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大型军寨
从老管家府上出来,见小巷里四周无人,张叁便将李肆的手腕牵住。
他见过李肆方才在府衙的失态,知道李肆之后的镇定都只是强压着情绪,所以低声唤道:“肆肆。”
李肆认真地抬眼看他。
张叁将他掌心翻转过来,轻轻揩去几丝干涸的血迹。他虽然时常安慰李肆,但讲不出什么好听的大道理来,只能温声道:“人死不能复生,莫难过了。”
李肆眨了眨眼睛,缓缓地点了点头道:“嗯。”
他其实心里隐约明白了。这些个高高在上的帝王将相,心中是有衡量的。人命在他们眼里,需分轻重与多少。别说是奸诈恶毒、只顾保住自己性命、视百姓如草芥的佟太师,哪怕是恪尽职守、并不算昏庸腐败的章知府,也需要在两千人的命与十万人的命之间,衡量孰轻孰重,为了保护更重者,对于更轻者,也只能忍痛牺牲掉。在官家的心里,一场能“挽救国运”、拯救江山社稷的法事,自然是比五十名小兵的性命更重要。
他经历了这几日,不再那样冲动了。就像他似乎不应当杀掉章知府一样,他似乎也不应当提刀进宫,将作出这条荒谬旨意的官家给剁掉。况且有婆婆在京为质,他现在也只能奉旨找到小公子,奉旨将小公子送回京师。
他还能怎么做呢?
他和那夜缩在地牢里茫然的自己一样,只知道问题,并不知道答案。
——
张叁见他虽然有些茫然无措,但心绪稳定,便放下心来。
他带着李肆在魁原城里转了一大圈,想在走之前巡一遍城,好好观察一下魁原的守备安排。他这几日跟着王旭巡逻过几轮,但巡的都是城墙与军营。这是第一次在白日里观察整座魁原城。
内城的大备仓,有重兵把守。文吏们在大备仓外立棚设桌,专职清点、画押,各城门守军凭自己长官的文书,派车马前来领用军资。城中市集店铺都还开张,买卖一些日常用品,每条街巷均有兵士看守巡逻,防止有人趁机抢掠,也防止商家囤积居奇、哄抬物价。
各类庆典、市民活动、歌舞乐肆都已停摆,但是百姓也并非闭门不出,很多穷苦百姓都被征用参与战备,辛劳一日,可配发粮食,养家糊口。军营的演武场上,几百名工匠带着千余百姓,正在砍削废木,制作栅网。
城中治安良好,日夜有军士巡逻。二人外貌身形惹眼,又穿着军服与文吏服,也遭盘问了几次。李肆本有畅行无阻的皇城司牌牌,现在张叁也有“团练使”牌牌了,张叁便拿出来挂在腰上,一路招摇,过足了官瘾。
——
二人最后去了城东军营,拜见王总管。
下午时分,王总管正在演武场练兵。枭军围城之前,他在附近村县募集了千名乡兵,亲自教练,至今约两月,已颇见成效。听说张叁与小奉使来了,他将教练之务委于副官,匆匆回了主将营帐。
二人在帐外候他。王总管快步而来,摆摆手示意无需多礼,边走边道:“进来说话。”
李肆也跟着张叁走了进去。王总管回头看他一眼,张叁赶紧道:“总管,他是自己人。若总管觉得不方便,我便让他先回驿馆。”
王总管道:“无妨。小奉使性情中人,老夫甚为欣赏。小奉使回京后,若能面见官家,将老夫之计报于官家,或于战事也有益处。”
三人便都进帐,围在地势沙盘前,将狭长的河东平原尽收眼底。
王总管道:“啸儿,你可知老夫为何派你去蚁县?”
张叁摇摇头道:“听总管吩咐。”
王总管道:“孙将军来援之悲剧,虽然也有章府台之失,但归根究底,乃因为魁原孤立,与外界消息不通,以至于难分敌我。枭军包围魁原以前,章府台曾在北方各州都安插了探子,希望他们能回报各州消息,但他们大多下落不明、生死难料。数日之前,只有一名安插在忻州的探子辗转逃回了魁原。这名探子身受重伤,临死前告知北方诸军叛乱、各州沦陷的消息。章府台只知朔州已经投降,无法判断孙将军是否忠诚,所以才不敢轻易相信孙将军的话。”
张叁道:“我明白,总管想让蚁县藏在暗处,替魁原向外传递消息,替魁原辨别援军真假。可是蚁县城弱兵少,一旦被枭军发现,不几日便可被攻破,又能替魁原传递多久消息?”
王总管道:“这便是老夫派你去蚁县的第二个原因,蚁县的用处可能不止于此。啸儿,小奉使,你们过来看。”
王总管两指如刃,刃指魁原以南、汾水以西,一处挤压在吕梁山脉与汾水中间的狭窄地带:“此处原有一座古城,名为‘金阳’,是多朝古都,盛名载册。它距今魁原城约三十里,在汾水西岸,地势险要,易守难攻。”
张叁问:“既有如此好处,那为何会迁城?”
今时今日的魁原城,在汾水以东,一片较为广阔的平原上,四周无地势依托,乃是一座孤城,四面皆可被围、被攻。
王总管叹息一声,徐徐说来。
“棠朝之末,到我大煊开国之前,中间有乱世近百年,割据众多。河东有一方小国,以金阳为国都,据险而立。我大煊开国太祖曾经攻打金阳,不得而归。后来太祖的弟弟,太宗官家,也亲率大军攻打金阳。虽未城破,但那小国主十分畏惧,最终献城投降。
太宗认为金阳城太过坚固险要,又听说金阳古有‘龙城’之名,以水为德,与我大煊火德相悖。太宗担心日后又有叛军割据,便将城民都迁走,先后放火、引水,彻底毁掉了这座金阳古城。”
此话使得旁听的李肆都皱起眉头。他虽不懂水火风水之事,但因此放弃一座本可抵御北方强敌的坚固城池,换来一座先天势弱的新城,听起来似乎甚为不妥。
王总管道:“毁掉的城池,已不能为用了。但老夫近日查阅古军籍,倒发现一件稀奇之事,便在你的故乡蚁县。”
张叁疑道:“是甚么稀奇?”
“蚁县古时无名,本是荒山。但在棠朝军书记载中,蚁县与金阳城同在汾水西岸,北方势力若要攻打金阳,必得途径蚁县。所以棠朝时在蚁县设了一座大型军寨,是金阳城上游的一座重要关隘,曾经囤有重兵。”
张叁道:“可是蚁县进出只有一条路。敌军只需堵死山路,军队怎的进出?”
王总管道:“所以老夫要你回蚁县查清此事,看蚁县是否真的是一座山间孤县,为何古时能做军寨。若蚁县能重新复作军寨,以其易守难攻的地势,不仅足以自保,或许也将挽救魁原之危。”
张叁恍然大悟,赶紧俯首称是。
王总管又叮嘱道:“啸儿,你已是团练使,一言一行,牵扯一县百姓性命,甚至也牵扯魁原城的安危。你此行责任重大,凡事需谨慎多思,绝不能冲动而为。”
张叁连连称是。
王总管又叮嘱了张叁几句,给了他一本符书,传信只用密符,信鸽也一定要天黑后才放出,防止被枭军截下。这便让他回去整备,事不宜迟,当晚便趁夜离城。
——
当日傍晚时分,二人出现在了西门城墙上。
他俩换了一身黑漆漆的夜行衣。李肆拿回了入城时被收缴的御刀和弓箭,张叁也从王旭那里缠来一把品质上乘的宽刃单刀,是王旭自用的佩刀。
张叁还背了一只竹笼,里面装了十来只信鸽,笼外用黑布包裹。
王旭还要将自己的金乌弓送给李肆,被张叁拦住:“太长太沉了,他背着不好行路,怕万一途中被枭军追击。”
王旭便不再坚持,只亲手在箭筐里拣了几十支做工较佳的好箭,将李肆的箭囊塞满。
张叁在一旁,看他弯下熊背熊腰、凑在灯笼底下细心地为李肆挑箭,无语道:“旭哥,方才找你要刀,死活不肯给。给他东西倒是大方。”
王旭骂道:“什么好兵器拿给你,不几下就祸害没了!不是打坏了就是路上扔了!阿翁昨日跟我说,他的剑被你砍出了个豁豁!剑是当刀用的吗?你个败家玩意儿!给你也是浪费!我现在后悔了,你把刀还给我!来人!给他换把破刀!”
张叁连连后退,一蹦就上了女墙缺口,扶着下城的大藤筐道:“哥,我走了!”
兄弟俩一起征战数年,身边同袍来了又去,本已对生死离别都看得很淡。但这次搞不好要国破家亡,说不准真是最后一面,张叁心中便多了几分怅惘。他本想说一句“这一仗打赢了再见”,又觉得这破话不太吉利——说出口多半就不能再见了!——于是非常机警地把话咽了回去。
王旭也想说点儿什么,但也是觉着说多了不吉利,只叮嘱道:“万事小心。”
张叁摆摆手,便随着筐下去了。刚下去了两三米,就见顶上王旭冒出个头来,看似恋恋不舍。
张叁颇为感动,又朝他摆摆手。
结果王旭喊了一句:“不许再欺负小奉使!办完差使好生让人家回去!”
张叁:“……”
——
不久之后,李肆从大藤筐里爬出来。张叁在城下等他,两手叉腰,气势十足地逼问:“小愣鬼,你老实交代,给旭哥下了甚么迷魂药?”
李肆将记事以来的第一个笑容真诚地赠给了旭哥哥,自己却忘得一干二净——那天晚上本就睡得迷迷糊糊,见旭哥哥走了,他倒头挨着啸哥哥又睡了。
所以他只是茫然地摇摇头,一脸无辜,似黑夜里开出的一朵小白花。
张叁往他那花脸上狠狠揪了一把,李肆吃痛地睁大眼,顿时显得更加无辜了。
——
二人贼头鼠脑地,且作两只潜行的小耗子,一路又走又伏又趴,半个时辰之后,才临近了枭军西营。
他俩遥遥望去,只见营中火把通亮,已换了新旗,想必是重新更换了主将。张叁细数了一番,觉得军帐数量比之前多了不少,想来连兵士也增加了。守夜军士也再没有丝毫偷懒耍乐,稍有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警戒地四周查看。
悄悄地观察了一阵情况,他俩又继续向西潜去。
——
途中遇到两个枭军哨马,二人老模样藏在石后伏击,将之拖下马来杀了。张叁还将两匹马也斩了。
李肆单膝跪在马尸前,抚摸着马头,满眼痛心。
张叁也觉得十分可惜。枭军的战马都是良驹。大煊因为失去燕云十六州,缺少长山旷谷、肥美草原,没有合适的养马之地,加之马政腐败,一直都短缺战马,大多依赖对外购买。几个月前,北狼灭国,燕云十六州重归大煊,朔州也是其中之一,所以孙将军带来的两千精骑都配备了这样的良马。没成想,到手不过数月,这些城池又纷纷被枭军抢去。两千精骑也白白陨落了。
这两匹马若能带回蚁县,当然最好不过。可是上山官道已被落石阻隔。就算不上山,想带回土堡,这两匹马也趟不过还未结实受重的冰河。若放生了它们,战马识途,极有可能独自回营,惊动枭军派出更多人马来追查。
除了杀之,张叁也别无他法。
当然,他知道李肆的心痛跟他不一样——小马的脑子里没有那么多计算,只是单纯心疼别的小马死了。
他于是将多愁善感的李肆拎了起来:“好了,快些赶路。”
——
又一个时辰之后,他们抵达了之前曾休憩过的荒村。这里离枭军营地较远,较为安全。两人便决定在此休息到天亮,等太阳出来暖和一些了,再趟过冰河。
他俩又摸进先前曾待过的那间没顶的破土屋,土炕仍在,曾用来垫屁股的那床半焦的被褥也还在,便都齐齐坐在上面。
四日前,他们来这里,周遭挤满了兵士,说话都要压低声,不能叨扰了别人。四日后,还活着的便只有他们两人了,连当时李肆喂豆子吃的那匹马,也被枭军的冷箭射死了。
李肆低头坐着,看面色就心情不好。
张叁知道他想起先前的事,便往他苍白的脸颊上戳了一下。
李肆茫然地转过头来。
“小愣鬼,你怎的就当了兵呢?”
李肆更加茫然了,他生下来就是军户,当然是要当兵的。
张叁又往他脸上戳了一下,又揉揉他冰凉的脸颊肉。“你这样的性子,该去读书才是,做官也不适合你,随便做个教书先生就好了。每天摇头晃脑念书,最大的烦心事不过是弟子又调皮捣蛋了。”
李肆并不想做教书先生。当兵很好,有军俸,可以养活家人,有武艺,也能保护家人。虽然这些天他时常发现世事无常,自己微不足道,对太多事无能为力。可是比起只能被凶恶孩童摁在地上欺压、害婆婆彻夜流泪、要二叔为他操心的那个自己,他已经好了很多了。
如果有一天他能变成啸哥这样厉害的人,就更好了。
他脑子里想了一堆话,最后出口的只是:“当兵很好。”
张叁嗤地笑了:“好个屁!”
他左臂现在能抬起,便两只手一齐上阵,将李肆的脸揉捏一通,挤成个豁嘴,又扯成团小面饼。
旭哥让他“不许再欺负小奉使”,他偏要欺负。怎的,老子还欺负不得?
李肆安静地任他动作,也不躲闪,也不拿蹶子尥他。张叁喜欢他乖巧,搓着搓着,自己直乐呵。
月色并不皎洁,他看不见李肆脸红,只笑道:“怎的越来越烫?”
李肆终于扭头躲开了,被张叁捏着下巴捏回来:“羞甚么?”
这要是个姑娘,此刻说不准拔簪子捅死这个登徒子。但李肆从未被他以外的人轻薄过,并不知道这就是轻薄,只以为啸哥又在欺负他——啸哥老这样欺负他,从第一次见面就这么欺负他了。
他那时气到跟啸哥干架,现在却心甘情愿给啸哥欺负。啸哥又不是打他骂他,脸被摸一摸、揉一揉也没什么。但是啸哥的手指温热,黑暗中模糊的笑容也很好看,在寒冬的夜里,啸哥像一团温暖的火焰,令他又想靠近,又觉得炙热。他渐渐发觉自己的脸烫得难受,只觉得气都喘不过来,像是感染了风寒一般,心慌意乱,还是只能躲开了。
他站起来躲到房间另一头去,把张叁乐得哈哈大笑。
张叁也不去逮他,自己往烧焦的被褥上仰面一躺。“不逗你了,我睡会子!你守前半夜,一个时辰再叫我。”
躺了不一会儿,李肆悄无声息地摸回来,在张叁身边坐下,后腰抵上了他的手臂。两人老模样互相挨着,张叁阖目不久便睡着了。
19、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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