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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40

    第36章 36 戒断反应


    “什么, 你不去南城师大附小了?”


    郑融整个人都惊呆了,觉得丛雪莫不是脑子坏掉了,居然在临近毕业的时候把自己的工作拒掉。


    她摇晃着她的肩膀大吼:“你可想清楚了!好工作不等人, 你不要, 分分钟有人排队等着上!”


    “不去就不去呗,我觉得挺好。”孙佳妮在旁边对着镜子卷头发,听到这个消息, 只是淡淡耸了耸肩,全然无所谓, “小雪还是别回去了,留在北城多好啊, 咱们都在一块儿,下了班还可以随时聚餐。”


    她最近正在一家时尚杂志社实习, 正是萌新最有热情的时候。对着镜子捯饬完,走过来摸了摸丛雪的脑门:“我试试,还发烧吗?”


    丛雪一回到学校就生病了, 高烧不退。大概是在云明山上那次还没有好利索,病势卷土重来, 断断续续地一病就是半个月。


    这期间, 南城师大附小的人打过几次电话, 想确认她的去向。丛雪态度诚恳地道了歉,但也没给出具体的解释, 只淡淡表示, 自己不打算回南城生活了。


    南城是她的故乡, 现在成了回不得的地方。


    因为尚未签署正式的就业协议,她算不上违约,南师附小只好接受, 顺带通知了丛雪的辅导员。


    辅导员一听,血压都上来了,气急败坏地联系丛雪。电话那头却是病恹恹的嗓音,听上去一丝生气也没有。


    辅导员吓一跳,匆忙赶来宿舍,给人送去了校医院。


    大小检查做了一圈,没查出什么大毛病,医生只嘱咐丛雪回去好好休养,放轻松,切勿多思多虑。


    很少有人会在临近毕业的时候做出这样的选择,何况还是平时最乖巧听话的学生。


    辅导员觑着丛雪的样子,直觉她不大对劲——这姑娘坐在那里,神态平静得过分,目光垂着,什么话也不说,一副心如死灰、懒得解释的模样。


    辅导员心中警铃大作。


    心理崩溃的学生她见多了,相比那些歇斯底里的,这种安安静静的反而更可怕。


    她什么话也不敢再多劝,生怕哪句没说对刺激着她,只能先安抚了南师附小那边,再推荐其他学生。


    毕竟是南城数一数二的小学,名额立时便填上了。


    丛雪没对任何人解释拒掉工作的缘由,包括轮番照看她的室友们。


    姑娘们都感觉得出来,她情绪很不好,每天昏昏沉沉的,大部分时间就躺在床上,不愿意吃饭,也不愿和人交流。


    曾经那个对什么机会都充满干劲的小姑娘,此刻完全像换了一个人。这趟南城之行,像是带走了她全部的生机。


    这期间,苏阅州过来看过她一回。


    他已经毕业了,在本地的一家三甲医院工作。上班以后,整个人的棱角被打磨得更温和,散发着愈加安稳可靠的气质。


    苏阅州的五官其实算不上俊朗,但性情很平和,总给人一种值得信赖的感觉。单位里的大姐其实早就张罗着给他介绍对象,条件都不错,他却一再拒绝。


    丛雪的选修课早就结束了,两人本不该再有什么交集,可苏阅州一直单方面维持着联络,偶尔给她推荐一些兼职机会。


    当初,听说丛雪要回南城当小学老师,苏阅州很错愕,但他并没有追问。


    他看得出来,丛雪心里一直有牵挂的事情,是这股执念支撑着她不停地朝前赶路。


    而现在,大概是执念不在了,她身体里的消沉像是终于找到了缺口,一股脑地涌了出来。


    苏阅州在宿管阿姨那里做了登记,提着一袋子水果走进女生宿舍。


    推开门的刹那,他看见丛雪抱着被子从床上坐起来,眼神空洞,脸色苍白,像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


    苏阅州皱了皱眉,把东西放在桌角,自己拉了个凳子坐下。


    “你这身体……别耽误了,跟我去医院再检查一遍吧。”


    丛雪麻木地点了点头。


    苏阅州望着她,心里泛起一股酸软。


    他还记得,当年她坐在医学院的教室里,眼神里透出开心的光彩。而如今,这张脸上只剩下苍白与颓败。


    沉默良久,他轻声开口:“你之前说的……那个让人失去部分记忆的药,现在的确是没有。但是,也不是全然没办法。如果……如果你真的想忘记谁,我可以帮你。”


    丛雪缓缓抬起眼睫,脸上有一瞬间的疑惑。


    “试着接受新的人,就会更快忘掉旧的,不是吗?”苏阅州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温柔的坚持。


    镜片后,他目光诚恳,话中的提议是什么意思,丛雪听明白了。


    她没想到,苏学长竟会对自己有这样的心意。


    和方屿青在一起的这两年,她就像个瞎子一样,再看不见身边的其他男生。直到此刻,才后知后觉地品出了一丝苏阅州潜藏已久的情愫。


    只可惜,胸膛里的这颗心早就跳不动了。


    “谢谢你,学长。”丛雪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我不值得你这样。你这么好,一定会遇到更好的人。”


    苏阅州笑笑,没再说什么,只是走的时候留下一句话——如果她改了主意,可以随时通知他。


    *


    丛雪从床上爬起来,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阳台上。


    太阳已经落山,屋子里没开灯,暮色与月光交织着落在她的肩头。


    她的背影纤瘦单薄,透着淡淡的哀伤,加上最近没有好好吃饭的缘故,看上去有些虚弱,仿佛风一吹就要散架。


    郑融推开门的瞬间,看到的正是这一幕。


    她心头一紧,以为丛雪打算从阳台上跳下去,吓得一嗓子嚎上屋顶,几乎是飞扑过去,从背后紧紧抱住她的腰。


    丛雪大概也被她吓了一跳,猛地回过头。


    手里的手机正震动个不停,屏幕上显示着来电人——“方屿青”。


    她还没决定要不要接通这个电话,手机已经“啪”一下脱了手,顺着阳台掉了下去。


    丛雪:“……”


    郑融:“……”


    “呃……原来你在接电话啊?”郑融尴尬地放开她,伸长脖子往外看一眼,咽了口唾沫。


    这个高度,手机怕是已经摔得稀巴烂了。


    两个人下楼寻找手机残骸。


    这是这么多天以来,丛雪第一次踏出宿舍。


    晚风吹在脸上,她激灵了一下,似乎对校园里的空气都感到几分陌生。


    “刚才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要——”郑融红着脸,憋了半天,才犹豫着开口。


    “以为我要寻短见?”丛雪蹲在地上,捡起一块已经摔成了蛛网状的屏幕。


    “真不是我瞎想,小雪,你这阵子实在是太丧了!我们还以为你抑郁了。”郑融小心翼翼地瞥她一眼,“你说实话,你是不是……失恋了?”


    郑融没谈过恋爱,但她阅片量巨大,磕过无数对cp,围观别人谈恋爱的经验非常丰富。丛雪这副失魂落魄的鬼样子,一看就是被人伤了心。


    丛雪笑了笑,神色很淡:“怎么看出来的?”


    “嗐,我就说吧,这种事最有迹可循了。”


    郑融挠挠头,想起那一回,丛雪从外面回来,身上穿着漂亮的裙子。那条裙子后来被她小心收好,只在回南城的时候才拿出来穿。


    “你三天两头往南城跑,每次回来的时候心情都超级好,时不时还会发会儿呆,一个人莫名其妙地傻笑。我们早就怀疑你谈了一个异地恋男朋友,但是你比较害羞嘛,所以大家也没八卦地多问。”


    丛雪低着头,指尖摩挲着报废的手机机身。


    刚刚有那么一瞬间,她差点软弱到想要接起那通电话。


    她不知道方屿青怎么会突然联系她。


    也许是他生气了,来找她算帐的。


    如今,手机摔坏了,一切不确定都成了定数。丛雪戏谑地想:或许,这是老天替她做的选择。


    好险,刚刚差点功亏一篑。


    丛雪说得轻飘飘:“你们猜对了一半,我没谈恋爱,每次出去,只是和一个男人睡觉而已。”


    郑融瞪大眼睛,愣了好一会儿,才找回声音:“……你在开玩笑吧?”


    丛雪嗓音淡淡的,透着一种死寂的平静:“没开玩笑。没人强迫我,是我自愿的,所以现在也谈不上什么失恋,顶多是炮友关系结束了,留下点戒断反应吧。你放心,我没事的。”


    郑融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知道,你们一定在想,这个胆小怕事的女生,居然会做这种事。”丛雪笑了一下,这么调侃自己一顿,感觉还不赖。


    她将手机的残片拼了拼,屏幕碎了,后壳也不完整。


    不远处就有一个垃圾箱,丛雪捧着手里的东西走过去。临松手前,手指似乎颤了一下,像是在挽留。


    她麻木的神色里流露出一点无人觉察的伤感;下一秒,丛雪利落地将破碎的手机丢进了垃圾箱,连同里面的电话卡一起。


    “我一度觉得,自己很见不得光。”


    她站在垃圾箱前,低垂着眉眼:“现在想通了,其实也没什么。我没做第三者,也没对不起任何人。这件事没人知道,没人受到伤害,除了我自己。”


    她口吻淡淡的:“我得学着放过自己。”


    郑融哑口无言,只会大张着嘴干点头。


    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的人生阅历是如此浅薄,这种时刻,竟然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拿来宽慰一下好友。


    回想起刚刚来电的名字,郑融灵光一闪,试探地问:“那个人是叫……方屿青吗?”


    “嗯。”


    郑融好奇:“他是什么样的人?”


    “是个……我喜欢了很久的人。”


    丛雪站在垃圾桶前,终于缓缓抬起目光。


    天上的云层被月色勾勒出淡青色的轮廓,静静流动着。


    “这么说,他算是你的暗恋对象咯?”


    丛雪点点头。


    “那你怎么没试着表个白啊?”郑融托着脑袋,皱着鼻头,试着想象了一下,“睡了那么久,再没感情,也睡出感情了吧?如果有一个人能打破局面的话,你们是不是就不会说散就散了?”


    丛雪笑了一下,语气出奇的平静:“他有他想去的地方,也有注定会在一起的人。而我不在那个范畴里,我对他来说,大概就像是——”


    她抬起手,指了指天空:“就像云,我们抬起头就能看到,偶尔也会停下来欣赏一会儿。可再漂亮的云,欣赏完就完了,我们还是会继续朝前走。”


    没有人会为一朵云驻足。


    郑融嘴角垮了垮,心中十分难受,嘴上却故作轻快地说:“没关系的,小雪,你怎么着也算是睡到了暗恋对象本人啊,这事儿不少人得羡慕死!哪像我,高中时候暗恋的那个帅哥一上大学就出了柜,这辈子注定只能做姐妹。”


    丛雪笑了笑,从垃圾桶前走回来,同郑融一起坐在台阶上。


    郑融默了默,忽然问:“小雪,你拒绝了南城的工作,那接下来呢?有什么打算吗?”


    如今正值毕业季,宿舍的几个女孩都确定了去处。孙佳妮进了时尚杂志社,郑融保了研,刘珊珊入职了互联网大厂。唯独丛雪,目前的去向未定。


    丛雪口气随意:“我想出去走走。”


    她长到这么大,除了南城和北城,还没有去过其他地方。做兼职口译的时候,偶尔和其他国家的人聊天,她也会对世界生出好奇。


    丛雪的目光投向远处:“你看,咱们这所学校,人人都在努力。大家忙着保研,出国,考公,进大厂,创业……每个人都有很具体的目标,真是令人羡慕。”


    “可我其实没有那么强的物欲,打工也只是为了赔偿他的东西,现在赔完了钱,身上的担子也没了。”


    说着,她朝郑融歪了歪头:“我家里没什么亲人了,没有长辈殷切地盯着我,期盼我出人头地。和你们比起来,我算是稍稍自由一点。但同时,似乎也少了点运气。”


    “什么运气?”


    丛雪顿了顿,目光里露出些神往:“就是那种……遇到事情的时候,总有人拍拍你的肩膀,跟你说‘别怕,家人永远是你的后盾’的那种运气。”


    她笑了一下,问郑融:“你还记得,大二的时候,你卖罐装咖啡那事吗?”


    郑融捂脸:“黑历史,求放过!”


    丛雪轻笑道:“你那时候做生意赔了钱,哭着给家里打电话。叔叔阿姨虽然把你数落了一顿,又担心你生活费不够,挂了电话以后,默默给你转了三千块钱。”


    郑融怔了怔,这件事她自己都快忘了,丛雪居然还记得。


    “这次回北城以后,我很失落,好像没有继续生活的力气了。可是经过这阵子,我又想明白了——如果没有这种好运气的话,就更要学着勇敢一点。人没有什么可倚靠的时候,也就没什么能输掉的了,不是吗?”


    夜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宿舍楼前的景观灯在丛雪眼睛里折射出细碎的光。她仰起头,望向高远的夜空。


    “以后,迈出的每一步,仅仅是为自己。”


    云彩仍在静静流动,就像她刚刚比喻过的那样——浮游不定,却也自在随心。


    郑融舒了一口气,感觉到丛雪终于活过来了一点。


    而且,不仅恢复了从前的明净感,还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


    郑融这才放下心来,戳了一下她的肩膀,笑道:“小雪,你说自己没有好运气,我觉得不对。”


    丛雪偏过头,听她继续说。


    “你以为好运气就是有家人的支持吗?那种东西,有的话当然好,但那也只是众多运气中的一种。”


    郑融眼睛亮亮的,神色坚定地看着她:“你也是有运气傍身的啊!你看,你把自己很好地养大了,没有被生活打垮,顽强地考入了名校,还能在经历了这么多挫折以后好端端地坐在这里和我聊天。这份坚韧的心性,不是每个人都有的。”


    她露出深信不疑的表情:“所以我觉得,你的好运气可能会来得稍微晚一点,但不代表没有!运气的内容也不是别人帮你兜底,而是老天给了你自己站起来的力气。”


    郑融伸出手,按住丛雪的双肩,脸上的表情煞有介事:“来,随我大声念:我运气超好的!”


    丛雪的喉咙像是被堵住了,鼻尖一阵发酸,努力把温热的泪花压回去,跟着她高声念道:“嗯……我运气超好的。”


    说完,两个姑娘一起笑起来。


    夏夜宁静,云彩被月光衬得更加立体。


    世间的一切都跟着明亮了几分,连带着垃圾桶里的手机碎片也反射出逐渐清晰的光,像最轻巧无声的翻篇——


    作者有话说:临时毁约是不对的,此设定只服务于小说剧情哈


    明天休息一天,后天继续(以后每周都休一天吧,这个建议来自上班打字下班也打字的手腕)


    第37章 37 摆明了让他难受生气


    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方屿青第二次打过去的时候,已经无法接通。


    耳边传来“嘟嘟——”的盲音,他眉心微蹙, 心底忽然涌起一阵不安。


    方屿青右手举着电话, 左手正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支墨绿色的条纹钢笔。


    这是他刚刚在书包夹层里摸出来的,不是他的东西,但看着有点眼熟。方屿青想起来, 自己曾经有过一支类似的,很像他当年回国之前错拿了外公的那支笔。


    小孩子不会用钢笔, 但外公每天都在用,他心里好奇, 偷偷拿过来玩。临行前一夜,整理行装的保姆以为这是小少爷的东西, 一并放进了行李箱。


    外公便把这支笔送给了他。钢笔陪着他从小长到大,外公去世以后,他更是习惯了随身带着。


    后来钢笔不见了, 他心中有过短暂的遗憾,又很快释然了。


    方屿青不认为他需要靠什么东西寄托对外公的怀念。他不是会睹物思人的人。


    钢笔丢失的那天, 比起这支笔, 他更担心那个走丢的人。


    可这样一支相似度极高的新笔, 怎么会出现在他的书包里?


    这栋房子,只有两个人进得来。笔是谁放在这里的, 答案不言自明。


    方屿青环顾整个客厅, 四周的摆设一如往日, 干净得有些过分。他微微眯了眯眼,一切看上去还和从前一样,可心底却越发涌起说不清楚的忐忑。


    指尖轻轻摩挲着笔帽上细密的纹路, 他突然拎起车钥匙,毫不迟疑地打开门,下楼。


    汽车引擎声轰然作响,方屿青一脚油门,车身急速冲出去,稳稳开向通往机场的高架路口。


    红灯间隙,他迅速给丛雪发了一条微信:【你在哪儿?】


    无人回应。


    方屿青退出微信,切换到票务软件,给自己订了一张今晚飞北城的机票。


    手机来电的提示音打断了方屿青凝滞的思绪,屏幕上跳出“曾令淑”的名字。他目视前方,随手点开蓝牙接听。


    “屿青,你舅舅怎么样了?”电话那头响起一贯温婉的嗓音,此刻却带着明显的担忧。


    “都处理好了,他没事。”方屿青语气冷静。


    半个月前,他那个素来不省心的舅舅曾令图在国外旅居时,不知怎么的,和当地人起了冲突,被扭送进了警察局。


    好不容易获得一个跟外界联络的机会,曾令图第一个找的就是自己的外甥。


    曾令图以前总抱怨,说方屿青年纪轻轻的,不懂得享受生活,总是沉浸在枯燥的科研里,同他那个呆板无趣的科学家老爹一模一样。可当他在东非的岛国看守所,隔着一道玻璃见到亲外甥的脸时,著名行为艺术家兼流浪派诗人曾先生当场涕泪滂沱,差点哭成一条老狗。


    就为这事,方屿青前后奔波了大半个月,今天刚刚回国。他的行李箱,此刻还立在小公寓的客厅里没动过。


    得知弟弟安然无恙,曾令淑心里松快了许多。模糊间,她听见导航的提示声,忍不住问儿子:“你这是要去哪儿?”


    “临时去一趟北城。”方屿青答得云淡风轻。


    车厢里安静了数秒,像是什么无法触碰的禁忌在母子二人间悄悄揭开了一角。


    曾令淑并没有直接问他去北城做什么,语调软下来,甚至带着几分无力:“你舅舅没事就好。他啊,一把年纪了,也不成家,就这样满世界地乱转悠。我拦不住,只好由他去了。只是……最近天气忽冷忽热的,我今早出门的时候就觉得有些头晕,大概是老毛病又犯了。可偏偏出门时太着急,忘了带药。”


    方屿青眉心压了压:“秦叔没跟着您吗?”


    “他休年假去了,怎么好老麻烦他。”


    “我爸呢?”


    “日本出差去了,说是下周才回来。”


    方屿青瞥了眼仪表盘上的时间,车速缓缓降下来,在下一个路口干脆地调转了方向盘。


    “地址发我,我给您送过去。”


    *


    方屿青循着导航一路行驶,车窗外的城市霓虹逐渐稀疏,最后停在了一家高档度假村的门口。


    清凉夜色下,度假村隐于山水之间,低调不张扬,但大气复古的门廊与层叠的绿植已经彰显出它的奢华。


    穿着制服的门童快步迎上来,弯腰致意:“先生,晚上好。”随即便要替他泊车。


    方屿青抬手拒绝:“我送个东西,马上就走。”


    他径直将车子停在门口的临时车位上,随着工作人员穿过花团锦簇的庭院。


    走道两旁摆满了修剪得一丝不苟的玫瑰和晚香玉,空气里氤氲着甜腻的香气。方屿青的眉心轻轻拢起。


    正厅的两扇雕花木门缓缓敞开,房间内一派奢华格调,烛台与花卉交错点缀在宽敞的圆桌之上,桌边仅有几位宾客,正围坐闲谈着。


    方屿青一眼便看见“在日本出差”的父亲方同春,正端坐在首位,他身侧是宋恩让的父亲,宋启。


    另一边,曾令淑身着浅色旗袍,发髻一丝不乱,眉眼间带着熟稔的笑意,正在与宋太太聊天。


    她神采奕奕,完全看不出方才电话里的虚弱模样。


    宋恩让坐在下首的位置,看见他进来,眼眸倏的一亮,立即站起身,裙摆轻荡着朝他走过来:“屿青,你来啦!”


    声音里是压不住的雀跃。


    这明显是一场方宋两家的聚餐。


    方屿青往曾令淑的方向看了一眼,目光带着克制的问询。


    然而曾令淑只是淡淡一笑,没有一点解释的意思,转头对宋太太说:“这小子刚从国外回来,路上耽搁了一些,来迟了,还请你们见谅。”


    “都是自家孩子,说什么客气话!”宋太太见到方屿青,眼周都堆出了亲切的笑纹,冲他招招手,“屿青,快过来,这一路辛苦了,时差还习惯吗?”


    “年轻人,这点时差算什么。”曾令淑从容地摆了摆手,仿佛完全主导着场面,冲方屿青道:“今天的这顿饭,是为了庆贺恩让的好成绩——你还不知道吧,她刚刚拿下了大导的女主角,真是了不起!”


    宋恩让穿着一袭山茶粉的系带长裙,长发如瀑,披散在肩头,衬得脸庞明艳动人。


    她笑靥如花地走过去,挽上方屿青的手臂,裙摆轻拂过他的裤脚,姿态亲昵地看向四位长辈,仿佛他们本就该如此登场。


    “别愣着了,快过来坐呀!”她俏皮地对他眨眨眼。


    方屿青眼睫微垂,不动声色地抽出自己的胳膊,径直走到曾令淑跟前,将手里的药“啪”一声放在桌面上。


    “药送到了。”他扫了眼在座的人,语气平淡,“我还有事,今晚先失陪,改日再向伯父伯母和恩让道喜。”


    短短一句话,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疏冷。话音落下,方屿青朝几位长辈略一颔首,转身就走。


    场中的空气忽地一滞,几双眼睛齐齐落在那瓶药上,再看向他的背影时,皆透出了意外的神色。


    宋恩让拧了下眉,提着裙子追了出去。


    “屿青,你等等——”


    方屿青没回头,一边看表、一边没什么情绪地说:“恭喜你了。我现在的确有事,要先走一步。”


    “什么要紧的事,还差这一顿饭吗?”


    宋恩让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上来,双臂伸展开,挡在他身前。裙摆在夜风中翻飞,像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


    “屿青,自从云明山分别以后,我们都好久没见面了。今天难得两家大人都在,你就留下来,替我庆祝一下嘛,好不好?咱们还是不是好朋友了!”


    宋恩让嘟着嘴,语带娇嗔,眼底却闪着小心翼翼的探寻。


    方屿青没心情陪她闹:“我今天没空。”


    他试图绕过她,继续向前走;宋恩让的笑容却淡了淡,转过身,白皙的指尖一把扣住他的手臂,力道意外的有些紧。


    “屿青,你马上就要出国了,我们的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夜风拂过,庭院里花影摇曳。


    空气里混合着青草与晚花的甜腻气息,却没能冲淡弥漫在方屿青心头的阴翳。


    他终于停下脚步,回过头,眼神冷淡而直接地落在她脸上。


    宋恩让娇羞地垂下眼,抿了抿唇。


    她的唇瓣上涂了一层薄薄的亮色唇釉,此刻因为用力而变深了几分。长长的睫毛扑闪着,半真半假的羞涩令她看上去愈发楚楚动人,散发着足以令任何同龄男孩起心动念的媚惑。


    “屿青,我一个女孩子,不仅主动表的白,还来催问你进度……人家也是会不好意思的嘛……”


    方屿青眉心轻轻一动。


    某个久远的场景模模糊糊浮上心头。


    离开云明山的那天,山风轻荡。福源庵的百年神树下,宋恩让握着签字笔,在福袋的许愿卡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一排大字——


    【宋恩让和方屿青永远在一起。】


    她转过身,笑眯眯地将写好的许愿卡举在他眼前,试探地确认:“屿青……我可以把它挂上去吗?”


    彼时,方屿青正低着头,编辑着一条微信消息。似乎打了很多字,顿了顿,不知道为什么,又全部删掉了。


    听到宋恩让的提问,他心不在焉地抬起头,目光扫到那张纸卡,眉头轻轻一挑,脸上不知为何,带着一丝玩味的荒谬:“你确定要许这个?”


    “当然。”少女笑容明媚,目光里闪着毫不掩饰的期待:“那你……同意吗?”


    方屿青眉心蹙了蹙,正欲开口,手机突然开始震动。


    他眸光一亮,几乎没看来电人,立刻就接了起来。


    曾令图惨绝人寰的尖叫声顺着听筒钻进他的耳朵:“屿青!我的好外甥!快来救命啊啊啊啊啊——”


    方屿青皱起眉,眼底掠过一丝难以言明的失望:“……怎么是你?”


    他接着电话就往外走。


    宋恩让急急拦在他身前:“别走啊,你还没说同不同意呢!”


    方屿青望着她,心底忽然闪过另一道影子。


    她跟着高中同学来爬山,又一声不响地随着人离开;这期间,一次也没有主动联系过他。


    她拒绝了他所有关于未来的提议,没有给出任何合理解释。


    甚至还亲口说出要和他分开这种话,摆明了就是要让他难受生气。


    方屿青听着电话里高亢的哭嚎声,正在大声质问他到底来不来搭救这世界上唯一的亲舅舅。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压住了,又闷又堵。


    方屿青缓缓吐出一口气,像是把所有情绪摁回胸腔,淡淡回道:“我考虑一下。”


    不知道是在对谁讲——


    作者有话说:当然是对舅舅讲啦


    第38章 38 那么多人喜欢我,为什么你就不能……


    “屿青, 你考虑好了吗?”


    宋恩让的声音将他从回忆中拽回现实。


    方屿青抬眼,望着这张美丽的、充满期待的脸庞,心底忽然涌起一股沉甸甸的厌倦。


    累, 且无趣。


    在国外连轴转、操持曾令图官司的时候也没像现在这么令他感到厌烦。


    这股烦躁来得又急又快, 一寸寸拉扯着他的神经,令他空茫的心愈加焦躁难安。


    而这无来由的情绪又像一面镜子,将他的心意照得无所遁形。


    方屿青想起这些日子以来所有心不在焉的瞬间——那些没有任何意义、却被他荒废得心甘情愿的时刻, 他都在思念着一个人。


    只有丛雪能令他这般无能为力,却又甘之如饴, 连生气都舍不得彻底。


    他轻轻合上眼睛。


    方屿青曾简单粗暴地将丛雪带给他的吸引,归结为最直白的、生理上的欲望。


    可是后来, 那些欲望之外的东西——焦虑,牵挂, 心疼,害怕,烦恼……这些他曾经如此陌生、如今却一股脑淹没他的情绪, 让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自欺欺人的归因。


    方屿青那向来屑于琢磨男女情爱的脑子,到此, 终于得出了唯一且毫无退路的结论:


    他在乎丛雪。


    他想靠近她、保护她, 想让她无论走向哪儿, 最终都会走进他的未来。


    是怎么意识到爱上一个人的呢?


    原来,她早已经悄无声息地, 成为了他所有思虑的默认答案。


    方屿青低头, 嘴角轻轻一弯, 笑容里带着一点被自己打败的无奈。


    “屿青,屿青?”宋恩让晃了晃着他的胳膊。


    方屿青回过神,握住宋恩让的手腕, 从自己的臂弯处缓缓拿开。


    “抱歉,我没有考虑过。”


    宋恩让一怔。


    “我对你没那种心思。恩让,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方屿青答得很简洁。


    宋恩让却被他如此直白的拒绝震懵了,笑容一下子僵住,喃喃:“你在说什么呢?你,你不是喜欢我的吗……”


    “纯友情。”方屿青坦荡地看着她,眼底一片澄澈,“别的没了。”


    宋恩让张了张嘴,好看的眉头蹙起来,胸口渐渐起伏,声音有点发抖:“可是……可是我们从小就认识了啊,我们彼此熟悉,一起长大——屿青,我们的感情明明比任何人都要好!你难道不觉得,我是全世界最了解你的人,你也最信任我了,不是吗?我们既然可以做无话不谈的朋友,为什么不能顺理成章地在一起?”


    她眼珠慌乱地动着,像是在努力寻找一个理由:“我明白了……一定是因为我们做朋友太久了,你从来没有试过和我像男女之间那样相处。对,一定是这样……”


    话音未落,宋恩让猛地踮起脚尖,带着孤注一掷的冲动,去亲吻方屿青的唇。


    方屿青眸色一暗,将她一把推开:“宋恩让,你清醒一点!我不是林以文!”


    这句话宛如一道惊雷,立时将宋恩让霹得呆住。她整个人怔在原地,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瞳孔剧烈地收缩了几下。


    他怎么会跟她提林以文?


    宋恩让的心脏揪成一团,浑身的细胞都紧张得发抖:“……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方屿青没什么表情地瞥了她一眼。


    这一眼,令宋恩让瞬间意识到他并不是在试探,而是把握十足。


    心底的惊慌潮水般涌上来,淹没她所有的侥幸,宋恩让结结巴巴地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方屿青冷嗤一声:“我又不聋。”


    云明山上的木屋隔音并不好。那一晚,方屿青为了照顾发烧的丛雪,整夜没阖眼。


    夜深人静,隔壁房间暧昧的声响顺着墙缝丝丝缕缕地渗进来,该听的不该听的,早就灌了他一耳朵。


    他当时心里确实挺惊讶,但马上就抛之脑后了。怀里还有个生病的人,他没心思去探听旁人的闲事。


    宋恩让脸色发白,唇角哆嗦着,手心里冒出阵阵冷汗。


    她试图解释:“我和林以文的确是……相处过。但我们不是男女朋友,我就是,就是一时无聊,跟他开开玩笑而已。你如果介意的话,我现在就打电话跟他说清楚!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见他了!屿青,你原谅我吧,我知道错了……我发誓,我真的从来没有喜欢过他,我喜欢的人只有你一个……”


    方屿青捏了捏眉心,声音带着一股冷酷的平静:“宋恩让,你和谁在一起是你的自由,我没兴趣干涉。但我们两个不可能,你的心意我不会回应。”


    他说完就大步朝前走,仿佛一刻也不愿再停留。


    宋恩让却突然崩溃了一般,扑上去,狠狠拽住他的胳膊,嗓音尖锐地嘶吼:“不!我不同意!我不同意!方屿青,你不许走——你要去哪里?是不是去找那个丛雪!”


    这个名字吼出来,宋恩让自己都愣住了。


    方屿青淡淡回头,毫不犹豫地承认:“是。”


    那样决绝的眼神。


    宋恩让摇摇欲坠的泪珠啪一下滴落。


    “恩让,”方屿青微蹙着眉,声音软下来,秉持着最后一点耐心,不让自己凭力气将身后的女孩甩开,“松手。”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宋恩让拼命摇着头,目光溢满了绝望,“我不相信,我不信你会选那个丛雪而不选我!”


    眼泪成串落下来,弄花了精致的妆容,双手仍旧紧紧攀扯着他的胳膊。


    “我这么漂亮,这么完美!从小到大,我都是学校里最受欢迎的女孩!那个丛雪有什么?她拿什么跟我比!”


    “就连林以文……即便知道我只是玩玩,也心甘情愿地爱我,像条狗一样低声下气地讨好我!”


    宋恩让哭得一双眼睛红彤彤的,突然,她停下了啜泣,眼泪还挂在脸上,竟诡异地笑起来:“我知道了,你也不是真的喜欢丛雪吧?你只是觉得新鲜罢了。”


    她声音尖细,还有点轻飘飘的:“他们那种底层人,我们只要勾勾手指头就能得到,毫不费力的玩具而已,怎么会认真呢?屿青,我明白的,那种轻轻松松就能玩弄一个人的感觉真的蛮有趣,是不是?”


    方屿青的眉心重重一蹙,看向她的眼神难掩震惊——像是第一次看清了某种令人作呕的东西。


    “你喜欢丛雪,想玩一玩,也不是不可以……”宋恩让仰起头,轻轻靠近他的脸,睫毛颤着,眼神里透出疯狂的执拗,“但你要明白,我们才是最合适的一对,你以后要娶的人必须是我!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真的对我一点也不动心……”


    “如果你一定需要一个理由——”方屿青的声音如一柄锋利的刀刃,倏地割开这一方空气,“我不喜欢吵的。”


    “什、什么?”宋恩让错愕地愣住。


    方屿青低着眼,神情平淡得近乎冷漠:“我觉得,你很吵。”


    宋恩让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却像是连解释都懒得费心:“胡言乱语,说个不停。”


    方屿青顿了顿,眉心一皱,似乎被烦到了极点:“吵得我耳朵疼。”


    宋恩让的脸色渐渐泛白。


    她引以为傲的漂亮脸袋,富裕的家庭,光鲜的职业和众人艳羡的人生,在他眼里,竟然什么都不是?


    方屿青拒绝她的理由,只有寥寥一句——很吵?


    宋恩让像是被一下子剥光了骄傲,赤裸裸地丢进冰窟里,极速下坠。


    *


    宋恩让这个名字,是身为基督徒的奶奶为她取的,寓意着“感恩”、“谦让”。


    这些软弱的字眼,宋恩让很不喜欢。


    她不想谦让任何人,她要得到世间一切好东西,拥有最完美的人生。


    完美的人生包含很多元素,包括一个完美的自己,和一个同样完美且忠诚的伴侣。


    从青春期开始,她便拟定好一套未来伴侣的标准,精心地为自己挑选起来。她衡量过圈子里无数男孩,最后觉得,还是方屿青比较能够符合她的要求。


    她宋恩让一向只要最好的,那些个歪瓜裂枣,连给她提鞋都不配,以后结婚的对象,只能是方屿青。


    她用心维系着和他的关系,小心翼翼,又要装作若无其事。可方屿青就像一块怎么都捂不热的石头,任她怎么努力营造暧昧,也得不到丝毫回应。


    她感到很憋屈、很不甘心。


    林以文正是在她最烦躁的时候,走入她的视野的。


    他似乎很喜欢她,对她用情至深,宋恩让觉得很有趣——瞧,有男人如此为我痴迷,甚至为了讨好我,什么都愿意做,这足以证明,我是最富有魅力的。


    她很满意林以文的表现,可即便如此,还是愿意为了方屿青而舍弃他。


    她是真的喜欢方屿青,不仅是因为他足够优秀。在他们共同长大的点滴岁月中,这个人早已经渗透进她的心脏,与她同频共振。


    可如今,一切都荒诞得像个笑话!


    宋恩让心底的骄傲在这一刻彻底碎裂,泪水却奇异地渐渐止住了。


    她死死盯着方屿青,猩红的眼睛里一点点聚集起疯狂的暗影,像是一把撕开了最后一层伪装。


    “我可真后悔……”


    她瞪视着他,挂满泪水的脸庞逐渐变得狰狞,漂亮的五官被恨意扭曲,竟隐隐透出一股偏执的狠绝。


    “当年给你下安眠药的时候,怎么没多放点剂量?”


    方屿青倏地抬起眼。


    “或者……我应该给你下点别的,让你要么痴痴傻傻地过一辈子,要么干脆安安静静的,永远也醒不过来!那样的话,你就不会说出这些我不爱听的话,也不会有机会来践踏我的尊严!”


    方屿青眉眼渐沉,侧首看向她,神色难以置信。


    宋恩让只觉得心脏的地方好像破了道口子,那些藏在内心深处、压抑又黑暗的念头一个接一个地往外冒。


    她唇角上扬着,脸上又哭又笑:“方屿青,我真的好喜欢你……可是有时候,我又恨不得你彻底消失!”


    她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却看不见一丝柔情,填满了纠结的爱和绝望的恨。


    “你自认跟我是朋友?可你知道我从小是什么感受吗?所有人都在看着你,周围的人,甚至我的父母,他们的眼神永远追着你跑——连我自己,连我自己也在看着你!”


    她笑了出来,笑声却刺耳得仿若砂砾在碾磨。


    “我拼命做得更好,可大家记住的总是你!所有的光环和赞美都落在了你身上,而那些东西明明也可以属于我!”


    她那么喜欢他,喜欢他从小到大所有的优秀;也痛恨他,一次又一次压过自己的锋芒,令她沦为可有可无的陪衬。


    只有一个方法可以消解这一切——宋恩让坚信,只要方屿青迷恋她,并最终属于她,她就没有输。


    可他竟然敢拒绝她?


    宋恩让不允许。


    “那么多人都喜欢我,为什么你就不能呢?只要你低头,只要你说一句喜欢我,我就可以继续把你捧在手心里,一辈子对你好……可你偏偏要和我作对!”


    “屿青,我真恨不得把你摔得粉碎,让你知道,被我掌控究竟是什么感觉。”


    宋恩让已经听不清自己在说些什么,涕泪横流,颠三倒四,又哭又笑。


    眼泪模糊的视线里,方屿青只是静静站在那里,目光冷沉又疏离,却不再带着惊怒,反而透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


    那种俯视的目光瞬间刺痛了她,令宋恩让觉得,自己所有的挣扎和哭喊不过是一场自取其辱的闹剧!


    哭喊声一瞬间止住了,她胸口起伏着,缓缓平复着情绪。


    脸上的妆容已经被泪水毁得凌乱不堪,宋恩让抬起手,冷冷抹了一把,眼神一瞬间从凌乱转为冷硬。


    她转过身,打算先回房间整理妆容,再回到那个无聊至极的宴席上,继续扮演一个乖巧的青梅。


    下一秒,动作却猛地僵住——


    宋太太就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素来富态红润的脸庞,此刻白得像纸。


    她旁边,曾令淑亦僵立着,手捂在嘴边,正目光惊恐地望着她。


    第39章 39 一定得是她吗?


    医院走廊里泛着青白的冷光, 冷气吹在皮肤上,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宋恩让缓缓睁开眼,浑身疲软, 好像做了一场杂乱无章的梦。


    她用力撑着身子, 从床上坐起来,伸手按响了呼叫铃。


    门开了,佣人探头进来:“小姐, 您醒啦?”


    “我妈呢?”


    “先生和太太去看望曾女士了。”佣人观察宋恩让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 “小姐,您忘了?昨天晚上, 曾女士被您气得当场犯了心脏疼,也送到这家医院来了。”


    宋恩让的神色暗了暗, 眼底像蒙了一层阴影:“……方屿青呢?他来看过我没有?”


    佣人挠了挠脑袋,为难地干笑了两声:“小姐,您又忘了?昨晚上, 您一直在喊着讨厌他、恨他、巴不得给他毒死,那嗓门大得估计整个山庄的人都听见了。他要是再过来, 就显得不礼貌了。”


    “你给我住嘴!”宋恩让的声调陡然拔高, “那我呢?我还病着!怎么没一个人来看我?”


    佣人吓得连连摆手:“有的有的!给您预约的心理咨询就在明天。小姐, 您先睡一觉,养养精神, 等明天见了医生——”


    “滚!立刻给我滚出去!”宋恩让大吼。


    佣人手忙脚乱地退出房间, 捂着胸口嘟囔:“哎呦我的小命呀!这脾气……难怪先生太太宁愿送上门去挨冷脸, 也不愿在自己女儿的病房里多待半分钟呦。”


    ……


    同一家医院的另一楼层。


    方屿青推开病房的门——这是个VIP套间,小客厅里站着方家的管家和几位护工。


    管家看见他,连忙迎上来, 压低声音说:“屿青,先生公司里还有事情,先回去了。不久之前,宋家那对夫妻又过来了一次,说是想当面给太太、也给你道歉。但是太太称身体受不住,没见。”


    方屿青神情淡淡,点了点头,算是知道了,径直推开了内间的门。


    屋里气氛安静。


    曾令淑披着浅灰色的羊绒披肩,斜靠在一朵大软枕里,戴着惯用的细框眼镜,膝头上摊着一本医学杂志。


    手指却只是轻轻搭在书页上,并没有真正翻阅,似乎在想心事。


    她抬眼看见他,露出一个有点虚弱又刻意维持的笑容:“儿子,过来坐。”


    方屿青随手接过管家递来的帕子擦了手,在桌上的果篮里挑了个苹果,坐在床边削起来。


    曾令淑看着他的动作,眼睛里流露出柔软的笑意。


    她犹豫了一下,才开口道:“那个……你爸他没去日本出差,昨天是我说谎了。”


    她语气带着些小心,像是在等他的反应。


    方屿青眼睫微垂着,神色没怎么变,也没追问任何,仿佛完全没把这桩小事放在心上。


    他淡淡地转移话题:“您现在感觉怎么样?”


    “不是什么器质性的问题,都是情绪闹的。”


    曾令淑合上杂志,揉了揉额角,语气有点无奈:“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躯体化的症状要靠长期调养,不是住几天院就能解决的。我打算出院以后休个长假,去国外散散心。”


    “好。”方屿青低声应了一句,“您想去哪里,我来安排。”


    曾令淑却叹了口气,神情有些复杂:“真没想到,恩让那孩子……”


    想起昨天晚上听到的内容,曾令淑浑身又浮起一层鸡皮疙瘩。


    宋恩让本是她最看好的未来儿媳人选。这女孩性子活泼,嘴又甜,和屿青一块长大,本以为足够知根知底,谁成想竟是那样。


    若是没有昨天那一遭,真的将人娶进了门,那他们家岂还有宁日?


    幸好,她早有准备。


    曾令淑的目光往方屿青身上扫了扫,忽然问:“你去北城,是想找小雪的吧?”


    刀刃一下下划过,果皮顺着漂亮的手腕弯下来,方屿青点点头:“没打算瞒您。”


    曾令淑靠回软枕上,吐出一口气,眼睛里闪过一丝无法掩饰的失望:“一定得是她吗?哪怕不是宋恩让,妈妈也可以给你挑一个足够好的女孩,各方面都配得上你、配得上咱们家。”


    削果皮的动作一滞。


    方屿青依旧没抬头,嗓音听不出任何情绪:“丛雪哪里不好?”


    曾令淑一愣。


    丛雪作为一个普通女孩,长相可人,学业优异,性格也非常善良懂事,的确没什么不好的,但是……


    曾令淑含糊地回答:“就……家世差了点吧。”


    方屿青轻轻一哂,似笑非笑的表情里带了点嘲讽:“我又不靠她养,要家世做什么?”


    曾令淑的眉头拧了起来,似乎颇为不赞同,神色中多了几分忧虑:“屿青,妈妈也不是看不起她。但你知道的,这种与生俱来的差距,不是靠努力就能填平的。我们不是普通人家,你也不是普通人,你肩上还担着恒方的未来。”


    方屿青没接话,水果刀缓缓移动着,发出果肉摩擦的声响——像是逐渐消磨的耐心。


    见他不回应,曾令淑顿了顿,又聊起了别的:“对了,程阿姨家的小女儿你还记得吗?你小时候,还去她们家做过客呢。她今年二十岁了,就在美国读书。前阵子我还见过一回,真是女大十八变,漂亮得我都快认不出了!”


    她停了一瞬,弯起一个笑,似是别有暗示:“这种家世干净稳妥的女孩,才是交往的首选。你放心,妈妈特意按照你的喜好留意的,不光性格,就连模样也——”


    话还没说完,苹果皮“嗤”一声断开了,掉落在白瓷小碟里。


    方屿青抬头瞟了她一眼。


    这一眼没有半分温度,曾令淑心中倏然一凛,立时就住了口。


    儿子的态度已经非常明显了。


    曾令淑感到一股莫名的愠怒在胸膛里蔓延开,脸上的笑容淡了,半晌,凉凉开口:“妈妈……不是很满意小雪。”


    病房里有一瞬间的安静。


    方屿青依旧低着头,果皮在刀尖下游刃有余地剥落:“她不需要得到你的认可。”


    曾令淑一滞,眉头拢起来:“如果,我和你爸就是反对呢?”


    “无所谓。”方屿青声音淡淡,“你们只有我一个儿子,为这事决裂的沉没成本太高,再反对,力度也有限。”


    “……”曾令淑被噎住。


    他话讲得非常平静,就像是在阐述一个必然的商业逻辑。而曾令淑不得不承认,这话虽然难听了点,倒是事实。


    她面色更沉了,语调带着一丝不自知的恼意:“那恒方的压力呢,你觉得,你能扛得住?”


    “虽然不清楚您说的‘压力’具体指什么——”


    方屿青这才抬起眼,目光有些幽深:“但恒方不年轻了,体量摆在那儿,产业结构要升级,几个股东又各怀心思……家族企业走到这个阶段,模式本身就触到了瓶颈,未来注定有一场硬仗要打。”


    他顿了顿:“妈,不是我需要恒方,也不是恒方需要我。是你和爸爸,需要我。”


    他似乎不打算继续绕圈子了,将最后一截果皮利落地削断,站起身。


    “您一向注重公司和家庭的体面,我相信,您不会同我闹到那个地步。”


    方屿青将一枚完整的苹果递到曾令淑面前,语气不急不缓:“您怎么折腾,最后的结果都一样。”


    曾令淑心口猛地一窒,望着那颗苹果,突然不想伸手去接。


    墙上的时钟滴答作响。


    方屿青始终维持着递苹果的动作。


    曾令淑抬起眼,望向自己的亲生儿子。


    眼前的青年举止温顺,态度礼貌周到,目光却是冷的,带着无从反驳的强势。


    曾令淑突然明白了他今天来的目的——他不是来获得她的允准的,他是来警告她的。


    脑海中蓦地闪过那个倔强地打翻了豆浆的小男孩。如今,小男孩长大了,更加不允许任何人左右他的人生。


    最终,曾令淑缓缓伸出手,接过了那枚苹果。


    方屿青这才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拿起湿巾,擦了擦指尖上粘腻的汁液。


    “好好休息,我改天再来看您。”


    湿巾一个抛物线进了垃圾桶,方屿青已经转身出了病房。


    *


    机场上方,晴空万里。


    一辆车缓缓停在入口处,司机扭头,轻声唤醒了后排的人。


    方屿青微微睁开眼,眼下布着淡淡的乌青,连眼角的小痣也跟着透出几分疲惫感。他揉了揉眉心,手指微有些僵硬。


    最近和南城机场打交道的频率有点高,昨天刚落地,今天又要启程。


    连轴转的一天一夜,他几乎没合过眼,精神头有些疲惫。可即便如此,方屿青也没有先回家睡一觉,而是让司机直接将他送来了机场。


    心底有一种莫名的直觉催促着他,紧攥着他的神经——他必须尽快见到丛雪,一刻也不能耽搁。


    几个小时后,飞机在北城降落。方屿青打了辆车,直奔北城大学。


    他沿着一条僻静的小路往里走,脚步没有平时的沉稳,几乎是用跑的。如同这所学校的学生一般,他对方向烂熟于心,步伐无需思考。


    耳边的手机里依旧是“嘟嘟”的盲音,丛雪的电话仍是打不通。


    方屿青眉头深锁,直到站在了女生宿舍的楼下,才突然意识到——他并不清楚丛雪住在哪个宿舍。


    正值毕业季,校园里非常热闹,到处都是合影留念的学生和家长。


    孙佳妮穿着一身学士服,正高声指挥着郑融调整拍摄的角度。


    她变换着各种姿势,挥舞着胳膊,学士帽一歪,一不小心就蹭到了旁边人的肩膀。


    “哎抱歉——”孙佳妮敷衍地道了声歉,余光随意一瞥,立即倒吸一口仙气:乖乖,好一个周正的帅哥!


    以前怎么没见过?哪个系的?


    北城大学竟然有这等男色,她这个交际达人怎么能不认识一下?


    孙佳妮立刻挺直腰背,整了整学士服的衣领,笑盈盈地上前,掏出手机,客气地问帅哥,方不方便加个微信。


    以她过往勾搭人的经验,这种气质的十有八九都会先矜持地推拒一下,想一次性成功,不会那么容易。


    可眼前的这个人只是垂眸,淡淡瞥了一眼她粉色的学士领,然后拿出手机,干脆利落地扫码添加了好友。


    过程顺利得孙佳妮甚至有点目瞪口呆。


    “认识丛雪吗?”方屿青收起手机,目光扫过来。


    孙佳妮这才回神:“你找丛雪?”


    她眯起眼,上上下下地重新打量了他一番,语气多了几分审慎的意味:“恕我冒昧啊,你和丛雪是……什么关系?”


    ——方屿青,我们是什么关系?


    方屿青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他们分开前的一幕:下着雨的深夜,丛雪站在房间门口,脊背清瘦笔直,目光淡淡地望着他。


    她平静地问出这个问题,却又像是早就预料到他的答案。


    如果他更敏锐一些,就会发现她当时的神情不同寻常,眼睛里的情绪是灰色的,望着他的每一秒,都像是在道别。


    方屿青的心口骤然一疼,呼吸瞬间乱了,嗓音因为急迫而拔高,生硬得几乎有些莽撞:“她现在在哪里?我打不通她的电话!”


    “呃……我们也打不通。”


    孙佳妮被他突然惊慌的神色震住,一改方才的轻佻,有些茫然地说:“她给我们留下了一张字条,说是要提前离校,祝大家毕业快乐,今后有缘再聚。然后……人就没了影,我们谁都联系不上她了。”


    第40章 40 生活有更多可能


    璃岛是印度洋上的一颗孤岛, 从空中俯瞰,外形像一枚尖头胖果核,被湛蓝的海水包围。


    这里有陡峭的岩壁和弧度优美的海岸线, 地貌丰富, 中央山脉脊梁一般贯穿南北,延伸出几座锥形火山堆。


    晴空下,火山们悠闲地吐着白雾, 等到雨季来临的时候,更是云岚翻涌, 也算是一处胜景。


    这里没有四季,终年都是灼人皮肤的滚滚热浪。


    璃岛最东边的彭兰, 是这个国家的第二大城市。彭兰历史悠久,旅游业和商业都很发达。街上既有时髦精致的咖啡店, 也有霉味四溢的苍蝇馆子。


    在这里,各种肤色的人聚居在一起,有观光客, 有艺术家,也有来自世界各地的游民。


    此刻, 彭兰老城区一栋灰墙金瓦的小院里, 棕榈树和朱焦正疯狂生长着。


    阿冬摇晃着蒲扇, 翘着二郎腿,懒洋洋地驱赶嗡嗡作响的蚊虫。


    他穿着一件褪了色的蓝底花衬衫, 一脸胡子拉碴, 脖子上挂着大小不一的木珠子, 一看就是自己串的。皮肤黝黑,和岛上的渔民别无二致,不仔细看的话, 压根认不出,这是一张东亚面孔。


    他多年前路经璃岛,一时兴起,买下了这栋带院的小楼。年初回来的时候,中介已经给把二楼的房间租给了一位中国姑娘。


    小姑娘二十出头,眉眼清润细腻,乌黑的头发总是简单地挽起。性格很安静,什么杂活都会干,把他荒废已久的院子打理得井井有条。


    不忙的时候,姑娘还会亲自下厨,煮几道家常南城菜:清炒苋菜,红烧带鱼,冬瓜丸子汤……是餐馆里吃不到的好滋味。


    太久没吃过家乡菜的阿冬恨不得给她免房租,换她长住。


    可惜天不遂人愿,小姑娘马上就要搬走了。


    “冬叔,我的租期还有最后一个月了,要不要帮您发个招租信息?”丛雪再一次好心提醒。


    阿冬摇着蒲扇,懒洋洋地哼唧了一声,像是没听见。


    突然,院子角落的老音响唱起一首《今夜无人入睡》。没有前奏,就硬生生地干拔到高潮。


    阿冬立刻起范儿,煞有介事地跟着咏唱起来,神情激昂得仿佛身处大剧院。


    丛雪看得暗自失笑,心里知道,这是不想聊了。


    她这房东,明明是个中国人,打扮得却像个吉普赛流浪汉。


    坐拥一套别墅小院,租金要得不多,却能为了一块椰子糕和村口的小贩用璃岛本地话砍价半小时。


    丛雪担心她搬走以后,租客续不上,让阿冬白白损失,于是几乎每天都提醒他一遍。


    可这人装聋作哑的本事一绝,每次随便怎么着就给搪塞过去,就和刚才一样。


    丛雪便懒得劝了,端着一杯咖啡,回了自己的房间。


    房间里插着一瓶淡黄色的野花,是她昨天在山间小道上随手摘的。窗户大敞着,晚风灌进来,带着热带植物的气息,还混着一丝海水的咸腥味。


    透过窗棂,可以望见层叠的绿意和群山间一线湛蓝的海平面。


    丛雪将咖啡放在桌面上,旁边摊着台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是一篇还没有完结的医学翻译稿。


    她动了动鼠标,将稿子暂时保存起来,然后切换到社交平台。留言的小红点一串串跳出来,多到数不清。


    这一年过得飞快。


    离开学校以后,丛雪先是独自背着行囊南下,走了国内不少地方。


    一开始,她也不知道要去哪里,随波逐流,像一朵没有根的蒲公英,漂到哪算哪。


    住最便宜的青旅,和陌生人拼铺位,搭着老乡的三蹦子追赶不守时的长途车……一个偶然的机会,她跟旅途中认识的小伙伴一同漂到了东南亚。小伙伴离开了,她却在璃岛停了下来。


    她很喜欢这个地方。


    岛上的人来自世界各地,大家都很随性,没有人追问别人的出身。街头的冲浪店老板是法国人,旁边卖椰青的小摊主是本地土著,给她介绍房子的中介曾经在北城打过工。


    她可以清晨在庙宇聆听吟唱,傍晚跑去海滩上看DJ打碟。


    这是一个包罗万象的世界。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都能按照自己的意志和节奏去生活。


    丛雪遂决定在此地定居下来。为了糊口,她一边继续接着国内的翻译活计,一边打零工。


    她在咖啡店调过饮品,当过旅拍摄影师,还凭借自己的专业优势,给当地一家疗养院做VIP客户的随行翻译。


    闲暇的时候,丛雪还经营了一个旅行博主账号,发布这一路上的见闻。


    她自己从不出镜,只拍路上的风景、人文和偶遇的小故事。因为文案真诚,视角也细腻,一年间,积攒下不少粉丝。


    有了富余的收入,丛雪便开始尝试更多新鲜事物。她跟着一位来度假的广告导演修完了一整套户外摄影课程,考下了咖啡师资格证和潜水执照,甚至还跟着社区里的老人学习当地的藤编艺术。


    她把自己的作品放在兼职的咖啡店里售卖,或者拿去疗养院,送给客户们当伴手礼。


    过去那个有些内向的女孩,如今可以和刚刚认识的陌生人有理有据地探讨徒步的路线,对游客坦荡地推销自己的手工艺作品,也敢与雇主们大大方方地谈条件,笑着拒绝所有不合理的要求。


    忙碌而充实的日子里,内心也渐渐沉淀出一种从容。


    璃岛的傍晚,是一天当中她最喜欢的时刻。丛雪会在回家的路上绕一段小路,去弯月形的海边坐上一会儿。


    海风扬起她已经及腰的头发,吹得她睁不开眼,只能听见浪花一次次拍打礁石的声音,溅起扑面水汽。


    那一刻,丛雪忽然生出一种念头——璃岛的生活很美好,可这座岛也很小,她在这里积蓄了充足的能量,已经开始好奇彼岸。


    是时候再次出发,去探索其他可能性了。


    丛雪点开了研究生院的申请网页。


    这一年,她偶尔碰见来这边旅行的大学生,和他们聊着聊着,忽然就有点想念校园了。


    她还是想继续读书。


    幸运的是,翻译费和打工的收入加在一起,让她在璃岛过得不算拮据,甚至慢慢积攒下了一笔存款,能够支持她实现一些不算太奢侈的小愿望。


    很快,丛雪就收到了香港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健康传播方向,学制两年。


    她打算在一个月后退租,先回国去见见朋友们,再收拾行囊,奔赴香港。


    房间里,丛雪盯着咖啡杯口飘散的热气,思绪拐到即将回国的行程上。这一趟回去,应当不会在南城落脚。


    南城……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南城了。


    目光正盯着虚空中的某个光点发呆,突然,窗外的歌剧声戛然而止,阿冬拉锯一般的嗓音不情不愿地吼了一声:“丛雪,你男朋友又又又来了——”


    丛雪走到窗户边,探出头。


    院子里站着个年轻人,瘦高个,刺猬头,皮肤比以前的小麦色更深了一度,依旧带着少年气的轮廓。


    ——是武昂。


    来璃岛以后最大的巧合,恐怕就是在这个离北城半个地球远的地方,重遇了昔日的校友。


    武昂也没想到,跟着项目组出来考察,竟然会在这个岛上碰见丛雪。


    他们很久没联系过了。毕业的时候,武昂曾犹豫要不要去找丛雪合张影,想了想,又作罢了。后来毕业离校,大家各奔东西,就更谈不上联络了。


    这次偶然重逢,他觉得丛雪身上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她的脸没有被赤道的烈阳晒黑,依旧白净,但添上了以往没有的健康红晕。头发盘了起来,利落中带着点飒气,整个人率性又坦荡。


    她带着他们一行人游览这座岛,介绍了好多只有本地人才知道的小众景点。


    讲解的时候,她一双眼睛特别亮,声音清晰又自信。海风吹起她的衣角,她侃侃而谈的样子映在他眼中,令他想到了“元气”这个词。


    那几天,武昂的眼神总是追逐着她,自己好几次差点被礁石绊倒。


    他尴尬地扶着石头站稳,心口怦怦直跳,脸烫得厉害,像是发了烧。


    离开璃岛的那天,武昂嘴上说着“希望我们还能见面”,心里却空落落的。


    幸运的是,刚一回国,领导就通知他,公司打算委派他重返璃岛,在那里长驻一段时日,直到项目彻底竣工。


    丛雪便再次见到了去而复返的武昂。


    好几只大箱子堆在他脚边,一副要永远呆下去的势头。他神采奕奕,脸上散发着红光,语气也恢复了熟悉的得意之色:“嘿嘿,想不到吧,我又回来了!”


    武昂住的地方离丛雪有些距离,但他隔三差五就会出现在丛雪的必经之路上,像极了大学那会儿,课间总是能在教学楼门口看见他。


    起初,丛雪还以为是巧合。次数多了,才反应过来,他是在等她。


    每次见面的时候,武昂都有所准备,不是递过来一杯冰镇柠檬茶,就是一袋巧克力椰子片,还嘴硬说只是顺路买的。


    有一次,他们见面的时间有点晚,武昂执意要送丛雪回家。丛雪不想扫他的兴,就没拒绝。


    一路上,武昂都在讲自己在国内的工作,说他经常一下工地就是好几个月,整天搞得灰头土脸,没想到读了几年大学,一毕业倒成了农民工。


    他说得正兴起,忽然转过头:“我真的很喜欢璃岛。”


    丛雪笑了笑:“这里的工地不一样吗?”


    “这里不一样……这里有你。”


    丛雪一愣,仓促地低下头,并没有回应。


    她知道,武昂看着她的时候,眼睛里的情绪格外烫人。可是对她来说,这就像是迎面吹过来的一阵暖风,蓬松,热烈,却不会停留。


    后来,武昂开始更直接地示好。他几乎每天都送丛雪回家,还直接走进小院,跟院子里纳凉的阿冬打招呼。


    趁着丛雪去泡茶的功夫,武昂还主动向阿冬介绍,说自己是丛雪的男朋友。


    丛雪后来问过他,为什么要说这种话骗人,武昂却答得理直气壮:“你房东毕竟是男人……防人之心不可无,我这么说是在保护你!”


    丛雪皱了皱眉,却也没说什么。


    她心里清楚,自己马上就要离开璃岛了;而武昂,也只是因为工作,临时在这里落脚。


    他们终究是要错过的。


    ……


    阿冬摇晃着蒲扇,眼睛眯成一条细缝,故作随意却暗暗观察着院子里两个年轻人的互动。


    今天,武昂是特意来给丛雪送东西的。他刚从本地同事那里得到一筐新鲜的黑虎虾和两条青色的鹦鹉鱼,兴冲冲地给丛雪送过来。


    丛雪连声道了谢,问他要不要留下吃晚饭。


    武昂遗憾地摇摇头:“这几天一直在赶工期,有点忙。明天我调休,可以来找你吗?咱们一块出去玩去!”


    武昂走了以后,阿冬立刻摇晃着扇子上前:“你这男朋友,不大行。”


    丛雪忙着处理这堆活蹦乱跳的东西,听到这话,觉得好笑:“哪里不行?”


    “长得不行。”阿冬撇撇嘴,“一整个贼眉鼠眼的,海绵宝宝你看过没?他就是里面那条长得最寒碜的丑鱼。”


    “……”


    丛雪哭笑不得:“冬叔,您这嘴可真毒啊!”


    阿冬嫌弃地抬起脚尖,踢了一下那竹筐:“几只便宜鱼虾就想骗你出去约会,嘁,抠门!”


    丛雪埋头忙自己的,不搭理他了。


    阿冬越看越不顺眼,摇着扇子踱步两圈,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开口:“咳,那个……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提过的,我有个外甥?”


    丛雪当然记得。


    自打阿冬认识她,就一直极热衷地想把自己的外甥介绍给她。


    据阿冬描述,他那个外甥性格极差,嘴尤其毒,情商为零,不懂浪漫,呆头呆脑,毫无情趣,唯一的优点是长了一张好脸。


    “反正……比那只丑鱼强,勉强算是配得上你。”阿冬摇晃着扇子,试探地问,“真不认识认识?”


    “谢谢您,冬叔,但我暂时不需要。”丛雪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回拒绝了,还是耐着性子道了谢,专心收拾那堆海鲜去了。


    阿冬在心里叹口气:这丫头,对男朋友也太专一了吧!


    可他怎么能眼睁睁看着那个鱼头小子抢占先机?


    阿冬这么些年游历四方,早就把地球村当了家,没想过要在哪个地方安顿下来。可是在璃岛这段日子,他第一次觉得,找个地方长久住一住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和年轻人一起生活也没那么难以忍受。尤其丛雪这丫头,聪明又和善,是个好孩子。


    好孩子居然配条丑鱼?阿冬觉得可惜。


    他没有儿子,倒是有一个孤寡到恨不得每天睡在实验室的外甥。


    外甥性格太差,肯定讨不到老婆,他得替那小子好好打算打算。


    阿冬心里盘算着,在院子里转了两圈,径直回了房间,往摇椅里一躺,拨了通电话出去——


    “什么事?”


    一道清冷的嗓音接起。


    阿冬嘿嘿一笑:“没别的事,就我上次跟你提到过的女孩——我在璃岛的房客。小姑娘很不错的,你真的不考虑见见?”


    “挂了。”


    “诶等等——别急着挂!好好好,不见就不见!内什么,你最近忙不?要不要休个年假,来舅舅这里住上几天?”


    “说吧,这回又是什么。”


    对方的声音有点哑,带着熬夜后的倦意,“被原始部落绑了?给人捉奸然后逼婚?还是把自己抵进赌场里出不来了?”


    “放屁!”阿冬气得一拍扶手,“那是捉奸么?那是挺身而出!见义勇为!”


    听到外甥把自己环球旅行中偶尔遭遇的小麻烦描述得如此恶俗,阿冬,本名又叫曾令图,当即恼羞成怒了。


    “随便你,不来就不来!我一片好心替你张罗,你还搁这儿狗咬吕洞宾!告诉你吧,人姑娘才不稀罕,人家早就有男朋友了!感情好得很,本来就没你什么事!你呀就抱着你那堆瓶瓶罐罐过一辈子吧!”


    “没事少瞎折腾。”


    对面冷哼一声,眼看就要挂电话。


    这时候,窗外远远飘来一句清脆的喊声:“冬叔,吃饭了——”


    电话里的气息陡然一静。


    “来了——”


    曾令图已经闻到海鲜大餐的香味了,懒得再跟这榆木疙瘩死磕:“不跟你废话了,你小子爱来不来,老子要去吃饭了嘿。”


    “……等一下!”


    曾令图竟被自己外甥吼得一愣。


    短暂的沉默后,对方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压不住的颤意:“你房客……叫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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