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尚书房紧挨着乾清宫, 无论是从这里去太医院,还是把太医请过来,风声都会传到御前, 免不了惊动康熙。
但五阿哥认为他们这次是有正当理由, 就是康熙知道也不怕他生气责骂。
五阿哥、七阿哥都担心不已, 主张让太医来为胤俄和九阿哥号号脉仔细诊治一番。
八阿哥可爱精致的脸庞上挂着温柔和煦的笑容,缓缓将目光投向三阿哥, 似是希望在场最年长的三阿哥能站出来拿主意、做决定。
确实,大阿哥已经大婚成家,从尚书房结业开始办差;太子由康熙亲自教导, 自来不跟其他皇子一块念书,此时尚书房中以三阿哥最为年长, 若是发生什么意外, 出现什么突发状况, 按理该由三阿哥出面做主。
但三阿哥不是什么果决有主见的人,又跟胤俄、九阿哥关系不太好, 五阿哥瘪瘪嘴看了眼三阿哥, 不认为三阿哥会出这个头。
事关九阿哥跟胤俄的身体健康,五阿哥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他从书桌后面绕出来, 打算强拉着两个弟弟去太医院——别说汗阿玛没狠心到要儿子带病读书, 就是汗阿玛真要责罚, 大不了他一力抗下就是。
颜色浅淡的薄唇微微抿着,七阿哥没有说话, 只是神情清冷地走过来伸手搀扶住胤俄, 直接用行动表明他的态度。
八阿哥又看了眼三阿哥,发现他事不关己地继续背书,摇头晃脑一副好不专心的模样, 便默默低下头紧紧闭上嘴巴不说话了。
九阿哥还肿着一张小脸昏昏欲睡,困得眼前发飘站都站不稳。
在五阿哥走过来扶住他后,九阿哥直接栽倒进五阿哥怀里,眼睛一闭呼呼大睡起来,完全不知道自己幽魂一样的表现让五阿哥在他身上盖了一个“绝症”的戳。
因为一路上都在跟小林子交代实验室的布置,胤俄虽然也犯困,但勉强还能强打起精神,连忙表明他跟九阿哥真没事,让五阿哥跟七阿哥不要太忧虑,更别夸张到带他们去太医院。
这时本可以置身事外的四阿哥站了起来,他浓眉紧锁,嗓音微沉,直接一锤定音道:“若是真有不舒服,真是身子不适,不必强忍着,立刻去太医院请太医诊治。”
四阿哥此时站出来出头,越过三阿哥率先拿定主意,胤俄并不惊讶。
虽然他跟四阿哥交情平平,没什么往来,但四阿哥向来仗义执言,做事对事不对人,不会因为火没烧到他身上,或者事情跟他无关就坐视不理。
半靠在七阿哥身上借力,胤俄转过头朝四阿哥感谢地笑了笑,刚想开口说话,一个哈欠就憋不住冒了出来。
抬手揉了揉眼睛,胤俄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但随着他的动作,他眼下的青色反倒越发明显,被脸庞白皙细腻的肤色衬得青紫发黑。
四阿哥沉下脸,看向胤俄的表情就像在看一个有病而不自知、非要顽抗不听话的不可理喻之人,五阿哥、七阿哥也同样露出欲言又止的不赞同表情。
胤俄急得抓耳挠腮,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四阿哥几人解释他和九阿哥真的没事,脸圆了不止一圈真的只是水肿,虽然看上去有点惨但真的没事,没过半天就能消下去。
也不能说五阿哥、七阿哥担心太过,实在是他们“没见识”,都是第一次见人熬夜后脸肿发腮。
他们都是乖孩子,平日里作息规律。即使尚书房三七七的课程安排十分反人类,可他们早已经习惯了这套作息,不会因此出现异常反应。
如果说,五阿哥、七阿哥的提议是让他们回阿哥所休息,那胤俄肯定欣然答应。
但要他们去太医院,胤俄就不太情愿。要是被太医诊脉出来他们啥事也没有,就是晚上不好好睡觉闹的,先不说社不社死,被惊动的康熙就会骤然翻脸让他们知道什么是彻头彻尾的严父。
又眯着眼睛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胤俄坚定地拒绝了去太医院的提议,拉着九阿哥在书桌前坐下:“我们真没事,就是困,早读时睡个回笼觉就好了。”
说到这里,胤俄冲五阿哥跟七阿哥眨了眨眼睛,试图卖萌:“五哥七哥,你们要帮我跟九哥打掩护呀,别让师傅注意到我们~”
至于性格板正的四阿哥,胤俄不做指望,就不开这个口了。四阿哥就干不出帮人遮掩坏事的事,至少现在是这样。
微微颔首,七阿哥毫无压力地答应下来,他的功课也很不错,根本不怵跟内谙达打交道。因为生来残缺,好强的七阿哥一直十分努力,从不愿落于人后。
五阿哥苦着脸,与七阿哥的从容形成鲜明对比,生动形象地展示了什么叫做学渣。
看了眼一头砸在书桌上,趴着姿势别扭也睡得十分香甜的九阿哥,念着他们之间来自不易的兄弟感情(九阿哥傲娇,态度软化下来花了五阿哥不少时间),五阿哥咬咬牙坚强地答应下来。
好不容易适应了尚书房作息,早读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再打瞌睡睡过去的胤俄跟九阿哥又一次在早读倒下不起,在朗朗清脆的诵读声中睡了个昏天暗地,尽情在睡梦中与周公会面。
早读还没结束,用早膳的时间还没到,贵妃身边的贴身大宫女绿意就从永寿宫赶到尚书房,要接胤俄回乾西三所休息,今天上午的课就不上了。
被叫醒的胤俄睡眼惺忪地看向有一段时间没见的绿意,眼底满是茫然,他有气无力地抬起头,缓缓张大嘴巴:“……啊?回阿哥所?”
胤俄倒是想回去和自己的床相依为命,可康熙那边怎么交代?如果一开始就逃课还好说,可他已经起床来尚书房了,路走了一半再回头,岂不是白白折腾,沉没成本太多让胤俄有点不甘心。
“是贵妃娘娘让奴才来接您的。”绿意半蹲下来替胤俄戴上帽子,细长秀气的柳叶眉紧蹙,眼底满是心疼,“您放一百个心,娘娘已经替您和九阿哥请了假,万岁爷也应允了,您现在就提前下学回西三所歇着吧。”
绿意的话彻底打消了胤俄心中的顾虑,早在绿意提起贵妃时,胤俄就知道这次有母妃出面他能够名正言顺地“逃课”,可要他撇下九阿哥自己回去,把九阿哥一个人丢在尚书房那也是万万不能。
好在绿意说贵妃帮他跟九阿哥都请了假,算是皆大欢喜。贵妃已经替他们铺好了路,胤俄是傻了才不回去继续留在尚书房活受罪呢。
胤俄不知道的是,半个时辰前,贵妃安排的跟着胤俄搬去西三所的管事嬷嬷去了永寿宫向贵妃禀报胤俄跟九阿哥昨晚胡闹不睡觉、今早出门时人都困得直打晃的事,他们这才有了假期。
一刻钟前,乾清宫。
虽然康熙很鸡娃地在尚书房实行三七七作息,但他并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他也有以身作则,打小也是三七七这么过来的。
此时还是卯时,可康熙已经起了,正在早膳前的这段时间批阅昨日夜里才送到的奏折、信报。
听说永寿宫来人,康熙略有些惊讶地搁下御笔,饶有兴致地问:“什么事。”
平日里妃子们往乾清宫送汤汤水水的事,贵妃向来不参与。她一般都不往自己面前凑,突然派人来一趟乾清宫,康熙心里觉得新鲜极了。
梁九功半躬着腰凑过来,低声禀告贵妃替九阿哥、十阿哥请假的事。
关乎到儿子的学业,康熙下意识地蹙起眉头:“这又是闹哪一出,胤禟跟胤俄又怎么了?”那两个浑小子,肯定是又闹幺蛾子了。
梁九功能坐稳乾清宫掌事太监的位置,自然是有两把刷子的。胤俄跟九阿哥的事早有小太监收集了消息报上来,此时康熙垂询,他心中有数,便不慌不忙地答道:“十阿哥昨日宿在乾西五所。”
康熙博闻强识、过目不忘,知道胤俄住乾西三所的他立刻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忍不住轻哼一声笑骂道:“没想到他们也懂抵足而眠、秉烛夜谈。”
康熙这话说得甚是嘲讽,他知道胤俄跟九阿哥自小感情亲密,可他不相信他们晚上能夜谈什么有深度的话题,多半是闹着同宿结果胡闹玩耍了半晚——康熙分给胤俄和九阿哥的关注很少,所以其实并不了解他们。
也许胤俄跟九阿哥以前是胡闹,但昨晚真不是,昨晚他们真的秉烛夜谈商量了很重要的正事。
梁九功殷勤地陪着笑,却并不敢随意接这个话茬。
康熙明显没有真的生气,他若是跟着附和,既讨不了康熙的好,还开罪九阿哥、十阿哥。九阿哥背后是四妃之一的宜妃,十阿哥背后是贵妃,梁九功疯了才无缘无故跟她们过不去,又没收金子。
笑骂过后,康熙也知道今天上午让胤俄跟九阿哥继续留在尚书房读书只是浪费时间,略一沉吟便点头道:“就让小九小十回阿哥所歇着吧,”
话音刚落,不改鸡娃本质的康熙又补充了一句:“明日让他们把缺的课补上,不可因他们自己胡闹落了进度。”
“喳!”梁九功将康熙的吩咐牢牢记下,见康熙又垂首批阅起奏折,暂时没事使唤他了,这才放轻脚步慢慢地退下去。
走到殿外,梁九功一甩拂尘,脸上挂着不算倨傲但也不至于太过热情的熟络笑容走向永寿宫来的宫人——兰芷。
“劳烦梁公公了。”兰芷笑着迎上去,她在殿外只等了一会儿就有回信,梁九功可出了大力。
在传达康熙的口谕时,梁九功不动声色地将兰芷递过来的荷包塞进袖子里,脸上的笑容越发真实灿烂——
作者有话说:新年快乐
第132章
鸦羽一般浓密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 胤俄刚睁开眼睛,就万分满足地懒洋洋打了个哈欠。睡饱后,他只觉得天也蓝了水也清了, 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
拖延症让胤俄醒来后不想立刻起床, 还想在舒服暖和的被子里再赖一会儿。寒冬腊月的, 他心甘情愿被被子封印在床上。
闭着眼睛养了会儿神,胤俄咸鱼翻了个身, 毫不惊讶地发现九阿哥就睡在他旁边,此时正睡得喷香,五官精致的小脸上神情静谧, 表情像天使一样可爱,脸颊因室内烧着炭盆温度过高泛着浅浅的红晕。
养足了精神, 胤俄之前因为犯困而发懵的大脑重新开始运作, 自然而然就回忆起今早凌晨在尚书房发生的事情。
将今早书堂里几个哥哥的反应在脑海中从头到尾地过了一遍, 胤俄轻轻“啧”了一声,脸上泛起意味不明的笑容, 声音轻不可闻地自言自语了一句:“还真是个性鲜明。”
三、四、五、七、八五个皇阿哥的反应都没有给胤俄带来意外, 符合他们一贯的表现性格,胤俄摇了摇头, 没再往下多想, 只是记下五阿哥、七阿哥的回护之情, 记下四阿哥的仗义。
要是哪一天三阿哥对他和九阿哥友好热情,八阿哥对他和九阿哥掏心掏肺, 那胤俄才会怀疑人生, 怀疑碰到的是假的三哥和八哥。
略过尚书房里几个皇阿哥的表现,胤俄紧接着记起是绿意姑姑送他跟九阿哥回西三所。
当时他们一行人刚穿过幽深的甬道进到西三所,困得不行的九阿哥就连回五所都等不及, 直接跟着胤俄进了三所,和胤俄一起被洗洗刷刷换了寝衣后塞进被窝里,头刚沾到枕头就坠入黑甜梦乡。
这次胤俄跟九阿哥能在尚书房请假成功,是贵妃替他们出面向康熙恳求。就是不清楚这件事宜妃知不知道,贵妃事前或者事后是否知会了宜妃。
“应该知道的吧。”胤俄轻声喃喃,“额娘在三所放了人,宜母妃不可能没在五所放人;而且永寿宫和翊坤宫前后紧挨着,有什么动静不可能察觉不到。”
“知道什么?”刚醒来的九阿哥只听清了前半截,懒懒打了个哈欠后随口搭了句话。
抬眼看了看九阿哥,果然见他已经醒了,正侧着头睁着亮晶晶的丹凤眼精神十足地看着他,胤俄沉默一瞬,方才小声咕哝一句:“没什么。”
停顿了片刻,胤俄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九哥,是我吵醒你了吗?”
九阿哥摇了摇头,翻个身侧睡面向胤俄:“是我睡好了。”
话音刚落,九阿哥眼尾上翘的丹凤眼陡然瞪得滚圆,像是突然被惊醒一样尖声叫道:“现在什么时辰?我们今天不用去尚书房吗?”
胤俄好笑地看了眼睡糊涂的九阿哥,知道他今早一直迷迷糊糊的,怕是不记得他们请假的事情,便出言解释,将惊恐不安的九阿哥安抚下来。
解释完前因后果,胤俄大半个身体还缩在温暖的被窝里,只稍稍撑起上半身扫了眼放在卧房角落里的西洋落地钟:“现在是下午一点,嗯……才刚到未时。”
报完时辰,胤俄自己被自己逗笑了,发现他也跟九阿哥一样有点睡糊涂了,竟然按后世的习惯报时间给九阿哥。
听完胤俄的解释,九阿哥长长松了口气,上学日睡过头甚至旷课的恐惧消散一空,本来紧绷的身体也跟没骨头似的松弛下去,睡了个饱觉的惬意重新回到他身上。
但很快,九阿哥皱起小眉头,不情愿直接写在了脸上:“汗阿玛只准了我们上午休假,我们不会还要赶去演武场上骑射课吧?”
现在是未时,胤俄跟九阿哥如果现在就动身,那还能赶得上下午的骑射课。
“我不想去。”胤俄猛地摇头,拒绝得斩钉截铁。
都已经爬上床在暖烘烘的被窝里休息了,就算胤俄刚睡醒,也完全没有兴趣起床去上什么骑射课,大冬天的外面大雪纷飞、冰天雪地,不嫌折腾啊。
胤俄跟九阿哥对视一眼,两人极有默契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下一秒异口同声道:“派人去跟外谙达请假!”
尚书房上午的课程康熙盯得紧,那些张口之乎者也规矩很大的内谙达们也不好说话,可由出身满族勋贵的御前侍卫、领侍卫内大臣兼任的外谙达却是很好欺负,尤其胤俄背后是钮祜禄氏,就更好拿捏他们。
做出休假一天、下午不去演武场的决定后,九阿哥翻回去平躺在床上,像极了一条摊开来晒干的咸鱼:“十弟,我们干点什么好呢?”
难得有闲暇的空余时间,即使无所事事,即使无聊得不行,九阿哥也不想学习。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他才不会把美好的假期花在功课上。
同样翻过身去咸鱼躺,胤俄却没有给九阿哥支招排解无聊,而是摸了摸自己瘪瘪的肚子,叹着气道:“九哥,我饿了。”
今早还没到用早膳的时间,他跟九阿哥就被绿意从尚书房接了出去,等回到西三所,两人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什么也没吃就睡下了。昏天暗地的一觉睡到现在,肚子不饿才奇观。
咕咕咕,九阿哥的肚子应和起胤俄的话,先主人一步做出了回应。
饥饿压过了继续在被子里窝下去的诱.惑,胤俄慵懒地伸了个惬意的懒腰,从床上爬起来的同时扬声喊守在外面的宫人为他和九阿哥准备早膳和午膳结合的早午膳——胤俄不喜欢晚上睡觉时有人守夜,所以三所的宫人只在外室守候。
没换下身上的寝衣换上没那么私密的起居服,胤俄和九阿哥只披上一件貂皮斗篷就出去吃饭。
他们转移阵地去到跟卧室只隔一道帘子和一排屏风的起居室,因为室内炭火烧得足,他们不换上冬日里的大衣服也能受得住,并不觉得冷。
爬上铺着厚厚皮垫子的软榻,胤俄跟九阿哥在榻上的红木小几两侧对坐下来,他们一人手里捧一个紫铜镂空暖手炉,脚下还踩着汤婆子,暖和舒服得得不行。
三所是有小厨房的,从胤俄搬进来的那天起就开火了。因为小厨房的灶上一直温着饽饽、菜饭,胤俄跟九阿哥坐下没多久,小林子就带着人将热腾腾、好克化的膳食送了上来。
看到小林子,胤俄才想起实验室的事情,随口问了两句,得到还算满意的回答:已经在三所腾出一间宽敞的屋子,长桌和几个储物柜也已经摆了进去,只是防护服和手套还要再等一等,绣娘需要时间从头缝制。
满意地点了点头,胤俄打算饭后去实验室转一圈,如果实验室的布置不合理,长桌和储柜的摆放有不合心意的地方,也能立刻给出改正的建议。
反正也只是做些简单的实验,初期最有知识含量的也不过是纯碱的提取,其他的像洗羊毛、纺线织布和做脂膏都没什么技术含量,胤俄就不要求实验室内有自来水管道和完整的排污系统了。
九阿哥本来就对这些技术方面的东西不感兴趣,加上空腹的饥饿感不断折磨着他,便只瞥了一眼就收回目光,抄起筷子大快朵颐起来。
吃饱喝足去实验室转了一圈提了几条建议回来后,胤俄看着瘫在软榻上的九阿哥笑着说:“九哥,你不会犯困了吧?”虽说吃饱后容易犯困,可他们刚起床没多久啊!
“没有。”拖长音调懒洋洋地应了声,九阿哥继续摊着一动不动,“我就是懒得动。”
上了软榻,胤俄隔着红木小几在九阿哥对面坐了下来,看着九阿哥瘫着的咸鱼样,他想了想就说:“无聊的话,不如我们下棋吧。”
“啊?”瘫着放空大脑的九阿哥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胤俄说了什么,他纠结良久,蜷在貂皮斗篷下的小脚丫往外蹬了两下,最终慢吞吞地爬了起来,“好吧,下棋就下棋。”
虽然九阿哥没那么喜欢下棋,可找点事做总比躺着无所事事强。
抬手揉了把脸,九阿哥觉得他可能是有点大病:这突然放假一天,不用在尚书房摸爬打滚他居然很不习惯,居然觉得放假后的生活很空虚!这不应该,这太不应该了!
棋盘摆好后,胤俄跟九阿哥就有一搭没一搭地下起棋来。
如今,他们俩玩的可不是五子棋和飞行棋,而是正儿八经的围棋。
康熙希望儿子们个个如龙,成为各方面都拔尖的人才,一直以来也都朝这个方向培养皇子,在提供雄厚师资力量的同时,提出的要求也十分严格。
除了四书五经、名家经典,皇子们在尚书房还要学习琴棋书画,不要求水平高大能称大家,但至少要拿得出手,有一定的品鉴能力。
胤俄跟九阿哥现在就会下围棋,虽然他们只是入门水平,对弈也是菜鸡互啄,但在学会围棋后,他们却有志一同地抛弃了五子棋和飞行棋,投入到新玩具的怀抱中。
嗯……没错,胤俄和九阿哥只把围棋当新游戏新玩具罢了,他们并不能领会到围棋的魅力。
棋盘上,黑棋和白棋抵死缠.绵地交错在一起,乍一看上去,遍布在棋盘上的两种棋子几乎找不到连在一起的,总是白的挨着黑的,黑的挨着白的,就没有一道颜色相同的。
会出现这种情况,是因为胤俄跟九阿哥是实打实的臭棋篓子。
他们两个都是只懂基本规则的入门汉,虽然玩得兴致勃勃,但棋盘上的战局实在是惨不忍睹,让教他们下棋的内谙达看了,只怕恨不得自戳双目将他们抓回去回炉重造一百回。
第133章
次日凌晨, 胤俄和九阿哥去到尚书房后,五阿哥便板着脸狠狠训斥了他们一顿,态度严肃地告诫他们不许再晚上不睡觉苦熬着, 再三叮嘱他们要顾惜自己的身体。
当然, 五阿哥还是很了解九阿哥跟胤俄的, 知道他这两个弟弟晚上不睡觉绝对不是黄卷青灯、悬梁刺股地勤学苦读,八成是笑闹着一起玩耍, 折腾着就忘了时间,以至于大半夜没睡。
胤俄跟九阿哥乖乖低头认错,道歉和讨好的话说了一箩筐, 就差拍着胸膛保证了,总算是消弭了五阿哥跟七阿哥的不满, 让他们放下了心中的顾虑。
当然, 在胤俄两人低头认错、诚恳检讨的时候, 三阿哥免不了在旁边出言嘲讽几句。只是看了看五阿哥严肃板着的圆乎乎胖脸,胤俄两人到底忍住了, 没有对三阿哥这次的嘴贱进行还击。
好不容易将这茬事情揭了过去, 为了平复五阿哥的情绪——七阿哥一直都稳得住,挺沉得住气的, 胤俄连忙转移话题:“五哥, 我跟九哥今天下午想去给皇玛嬷请安。”
九阿哥跟胤俄的默契不是盖的, 他闻弦知雅意,连忙接上话:“五哥, 你帮我们跟骑射课的外谙达请个假呗。今天上午的课程结束了, 我们直接跟你一起回宁寿宫,去皇玛嬷那里蹭一顿午膳。”
胤俄和九阿哥当然有他们自己的小九九,昨天他们才请了骑射课的假, 今天连着请第二次,哪怕外谙达再好欺负也不可能轻易点头。
但让五阿哥帮他们请假就不一样了,首先是有正当理由:去给皇太后请安;其次五阿哥被康熙特批一段时间不用上骑射课,在外谙达那里是挂上号的,由五阿哥出面,外谙达就不会把这件事报到乾清宫。
五阿哥先是愣了一下,紧跟着喜笑颜开,白乎乎的胖脸上绽出憨厚灿烂的笑容,直笑得合不拢嘴:“好啊好啊,我这就打发人去找外谙达。”
看着五阿哥快乐转身的背影,胤俄跟九阿哥对视一眼,脸上都流露出些许微妙的神情来,同时有些戚戚然,心里生出些欺骗老实人的心虚和抱歉。
不过,他们也不算是骗人吧?毕竟他们是真的打算去宁寿宫给皇太后请安,只是顺便还想找人问一问奶粉子怎么做。
……嗯,真的是顺便。
因为缺席了昨天的课程,康熙又下令不可落下功课,今日教导胤俄跟九阿哥的内谙达讲解经义时明显加快了速度,一整个上午都在带着胤俄跟九阿哥头脑风暴,只把他们折磨得煎熬不已。
要不是做不到,很绝望进度没那么容易赶上的内谙达恨不得在胤俄跟九阿哥脑袋上开个洞把知识灌进去。
上午的课程才进行到一半,九阿哥就懊恼得恨不得回到昨天抽自己一巴掌让自己清醒点:昨天难得放假,他竟然不知道珍惜,还觉得无聊空虚,真是脑子有问题,怕是进水了。
从凌晨三点熬到中午,持续一上午的文化课终于结束时,胤俄和九阿哥已经像被风干的腊肉一样成了行尸走肉。
他们眼神呆滞,表情茫然,完美诠释了什么叫做呆若木鸡。
五阿哥并没有比他们好到哪里去。
因为基础差、入学晚,今年十岁的五阿哥不幸地跟刚入学的胤俄、九阿哥进度一样,共享一个内谙达,被牵连得同样头脑风暴了一上午,此时也恹恹的提不起精神。
跟在脚步虚浮的五阿哥身后,胤俄和九阿哥一行人从日精门出乾清宫,走景运门路经毓庆宫、奉先殿再到皇极门,这才远远看到了宁寿宫的大门。
五阿哥这段时间都住在宁寿宫,这段路他已经走得很熟悉了。
知道胤俄跟九阿哥来请安,皇太后笑得合不拢嘴,饱满的脸庞上布满慈祥温和的笑容,和五阿哥开心时一模一样——果然是谁养的像谁,五阿哥的憨厚豁达很大程度上是随了皇太后。
太皇太后薨逝后,没几年五阿哥就进学搬去了阿哥所,年岁渐渐大了的皇太后越发寂寞,和苏麻喇姑的日子也过得越发清冷。
前段时间从住了二十几年的慈宁宫搬到宁寿宫,皇太后很不适应,一是突然到了不熟悉的环境,二是太皇太后日常用的旧物都封禁在了慈宁宫,陡然见不到没法睹物思人了有些怅然若失,心里空空的。
好在五阿哥跟着搬过来日日陪伴,皇太后这才心情好转了许多。
如今胤俄跟九阿哥过来宁寿宫请安,皇太后很是欢迎,高兴得不得了。
皇太后孤身从蒙古科尔沁远嫁来京城,她没有生育过,没有自己的孩子,早就将姑祖母孝庄太后的后辈视作自己的晚辈。她最喜欢儿孙辈陪着她,尤其在孝庄太后薨逝后更是需要这种陪伴。
——从这一点来说,康熙重新修缮宁寿宫让皇太后搬过来也不是光瞎折腾,是真的有为老太太着想。
皇太后年纪大了,精神头不足,若是继续住在慈宁宫,看着宫殿里到处都是的孝庄太后留下的痕迹,怕是会整日整宿地思念太皇太后。
人若是多思多虑、哀伤太过,那精神会受不了,身体会在日复一日的精神虚耗中越发枯槁虚弱。
宁寿宫的午膳十分丰盛,和内务府每日送去尚书房的膳盒一个天一个地,就是胤俄和九阿哥私底下开的小灶也远远比不上宁寿宫的伙食。
皇太后喜欢热闹,午膳没那么多规矩,就是大家围坐着圆桌一起用膳。除了皇太后、五阿哥、胤俄和九阿哥,一起用膳的还有苏麻喇姑、养在皇太后膝下的皇九女、乌拉那拉氏送进宫教养的费扬古之女。
皇九女是德妃所出,康熙二十二年出生,比九阿哥小一个月,比胤俄大半个月,和他们是同一年出生。
不过康熙对公主不太关注,除了已经嫁出去封了公主封号的皇女,年龄不够还留在宫里的几位皇女都没有排序齿,都是按出生时的排序称呼。
如皇九女,宁寿宫的宫人们便称她为九格格。
胤俄并不知道皇九女的名字,也很可能她就是没有名字——除了公主称号,康熙没有给皇女起名字的习惯。可能皇太后私底下会给九格格起一个好听的名字,但那是闺房私密事,就是亲弟弟也不好打听。
费扬古之女乌拉那拉氏被送进宫有一段日子了。说是由皇太后教养,其实皇太后只是担个名头,给她身上添一道光环罢了。
平日里还是苏麻喇姑和皇太后身边的嬷嬷教养乌拉那拉氏比较多。只看五阿哥就知道,皇太后的性子豁达宽厚,是个慈祥和蔼的长辈,她对孙辈宠溺喜爱,做不到严厉教导。
乌拉那拉氏的闺名不便被皇子知晓,胤俄也只知道她今年十岁(虚岁十岁,实岁九岁),是内定的四福晋,是他和九阿哥未来的四嫂。
孝懿皇后过世后,四阿哥的日常起居就没有人照料。
康熙想着给四阿哥指个福晋,又念着与心腹费扬古的情分,想到费扬古早逝只留下一个女儿,便将乌拉那拉氏接进宫,一是想好好教养她让她做皇家的儿媳,二也有给心腹遗孤撑腰的意思。
到底乌拉那拉氏如今只是内定的四福晋,还没有和四阿哥正式大婚,身份在未来的小叔子面前有些尴尬,皇太后便只让他们简单见了见礼,便算是认识了。
用过午膳,胤俄、九阿哥、五阿哥陪着皇太后说了会儿话、散了会儿步消消食,精神头不足的皇太后就开始犯困,和苏麻喇姑一起带着九格格和乌拉那拉氏午休去了。
胤俄跟九阿哥对视一眼,没说要回西三所午休,反而狡黠地笑了笑,眼睛骨碌碌转着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
“你们要干嘛?”
胤俄和九阿哥正要在宁寿宫寻找出身蒙古的宫人,五阿哥半歪着头,狐疑地叫住他们。
胤俄又和九阿哥对视一眼,在达成共识后,他转过身看向五阿哥,笑着诚实道:“我和九哥想做奶粉子,想问问宁寿宫有没有人会做。”
“奶粉子?”五阿哥张大嘴巴,神情发懵地重复了一遍,白乎乎的圆脸上表情十分茫然,“你们要奶粉子做什么,是想做奶糕子还是点心?可御膳房供应有新鲜的牛乳羊乳啊!”
自小养在皇太后膝下,五阿哥就是喝牛奶羊奶长大的,他就没缺过新鲜的牛奶羊奶,自然从来没有考虑过经过加工、对他来说不新鲜的奶粉子。
沉默了一瞬,不知道联想到了什么,五阿哥紧紧皱起眉头,表情变得十分不虞:“是不是内务府克扣你们的份例了?”
“九弟,你……”目光落到九阿哥身上,五阿哥嘴唇翕动,欲言又止,站在原地吭吭哧哧了半晌,脸都涨得通红还是半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胤俄知道五阿哥只问九阿哥不是区别对待,只是胤俄的母妃是贵妃,内务府就是欺负皇子也不可能欺负到他头上来。
倒是九阿哥,在皇子当中确实不太显眼,内务府总管凌普仗着自己是太子的奶父一向嚣张跋扈,未必不敢做轻慢皇子的事情。
但胤俄不知道的是,五阿哥心中还有一个无法明说的顾虑,那就是宜妃。
五阿哥是性格憨厚、为人老实,但他不傻。宜妃对他如何,对九阿哥如何,对十一阿哥如何,他看得明明白白,心里都是有数的。正因为此,五阿哥对九阿哥总有一份歉疚,对他多有包容。
九阿哥不知道五阿哥这番心思,只觉得他真能联想,当下吐槽了一句:“五哥你可真行,想哪去了啊。”
第134章
五阿哥盯着九阿哥仔细看了半晌, 确认他情绪如常,没有逞强也没有撒谎遮掩什么后,终于忍不住松了口气, 心口的巨石平稳落地。
“走吧。”拍拍胸口安抚扑通扑通乱跳的小心脏, 五阿哥情绪缓和下来, 长舒一口气率先转过身。
“啊?”转折太快太大,胤俄和九阿哥表情茫然地看向五阿哥, 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一致觉得五阿哥的思维太过跳跃,他们把握不住。
转过头, 五阿哥白胖软糯的圆脸上挂着憨憨的笑容,好脾气地解释道:“我带你们去找会把鲜奶做成奶粉子的嬷嬷、侍卫。”
五阿哥的想法其实很简单, 既然两个弟弟想学怎么做奶粉子, 那他就竭尽所能地帮弟弟们实现自己的心愿。
其他事情五阿哥自觉自己不一定能帮上忙, 可在宁寿宫他可是不折不扣的地头蛇,难得有一件事五阿哥能帮上胤俄和九阿哥, 他自然是义不容辞。
有五阿哥帮忙, 胤俄二人很快达成了这次来宁寿宫的目标:找到了一位来自蒙古、出身牧民家庭,小时候还自己动手制作过奶粉子的老嬷嬷, 顺利从她那里学到了奶粉子的制作方法。
宁寿宫有配套的小厨房, 因为专供皇太后使用, 小厨房里从来不缺牛羊。想要新鲜的牛乳羊乳,宁寿宫的小厨房能立刻提出好几桶来。
为了确保老嬷嬷提供的方子是正确的, 也为了加深记忆, 胤俄直接让人从小厨房拎了一桶鲜牛乳过来,就地请老嬷嬷演示一遍——只是试验,所以晾干晒制的过程用烘烤来替代, 以燃料的耗费为代价来节省时间。
至于为什么不用鲜羊奶当原材料制作奶粉子,胤俄表示他这辈子都不想近距离接触刚挤出来的生羊乳,那味道有多销魂,只看捏着鼻子蹬蹬蹬倒退三步的九阿哥就清楚了。
目的已经达成,但胤俄和九阿哥也不好拍拍屁.股直接走人。
反正五阿哥已经替他们请了下午骑射课的假,胤俄和九阿哥干脆留下来,打算下午跟五阿哥一起陪着皇太后凑趣说话,混一顿晚膳再回西三所。
胤俄这样做,也是为了逃避有可能到来的康熙的责骂:确实,他跟九阿哥连着请了两天骑射课的假,可他们没有捣蛋,而是干了正经事,孝顺地来宁寿宫给皇太后请安。
有皇太后挡在前面,看在嫡母的面子上,康熙总不至于太为难胤俄和九阿哥,得顾及老太太的情绪嘛!
恢复在尚书房进学的正常作息后,胤俄花了些心思才找到机会接触在京城任职的外国传教士。
康熙从少年起就开始接触西学,一直对西方的自然科学十分感兴趣。康熙少年时,担任他科学老师的是来自比利时的传教士南怀仁,他曾从早到晚、持续好几个月地给康熙讲授几何学和天文学。
南怀仁精通天文、地理,对火炮也很有研究,是康熙的科学启蒙老师。
他在顺治年间来到大清,曾与汤若望一起修订历法,后来康熙继位,于康熙七年掌钦天监制造天文仪器,后任太常寺卿、通奉大夫,官至二品。
南怀仁在京城时设计监制了许多经纬仪、纪限仪和天体仪;编撰了地理学著作、绘制各种地图;更在三藩之乱时奉命监铸大炮,设计出神威将军炮等多种大炮,并对火炮的“准炮之法”进行了系统研究。
南怀仁对大清接触近代西方科学做出了重要贡献,如果有机会,胤俄当然想结识南怀仁这位大佬,亲眼见见这位清朝初年极有影响的来华传教士。
可惜的是,就在去年康熙二十七年,时年六十六岁的南怀仁在京城逝世,康熙亲自为他撰写祭文,举行隆重葬礼,并赐谥号“勤敏”。
南怀仁去世后,如今为康熙讲授西学的传教士有徐日升、张诚、白晋、安多等人,他们轮班每日到养心殿为孜孜向学的康熙讲学,讲授几何代数、自然科学等知识。
对胤俄的主动拜访,徐日升几人都十分惊讶,不知道胤俄这位十阿哥怎么会突然接触他们这些传教士。
徐日升等人虽然担任康熙的侍讲,但平日里并不像那些内谙达一样在尚书房坐堂,日常没有什么机会和尚书房就读的皇阿哥接触。
康熙本人博览群书、学贯中西,但他并不强制所有皇子都要学习西方科学。在尚书房,西学是进阶课程,定位类似于课外兴趣班,皇子到了一定年龄可以按照自己的兴趣喜好考虑要不要学习。
如今在尚书房,够年龄接触西学的也就三阿哥、四阿哥两个,但他们也只是有所涉猎,并未深入精研。
七阿哥、八阿哥还在学四书五经、名家经典,更不要说进度更慢的胤俄、九阿哥和五阿哥,他们离进阶课程远着呢。
虽然很突然,也觉得有些奇怪,但对胤俄的拜访,徐日升几位侍讲都十分欢迎。
徐日升几人来到京城后,虽然主要工作是为康熙讲授西学,在大清传播西方自然科学,但他们的本职其实都是传教士。
担任康熙的侍讲也好,传授西方知识也罢,都只是传教士博取康熙好感的手段,他们最终的目的是得到传教许可,在大清传教。
胤俄是康熙的儿子,是皇子,就算不考虑他继位的可能,单只是胤俄皇室成员的身份,传教士们就十分乐意与他接触,希望能培养出一个对西学感兴趣、甚至信教的皇室成员。
不过碰上胤俄,传教士算是撞上铁板了,抛媚眼抛到瞎子身上——胤俄的芯子是个现代人,对他们的教义完全不感兴趣。
这次来找徐日升等传教士,胤俄只是想搞到一批实验器材,如果顺便能白嫖到一些化学知识那就更好了,胤俄还有许多赚钱的点子需要技术支持呢!
与徐日升几人分别交谈了几句,胤俄略有些失望地发现这些传教士并不符合他的期望:他们大多擅长代数、三角几何和实用几何,在数理、艺术和哲学方面造诣很深,有着十分丰富的知识储备。
可他们擅长的那些科目,无论是哲学数理,还是音乐美术,胤俄全都不感兴趣,而且在胤俄目前的需求上根本派不上什么用场。
难得有一个不一样的白晋,数理之外最擅长的居然是物理!
这么多传教士,竟然没有一个人精研化学,在化学化工领域有所成就,全都是数理方面的人才,胤俄简直要气死了——
数学这种东西,不会就是不会。胤俄上辈子在高高的树上挂过,这辈子不想再受折磨,坚定地对高数sayno!
不过胤俄很快有所明悟,这些传教士的“偏科”,锅要落到康熙和南怀仁头上。
南怀仁早在前几年身体不好时就向康熙请辞,与此同时他还向西方送信,希望再有几位传教士远来大清接替他的工作。
也许是南怀仁在送回西方的信中暗示了什么,这次抵达大清的传教士明显经过挑选,为了迎合康熙的喜好全都精通数理,在代数几何方面造诣不浅。
康熙是高兴了,可胤俄的期待却全部落空了。胤俄一怒之下……额,也就怒了一下。
没办法,除了这些传教士,胤俄也找不到其他人了。如今大清的主流学术仍是传统儒术,化工理学这类知识还没有形成系统的学术理论,在儒家学子眼中不过是奇淫巧技,根本登不上大雅之堂。
徐徐呼出一口长气,胤俄平复下心情,耐着性子继续打探白晋他们有没有学过化学,在这方面基础如何——最重要的是,白晋他们从西方跨洋来到大清时有没有带实验器材!
如果没有现成的,胤俄只能找工匠手工打磨一套实验器材,那花费的时间就说不准了,没准要磨个一年半载。
深究之下,来自法国的传教士白晋给了胤俄惊喜。
白晋虽然尤其喜爱的是数学和物理,但他接受了包括神学、语言学、哲学和自然科学在内的全面教育。他在化学上有一定的基础,至少对冶金化学、矿物化学有所了解。
因为精通数理的传教士太多,平日里白晋主要负责向康熙讲授天文历法、医学、化学、药学等西洋科学知识。正因为此,白晋平时挺忙的,因为没人能跟他轮班,胤俄没那么多机会向白晋讨教。
不过惊喜之后便是遗憾,白晋只对数学和物理学兴趣浓厚,对化学没有兴趣,当初远来大清时身边没有携带化学实验仪器,倒是带了不少物理实验仪器,确实是对物理爱得深沉了。
“十弟,你怎么了?”看到胤俄耷拉着脑袋,周身情绪恹恹地走进书堂,九阿哥刷地一下站了起来,风.流写意的丹凤眼瞪得滚圆,虎着脸表情难看得像是要找人打一架。
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九阿哥旁边坐下,胤俄垂头丧气,没什么精神地摇了摇头:“九哥,我没事,就是白跑了一趟。”
愣了一下,九阿哥身上炸起来的毛缓缓平复了下去。
他知道胤俄去找那些传教士做什么,但对没有拿到实验器材满不在乎,只是拍拍胤俄的肩膀安慰道:“没有就没有呗,让工匠做一套也是一样的,大不了多花些时间。”
胤俄叹了口气:“也只能这样了。”
到底心不甘气不平,胤俄瘪瘪嘴小声嘀咕了一句:“都怪汗阿玛,喜欢什么不好偏偏喜欢数学,就他高数学得好是吧?”
胤俄声音很小,就坐在他旁边的九阿哥都没听清:“十弟,你说了什么吗?”
“没有,我什么也没说。”胤俄猛地摇头,极力否定。
第135章
从传教士那里获取实验仪器的计划破灭后, 胤俄一连好几天都恹恹的提不起精神。
直到小林子带来了羊毛原毛、纺锤、织布机都收集齐全的好消息,胤俄才终于展颜,从emo中恢复过来。
得知羊毛原毛等物品已经送到了乾西三所, 胤俄立即摩拳擦掌地准备做实验。
虽然实验器材不足, 但洗羊毛、做脂膏这一整套实验里有点技术含量的也就是提取纯碱, 而这顶了天是初中化学的难度,实在没必要太过苛求实验环境。
胤俄之所以要准备全套实验器材, 只不过是未雨绸缪罢了。相比暂时并不是必须品的实验器材,防护服和防护手套才是重点,是更重要也更需要的东西。
尤其一双耐油耐磨耐高温, 防酸碱性的好手套,更是化工不可缺少之物。
但胤俄必须认清楚一个事实:以大清如今的生产水平, 做不出乳胶手套、□□手套等功能强大的防护手套;世界上产胶最大的天然植物橡胶树在大清根本找不到影子, 橡胶塑料什么的, 只能梦里想想。
最后,胤俄只能向工匠多阐述耐磨耐高温耐腐蚀(酸)耐灼烧(碱)的要求, 让工匠利用现有的材料自由发挥, 一切开销由他负责,工匠只需要尽情施展所能。
如果有那位工匠能做出合用的防护手套, 那奖金直接翻倍, 并且另有奖赏。
提取纯碱有多种方式。首先碱的来源就有很多, 天然碱直接取用,生物制碱, 以及人工化学合成, 都是获得碱的方法。
胤俄只需要很小的剂量用作试验,暂时不需要量产,所以他最先考虑的是最简单、人力花费最少的生物制碱, 打算从含碱植物中提取纯碱。
在等待防护手套完工的时候,胤俄埋头思索选用那种含碱植物作为提取纯碱的原材料。
在钻进库房搜寻一番后,经过对比抉择,胤俄最后选定了茶叶作为原材料。
会选中茶叶,除了茶叶是强碱食物,还因为胤俄不爱喝茶。
内务府按例送到乾西三所的新茶只有两个下场,要么被胤俄转手送给喜欢喝茶的哪个兄弟,要么就留在三所吃灰,闲置到变成陈茶做成茶叶枕头。
三所的库房里,随便找找就能找到好几罐放了好些时间快要过期变质的茶叶,将它们拿出来做实验反倒是废物利用。
因为实验需要的剂量很小,所以胤俄才图方便选了含碱高,对他来说很容易获得的茶叶;但后期需要大量生产时,他肯定不会考虑用茶叶当原材料——成本太高了,得不偿失,不划算。
刨除掉开采天然碱矿的选项不说,如果一定要靠生物制碱大量生产碱矿,成本问题是必须考虑的,选用成本低廉、种植容易的植物方才是明智之选。
而如果势力触角能蔓延到海边,能把碱坊开在海岸边上,那就能从大海中打捞海带作为取碱的原材料,这才是最划算的,海带这东西不需要种植,派人打捞就行,完全是无本买卖。
拎着两罐徘徊在陈茶边缘的龙井茶进了新布置好的实验室,随手将茶叶丢在屋内中间的长桌上,胤俄头也不回地吩咐跟着进来的小林子把门带上。
在小林子“不知道你要干嘛,但你说了算我无条件配合的”默默注视下,胤俄从房间角落陈列的几个橱柜里翻出来一个由紫铜掐丝暖手炉改造而成的坩埚,一个火折子,准备开始用茶叶提取纯碱的第一步。
要提取出碱,首先要制出碱水。这一道工序非常简单,只需要将含碱植物晾晒(嫌麻烦不晒也可以,只要能烧成灰烬就行)后烧成灰烬,用水浸泡再用纱布过滤掉杂质,便能得到碱水。
粗制而成的碱水经过一段时间的沉淀后,弃下方沉积的灰渣不用,取上层碱水进行蒸馏,便能得到植物碱结晶。
这就是最简单的蒸馏取碱法,也叫有机溶液提取法,相比起用加酸-碱提取法,加碱提取法,这种方法最原始,也最没门槛——想加碱加酸,首先得制作出酸碱,为了制碱需要制出碱……这就形成闭环了。
手在鼻子前扇了扇,将茶叶燃烧的气味挥散,胤俄看了眼“坩埚”里烧剩下的黑灰色余烬,让小林子去打一桶水进来,他自己又蹬蹬蹬跑到最边上的橱柜前,从橱柜最底下那一层拖出来一个半米高的白瓷盆。
这个通体乳白绘有莲花图案的陶瓷盆看上去不错,但不是胤俄从库房里翻出来的珍品,就是内务府送过来的普通陶瓷器皿。原本是用来在屋里养鱼、养睡莲的,被胤俄拿来当盛水的器皿。
胤俄捧着紫铜掐丝暖手炉改造而成的坩埚将茶叶灰烬一股脑地倒进白瓷盆里,小林子就配合地提着水桶往瓷盆里注入清水,用木棍一阵搅拌,将清水和灰烬搅和成浑浊的粗碱水。
低头看了眼瓷盆里灰乎乎的粗碱水,胤俄伸了个懒腰,拍了拍身上沾着的灰,将最外面披着的由棉麻混织而成的防护服脱了下来:“就这么浸泡着,先放置一段时间。”
言下之意就是今天先到这里了,之后的步骤等以后再说。
小林子默默看了胤俄一眼,他看不懂胤俄究竟在做什么,大为震撼但也只是心里暗暗惊讶,绝不将心头的疑虑随意吐露出来,只是顺从地点点头,表示服从胤俄的安排。
虽然小林子一个字也没有说,但胤俄就是莫名看懂了他的眼神,当下挤出一个惨兮兮的笑容,无比苦逼地叹息道:“我倒是想继续,但我还有功课没做完,只能先放着了,等明天有时间再说吧。”
新年将至,可尚书房的功课更重了,内谙达留的课后作业也越来越繁重。
虽然心里牵挂着羊毛实验,可胤俄下学后要做功课,每天只能抽出一点点的时间来做实验,实验进度可想而知。
经过上次的教训,胤俄可不敢再熬夜一宿不睡了。他已经让贵妃担心了一次,不能再不懂事让贵妃继续操心;而且,他自己也不是曾经的熬夜达人了,规律作息后突然熬一晚真的受不住。
至于让其他人帮自己做功课,自己腾出时间去做实验,这也行不通。
胤俄干过让哈哈珠子替他做功课的事,被内谙达当场抓住上报到了乾清宫。
这事已经在康熙那里留了底,若是再犯,再找人当枪手代写作业,胤俄自己倒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不怕康熙惩罚,可帮他做功课的人绝对讨不了好,何必连累他人呢。
功课繁重的同时还要忙着制碱,胤俄每天一下学就飞奔出尚书房赶回西三所,再也不在路上磨蹭,不在宫里四处撒野,只一心赶回乾西三所忙活实验,着实消停了不少。
胤俄偃旗息鼓,与他形影不离的九阿哥也跟着安分下来。
他们两个不折腾了,宫里的人都十分惊讶。
就是康熙处理公务的闲暇偶尔想起他这两个不好好学习就知道傻玩傻乐让他头疼不已的儿子,都感叹小九小十突然变乖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筹谋大的。
毕竟有句话是“孩子静悄悄,必定在作妖”。
不过这次胤俄是真的老老实实,完全没有作妖的打算,只是在筹办一件大事,在和九阿哥一起风风火火地为他们未来的事业忙活。
到腊月二十七号、距离除夕夜只有三日的这天,只能利用碎片时间断断续续做实验的胤俄终于提取出了第一批触之有轻微灼烧感的纯碱。
但此时距离年节,距离尚书房必定放假的除夕夜已经没有几天了,宫里到处都张灯结彩,灯火通明,早已经是欢欢喜喜过大年的氛围,胤俄只能再一次搁置用纯碱清洗羊毛的实验,等年节过了再继续下一步。
不过今年紫禁城中的年节气氛不如往年热闹喜庆,颇有些暗流涌动的意味。
虽然万寿天灯、万寿宝联都摆了出来,依旧是璀璨迷人眼,一片金光华彩,可新年的喜庆氛围下仿佛藏着一只怪兽,再怎么遮掩也显露出几分清冷。
康熙自腊月二十四日起在乾清宫接连开办的宴请群臣、宗亲、勋贵、蒙古王宫、外国使节的宫宴胤俄无缘参加,但元旦正午在保和殿开办的大国宴,元旦朝贺之后的团圆家宴胤俄都是有参与的。
今年大国宴的气氛明显要比往年肃穆沉重一些,虽然宴会上的歌舞节目极力营造出新年的喜庆热闹,但有些用力过猛,反而与略有些沉寂的宾客形成对比,显得尤为古怪。
显然,外蒙古准噶尔的异动、准噶尔与沙俄的勾结让众人有些挂心,难以尽情地庆祝年节,享受过年的热闹喜庆。
这不是大家惧怕打仗,而是三藩之乱六年前才终于平定。大清天下才消停没几年,这就又要打仗,又要行军出征塞外,大家实在不情愿,有些打不起精神。
大国宴就在略有些微妙的气氛中结束了,胤俄跟在几位兄长身后鱼贯出保和殿,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驻足抬起头望了会天,这才徐徐呼出一口白雾,和九阿哥手牵着手往宁寿宫去了。
今年的团圆家宴不在慈宁宫举办,随着皇太后的挪宫改到了宁寿宫。
自康熙继位以来,这还是团圆家宴第一次不在慈宁宫举办。
和九阿哥进了宁寿宫,胤俄冷眼扫了正殿里的一圈人,发现包括太后在内的所有人都有些无所适从,一堆人聚在宁寿宫的正殿里,都不知道该怎么分流,实在是地皮子没踩热,不熟悉这座启用不到一个月的宫殿。
第136章
如今挤在宁寿宫正殿的人真不少, 除了皇太后、苏麻喇姑这两位主人,还有贵妃、惠荣宜德四妃、储秀宫妃、咸福宫妃、安敬端僖四嫔一共十一位妃嫔,都是康熙后宫中有名册、位份在嫔位以上的妃子。
除了这十一位, 其他位份不到嫔位的妃嫔和没有举行过册封仪式的庶妃都没有资格来宁寿宫参加团圆家宴, 即使她们育有皇子皇女也是如此。
宫中每年都有新人加入, 像最近几年比较受宠的就是庶妃章佳氏。
她在康熙二十五年、二十六年连着生育了十三阿哥、皇十三女,在宫中可谓是风头无两, 压过不少旧人。可即使如此,章佳氏仍旧是没有位份的庶妃,只是得享贵人待遇罢了。
没办法, 康熙在后宫位份上很有些吝啬,不少妃嫔进宫二十几年还待在庶妃位置上;除了大封后宫, 康熙很少给哪位妃嫔单独晋位, 如果错过时间, 那再受宠也一样不得晋位。
康熙的后宫年年都有新人,他也有些喜新厌旧, 更乐意宠爱新进宫的妃嫔。
但康熙还是比较念旧的, 对身边的旧人都不错。那些资历比较深的妃嫔,即使位份仍是庶妃, 可待遇却早就升到了贵人, 没有“只听新人笑, 哪闻旧人哭”。
像宁寿宫正殿中的这十一位妃嫔,她们都是宫里的老人。最晚进宫的的储秀宫妃、钮祜禄贵妃都是康熙十九年入宫, 都已经入宫十年了。
除了钮祜禄贵妃、惠荣宜德四妃在宫中存在感比较强以外, 其他六位都默默无闻,在宫里跟小透明似的,宠爱平平, 早已没了圣眷,被新人抢走风头。
储秀宫妃赫舍里氏是元后庶妹,这个身份让她早年刚进宫时颇受重视,但后来她不得宠爱,太子又不肯亲近她,渐渐也泯于众人了。
咸福宫妃博尔济吉特氏是科尔沁达尔汗亲王和塔之女,先帝悼妃的侄女,算是康熙的表妹。同时,她也是皇太后和淑惠太妃的亲妹妹。她在康熙十六年入宫,多年来一直无宠。
虽然无宠,但咸福宫妃前有太皇太后照拂,如今有皇太后、淑慧太妃看顾,和康熙也能论一论表兄表妹,虽在宫中不起眼,一隐身就是十几年,可她豁达乐观,日子过得随心自在,瞧着精气神十足。
安嫔李氏是汉军正蓝旗人,总兵刚阿泰之女;敬嫔王佳氏同样出身汉军旗,护军参领华善之女;端嫔董氏,正黄旗包衣人,员外郎董达齐之女;僖嫔赫舍里氏,赉山之女,与元后不是同支,只是姓氏相同罢了。
安敬端僖四嫔都进宫很早,早在康熙十六年第一次大封后宫时就晋封嫔位,当时七嫔的位次是安嫔、敬嫔、端嫔,荣嫔、惠嫔、宜嫔、僖嫔。除了僖嫔敬陪末座,安嫔、敬嫔、端嫔可是排在七嫔前三。
只是,她们四人中只有端嫔在康熙十年生育过皇次女,其余三人都没有生育过。而端嫔所出的皇次女也幼年早殇,还没来得及排序齿得公主封号就夭折了。
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安敬端僖四嫔渐渐无宠。
康熙二十年第二次大封后宫时,曾与安敬端僖四嫔一起受封嫔位的惠荣宜三人以及康熙十八年单独封嫔的德妃都晋升位份,位列四妃之一,可她们四人却没有晋位,仍留在嫔位上。
到如今,安敬端僖四嫔在宫中越发不受重视,平日里除了给皇太后请安,有资格在大宫宴、团圆家宴这种大日子露露脸,就一直是个小透明,没什么存在感。
每年也只有阖家团圆、众人齐聚的大日子里,胤俄实打实地见到人了,才恍然惊觉宫里还有这些人。而安敬端僖四嫔至少还是嫔位,宫里默默无声被淹没的庶妃不知道有多少,数都数不清。
除了这些主位娘娘们,康熙膝下的儿女同样也齐聚于宁寿宫正殿。
去保和殿参加大国宴的几位皇阿哥除了太子和大阿哥,其他几位在宴会结束后就结伴一起来到宁寿宫,此时正好与年龄太小没去大国宴的十三阿哥、十四阿哥会合。
除了养在皇太后膝下的九格格,其他被一同养育在启祥宫的皇女们也在纯禧公主和三格格的带领下来到宁寿宫。
除了去年二月出生的十四格格年龄最小,还不会走路被乳母抱在怀里,其他小格格都披着颜色鲜艳、花纹喜庆的小斗篷聚在一起兴奋地叽叽喳喳交谈,让本就热闹的宫殿越发喧哗。
纯禧公主是恭亲王常宁的长女,出生不久就被抱养到宫中为康熙养女。
她今年虚岁二十,刚刚被排了序齿为大公主,受封和硕纯禧公主——册封的旨意康熙已经拟好,消息也已经在宫中流传开来,只是要等指婚旨意一同颁布。
纯禧公主的婚事已经定了,前不久她被指婚给蒙古科尔沁部台吉博尔济吉特氏班第,不日就要下嫁科尔沁,远去蒙古——抚蒙,是绝大多数皇女宗女无法逃避的命运。
三格格是荣妃所出,今年虚岁十八,她不到出嫁的年龄,所以没有排序齿,也没有受封公主。
满人姑奶奶都尊贵,皇室公主、宗女更是如此,她们不急着嫁人,在闺中待到十八九岁都是常事。纯禧公主指婚蒙古是为了满蒙联姻,但她也是虚岁二十才被指婚。
三格格虽然是皇三女,但皇长女和皇次女都幼年夭折,实际上她就是康熙的长女,在康熙那里一向有面子。荣妃荣宠渐失后,她和三阿哥母子最大的倚仗就是颇得圣心的三格格。
康熙还在保和殿没有过来,连带着跟在他身边作陪的太子、大阿哥也没到宁寿宫。
对此,胤俄坏心肠地想:越是分量重的人越是后出场,康熙八成是要踩点赶在最后一刻才踏进宁寿宫的大门,以此展现他的身份和牌面,在那里装相。
宁寿宫正殿的穹顶挑得很高,就显得室内空间很大,十分宽敞。
但殿内面积再大,这么一堆妃嫔、皇子皇女再加上随侍的嬷嬷宫女太监一起挤在同一间屋子里,难免有些拥挤。
再加上大家也不是光站在那里不动不说话,大家都是刚从保和殿参加完大国宴赶过来的,正按远近亲疏的关系相互走动寒暄呢,可不就让殿内的场面变得越发混乱。
看着殿内众人挤挨在一处的芜杂模样,钮祜禄贵妃心底暗自叹了口气,不得不站出来主持大局。孝懿皇后过世后,钮祜禄贵妃就是宫中位份最尊者,有些事情不是她不想管,就可以推脱的。
宁寿宫从康熙二十五年开始翻修,花了足足三年的时间才建好,最后的成品不比慈宁宫差。
在宁寿宫正殿两侧,都有配套的次间、暖阁,本就是用来分流的。参加团圆家宴的人有这么多,宫里最大的大圆桌也坐不开,本来就是要按身份划成几拨分别上席面的。
只是大国宴结束后大家一起从保和殿涌到宁寿宫,再加上今年是头一回儿在宁寿宫过年,这才出了乱子,出现大家挤在一屋里不知所措的情形。
贵妃站出来主持大局后,殿内众人分别被安置下来,被宫人引着在适合自己的位置上落座。
正殿最上首的两个尊位左边坐着皇太后,右边那个空置着等康熙到来——大清是左尊右卑,但团圆家宴不是正式场合,只是私底下一家人庆贺新年,所以以孝为先,皇太后坐了尊位。
皇太后座位的侧下方放了一个小一些的椅子,上面坐着苏麻喇姑。她是孝庄太后的侍女,同样也是康熙的启蒙老师。康熙一向尊重苏麻喇姑,历年的团圆家宴都邀请她参加,足见对她的亲近感激。
皇太后身边养着九格格,可今天被她拉着手、站在她身侧的却不是九格格,而是即将远嫁去科尔沁部的纯禧公主。
纯禧公主被太后拉着手回忆蒙古草原的壮美辽阔,她微微低着头,娇美明艳的脸庞上漾着两抹浅浅红晕,她唇角微微勾起,笑容得体大方,即使被当众谈起婚事、被提及远嫁蒙古,也安然自若,既不羞怯,也不害怕。
上首尊位的高台之下,有两排座位依次排下,贵妃当仁不让地占了左下第一的位置,对面坐了惠妃,然后依次按位份排列下去。
敬陪末座的僖嫔独自一人在最后一排落座,因为正殿宽敞,她倒是没有坐到门口去,只是离最上首的尊位十分遥远,几乎听不清上首皇太后在说什么。
皇子皇女年纪小点的都跟在生母/养母身边,如养在德妃宫里的十三阿哥因为生母不在,就老老实实地站在德妃身边,反倒是刚满两岁的十四阿哥不太耐烦跟着德妃,蠢蠢欲动地想要溜走去找其他兄弟玩耍。
德妃暂时不太顾得上十四阿哥,她怀里抱着九格格。这对平日里没什么机会接触的母女正亲昵地凑在一起小声说话,珍惜这短暂的相聚时光。
皇子这边除了年纪最小的十三、十四,就连大一点有些自理能力的十一跟十溜到左边的次间找地方坐下了,不喜欢凑长辈们聚在一处说话的热闹——大家主要是陪皇太后说话,可现在的话题皇子们实在是插不上嘴。
皇女这边,因为纯禧公主即将嫁去科尔沁引发了皇太后的谈性,她老人家一直拉着纯禧公主的手絮絮叨叨地讲草原、讲满蒙联姻,三格格便带着妹妹们避去了右边的暖阁。
三格格不是怕年纪大一些、已知人事的妹妹听了害羞,是抚蒙本不是一件开心事。
既然妹妹们还不到出嫁的年龄,就不必提前让她们知道自己未来要面对什么,至少不在新年团圆时让她们知道这些烦心事。
第137章
次间里, 三阿哥正诗兴大发,拉着七阿哥不放跟他讲自己刚作的祝贺新年的短诗。
七阿哥功课不错,但实在没有三阿哥的文艺青年范。他对诗词歌赋的兴趣只停留在应付课业上, 并不热衷于吟诗作对, 只是碍于三阿哥的兄长身份, 才不时出言应和一二。
但问题是七阿哥的水平是真不差,虽然他只是应付, 但他每句话都说到了点子上,每句夸赞都挠到了三阿哥的痒处,让三阿哥将他引为知音, 越发兴奋,恨不得当场作诗一首让他品鉴一番。
同情地看了眼很想逃但逃不掉的七阿哥, 胤俄叹了口气, 目光一转, 又看到了在年节的假期里、在热闹喜庆的团圆日中凑到一起讨论功课的四阿哥跟八阿哥。
下意识地闭上眼睛,胤俄迅速转过头躲避知识的侵蚀:就算尚书房新年只放一天假, 他也要快快乐乐地过大年, 享受新年时光,倔强地不在这独苗一天的假期里碰任何与功课有关的东西。
看四阿哥跟八阿哥如今要好的模样, 只怕除了胤俄, 没有人会想到他们两个会走到针锋相对、视彼此为仇寇的地步, 没有人会想到四阿哥日后会给如今跟他关系最好的八阿哥改一个“阿其那”的贬辱名字。
说起来,四阿哥跟八阿哥的关系一直都很好。小时候他们还只是玩得来, 到八阿哥进尚书房读书, 四阿哥照顾八阿哥多了,两人就越走越近,对彼此的情分也与其他兄弟不同。
八阿哥的生母卫氏住在延禧宫, 他自小被抱给了惠妃抚养。按理,八阿哥进尚书房以后该跟着大阿哥,但大阿哥年岁最长,八阿哥刚进尚书房读书没一年,大阿哥就从尚书房结业了。
四阿哥性格板正,为人却是个面冷心善的。
八阿哥提前一年五岁就进了尚书房读书,他人小又无人关照,四阿哥就多留心照顾了几分。这一来二去,小时候本就玩得来的四阿哥跟八阿哥越发熟络,渐渐亲近起来。
想到如今关系亲近的四阿哥跟八阿哥有朝一日会因为夺嫡决裂,从亲密无间的兄弟变成你死我活的政敌,胤俄心底就一阵发闷,说不出的沮丧失意:是不是人长大后都会改变?
垂下眼,胤俄无声叹息一声,抿着嘴从面前的小几上摸了一个桔子,他漫不经心,有一下没一下地剥着桔子,神思不属,眼神没有焦距,心思不知道放空到哪里去了。
胤俄坐在次间靠窗的软榻上,面前是一张小几,上面摆满了盛有瓜果点心的盘子。九阿哥和他并肩坐在一起,坐在软榻的左侧,对面是十一阿哥和十二阿哥。
五阿哥不在次间,作为皇太后心尖上的亲亲孙子,他被皇太后留在身边,正抓耳挠腮地和纯禧公主一起听皇太后追忆旧事,叙说曾经在科尔沁草原生活的日子,并在皇太后对纯禧公主的一再叮嘱中逐渐麻木。
“咦~~”
塞了一瓣桔子到嘴里,发现还挺甜的胤俄眼睛一亮,手肘捣了捣身边的九阿哥,顺手把手里剥好的桔子整个递了过去:“这个很甜。九哥,你尝尝。”
正在吃葡萄干的九阿哥接过桔子,随手分成两半,将多的那一半递还给胤俄,自己把少的那一半“啊呜”一口咬下,将半个桔子全塞进了嘴里。
嚼了嚼,九阿哥的眼睛明显亮了一度,潋滟昳丽的丹凤眼弯成月牙,笑着朝胤俄竖起了大拇指。
将剩下的半个桔子吃完,目光认真地巡视过小几上摆放的瓜果点心,胤俄正纠结是吃点心还是嗑瓜子,就听到殿外响起由远及近的净鞭声。
胤俄之前怀着恶意的揣测却是落空了,康熙并没有踩点到。他虽然留在保和殿处理了一些事情,但并没有来得有多晚,没让皇太后等太久。
转过头,胤俄看了眼靠窗坐着、嘴里还叼着半个柿饼的九阿哥,手在小几上一撑站了起来,他一边往地上跳一边招呼九阿哥:“九哥快起来,我们得去正殿迎接汗阿玛。”
胡乱把脚塞进靴子里,胤俄只在地上用力踩了踩就把靴子穿严实了。
刚站直身体,胤俄见比他小两岁、矮上一个头的十二阿哥爬下软榻时动作有些艰难,就往右挪了两步,顺手给十二阿哥搭了把手:“小心点,十二弟。”
“谢谢十哥。”十二阿哥性子有些腼腆内向,安稳落地后乖乖朝胤俄道了声谢就闭上嘴巴不说话了。
他左右望望,发现次间的几位兄长都是他不熟悉的,就默默缩到了角落,打算等会儿兄长们去外面的正殿迎接康熙时跟在最后面。
叼着半个柿饼的九阿哥有些傻眼,听着越来越近的净鞭声,他纠结了一秒,从袖子里抽出一张帕子,把嘴里的柿饼吐出来用帕子包着,丢到装桔子皮、坚果壳等废渣的篮子里。
顺手扶了把颤颤巍巍爬下软榻的十一阿哥,胤俄扫了眼次间中的其他兄弟,发现大家都挺惊讶的,都没想到康熙这么快就从保和殿来了宁寿宫。
对康熙的到来,几位皇子的反应各不相同:三阿哥是惊喜,立刻站了起来第一个往正殿走去。他急着把七阿哥品鉴过,提出意见并帮着修改过的短诗献给康熙。
看着三阿哥的背影,七阿哥露出“终于得救了”的表情。多亏了康熙的吸引力更大,多亏了三阿哥急着去讨好皇父,他这才摆脱了三阿哥过盛的表现欲和分享欲。
在年节这样的日子还主动给八阿哥补课、给八阿哥讲解经义的四阿哥停住话头,他抬头看了眼快要走出次间的三阿哥,明显有些意犹未尽,还想继续下去。
但四阿哥性子板正,最是尊礼守信,哪怕没那么情愿,也站了起来大步追上三阿哥,跟在他身后往正殿去恭迎皇父。
八阿哥眉心微不可见地夹了一下,眼底藏着一些阴霾,情绪有些低落,竟不像三阿哥那样急着去正殿迎接康熙,反而慢吞吞地挪到七阿哥身后,一副更想在次间待着的模样。
和跳下软榻的九阿哥一起排到八阿哥身后的胤俄奇怪地看了眼耷拉着脑袋的八阿哥,虽然对八阿哥的反应感到有点惊讶,但嘴唇翕动了两下,胤俄还是紧紧闭上嘴巴没有多问。
虽然克制好奇心有点难,但对八阿哥,胤俄依旧实行着“不靠近、不冷落、不敌视”的三不原则,尽量在日常生活中避免与八阿哥有太多接触,无论是正面还是负面的接触都不要有。
胤俄也不只是对八阿哥这样,对太子、大阿哥甚至是四阿哥也是如此。凡是日后会参与夺嫡,会对那把至高无上的龙椅产生渴望的皇子,他都不想靠近,既无意交好,也不至于交恶。
至于为什么没有对三阿哥实行三不原则,选择跟他交恶,不是胤俄瞧不起三阿哥,实在是三阿哥太怂,而且就是文青一个,无论是讨好康熙还是夺嫡,他的手段真的非常幼稚,完全没有政治生物的影子。
好奇心没有得到满足,胤俄心里痒痒的,像有小猫爪子不停抓挠一样。
不过在踏出次间时,胤俄想到了八阿哥怏怏不乐的原因。
八阿哥好胜心强,有强烈地往上爬的欲.望。而这种对地位的执着显然不是天生就有的,必定有什么理由激励着八阿哥奋发上进。
他的生母卫氏……很可能就是原因之一。
像团圆家宴这样庆贺新年的大日子,自己的生母却没有资格前来参加,不能与自己共度新年,八阿哥心里很不甘吧。他努力往上爬,也有部分原因是想成为生母的依靠,让母亲在宫中不因出身被人看低。
正殿里,除了皇太后以外,其他人都已经起身肃立。
殿内的座椅本来就是靠边摆放,中间空出一片区域,此时皇子皇女们在殿中分站成两排,中间还能隔出一条宽敞的过道容纳康熙走过。
康熙带着太子和大阿哥进了正殿,一番见礼和叫起后,康熙大步流星、龙行虎步地走上高台,在向皇太后请安后,在最上首右边的尊位落座。
太子紧跟其后,向皇太后请安后在康熙侧下方的位置坐下。
不知道是不是胤俄眼花,他行礼完毕站起身时,正好看到太子走上高台前看了大阿哥一眼。
也不知道太子的眼神是有多犀利,被太子看了一眼,本来还志得意满,满脸洋洋得意笑容的大阿哥霎时沉下了脸,竟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在这样的场合当众挂脸。
好在大阿哥进殿时走在康熙右边,他此时又站在离高台最近的地方,正好跟行完礼站直身体的惠妃挨得很近。被惠妃飞了一个眼刀,大阿哥立刻低下头去,咬着牙收敛面上浮现的愤恨不甘。
其实太子的眼神并不犀利,他只是在跟着康熙踏上高台前嘲讽地看了大阿哥一眼,用眼神对大阿哥说了一句话:你看,这上面的位置,我可以坐,你不可以!
太子跟着康熙从保和殿过来时,一路上都抿着唇,心情不太好,并没有新年的喜悦开怀。
刚才大宫宴结束后,康熙将太子和大阿哥留下,就是为了跟裕亲王、恭亲王这两个亲兄弟商讨年后准噶尔可能会有异动、大清要做好开战准备的事情。
裕亲王、恭亲王是康熙的兄弟,在宗室中地位举足轻重,一直都极受康熙的信任。
对裕亲王、恭亲王有可能领兵一事,太子并无意见,也不惊讶汗阿玛会做这样的决定。可让他恼火的是,如果年后大清真的跟准噶尔开战,那大阿哥也会上战场领兵出征!
第138章
康熙只是跟裕亲王、恭亲王这两个最信任的兄弟提前打个招呼, 初步商讨一番出征准噶尔的章程,并不是立刻要开战。
毕竟开战前的准备很多,无论是军情收集、宣战通告、粮草调动、兵马调集都需要时间和人力进行, 不是大手一挥就能把百十万大军拉到外蒙古跟准噶尔直接开战。
将两个兄弟和两个成年的儿子(太子实岁都快十六了, 只是还没大婚)留下, 康熙在这大国宴结束后的私人小会上提出:如果大清当真与准噶尔开战,其中一路大军由裕亲王统帅, 大阿哥为其副手。
五人小会开到这里,太子心中便是咯噔一声,他自小是康熙亲自教养, 政治嗅觉极为敏锐,知道这才是这场私下会议最关键的戏肉:汗阿玛要借裕亲王、恭亲王之手将兵权军权彻底收回来, 将八旗掌握在自己手中!
康熙继位后, 朝廷曾多次出兵征战, 在平三藩和□□的战争中,表现出色、贡献极大的汉军和水师都是康熙一手提拔, 唯有数量最多的满人骑兵, 是由老一辈的将领统帅。
那些以安亲王岳乐为首的将领不少都是先帝时期的老臣,甚至也有好几位像岳乐那样是开国名将、三朝老臣。
这些满人将领行军打仗的本领很强, 本事数一数二, 可他们个个都是骄兵悍将, 既不服管,也不敬畏皇权, 对康熙这个少年登基的天子并不事事敬服, 平日里仗着军功多有嚣张跋扈,康熙实不能忍。
胤俄出生那年,康熙便借故削了岳乐的宗令之职。明面上岳乐是受妻兄索额图牵连才大失圣心, 可其实三藩之乱结束后,康熙就有意换掉八旗中的老将,将那些骄兵悍将换下去重新将兵权收回。
大清若与准噶尔交战,命裕亲王、恭亲王各自统领一路大军,就是康熙收回兵权的第一步。
这两位亲王爵位高,在宗室中地位举足轻重,由他们俩担任大军统帅,在八旗中势力根深蒂固的勋贵大族不会太排斥,能接受这个人选。
而裕亲王福全、恭亲王常宁是康熙的亲兄弟,康熙自来与他们感情不错,登基后更是对他们多有照拂。康熙对福全、常宁有情义有恩德,这才对他们有信任,在兵权过渡时将军队交给他们统帅。
是的,八旗骑兵的兵权不是要交给福全、常宁,只是在他们手上中转一下罢了。
康熙的第二步,就是在征战准噶尔结束后将八旗骑兵的军权从裕亲王、恭亲王手中收回来。他让大阿哥做裕亲王的副手,就是为了制约裕亲王;相比起兄弟,在这个时候还是儿子更可靠。
对亲哥哥福全、亲弟弟常宁,康熙或许有信任,可同样也有防备。
裕亲王、恭亲王都是先帝之子,当年先帝驾崩时同样有继承权。即使康熙已经在皇位上安稳坐了二十几年,可他同样不会放松警惕。对福全和常宁,该敲打的时候康熙也一样敲打。
太子是康熙“圣父圣子”愿景的重要参与者,是康熙一手培养出来的继承人。
他政治嗅觉灵敏,几乎立刻就明白了康熙让裕亲王、恭亲王领兵的真实意图,更清楚这件事一旦做成,对康熙极为有益,能加深皇室威望,大大稳固皇权。
可大阿哥领兵出征,作为裕亲王福全的副手出兵准噶尔一事不符合太子的利益——太子不能接受在皇权稳固的同时,大阿哥能借此机会在军中获得威望,得到八旗军队的支持。
当自身利益与皇父的利益发生冲突时,被康熙捧在手心里宠爱十几年,被宠溺得骄矜傲慢的太子最先关注、最在意的是自己的利益。
他被宠坏了,理所当然地认为皇父必须要顾及他的利益。
当康熙的所作所为触及到自己的利益,当康熙给了大阿哥权力地位,给了大阿哥壮大声势与自己相争的机会,太子觉得自己受了委屈,也接受不了这一切,越发厌恶大阿哥的同时,也免不了对康熙生出埋怨。
挺起腰背站直身体,胤俄收回看向太子和大阿哥的视线。
他半垂下头,牵住九阿哥伸过来的手,和九阿哥一起躲在前面的哥哥们身后安心自在地摸鱼,不去争抢康熙的关注,只一心一意做小透明。
殿中不是只有胤俄看到了太子跟大阿哥之间的眉眼官司,宫里可从来不缺眼明心亮的人。尤其太子身份特殊,时刻关注他的人从来不少,他的一举一动都在聚光灯下。
近两年,随着大阿哥大婚后开始在六部行走、办理差事,太子与大阿哥从争夺康熙的宠爱到争权夺势,两人时常爆发冲突,关系越发不睦,不合几乎摆在了明面上。
新年喜庆热闹的氛围之下是涌动的暗流,很多人都注意到了太子跟大阿哥的冲突。
但没有多少人察觉到,在悄无声息中,康熙与太子亲密无间的父子关系出现了裂痕。而这裂痕不仅没有愈合的迹象,随着皇子们逐渐长大步入朝堂,还有不断扩大的趋势。
康熙与太子在上首的尊位落座后,大阿哥心中有再多的不满不甘也只能在高台之下停步。
而人的悲喜并不互通,大阿哥心中郁郁,五阿哥却忍不住暗喜。因为他终于能借机从皇太后身边溜走,从高台上退了下来。
之前康熙没来时,皇太后拉着五阿哥在身边没什么,大家都知道皇太后跟五阿哥祖孙情深。可现在康熙来了,和太子在上首的尊位落座,五阿哥继续站在皇太后边上就不合适了,太过显眼。
纯禧公主则情况不同,依旧落落大方地站在皇太后身边接受皇太后的夸赞、关怀和叮嘱。和五阿哥不同,纯禧公主不仅不用避嫌,甚至皇太后和康熙还要表现得更加重视她、宠爱她。
一来纯禧是公主,而且是康熙养女,越是公众场合越要彰显出她的身份地位,如此才能让恭亲王放心,才能体现出天家恩德。
二来纯禧公主即将出嫁,本来满族的习俗就是姑奶奶出嫁后在娘家身份贵重,再加上纯禧公主嫁的是蒙古科尔沁部台吉,自然更是抬高了她的地位。
科尔沁部是孝庄太后和皇太后的娘家,是草原上最尊贵的部落,纯禧公主与博尔济吉特班第的婚事在即,这个时候别说纯禧公主没有犯错,就是她犯了忌讳也不能惩罚,要遮掩过去,只能往她身上添光,万万不能抹黑。
面对几乎可以说是骤然加身的宠爱重视,纯禧公主完全没有受宠若惊,她表现得十分坦然。
这正合了皇太后和康熙的心意,一是纯禧公主彰显出了公主风范,没有表现得小家子气,二是从侧面展现了纯禧公主与他们的亲近——虽然有做戏的成分,但为了安抚蒙古,这出戏不得不演,还要演得真实精彩。
事实上,皇太后和康熙的“做戏”对纯禧公主是有利的。
不管这两大巨头私底下对纯禧公主如何,不管他们表现出来的宠爱有几分是面子情几分是实打实的真心,至少他们明面上表现出了重视,她接下这份宠爱就是有收获。
哪怕这份宠爱是有水分的,可有总比没有好,反正她不亏,纯禧公主很知足——能以养女的身份在宫中活得如鱼得水,得封和硕纯禧公主,足以说明纯禧公主是很聪明很有眼力见的。
给康熙请安后,齐聚在正殿的众人便按照顺序向皇太后、康熙恭贺新年,说几句吉祥话,讨一份压岁钱和赏赐。
等这套流程走完,康·海王·熙就开始端水了,先是依次慰问几位主位娘娘,然后考察皇子们的学业功课,最后关心公主们的日常起居,每个人都关心到,谁也不落下。
当康熙摆出一副慈父模样,挨个关切地询问皇子功课,这就给了三阿哥表现的机会,立刻将自己新做的、改了又改的主题为庆贺新年的短诗献了上去。
胤俄一见康熙竟然要挨个询问皇子的功课,心底就大叫不好。
察觉到九阿哥牵着他的手一紧,胤俄扭头与九阿哥对视一眼,尽皆看到彼此眼中的抗拒和苦逼。这一刻,同为难兄难弟,他们之间的默契达到了一个新的层次。
趁着三阿哥请康熙品鉴短诗,将康熙的注意力牵制得牢牢的时机,胤俄和九阿哥放轻脚步,猫着身子往后退。
在经过座位排在最后的僖嫔后,胤俄和九阿哥手牵着手从正殿靠近大门的地方重新绕了一圈回到侧面次间的门口,一起钻进了空无一人的次间里。
溜号成功,胤俄和九阿哥同时得意地笑了起来:“嘿嘿~”
空着的右手比了个“耶”的手势,胤俄正要说话,身后突然投下来一道宽长的影子。
他回头一看,就见笑得一脸憨厚的五阿哥一边挠着头,一边掀开帘子进了次间。
胤俄:?
九阿哥:???
眼神呆滞地看着五阿哥走进来,胤俄一脸懵逼:五哥怎么跟过来了?
在皇子那一排,五阿哥的站位还算靠前,就在四阿哥身后,和胤俄、九阿哥中间还隔着七阿哥和八阿哥。
所以胤俄百思不得其解,不清楚五阿哥是怎么知道站在后面的他们动了,难道五阿哥是脑后长了眼睛吗?
胤俄的疑惑立刻得到了解答:他眼睛一瞥,就看到了跟在五阿哥后面进来的七阿哥。
这下,他算是懂了五阿哥怎么知道他和九阿哥偷溜了,因为排在五阿哥后面的七阿哥先跟着他们跑了。
但跟在五阿哥后面的不只是七阿哥,胤俄脸上的笑容渐渐僵硬,眼睁睁看着十一阿哥、十二阿哥跟着鱼贯而入,原本空无一人的次间立刻齐聚了六位皇阿哥。
第139章
胤俄看着五阿哥、七阿哥、十一阿哥、十二阿哥跟在他和九阿哥后面进了次间, 笑容凝固在脸上,真的再也笑不出来。
康熙和皇太后都没有发话,所以他们几个都是偷偷溜号。
他们都只在正殿向康熙和皇太后祝贺了新年、说过吉祥话就跑了, 没有等着康熙考察他们的功课, 也没有留下来在两位巨头面前表现自己, 反而自作主张地跑到次间来躲清闲。
抬手捂住胸口,胤俄只觉得呼吸不畅需要吸氧:如果只有他跟九阿哥溜号, 那没准康熙和皇太后注意不到他们的缺席,或许以为他们是如厕或者换衣服临时出去了。
可现在一下子溜号了六个人,康熙膝下一共十三个皇阿哥, 除了坐在康熙侧下方的太子,堂中站着的皇子一下子少了一半, 坐在上首尊位上的两位巨头除非是眼睛瞎了, 否则就是老花眼的皇太后也不可能注意不到。
但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 胤俄的心情反而诡异地平静了下来。
他带着乐观的态度,破罐子破摔地安慰自己:虽然他们这么多人一起溜号很显眼, 可人多还有法不责众的说法嘛!
再不然, 这大过年的,没准康熙懒得搭理他们, 不追究也不责罚呢?
毕竟那话怎么说来着, 哦, 对了——大过年的,多大点事, 都不容易, 想来这三句四字真言一出,康熙会宽容地谅解他们。(康熙:我谅解你个头!)
宁寿宫正殿,在三阿哥还在滔滔不绝时, 高坐上首、未及不惑之年眼神依旧明亮的康熙最先发觉不对,发现殿里少了人。
三阿哥抑扬顿挫的声音不断传入耳中,康熙装作认真倾听,不时还面带微笑地轻轻颔首以示赞许,实际上他正一心两用,不动声色地环视了殿内一圈,要将作妖的小鬼揪出来。
康熙最先看到站在众位皇子最前面的大阿哥,他眉头挑起,嘴唇微抿挤出一丝笑意,表情似笑非笑,眼中有强忍的不耐烦,一副极力想表现出欢喜高兴却惨遭失败的模样。
大阿哥弓马娴熟、骑射俱佳,只是他功课实在一般,文学素养虽然在康熙的鞭策下多少积累了一点,但确实不是那块料,也对诗词歌赋那些东西完全没有兴趣。
再加上大阿哥刚刚被太子嘲讽过,若不是正值年节团圆家宴,大阿哥不想扰了康熙和皇太后的兴致,连那一丝勉强的笑意都挤不出来。
大阿哥身后是口若悬河、夸夸其谈的三阿哥,康熙的视线直接跳过,看向三阿哥身后低着头的四阿哥。
康熙高坐上首尊位,居高临下往下看的他辨不清四阿哥脸上的表情和心中的情绪。
他还记得,自己曾骂过四阿哥喜怒太过形于色,可如今看着垂头默然不语的四阿哥,康熙又忧心地皱起眉头,心中轻轻喟叹一声:不知什么时候,老四就变成了现在这幅模样。
好像是…孝懿皇后过世后,四阿哥就沉默了许多,人也变得清冷起来,像是用厚厚的冰层封住了心口灼热的熔浆火焰,整个人都随之沉寂下去。
四阿哥以前喜怒外露、爱憎分明的做派康熙不喜欢,可他现在清寂淡漠、沉迷佛学越发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康熙也不放心。
想到在宁寿宫被皇太后教养的费扬古之女乌拉那拉氏,康熙又一次生出了指婚的想法。只是想到他们两个年纪都还太小,康熙皱皱眉头按下让四阿哥跟乌拉那拉氏立刻完婚的心思——怎么也要再等个一两年。
挂心过四阿哥,康熙的视线继续往后移。
这一看,他脸上的表情顿时就绷不住了,忍不住轻轻咬起牙来:四阿哥身后,除了八阿哥还站在原地,另外几个全跑没影了。
——十三阿哥、十四阿哥年纪太小,贺完新年说完吉祥话就退回到了德妃身边,没站在皇子那一列。
八阿哥脸上挂着温润恬淡、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正认真倾听着三阿哥说话。
康熙的视线没有在八阿哥身上多加停留,在扫过站在德妃身旁乖巧伶俐的十三和活泼好动的十四后,还是没有找到其他六个儿子,连他们的影子都没瞧见,康熙出离愤怒,直接被气笑了。
眼睛微微眯起,康熙面上还挂着笑。
他不想扰了年节时的喜庆,再加上五阿哥也偷溜了,看在皇太后的份上也不能立刻揭露出来。
只是暗地里康熙狠狠磨了磨牙,下定决心要狠狠教训这群混小子一顿:大过年的也瞎折腾,真是一年到头没有消停的时候,太欠揍了,简直是不打不听话!
不省心的臭儿子让康熙心梗,他下意识地移过目光看向自己最满意也最得意的儿子:
太子坐在康熙侧下方的位置上,他如玉温润的脸庞上笑容浅浅,坐姿端正却又放松,并不过分紧绷,显得既矜贵优雅,又气度风华,让康熙看了就眼露自豪,大有“我儿子就是这么优秀”的得意。
康熙满心把太子培养得如此出色的骄傲自满,沉浸在“圣父圣子”的幻想当中,没有注意到太子眼神发飘,明显不专心,并没有在认真听三阿哥在讲些什么。
杏眸微敛,眼角余光落在大阿哥身上,太子唇角勾着一缕笑意,乍一看上去很正常,可细瞧了却能从那笑容中找出点嘲讽和冷然。
三阿哥一直跟在太子屁.股后面,试图向太子靠拢。
但太子自来骄矜傲慢,从没有把三阿哥的示好当一回事,也不认为有收服三阿哥的必要——太子既不觉得三阿哥有什么才干能帮上他的忙,也不屑地认定三阿哥没有夺嫡的可能。
对三阿哥,太子只是没什么敌意,但也谈不上亲近,平常无视的时候居多。
以太子的矜傲,就算三阿哥上赶着讨好他吹捧他也得不了好。
太子压根就看不上三阿哥,也不把三阿哥当回事,对三阿哥的顺服恭敬,他只认为是理所应当的,因为他是太子,是储君,而其他皇子只是臣,面对他时必须恪守君臣之礼!
这么多皇子当中,唯一被太子看进眼底的人是大阿哥。
但这不是因为大阿哥展露出了什么让太子惊叹忌惮的才干能力,纯粹是太子记仇,记恨大阿哥仗着自己是长子就上蹿下跳地与他竞争,幼时争康熙的宠爱,长大了争权夺利,一直跟他争锋相对、水火不容。
在太子眼中,大阿哥就跟那癞蛤蟆一样,十几年来一直粘在他脚后跟上怎么甩也甩不开,既恶心还打不死,让他一想起就心生厌烦,可不就看进眼底了。
而除了大阿哥,其他年龄不到没有参与夺嫡的皇子在太子眼中,就什么也不是。
可太子忘了,储君确实是君,可他上头还有康熙呢!
即便康熙再怎么宠爱他,再怎么坚定地将他视作继承人,可该有的敬畏他必须要有,有些东西还不到属于他的时候,他随意伸手去取就是在抢,必定会惹来主人的排斥和敌意。
幼年登基,少时擒鳌拜才得以顺利亲政的康熙有着极为敏锐的政治嗅觉,往往能从旁人忽视的细节中发现问题。
虽然康熙作为一个鳏夫亲自把太子养大,看太子时常常带着滤镜,可此刻他仍旧本能地觉得不舒服,觉得太子的表现让他不适。
眉心微不可查地折了一下,确实是真心疼爱太子,与太子父子情深,此时也依旧将太子视作最大骄傲的康熙不愿意猜忌儿子,将他心头刚才掠过的异样情绪划分到错觉当中,强压下突如其来的不悦。
元后赫舍里氏过世后,继后孝昭皇后册封不过半年就病逝了。康熙大抵是对自己克妻的八字认命了,此后佟佳皇贵妃虽然代行后职,无皇后之名有皇后之实,可康熙一直没有将她正式扶为继后。
直到佟佳皇贵妃药汤难进,性命垂危,康熙不必在顾及自己克妻的八字,这才册封佟佳皇贵妃为皇后,让她以皇后尊位薨逝,死后能和自己合葬。
在孝昭皇后过世后的十余年里,康熙这个鳏夫亲自抚养太子,无论是太子的日常起居还是学业功课都亲力亲为,从不假手于人。
康熙那是既当爹又当娘,在太子身上投注了无数的心血,千辛万苦才把他拉扯长大,教育成如今的优秀模样。
正因为投入太大,康熙对太子的期望也很高,他希望太子事事优秀,不仅要文武双全,还要孝顺长辈、友爱手足,无论是才华、能力、品德都要挑不出错来,达到近乎完美的地步。
康熙想和太子成为名留青史的“圣父圣子”,他修身洁行、以身作则,用各种办法来保证自己在太子心目中的形象是高大的雄伟的值得敬慕的。
同时,他眼中的太子也必须是事事优秀的,康熙对一手教养大的太子有着极强的控制欲,他有强烈的渴求,要求太子必须按照他的期望去成长,不容许在这个过程中出现任何偏差。
六年前,康熙对索额图的针对就是因为索额图和太子关系密切,就是因为索额图的存在让太子偏离了康熙期望的成长路线;同样的,尚书房的师傅跪着给太子授课,除了彰显太子身份特权,还因为亲自教养太子的康熙不容许太子去尊敬仰慕其他的老师。
无疑,康熙对太子旺盛到强烈的控制欲和占有欲是不正常的,是有些扭曲和畸形的。从二阿哥胤礽被立为太子起,康熙就不是在培养儿子,而是在塑造一个完美无缺的太子,一个泥塑的“圣子”。
第140章
如果胤俄知道康熙第一次对太子生出不满, 是因为他察觉到太子和兄弟姐妹不够亲近,是因为他发现太子对手足亲朋没有友爱之心,那胤俄必定会忍不住骂康熙一声“有病”。
太子为什么会养成如今这幅骄矜傲慢的脾气, 康熙他自己心里没数吗?
是康熙他自己把太子摆在众多儿女之上, 是康熙给了太子最多的宠爱最好的优待, 是康熙把太子宠得骄傲矜贵,也是康熙早早将太子捧上高位, 在太子与其他皇子皇女之间划下一道鸿沟。
如今,人到中年的康熙突然要求太子做到兄友弟恭,希望太子对兄弟友善、对姊妹关照, 和手足打好交道、关系变得融洽,康熙既要这样又要那样, 真的是很难伺候。
太子是活生生的一个人, 不是一团能够随意揉捏塑造的泥团。
康熙在过去的十几年里对太子的教养已经让太子的性格定了形, 不管他的性格是好是坏,他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都已经趋于稳定成熟, 再不是轻易能改变的。
已经长大的太子思想理念和行为模式都早已经固定下来, 绝不是康熙心念一动,就能立刻变个模样, 身上发生彻头彻尾变化的。
不过康熙会在这个时候考虑太子与兄弟姊妹的关系也是有原因的。
过了新年, 太子就虚岁十七了, 早到了该大婚的年纪——大阿哥大婚后,康熙就开始考虑给太子赐婚的事情, 只是康熙在太子妃的人选问题上十分慎重, 太子的婚事这才迟迟没有定下。
问题就出在这里,太子已经成人,很快就要大婚做父亲有自己的后代, 可康熙还不到不惑之年,膝下未成年的儿女众多,甚至后宫仍然有新生儿不断降生。
如今的太子尚且对兄弟姊妹没有多少深厚的感情,等他有了自己的小家庭,等他有了自己的儿女,他又能分出几分关怀厚爱给其他的皇子皇女?
人到中年,康熙的心肠软了不少。他年纪渐渐大了,比起慢慢长大、即将成年有自理能力的年长皇子,他更关心脆弱幼小、只能依靠他的幺儿。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想到年纪尚小、懵懂稚嫩的幼子幼女,康熙总免不了心生怜惜,为他们的未来深深忧虑——没有人能提前知道自己的寿命有多长,康熙能做的只有未雨绸缪。
都说覆水难收、裂痕难消,随着太子渐渐长大,康熙慢慢老去,这对父子持续了十几年的蜜月期即将结束,他们之间亲密无比的关系将成为过去式,再难回到从前。
烧着炭炉温暖如春的次间里,胤俄熟门熟路地爬上软榻坐好。在面前摆满瓜果点心、坚果肉干的紫檀木小几上翻找了一圈,胤俄挑出一盘牛肉干拖到自己这边。
用干净的帕子擦了擦手,胤俄拿了块洒了白芝麻的牛肉干塞进嘴里,才咀嚼两下,他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眼底浮现出惊艳,因食物的美味惬意地眯起眼睛。
咽下嘴里的肉干,胤俄将盛着牛肉干的盘子往九阿哥的方向推了推:“九哥,你尝尝这个,这个肉干很好吃,不仅味道不错,口感也很棒!”
九阿哥尝了一块,脸上顿时流露出欣喜的笑容,眼尾上挑、睫羽卷翘的丹凤眼弯成月牙,他眼神明亮,眸光潋滟生辉:“是挺好吃的。那我们多吃点这个,多少填一填肚子。”
胤俄和九阿哥刚刚参加了在保和殿举办的大国宴,但他们在宴会上只动了几下筷子,根本就没吃饱。
没办法,大宫宴席面上的珍馐佳肴只是看上去色香味俱全,实际上表面光,吃起来一点儿也不好吃。
为了保持宴席上菜色的鲜艳,御膳房都是提前半天做好菜然后一直温在灶上等着上桌,这就使得宫宴上的菜肴温温的,吃起来口感十分差劲。
胤俄一路过来宁寿宫都是饿着肚子的,而且中午举行的大国宴才刚刚结束,在宁寿宫举办的团圆家宴要到晚上才会开席。
在宴席抬上来之前,肚子空空的胤俄只能吃点水果点心、坚果肉干什么的填填肚子,要混到晚上开席才能吃上热腾腾的饭菜。
不只是胤俄,参加大国宴的其他妃嫔、皇子、公主也是如此,宴席上摆在她们面前的菜肴同样放在灶上温了大半天,菜肉都烂得不成样子了,原材料再珍贵、做工再精细也尝不出那些佳肴该有的美味。
宁寿宫里阖家团圆的这些人,大概只有康熙、皇太后、太子在大国宴上吃好了。
毕竟他们身份不同,宴席上的菜肴都是御膳房单独给他们特制的,不是那些早就做好在灶上温了半天的“预制菜”。
在胤俄和九阿哥你一块、我一块地分享牛肉干时,终于回过味来,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们六个人一起偷溜的行为有点过火的五阿哥凑了过来,表情纠结,期期艾艾地问:“汗阿玛会生我们的气吗?”
五阿哥刚才跟着胤俄和九阿哥从宁寿宫正殿溜出来时根本就没有多想,他只是顺应学渣的本能,为了避开被康熙考察功课的苦逼命运选择了逃跑。
五阿哥也没有想到,跟在他后面一起偷溜出来的还有七阿哥、十一阿哥和十二阿哥。
最先溜号的胤俄和九阿哥原本只有两个人,并不起眼,就算多一个他变成三个人,在三阿哥孔雀开屏的背景下也勉强能瞒住。
可三个人之后再多三个人就太臃肿了,殿中一共就十三个皇子,刨除掉高坐上首的太子还剩十二个,这承欢膝下的儿子一下子少了一半,长眼睛的都会发现不对,更何况是英明神武的康熙。
仰起小脸,胤俄冲满脸惴惴不安的五阿哥眨了眨眼睛,又大又亮的杏眸中跳跃起一抹狡黠:“会哦,五哥,汗阿玛大概率会生气。”
五阿哥瞪圆了眼睛,圆乎乎的胖脸上立刻流露出惧色。
不等五阿哥询问胤俄怎么还笑得出来,怎么一点儿也不紧张害怕,胤俄就捂着嘴笑嘻嘻地说:“五哥,汗阿玛要是真的生气了,火气八成会冲着你去。”
“啊?”五阿哥当场懵逼,额头有绿豆大的汗水不停冒出,他手脚发软,身体抖如糠筛,好像下一刻就会翻着白眼晕厥过去
咽下嘴里的牛肉干,心气还是不顺,刚才差点被跟着偷溜出来的四个人气出个好歹来的九阿哥不客气地冲五阿哥翻了个白眼:“你活该!”
“谁让你是我们几个里最年长的。你是哥哥,你年纪最大,最应该以身作则,可你还是和我们一起闯祸了,这锅当然要落到你头上!”
五阿哥明白了,五阿哥懂了,五阿哥泪流满面——这确实是康熙会有的反应。
气呼呼地瞪了眼五阿哥,九阿哥嘟起嘴巴,嘀嘀咕咕地抱怨道:“五哥你是不是傻啊,你站在那么前面那么显眼的位置,干嘛跟着我们偷溜出来,你当汗阿玛眼瞎发现不了吗?”
毫不客气地吐槽一番,并未将心头火气完全发泄出去的九阿哥忍了忍,终究还是没忍住继续朝五阿哥输出:“就算汗阿玛被三哥缠得忘了关注你,可皇玛嬷也在呢,她可不会忘了你,你怎么敢偷溜的?”
挠了挠头,被怨念糊了一脸五阿哥好脾气地笑了笑,没有多计较九阿哥生气时的刻薄和毒舌。
但九阿哥的问题五阿哥也实在没法回答,因为他跟着偷溜时什么也没想,就是身体本能地跟着动了,整个过程完全没有思考,没有用到大脑。
自从破罐子破摔以后,胤俄的情绪就一直维持着诡异的平静——有些人看着没事,其实已经走了一会儿了。
安抚地拍了拍九阿哥的肩膀,胤俄又朝五阿哥看了过去,语气异常淡定地安慰道:“五哥,没事的。这大过年的,汗阿玛不会跟我们计较的。再说了,我们这么多人一起犯错,还有法不责众的说法呢,汗阿玛不会雷霆震怒的。”
微妙地停顿了一下,胤俄又坦然续道:“就算汗阿玛生气,大发雷霆也没关系。看在皇玛嬷的面子上,汗阿玛不会重罚你的。”
五阿哥:……
五阿哥:…………
五阿哥:我听出来了,你刚才安慰我的话就只是在安慰,其实你也觉得汗阿玛会生气,我要倒大霉了QAQ。
瞥了眼苦着脸的五阿哥,九阿哥气哼哼地抓起一块牛肉干塞进嘴里狠狠撕咬。
九阿哥当然有理由生气。
是,就算没有五阿哥几个人横插一脚,只有他和胤俄两人偷溜也是犯错。
可如果只有他们两个人缺席,那也许不会被发现。毕竟孔雀开屏的三阿哥存在感太高,活脱脱一个显眼包,将正殿中的大部分注意力都吸引走了。
然而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露馅已经是板上钉钉、无可转圜,九阿哥不懊恼生气才怪了。
他心里憋着的这口气必须发出去,而发泄怒火的对象除了五阿哥也没有其他人了。
十一阿哥、十二阿哥排在胤俄和九阿哥后面,他们两个年纪小,一个傻一个呆,没准是见他们往后退就傻乎乎、直愣愣地跟上来了,九阿哥的火气没办法朝他们撒。
而七阿哥……九阿哥跟七阿哥交情一般,跟七阿哥交好的主要是胤俄。
但即使不是那么了解七阿哥,九阿哥也不认为七阿哥是跟在他们后面溜出来的。七阿哥会这么做,必定是出于他自己的想法,只是不巧他们想到一起去了。
团圆家宴对七阿哥来说,不是什么好日子。
在六岁以前,别说参加团圆家宴,七阿哥甚至不被允许外出。他记事以后,见到的第一个亲人不是康熙、不是生母,是辈分是他叔母、做了他养母的纯亲王福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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