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当
沈掌柜双手从许攸宁手里接过这两样东西细细的看起来。
簪子通体是赤金打造的, 簪头那里做成了蝶恋花的纹样, 非但都是点翠工艺,连花蕊部分都是用米粒大小的一颗颗红宝石攒成的。
再细看, 簪身上还能看到錾刻了长相思这三个字样。
镯子自不必说, 看得出来材质是真正的羊脂白玉,触手温润。难得还是绞丝的工艺, 这可比一般的玉手镯更加的珍贵。
这两样东西可都是很贵重的,非富贵人家不能有。眼前的这两个人看着年纪都不大, 身上的穿戴也普通, 可怎么会有这两样东西?
沈掌柜目光不着痕迹的打量了许攸宁和叶蓁蓁一番。两个人神情看着都坦荡荡的, 看样子这两样东西应该就是他们两个人的。
那他们两个人的身家背景肯定不简单。
于是沈掌柜越发的谨慎起来,对他们两个人的态度也越发的亲和起来。
“敢问这位公子, 还有这位姑娘, 这两样东西, 你们是要活当,还是死当?”
许攸宁正要说活当,已经被叶蓁蓁抢在他面前开口:“活当怎么说,死当又怎么说?”
沈掌柜微微一笑:“这活当么,到期凭着当票你们可以来我这里赎回这两样东西,只不过要交给小号一些利钱, 权当是小号这段时日为您保管这两样东西的费用。而这死当,也就是一锤子的买卖,就相当于你们将这两样东西卖给小号,价钱上面自然较活当要高。”
“活当。”
许攸宁这时沉声开口, 边说还边握住了叶蓁蓁的手捏了捏。很明显,是要叫叶蓁蓁听他的话。
但在这件事情上面显然叶蓁蓁并不想听他的话,所以看到没有看他,只看着沈掌柜问道:“活当是什么价钱?死当又是什么价钱?”
沈掌柜目光看看她,又看看许攸宁。
很明显,这位青年想要活当,往后还想赎回这两样东西,但这位少女却可能存了想要将这两样东西死当的心思。
沈掌柜知道自己的东家最喜欢各样精美贵重的首饰,若是现在能得了这支簪子和这副手镯给她,东家肯定会夸她会办事。
就存了想要许攸宁和叶蓁蓁将这两样东西死当的心思。自然,那死当的价钱上面他肯定就要稍微的放一点。
反正这两样东西价钱都很高,便是他如何放肯定都只有赚的,没有赔的。
就说道:“活当五十两银子,若是死当,一百两银子。”
叶蓁蓁睁大了双眼。
原本以为能当个二三十两银子她就已经很满足了,但没想到现在竟然超出她的预期几倍。
许攸宁也很惊讶。
他知道做当铺生意的人都极黑,任凭是谁,进来当东西,给的也不过是原价的三分之一,甚至更低。哪怕这架恒誉当里面装饰的再雅致,掌柜和伙计对人再和气,但底下也和这世间所有当铺是一样的。
而这支簪子和这副手镯,沈掌柜的竟然开价活当五十两银子,死当一百两银子。
许攸宁看得出来沈掌柜其实就是想要他们将这两样东西死当,所以活当的价钱肯定还往下压了。
那这两样东西,原本的价值该有多少?又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家,只是一支簪子,一副手镯就要花费几百两银子?
在他还没有想清楚这些事之前,叶蓁蓁已经先他一步反应过来,对沈掌柜说道:“死当。”
许攸宁听了,忙想要阻止她:“蓁蓁,你”
“哥,”叶蓁蓁反手握住了他的手,转头看他,“这两样东西是我的,你就听我的吧。”
许攸宁看着她认真的目光,想起昨日叶蓁蓁跟他说过的话,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实则他心里也有点担心叶蓁蓁真正的身世,肯定不同寻常,是个有富贵有权势的人家。若这两样信物依然留在叶蓁蓁身边,往后若有朝一日他们将叶蓁蓁认了回去,到时她的亲生父母未必能看得上他。要是到时他们反对叶蓁蓁和他在一起,他该如何?索性不如现在将这两样东西死当了,也权当就是卖了,倒不会有这样的风险。
罢了,许攸宁心里想着,往后他自然会努力买比这更好的首饰给叶蓁蓁的。
沈掌柜见他们两个人达成一致,便立刻催促伙计去开当票,拿银票来。
叶蓁蓁却叫住了伙计,跟沈掌柜说麻烦给她开一张五十两银子的银票来,另外五十两银子就给现银吧。
沈掌柜自然同意。等到伙计将开好的当票,还有银票和一包现银都拿过来之后,叶蓁蓁在当票上面签了名,按了手印,两方人便一手交货,一手交银票和银子。
叶蓁蓁接过银票和那包银子看了看,转手就交给了许攸宁收着,然后拉着许攸宁的手就往当铺门外走。
沈掌柜看他们两个人走远了,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这两样物件,喜的一张圆脸上尽是笑意。
然后就吩咐站在一旁的活计:“去寻两个精致的匣子来。”
原来这家恒誉当是通政司右通政家夫人的陪嫁铺子,这沈掌柜就是这位夫人的家人,对她极忠心的。知道自家太太最喜的便是收藏各样精美的首饰,再过几日正好又是她的生辰,就想着要拿了这支簪子和这副手镯去贺她的生辰
叶蓁蓁和许攸宁出得当铺的门,两个人便去找了房牙子,想要租赁一处房子。
自然合适的房子不是那么容易就能租赁到的,两个人跟着房牙子看了两处房子皆不满意,便说这几日让他再留意下有没有更好一些的房子,等过几日他们再过来看看。
然后两个人去买了一些糕点和菜蔬米面之类的东西。
现在他们借住的寺庙规模不小,听得说以前还曾是前朝的皇家寺庙。不过自打当今的这位皇帝坐上了皇位,这处寺庙的香火便渐渐的荒凉下来,现在也只能算是有个空架子罢了,再不见昔日的一丝繁盛。
不过就算如此,真正的寺庙里面他们这些外人也是进不去的。因为听说寺庙里面住了一个极尊贵的人,是当今皇帝的长女,也是前朝那位皇帝的皇后。
做岳父的篡了自己女婿的皇位,杀了自己的女婿,以及身上流淌着女婿血脉的外孙女和外孙,可对于自己的女儿从小养大的女儿终究也是有几分不忍心下手的。
就封了她一个长公主的名号。原也给她修建了一处公主府,但是这位长公主心中深恨父亲杀了自己的丈夫和儿女,说什么都不要这个公主的封号,也不肯入住公主府,只在这处曾经是皇家御赐的京郊寺庙中带发修行。
皇帝便也由得好。反正这样也好,彼此不相见,而且她也不会闹事,只安安静静的修行佛法,省却了他很多麻烦。
因为男女有别,长公主又执意要住在这处寺庙里面,所以便连寺庙中的僧人都搬到外围居住,至于如许攸宁这些进京赶考的学子,虽然方丈仁慈肯收留,但他们也都是住在外围的一圈老旧厢房里面。平日的吃食也都自己料理。
但即便离着寺庙的山门还很有些距离,许攸宁和叶蓁蓁却想着这到底也是寺庙的屋子,所以借住在这里的日子他们也从来没有吃过荤腥,以示对佛礼敬。
今日也是如此,买回来的不过是一些糕点和一些素菜而已。
等到他们拿着东西回到家的时候,却很意外的看到家里有两个外人。
正坐在椅中和叶细妹说话的是个五十多岁的嬷嬷。身上穿着的衣裙虽然素净,但那料子一看就知道是很好的。头上也没有戴什么首饰,只有一根白玉簪子,但料想也是贵重的。耳朵上则是戴了一副金丁香。
她身旁则站着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女,身上的穿戴虽然比不上这位嬷嬷,但比叶蓁蓁和叶细妹肯定都是强了好些的。
听到脚步声,叶细妹抬头望过来。见是他们两个,就笑问道:“你们回来了?”
元宵原还坐在叶细妹腿上,这会儿也忙爬了下来,迈着一双小短腿就颠颠的往叶蓁蓁和许攸宁这里跑。一边跑一边叫哥哥叫姐姐。
元宵现在已经快满三岁了,虽然有些长句子还说的含糊,但在叫人的时候口齿却很清晰。还带着小孩儿特有的小奶音,教人听了,心里都想要化了一般。
叶蓁蓁这会儿听到他叫自己姐姐心里就软和了下来。见他向自己跑过来,忙蹲身下来一把将他抱在怀里,然后从买回来的那些糕点里面拿了一块芸豆糕塞到元宵口中。
元宵一口叼住,乐的双眼都眯了起来。
☆、贵人
叶蓁蓁抱着元宵给他吃芸豆糕的时候, 许攸宁目光正在不着痕迹的打量那两个人。
叶细妹这时也对他笑道:“你们两个回来啦?”
许攸宁对她点了点头,叫了一声娘。
叶细妹答应了一声, 然后转过头对那位嬷嬷笑着说道:“这是我儿子, 这个呢,是我女儿。刚刚他们到外面去买点东西。”
虽然严格说起来, 许攸宁既是她继子, 也是她女婿,叶蓁蓁呢,既是她女儿, 也算是她儿媳妇, 但这个关系掰扯起来比较复杂,所以叶细妹对外人说起的时候依然只说许攸宁是她儿子, 叶蓁蓁是她女儿。
而且他们两个现在也还没有成亲嘛。
给那位嬷嬷介绍完许攸宁和叶蓁蓁之后, 她又转过头对许攸宁和叶蓁蓁说道:“先前你们两个走了之后, 元宵就一直闹腾着要去找你们, 趁着我洗衣服的空隙他竟然偷偷的一个人就跑了。我到处都找不见他,把我给吓的啊。后来是这位冯嬷嬷和这位姑娘送了元宵回来。我一问,才知道元宵竟然跑到了山门外面去,是冯嬷嬷和这位姑娘正好从外面回来, 看到元宵一个小孩到处乱跑,牵着他,一个人一个人的问过来,才将他送了回来。我这里正感谢她们两个呢。要不是她们两个,指不定元宵就跑到哪里去了。若遇到拐子将他拐走了, 那可怎么办?”
说完,依然一脸心有余悸的模样,可见刚刚她确实被吓到了。
一听这两位送了元宵回来,许攸宁和叶蓁蓁忙对她们两个人行礼致谢。
冯嬷嬷就笑着叫他们两个人不用多礼。然后目光打量了他们两个一打量,目光看到许攸宁的时候微怔。过了一会儿她才转过头对叶细妹笑道:“你这一双儿女很好,你是个有福气的。”
叶细妹谦虚了两句。
冯嬷嬷显然也不欲在这里多待,再说了两句话便起身作辞。叶细妹苦留她们两个吃饭也留不住,见叶蓁蓁和许攸宁买回来两盒子糕点,连忙拿了一盒子糕点过来塞到冯嬷嬷手里。
冯嬷嬷原还不要,但被叶细妹说:“虽然这些不值得什么,但到底也是我的一片感激之心。嬷嬷你一定要拿着,要不然我这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冯嬷嬷只得拿了。
叶细妹又问:“今儿跟您虽然才头一次见,但跟您说话我觉得心里特别舒畅熨帖,嬷嬷您住在哪里?改明儿我望你去,跟您说说话儿?”
冯嬷嬷但笑不语,作别了众人,领着那位年轻的姑娘出门了。
许攸宁往外望了望,见冯嬷嬷和那位姑娘竟然一路沿着台阶往山上走,心里便有些猜出来这两位是什么人。
叶细妹却没有猜想到,还在跟叶蓁蓁说话:“这位冯嬷嬷明明是个热心肠的人,不然也不至于为了元宵挨个的问人给我送了回来。可怎么我问她住在哪里,想带着元宵去拜访她,好好的感谢她一番,她却不说?就是方才说话间我委婉的问她是什么人,她也只笑着不说话。”
叶蓁蓁刚刚正在忙着说元宵:“你怎么这么调皮,竟然敢一个人偷偷的跑出去?若你走丢了,你让我们到哪里去找你?往后可再不能这样了啊。”
元宵也不晓得是没有听懂,还是压根觉得这件事只是件很小的事,面上看着不以为意的很,只嘻嘻的笑。
叶蓁蓁给气的,掀过他身子来,让他趴在自己腿上,抬手就要打他屁股,好让他长长记性。
教育小孩儿就是这样,有些危险的事就要让他牢牢的记住,好往后永不再犯。
不过叶蓁蓁心疼元宵,哪里舍得真打啊?手高高的抬起来,落下来的力道却是轻轻的。元宵甚至连哭都没有哭一声,反而在她腿上一直不停的扭动着。
叶细妹见了就说:“你这哪里是在打他,分明是在给他挠痒痒。这样他才长不了记性。”
叶蓁蓁也知道自己下不了手,索性叫许攸宁过来:“哥哥,你来。”
元宵一听,心里咯噔一下,立马撒丫子要跑。但才刚跑出去一步,后脖领子已经被人给拽住了。
许攸宁以前要做木雕,手上的力气就很大,后来在府学里面学了骑射,棍棒刀剑之类的功夫,那手劲就越发的大了。纵然现在元宵都快三岁了,身子也壮实,还在不停的挣扎着,但许攸宁竟然单手就将他给拎了起来。
拎着他的身子举高,让他跟自己的视线对平,然后一字一句的问他:“你以后还敢不敢一个人往外跑了?”
明明许攸宁说话的声音很平静,面上看着也没有生气的模样,眉眼间甚至还很平和,但被他那清泠泠的目光一看,元宵还是止不住的觉得透心凉,害怕。
就哆哆嗦嗦的回答:“不,不敢了。”
许攸宁再问:“真的?”
元宵很认真的点头:“真的。”
“记住你自己说过的话。若下次再让我发现这样的事,我可不会像今天这样容易的饶过你。”
许攸宁说完这句话,才将元宵放下地来。
叶细妹和叶蓁蓁对这样的场景早就已经司空见惯了。知道元宵不怕她们两个,但心里很畏惧许攸宁,所以大凡她们两个搞不定元宵的时候就直接将许攸宁叫出来,那元宵立马就乖了。
两个人都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甚至还都说许攸宁说的对,让元宵听许攸宁的话。
元宵心里就觉得很委屈。怎么就没一个人心疼他,反倒还都说许攸宁说的对,让他听许攸宁的话啊?他还是个小孩子好不好。
一伤心,扑过去抱着叶蓁蓁的腿就哭上了。
哭也是假哭,干嚎,没眼泪水。一边嚎,还一边扯着嗓子喊:“哥哥不喜欢元宵,哥哥只会凶元宵。哥哥只喜欢姐姐,我都看见了,哥哥会抱姐姐,会亲姐姐,哥哥从来没有那样抱过元宵,亲过元宵。”
叶蓁蓁:
许攸宁:
叶蓁蓁脸上立刻火烧云似的通红,许攸宁俊脸也笼了一层薄红。
叶细妹则掌不住哈哈的笑出了声来。
这下子叶蓁蓁的脸就越发的红起来。
叶细妹还不嫌事大,一脸促狭的笑道:“你们两个也是,做这些事的时候也该避避元宵的嘛。他现在大了,什么事不懂?”
只羞的叶蓁蓁连脖颈那里都红了。要是现在地上有条缝,都能立马钻进去再也不出来。
其实她有心想要辩解她和许攸宁从来没有当着元宵的面抱抱或者亲亲,肯定是有的时候元宵偷看了去。这小子现在鬼精灵的,身手又灵活,想去哪里一个人偷偷的都能溜过去,旁人还都不能察觉。
但是转念一想,这种事还要怎么辩解啊?所以最后也只是红着一张脸,拎着先前买来的菜蔬去厨房烧菜准备午饭了。
叶细妹笑出声来。笑完抬手打了元宵屁股一下,说他:“往后你不要总偷偷摸摸的跟着你哥哥姐姐。”
打完,又从那盒糕点里面拿了一块茯苓糕塞给他:“吃吧,可别再往外跑远了。”
元宵就双手拿着茯苓糕,喜滋滋的找个地方坐着啃去了。
叶细妹转过头跟许攸宁说话:“刚刚那位冯嬷嬷和那位姑娘,应该不是普通人家吧?”
不比刚刚的一脸促狭调笑,这会儿她面上看着很正经认真。
纵然她见得世面不多,但也看得出来那位冯嬷嬷的穿戴不寻常。更不寻常的是冯嬷嬷言谈举止间的端方气度,绝非她以前见过的任何人。
许攸宁也敛了面上的羞意,转身伸手指往山上指了指。
苍翠树木掩映中,依稀可见一带寺庙的朱墙琉璃瓦。
“她们是服侍里面住着的那位的人。”
叶细妹他们来这寺庙借住也个十来日了,她又是个好打听的人,早就听得说山上的寺庙里面住了个什么人,这会儿听许攸宁这样说,等明白过来,她惊讶的睁大了双眼。
片刻之后她才轻声的说道:“原来曾经是宫里的人,难怪说话行动跟我们都不一样。”
顿了顿,她又轻声的说道:“论起来庙里住着的那位也可怜。自己的爹杀了自己的丈夫和儿女,这得是有多狠心啊。也难怪宁愿住在这庙里也不愿意回家了,那样的爹,还要了做什么?”
许攸宁没有说话。
他在府学的时候看过史书,知道太多历朝历代为了权势杀兄囚父的事,也深深的明白天家无亲情这个道理。所以在权势这件事上,他一点儿野心都没有。
只想考取个功名,谋个官职,养活自己一家人便足矣。而且最好能远离京城。
因为京城自古便是个是非地,京官哪怕官职再小,只怕都要不可避免的被扯入各种纷争。还是外放的好,天高皇帝远,安稳,也自在,没有那么多的约束。
既然如此,那接下来的会试他肯定不能全力以赴
但是他的这个想法可不敢跟叶细妹说,说了还得了啊?
就只听着叶细妹在那感叹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不为自己女儿着想,对自己女儿这么狠心的爹
冯嬷嬷两个人一路走进寺庙中,有僧人看到她,连忙单手举在胸前对她行礼。
冯嬷嬷也回礼。不过双方都没有说一句话,行完礼之后就各走各的。
冯嬷嬷就一路走进了寺庙的最里面。
是一处很大的院落,两边都有厢房,看得出来原是这寺庙里的僧人居住的地方,但是现在这里并无一个僧人的踪影,只有个年轻的姑娘在打理一丛杜鹃花。
看到冯嬷嬷,这位姑娘还恭敬的对她行了礼,然后说道:“嬷嬷您回来了?娘娘方才诵完经之后还问起过您呢。”
☆、娘娘
冯嬷嬷听了丫鬟的话, 连忙加快脚步往前走。
正面是五间禅房,正中间那间供奉了一尊手捧白瓷净瓶的观世音佛像。面前香案炉子里的香烟还没有熄, 满屋子都是一股浓郁的檀香味。
不过这屋里却没有人。
冯嬷嬷便转过身往东梢间走。
原来这里是个小小的净室, 里面简单的陈设了一张小方桌和两只蒲团,帐幔之类的颜色也都很素净, 唯有临窗小几上放了一只白釉小瓷瓶, 里面斜斜的插了两枝红梅花,是这室内唯一算得上的鲜艳颜色。
有一个妇人背对着冯嬷嬷跪坐在一只蒲团上面,正在提笔抄写经书。身上的衣裳穿的也很素净。只是明明看着身姿还是纤细的, 却是一头银发, 瞧着实在是有些不相称。
冯嬷嬷小步走上前,对这人行礼, 口称娘娘, 态度极恭敬。
就听得这妇人幽幽的叹了一声。随后就听到她说道:“冯嬷嬷, 我已经跟你说过很多次了, 我再不是什么娘娘了,怎么你还是叫我娘娘呢?”
说着,将手里的毛笔搁在桌面的笔架上,抬起头来看冯嬷嬷。
看相貌, 分明还不到四十岁,但若只看她的满头白发,却如同是个六七十岁的老妪。
冯嬷嬷心中难过,面上的笑容就有几分勉强:“是老奴记性不好,惹您伤心了。”
只是不叫她娘娘要叫她什么呢?长公主?她自己是绝对不接受这个称呼的。夫人?那也太折煞她了。
想来想去, 也只能说娘娘的父亲是个心狠的,竟然做得出那样的事来,却将自己唯一的一个嫡女抛到现在这样的一个地步。
阮云兰摆了摆手,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问冯嬷嬷:“你今儿出去,怎么回来的这么晚?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话?”
冯嬷嬷素来只跟着她在这寺庙中礼佛诵经,极少出门的。不过有时候皇帝会叫人过来召见冯嬷嬷进宫,问一问阮云兰的近况。
知道即便召见了阮云兰她也绝对不会进宫,而且父女两个人现在就算见了面其实也无话可说,阮云兰反倒又会说起往事,指责自己的父亲。
冯嬷嬷便将她今儿进宫之后皇帝问她的话都说了。无非也还是如同一样一样,问的都是一些饮食起居上的事罢了。
阮云兰听了就冷笑:“他这是巴不得我早点儿死了才好。只要我还活在这世上,就相当于时刻在提醒他他的那个皇位是抢了他自己女婿得来的,有多么的肮脏。只有我死了,他才会觉得心里舒服。”
冯嬷嬷呐呐的说不出话来。
天底下只怕没有哪对父女之间的关系跟他们这样奇怪了。
阮云兰也说不出话来,紧紧的攥着手里的佛珠。
但凡提起她的这个父亲,她心里就只有满腔的怨恨。
气氛一时很尴尬诡异起来,冯嬷嬷不敢再说什么,就低下头来。
一眼看到手里还拿着的糕点盒子。
为了缓解这个气氛,她就陪着小心,将先前她如何遇到元宵,又如何送了他回家,见到他母亲,随后又如何看到许攸宁和叶蓁蓁那一对兄妹的事都说了。
就当是说个好玩儿的事讨阮云兰开心。
“他们的那个娘倒是个客气的,我临走的时候还非要塞给我这一盒子糕点。路上我打开盒子看过了,里面有娘娘爱吃的茯苓糕。虽说是民间小摊贩做的,比不得以前咱们宫里御厨做的,但娘娘不妨尝一尝也好。”
说着,打开手里拿着的糕点盒子递过来。
阮云兰转头看过来,就见里面放着茯苓糕和芸豆糕两样糕点。
但是她却没有拿茯苓糕,反而拿起一块芸豆糕来看了看,随后说道:“我记得宁儿是最喜欢吃芸豆糕的。不过那会儿他还小,不到两岁,我也不敢给他多吃,怕积了食,最多也就掰下来半块给他。原还想着等他再过了三岁的生辰,就一整块都给他。谁晓得后来竟然会发生那样的事,竟是等不到他过两岁的生辰。”
说着,一双眼圈儿就红了,声音也哽咽起来。
冯嬷嬷听了,心里也难过。就安慰阮云兰:“我记得殿下出生的时候这寺里的方丈曾经给他批过命,说殿下的命格很好,贵不可言。还说殿下纵然命里会有些波折,但也都会逢凶化吉,有贵人相帮。如此说来,殿下现如今说不定还好好儿的活着,往后娘娘您自有见到殿下的那一天。”
“我自然也希望他还活在这世上。这些年我礼佛诵经,也是祈求菩萨可怜见的,能保佑我的宁儿逢凶化吉。不求他以后如何的大富大贵,只求他平平安安的活着,那就比什么都好。可是嬷嬷,”
说到这里,阮云兰忍不住落下泪来,“你不用再哄我了。我心里明白的很,我那个父亲是个狠心的人。当年我那般儿的求他,他想要皇位,拿去便是,只求饶我夫君,还有我一双儿女的性命,我们一家子宁愿做平民老百姓,终生不踏入京城一步。可你猜他怎么说?说是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但凡只要留得这些皇家的血脉在,难保朝中就不会有终于他们的臣子起事。为免除后患,他可是当着我的面杀了我的夫君,还有我的女儿。就是我的宁儿,以前他那般的说这个外孙像他,事到临头不也狠心的对他举起了刀。若非我母亲及时赶到,又有几名侍卫拼死守卫着他杀出一条重围,只怕他当时就跟他的父亲和姐姐一样死在了我的眼前。但纵然逃出去就怎么样呢?我知道我父亲肯定会遣人追杀的。他才一岁多大,那几个侍卫就算武艺再高强,能抵抗得了我父亲遣出去一波一波追杀的人?我知道我的宁儿显然是没活路了。若不然,这些年怎么没有听到他的一丝消息。”
说到这里,阮云兰抬手抚面,呜咽起来:“我的丈夫和我的一双儿女都死了,还是被我父亲杀死了,我的心也跟着死了。他当时做什么不干脆也杀了我,还要留我一命做什么?我也想死,可母亲却一直哭着求着要好好的活下去。就是她临死,也拉着我的手,叫我答应她往后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可是嬷嬷,我这活得还不如死了呢。至少死了就一了百了,再不用像现在这样时时刻刻都伤心痛苦。”
冯嬷嬷是自小儿就伴在阮云兰身边的,可以说是看着她长大的,这会儿见着她痛苦,她心里也难过。
也顾不得什么身份逾越了,走过去将阮云兰搂在怀里,慢慢儿的拍着她的背,跟小时候那般的哄着她:“您快别哭了。您就想着,当年说不定那几个侍卫就护着殿下成功的逃了出去,殿下现在还好好儿的活在这世上,你们母子总还有相见的那一日。这人啊,但凡这心里有了个念想,再苦再难的日子也都能熬过去了。”
这般儿说着,冯嬷嬷忽然就想起许攸宁来。
先前在山下头一眼瞧见许攸宁,只觉得他眉眼间有几分像阮云兰,倒让她一时有些看怔了。
看年龄,殿下若还活着,倒也是他这个年纪。
但冯嬷嬷转念又想着,那是叶细妹的儿子,而且天底下眉眼生的相像的人很多,难道她还要以为这个许攸宁是她家殿下不成?
这怎么可能呢?殿下要是真的被那几个侍卫安全护着逃了出去,怎么能让他沦落到要借住寺庙的地步呢?而且,冯嬷嬷心里也觉得阮云兰说的很对,依照当今皇帝那个狠毒的性子,只怕会一直遣人追杀殿下,仅凭那几个侍卫,如何能护得了殿下周全?
便是护得了,这些年怎么不见殿下的半点消息,也全然不见殿下来找娘娘?殿下他定然已经是
想到这里,冯嬷嬷心中又是一酸。
殿下是多好的一个孩子啊。小时候她还经常抱着殿下玩耍呢,结果就
心里不由的也怨恨气当今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来
叶蓁蓁和许攸宁商议了一番,觉得将那支簪子和那副镯子已经典当的事还是要告诉给叶细妹知道。
他们是一家人,就该有一家人最基本的信任。不然若往后叶细妹万一问起来,他们该怎么回答?到时再叫叶细妹知道这件事,她能不生气?
而且,现在他们手上有了这一百两银子,还商议着要搬离这里赁个房子居住,叶细妹能不怀疑他们这些银子是哪里来的?与其等她到时问起,不如现在两个人主动坦白的好。
于是等到吃完午饭,叶蓁蓁和许攸宁两个人就开始去跟叶细妹请罪了。
☆、浮现
叶细妹听完他们两个人说的话倒没有责备他们两个人, 只是深深的叹了口气。
都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她也知道没钱的苦处和难处。就不说旁的, 每天让许攸宁既读书又抄写佛经的, 还怎么让他专心准备应试?
不过还是有点儿埋怨叶蓁蓁不该将那两样东西死当了,该活当, 这样往后等他们有钱了就能赎回来。
总觉得那是叶蓁蓁的东西, 哪怕往后她一辈子都不能找到她的亲生父母,但也该让她一直放在身边的。
叶蓁蓁无所谓的很,她从来就没有想过关于原身亲生父母的事。不过心里多少也有点儿感激原身的亲生父母。当年要不是抛弃原身的时候还塞了这两样东西, 那现在他们这一家子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就笑着劝慰了叶细妹两句, 然后就开始商议在外面赁个房子,搬离这寺庙的事。
二月初九就要进行第一场会试了, 现在都快要到一月下旬了, 好些事都该着手准备起来了。
不说许攸宁他们这一家子开始准备在外面租赁房子, 准备会试的事, 只说沈掌柜在他的东家,现在是右通政郑大人家的太太,人称郑太太的生辰前一日将那支赤金点翠蝶恋花簪子和那副白玉绞丝镯子进献上,郑太太见了果然很喜欢。便问他这是在哪里寻来的这两样好东西。
恒誉当每隔三个月就要像郑太太交一次账的, 既然是当铺里的东西,那自然该对郑太太说明,不然往后这账对不上,沈掌柜也要吃挂落。
就如实说了这是一对男女拿过来当的。
当然也暗中的给自己表了一番功,只说自己费了好一番唇舌, 才说服那两个人同意死当。
既然是死当,那郑太太便可一直将这两样东西留在身边,而不用担心有朝一日客人来赎回的事。
郑太太又问明这两样东西当了多少钱,得知是一百两银子的时候,就好好儿的嘉奖了沈掌柜一番。
要知道虽然都是金子,都是玉,但到了她们这个阶层,更多的看的就是工艺了。
像这支簪子上面的点翠,手艺就极好。还有这副白玉镯子,竟然是绞丝的,这可不是一般的簪子和玉镯子能比得上的。一百两银子能买来这两样,实在是很划算了。
于是次日她生辰的时候头上就戴了这支簪子,手腕上也笼了这副镯子。
非但如此,去参加户部尚书夫人的寿宴时她也戴了这两样首饰。
说起这位户部左侍郎夫人宁秀静,原也只是个小官之女。不过她相貌生的极其秀丽,京城中都闻名的。当年原也有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婿,眼见婚期都已经定了下来,不想她那位未婚夫婿家里竟然坏了事,被当今皇帝发配到云南去守边境了。至于他们两个的婚事自然也就这么黄了。
但这位宁夫人在京城中是甚有美名的,依然有人上门求亲,她父亲便在其中择了一个将她嫁了。
说起来这人也是个官宦世家,家世背景都是好的,唯一不好的就是这个人年纪比她要大了十五岁,前面也娶过一任妻子,不幸死了。留下一双儿女。
所以这位宁夫人嫁过去其实是做填房的。
不过她这位夫婿在仕途上倒是个很有出息的,官场浮沉这些年,竟然就做到了户部左侍郎这个位置。又因为老夫少妻,纵然这些年这位宁夫人都没有生养过孩子,但对她还是很宠爱的。
不过就算这样,京城人但凡说起她来,暗地里也依然都要说她一句是个没有福气的。
因为当年她那被发配到云南的未婚夫婿那一家,后来竟然在云南立了功,将那一块镇守的如同铜墙铁壁一般,再无外敌敢进犯,也无刁民敢闹事,皇帝嘉奖,竟然给封了个长兴侯的爵位。
等到父亲死了,儿子,也就是宁夫人的那个未婚夫婿就袭了这个长兴侯的爵位。想来若是当初宁夫人已经跟她的未婚夫婿完了婚,现在就是个侯夫人了,哪里能是个侍郎夫人能比的呢。
郑太太虽然年数较宁夫人要大,但无奈宁夫人夫婿的官职比她夫婿的官职高,所以即便见着宁夫人她也是要上前行礼的。
听得说今儿是宁夫人三十一岁的生辰,原也不是个整生辰,但因为她夫婿宠爱她,所以也要操办一番。
下帖子遍请了相熟的各位大人家的女眷不说,还请了一班戏子在后花园搭台唱戏。
郑太太现在就被丫鬟领着去后花园,隔着十来步远就看到宁夫人坐在一群女眷中间。穿一件蓝色绣芍药花纹的大袖衫,一头乌发盘成高高的发髻,露出一截纤细优雅的脖颈来。
发髻上只点缀了一支赤金镶蓝宝石的蝶恋花簪子,一朵点翠菊花发饰,打扮的很素雅,一点儿也不像是过生辰的人。只在鬓后压了一朵石榴红色的堆纱绢花,才让人觉得她身上有点儿喜庆的色彩。
相貌自是不必说,都已经三十一岁的人了,依然娇柔的如同二十多岁的人。只不过一双纤眉总是微微的蹙着,哪怕在跟人说话微笑的时候,依然会给人她很忧愁的感觉。
但美人儿即便再忧愁那也依然是美人儿,反倒因着这忧愁会让人心里更加的怜惜她。
郑太太就想着,难怪这位宁夫人只是过个小生辰她的夫君还要给她大肆操办,想来就是想要讨宁夫人欢心的。
又一次小声的叫自己的丫鬟查看了下她身上的穿戴可有问题,郑太太这才堆起满面的笑容,走过去对宁夫人行礼,恭贺她今日生辰之喜。
宁夫人不是个喜欢交际的人,平日京城女眷有什么聚会她是能推就推了,跟这位郑太太她也只见过几面,并不算得很相熟。
就是她今儿的这生辰,发出的帖子其实都是她的夫婿叫人写的,她自己一点儿都没有上心,所以也并不知道邀请的人里面会有郑太太。
不过现在既然郑太太来了,宁夫人也只得面上浮了笑意,同她说了几句客套的场面话,然后就笑着叫她坐。
但其实目光都没有怎么落在她身上,可能连这位郑太太到底生了个什么模样都没有入心。
郑太太有意在人前显摆她前几日得了两样好首饰,所以即便坐下了,也一会儿的就故意的抬高胳膊,好让宽大的衣袖子落下去,显出她手腕上戴的那副白玉绞丝镯子来。又或者是跟人说话的时候不时的抬手摸一摸头上簪的那支赤金点翠蝶恋花的簪子。
如此几次,旁人自然也都注意到了。就有一位关系跟她比较相熟的太太笑着问道:“郑太太,你这副镯子和你这支簪子是近日新添的?以前怎么没见你戴过?”
郑太太心中暗喜,面上却做了不在意的模样说道:“这也是前几日我生辰,我家老爷说要给我置办两样好首饰,就去彩蝶轩买了这两样送我。我也不知道好是好不好。”
彩蝶轩是京城里面最好的首饰铺子,在那里买的首饰怎么可能会不好?
当下一众女眷有夸的,说这两样首饰很好,一看就知道很贵重。也有暗地里鄙视郑太太的,到底是个商户人家出身,不过是得了两样首饰罢了,就值得这样夸耀。在座的哪位夫人没几样好首饰,可有见过跟你这般故意夸耀的?
这一番动静,自然也惊动了宁夫人。
目光望过来,先是看到郑太太手腕上的那副白玉绞丝手镯,目光就怔了一怔。随后再看到她发髻上戴的那支赤金点翠蝶恋花的簪子,心中就大震起来。原还随意搁在椅子扶手上的右手猛的就攥紧了起来,白皙的手背上淡青色的筋络鼓了起来。
旁边伺候她的丫鬟看到,忙问道:“夫人,您,您怎么了?”
宁夫人恍若未闻,只开口叫郑太太:“郑太太,你,你头上的那支蝶恋花的簪子,给我瞧瞧。”
心情激动之下,也顾不得什么礼仪了。而且面上看着还很急切的模样,与她刚刚那一副万事都不上心的模样简直不是同一个人。
郑太太虽然心里觉得奇怪,但还是笑道:“原来宁夫人也喜欢我这簪子?”
一面说,一面抬手将簪子拔了下来,起身往宁夫人这里走近两步,然后就要递过来。
宁夫人不待她走近,也已经起身站起来往她这里走。看到簪子,立刻就伸手来接。
伸出来的手都在发颤。待接了簪子,细看一番,看清簪身上錾刻的那三个字,她蓦然觉得心中如有千万面鼓在同时敲响,竟是头都晕了,整个身子都开始发起抖来,摇摇欲坠。
她的丫鬟见了,忙走过来扶住她。一面焦急的叫她:“夫人,夫人,您怎么样?”
宁夫人依然没有理她,只当没有听见她说的话。反倒一把抓住了郑太太的胳膊,着急的问她:“这支簪子,你是哪里得来的?”
郑太太整个人都懵了。不知道为何宁夫人看到她的簪子会激动成这样。
但是她刚刚才说过那番谎话,这会儿也只得硬着头皮继续接了下去:“这,这簪子,是,是我家老爷在彩蝶轩买来的。”
宁夫人心想你这肯定在撒谎,彩蝶轩怎么可能会卖这簪子?
她原是要好好的质问郑太太一番的,但转眼见在场的一众女眷都在望着她和郑太太,晓得此事不宜张扬,便松开了握着郑太太胳膊的手,只叫她:“郑太太,请你跟我来我屋里一趟,我有件事想要请教你。”
说着,转身就往自己的院子走。
郑太太虽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也只得抬脚跟着她一块儿往外走。
☆、寻找
宁夫人带着郑太太一路到了她自己住的院里。进了正屋之后也没让丫鬟站在旁边伺候, 而是将她们全都遣了出去, 只留了一个自幼跟在她身边的丫鬟。
自然,她的这个丫鬟现在年纪也有三十多岁了,早就嫁了府里的一位管家, 也是有儿有女的人。旁人看到她都要尊敬的叫她一声吴嫂。
等不及叫郑太太坐,宁夫人已经又迫切的问了出来:“郑太太, 你老实告诉我,这支簪子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她是个性子柔弱的人, 就算这会儿心里再迫切,但问出来的话也柔柔软软的,还带着颤音。
刚刚吴嫂留在这院子里面操持, 并没有跟着宁夫人到后花园去,现在猛然的见她回来了,还带了郑太太回来,问这样的话,心里奇怪起来, 就凑近过来细看她手上拿的这支簪子。
吴嫂是晓得原委的,这一看之下脸色也立刻就变了,抬起头不可置信的看着宁夫人:“夫人, 这支簪子是”
宁夫人对她点了点头,眼里还有泪光。
郑太太都快糊涂了, 但想了想,依然还是说道:“这支簪子,确实是我家老爷从彩蝶轩买回来的。难道夫人觉得有何不妥?”
刚刚才在外人面前秀了一把自家老爷对她是如何的好, 这会儿总不能立刻就说不是吧?那不是在明晃晃的打自己的脸?
这下子还没有等到宁夫人说话,吴嫂先忍不住了,对郑太太说道:“郑太太,这支簪子怎么可能是您家老爷从彩蝶轩买的呢?也不怕实话告诉您,这簪子,原是我家夫人做姑娘的时候戴过的。后来不小心弄丢了,我家夫人心里还很难过。彩蝶轩难道会卖十几年前就有的簪子不成?”
她这话说的还是比较客气的,不过也隐瞒了当年的原委。
郑太太听她这样说,面上就有几分羞意。但依然还是不想就这么承认,就说道:“这世上相像的簪子也不是没有,怎么见得这簪子就是宁夫人十几年前的那支呢?许是你们看错了也说不准。”
宁夫人的夫婿现在毕竟是户部左侍郎,郑太太现在即便心里有点儿不舒服,但跟宁夫人说话的时候也不好太表现出来。
吴嫂便又说话了:“我家夫人怎么会看错呢?”
一面说,一面示意郑太太过来看:“您来看,这簪身上錾刻着长相思这三个字不是?这可是特地请人錾刻上去的,这世上还能有同样的不成?”
郑太太这才不说话了。
哪家的簪子簪身上没事会錾刻长相思这三个字啊?而且对于一般闺阁的姑娘来说,一般也不会买这样的簪子。
这簪子,显见得就是相爱之人赠送的。那当年这支簪子是谁送给宁夫人的?
郑太太心里正想着这件事,就听到宁夫人在很诚挚的对她说道:“郑太太,求求您,实话告诉我这支簪子您是从哪里得来的。您放心,我绝不会忘了您的这份恩情。”
说着,竟是要对郑太太跪下。
吴嫂和郑太太两个人都吓了一大跳,也都抢着过来扶她。
吴嫂落泪:“夫人,您这是,唉。”
郑太太则是慌忙的说道:“您可千万别这样,我告诉您实话就是了。”
说着,便告诉宁夫人这簪子是她名下当铺的掌柜送来的,说是有人拿来当着。
也说了一块儿当的还有她现在手腕上戴着的那副白玉绞丝手镯。
宁夫人听了,便请她将那副手镯脱下来给她看一看。一边儿看,一边还回过头流着泪跟吴嫂说:“碧桃,你瞧,这是不是当年我戴在手腕上的那副镯子?难怪刚刚我打眼一瞧的时候就觉得很熟悉。原还只以为这是我看错了,这样的绞丝镯子外面也多的。但没想到竟然真的是我当年戴的那副。”
说着,声音越发的呜咽起来。
吴嫂听了心里也难过。但碍于郑太太在这里,也不好拿话来劝。只问郑太太:“郑太太,奴婢请问您一声,这支簪子和这副手镯子,是谁拿到您的当铺里面去当的?”
郑太太心里正在想,这主仆两个人是怎么一回事?特别是宁夫人。纵然这支簪子和这副手镯子是她以前做姑娘的时候戴过的,不小心弄丢了,但以她现在的这个身份,要什么样的首饰没有,值得见到这两样东西就伤心成这个样子?
猛然的听到吴嫂问她话,她愣了一下才回道:“这我却不清楚。那日只恍惚的听沈掌柜提起过,说拿了这两样东西来当的是一对男女。两个人年纪应该都不大,女孩儿管那个青年男子叫哥哥,两个人约莫是兄妹罢。”
沈掌柜也是想在郑太太面前邀功,要让她觉得自己会办事,所以才将那日的事详细的告诉了郑太太一遍。
“兄妹?”
宁夫人和吴嫂对看了一眼,显然两个人都不信。随后吴嫂便又再问郑太太:“郑太太,那位女孩儿,多大年纪?”
郑太太能听得出来她问这句话的时候很紧张,声音里面都带着颤。宁夫人比她更紧张,双手紧紧的攥着手里的那支簪子和那副手镯,望过来的目光里面有紧张,也有期待。
虽然郑太太觉得她们主仆两个实在很奇怪,但都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了,都承认过这手镯子和这簪子不是她家老爷买的,脸也早丢了,索性就将自己知道的就都直说了罢。
若是这位宁夫人往后肯在她家夫君面前说几句她家老爷的好话,那也是值了的。
就说道:“我倒没有见过那个女孩儿。不过那日好像听沈掌柜提过一嘴,说约莫十五岁左右吧。”
“十五岁?十五岁?”
宁夫人一听,激动的就去看吴嫂。
吴嫂对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镇定一些。随后就对郑太太屈膝行了个礼:“郑太太,劳烦您了。只是不知道还能不能再劳烦您一件事?那位沈掌柜,您看这两天若有空,您带他过来,我们见见他,如何?”
总还是要问清楚那日的事的。
见郑太太犹豫不决,吴嫂立刻便说道:“郑太太您放心,我家夫人心里往后肯定领着您的这个恩情,是绝对不会忘的。”
她都这样说了,郑太太自然也同意了。
就爽快的点了点头:“行。那明天我便带她过来拜见宁夫人。”
彼此又说了两句话,宁夫人叫吴嫂过来,低声对她耳语了两句。
随后就见吴嫂走开去,不一会儿的功夫又回来了,手里拿了几张银票。
宁夫人叫吴嫂将这几张银票拿去给郑太太。
郑太太正不明白她这是什么意思,一时还不敢接银票。就听到宁夫人歉意的在说道:“郑太太,这两样首饰我确实是极喜欢的,当年不幸,不幸弄丢了,我心里还难过了好些时候。难得现在竟然又教我看到了,我就想要留下来。这五百两银票你拿着,权当是我在你这里买了这两样首饰,如何?还请你一定要收下。”
五百两银票?!
这两样首饰当日沈掌柜才花了一百两银子,但是现在宁夫人竟然要给她五百两银票,算下来她岂不是白赚了四百两银子?
这四百两银子,什么样的首饰都够买了。
郑太太很心动,但面上还是要推迟一番。后来见宁夫人确实一直坚持,便喜滋滋的自吴嫂手里接过了银票来。还对宁夫人说道:“夫人您放心,明儿我必然带着沈掌柜到您府上来见您。”
却被宁夫人想了一想之后给阻止了:“也不用到我府上来。这样,明日我让人在如意楼订间雅座,你带着沈掌柜去那里罢。”
郑太太忙应了下来。彼此又说了两句闲话,宁夫人叫个丫鬟进来,让她将郑太太送到后花园看戏去了。
待丫鬟一走,她再也按捺不住自己心里的激动和紧张,转过头对吴嫂就说道:“碧桃,你说,你说,这是不是她?”
其实吴嫂也不敢肯定,但眼见宁夫人这般激动,哪里能说不是?便宽慰她:“这极可能便是了。待明日咱们去问了沈掌柜便知。”
不过她心里也有些没底。
纵使沈掌柜见过那位姑娘又怎么样?难道他一个当铺里的掌柜,还会问清楚来典当的人住在哪里,叫什么名字不成?都是进来一手交货,一手交钱的。而京城又这样大,要到哪里去寻那位姑娘?而且这件事还不能大张旗鼓的办,不然若是教老爷知道了
最重要的是,即便寻到了那位姑娘,也不知道会不会真的就是。
好在宁夫人虽然性格柔弱,却也是个聪明的。也想到了这一层,就吩咐吴嫂:“明日咱们带了笔墨纸张一块儿过去。待见过了那位沈掌柜,我要慢慢的询问他那位姑娘的长相,然后我要将她的相貌画下来。再叫人拿了她的画像到处去打听。不论如何,我都是一定要找到她的。”
吴嫂见她一脸坚决的模样,虽然心中不忍,但想了想,她还是小心的说道:“夫人,这件事,您还是要悄悄儿的办才好。若不然,教老爷知道了这件事,您这往后”
“碧桃,”宁夫人打断了她的话,“我知道你是一片心为我着想。但你也该知道,当年是我,还有我们家对不住他和他们家。这个孩子,原本我只以为再也找不见她了。但现在天可怜见的,竟然教我知道了这些线索,我怎么能不急着找她?便是大张旗鼓,被老爷知道了我也不怕。我这一生,凡事都不由我自己,但这一次,便是我死了,我也要找到她,将她送去云南跟她父亲和她哥哥团聚。这样,也算是我的赎罪了。”
吴嫂听了,叹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只是出门叫人去如意楼订雅间。
☆、情意
二月春闱, 等到放榜的时候因为正值杏花开放, 便称之为杏榜。
杏榜许攸宁自然也是高中了的。只可惜不比童生试和乡试他都是头名,这次却只考了个中上。
但对于一家人来说,只要许攸宁能考中就已经很厉害了, 是不是头名又有什么关系。
要知道这会试可不比童生试或者乡试,而是全国的举子都来参加, 其中不乏头发花白,参加过好多次会试都没有中的人, 如许攸宁这样年轻的,头一次考就能考中,已经算得上是人中龙凤了。
喜报送到家的时候, 叶细妹和叶蓁蓁只高兴的面上的笑容一整天都没有下去过。许攸宁面上虽然也有笑容,但却是淡淡的。
这次会试,他自然没有用全力,但没有想到竟然还能考个第九名。看来接下来的殿试他还要收敛些才好,这样吏部斟酌官职的时候才会将他外放出京城。
殿试在随后的四月。不过只要会试过了, 殿试基本都能过的。只不过是排个名次,吏部好根据名次委任官职罢了。
且眼见得下个月十五叶蓁蓁就要十五及笄了,叶细妹就和许攸宁开始商议起给他们两个人成亲的事来。
这可是许攸宁这几年的夙愿, 现在听叶细妹猛然间跟他提起来,他只觉得一刹那心中如有烟花绽放开来, 可不是得知自己会试考中时能比的。
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只怔怔的看着叶细妹。
他这副傻样儿都把叶细妹给看笑了。
她自来就觉得许攸宁是很稳重内敛的一个人,这几年他就是这个家里的顶梁柱, 看着较以前也越发的沉稳持重起来,没想到现在竟然会高兴的一直傻笑。
笑过之后还站起身恭恭敬敬的对她行了个大礼,说道:“谢谢娘。”
叶细妹就笑道:“行啦,谢我什么?你和蓁蓁都大了,现在你又考中了会试,眼见得殿试过后你就会有个一官半职的了,这可是天大的喜事。都说这好事成双,现在让你们两个成亲正好,也算是了了我心里的一件大事。你现在呢,就去对蓁蓁说这件事,然后咱们还要赶紧置办你们两个的喜服和其他的东西。”
许攸宁应了一声,走去寻叶蓁蓁说这件事。
叶蓁蓁正在陪元宵玩,猛然的见许攸宁走过来激动的跟她说这件事,她还有些愣住了。
虽然说她知道这时代十五岁成亲是很平常的事,十三四岁的姑娘成亲的都有,但在她心里,还是觉得十五岁很小了。
就有些迟疑的说道:“现在就成亲啊?”
她觉得,怎么着也得等到她满个二十岁或者十八岁再说吧?
许攸宁一听,心里立刻就跳了一下。
转过头喊了一声娘,叫她出来照看着元宵,然后也顾不上在叶细妹和元宵面前避什么嫌了,拉着叶蓁蓁就回了他自己的屋,还将门和窗户都关上了。
叶蓁蓁心里觉得挺窘的。这让叶细妹怎么看啊?不定的就会以为他们两个在屋里做什么呢。就是元宵那小子待会儿问她,哥哥和你说话干嘛还要关门关窗户啊,她都会没脸回答。
于是她就红着一张脸问许攸宁:“你将窗户和门关起来做什么?”
说着,就要走过去将门拉开。
却被许攸宁拉住胳膊,顺势就按在了旁边的墙上。
叶蓁蓁:
又是壁咚!她都要吐槽无力了。
就听许攸宁在问她:“你刚刚问我现在就成亲,你这话的意思,是不想跟我成亲吗?”
许攸宁能听得出来他问这话时的紧张和小心翼翼。一抬头,还看到他目光在牢牢的望着她,好像生怕错过她面上一丝一毫的神情。
他这样强势稳重的一个人竟然会露出这样的一面,叶蓁蓁心里立刻就软和了下来。
她也知道许攸宁这是多想了,忙摇手解释:“没有,哥哥,我没有不想跟你成亲的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许攸宁继续追问。但凡跟叶蓁蓁有关的事,他总是比较敏、感的。
叶蓁蓁想了想,就一脸诚挚的看着他,很老实的作答:“我就是觉得我年纪还小,不是特别想现在就成亲。”
“真的只是因为这个?”许攸宁将信将疑。
只要叶蓁蓁不是不想跟他成亲就好。
叶蓁蓁郑重点头:“嗯,真的只是因为这个。”
许攸宁又目光细细的看了她一会,待确定她说的确实是实话之后他才放下心来,浅笑着:“下个月你就十五及笄了,不小了,可以成亲了。”
叶蓁蓁:
所以我刚刚其实都是白说了,您一点儿都没听进去啊?
许攸宁见她不说话,心里又不安起来,低下头便来亲吻她嫣红的双唇。
叶蓁蓁整个身子都被他按在墙上,想要挣脱是肯定挣脱不掉的。而且这几年她都已经被许攸宁给亲吻习惯了,所以纵然还是觉得很害羞,但也没有要躲的意思。
便微仰着头,任由许攸宁亲吻自己。
许攸宁一直都知道,在他和叶蓁蓁的这段感情里面叶蓁蓁一开始是被迫接受的,虽然这些年叶蓁蓁越来越依赖他,但是他心里还是一直很不安。
担心叶蓁蓁只是因为习惯接受他,而不是因为喜欢他才接受他。
不过有时候他也想着,便是叶蓁蓁因着习惯才接受他也没有什么不好,只要她愿意跟他成亲,一辈子跟他在一起就够了。
可心底里面还是希望叶蓁蓁能喜欢他的。特别是刚刚,明明是一团欢喜的跟叶蓁蓁说两个人即将要成亲的事,叶蓁蓁第一反应不是激动高兴或者害羞,而是迟疑的问现在就成亲啊。
就算叶蓁蓁解释了她这样问的原因,但许攸宁还是觉得心里很不安。
所以这会儿他两条胳膊很用力的抱着叶蓁蓁,恨不得将她整个儿的都揉入到自己的身体里面才好,舌尖也很用力的勾着叶蓁蓁的舌尖吮吸,都让叶蓁蓁觉得招架不住,想要推开他了。
但是她越开许攸宁心里就越觉得不安,也就越发的用力抱紧她,吮吸着她。
他们两个人的关系里面许攸宁素来就是强势的那个,叶蓁蓁原本都已经习惯了的,不过很显然今天这一通亲吻许攸宁又强势出了个新高度。
也不管她受不受得住。
叶蓁蓁心里就有几分气。一狠心,逮着许攸宁的舌尖就咬了下去。
也不敢太用力的咬,心疼,但多少也用力点儿力,不然许攸宁他就不知道痛。不痛能放开她啊?
但是许攸宁就算知道痛了也依然没有放开她,反倒还抬起右手按住了她的后脑勺,将她用力的往自己这里按。
叶蓁蓁:
也不知道许攸宁今儿这是怎么了,以前也没见他这样过啊。
等到许攸宁终于觉得心里安稳了一些,松开叶蓁蓁的时候,叶蓁蓁的双唇都嫣红一片了,舌尖都有点儿麻木了。浑身的力气也像被抽干了一般,要不是许攸宁紧紧的将她抱在怀里,她都怀疑自己能顺着墙滑到地上去。
心里是想要生气的,但是竟然都没有力气生气了。而且最重要的是,她对着许攸宁好像也确实生不起气来。
她是知道这个人对她的情意的。那会儿在上京的途中,有一次他们遇到了一伙劫匪,许攸宁替她挡了一刀。
那么宽那么大的刀砍在他背上,立刻就血流如注,可他还紧紧的将她抱在怀里护着她,手覆在她的眼上,柔声的安抚着她:“别怕,没事。”
就是到现在他背上还有这道伤疤呢。
想到这里,叶蓁蓁立刻觉得心里柔软下来,伸手环住了许攸宁精瘦的腰身。
许攸宁察觉到了,一面双臂更加用力的圈着她,一面低下头问道:“蓁蓁,你,喜欢我吗?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不是兄妹之间的那种喜欢。”
刚刚他才亲了叶蓁蓁好长时间,所以这会儿声音还有些沙哑,有些儿低沉,但听起来竟然特别的性感。
不过就算这样,叶蓁蓁也能听出他这话里的忐忑不安来。
心里不由的就越发的软了下来。
她知道在他们两个的这段感情里面许攸宁其实是很没有信心的。明明他在其他的事情上面都是很游刃有余的,可所有的不安和忐忑都在她面前展现了。
可以知道她在他心里是个什么样的位置了。
忍不住在他的怀里抬起头来看他,正好对上他一双幽深,带着紧张的双眸。
叶蓁蓁就踮起脚来,在他的唇上亲吻了一下,然后说道:“我不喜欢你。”
在许攸宁错愕的目光中,她微微的笑道:“我爱你,哥哥,我爱你。我想跟你成亲,一辈子跟你生活在一起。”
回应她的是许攸宁最开始的震惊,然后是狂喜。再是拥她入怀,带着怜惜和满腔爱意的亲吻。
☆、找来
叶蓁蓁跟着许攸宁一块儿外出置办一应成亲所用的东西。
对于这件事许攸宁也跟叶细妹商议过, 虽然家中也算不得上富裕,但一辈子也就成这一次亲,他们都不想委屈了叶蓁蓁,是肯定要尽其所有的。
好在上次才在恒誉当里面典当了一百两银子,虽然租赁房子,加这些日子的花销用去了一些, 可七七八八的还剩了九十两左右, 叶细妹便全都拿出来给了许攸宁和叶蓁蓁,让他们两个买东西去。
叶蓁蓁反倒心疼起钱来,只拣必须要用的东西买不说,也不肯买好的, 只觉得差不多就行了。
这一日两个人便是去绸缎铺挑选成亲那日要穿的吉服衣料。
虽然说吉服肯定是自己亲手做的好,但一来叶细妹和叶蓁蓁两个人虽然都会做衣裳, 但做得都不算十分好,二来时间也紧迫,所以想了一想, 还是买了料子交由成衣铺去做的好。
又买了些旁的东西,两个人便往家走。
一路上自然是手牵着手的。因为大婚在即,两个人眼角眉梢都是喜意, 也没有留神到后面有个人不时的看叶蓁蓁一眼,又低头看手里的画像。然后又悄悄的跟在他们两个人身后走了一段距离。
韶光已过, 转眼院里海棠花树上粉色的花朵已经开的簇簇拥拥的,身上穿的冬天的夹衣也终于可以脱下来,换上轻薄些的春装了。
这一日小院的门却有人敲响了。有同住一院的人过去开院门, 就看到院外站了两个人。
两个都是妇人,前面的那个穿戴比他们不同,后面的那个更不得了,一打眼就知道是个贵妇人。
开门的人心里不由的就想,这两个人是什么人,竟然会到我们这样的小院来?
许攸宁和叶蓁蓁他们租住的是一处二进四合院的三间东厢房。如正房,西厢房,甚至连倒座房都是有人租赁的。虽然不说是鱼龙混杂,但总归不是这些个贵妇人会来的地方。
便目光疑惑的望着面前的两个人。
这两个人正是宁夫人和吴嫂。昨儿听遣出去的一个人过去回报,说是在街上看到了一位小姑娘跟画上的人十分相似,于是今日宁夫人就迫不及待的找寻了过来。
这件事毕竟也不敢明目张胆的办,所以她也只带了吴嫂,其他一个府里的丫鬟也没有带。便是车夫,也是让他将车赶到前面的大街上她就让车停住了,自己扶着吴嫂的手,两个人一路找过来的。
这会儿见有人开门了,吴嫂忙跟这人问了声好,然后展开手里握着的一卷纸,问她:“请问,这位小姑娘可住在这里?”
这人打眼一瞧,就见画上的少女眉目清秀,琼鼻樱唇,画的极传神。
这可不就是东厢房住的那家子的姑娘?
这人也没有隐瞒,点头说道:“是叶姑娘啊。你们找她?”
宁夫人一听,立刻激动起来,同吴嫂说道:“碧桃,她,她果然在这里。”
这些日子她遣出去的那些人也有回报说看到了跟画上相像的小姑娘,但每次宁夫人带着吴嫂寻过去的时候都会发现不是。但即便如此,每一次但凡有了消息宁夫人依然会亲自过来寻找,且每一次都会十分的期待。
不过相比较她的激动,吴嫂则是要平静许多。
失望的次数多了,对这一次她也不敢抱有太大期望。
就继续问道:“劳驾,请问您能不能带我们去见见这位小姑娘?”
说着,伸手从随身带的荷包里面掏了一块碎银子递过去。
这人一见,立刻喜的眉开眼笑的,还有什么不肯说的?当即就回过头往东厢房喊道:“叶姑娘,叶姑娘,有人找。”
一面回过头,伸手指着东厢房就对吴嫂和宁夫人说道:“喏,你看,她就住在东厢房。”
吴嫂听了,忙扶着宁夫人往院里的东厢房走。
叶蓁蓁正在屋里跟元宵玩儿,猛然听到对面赵大嫂喊的这话,她心里还在想,我在这京城里面也没有什么认识的人,是谁找我?
不过她还是抱着元宵往屋外走,走出来之后就笑着问:“赵大嫂,谁找我?”
赵大嫂指了指吴嫂和宁夫人:“喏,就是这两位。”
说着,拿了手里的碎银子就往家走。
叶蓁蓁目光好奇的打量着吴嫂和宁夫人同时,吴嫂和宁夫人也在打量她。
吴嫂看见她吃了一惊。又低头同手里的画像比较了一比较,心里就想,这位可是最像的那位了,就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她们要找的人。
宁夫人看到叶蓁蓁的时候则是眼泪水忍不住的就沿着脸颊滚落下来。
她有一种直觉,这次肯定不会错的,眼前的这位姑娘正是自己要找的人。
看她的眉眼,分明跟那个人是很相像的。
“你们,找我?”
最后还是叶蓁蓁先开了口。
实在是很奇怪的两个人啊,特别是后面站着的那个妇人,看到她就开始流眼泪。
最关键的是,她并不认识这两个人。所以她们两个人别是找错人了吧?
吴嫂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倒是宁夫人哭着走上前来,颤着双手就要来摸叶蓁蓁的胳膊。
叶蓁蓁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就往后蹬蹬蹬的后退了两步。元宵还转过头,扯着嗓子朝屋里喊:“娘,娘。”
他虽然年纪还不大,但也能感觉得到叶蓁蓁这会儿对面前这个女人的抵触的。
叶细妹正在里屋做针线活呢,听到喊声就放下手里的活往外走。一边走还一边问:“元宵,你又做什么事了?你”
一语未了,看到院子里面站了两个陌生女人,其中一个女人还要来拉扯叶蓁蓁,叶蓁蓁则是一脸戒备的模样,忙两步跑过来,挡在叶蓁蓁面前,冲宁夫人喊道:“你是什么人?拉扯我女儿做什么?”
宁夫人闻言一怔,抬头泪眼模糊的望着叶细妹,口中无意识的喃喃重复着:“你女儿?”
身子有点儿摇摇欲坠,胸腔里的一颗心急速的坠了下去。
她的女儿?那这位小姑娘不是她的女儿?
吴嫂见状,忙走上前扶住宁夫人。
转过头目光打量了叶细妹一打量,她心里也摸不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但既然眼前的这位姑娘跟画像上如此相似,少不得总是要问一问的。
想了一想,她便轻声的提醒宁夫人:“夫人,那支簪子,还有那副手镯子,您拿出来给她们两个看一看。”
宁夫人一听,忙从怀里掏了一只绸布包出来,展开递到叶蓁蓁和叶细妹面前来,问:“这支簪子,还有这只手镯子,你们两个可,可认得?”
问这句话的时候她声音都忍不住的在发着颤,目光也一直牢牢的看着叶蓁蓁。
可惜叶蓁蓁完全的被叶细妹挡在身后,她压根就看不到半点。
倒是叶细妹看到她手上的这两样东西,当即就叫起来:“这是我们的。”
目光看了看宁夫人,她回过头问叶蓁蓁:“你和你哥不是说将这两样东西当了,怎么现在会在这位,这位太太手里?”
看宁夫人梳着妇人的发髻,身上的穿戴虽然素净,但也看得出来都是很贵重的东西。气质更骗不了人,所以叶细妹想了想,还是称呼宁夫人一声太太。
叶蓁蓁闻言,从她背后探出头来,一眼就看到宁夫人手上拿的那两样东西。
心里也惊讶起来。
那天她明明和许攸宁一起将这两样东西拿到恒誉当死当了,可怎么这会儿会出现在这个女人手里?
就摇了摇头,老老实实的回答:“我不知道。”
宁夫人却已经很敏锐的捕捉到她们两个人话里的信息,忙问道:“你们是在哪个当铺当的这支簪子和这副手镯子?可有当票?能不能给我看一看?”
只要有那张恒誉当的当票,那自然就能证明这两样东西是叶蓁蓁的。换而言之,那叶蓁蓁就是她的女儿。
想到这里,宁夫人又开起激动起来,望着叶蓁蓁的目光又有了期待。
叶蓁蓁直觉这事不对啊,正要开口拒绝说出实情,但叶细妹却已经开口说道:“在哪家当铺我不知道,但当票是有的。你要看?等等,我去给你拿来。”
叶蓁蓁急的,将怀里的元宵放到地上,伸手就去拉叶细妹的胳膊:“娘。”
叶细妹反而说她:“你拉我做什么?来的都是客,你快请这位太太和这位大嫂到屋里坐,让人家一直站在院子算怎么一回事。”
说着,转身就往屋子里面走,要去拿那张当票给宁夫人看。
叶蓁蓁急的一跺脚。看了宁夫人和吴嫂一眼,也顾不得她们两个了,拉着元宵就赶忙去追叶细妹。
叶细妹已经在里屋拿了装着当票的那只小匣子出来,正要打开,叶蓁蓁冲进来,伸手就按住了她的手。
“娘,你不能拿给她们看。”
叶细妹手一顿,抬头不解的问她:“只是一张当票罢了,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为什么不能拿给她们看?”
叶蓁蓁解释:“我们又不认识她们两个,谁知道她们两个人是什么人。而且那两样东西我明明在当铺里面死当了的,怎么现在会到她们两个手上?还拿着这两样东西找过来?娘,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也不可无,我觉得我们还是不能将这当票给她们两个看。更何况现在哥哥也不在家,若真有什么事,咱们娘儿两个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呀。”
前些时候他们住在寺庙里的时候,许攸宁为了抵房钱,曾接了寺庙里的经书来抄。后来虽然搬离那里,但有几卷说好的经书却没有抄写好。中间又是会试,又是旁的事,直至昨日才将所有的经书抄写好,于是今日许攸宁吃完早饭之后就拿着抄写好的经书去寺庙里了,现在还没有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用完了,要开始果奔的日子了,好刺激。
☆、确认
叶细妹听叶蓁蓁这样说, 就有些犹豫起来。
但转念她又想到另外一件事,就还是决定将当票拿给宁夫人和吴嫂看看。
上次叶蓁蓁和许攸宁跟她说将那两样东西死当了她心里还惋惜呢,总想着那是叶蓁蓁的东西,怎么就能死当了呢?就该让她留着。
就算不能凭这两样东西找到她的亲生父母,但这也是两样很贵重的好首饰,可以让叶蓁蓁戴。说不定往后还能作为传家宝给她的儿女呢, 也算是给后代的一点东西。
但是现在宁夫人竟然将这两样东西拿了出来。叶细妹心里就想着, 待会儿她要问问宁夫人,要多少银子才肯将这两样东西卖回给她。
便是现在她手头没有那么多银子,但往后她总会慢慢凑齐的。
就对叶蓁蓁说道:“你这也太多想了。我看那位太太面善的很,不像是坏人。而且你没瞧见她头上戴的那支碧玉簪子, 还有她腰带上系的那只碧玉环?一瞧就是好东西,日头照着, 明净的就跟汪绿水似的。这样富贵人家出来的太太,做什么要跟咱们过不去?就是那两样首饰,虽然贵重, 但人家太太也未必瞧在眼里。等我拿了当票去给她看,证明这两样首饰确实是我们的,再问她可愿意将这两样东西卖回给我们, 岂不好?”
至于宁夫人是从哪来得来的那两样首饰,而且为什么拿着这两样首饰找上门来, 叶细妹并没有多想。
反正当铺里面那些死当的东西她知道是肯定会拿出去卖的,许是这位太太买的呢。
就不顾叶蓁蓁的劝阻,打开匣子拿着当票就往屋外走。
叶蓁蓁苦劝不住, 也只得跟着她一块儿往屋外走。
宁夫人和吴嫂已经在堂屋里面了。
吴嫂在打量着屋里各处。朝西的屋子,窗子也没有几个,屋里的光线并不好。家具也都是破旧的,但擦拭的都很干净。看得出来这家人是很爱干净的。
宁夫人却无心打量,目光只紧紧的望着里屋的门口。
多年的教养告诉她不能随便进入别人的卧房,而且她也能看得出来刚刚叶蓁蓁对她的抵触
想到这里,她心里不由的就难过起来。
叶细妹这时已经拿着当票走出来了,叶蓁蓁牵着元宵跟在她身后,面上依然有戒备。
倒是叶细妹一出来就大大咧咧的将手里的当票递给宁夫人:“喏,给你看当票。”
宁夫人颤着双手接过来,低头细细的看着。
当票上面写的很仔细,当日当的是两样什么首饰,而且上面也有恒誉当三个字。
确实是郑太太家里的那家当铺。而且也能看得出来确实是这两样首饰没有错。
叶细妹觑着她的神色,心里想着这位太太是怎么一回事?怎么看到这张当票就哭了?
不过还是要问的:“这位太太,这下子你该晓得我没有说谎话了吧?这两样首饰以前确实是我们家的,被两个孩子瞒着我拿出去当了。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现在这两样首饰会在你手里,但能不能容小妇人问一句,你能不能将这两样首饰卖回给我们呢?价钱你说,但凡觉得合适,我绝不往下压价。”
宁夫人眼望着叶蓁蓁哭的说不出话来。
这两样首饰确实是这位姑娘的没有错。而且这位姑娘的相貌生的跟他很有几分相像,这肯定是他们两个的女儿没有错。
吴嫂已经走过来扶住了宁夫人的胳膊,也探头去瞧她手里的当票。
她跟着宁夫人多年,是识得字的,当下也看明白了当票上面写的东西,心里一惊,不由的就抬起头来,目光细细的打量着叶蓁蓁。
叶蓁蓁心里越来越不安,攥紧了手,别过头去看旁边,不跟吴嫂的视线对上。
吴嫂打量了她两眼,就扶着哭得哽咽起来的宁夫人坐到旁边的一张条凳上。
叶细妹也有点儿懵了起来,不解的问:“这位太太,你,你怎么哭上了?”
就看了一张当票而已,怎么就哭成这样了呢。
吴嫂看了宁夫人一眼,拿着手里的锦帕握着嘴,看着叶蓁蓁正哭的眼泪水不停的沿着脸颊滚路下来,想来一时半会儿的也别指望她能问出什么话来了。说不得,只能她来代问了。
便打量了叶细妹两眼,然后屈膝对她行了个礼。
叶细妹吓了一跳,心里越发的觉得这两个人奇怪起来。
这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出来的人,又素不相识的,好端端的对她行礼做什么?
正要说话,就见吴嫂已经直起身来,开口问道:“这位太太,奴婢冒昧问您一句话,还请您别生气。”
叶细妹已经懵了,下意识的就说道:“你有什么话?你问。”
吴嫂看了一眼叶蓁蓁,叶蓁蓁心里立刻紧绷起来,垂在身侧的手都紧紧的握了起来。
她垂下头,不看吴嫂和宁夫人,但还是能感觉到吴嫂,特别是那位宁夫人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这让她的心里很不安。
而听到吴嫂在缓缓的问叶细妹:“敢问您的女儿,是您亲生的吗?”
心里的那个猜测被证实,叶蓁蓁闭上了双眼。
这一刻她不知道是该阻止接下来发生的事还是任由这件事就这样真相大白下去,她只觉得心里面乱糟糟的。
叶细妹却有点儿不高兴起来。她看着吴嫂,语气很不客气的问道:“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吴嫂回头看了宁夫人一眼,见宁夫人对她点头,她便转过头看着叶细妹继续说道:“实不相瞒,这支簪子和这副白玉绞丝手镯原本是我家夫人的。后来她生了一对儿龙凤胎,就将这支簪子和这副镯子给了她女儿。后来不幸将这女儿丢了,生死不明。前段日子偶然看见这两样首饰,问过是有人拿去恒誉当典当的,我家夫人便一直找寻。今儿便找寻到了您这里来。又听您说这两样东西是您家里的,所以奴婢才敢贸然问您这句话。”
叶细妹早就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她目光看看宁夫人,又看看叶蓁蓁。
父母子女间总归是有些儿相像的。在宁夫人看来,叶蓁蓁相貌有几分随了她父亲,但这会儿在叶细妹看来,也不知道是因为知道了这件事的缘故,还是她们两个人的相貌原本确实就有些儿相像的缘故,竟是觉得叶蓁蓁的一双眼长的很像宁夫人。
心里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原本以前她还一直想着,要是哪一天能让叶蓁蓁找到她亲生的父母就好了,这也是为什么她刚刚想将那两样首饰再买回来的缘故。因为总觉得这两样首饰跟叶蓁蓁的身世有关,只有将这两样首饰一直留在叶蓁蓁身边,往后才有可能让她找到她的亲生父母。但是这会儿听完吴嫂说的话,知道眼前的这位太太极有可能就是叶蓁蓁的亲生母亲时,她心里却有点儿五味杂陈。
这可是她一手养了十几年的闺女啊,难道现在真要让叶蓁蓁认回她自己的亲生母亲去?
可叶细妹到底是个心地纯良的人。看着宁夫人现在哭的满面泪痕的模样,想着人家丢了闺女,这十几年心里肯定很悲痛,一直在寻找,现在好不容易的找到了,哪里能因为她的私心就不让她们母女两个相认啊。
就忍着心里的酸涩,对吴嫂点了点头,说道:“蓁蓁确实不是我亲生的闺女,是我捡来的。”
接下来不待吴嫂再问,叶细妹便细细的说了当日她捡到叶蓁蓁时的场景。还叫叶蓁蓁去屋里将当时女婴身上穿的衣裳和包被都拿出来给吴嫂和宁夫人看。
两个人一看之下,可不就是当年宁夫人亲手做的?
宁夫人还看了叶蓁蓁的背上,靠近右肩膀那里确实有一块皮肤较旁边的肤色深一些。是当时出生的时候就有的,算得是胎记。
连叶蓁蓁都不知道自己后背竟然会有这个所谓的胎记。
一来是长在背上,她没事看自己背上干嘛啊。而且也没有那种看得很清晰的镜子,就算是真的拿到背后去照也看不分明这一块。
二来,谁能想到这个也能是胎记啊。
不过这下子叶蓁蓁确实是宁夫人的女儿没有错了。
宁夫人已经抱着叶蓁蓁哭起来,连吴嫂也在一旁不停的抹泪。
叶蓁蓁却觉得尴尬的很。
她又不是原身,心里很清楚明白的知道宁夫人只是原身的亲生母亲,而不是她的亲生母亲,但另外一方面,她现在就是叶蓁蓁
又担心叶细妹会多心,所以就算被宁夫人抱着,她还是一直眼望着叶细妹。
☆、相逢
许攸宁带着抄写好的几卷经书一路往寺庙走。
那会儿他们一家住在寺庙山门下,寺庙却是在半山腰的, 有修建好的台阶一路往上, 两旁树木幽静。
不过也看得出来这些台阶已经很久没有人打理了, 估计这些年来寺庙的人也不多, 因为台阶遭风吹日晒开裂了好多, 缝隙里面还有杂草长出来。
等到了庙门外, 庙门也是关着的。许攸宁上前敲门, 过了一会儿的功夫才见有个僧人过来开门。
许攸宁说明来意,并递过手里已经抄写好的经卷, 僧人却摇手后退表示不敢收。
他说他刚刚才在后面挑粪水浇过菜,手上还没有洗, 怎么敢接经卷?这是对佛祖的大不敬。
而且他还说他只是个寺庙里的粗使僧人,这经卷也不能交给他的,该交给掌管经卷的人去。
说着, 就叫许攸宁进来, 要带他去见那位掌管经卷的人。
许攸宁也只得进门, 随同他一块儿往里走。
因为要接了经书来抄写抵房钱,许攸宁以前也曾进过这寺庙两次, 但每次也只在外殿,这还是头一次进内殿。
一路走来,就见墙壁有剥落的地方, 经幡帘幔都已经陈旧了,就是殿里面供奉的一众菩萨身上也有斑驳不平的地方。
但从这些菩萨残留下来的金身来看,依然依稀可见当年的繁华。
这名僧人带许攸宁走到一处院内, 就请他在外等候,说自己要进内通报。
许攸宁点了点头,眼见他走进屋里去,目光开始四处看着这小院。
墙角栽种有一丛文竹,另有青松一棵,以及数株杜鹃花。正中三间正屋,两面厢房。院子和这房子虽然都不大,但看着却也精致幽静。
应该是寺庙里面某位僧人的禅房,而且应该是有身份有地位的僧人。
许攸宁因为在府学的时候下苦功练过骑射刀剑棍棒之类,耳目也较为聪明。这时就听到刚刚那位僧人进屋说话的声音,随后又听到里面有妇人的声音在:“大师正在净室里面跟娘娘探讨佛经,叫他将经卷交给你,然后自行离开吧。”
许攸宁记性好,立刻听出来这正是那位冯嬷嬷的声音。
上次就是她送了元宵回去的。
她在这里,而且刚刚她还说娘娘
那日许攸宁原就对冯嬷嬷的身份有了猜测,这会儿他就越发的确认起来。
他也不欲多事,垂下眉眼,就想着待会儿将手里的经卷拿给那位僧人就走。
这时又听到那位僧人在为难的跟冯嬷嬷的解释,意思是他的手刚刚碰过污秽的东西,又没有清洗,怎么能碰经卷?佛祖会怪罪的。
冯嬷嬷听了,便说道:“那我去接。”
说着,就随僧人一块儿走出屋来。
一眼就看到正站在庭院里面的许攸宁。
春光正好,细碎的金子一般倾斜而下,为许攸宁周身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青年长身玉立,眉目安静平和。
冯嬷嬷一时就怔在原地。
她想起许多年前,那位年轻的庆仁帝也曾这样站在春日的日光中,眉目间也是这样的安静平和。而她家的娘娘那时刚入宫不久,两个人站在一块儿,就如神仙眷属一般。
这个青年,刚刚恍然间竟然教她以为自己看见了当年的庆仁帝
待看清这是许攸宁之后,冯嬷嬷越发的惊讶起来。
“是你?”
许攸宁弯腰对她行礼:“见过嬷嬷。”
心里还是很感激冯嬷嬷当日送了元宵回去的,若不然元宵真走丢了,不说叶细妹,他和叶蓁蓁都不能接受。
冯嬷嬷怔了一怔,叫他起来:“许少爷,你多礼了。”
又问:“是你要交佛经?”
许攸宁点了点头,走上前几步,双手将手里拿着的几卷佛经递过去:“是那日在寺里领的纸张笔墨,答应要抄写的三卷《金刚经》。这些日子因为琐事缠身,所以今日才来交付。”
语气温和,眉眼清隽,气质高华。
冯嬷嬷不说话,目光望着他。
那日就觉得许攸宁眉眼间有几分像阮云兰,这会儿可能是因为刚刚她差点儿错将许攸宁认成当年的庆仁帝的缘故,竟然觉得许攸宁这相貌也有几分像庆仁帝。
特别是这通身温润内敛的气派,就越发的跟庆仁帝相像了。
许攸宁面上浅笑不变,不过捧着佛经的手又往前伸了些,相当于是无声的催促了。
冯嬷嬷反应过来,伸手接过了这几卷佛经。
当年的事许攸宁也曾听人提起过,知道眼前的这位嬷嬷是伺候在那为皇后娘娘身边的人。而她刚刚口中说的那位娘娘,也应该就是那位皇后娘娘了。
论起来当年的事确实很荒唐,但许攸宁知道有些人为了权势,再荒唐的事都愿意去做。
但他这辈子只求一家人平淡安稳度日,对这些事并没有半点兴趣,也不欲多知道一星半点,所以这会儿见将佛经给了冯嬷嬷,他对冯嬷嬷和那位领他进来的僧人行了礼,转身就要离开。
不想他这一转过身,冯嬷嬷却眼尖的看到他右耳根处有半粒芝麻大小的红痣。
因为这处红痣生的隐秘,且很小,所以平常也鲜少有人会注意到。这会儿要不是因为两个人实在离得近,今日日光又甚好,冯嬷嬷也不会看到。
冯嬷嬷心中当即大震,忙叫许攸宁:“你且站住。”
许攸宁眉头微拧。不过当他转过身来的时候,面上神情平和一如刚才。甚至眉眼间还带有两分浅淡的笑意。
“请问嬷嬷还有何见教?”
其实冯嬷嬷哪里有什么见教,不过就是看到许攸宁耳根处的那粒红痣,猛然间的想起来小殿下的耳根处也是有这里红痣的。
记得那会儿小殿下才刚生下来不久,哭闹的时候她抱着他满殿慢慢的走,哄他入睡。然后将他哄睡了,放到阮云兰身边睡的时候,小殿下一偏头,就教她看到了他耳根处的那颗小红痣。
她还记得那会儿她指着这粒小红痣给阮云兰看,阮云兰还笑,说小殿下一个男孩儿竟然生了一粒红痣。还说得亏这红痣生在耳根处,不引人注目,若生在脸上,岂不是显得跟女孩儿一样,没气势?
但是没想到现在她竟然会在许攸宁耳根后面看到这粒一模一样的小红痣。
而且先前她还总觉得这个许攸宁相貌上有几分生的跟阮云兰,甚至跟庆仁帝相似
冯嬷嬷心里不由的快速的跳动起来,手掌心里面都紧张的汗湿一片了,目光死死的盯着许攸宁。
看他这模样,也就二十岁左右,就是年纪也是对得上的。
这到底是巧合,还是眼前的这位青年就是小殿下?若他真是小殿下,那日叶细妹怎么会说这是她儿子?而且谈话中她也得知叶细妹只是个农妇罢了。
小殿下怎么会成为一个农妇的儿子?
冯嬷嬷心里满是疑问,但是她不知道该怎么问出口。
许攸宁面上浅淡的笑意虽然仍在,但见冯嬷嬷叫住他之后却一直不说话,反而目光一直在审视着他,心里也渐渐的生了几分不耐。
正要开口再作辞,这时忽然听到里屋有个声音在叫:“冯嬷嬷?”
原来是阮云兰听大师讲解完佛法,起身正要回去。但出门的时候却没有看到原应守候在外的冯嬷嬷,不由的出声开口叫她。
这声音听着明明柔软的很,可是落在许攸宁耳中,却如同有一个炸雷在他耳旁猛然炸响,只震的他一时都心神恍惚起来。
自幼时起他就经常会做同一个梦,梦里他能看到猩红的鲜血,熊熊的火光,还能听到有个女人在凄厉的大叫宁儿。
他不知道这些到底是什么画面,也不知道这些画面是否跟他有关联,又或者这些只是他做的一场比较固执的噩梦罢了,但是刚刚,听到那道女声在叫冯嬷嬷的时候,他却莫名的觉得跟梦中那个女人的声音很相像。
饶是他以往再是个镇定的人,这会儿也不由的迅速的抬头望过去。
就见有个妇人正从正屋走出来。身上穿着一套葱白色的衫裙,外面罩一件黑色的轻纱外衫,仿似在穿着孝衣。
看其相貌,是极秀丽的,应该还不到四十岁,但却满头白发。也没有挽发髻,只随意的用一根黑色的绸带在身后系了起来。
这实在是很奇怪的一个妇人。但是许攸宁却很奇异的发现,他对眼前的这位妇人仿似有某种奇异的亲切感。
阮云兰看到他也怔愣了一瞬,心中莫名的也觉得有几分亲切感。随后她看向冯嬷嬷,问:“冯嬷嬷,这是哪家的少爷?”
☆、寻亲
冯嬷嬷看到阮云兰走出来,已经转过身往她这里走了。待听到她的问话, 冯嬷嬷想了一想, 就叫她:“娘娘, 您随奴婢来, 奴婢有话跟您说。”
一面还对站在旁边那位刚刚对阮云兰讲解佛法的大慈大师说道:“还要劳烦大师先陪这位许少爷坐一坐。”
大慈大师应承了下来, 冯嬷嬷便扶着阮兰云的胳膊往里面走。
阮云兰见她一脸按捺不住的激动和紧张, 虽然心里觉得奇怪, 但还是随着她转过身重又走回刚刚最里面的那间净室。
净室里面幽幽檀香仍在,花几上一盆天目松盆栽枝干遒劲。
冯嬷嬷心中急切, 一进净室,才刚将净室的门关上, 她就迫不及待的压低声音问阮云兰:“娘娘,方才你见到那位青年,心里可觉得有什么异常的地方?”
阮云兰虽然不知道她为何会如此问, 但她自小就是冯嬷嬷照料长大的, 这些年在这寺庙中也是冯嬷嬷陪伴在侧, 对她的情分自然非比寻常。就老实作答:“我刚刚见到他,也不知道怎么, 忽然就觉得他很亲切。倒仿似我以前曾经在哪里见过他一般。”
但明明今日她才头一次见这个人,甚至她都不知道这个人的姓名。
冯嬷嬷一听,眼中险些落下泪来。
当下也不隐瞒, 就急急的轻声说道:“这便是上次我同您提起过的,住在山脚下禅房那户农妇家的儿子,我初次见到他的时候, 心里就觉得他眉眼间有几分像您,但回来之后我也没敢对您提起,但是方才,方才,”
说到这里冯嬷嬷的声音有些儿发起颤来:“他转过身要走的时候,我发现他右耳根处竟然有一粒小红痣。就跟当日小殿下右耳根处的那粒小红痣一模一样。”
阮云兰心中大震,一时脑中如有巨石滚过,轰隆作响,只目瞪口呆的看着冯嬷嬷,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
等到反应过来,她全身止不住的都在发抖。
“嬷,嬷嬷,你,你是说外面的那个人他,他是我的宁,宁儿?”
难道她的宁儿真的没有死,现在佛祖竟然还将他送到了她面前来?
心中激动澎湃如有滔天大浪席卷过来,她转过身就要往外走。
她要去好好的看看许攸宁,也要好好的问问他,证实他到底是不是她的儿子。
若真的是她的儿子,那她,她真的是,纵然让她现在就死了她都心甘情愿。
但她实在是太激动了,仓促间往外走的时候脚竟然被门槛给兜住了,若不是立刻就伸手扶住了门框,险些儿就要一头栽到地上去。
冯嬷嬷也连忙赶过来伸手扶住了她的胳膊。又轻声的劝她:“娘娘,您先别急,别急,他到底是不是小殿下,咱们还得叫人细细的访查。您不能现在就冲过去跟他说这件事呀,万一他要不是,知道了咱们的真实身份,心里又起了坏心思,想要冒名顶替可怎么办?您要知道,若是小殿下的身份一旦泄露出来,那这天底下是要大乱的呀。而且若教,教那个人知道了,小殿下也会有性命危险的啊。”
冯嬷嬷虽然没有明确的指出来那个人是谁,但阮云兰心里是很清楚的。
“不错,”她用力的抓紧了门框,手指关节处泛起青白,“我不能急,我不能急,他的身份咱们要叫人查。”
许攸宁的身份她是可以叫人慢慢的查,但是现在,她还是忍不住的想要再看一看许攸宁。
无奈刚刚她一番激动之下,这会儿竟然觉得双腿都有些软了,连半步路都迈不了。扶着门框平息了好长一会儿时间,又叫了冯嬷嬷过来扶她,这才抬脚慢慢的往外面走。
大慈法师已经邀了许攸宁到内堂吃茶说话,一面暗衬其气度,心中暗自赞叹。
许攸宁面上虽然还是从容平静的,心里却有些不耐起来。
那位冯嬷嬷不让他走,叫这位大慈法师陪着他,自己却跟那位妇人去里间说话。
也不知道刚刚冯嬷嬷为什么会忽然神色大变,开口就叫住他。更不知道她又为何忽然会叫那位妇人到里面说话。
他直觉冯嬷嬷跟那位妇人说的话肯定是跟他有关的,可是他想不出来会是什么事。而实际上,他也并不想跟这位冯嬷嬷扯上半点关联。
若她只是普通富贵人家的奴仆便罢了,但她可是先朝宫里的人,伺候的还是皇后娘娘。若跟她扯上关联,那他肯定就安稳平淡不了。
而他一旦安稳平淡不了,叶蓁蓁,叶细妹和元宵还如何能安稳平淡?
想到这里,许攸宁就开口跟大慈大师作辞。
他不欲再等冯嬷嬷和那位妇人出来了。这里对他而言是个是非之地,他还是尽早离开的好。
不得阮云兰和冯嬷嬷发话,大慈大师自然也不敢放许攸宁走。正要开口说挽留的话,就听到身后一阵轻轻的脚步响。随后就听到阮云兰在说话:“这位,这位许公子,你且慢走,我想跟你说几句话。”
许攸宁心中微震,抬头循声望过去。
就见冯嬷嬷正扶着阮云兰从内室走出来。阮云兰刚刚应该是哭过了,眼圈微红。虽然面上的神情看着还算平静,但望过来的目光却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掩饰的激动和紧张。
许攸宁心中明知这件事不对,理智上知道他应该掉头就走,不理会阮云兰才是,但是在情感上,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下意识的就想跟阮云兰多亲近几分。
竟然没有坚持再说作辞的话,而是弯腰对阮云兰行了个礼。
阮云兰刚刚听冯嬷嬷提起,这会儿是有心想要看许攸宁右耳根处的那粒小红痣的。趁着他弯腰的这功夫,就快速的往旁边移动了两步,然后踮起脚探头凝神望过去,果然看到了他右耳根处的那粒小红痣。
饶是她刚刚才告诫过自己,面对许攸宁的时候一定要镇静,万不能让他看出一点儿端倪来,可这会儿看到他右耳根处的这粒小红痣,她还是忍不住的激动起来。
所幸她硬生生的忍住,没有扑过去抚摸那粒小红痣,也没有直接问出什么话来,只转过头叫冯嬷嬷:“嬷、嬷嬷,你,你看。”
一面说,一面眼泪水忍不住的就扑簌簌的滚落下来。
冯嬷嬷见了,忍不住暗中轻叹了一口气。
好在这寺庙里面都是她们自己的人,若不然,只娘娘这个样子,传到了当今那位的耳中去,可不要心中起疑?
就不晓得眼前的这位青年会不会起疑了。不过只看着就知道他是个极聪明的,只怕心中这会儿早就有了疑心。
但暂且也不用管他。任凭他再如何的聪明,想必也猜想不到这其中的根由。
就扶着阮云兰在旁边的一张椅中坐下。而那位大慈大师在看到阮云兰出来的那一刹那就已经起身站起,这会儿静默的站在一旁不说,还低头垂首,看着极恭敬。
这一切自然都被许攸宁看在眼中。但他不动神色,也没有说什么。
这种时候自然还是少说话的好。
冯嬷嬷安顿好阮云兰,就请许攸宁坐。
许攸宁心里暗暗的忖度了下,还是在旁边的一张椅中落了座。
他虽然已经猜出来阮云兰和冯嬷嬷的身份,但她们两个人应该并不知道这个,若他这会儿表现得太恭敬太拘束反倒不好,还是自然些的好。
反正看目前这个样子,阮云兰和冯嬷嬷也没有打算将她们的真实身份告诉他。
不告诉他才好。有些事便是这样,心知肚明是一回事,说出来之后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那就极有可能会惹麻烦上身。
冯嬷嬷这时已经在笑着跟他说话:“上次跟你母亲一别,也有好些日子了,她最近好?你的弟弟妹妹们也好?”
冯嬷嬷是想要套许攸宁的话。但两个人也才见过两次,并不熟悉,若什么事都贸然开口问,反倒会让许攸宁起了疑心,便想着先从跟他的家人问好说起。
但许攸宁是个很聪明的人,如何会不明白冯嬷嬷的心思?当下谨慎作答。
即便接下来冯嬷嬷又想要套问他的父亲在哪,是做什么的,从小在哪里出生,长大,以及他到底是否叶细妹亲生的,许攸宁都回答的滴水不漏。
冯嬷嬷也是没法子了。这人的嘴实在太严,也实在太聪明了,她压根半句话都套不出来啊,倒差点儿被他给套了话去。
最后只能无奈的看着阮云兰,意思是,算了吧,就暂且让他先回去,等后面咱们再叫人慢慢的访查这件事。
阮云兰虽然不想让许攸宁回去,但也明白目前没有更好的法子。总不能凭着右耳根处有一粒小红痣就说许攸宁是他儿子啊,那这样也太不谨慎了。便点了点头就算是答应了,然后目送着许攸宁一路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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