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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9章

    第9章 肆肆真乖


    后无追兵,张叁李肆沿着官道快步而下,没多久便走到了拦路的山崩落石处。


    天已蒙蒙亮。晨风徐徐,日光熹微,附近树林里传来稀疏的鸟叫声。在这岁暮天寒、颠沛流离的年月里,竟显出了几分难得的安宁。


    两人在碎石堆中寻了一块较大的石头坐下,暂且休整。


    李肆将一直提在手上的刀放平在膝,用肘袖轻轻地擦拭上头的残血,想擦干净再收回刀鞘。他心绪滞后,此前一路紧张振奋,尚不觉得异样,现在平静下来,擦着刀的手却在微微发抖。


    张叁突然按住了他手腕,问道:“第一次杀人?”


    李肆垂眼看着刀,点了点头。


    张叁将刀拿起,在自己裤腿上几下擦净了血,帮他塞回刀鞘。“莫要多想。那妖道该死,你就当杀了一只猪狗。”


    人真能视如猪狗么?李肆不明白。他心中并没有报仇雪恨的快意。正相反,他为了二叔之死而了结此人,此人一死,二叔之死似乎也了结了——叔侄之间,再没有了恩仇牵绊,此一世的缘分也尽了。


    他心口紧促疼痛,却没有流出眼泪,只静静地坐着,想等这阵陌生又难熬的情绪过去。


    坐了一会儿,肚子突然开始咕咕叫。


    李肆年纪小,容易饿,夜里又激战了一场,昨晚那点儿吃食根本不顶用。他对食欲十分坦诚,难过也不耽误他填饱肚子,便端正地坐好,从衣袄里摸出夜里藏的两只蒸饼。


    一场恶战,那两只蒸饼都被压扁了。他也不嫌弃,还记得那肉馅的美味,珍惜地塞进嘴里,并且犹豫要不要分一只给张叁——太好吃,有点舍不得。


    张叁大咧咧地坐在他身旁,一只手臂盘在胸前,另一只手撑着脸,歪着头欣赏他吃东西。


    李肆递了一只蒸饼给他,张叁伸手去接,手在空中滞了一会儿,还是按回李肆掌心。


    “你吃吧。”张叁道。


    他不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对着李肆这样简单的孩子,也懒得修饰遮掩,牵着嘴角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道:“我再吃,恐怕也要哭给你看。”


    李肆不懂他在说什么,嘴里安静地嚼着,只用清澈的眼睛迷茫地看着他。


    “好吃吗?”张叁问。


    李肆点点头。


    “张大娘子是我大姐,”张叁道,“这饼是她做的。”


    李肆仍是看着他,是一个乖巧的倾听者。当然,嘴里嚼着也没停。


    “我家里姐弟三个,父母很早便离世了。大姐力气大,父母离世后去屠户摊做帮佣,拉扯我和二哥长大。她经常带一些边角料回家,给我们做蒸饼吃。”


    李肆眨眨眼睛,可以想象张叁度过了怎样贫苦但美味的童年。


    “八年前,佟太师是河东节度使。这老贼奉命带兵去打西霞国,打了一场大败仗,把几万军都打没了,便来魁原征兵。他在蚁县强行抓走了几百个壮丁,我和二哥都被带走了。我当时刚满十五,二哥十九,跟你一样……”


    李肆把第二个蒸饼塞进嘴里,小口小口珍惜地咬着。张叁接着道:“他第二年便战死了。”


    李肆一口饼噎在喉管里,眼睛睁圆。


    张叁往他背后拍了几下,明明在说生死之事,却被李肆的呆样逗笑了,虽然仍然似笑非笑。


    他将自己的水葫芦解下来,塞进李肆手里。李肆狼狈地喝了一口水,捏着饼等他继续说。


    “我不识字,八年来从没寄过家书,大姐应该以为我也死了。我现在更是擅自离队的逃军,你也知道大煊军令‘逃军立斩’,还要牵连家属。我脸上刺了这么明显的字,若不是跟着你,连蚁县都进不了,在城门就被那捕头斩了,还可能会牵连大姐。因此我先前只能在土堡等待时机,不敢贸然进城……”


    张叁垂下眼去,双目微红,缓了好一会儿,才道:“就算跟着你,进了城,我也只能看她一眼,便马上要去魁原。这一去生死难料,何必让她知道,再添伤心。”


    李肆突然把水葫芦塞回他手里,好像那是什么暖手的汤婆子似的。


    张叁两手揉搓着水葫芦,确实情绪慢慢稳定下来,缓缓又道:“你知道我为甚么要去魁原?”


    李肆看着他,等他继续说。


    “我这些年跟着佟老贼到处打仗,打过西边的西霞国、北边的北狼国,也南下平过范腊叛军。老贼打了许多败仗,我身边的老兵一茬一茬死了,新兵一茬一茬又来了。老贼惯会哄骗朝廷,总把大败说成大胜,听说他在朝中很有背景,没人敢跟官家告状,让他最终混成了太师。他领军无方,又贪又腐,属下都跟着他贪军银、吃空饷、欺压军士。我性子硬,不讨他那些亲信下属的欢心,打了四年仗,立了不少功,仍然只是一个小兵。”


    “有一位姓王的将军,现在是河东路副都总管。四年前,他接手了我所在的队伍。王总管与佟老贼不同,又英勇又正直,是一个好将领。得到他赏识,我才终于升了队将。”


    “这次枭军南下,佟老贼组建了胜捷军,王总管和我都在军中。后来老贼要带军逃跑,王总管主动请命留下镇守魁原,还留下了三千胜捷军。”


    “但是我却没能留下,因为老贼看我身手好,将我选进了他的亲卫队。我不愿跟着他逃跑,在途中便寻找机会离军,自己回来了。”


    张叁捡了一根树枝,用脚在碎石堆里扫出一小块空地,画出大煊地形,将狭长的汾水平原与魁原城的地势画给李肆看。


    “这些年来,王总管教我带兵,教我识军图,教我天下大势。他说魁原是河东路的府城,也是河东路的咽喉,只要魁原不失,枭军就算绕着魁原城外南下,粮草补给也必得从魁原门前经过,我们便能从中截扰,让枭军后方不稳,不能安心南侵。”


    “一旦魁原失守,蚁县这种小县必定不能自保,河东各州都将陷入危险。东西两路枭军也将在京师汇集,整个大煊都将陷入亡国的危险。”


    “所以我才一定要回来,我要追随王总管守住魁原,才能保住河东,才能保住蚁县和我大姐……”


    张叁话毕,抬起眼来,见李肆剩了半个蒸饼捏在手里,定定地看着他。


    他笑了起来,将蒸饼推到李肆嘴边:“快吃吧!这些家国大事,想来你这小愣鬼也听不懂。”


    李肆将冰冷的蒸饼重新含进嘴里,回想起了二叔在脚店喝酒时那些唠叨,想起了二叔当时的焦虑忧愁。他当时真不懂,只晓得果子甜香。现在也不能说非常懂,可是心绪却随着张叁的话而沸腾起来。


    像有什么烈火一般炽热的东西,在他胸腔里灼灼地燃烧了起来。


    他对这样的情绪十分陌生,便不言不语地一边吃一边默默体会。张叁在他头顶抚了一下,将一缕碎发塞回他耳侧发鬓里,他也毫无察觉。


    一直到张叁剥开他衣襟,要去看他左肩的伤口,他才惊马一般蹦起来:“你又摸我!”


    “给你看看伤!再说,你吃了我家三个饼了,我还摸不得了?”


    李肆吵不过他,也不知道吃饼和被摸有什么关系,挣扎之下,还是被张叁强行拽过去,剥出肩头,看了一看。


    “皮肉伤,不碍事。”张叁道,从腰封里抠出一个小瓶子,倒了一些粉末在他伤口上。


    好一阵火辣辣的疼痛!李肆惊得睁圆了眼睛,直瞪着张叁。


    张叁将他衣襟一拢,轻快道:“好了!走!”


    天光大亮。二人终于再次艰难地翻过了落石堆,步入下山的官道。


    官道一边是丛林深山,另一边则是临山的断崖,可清晰望见崖下的河谷平原。二人一边走,一边望向远处伫立的魁原城。


    “下山过了河,走二十里路便到了。”张叁道,“沿途有一些村子,百姓都撤走了,房屋还在,可以躲避枭军的哨马。待到接近枭军营寨,天色应该也深了,再伺机绕过去。”


    李肆点点头,对他简直言听计从。


    张叁一边走,一边又道:“你不觉得奇怪么?单是送一封密信,值得你们五十人来送?枭军围城这般密实,人越多,岂不是越容易被发觉?”


    李肆想想也是,他们现在就两个人,往断壁残垣后面一钻,怎样都好藏。五十个人是要怎么大大咧咧地从枭军包围中穿过去?


    张叁推断道:“密信当中应该另有甚么要求,需要一些得力的人手。小马驹,你送了信,说不定还需要回来找这些军汉。”


    李肆听他推断,也比较赞同,但是挽起袖子,朝张叁肩上捣了一拳!“大老虎!”


    张叁哈哈直笑:“那你乐意我叫你甚么?小肆?肆儿?四娃?”


    李肆不回话,他也不知道。他从小父母双亡,婆婆和二叔都怜爱他,一个叫他“乖孙”,一个叫他“乖侄”,二叔气极了,也只是骂他“孬孙”,不会直呼他名字。他也不知怎么叫合适。


    张叁笑道:“我们河东人喜欢重着说话,你那鹰犬令牌叫牌牌,地里的虫子叫牛牛。我便叫你肆肆吧。”


    李肆回唤他:“叁叁。”


    “哈哈哈哈!乱叫甚么?我可比你大四岁!我表字是单字“啸”,王总管替我取的,他说是虎啸山林的啸。你叫我啸哥吧。”


    李肆没有表字,明年才弱冠。二叔总念叨着明年找个算命先生,捐钱给他算一个命格好的字。他想起二叔,又垂下了眼。


    “咋了?不愿叫?”


    李肆摇摇头:“啸哥。”


    张叁很满意:“呀呀,肆肆真乖。”


    啸哥哥带着乖肆肆,下山近了汾水边。蚁县与东面平原之间隔了这条大河,原本是有一座石桥可通行。枭军南下后,蚁县县令怕枭军越过河,便命人下山将石桥毁了。


    这也是蚁县久久未被枭军发现的原因之一。


    但石桥原本的位置,底下仍留有石墩,断桥残石也藏在了水底,若是识路者,实际仍可踩踏通行。张叁在河边观察了一阵冰面,脱了长靴挂在肩上,只穿了一双布袜防滑,又将裤子挽到腿根。“桥墩就在底下,我先踩进去试试。”


    他小心地踏上冰面。薄冰还不太能承重,在他脚下吱嘎作响,裂纹如蛛网蔓延。


    走出去十来步,他脚下一沉!冰面破出大口,他大腿往下都陷了下去,只弯腰将上身撑在残留的冰面上。


    “啸哥!”李肆在后面喊。


    张叁摆摆手示意没事,双臂撑住了平衡,知道自己的脚已经在底下踩中了石墩。他将腰刀取下来,以刀鞘在冰面上砸出一块缺口,慢慢地向前又走了一步。


    “脱了鞋下水!跟着我走!”他喊道。


    李肆将脚在冰面上踩了一踩,试了试重量,这次并没有听话,只是后退了数米,弯腰蓄力,骤然拔身!


    张叁回头望他,大吃一惊:“你做甚么!会掉下去!”


    李肆足踏冰面,身形如箭,从张叁身旁掠了过去!那薄冰在他身后一块块崩裂,没有快过他疾驰的脚步!接连几十来个腾跃,只在几轮呼吸之后,他已经踏上了对面的岸边!


    他跑得太快,停不下势头,又多跑出了十来米,才倒转小马头,又跑了回来,站在岸边,一边微喘一边望向张叁。


    张叁还在泡在河那头的冰水里,瞠目结舌地看着他。


    “快些过来!水里冷!”李肆喊道。


    “我不知道水冷么!我快得起来么!你是个甚么会飞的妖怪!你索性飞进魁原去哇!”张叁回骂了一长串。


    李肆也不知道他气个啥,乖乖蹲在岸边,等他缓慢地一边砸冰一边踏着石墩往这边来。张叁被他拉上岸的时候,已在水里泡了小半个时辰,冻得嘴皮都发了紫。


    李肆脱了自己的外袄裹住他,又从自己内衫撕下一块布,脱掉冰冷湿透的长袜,替他擦干腿上的冰水,套上干爽的长靴,裤腿也放下来严实地塞进靴里。张叁坐在河边石头上,大大方方地享受他的伺候,一边享受一边还逗他:“小飞马!”


    李肆这次回得很快:“大水虫!”


    “哈哈哈!把你自己的袄子穿回去!老子不冷!”


    两人在河边打闹,揪着衣袄互相推搡了一阵。最后两人一起挤在了李肆的外袄里,肩并着肩,像两只紧靠取暖的小兽,坐在石头上歇息。


    张叁缓缓吃了一块干粮,喝了一些水,脸色终于渐渐回了温。


    北方干燥,日头也烈,摊晒的布袜不多时便干了,张叁便将它重新穿上。他恢复了体力,便将外袄披回李肆身上,又替李肆拎着弓袋、箭囊,等李肆好生穿上。


    李肆系腰绳系到一半,动作突然一顿,敏锐地四下张望。


    张叁顺着他视线也开始四望:“咋了?”


    “有声音。”


    两人一齐趴到了地上,耳朵贴地一听,又一齐站起来,朝汾水上游的方向看去。西面约一里地外,沿河远远奔来了两条身影。平原开阔,瞧着是两个骑兵。


    他俩以为是枭军的巡逻哨马,赶紧一个拽着一个,躲藏至大石后。


    李肆将背后长弓卸下,又从腰封里抠出一枚牛骨作的白色扳指,套入右手拇指,旋即从石后露出身去,引弓拉弦。


    (注:扳指,拉弓时防止弓弦回弹、击伤手指,所戴的护指。)


    “先别惊动他们,”张叁按住他手臂,“能躲便躲。”


    李肆眯眼仔细望去,望了一会儿,突然卸下力,放下弓道:“不是枭军。”


    张叁“啊?”了一声,自己也攀着石头向外望去,见那两个骑兵穿着确实不似枭人。


    但枭军成分十分复杂,不仅有枭人,还有外族雇军和已经被枭灭国的北狼国降军,甚至也有煊国的降军,实在说不清来者是敌是友。


    “别杀,逮来问问。”张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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