起来的镖局。
却说当日,众人随着杨瓒一路去寻“申将军”,谁知走着走着,竟拐进巍峨宫墙当中。直到瞧见丹墀之上的黄袍贵人,众人这才惊觉,原来昔日与他们同船共渡的俊俏郎君,竟是当朝皇太子。
而与其相伴的祝娘子,自然便是传闻中神秘莫测的神女殿下了。
这一重接着一重的身份揭开,直叫这群江湖儿女目瞪口呆,如同听天书一般,好几日都没回过神来。
可得知归得知,终究只是听在耳朵里的虚名。
直至今日晚膳时分,镖局屋中正摆开晚饭,众人围坐方桌举箸之时,大门外忽现两道身影。
见帝后二人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众人不由大为惊诧。
谁敢相信,他们这些来自五湖四海,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一群人,最后竟会有这般通天奇遇。
“草民……叩见陛下,叩见皇后娘娘!”
不知谁先反应过来,慌忙推开条凳,就要下跪行礼。
“诸位快别如此。”
祝姯眼疾手快,忙上前虚扶一把,笑道:“今日此处只有故人,没有皇帝皇后。大家若是这般生分,那我们可就走了。”
沈渊亦含笑颔首,语气温和:“娘子说得是,我们今日可是专程来蹭晚膳的。”
一句顽笑话,说得众人都眉开眼笑,拘谨劲儿顿时消散不少。
祝姯放眼打量镖局院落,只见兵器架列于东墙,刀枪擦得雪亮。西侧马厩传来轻嘶,廊下还悬着几串风干腊肉。后厨里酒肉香气阵阵飘来,俨然一派鲜活热络的江湖气象。
“好生气派的格局,”她由衷赞道,“比我想象的还要敞亮热闹。”
众人被夸得红光满面,忙招呼二人落座,添置碗筷。
桌上虽无精致珍馐,却摆满大盆炖肉、整鱼红烧、时蔬野菌,并几坛未开封的村酿,正是江湖人最爱的滋味。
席间推杯换盏,热气腾腾,并无半点君臣之别,倒像是寻常人家的亲友团聚。不知谁先提起旧事,笑声便一阵接着一阵。大伙儿逐渐没了拘束,仿佛又回到当初住在大河上的日子。
宋郎君抿了口酒,忽然笑道:“不知陛下与娘娘可还记得陈四?他嫌自己名字不够威风,如今已改叫‘陈肆’,在运河上跑着十几条货船,彻底成了位大船主,上月还帮我们押了一趟镖。”
祝姯听到此处,忽然促狭起来,与沈渊咬耳朵道:
“这不是郎君那位‘大孝子’么?”
沈渊闻言,顿时也想起旧事,不禁摇首失笑:
“娘子的记性,怎么偏在这种事上格外灵光?”
祝姯骄傲地一扬眉,又招手唤来文生,摸着他的小脑瓜,柔声问道:
“文生近来可好?还会做噩梦吗?”
卫胭娘噙笑接话道:“托娘娘的福,这孩子如今已经大好了。自打来了华州,他便不再说能瞧见什么‘阿焰’,性子也越发开朗,如今在城中学堂念书,还结识了好些新朋友呢。”
祝姯闻言,心中甚慰,又转头看向另一侧的步娘子。
步翩翩今日一身胭脂色袄裙,发间簪了朵珠花,正笑着给游鹤斟酒。
祝姯悄悄打量她容貌,只见烧伤痕迹如今已恢复得几乎看不出端倪,偶尔有些淡淡粉痕,也都被红润气色掩盖了去。
祝姯心中了然,往日她是心病难医,如今心结解了,又有情郎呵护,自然是容光焕发。
步娘子感受到祝姯的视线,连忙举杯敬酒,感激她当日赠予药方。
“药方只是一半功劳,另一半,怕是要归功于游郎君了。”祝姯眨眼打趣道。
步翩翩微微羞赧,游鹤却是嘿嘿傻笑,握住爱人在桌下的手。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祝姯看着这一张张鲜活喜悦的脸庞,仿佛所有的苦难都已随风而去,眼前唯有人间烟火,岁月静好。
见众人日子过得红火,沈渊心中也替他们高兴。
为褒奖众人当初归还玉玺的义举,他与祝姯临走前,还特地命人取来笔墨纸砚。
只见天子挥毫泼墨,笔走龙蛇,顷刻间便在纸上书下“天下第一镖局”六个大字。
随后,他竟取出国玺与自己的私印,在那幅字上一并盖下去。
红泥鲜亮,墨宝更是难求。沈渊收起印章,对众人笑道:“这便算作朕与皇后的一点心意,祝愿镖局生意兴隆,通达四海。这‘天下第一’的名头,便许给诸君了。”
众人大喜过望,不由千恩万谢。
得皇帝亲自敕封,往后走镖怎可能不顺遂?
自此长风镖局名扬天下,怕是要成为武林中的一段传奇了!
-
夜色渐深,帝后辞别镖局众人,悄悄回到行馆。
如今虽是寒冬腊月,但两人心火正盛,又吃了些酒,独处一室时顿觉燥热难耐。
但分榻而居的主意,自是无人肯提的。他俩便只顾来往于桌边和榻前,轮番跑去灌凉茶喝,仿佛那是什么琼浆玉液一般。
沈渊将杯中残茶一饮而尽,喉结上下滚动,发出咕咚一声轻响,在静谧夜里听得格外真切。
放下茶盏后,他那双幽深的眸子往榻上一扫,身形微晃,便已欺身回到榻前。
沈渊也不坐,只单膝跪在脚踏之上,摆出一副关切备至的模样来。
“之前在灵州祭坛上,辛怀恩那狗贼竟敢朝娘子放箭,可曾伤着娘子哪里?”
祝姯见他这般作态,虽微感不解,却也没当回事,只懒懒地倚着引枕,自豪说道:
“我既知他是狗急跳墙,又岂会毫无防备?那日祭袍底下,我可是特地穿了金丝软甲的,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话音刚落,祝姯便觉腹前一凉。沈渊诡计得逞,立马嚷嚷起什么“我不信,定要亲自验看一番才放心”的浑话,手底下没个轻重,径直将她裙裾撩起来,卷到腹上。
祝姯羞恼交加,俏脸腾地一下红了个透,抬腿便朝他肩头踹去。
这一脚非但没将这登徒子踹开,反倒叫他顺势捉住脚踝。
沈渊掌心滚烫,握着她如霜似雪的足踝,指腹在其上轻轻摩挲。祝姯从没被人碰过足踝,只觉痒得厉害,腰眼阵阵发麻。
“哎呀!郎君别捉弄我……”
沈渊却装起聋子来,只顾低下头,温热唇瓣便印在她脚踝处,继而一路向上。
从纤细脚腕,到匀称小腿,那吻细密而虔诚,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痴迷。
最终,那双作乱的唇停在她左腹之处,极尽温柔地落下轻轻一吻。
祝姯垂首,正撞见他那双满含深情的凤眸,眼神炽热得仿佛要将她整个人都融化了去。
一股子热气直冲脑门,祝姯只觉浑身酥软,哪里还招架得住,忙手忙脚乱地扯过裙摆盖住小腹。随后像只受惊狸奴一般,身子一缩,便骨碌碌滚进锦被深处,只留个后脑勺对着外头。
沈渊轻笑一声,解了外袍,也跟着钻进帐中,从身后将祝姯拥入怀里。
祝姯在他怀中扭了扭,脑海中不住闪过沈渊方才一路亲吻她时,痴迷狂醉的眼神。忽然间,祝姯福至心灵,忍不住轻哼出声:
“原本只是好端端的射杀神女,怎的后来传到市井之间,竟变得越发离奇,连‘弑神’这等罪名都出来了?是不是郎君吩咐人出去胡说的?”
沈渊下巴抵在她颈窝处,闻言非但不心虚,反而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
“这难道不是实话么?”
“娘子本来就是神明。”
祝姯听得耳根发烫,垂下眼帘,睨着箍在自己腰间那只不安分的大掌。
她哼笑一声,毫不客气地翻旧账道:
“我依稀记得,某人从前还骂我是江湖骗子呢。”
沈渊身子微微一僵,面上闪过一丝尴尬,眼神飘忽,竟是不敢去看怀中人。
但他到底是做惯君王的,变脸功夫一流,当即便故作云淡风轻地反问起来:
“是哪个不长眼的胡吣?”
“这等有眼无珠之辈,合该诛九族才是。”
祝姯被他这无赖模样气笑了,刚想回头啐他一口,身子却先被他强行扳正过来。
沈渊凑近前来,犬齿叼住她圆润耳垂,细细厮磨,激起一阵酥麻战栗。
不等祝姯再出言取笑,他已是用高挺鼻梁,讨好似地在她面颊上亲昵蹭动。
“朕思来想去,当为皇后殿下筑神祇坛,建蓬莱宫。”
男人嗓音低醇,将那些滚烫誓言,一字一句地送进她耳里:
“以天下奉吾神,方见虔诚。”——
作者有话说:后面还有~俺觉得44章结尾不吉利,就拆开发了,嘻嘻[狗头]
40-44
同类推荐:
鸾春、
嫁给病弱木匠冲喜后、
侯门夫妻重生后、
逢春、
茎刺、
萌新病友,但恐怖如斯、
红玫瑰和白月光he了、
坏了,冲着我无心道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