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 36 章 顾雁山没有太多耐心
第36章
京市的雨短暂的停了两天, 但天色依旧阴沉,灰白的云压得很低,滚着骤雨将至的紧迫。
风也大, 路边树梢摇晃。
郁燃站在路边, 同车上的顾雁山道别:“顾先生再见。”
顾雁山颔首, 车窗缓缓升起,黑车驶出路口汇入车群。
郁燃迈步走向小区,路过楼下小店时, 趴在桌上写作业的瑶瑶探起脑袋:“哥哥!”
小朋友快快乐乐地丢下笔跑过来,盯着他手上的笼子看了又看:“小兔子诶。”
她小心翼翼伸出一根手指,摸到野兔的毛时微微皱眉:“嗯?为什么它的毛毛不软?”
野兔的毛不是不柔软,只是相比家养的宠物兔来说,相对比较粗糙。
瑶瑶好奇地问郁燃这是他养的兔子吗?
又指着它缠了绷带的腿问他小兔子怎么了?
“受了点小伤。”郁燃说。
瑶瑶抬头望着他, 眼巴巴的:“我可以抱抱它吗?”
郁燃摇头。
这是野兔, 身上携带的病菌很多,而且它被困在笼子里,脾气算不上好, 小孩一摸它就开始疯狂蹬腿。
瑶瑶失望地嘟着嘴,隔着笼子把野兔戳了又戳,才回去老实写作业。
郁燃回了家。
坐在沙发上和这只野兔大眼对小眼地对视了半天, 他不免想起飞机上顾雁山的话。
郁燃和顾雁山双方都不是多话的人, 不管是去还是回, 机厢里都很安静, 两人分坐两侧, 各自做着自己的事。
顾雁山多是闭目养神。
郁燃更多都在学习,他认真刷着新买的辅导书,过滤掉了耳畔一切杂音。
还是头低久了, 活动着有些僵硬的脖颈时,转头对上了顾雁山的目光。
隔着宽敞的过道,男人姿势闲散地靠着椅背,偏头看着他。
四目相对,顾雁山神色坦然,垂眸扫了眼他面前摊开的书,问:“想上什么学校?”
随口闲聊似的。
郁燃老实回答。
顾雁山又问他:“专业呢?”
郁燃打算学金融相关,顾雁山闻言也没什么意外。
两人之间短暂的沉默了一下,见似乎没有下文,郁燃正准备继续学习,便又听见顾雁山的声音,就像他之前问顾雁山怎么处理他的猎物一样,顾雁山问了他同样的问题。
他问郁燃打算如何处理他的猎物。
郁燃一个字一个字地咀嚼着顾雁山这句话。
转头问他:“顾先生有什么建议吗?”
顾雁山当真认真思考了下,他屈指托腮,修长的食指在自己脸上轻点了两下。
“杀掉吧。”他说,“野兔脾气大攻击性强,很难驯化,除非你有足够的耐心。”
郁燃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他闻言思忖片刻,又问:“那如果是顾先生呢?”
顾雁山笑看着他:“我不是说了吗,杀掉吧。”
顾雁山没有太多的耐心。
郁燃从沙发上站起来,拎着笼子去了厨房。
每当他有什么动作时,笼里安静的兔子就会蹬着受伤的后腿乱撞。
环境的改变和生命被威胁的刺激让它异常暴躁。
厨房里乒乒乓乓的声音响了很久,又在某一刻戛然而止,随后是钝刀开刃的摩擦声,厨房剪刀锋利的咔嚓声,以及不时响起的水流声。
滴答——
一滴雨打在雨棚上。
三角梅在加深的夜色中依旧艳丽,花瓣随着啪啪啪越发加急的雨声晃荡着。
哗啦啦的,憋了两天的雨下得又急又快,厚重的雨帘一刻不停地砸进露台窗下拉出的光影里。
站在窗边的少年,打开水龙头,将滴着血的剔骨刀放到水柱下。
蜿蜒在刀身的猩红被稀释成淡粉色,流进了下水口。
旁边亮着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好几种兔肉的做法。
顾雁山没有太多耐心,郁燃听懂了-
下雨的缘故,郁燃暂时不需要去球场工作,晚上去会所兼职之前,他有一整个白天的时间用来学习。
郁燃的睡眠时间不长,不管前一晚什么时候睡觉,生物钟都会在早上六点左右将他唤醒。
他也没有什么赖床的习惯,醒了就简单洗漱一下,大部分时间都会坐在露台雨棚下学习,就着雨声倒是很能让人专心。
那只野兔郁燃换了好几种做法,吃了两三天,一直到第三天中午才彻底清空冰箱里的存货。
洗好碗筷,擦干净灶台,郁燃系上垃圾袋放到门边,回房间换好衣服,拿着伞出了门。
雨势依旧,郁燃撑着伞,安静地站在路边。
没多久,熟悉的车滑行到郁燃面前,车窗缓缓降下,阿坤坐在驾驶座上,语气稍显迟疑:“小凌先生?”
郁燃轻轻笑了下:“阿坤先生。”
也不怪阿坤倍感意外,因为今天郁燃并不是寻常的打扮,他穿了条白色的连衣裙,还戴了假发,撑着伞站在路边时,打眼过去也很难将他认作男人。
郁燃拉开副驾驶门,正要上车,后座传来一声:“坐后面。”
郁燃抬眼和顾雁山对视一瞬。
从猎场回来这几天,郁燃和顾雁山并没有任何联系,包括询问阿坤今天有没有时间,拜托他帮忙时也从未提及过顾雁山一句。
但他清楚,他和阿坤之间的所有交流,都会原封不动地传进顾雁山耳朵里。
所以对于顾雁山当下的出现,郁燃并不意外。
他听话地关上门,矮身坐进后排。
“顾先生。”郁燃同顾雁山打招呼。
顾雁山轻点了下头,毫不掩饰地打量着他,眼里带着点玩味的笑意。
但他并没有开口询问郁燃为什么做这样的打扮。
郁燃也没有要解释或者说明的意思。
车内安安静静,空调往外送着冷气。
“阿坤先生,”轿车从小区外狭窄的街道驶出,汇入主路,郁燃出声道,“能麻烦您等下看到理发店的时候,停一下吗?”
阿坤问:“小凌先生是有什么需要吗?”
“我要编一下头发。”
郁燃摸了下自己头上的黑色长假发,他想编个侧边的麻花辫,但他在家里试了好几次都弄不好,明明教学视频看着挺简单的,但他每次编出来都奇奇怪怪的。
阿坤应了声好。
郁燃察觉到身侧人的目光,转头看向顾雁山,后者盯着他看了片刻,突然朝他摊开手。
他个子高,手也大,手掌宽指节长,不知道是不是常年练枪,指腹上带着一层薄薄的茧。
郁燃看到顾雁山右手有一道横贯掌心的疤。
说是疤也不尽然,那是陈年旧伤,伤口早就愈合了,只是有点轻微的增生,颜色比周围的皮肤更白。
包括他的指腹上,也带着同样的伤。
就像是徒手攥住了刀刃似的。
郁燃抬了下眼,有点不明白顾雁山的意图。
顾雁山说:“发圈。”
郁燃摇头,他身上没有。
他更疑惑了,他不知道顾雁山为什么要问他要发圈。但疑惑归疑惑,顾雁山让他靠过去的时候,他还是非常听话地往他身边靠了靠。
直到顾雁山伸手,将他右侧搭在胸前的假发都拢到左肩时,他才反应过来。
顾雁山在给他编麻花辫?
因为过于震惊,郁燃的睫毛急速地颤了两下。
不管是顾雁山会编辫子,还是他帮郁燃编辫子,这些都是在郁燃意料之外的。
郁燃微微侧身,背对着顾雁山,但车内空间有限,顾雁山抓着他的假发就势必要拉进和他之间的距离。
郁燃又闻到了他身上沉香的味道,因为姿势的原因,从背后传来的香味会更淡一些。
他看着车窗,映在窗玻璃上的两个身影被雨水模糊。
顾雁山垂着眸,很快编好了一条漂亮的麻花辫。
他甚至很有闲心地捏着辫子两侧,往外拉了拉,把辫子拉蓬松了些。
从发尾整理到发根,弯曲的指节偶尔会擦过郁燃白玉一样的修长后颈。
弄好,顾雁山轻轻把辫子抛至郁燃身前。
肩头一沉,郁燃视线往下一落,便看到了搭在胸前的辫子。
顾雁山连发圈都没要,郁燃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郁燃捏着辫子转头看向他。
四目相对,顾雁山眉头轻挑,就跟会读心似的:“好奇我为什么会编头发?”
郁燃点头。
顾雁山勾唇笑了下,闭上眼休息,并没有在抛出问题后又给出答案。
郁燃识相的没有追问-
阿坤将车驶入疗养院的停车场。
郁燃道了声谢,拒绝了阿坤替他开门撑伞的打算,自己撑开伞从车内钻出。
雨砸在伞面啪啪响。
他回身关上车门,那边顾雁山刚从阿坤手里接过雨伞,他握着漆黑的伞骨,注视着阿坤撑起另一把伞打在自己头顶。
他在为阿坤撑伞。
郁燃很多时候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去形容顾雁山和阿坤的关系,就像叶时鸣至今仍然会为这两人之间的默契而诧异。
阿坤对顾雁山关怀备至,顾雁山对阿坤的信赖也远超出他人,包括叶时鸣。
外面都在说这两人是顾雁山的左右手,虽然郁燃和他们相处不多,但从各种细节中,郁燃觉得顾雁山对叶时鸣和阿坤是不一样的。
叶时鸣像是并肩的同伴,而阿坤,则更像是有着深厚羁绊的手足血亲。
那边顾雁山似乎察觉到了郁燃的视线,微微偏头,郁燃轻斜雨伞,将他的目光挡在雨帘和伞之外。
三人一同前后脚踏进疗养院。
这是一家位于城郊的私立疗养院,也是凌谦安排温茹雅入住的地方。
她的病房是阿坤帮郁燃查到的,特地让阿坤送他过来,也是郁燃拜托的。
因为如果他独自出现的话,消息总会传到凌谦那里,郁燃暂时还没有和他撕破脸的打算,所以他拿顾雁山当挡箭牌。
顾雁山出入这家疗养院,谁又敢去深究原因。
郁燃看了眼身侧同他并肩的顾雁山。
顾雁山没有太多耐心。
他再一次反刍着这句话。
顾雁山真的没有耐心吗?
这几天,郁燃时刻都在思考,想那些关于顾雁山的传言,想猎场上自己的所见,想每每相处时顾雁山的一言一行。
郁燃不停地想,反复地想,想以顾雁山的出身,是怎么在十八岁的时候将庞大的顾氏搅得天翻地覆。
郁燃不相信他没有耐心。
他不可能没有耐心。
郁燃又想到他在凌谦和自己之间,选择了自己。
一个是能给顾氏带来利益的凌氏,一个是和所谓的投入产出没有任何关系的郁燃,作为商人,不管站在哪个角度选择前者才是最合适的。
但偏偏他选择了郁燃。
顾雁山这个位置的人,既不差钱也不差权,他差的,大概是那点刺激。
他不是没有耐心,而是郁燃久不动作,他有些无聊了。
他此刻跟着郁燃一起前往温茹雅的病房,就是郁燃一系列猜测最有力的佐证。
他手里有郁燃的全部资料,他甚至可能比郁燃知道的还要更多更全面,虽然他从来不吝于告诉郁燃他想知道的,但只要郁燃不问他要,他从来不会主动向郁燃透露任何信息或者提供帮助。
或许,他在看到郁燃将自己伴做温琪雅出现时,他就知道郁燃的打算了。
所以他现在,就纯是为了看戏,才和郁燃一起来的。
但是,顾雁山真的是那么容易被看透的人吗?
思考着,郁燃脚下慢了下来,不由落后了顾雁山半步。
顾雁山微微侧首看过来:“怎么了?”
郁燃摇了下头。
三人沿着长廊往前走,疗养院隔音很好,长廊的窗玻璃是双层的,不管窗外如何疾风骤雨,走廊内除了几人的脚步声外,再无其他声音。
说话间,角落拐出两人,同他们擦肩而过。
大步迈出的郁燃等人,丝毫未侧首和停留。
倒是推着萧亦清的凌羲,顿了下脚。
他回头,那三个人早已转过了拐角,只来得及看到半个阿坤的脚跟。
萧亦清坐在轮椅上,眼睛没有焦点,他仰头问凌羲:“怎么了?”
凌羲微微用力,轮椅再次动起来。
“没什么。”
只是刚才一晃眼好像看到了一个和温茹雅很像的女人。
大概是自己看错了。
凌羲心想。
第37章 第 37 章 “游戏开始了。”……
第37章
“在想什么?”
车上, 凌羲没急着走,他看向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萧亦清。
萧亦清闻声侧了侧脸,面对着他, 眼睛看向他的方向, 但没有焦点。
“你怎么知道我在想别的?”萧亦清问。
凌羲心情不错, 哼哼了一下,萧亦清的话好似对他的夸奖般。
萧亦清听着车外的雨声,这雨连着下了好几天, 就像天漏了似的。
“妈好像很不喜欢下雨天,”萧亦清说,“也不知道她今晚能不能睡个好觉。”
凌羲一听,脸立刻拉了下来。
他拉起手刹,发动汽车:“她又不是你亲妈, 你倒是关心她。”
萧亦清有点无奈:“但她是你妈妈。”
凌羲冷哼, 这下是明显不高兴了。
车内安静了一会儿,他语气低沉,似在提醒萧亦清:“但你姓裴。”
萧亦清静了静。
他又想到了那个凌谦告诉他的名字——裴知璋。
裴知璋。
萧亦清垂着眸, 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会儿淡声问道:“她不喜欢我是因为我是她妹妹的孩子吗?”
凌羲:“不然呢。”
萧亦清再次用那双没有焦距的眼睛,看向他。
“那你又是为什么呢?”
嘎吱——
一辆车从路口窜出, 凌羲猛踩刹车, 惯性带着两人前倾又狠砸回椅背上。
凌羲没有说话, 萧亦清那句话问得有些奇怪, 但车上两个人都知道他问的究竟是什么。
她不喜欢我是因为我是她妹妹的孩子。
那她不喜欢你呢。
你又是谁的孩子?
凌羲一言不发, 一脚踩下油门。
原本气氛很融洽的车厢,瞬间凝滞下来。
谁都没有说话,很久之后, 萧亦清才开口:“她们之间有什么矛盾吗?”
他好似在问,但语气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没有等待凌羲的回答,凌羲也没有回答。
倾盆的雨砸在车窗上,即使雨刷摇摆出残影,也难以看清前方的路。
雨模糊了整座城市。
潮、热、狂风、雷电、暴雨,京市今年的夏天,有一种秩序外的失控感。
空气里弥漫着那种不流动的死水一样的难闻味道,像是烂掉的沼泥,或者没有生气的死鱼。
这种天气,while会所也没什么生意,以往总是坐满人的卡座散客二三。
交了班,郁燃回到更衣室,换下身上的制服。
充斥在会所每个角落的音乐,掩盖了外面恶劣的天气。
昊麟看到郁燃便服的裤脚还是湿的,他说:“你家住哪里?我开了车,等下我送你回去。”
“谢谢。”郁燃道谢道,“但是不用了。”
昊麟热心道:“没关系,外面雨大,而且这么晚了也没有公交车了。”
“真的不用,”郁燃礼貌笑了下,“有人来接我。”
他这样说,昊麟便不好再说什么。
郁燃收拾好,点头同他道别,背上包,拿过伞离开了更衣室。
走出员工通道,停在路边的某辆车闪了两下灯,郁燃撑开伞,三两步走到车边,拉开车门钻进去。
车内开着空调,很凉爽。
“阿坤先生。”郁燃先和前面的阿坤打招呼,随后看了眼自己身侧空荡的位置,问道,“顾先生……”
没等他问完,阿坤便说:“先生今天有约了。”
这几天他几乎天天都会去疗养院,有时候一天也会去好几次,不管多晚,不管去几次,只要他有这个需要,阿坤都会接送他。
顾雁山偶尔空闲的话,也会跟着一起去。
郁燃点点头,表示了解,没再多问。
他看了眼时间,凌晨两点了。
阿坤说:“要不要休息会,到了我叫你。”
郁燃摇头,打开车顶灯,开始学习。
即使在这种暴雨天,阿坤的车也开得很稳,等到疗养院下车时,郁燃已经换好了衣服,戴好了假发。
之前顾雁山替他绑的辫子,自从编好后就没再拆过,漂亮的麻花辫搭在身前。
郁燃熟门熟路停在温茹雅病房门口,他抬手叩门,三下一组,叩了三次。
屋内一直没人应声。
郁燃等了会儿,握住门把手轻轻下压,推门而入。
这是一件单人病房,格局类似于酒店标间,但更大更豪华一些。进门是卫生间,往里是连在一起的客厅和卧室,床靠落地窗。
屋里没有开灯,昏暗的雨夜并不能为其赋予多少光亮,但门外灯火通明的走廊可以。
侵入室内的半扇光,足够郁燃看清凌乱且无人的床铺,以及缩在墙角,发着抖的温茹雅。
她的状态,糟糕极了。
面色苍白,唇无血色,眼下乌青,双眼布满红血丝。
她有多久没睡觉了呢?
郁燃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他走进去,皮鞋踩在地板上那一点点声音,规律又有节奏,啪嗒啪嗒。
温茹雅抖得更凶了,眼泪滚过她脸上反复干涸的泪痕。
郁燃并没有和温茹雅对话,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像平常一样,拿走茶几上的花瓶,换水、插花,整理一下床铺和房间,在每个地方都逗留一下。
然后,坐在茶几上,给温茹雅削苹果。
锋利的水果刀刃摩擦果肉,发出擦擦的脆响。
苹果皮削得又薄又长,从他指尖坠下。
郁燃站起来,走到温茹雅面前,将苹果放在床头柜上。
温茹雅看着那颗雪白的果肉,突然伸手,将其扫落在地。
郁燃弯腰捡起来,放回去。
温茹雅再次打掉。
郁燃捡起来。
打掉。
捡起来。
这次,郁燃没有再把苹果放回床头柜,他就那么站着,一言不发地将苹果递给温茹雅。
比果肉还白的瘦削手指,低头时颊侧低垂的碎发,还有另一只自然垂在身侧的手里握着的水果刀。
温茹雅连尖叫都尖叫不出来。
来了又来了,妹妹来找她了,妹妹天天都来找她。
她无时无刻不出现在温茹雅面前,她每次来都会把房间里盛开的花变得枯萎,她在告诉温茹雅那是她的下场。
她给她削苹果,她想毒死她!
她手里拿着刀,她要把那把刀扎进她的身体里,她要杀了她!刺入她的心脏!割断她的喉管!把她的肚子剖开!
她还要……她还要……她还要像削掉果皮那样,剥下自己的皮!
因为她恨她!她想要她像她一样躺在血泊里死去!她恨她!
姐姐,我好痛啊……
“啊……啊啊……”温茹雅抓乱了头发,她好似在尖叫,实则并没有发出多大的声音,仿佛被扼住了喉咙。
“对不起对不起……”温茹雅满脸泪痕,又语无伦次,“不是我,真的不是我,都是他逼我的……是、是凌项禹逼我的……哈哈哈哈哈!”
她笑起来,眼神狠戾:“你活该!你活该!你从小什么都比我好,你做什么都是最棒的!你的爸爸妈妈那么爱你,有那么多人爱你!你的父母爱你!我的父母爱你!我也爱你!连他也爱你!凭什么!凭什么所有人都爱你!”
她一下掩面而泣说你恨我是应该的,一下又怨毒至极地说都是你应得的,一下又很紧张地祈求原谅:“至少我帮你保住了孩子,要不是我告诉他们你们给孩子留了东西……”
“你们……不不不,那是我的孩子,不是你的!不是你的!”
温雅茹一句话颠三倒四,根本没有逻辑。
她精神压力太大了,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在郁燃日复一日地施压下,彻彻底底的崩溃了。
郁燃全程一句话都没有说,他每天过来,都不会说话。
他看着温茹雅对他怒吼,歇斯底里,偶尔会想上辈子他看不见之后,她到地下室来抓着他的头发往墙上撞,让他叫妈妈又不许他叫妈妈时,脸上是不是也是这样癫狂的表情。
他冷眼看着温茹雅光着脚跑出病房,穿过空荡的走廊,跑进暴雨中。
疗养院内很安静,安静到几乎听不到窗外飘摇的雨声。
那些雨砸在温茹雅身上,她在雨里单薄地像一张纸。
飘啊飘,一路飘出了雨幕。
郁燃站在走廊上,只是看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郁燃回头,顾雁山来了。
阿坤跟在他身后,手里握着的雨伞伞尖往下滴着水。
顾雁山身上滴雨未沾,他扫了一眼郁燃身后洞开的房门以及空荡的房间,饶有趣味地“嗯”了下:“看来我来晚了。”
头顶的白炽灯在两人脚下印出小团阴影,郁燃抬手扯下假发,他没有戴发网,压在里面的短发被弄乱了。
郁燃对着玻璃上的倒影拨弄了两下:“顾先生,您来得正好。”
郁燃没有抬头,而是微抬视线,看向玻璃上的顾雁山,两人的视线在蜿蜒的雨水中交汇。
“游戏开始了。”
顾雁山挑眉。
“说起来,我还要谢谢您。”
“哦?谢我什么?”
郁燃侧首看他:“不知道能不能成功,所以先不告诉您。”
“还会卖关子了,”顾雁山好笑,“那你有没有想过,你说出来就会成功?”
郁燃直接问:“您会帮我吗?”
“你猜?”
郁燃笑了下:“成功的话,我会告诉您。”
第38章 第 38 章 一更
第38章
雨又下了一整夜。
凌羲早上被屋外的雨声吵醒, 他烦躁地啧了下,臭着脸下床。
凌羲不算特别讨厌下雨,相反每到下雨时, 温茹雅的状态都不太好, 看她犯病他反而挺爽的。
但再不讨厌, 也顶不住每天睁眼闭眼全是雨。
一旦出门,那股挥之不去的潮闷,让人怎么也提不起好心情。
他开门出去时, 正好听到家里的佣人工作之余的闲聊。
“今年雨下成这样,不知道多少地方要涨洪水。”
“你没看新闻吗,X城……”
凌羲趿拉着拖鞋走过去,小声闲聊的佣人们立刻噤了声:“小少爷。”
他难得起这么早,大家都有些意外。
凌羲充耳不闻, 原本已经越过了几人, 又驻足,转头道:“给我泡杯咖啡。”
“好的,小少爷。”
凌羲在餐厅坐下, 很快咖啡送了过来,凌羲屈指在桌上点点,示意放他手边。
他没什么吃早餐的习惯, 端起咖啡喝了口, 皱着眉放下:“太苦了, 换掉。”
佣人立刻将咖啡撤走, 很快又送了一杯过来。
凌羲尝一口, 皱眉:“太淡了。”
又重新给他冲了一杯,这次他连浓淡也不说了,光是臭着脸放下杯子, 白瓷杯底和桌面碰撞的那一点点清脆的声音,听在佣人耳朵里也胆战心惊的。
自觉又重新给他换了一杯。
但他就像故意挑刺似的,怎么都不满意,脸也越来越臭:“连杯咖啡都泡不好,你还能干什么?”
佣人局促不安:“小少爷……”
管家亲自泡了杯咖啡过来,用眼神示意佣人先下去。他将咖啡放在凌羲面前,哄孩子似的:“小少爷,怎么一大早的就不高兴?”
明叔年纪比凌项禹还大,从小看着凌家几个孩子长大,凌羲再怎么闹脾气也要给他几分面子。
他喝了口咖啡,没再说什么,很快萧亦清房门传来响动,他也起床了。
佣人将他推至餐桌边,桌上已经开始依次摆上早餐。
“一早就听到你的声音,”萧亦清对着凌羲的方向,柔声道,“在做什么?”
管家帮他摆上碗筷,凌羲没什么坐相地缩在椅子上:“没什么。”
光是语气,听着就兴致不高。
但对萧亦清,他还是有问必答的:“天天下雨,心烦。”
管家闻言点头:“小少爷小时候一下雨就哭,还记得吗?”
凌羲冷笑一声:“不记得了。”
嘴上这样说,但他脸色更臭了。
下雨的乐趣,凌羲也是逐渐长大之后才体会到的,更小一点,看到温茹雅在家里发疯,一旦郁燃不在他眼皮子底下就满屋地找,将他搂在怀里哄着抱着,凌羲在旁冷眼看着,只觉得无聊。
汤勺放在哪里,碗碟放在什么位置,佣人都会轻声告诉萧亦清,萧亦清笑着道谢,摸到勺子后小口小口地喝着粥。
凌羲在旁看着看着,又来了火气,他即使不说话,餐厅佣人之间紧张谨慎的氛围,也能让萧亦清察觉到。
整个家里,只有他这个人能让众人大气也不敢出。
萧亦清看向凌羲,问:“怎么了?”
凌羲只是看到萧亦清那双没有焦距的眼睛,就觉得无比烦躁。
要不是凌谦拦着,要是把郁燃的眼角膜换给他,萧亦清早该看见了,哪还用像这样像个瞎子一样四处摸索。
凌羲起身:“我不吃了。”
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凌羲今天的脾气,格外暴躁。
他刚走出餐厅,凌谦整理着袖口走下楼来,他居高临下地迈下最后的台阶,扫了眼凌羲:“一大早闹什么脾气。”
凌羲也没给他什么好脸色,自顾自地走进客厅。
凌谦懒得搭理他,转身进了餐厅,佣人替他拉开椅子。
他坐在萧亦清对面,管家为他送上咖啡。
两人安静地用餐,餐厅里只有偶尔碗碟碰撞的清脆声响,凌谦率先打破了这份平静。
他问萧亦清:“今天也要去看妈?”
温茹雅住进疗养院后,凌谦因为工作忙碌,还一次都没有去看过他,反倒是萧亦清几乎隔天就要去一趟。
因此凌羲也不得不老是往疗养院跑,越去脾气越差。
萧亦清点头,他说:“妈最近状态不是太好,反正我在家也没什么事,我去看看她。”
顿了下,他想起自己外人的身份,征求凌谦的同意:“可以吗?”
“当然,”凌谦笑笑,依旧一副温和好大哥的模样,“我没什么时间,有你陪她她心情也会好些。”
话虽这样说,但实际上面对面坐着的两个人都知道,温茹雅根本认不出萧亦清了。
凌谦原本以为让温茹雅远离刺激,能让她好一点,没想到送进疗养院后她的精神状态越发下滑。
甚至频频出现幻觉。
她总说温琪雅去找她,不分白天黑夜,为了控制病情,凌谦同意了院方加大用药剂量的方案,但整体见效甚微。
就算温茹雅因药效昏睡,也会惊恐地从噩梦里醒来。
至于萧亦清,坐在她面前,也只会被她拽着一遍又一遍地说她又来了,问他看到没有。
凌谦最近也在思考温茹雅的问题,他认为再这样让她疯下去,风险太大了。
而规避风险,最有效的办法……
餐刀划过瓷盘发出滋啦一声。
萧亦清:“大哥。”
凌谦抬眸,表情温和地看过去。
萧亦清问:“真的不告诉凌叶吗?”
凌谦顿了下,独自坐在客厅里的凌羲,闻言也抬头望过来。
萧亦清垂着眼:“让他以为自己不是亲生的,对他来说,是不是太残忍了?”
“我会找个合适的时间告诉小叶的。”凌谦放下餐刀,擦了擦嘴,“只是你的身份现在还不能暴露,你的父母死得蹊跷,关于幕后黑手,我们没有任何线索,也不知道对方是不是还在盯着你。”
萧亦清:“可是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不用知道什么,光是裴家继承人这个身份就足够了。”
萧亦清沉默了。
按照凌谦的说法,是裴宴安手里握着什么秘密,触及了某位大人物的利益,导致家破人亡,而他作为对方的孩子在那起意外中失踪了。
凌家一直没有放弃寻找他,为了掩人耳目,便给了他“凌家真少爷”这个身份扰乱视听。
萧亦清说不上来,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
比如说为了保护他,而牺牲自己的亲生孩子吗?
就连凌羲都知道,但郁燃却什么都不知道,他真的以为自己是鸠占鹊巢的养子,甚至为了让这场戏足够真实,甚至给他安排了“亲生父母”。
真的有必要做到这个份上吗?
或者,以凌家和裴家的关系,在有心人看来,离开凌家的“养子”会不会别有身份?
这样做,不是就将别人的目光都吸引到郁燃身上了吗,如果真的像他说的那样,郁燃的处境才更危险不是吗?
“这些就不是你该操心的事了,”凌谦说,“虽然有些委屈小叶,但以我对他的了解,等他知道他也不会怪你的。”
说着,凌谦自己都停顿了一下。
如果是他记忆中的郁燃的话,确实如此。
但现在的郁燃,他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但有时候又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想到他甚至连声招呼都没和自己打,便和顾雁山独自离开猎场,凌谦立刻没了用餐的心情。
他至今仍未想好,应该怎么处理郁燃和顾雁山的关系。
如果,凌谦想,如果对方不是顾雁山,或者如果他拥有比顾雁山更高的权力,他就不会忌惮对方了。
他看向萧亦清,随后起身。
听到动静的萧亦清寻声转动着脑袋。
凌谦走至客厅,他居高临下地对凌羲道:“照顾好亦清。”
兄弟二人四目相对,都知道这句话背后的含义,凌羲冷笑一声,不耐地别开眼。
说是照顾萧亦清,但如果没有凌羲跟着,凌谦不可能放他去探望温茹雅。
他们那个半疯半癫的母亲,在没人的时候会不会说出什么话,谁也说不准。
毕竟他们都知道,谁才是真正的裴知璋。
凌谦也不需要凌羲的回复,即使后者再不着调,但至少他知晓轻重。
那边车已经开到门口,助理撑着伞在门廊下等他,凌谦没再同凌羲多言,转身离开。
踏出大门,助理立刻撑伞来接,同时汇报着工作:“凌总,关于这次多地泛洪我准备了几个捐款方案……”
这次长时间的暴雨引发多地洪水,大大小小的企业都在捐款救灾,自从凌氏搭上顾氏的顺风车后,受到多方关注,凌谦比之前更关注企业形象的塑造。
特别是慈善方面的投入,不仅要比之前多,还要比之前更为精准。
他听着助理的汇报,上了车。
即使有雨声,但几个捐款捐物资以及后续营销方案断断续续地钻进凌羲耳朵里,他翻着白眼,骂了句装模作样。
“小羲。”萧亦清换好衣服出来,凌羲懒散地起身,走到他身后帮他推轮椅。
佣人把车开过来,替两人打着伞,凌羲弯腰将萧亦清抱上副驾。
轮椅被佣人放到后备箱,凌羲上车关门,面无表情地转着方向盘。
他虽然一言不发,但车内的气压低到萧亦清不得不在意。
他转向凌羲:“心情不好的话,可以对我说说。”
凌羲抿唇:“没事。”
他就是单纯觉得一切都让他感到心烦而已,没什么好说的,而且以他对萧亦清的了解,他根本不可能会接受郁燃的眼角膜。
但是凭什么。
凌羲下定决心,管他凌谦还是谁,他一定要让萧亦清复明,而且必须是郁燃的眼角膜。
只能是郁燃的。
凌羲握着方向盘的手攥紧,如果萧亦清能看见的话,除了青筋暴起的手,他还能看到凌羲分外阴沉的脸。
一阵急促的来电铃声,打断了车内的沉默。
凌羲转过一个路过,接通了电话。
“小少爷,夫人不见了。”车载蓝牙里管家急切的声音响彻轿厢。
凌羲猛然踩下刹车,后面的车没料到他会突然刹车,也或许是暴雨模糊了车距,即使跟着踩下刹车也来不及,砰的一声撞到车尾。
车内的凌羲和萧亦清都跟着颠簸了一下。
凌羲甚至没有回头,暴雨激烈地敲打着车窗,他冷声道:“你说什么?”-
温雅茹不见了。
最先发现这件事的当然是疗养院那边,但他们并没有第一时间通知凌家,而是动员了全体员工,先在疗养院内来回找了一遍。
实在找不到人之后,他们才不得不通知凌家。
消息是最后通知到凌羲那边的,管家给他打电话时,告诉他凌谦已经派人出去找了,外面雨大,他特地安抚他别太着急,让他暴雨里开车小心。
但等管家匆匆赶到疗养院时,凌羲已经到了很久,甚至已经翻阅完附近的监控。
昨夜的雨太大了,连监控画面都模糊不清,厚重的雨帘下难以辨认那抹白色,到底是个人还是别的东西。
更别提去判断是不是温茹雅。
凌羲看着来人,本就难看的脸色当即更沉:“凌谦呢?”
管家神色匆忙:“大少爷被公司里的事绊住了,暂时走不开。”
他问凌羲身侧的人:“找到人没有?”
保镖摇摇头。
凌羲冷笑了声,坐在沙发上双手一摊:“我看凌谦也不在意,还找什么,让那个女人自生自灭去死好了。”
帮不上任何忙的萧亦清闻言看过去,皱眉道:“小羲。”
凌羲不再说话,不悦地转开脸。
管家如坐针毡。
在这种关键时刻,他当然不希望兄弟俩本来也算不上多好的关系再度恶化。
但他一时没想好说什么,焦急地搓了两下手,只能语重心长地说:“小少爷,你误会大少爷了。”
雨急切地打在玻璃上,蜿蜒的水珠里映照着一屋人各色的脸。
哗啦啦的,窗户上不断往下的水帘,像湍急的河。
明明是白天,但天色暗沉得像是傍晚。
办公室里灯火明亮,凌谦表情冷硬地盯着助理,后者同样表情难看地汇报着:“这边追查到,大概半个月前,有个叫郁燃的持股者,从各大证券机构里借走了大量凌氏股票并卖出。”
这个行为在行业里叫做做空,按照凌氏当时的势头和发展来说,股票供不应求,对方售出的股票很快就会被盯着这盘蛋糕的股民瓜分掉。
这也是这件事一开始,并没有引起凌谦这边注意的原因。
毕竟他的工作中心,都在别的合作和新项目上,面对别人的旁敲侧击他也没当回事,毕竟有顾氏为凌氏背书。
没错,一切都是因为有顾氏背书。
那个做空凌氏的也是一样。
如果对方只是一个没有背景的人,靠这个手段并不会影响到凌氏一分一毫,但其中有阿坤的出场,意味着什么就不言而喻了。
阿坤等于顾雁山本人。
即使众人会疑惑明明顾氏刚注资了凌氏,而顾雁山这边又助力第三者做空凌氏。
但这一举动,显然会让原本大势看好凌谦的投资者们,进入一个观望的状态。
在这期间,凌谦是能明显感受到投资方和合作方们意向停滞,不如之前积极的。
但他当时并没有找到问题所在。
而且,整体来说凌氏的发展仍然是向上的,表面的欣欣向荣让他忽略了这点。
他忙着拉进和顾雁山的关系,筹划着踏入对方的圈层,实在没有精力去注意着一点小事。
直到今天早上,大量散股被抛售,顾雁山亲自主持做空凌氏的消息被爆出,顾氏即将撤资凌氏的传言也不胫而走,观望者们风声鹤唳,纷纷紧随其后。
对外,凌氏原本走势正好的股票动荡下跌。
对内,凌谦接了一个又一个电话,那些前不久还夸赞他前途无量的投资者,不断地询问他顾氏撤资的消息是否确有其事。
不断地安抚和保证,忙得凌谦焦头烂额,在这个关键点,即使温茹雅失踪,凌谦也抽身乏术。
至于这个“郁燃”,除了这个名字外,他再也查不到更多的信息。
“先将市面上被抛售的股票全部买入。”
凌谦嘱咐助理,当务之急是先要稳住当前的局面。
助理道:“已经着手在办了。”
凌谦捏了捏晴明穴,伪装成第三方下场购入股票也只是治标不治本,暂时稳固股民的权宜之计,顾雁山参与其中才是关键。
顾氏作为凌氏的第一大股东,二者利益是紧密相关的,他不明白顾雁山为什么要这么做。
凌谦企图通过叶时鸣联系上顾雁山,但不管他打了多少个电话,叶时鸣那边都不曾接听。
嘟——嘟——
永无止境的忙音,拨动着凌谦脑子里紧绷的弦。
办公室里的内线电话不断响起。
“凌总,宇盛科技陈总取消了今晚的饭局。”
“凌总,柳总说合作的事他们还要再考虑下。”
“凌总,朱总那边……”
“凌总……”
凌谦一言不发,握着手机的手背青筋凸起,极力忍着才没有把手机砸出去。
突然,他手里的手机嗡鸣了两声,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发进来。
【温茹雅在我手上,要她活命的话,给我准备两个亿。】-
“妈,你能不能回你房间睡?”
陈鹏虽然年纪小,但体格不算小,和云瑞华两个人挤在他小房间那张狭窄的单人床上,连翻身都困难。
窗外暴雨如柱,屋里又热又闷,老旧的风扇立在床尾嘎吱嘎吱摇着头。
陈鹏热出一身汗,心情也烦躁,将云瑞华挤到贴着床边仍不高兴,手脚并用地在他妈身上推攘了下,语气极其不耐烦。
他说:“这么热,你有床不睡非要跟我挤一起,我觉都睡不好!”
云瑞华差点直接从床上滚下去。
“你热妈把风扇开大点。”
“我不要吹风扇,我要开空调,明明有空调为什么不让我开!”
陈鹏闹起脾气,在床上扑棱。
云瑞华站在床边,想骂他,让他懂点事多体谅一下自己的话在嘴边绕了一圈,又都咽了下去。
半个月前凌谦从家里带走陈宏,后面郁燃又拎着“陈宏”的脑袋上门,陈鹏吓坏了,生了一场大病,前不久才好,人眼看着瘦了一大圈,云瑞华心疼他都来不及,哪舍得骂他。
她好言好语地哄了陈鹏几句,骗他说空调坏了,明天就找人来修一类的,把床和风扇都给他让了出来。
走出房间,云瑞华带上门,客厅里热得人喘不上气,本就略显黏腻的皮肤很快冒出一层细密的汗。
外面下大雨,云瑞华也不敢开窗,屋里空气不流通,又热又潮闷得人难受。
家里唯一的风扇给了陈鹏,云瑞华只能摆着手朝自己扇了扇,翻箱倒柜半天,终于从电视柜后面的缝隙里找到了XX男科医院赠送的扇子。
这么一折腾,她额角的发都湿了大半。
她心疼陈鹏受了小半个月的罪,实则她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
她借口照顾陈鹏和他挤在一起,但几乎夜夜不眠,每天吃的还没陈鹏多,荤腥更是半点不敢沾,光是看到肉就要想到那盘色香俱佳的辣椒炒肉,以及黑色塑料袋里溢出的鲜红血迹。
而更让云瑞华焦虑和恐慌的是,这半个月凌谦一次也没有联系过她,但马上就要到打生活费的日子了。
她不知道凌谦还会不会像以前一样,准时将两万块打到她卡上。
云瑞华害怕收不到银行的入账短信。
如果凌谦真的不打钱,云瑞华是肯定没胆子问他要的,她不敢想象如果收不到钱,自己和鹏鹏应该如何生活。
由俭入奢易,她们一家子早就被这每个月不劳而获的两万块惯坏了。
任谁过惯了这种睁眼就能数钱的日子,也没办法再接受以前那种又脏又累,辛辛苦苦到手又没几个钱的工作。
云瑞华希望钱仍然会来,但她又害怕那两万准点到账。
陈宏的下场历历在目,那钱更像是催命符,拿着烫手。
害怕到她连空调都舍不得让陈鹏开,一边幻想着纯靠节流继续维持生活,一边懊恼之前花钱不节制没有留下什么存款,还一边怨恨陈宏怪他毁了这个家。
偶尔又会想他一下,虽然那人千般不好,但至少勉强也算个依靠。
他也不是完全没有好的时候……
云瑞华一脸木然地坐在客厅的行军床上,打着扇子,双眼落在地面没有焦距。
满是倦意的瘦削面庞上,黑眼圈几乎掉到唇角。
屋外狂风聚雨,树梢偶尔敲在窗玻璃上,发出咚咚两声。
“砰砰——”
单薄的防盗门重重颤了两下,云瑞华浑身一抖,吓了个激灵。
她看向门口,那扇门仿佛接收到她的目光一般,在几秒的空白后,又狠狠响了两声。
“砰砰砰!!”
云瑞华蹭的一下站起来,面如白纸,紧盯着门也不敢出声。
她不由自主地发起抖。
是谁?
是谁在大半夜,在这么恶劣的天气里,拍她家的门?
凌谦?
难道是他知道她根本没有把郁燃带回家,来找她算账来了?
怎么办?如果她死了,那鹏鹏怎么办?
云瑞华慌极了,红着眼眶,连呼吸都不畅起来。
“踏马的……”门外的人骂骂咧咧骂了一句,伴随着一声更比一声重的拍门声,“操!云瑞华,是老子!赶紧给老子开门!”
雷电一闪,照得漆黑的屋内也亮了一瞬,熟悉的声音传进云瑞华耳朵。
陈宏?
云瑞华更害怕了,他不是死了吗?
敲了半天门也没个动静,陈宏气死了,一想到他这段时间受了多少苦,又过的什么憋屈日子,而云瑞华却在家里安心睡大觉,陈宏都要气疯了。
到后面已经开始哐哐砸门。
屋内云瑞华心脏咚咚咚一阵狂跳,小心翼翼地凑近猫眼,往外看了眼。
门口的人一身黑色雨衣,浑身都在往下淌水,但那张脸,真的是陈宏没错。
云瑞华愣了半晌,抖着手打开门,看到陈宏的瞬间眼睛就红了,哭着扑上去一拳一拳往他胸口砸:“我还以为你死了呜呜呜。”
陈宏可没耐心和她上演什么生死重逢的戏码,不顾她满脸的眼泪和失而复得的欣喜,抬手就把人推开。
“还愣着干什么!”陈宏骂她一句,“饿死了,给我弄点吃点。”
陈宏打开客厅的灯,啪的一下,屋里亮起来。
猝然亮起的灯光刺得云瑞华闭了下眼。
再睁开,陈宏摘下了雨衣帽子。
消失半个月,他瘦成了一副骨架子,脸上没有一点多余的肉。
一道疤在他脸侧,从额角顺着眉尾再到脸侧,甚至还没有彻底好利索,结痂被雨水泡得发白。
凸出的颧骨凹陷的眼眶以及那双细长的眼,显得他十分阴毒。
他好像彻底变了个人,光是站在那里,云瑞华都有些害怕。
她半天没动静,陈宏看她一眼,阴冷的目光让她回过神,喃喃了两声:“哦……哦。”
她连忙走进厨房,不时回头看一眼,陈宏站在客厅里脱雨衣,身上到处都是没有完全拆下的绷带,走到桌边坐下时,腿脚明显不利索。
陈宏盯着云瑞华的背影,目光阴沉。
他差点被凌谦弄死,虽然被郁燃救下来,但对方将他丢在医院也只是把他这条命吊着。
包括他身上的伤,不致命之后甚至连药都给他停了,今天更是因为欠缴医疗费,直接被保安从医院赶了出来。
陈宏恨死了。
恨郁燃、恨凌谦,也恨云瑞华。
事是他们一起干的,钱是他们一起花的,凭什么罪只有他一个人受。
一想到自己这段时间痛不欲生,狗一样残喘地活着,而她还能夜夜安睡,陈宏恨不得杀了她。
汹涌的恨意,让陈宏忘记了濒死之际那一句句懊悔又深情的“瑞华”。
白瑞华下了碗面,又把晚上的剩菜热了热依次端上桌。
她顺势坐下,看着闷声吃饭的陈宏也没说话。
前一刻扑进他怀里捶打他,又惊又喜的一幕好像是上辈子的事,白瑞华注视着陈宏,二者目光没有什么交流。
她能感受到陈宏对她的冷漠和疏远,但她同样在一瞬的情绪起伏之后,也并没有太想关心他这半个月都经历了什么。
她也不敢多想。
回来了就好,云瑞华掩耳盗铃地想着,至少他回来了,再发生什么也不需要她这个女人去承担。
和凌家的交易是陈宏决定的,嗜赌被骗的也是陈宏,她劝过的,他不听,她能有什么办法。
云瑞华紧绷的肩头微微松懈了一些,她突然有点困了。
屋檐下的夫妻各怀心思,暴雨里的筒子楼摇摇欲坠。
叩叩叩。
突然响起的敲门声,让屋内安静沉默的夫妻二人同时转头。
这道敲门声轻巧又规律,三声一组,中间大约有二十秒左右的空白。
云瑞华下意识看向陈宏,轻声问他:“谁啊?”
陈宏捏着筷子,两人坐在桌边都没有起身。
这个时间,这个天气,有谁会这么凑巧在陈宏回家的前后脚功夫找上门。
叩叩叩。
门外的人并不似陈宏那般气急败坏,等待许久之后,仍然耐心十足。
陈宏四转着目光,拖着腿握住了电视柜上的水果刀。
他站在门后,望向猫眼,并没有开门的意思,也没有出声。
走廊上站着一个身量极高的男人,猫眼只到他胸口,忽明忽暗的昏暗廊灯下,能看见男人被雨水打湿的西装肩头。
他的身侧有抹白色,但视线有限,除了勉强辨认出是个人之外,看不清全貌。
“陈先生,”大概是听到了他一深一浅的脚步声,男人开口,声线是从未有过的陌生,“凌家夫人走失了,您知道吗?”
陈宏愣了愣,半晌才反应过来,可凌家夫人走失了,和他有什么关系?
门外的人也停顿了片刻,似乎在等他消化其中的信息。
他说:“那么,还请您好好照顾她。”
说完,猫眼外的黑压压的人影离开,猝然开阔的视线里,是楼外厚重的雨幕。
陈宏小心翼翼地打开门,潮热的走廊里,一个陌生女人双目失焦地站着,从头发到衣裙都湿透了,唯有搭在肩上的外套是干燥的。
目光触及外套,陈宏的瞳孔猛地一缩。
郁燃的校服。
刚把郁燃从凌家接过来时,他穿的带的都是价格不菲面料昂贵的货,就连他就读学校的校服外套,用的也是羊毛和真丝混纺的料子。
陈宏和云瑞华哪里见过这些好货,哄着骗着,把他那些衣服全都转手卖了出去。
而现在,兜兜转转,当时让他们大骂有钱人就是奢侈,压低价卖出去的衣服又转回眼前。
衣襟翻开,当初被云瑞华拆掉的,手工秀在胸口内侧的“凌叶”二字,完好如初。
陈宏想起了医院白蒙蒙的天花板,濒死之际悬在眼前郁燃那张冷漠的脸。
他说:“爸,给你个扳倒凌谦的机会,你要不要?”
“我妹妹在这里吗?”温茹雅抬眼问陈宏。
她浑浑噩噩地迈进陈宏家,四处张望,不断地叫着妹妹。
她到处寻找,问云瑞华有没有看到她妹妹。
“她说她在这里的……”温茹雅捂脸哭泣,眼泪溢出指缝,“她在这里对不对,她在这里对不起!”
上一秒哭泣的人,下一秒猛地按住云瑞华的肩膀,指甲几近嵌进她肉里,她疯狂摇晃着云瑞华的肩膀,声量越发的高:“你把她藏在哪里了!是你!是你把她藏了起来!我知道是你!”
云瑞华疼得面色扭曲,却挣不开这个漂亮又癫狂的女人的桎梏。
“我不知道什么妹妹!”
“胡说你胡说!你骗我!”
温茹雅将桌上的碗筷横扫在地。她鞋都没穿,踩着满地的汤水,也仿佛丝毫感受不到碗碟碎片刺破脚心的疼痛,跌撞着撞开紧闭的次卧门。
被巨响惊醒的陈鹏还没从梦中清醒过来,便被温茹雅从被中薅出,看到那张肥硕的脸,她尖叫出声:“你不是我的孩子!把孩子还给我!”
她双手掐按住陈鹏脖子,赤红着眼企图把他掐死。
陈鹏蹬踹着床被,涨红着脸求救:“妈……妈……”
“我不是,我不是你妈,别叫我妈,不许叫!!!”温茹雅尖叫着收紧力道。
“你干什么!!!”云瑞华爆鸣出声,冲上去撕扯着她的手腕。
温茹雅披散着头发,湿发一缕一缕地贴在脸和颈侧,苍白着脸一双没了理智的眼却亮的骇人,癫狂地像个吃人的女鬼。
尖叫,打骂,还有陈鹏挣扎下几乎快要散架的单人床发出的嘎吱声,以及撞在玻璃上呼呼的风,还有又急又密的雨声。
云瑞华急得眼前一阵阵发黑,转头怒呵:“陈宏!!”
陈宏盯着这混乱的场面,第一反应居然不是上前帮忙,他单手捂脸,弯腰笑了出来。
凌谦的妈,居然是个神经病。
这可真是,可真是……刺激。
“陈宏!你儿子要被掐死了!”
陈宏被云瑞华一声叫醒,两人合力才将完全失去理智的温茹雅按住,陈鹏烂泥一样瘫在床上,眼泪口水淌了一脸,脖子上的勒痕迅速泛紫。
他像个破风向一样,嘶哑嘶哑地大口喘着气,不停地咳嗽。
云瑞华心疼坏了。
陈宏却没多大感觉,心底甚至冒出了几丝爽利。
就该这样,让他们也尝尝濒死又无能反抗的绝望,这跟他遭受过的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他把温茹雅关进了隔壁云瑞华给郁燃留出来的主卧。
“你关着她干什么!”
“瑞华,”陈宏目光如炬,哑声道,“我们发财的机会来了。”
第39章 第 39 章 二更
第39章
用尽办法, 凌谦终于在两天后,在一场拍卖会上堵到了叶时鸣。
凌谦落座在叶时鸣身侧,叶时鸣没看见他, 同其他人寒暄, 直到他先出声:“叶总。”
“这么巧, 凌总坐这里?”叶时鸣侧目,笑盈盈地和他打招呼,“没听说凌总要来, 今晚的拍卖会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他的笑容丝毫未变,对凌谦的熟稔态度和之前并无不同,但凌谦却忍不住想他话里的意思。
“叶总,能否借一步说话?”
叶时鸣表情略显意外,似乎不知道他的意图, 他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拍卖会快开始了, 有什么直接在这里说吧。”
“是关于凌氏最近——”
凌谦刚起了个头,便被来和叶时鸣打招呼的人打断。
以叶时鸣的地位,想要讨好他的人无数, 他本人又不像顾雁山那么难相处,对谁都笑脸相迎和谁都能说上两句,来和他套近乎的人一波又一波, 凌谦连个完整说话的机会也没有。
等叶时鸣终于空下来, 拍卖会也开始了。
“抱歉, 凌总。”叶时鸣一边听着拍品介绍, 一边问凌谦, “你刚才想说什么来着?”
他说这话时连头都没转。
散漫的态度代表着凌谦在他这里根本没有什么分量。
凌谦此刻却不能表露任何不满,甚至还要放低姿态,压低声音道:“叶总, 凌氏当前的处境您应该知道……”
“略有耳闻,”叶时鸣扫了凌谦一眼,轻笑着,“怎么,凌总处理不了?”
凌谦苦笑道:“顾董带头做空凌氏,这根本不是我能否处理的问题。”
“我怎么不知道这里还有老顾的手笔?”
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特别是其中起到主要作用可以代表顾雁山的阿坤:“作为凌氏的最大股东,顾氏和凌氏是利益共同体——”
叶时鸣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一样:“你的意思是因为阿坤大家默认其中有老顾的参与,现在对你弃如敝履?”
凌谦一哽。
叶时鸣:“凌总还是得反省一下自己啊,合作方这么形容被其他人带走节奏,到底还是你公司产品不够硬啊。”
“……”这话没给凌谦留一点面子,他只能道,“……是。”
“但是叶总,”凌谦说,“凌氏陷入危机影响的也是顾氏的利益,如果这件事真的和顾董没有关系的话,那能不能麻烦顾董……”
他还没说完,叶时鸣抬手,掌心面对他,是一个阻止的动作。
叶时鸣另只手悠悠举牌。
叶时鸣一连举了几次牌,反倒是旁边的凌谦心急难耐,见对方叫到五百万后叶时鸣没再加价,倾身问:“叶总喜欢这个吗?”
拍卖师在叫价:“五百万一次。”
凌谦举牌:“五百五。”
叶时鸣侧目,凌谦说:“叶总喜欢,我拍下来送给您。”
“五百五十万一次!”
“凌总刚才话里话外总想把顾氏和你们凌氏绑在一起,但我要纠正你一点,顾氏虽然是凌氏的最大股东,但像凌氏这样的公司,顾氏入股了无数个,你所谓的凌氏利益,影响不了顾氏什么。”号码牌轻轻敲在叶时鸣掌心,就跟敲在凌谦心上似的,一下又一下,“相反,你的公司能迅速出头,反而是借了顾氏的东风。”
“五百五十万两次!”
凌谦浑身发凉,这是第一次叶时鸣对他这么不留情面。
和叶时鸣相处时,他总是笑脸相迎,又爱称兄道弟仿佛和谁都能聊上几句,久而久之,总是容易让人忘记能深受顾雁山信赖的人,又能是什么“老好人”。
凌谦立刻道:“叶总,我没有那个意思!”
“如果顾氏投资的每家公司出了什么问题都来找老顾要背书,那我看他也别做什么董事长了,专职给你们擦屁股好了。”
“五百五十万三次!”拍卖师一锤定音,“恭喜——”
叶时鸣边扣扣子边起身,凌谦连忙追出去:“叶总,您误会我了!”
凌谦疾步跟在叶时鸣身后解释,一路跟到会场外,叶时鸣的司机撑着伞在门口等他,凌谦连助理递来的伞都顾不上,亦步亦趋得跟着他下了台阶。
又急又密的雨搅碎了他的声音:“叶总,您再给我次机会。”
叶时鸣降下车窗,他看着凌谦,助理晚一步将伞撑在他头顶,浑身湿透的他狼狈至极。
但叶时鸣并没有因此而产生什么恻隐之心,他依旧是那副笑盈盈好脾气的模样:“凌总,要是你连解决凌氏这点问题的能力都没有,我想,我确实应该仔细考虑和凌氏的合作了。”
“走吧。”叶时鸣升起车窗,并没有再多看凌谦一眼。
凌谦注视着他的车消失在雨幕中,浑身气压降至冰点。
两人在雨中沉默了许久,一直撑着伞的助理犹豫着开口:“凌总,这会不会是,叶总在考验您?”
湿透的发搭在额头,水柱顺着眉心滑下,凌谦猛然看向助理,片刻后一抹脸:“先回公司。”-
黑色轿车在门口停下,佣人给管家撑着伞,两人快步走下台阶。
老管家在车门打开前,撑开手中雨伞,替凌谦挡雨。
雨水爆竹一样炸在伞面,明叔忧心忡忡:“还是没有夫人的消息。”
三人拾阶而上,凌谦闻声未掷一言。
进了屋,管家接过他身上沾了水的西装。
萧亦清第一时间转着轮椅迎上前。
“大哥,”他抬头仰望着凌谦,“还是报警吧?外面雨这么大,妈精神又不是很好,我怕她出什么意外。”
凌谦一手扯下领带,垂眼看他,萧亦清目无焦距,但脸上的担心不作假。
凌羲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嗤笑了一声,好像听到什么笑话似的。
“一个疯女人而已,”凌羲似笑非笑地看着凌谦,“死在外面算了,大哥觉得呢?”
“小羲!”萧亦清轻呵他一声,让他不要捣乱。
凌谦没有搭理他,也没有理会其他人,冷着脸进了书房。
房门关上之际,还能听到大厅里管家语重心长的劝导:“小少爷,大少爷也很担心夫人,现在公司家里一团乱,你就别给大少爷添堵了。”
公司陷入危机,现在任何一点风吹草动,包括私密家事的负面舆论都可能让情况更糟,温茹雅失踪的消息凌谦封得很死,不可能在眼下这个节骨眼往外透露一点。
那条威胁凌谦要两个亿不然就撕票的短信发来时,温茹雅失踪甚至不到二十四小时。
号码并未认证,往下查不到更多线索。
凌谦垂眸沉思,一一排除着身边人的嫌疑,筛选着那条短信来自哪里。
却没有什么头绪。
但他并没有回复对方。
其实凌羲的话并没有错,他这个处处和凌谦不对付的弟弟,才是整个家里最了解他的人。
对于当下的凌谦而言,温茹雅并不是最重要的。
甚至如果她真的出现了什么“意外”,那也没办法……
当务之急,是要先稳住合作和投资者们。
他脑子里又闪过助理的话,考验,这会是考验吗?
这些事情桩桩件件堆在一起,又真的是巧合?
那个凭空出现的郁燃又是从哪里来的,他和这些事又是否有什么联系?
凌谦莫名有种直觉,这场雨,仿佛是针对他而下的。
疾风骤雨外,另一家人同样焦躁难耐。
陈宏反反复复地看着没有回信的手机,气急之下差点把手机砸出去,仅剩的唯一一点理智在手机即将脱手前,拉住了他。
他反手将桌上的餐具扫到地上,任不解气。
为什么!为什么凌谦一点动静都没有!
那可是他妈!那可是他妈!
陈宏恨恨地盯着紧闭的主卧门,抄起手边的凳子砸过去。
里面温茹雅安安静静。
反倒是隔壁房间的陈鹏,被他死而复生又暴躁加倍的老爹吓得不轻,缩在房间里怎么都不肯出来。
云瑞华骂了陈宏两句,让他消停点,窗外有人叫她:“瑞华,你家里怎么了?”
“没事没事。”云瑞华匆匆走进厨房,应付着,“鹏鹏调皮——”-
温茹雅走失三天了。
媒体上没有任何一点她失踪的消息。
烧水壶沸腾着滚出白烟,郁燃放下手机,关上煤气,拧开盖子往壶里倒了一把VC药片。
这个方法是他在网上学的,可以去掉结在壶底的水垢。
等水冷了,郁燃把壶刷干净,又重新烧了壶水泡茶。
醒茶,倒水,再注水。
既没控制水温,也没用任何和清、活、轻、甘、冽五个字挨得上边的好水,端上桌的茶汤一眼便能瞧见底的黄苦。
顾雁山随手翻着郁燃的复习书,看到放在手边的茶,轻抬了下眼。
郁燃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似的。
“您多担待,”郁燃说,“下次我会在家里备上好茶的。”
顾雁山屈指轻轻在桌面点了两下,算是对他这杯茶的礼貌致谢,眼睛又转回了手上写满了笔记的高三课本上。
他今天穿得很清闲,亚麻衬衫和休闲西裤,裤脚稍微被雨溅湿了一点,脚上踩着郁燃家里十块钱两双从超市里买来的玫粉色塑料拖鞋,却不显狼狈,倒像是穿着什么秀场高定。
老实说郁燃对顾雁山今天的出现又意外又不意外。
意外的是,他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会突然好整以暇地敲响他家的门。
不意外的是,作为这场游戏唯一的观众,他确实应该在最佳观赏席。
就连两人在门口的那场对手戏,都默契地像是排练了无数遍,对对方的任何一个动作都心知肚明。
郁燃没有问他阿坤,也没有问他为什么过来,只在打开门后往屋内退了两步,给顾雁山让出位置。
而后弯腰从鞋柜里拿出甚至还贴着打折标签的塑料拖鞋,拉开抽屉翻找剪刀时,顾雁山静静站着,等郁燃将拖鞋摆好,他才迈步踏进屋内,将满是水的长柄伞留在门外墙角。
两人甚至没说一句多余的话,进屋后郁燃也只问了句喝茶可以吗,得到答复后,他进厨房煮水。顾雁山则自然地走上露台,坐在他最爱的躺椅上,检查作业似的,极其顺手地翻看着他摊在桌上的课本。
顾雁山两指托腮,偶尔翻动一下膝上的书,暴雨噼里啪啦砸在头顶的雨棚上,垂在半空的吊灯轻晃,正对着两人的三角梅也在风里晃。
郁燃专心复习,笔尖擦过试卷簌簌轻响,他刷完两个科目的历年真题,又插上耳机看了半个小时网课,放在一旁的手机铃声打断了露台上的静谧。
顾雁山侧目,郁燃抬头,两人同时看到屏幕上凌谦的名字。
郁燃接起:“大哥?”
凌谦那边声音听起来和平常没什么区别:“小叶,在干什么?”
手机开着扩音放在一旁,郁燃垂眸扫着题干,如常道:“复习。”
凌谦轻嗯了声,停顿了两秒。
郁燃瞟了眼通话页面跳动的时间,一边写笔记一边主动问:“有什么事吗,大哥。”
电话里仍然是安静的,仔细听,或许在嘈杂的雨声里能细细分别出凌谦的呼吸。
咔哒,打火机的声音。
他点了根烟。
“也没什么事,之前不是说要来看妈,怎么也没见你过来?”
“最近天气不好,每到雨天妈的身体也不好,我就想等雨停了再来。”
“有件关于妈的事我想应该告诉你,你——”
“这里写错了。”顾雁山指着书上一处,凌谦骤然噤声。
“哪里?”郁燃凑过去,目光停在顾雁山指尖处。
电话那边似乎连呼吸都轻颤了下。
凌谦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晦涩:“小叶,你和谁在一起?”
郁燃拿回顾雁山手上的书,仔细审视着自己那道错题,闻言看了眼顾雁山,四目相对,郁燃对他笑了下,回答凌谦:“家教老师。”
家教老师?
凌谦狠狠吸了一口烟,他怎么听着声音那么像顾雁山。
分明打这通电话的目的就不纯,但真知道他如何也见不上的顾雁山居然在给郁燃辅导功课时,他心里又有种说不上来的荒唐和好笑。
凌谦苦笑道:“是吗?”
郁燃:“嗯。”
“你在哪里上课,我等下去接你。”凌谦说。
“不用了大哥,妈妈的事比较要紧,我马上过来。”
也不管凌谦那边什么反应,郁燃径直挂断电话。
露台上再次安静下来,雨水断线的水晶似的沿着雨棚边沿滚落,压得外侧的绿植摇摇摆摆。
郁燃没急着走,不紧不慢地修正着错误的笔记。
顾雁山这位仅有的观众,十分慷慨的,总是在最合适的时候主动给游戏加码。
他们都清楚凌谦这通电话的目的。
只要顾雁山在那里,凌谦靠自己是如何都越不过这座大山,对于处于险境的凌谦来说,这件事很不讲理很不公平,但这个趋炎附势的社会就是这样。
即使顾雁山全程都未露脸,但仅仅是阿坤出场,就能让无数人疯狂揣测顾雁山的用意。
患难见真心可贵又难得,没有人会冒着得罪顾雁山的风险站出来和凌氏并肩,甚至只会加速落井下石的速度。
所以郁燃偶尔会感到庆幸,幸好顾雁山现在是对他产生了兴趣。
他不在意自己会损失多少利益,只要能给他提供趣味,就可以纵容。
郁燃清楚,他和凌谦没有什么区别,都不过是他手里的玩物。
不过也够了。
出租车停在别墅门口,郁燃老远便看到等在台阶上的凌谦和管家,他刚从内打开车门,外面凌谦已经将伞倾斜过来。
他顾着郁燃,就顾不上自己,倾斜伞面的水柱瞬间浸湿他的肩头,白衬衫瞬间湿了大半,挽起衣袖的紧实小臂上,全是水痕。
郁燃抬眼看他,把伞往凌谦那边扶了扶:“大哥都淋雨了。”
好一副兄友弟恭的画面。
屋里,凌羲眸色阴沉地站在窗边。
“没事。”凌谦不动神色地往车厢内一扫,将伞又往郁燃那边斜了几分,一手揽着他的肩膀,二者快步走上屋檐。
雨太大了,就这么几步路,郁燃裤腿依旧湿了大半。
“先去换身衣服,”凌谦将伞递给管家,“别感冒了。”
语气也听不出没有看到顾雁山的失意。
“没事,我没那么弱不禁风。”郁燃笑笑,“倒是大哥,衣服都湿透了。我又不是小孩子,自己有带伞的。”
凌谦笑而不语,顺手要揉他发顶,郁燃轻推了他一下,恰好将即将落在头顶的手推远,微湿的发梢拂过凌谦指腹。
“大哥快去换衣服,别感冒了。”郁燃如是说。
郁燃的表情和话里都是他所熟悉的担心熟稔,但凌谦掌心空空,心里说不上来的一丝怪异。
好像每次他有点什么亲近的举动,都会被郁燃恰到好处的避开。
他不由多看了郁燃一眼,他正和管家说着话,乖巧的模样又看不出什么异样。
察觉到他的目光,郁燃侧目:“大哥?”
“去把湿裤子换掉,”凌谦轻声,“听话。”
“好吧好吧。”郁燃对管家抱怨,“大哥老拿我当小孩子。”
明叔笑着:“小叶少爷不就是小孩子。”
三人说笑着上楼,另一边坐在客厅的凌羲和这其乐融融的一幕格格不入。
不管是凌谦还是郁燃,也没有一个人分出一丝眼神给他。
凌羲冷脸注视着即将消失在楼梯拐角的二者背影,落后凌谦半步的郁燃突然回头,四目相对的瞬间,郁燃轻扬唇角,笑容嘲讽。
啪——
凌羲猛地摔碎了手里的茶杯。
楼上几人脚步一顿,郁燃作势回头要往楼下去:“怎么了?”
凌谦拦了他一下:“不知道凌羲又在发什么脾气,不用理他,先去换衣服。”
郁燃乖乖进了房间。
他垂眸看着自己微湿的裤腿,脸上没什么表情。
让那对夫妻将他领回筒子楼的半年里不闻不问,给他编造虚假身份让他痛苦也不见不忍,囚禁十年也没见他心软,这会儿看他湿个裤腿倒是十分担心了。
真让人恶心。
门外凌谦脸色难看,吩咐管家:“去把凌羲关起来,警告他别发疯碍我事。”
郁燃很快换了裤子出来,见走廊外没人,径直走向温茹雅的房间,正欲敲门,身后传来凌谦的声音:“小叶。”
郁燃回头,凌谦从走廊对侧走来,在郁燃之前压下门把,推开了房门。
屋内窗户紧闭,床榻整洁,空无一人。
郁燃看向凌谦:“妈妈呢?”
凌谦转身道:“书房说。”
两人前后进入书房,凌谦说:“妈在疗养院。”
他没打算告诉郁燃,温茹雅失踪的事。
郁燃自然全当不知,他担忧道:“怎么去疗养院了,妈妈还好吗?”
凌谦坐在他对面,煮了水泡茶。
不同于郁燃随便给顾雁山泡的那杯,凌谦从茶具到茶叶再到用水都极为讲究。
凌谦一边泡茶一边说:“你也知道妈的情况不稳定,需要静养,疗养院里有专人照顾,不用担心。等她好一些我就带你去看她。”
郁燃点点头:“好。”
凌谦将茶盏放在他面前,状似不经意道:“需要家教怎么也不告诉我。”
茶盏沸水洗过,又倒了热茶,郁燃没第一时间喝,轻轻摸着杯沿。
他安静着没出声,凌谦等了会儿,自顾自地说:“小叶,你好像和大哥有些生分了。”
郁燃还是没说话。
凌谦开始追忆往昔,说起郁燃小时候的事,说郁燃怎么黏人云云,最后话头一转:“我知道,是因为亦清回来了,你心里觉得你不是凌家的亲生孩子,不可避免和我们产生隔阂。”
郁燃垂着眼,一副不知道说什么模样。
话都让凌谦说完了,他确实没什么好说的。
但他不明白凌谦为什么兜兜转转讲这么一大堆,还不切入正题。
屋里静了片刻,降下去的温水又自动烧开,在壶里咕噜噜滚着,凌谦突然开口:“其实,亦清并不是凌家的孩子,你才是。”
郁燃一顿,抬眼看向凌谦。
“这件事确实是大哥对不起你,”凌谦叹了口气,“亦清的生母是妈的妹妹。”
凌谦给郁燃讲了个故事,故事里姐妹情深,温家这对姐妹俩的丈夫也同样是情同手足的好兄弟。
两人是大学同学,又一起创业,虽然后来二人因经营理念不合而分开,但这并不影响温家姐妹俩的感情。
妹妹生孩子的时候,姐姐也前后脚生了对双胞胎,本来四个孩子应该从小一起长大的,但妹妹的丈夫不知道得罪了什么人,惨遭报复,夫妻两人在一场意外中身亡,只留下了一个五岁的儿子。
姐姐一家本欲领养那个孩子,结果对方意外走失。
“这件事一直在妈的一个心病,她一直觉得自己辜负了妹妹的委托,没有照顾好她的孩子,过大的精神压力之下,把你和亦清的身份对调了。”
“所以我并不是领养的?”
“对,你并不是。”凌谦说,“只是谁也不知道十几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裴叔叔又到底得罪了什么人,我们在给他们处理身后事的过程中,发现他们给亦清留下了一笔巨额的遗产。
“而这些年,除了我们,一直有另外的势力在寻找亦清……”
凌谦顿了顿,没再说下去。
但不用继续说更多,郁燃该明白的都明白了。
找回萧亦清时,出于对他的保护,凌家选择暂时牺牲郁燃。
这是凌谦选择编造给郁燃的故事。
而如果郁燃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他或许就信了。
他低着头,沉默着。
很久之后凌谦说:“小叶,你可以怪我。”
半晌,郁燃善解人意地摇了摇头:“那现在告诉我这些,是危机解除了吗?”
“算是吧,”凌谦苦笑了下,“亦清那边暂时没什么危险了……”
郁燃听出了其中的未尽之语。
“是凌……我们家遇到麻烦了?”
“小叶,本来大哥是不想告诉你这些的,毕竟你只是个孩子……但是最近,凌氏确实陷入了一些麻烦……”
凌谦三言两语说完了凌氏被针对的事,只是隐藏了其中顾雁山的存在。
郁燃也早就明白凌谦这个故事的用意,他要将郁燃重新绑回凌家这条船上。
用名为血缘的纽带。
郁燃听得昏昏欲睡,而他兜兜转转,终于说到了正题上。
“那有什么是我可以帮忙的吗?”郁燃十分担心。
凌谦喝了口茶,欲言又止,郁燃主动咬勾:“或者……我试试找顾先生帮忙?以顾先生的身份和地位来说,只要他肯出面,应该就能化解凌氏的危机吧?”
凌谦动作一滞,捏着茶盏的指节用力到发白,这的确,是他叫郁燃来的目的。
但是真当他听到郁燃不假思索吐出顾雁山的名字时,凌谦又感到了深深的不快。
或许郁燃自己都没意识到他语气里对顾雁山的亲近,他对顾雁山的依赖让他愤怒,他话里笃定对方会帮忙的自信又侧面反应了二者关系的紧密;不是凌谦,而是郁燃被顾雁山青睐,又让他为此嫉妒。
以及对于顾雁山抢走他东西的怨恨。
还有什么?
还有他被郁燃这番话,摆到台面上来的无能。
自诩甚高不可一世的凌谦,比不上被他当成宠物的郁燃在顾雁山面前重量的可笑。
这一切让凌谦脸上的谦和稳重摇摇欲坠。
郁燃默默欣赏,终于托起茶盏,品了口杯里只剩下余温的茶。
汤色润亮,唇齿留香,好茶。
很久,凌谦才说了一句:“小叶,搬回家住吧。”
他说郁燃之前一定要搬出去,是因为以为自己不是亲生,现在知道其中内情,理应搬回家来住。
“对不起大哥,”郁燃慢慢喝完杯里的茶,放下茶盏道,“其实我也骗了你,我早就从云家搬出去了。”
凌谦皱眉:“为什么没有告诉我,他们对你不好?”
郁燃摇头:“家里太小了,住不下,也没有学习环境。”
凌谦面色不佳,云瑞华骗了他,她怎么敢的!
“那你现在住在哪——”凌谦突然顿住,郁燃不是那种会擅自做主的人,他善良心软又听话,以他的性子,他是不会主动离开云家的。
唯一的可能,就是顾雁山。
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他刚才打给郁燃的电话里,会出现顾雁山的声音。
这种天气,他们除了住在一起,还有什么原因腻在一块!
他嗓间发紧:“……你和顾董住在一起?”
郁燃否认了,但显然凌谦不信。
他盯着郁燃,仿佛要把他盯出一个窟窿来,目光似乎穿过白T,扫描着郁燃身上的每一处。
凌谦很难不去想,两人之间有没有发生什么。
他才十八岁!他才十八岁!
顾雁山那个老登!
半晌后,凌谦从齿缝中挤出一句:“小叶,你和顾董住在一起不合适,听大哥的,搬回家住,乖。”
“但我们不是还要请他帮忙吗?”郁燃说。
凌谦突然就像只被掐住了脖子的鸡似的,噤声了。
郁燃甚至可以隐约看到他绷紧的腮边。
凌氏当前的问题,只有顾雁山出面才能解决,就算叶时鸣说得冠冕堂皇,但这也不是凌谦个人是否有能力就可以处理的。
他明明就是想要利用郁燃和顾雁山的关系,但一次又一次听到二者间的亲密,他又难以自持。
凌谦甚至弄不清自己为什么这么愤怒和不甘。
这种左右脑互搏还蛮可笑的,一边觉得顾雁山抢了他的东西,一边又在郁燃到时破天荒地亲自出来接他,甚至妄想在车内看到顾雁山和郁燃同行的身影。
像个滑稽的小丑。
郁燃不想再继续陪他演戏,见时间差不多了,准备离开。
凌谦没有留他,将他送下楼。
郁燃在客厅里左右张望着,转头问他:“小羲呢?”
管家接话道:“小少爷在房间休息。”
郁燃扫了眼凌羲紧闭的房门,不知道里面的人是不是听到了外面的动静,突然传来几声东西摔落在地的脆响。
以及凌羲模糊的怒骂:“凌谦你有本事就关我一辈子!”
郁燃面露诧异,正要往凌羲房间的方向走,被凌谦拽住手腕。
“别理他。”凌谦让管家吩咐人去车库把车开出来了。
“可是小羲……”
凌谦拧眉:“你忘了上次他是怎么对你的了?还在关心他。”
郁燃跟着凌谦迈出大门,仍有些不放心地回头,目光却落在了旁边同样紧闭的萧亦清的房门上。
他腿不方便,住在一楼,为了方便照顾他出行,凌羲才跟着搬到了他隔壁。
郁燃清楚,眼睛看不见的人,听觉就格外敏锐。
两人的房间又紧挨着,萧亦清不可能没听见凌羲那边的动静。
今天一直没有出现,是因为知道郁燃来,特地避着他?
不同于凌谦和凌羲这两兄弟,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郁燃和萧亦清接触都不多,这让他有些拿不准萧亦清的性格,不确定他能不能按照他的计划走。
郁燃思忖着。
凌谦撑开伞对他说:“我送你回去。”
车已经停在台阶下,凌谦要亲自送郁燃回去。
郁燃知道他想要借机见到顾雁山。
他笑了下:“不用了……”
话没说完,一辆熟悉的劳斯莱斯驶入院内,凌谦错愕了一瞬,双眼不由一亮。
顾雁山亲自来接郁燃。
这很难不让凌谦意外,而这个行为也代表着,郁燃在顾雁山那里的份量,比他以为和想象的还要重得多。
那一瞬间,顾不上吃醋或者什么,凌谦心里关于郁燃和顾雁山两人选择的天平,立刻有了倾向。
只他一个眼色,佣人立刻将车开走,给劳斯莱斯空出位置,后者缓慢滑停在二人面前。
凌谦正欲把郁燃送下去,驾驶位车门打开,阿坤撑着伞下车。
这个比顾雁山还高壮的男人,即使没有迈上最后的台阶,仍然比所有人都要高。
他将雨伞往郁燃那边微微倾斜:“小凌先生,先生让我来接你。”
凌谦眉心一拧,顾雁山没来。
他仍然握着郁燃的手腕,郁燃走了半步,不由回头:“大哥?”
凌谦不得不松开他,又端着大哥的样子给郁燃整理了一下肩头:“既然顾董让人来接你,那我就不送你了。”
“大哥再见。”
郁燃踏进阿坤伞下,两人顺着台阶往下,阿坤为郁燃拉开车门。
凌谦往里看了眼,车内确实是空的。
阿坤站在驾驶座旁准备收伞时,凌谦突然叫了他一声:“阿坤先生。”
他快步走至车旁:“阿坤先生,能麻烦您替我向顾董转达一句话吗?”
阿坤语气平淡到不近人情:“抱歉,这不在我的职责范围。”
他矮身上车,关门,毫不留情地驶出别墅。
凌谦撑伞站在,脸色和旁边花圃里被连日暴雨砸进泥里的花一样难看。
不仅是顾雁山,就连在阿坤面前,他也什么都不是。
而之后的几天,焦头烂额处理工作之余,凌谦一次也没有等到郁燃的电话。
甚至给他发去的短信也多数石沉大海。
郁燃就回过他一次消息,说顾雁山太忙了,最近没见到面。
凌氏这边,因为前期将大量资金投入新项目开发,现在面临不断的撤资,不仅项目停滞,继续下去很快资金链就会出现问题,他不能坐以待毙空等顾雁山。
他要做两手准备,在顾雁山不出面的情况下要想稳住局面,就需要一笔能够经得起消耗的资金注入。
只要公司正常运行,并没有因为这些风言碎语出现问题,那么至少可以稳住大部分持观望态度的人。
说不定他当真在这场博弈中,就靠自己的能力胜过了顾雁山呢?
凌谦筹备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晚宴,邀请了许多豪门世家,要正式将萧亦清介绍给众人,替他恢复“裴知璋”的身份,认祖归宗。
还特地给郁燃量身定制了一套礼服,到时候不仅萧亦清会回复裴知璋的身份,他也会重新做回他的凌家二少爷。
邀请函当然也送到了顾雁山那里。
郁燃亲手送的。
顾雁山高坐于马背,眼含笑意地问郁燃:“我要去吗?”
郁燃将邀请函递给旁边的阿坤,戴上平檐马术帽,翻身上马。
他捏着缰绳,马儿在原地转了两圈,琥珀色的眼珠一直注视着表情玩味的顾雁山。
“您不去吗?”郁燃反问着,勒紧缰绳,打转的马儿停了下来。
顾雁山身下的莉莉安急切地喷了个响鼻,尾巴扫来扫去。
小姑娘不喜欢下雨天,也不喜欢逼仄的室内马场,闹着脾气来回交踏着马蹄。
顾雁山脾气极好地在马身上轻轻颠簸,听到郁燃反问当真作势思考了两秒。
他轻夹马腹,阿哈尔捷金提步在场内走起来。
莉莉安一开始还有点不高兴,不怎么听话,但没多久躁动的性子就安稳下来,步伐优雅地慢慢踱步。
郁燃也跟着抖动手腕,驱使着身下的马儿跟上。
到最后,顾雁山也没有回答郁燃的问题。
郁燃心知肚明,他会去。
这场游戏,没有顾雁山玩不起。
第40章 第 40 章 三更
第40章
虽然跟着顾雁山做空凌氏的风声, 许多人从凌氏撤资,但在明面上,顾氏仍然是凌氏的最大股东。
有人打探叶时鸣的口风, 但并没有从其中窥见顾氏对凌氏的态度有什么差别, 也没有听到什么顾氏要撤资的消息。
所以, 不少人仍持观望态度,说是要解除合作,但多是和凌谦假意周旋两下, 先将项目暂停,资金方面的支持也暂停。
双方都没有将关系弄得太过于僵硬。
作为第三方,这些捕风捉影的豪门世家们,才是比凌谦这位当事者更拿不准顾雁山的用意,所以对于凌谦的邀请, 一开始回复寥寥。
没说来, 也没有说死不来。
直到听闻顾雁山也会出席这场宴会,确认参加的答复纷来沓至。
这一切,仅仅只用抬出顾雁山这个名字。
以此为戒, 凌谦必须尽快将裴家留下的那份遗产拿到手。
凌谦刚走出书房,迎面撞上了独自推着轮椅的萧亦清。
他一个人上了二楼。
再看他身上并未换下的家居服,凌谦双眸微沉, 他不喜欢不听话的小孩。
“怎么还没换衣服, ”凌谦语气和煦, “不喜欢给你准备的礼服吗?”
萧亦清抬头, 眯着眼睛, 非常费力才从模糊的视线里窥见一个极其朦胧的黑影。
“大哥。”他唤着凌谦,抬手至空中,凌谦握住他的手腕。
很细, 但不同于郁燃,萧亦清的骨架更大些。
如果腿没有废掉,他站起来身量应该也会比郁燃高些,他们凌家三个儿子,体型上都比较类似。
这一点,他们都遗传了温茹雅。
就像郁燃也遗传了温琪雅那般,即使个子不算矮,但骨架天生偏小,即使肩够宽,但人也窄窄的一条。
而且,他们两人长得很像。
很神奇,明明萧亦清和凌羲才是一母同胞,但反而他和郁燃更像是双胞胎。
他们都长得更像妈妈。
他们各自的妈妈。
每次看到那张和郁燃有着几分相似的脸,凌谦总是会对萧亦清多出几分耐心。
“大哥在,”凌谦拍拍萧亦清的脑袋,“不用紧张,今晚大哥会一直陪着你的。”
萧亦清欲言又止。
他不明白,为什么凌谦会突然为他筹办这场晚宴,他不觉得这是当前最重要的事。
妈妈失踪还没有找到,凌羲又突然被关了禁闭。
一问起来就是这不是需要他操心的事情,萧亦清茫然地试了一套又一套礼服,心里和他这双眼睛一样,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又不知道究竟哪里不对劲。
就连这场以他为主角的宴会,也从头到尾都没有考虑过他这个主角的想法。
萧亦清也不知道为什么凌羲会突然被禁足。
他只知道那天郁燃来了之后,凌羲再也不允许踏出房门。
一开始萧亦清还能听到隔壁凌羲发怒的动静,送进去的餐食会悉数被凌羲扬掷在地:“滚!”
他在屋里咆哮,将房间里可以砸的东西都砸了,声嘶力竭地骂凌谦废物东西。
“你想往上爬,苦心经营这么久,还不是连当人家身边的一条狗都不配!”
“也就只能在家里耀武扬威的废物!除了软禁我来彰显你那点可怜的权利,你还能做什么!”
“凌谦!你踏马有本事你就杀了我,你要是不杀我,我迟早要弄死你!”
后来他骂累了,屋里没了一点声音。
萧亦清就算想过去敲敲门,也会第一时间被出现的管家制止,推回房间。
他现在专门过来找凌谦,是希望,至少看起来这么重要的日子,可以让凌羲一同出席。
但显然凌谦没有这个打算。
他推着萧亦清下楼:“小羲最近情绪不稳定,还是让他多在家里休息。”
萧亦清知道他再说什么都没用,悻悻闭上嘴。
凌谦让人去给他换衣服,看了眼旁边安静的房门。
他甚至已经开始想,要不干脆把凌羲也送进疗养院算了。
就拿疯癫这方面来说,他倒不愧是温茹雅的亲生儿子。
屋内,萧亦清木偶一样任由佣人摆弄,换上层层叠叠的礼服。
今天降水量减少,雨势缓和了许多。
天气预报也显示这场雨将在今晚迎来尾声,之后逐渐放晴,就如同今晚之后凌氏的发展一样。
凌谦在淅沥的雨声中,听出来几分欢快。
同样的雨声,听在不同的人心里,只剩下焦灼和愤恨!
刀刃和磨刀石摩擦发出尖锐又危险的声音。
陈宏背对着云瑞华站在厨房,身上的绷带已经拆了一些,露出皮肤上纵横的伤疤。
“凌家那边没有打生活费过来,你又不出去工作,现在那个疯女人还在我们家白吃白喝,你到底想干什么!真要让你儿子去喝西北风吗!”
云瑞华恨铁不成钢,对着陈宏的背影喋喋不休:“我就说如果真的是那么重要的人,怎么可能那么轻易交给你,我看你就是想发财想疯了,被那晚的人骗了!你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踏踏实实过日子,而不是想着走什么歪门邪道,还是赶紧把那个疯女人从家里赶出——你干什么!”
陈宏手握菜刀,刀刃泛着寒光:“闭嘴!我需要你教我做事?说了这么多,我当初差点被凌谦弄死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云瑞华惊恐地退到墙边。
“你再废话,我第一个先砍你!”
云瑞华满脸惧色,陈宏对她歪了歪刀尖,指使她把屋里的温茹雅弄出来。
温茹雅就是个疯子,云瑞华对上她只有吃亏的份,她不想去,但面前寒光毕现的刀刃又让她胆寒。
她喉头滚动,抖着声音问陈宏:“你到底想干什么!”
陈宏双眼发直,人已经魔愣了:“既然他不让我好过,那谁都别想好过……”-
“衣服还合适吗?”
套房里,郁燃换上了凌谦替他准备的礼服,白色。
郁燃天生的色素淡,瞳色浅皮肤白,穿着白色的西装礼服,站在宴会厅璀璨的灯光下,像个透明的小王子似的。乖乖巧巧人畜无害,从小到大出席什么重要场合,凌谦都以此模板打扮他。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郁燃没有什么波澜。
倒是凌谦对他的眼光很满意。
“这段时间你好像长高了些,之前让你来量尺寸你也没时间。”他拿过一旁的领结要替郁燃戴上,“我按照你之前的礼服放了点量,穿着倒是刚好。”
不管是肩膀还是腰线,都掐得刚刚好。
这种对郁燃了若指掌的掌握感,让凌谦心情不错。
当然,今天一整天凌谦心情都挺好的。
宾客接连而至,他没有在更衣室里多逗留,很快便出去迎接客人去了。
说是为萧亦清和郁燃办的宴会,但其实这是凌谦的主场,对于郁燃说想晚点出去的话,他也没什么异议,反而揉着郁燃脑袋让他休息好了再出去。
凌谦前脚刚走,郁燃后脚就拆了束缚在颈间的领结,随手丢在地上。
他开门走出休息室,走廊里厚实的地毯吸收了脚步声。
郁燃并没有走多久,萧亦清的房间距离他不远。
萧亦清眼睛不好,腿脚也不方便,到了会所后就一直在房间里休息。
郁燃站定在门口,抬手轻叩了三下门。
随后没了动作。
屋内的萧亦清等了片刻也没见人进来,疑惑地“望”向房门的方向,一边问着“谁”一边滚着轮椅过去。
他对这个会所的房间有些陌生,行动不是很方便,中途撞了一次沙发和柜角,才行至玄关,压下了门把手。
萧亦清能感受到门外站着人,但他不知道是谁。
“请问有什么事吗?”
萧亦清的礼服也是白色的,但和郁燃的款式有些不同。
如果萧亦清能看见,他就会发现,穿着类似的同色礼服的他和郁燃,前所未有的高度相似。
而他脸上茫然又懵懂的表情,倒真让郁燃幻视了几分从前的自己。
他不由挑眉,很难不往深了想凌谦这番举动的用意。
他这是将萧亦清当成了他的替身了?
郁燃有些想笑,这实在太好笑了。
这是他重生以来,见过最可笑的一幕。
原来凌谦竟然是这样一个,胆小鬼。
在这个陌生的环境,身边也没有熟悉的人,以及对凌羲的担忧本就让萧亦清一直处于一个难以言说的忐忑状态中。
此刻空气里的沉默,更是加深了萧亦清的不安。
扶着轮椅的手不自觉地收紧,萧亦清费力地想要看到面前的人,在这个角度过于昏暗,他眼前漆黑一片。
他只能再次主动出声:“你好?”
“萧亦清。”
少年的音色像山谷里一汪清冽的泉水。
萧亦清蓦地安静下来。
“凌叶?”
紧绷的背脊,微沉的声音,萧亦清整个人都进入了一种防备的状态中。
从他回到凌家,和郁燃几乎没有任何交集。
他也实在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和郁燃相处。
一开始,他以为在他不在的这些年,郁燃的存在填补了温茹雅失去爱子的痛楚。
虽然凌羲总是无时无刻不在他耳边强调,是郁燃抢走了他的一切,是他导致了他如今这副模样。
但萧亦清清楚,这件事怪不得他,被领养不是他的决定,他的童年认知被一朝推翻,他同样痛苦。
但是很多时候,当他知道这双脚再也站不起来的时候,当他的眼睛也逐渐开始出现问题的时候,当他发现这个家里除了凌羲以外,并没有人真的接纳他的时候。
萧亦清又会有那么一些憎恨郁燃,特别是凌羲在他这丑陋的情绪滋生时,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耳畔低语。
萧亦清深知他的无辜,反复唾弃着自己的丑陋,却难以控制。
他只能幻想着郁燃对他同样的憎恨,以此得到救赎和喘息。
郁燃应该恨他的,如果不是他的突然出现,他仍然是那个独享宠爱的凌家二少爷。
他让他跌进了泥潭。
本应该是这样的。
本应该是这样的才对。
萧亦清的认知,他的幻想,他和郁燃处在天平两端的平衡,在哪天温茹雅的房间门口,郁燃替他捡起滑落在地的毛毯,并细心掖在腿下时,被打破了。
郁燃不恨他?
他怎么能不厌恶他,他为什么不对他恶语相向?
他这样让萧亦清如何自持,让他如何面对那个丑陋不堪的自己?
而更让萧亦清感到痛苦和荒谬的,是凌谦接下来告诉他的那个真相。
他根本不是凌家亲生的孩子。
霸占他人一切的,实则是他自己。
这太荒谬了。
而萧亦清不是郁燃,他没有郁燃那种离开凌家,将一切归还的勇气。
他是个残废,他还马上要瞎了。
如果他像郁燃那样健康的话,他会还的。
无数个日夜里,萧亦清都像这样,一遍遍地用同样的理由来开导自己,又不由自主地陷入对自己的谴责中。
他不止一次问凌谦,什么时候告诉郁燃真相,在对方的推委中,他紧张地缩回了壳子里。
萧亦清希望郁燃知道真相,又害怕郁燃知道真相。
在等待的过程中,头顶仿佛随时悬着一把利剑,反复鞭挞着他的良心。
现在,一切真相大白,他更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郁燃。
他想,不管郁燃是要打他还是骂他,我都接受。
虽然这一切并不是他的主导。
半晌,萧亦清犹豫着开口,“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萧亦清。”
郁燃往屋内走了两步,小腿碰到他轮椅的脚踏,萧亦清不由往后滚了半圈轮子。
他紧张地等待着法官的判决,却听到那道泠泠嗓音对他抛下一个难以拒绝的诱饵。
“你想救凌羲吗?”
萧亦清呼吸一停。
为什么要用“救”?-
不用完全走入宴会主厅,一路行来,光是一波又一波脚步匆忙的侍者,已经够郁燃窥见场内的热闹。
他驻足在花廊,两侧爬满了石柱的月季沾满了雨水,显得娇嫩欲滴,视线往外延伸,蓝白两色的无尽夏一直铺到主厅露台下。
站在露台,便能将这满园的花色尽收眼底。
那是一个绝佳的赏花位置。
但此刻,无人站在露台欣赏这满园的花,水晶吊灯熠熠生辉,璀璨的灯光下宾客华服加身,凌谦游走在众人之间,觥筹交错谈笑风生。
好一副志得意满的画面。
“怎么不进去?”熟悉的声音响在耳侧,低沉,磁性,带着玩味的笑意。
“顾先生。”郁燃侧目,点头打招呼,又转头看回去,“我只是想多欣赏一下这一幕。”
毕竟马上就要看不到了。
顾雁山:“你倒是有闲心。”
他上下商量了郁燃一眼,看到他这一身白色礼服轻啧了声,嫌弃之言溢于言表,但也未曾多言什么。
顾雁山伸手理了下他并不需要整理的衣襟,绿眸看着郁燃眼睛:“希望你今晚这场戏,别让我失望才是。”
他收起手,郁燃跟着他往前:“自然。”
顾雁山意味深长地笑看他一眼。
郁燃知道,这场戏究竟怎么演,顾雁山早就看穿了。
他就像是斗兽场上唯一的庄家,而郁燃就是他临时起意随手从路边捡回来的小宠物。
以小博大,以鸡斗犬,即使将他每个计谋都看得清清楚楚,但难得的新鲜,让他得了几分趣。
而这几分有趣,并不会持续多久。
等它掀翻了那只无用的犬,收起爪子只剩下卖弄乖巧时,就是他被顾雁山抛弃的时候了。
穿过花廊迈入室内。
走廊长而静谧,壁灯辉煌,郁燃乖巧地跟在顾雁山身后,穿过一扇扇被雨水洗得透亮的玻璃。
少年人刚抽条不久,身形纤细,肩头不如男人高,一身白,像只人畜无害的小兔。
它跟着那匹阿尔法狼,迈入了猎场。
正厅门外,戴着白手套的侍者躬身替二人推开宴会厅大门。
屋内音乐和喧闹人声倾泻而出。
所有人同时看过来。
原本围绕在凌谦身边的星光瞬间散去,上一秒还在同他寒暄的众人,下一秒齐齐拥至顾雁山身侧。
就连完全是顾氏主场的游轮晚宴,顾雁山也并未正式露面,光是这次他会出席凌谦办的宴会的消息,就已经够大家趋之若鹜。
即使众人有几分期待,但也没真敢想他真会到场。
毕竟叶时鸣的出场,就可以代表顾氏以及顾雁山的态度了。
短短务须,凌谦又变回了那个备受期待的天之骄子。
就连叶时鸣,也跟没事人一样,仿佛之前那场拍卖会的口角并未发生过一般,唤着“凌总”主动同他碰杯。
就这么一个简单的示好的举动,在众人眼中,其中蕴含的信息就多了。
谁不知道叶时鸣是顾雁山左右手之一,他当众对凌谦示好,难道凌氏,这回真要一飞冲天了?
所有的观察、犹豫、审视和揣度,都在顾雁山踏进宴会厅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那一瞬,厅内仿佛落针可闻。
连厅门打开时微弱的咯吱都似乎放大了数十倍,皮鞋落在大理石地砖上,啪嗒——
也敲在众人心上。
下一秒,停滞的宴会厅重新流动起来。
交响乐悠扬。
顾雁山从侍者盘中取了支香槟,懒散地朝向他涌来的人群举杯。
凌谦瞬间便被抛弃,但他丝毫没有觉得难堪或者不甘,反而有些得意和爽快。
顾雁山的亲自出席,彻底彰显了他的不同。
关于他做空凌氏的传闻不攻自破,凌氏往后只会更上一层楼。
就算那个叫“郁燃”的有阿坤背书又如何。
顾雁山和阿坤,二者份量,孰轻孰重,不言而喻。
想到这里凌谦顿了下,这才后知后觉发现阿坤居然破天荒地没有跟在顾雁山身边。
这可太稀奇了。
那位保镖先生,几乎从未在公众场合离开过顾雁山身边。
在场发现这一点的不仅他一个人。
叶时鸣没有往人群中挤,伸手一捞,就将被排挤在人群外的郁燃拉到身边。
他歪头同郁燃耳语:“我们阿坤呢?”
眼里带着揶揄。
郁燃看他一眼,不卑不亢:“您应该问顾先生才对。”
“少来,”叶时鸣曲肘顶了郁燃一下,正要说什么,凌谦的声音插进两人之间,“小叶。”
郁燃和叶时鸣同时回头。
凌谦出声完全是下意识的,因为他们两人看起来太亲密了。
这种亲密和郁燃同顾雁山的亲密不同,而是一种平等的随意。
叶时鸣或许因为年龄动作间会拿郁燃当小孩,但却没有寒暄的应付和周旋的假意,那种类似于朋友的打闹和熟稔,让凌谦感到刺眼。
顾雁山也没有过多参与到这场宴会中,他意思意思地举了下杯,香槟未沾唇分毫,便上了二楼的贵宾包厢。
他一向如此,不会过多交际,也不会有人敢质疑他此举傲慢无礼。
叶时鸣长袖善舞,兴致盎然地应酬着各方寒暄,不久后,也跟着上了二楼。
郁燃仍在宴会厅内。
他不是主角,甚至连配角都不是,无人在意,也没人侧目,端着一碟点心,站在舞台赏雨观花。
没人打扰,除了凌谦。
“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郁燃闻声回头,凌谦手里握着红酒杯,杯子里的液体所剩寥寥。
他今晚喝了不少,但看不出什么醉意,反而春光满面正得意。
郁燃叫了他一声:“大哥。”
凌谦路过香槟塔,顺手给郁燃取了一杯:“今晚多亏你了。”
他直直盯着郁燃。
“大哥知道,我没有那个面子让顾董出席,他今天来,都是因为你。”
难得的,在郁燃面前他不是什么游刃有余的凌总,而只是卸下一切伪装的哥哥。
甚至直接承认了自己能力不足。
郁燃却没有接他的酒:“我不会喝酒。”
“十八岁了,可以喝了。”凌谦说。
他将香槟又往郁燃面前多递了几分,眼睛一直盯着他。
郁燃依旧没有动作。
雨水沾湿了露台边沿。
郁燃背对着雨幕,站在阴影处。
凌谦笑了下,有些自嘲的意味,他没再勉强郁燃,意有所长地感叹道:“你长大了。”
将酒杯放在一旁,凌谦迈步走进那片阴影,也离郁燃更近了一步。
“小时候,你最喜欢跟在我身后,干什么都要叫大哥,还说一辈子都要跟我在一起,永远听大哥的话。”凌谦听起来有些惆怅,“现在倒是连杯酒都不愿意和我喝。”
“小时候的事情,我不记得了。”
“什么都不记得了?”凌谦并没有拿他的话当真,笑着提醒他,“你怕黑,我不陪你就不敢睡觉;你怕打雷,一打雷就往我怀里钻;还怕老鼠……”
他悉数例举着,看着郁燃:“这些,你都不记得了?”
郁燃目光平静,就像在听别人的故事。
没有人在地下室关了十年,还会记得童年那点温存。
郁燃只记得他的苦苦哀求。
被软禁的时候;失去眼睛的时候;为了防止逃跑弄断他的腿的时候;彻底失去未来的时候。
他说过无数声,大哥,我害怕。
但他那个温柔的、体贴的、春风般和煦的大哥,只会对他说——
听话,乖一点。
他只记得这些,哪还记得此刻他口中那些,不值一提的胆怯。
郁燃唇角微弯:“不记得了。”
失落跃然脸上。
凌谦同郁燃对视的眼睛,沉似化不开的夜色。
他说:“也是,现在有顾董陪着你,你已经不需要大哥了。”
他像是职场得意情场失意的男人,明明得到了很多,却在获得一切的时候怅然,为什么TA没有陪在自己身边。
“大哥,你究竟想说什么?”郁燃茫然又懵懂的问,“这样不像你。”
凌谦彻底哽住。
他想说什么?
字里行间,失落也好,惆怅也罢,不过是他用以强调他对郁燃特殊的手段。
跟在他身边长大的小孩,他能不知道凌叶是什么性子?善良心软听话乖巧,像一杯一眼就能望到底的白水,那双剔透的眼睛藏不住任何事。
朝夕相处十余年,他依旧保持着那份纯真,单纯地像个小傻子,窥不见丝毫凌家的糜烂,也没有染上凌家任何颜色。
凌谦知道怎么让他心软,让他内疚,不动声色地让他回到自己身边。
自从那天,凌叶带着顾雁山的伞,回到凌家,他就不一样了。
明明是同一张脸,明明还是那个人,但他气质很沉,就连管家都能看出来,凌谦又怎么会察觉不到。
但他的傲慢,让他并没有将凌叶这点变化放在心上。
甚至于那种压抑的,带着几分阴郁的新鲜的凌叶,让凌谦觉得有些趣味。
重要的是,不管凌叶变成什么样,他都自诩自己了解他,有信心只要他一句话,就会让凌叶回到自己身边。
即使他发现,凌叶的那点变化似乎和顾雁山脱不开干系。
但凌谦仍然认为,他之于凌叶是不同的。
没有人可以撼动他在凌叶心底的地位。
可惜,现在站在他面前的,并不是“凌叶”,而是郁燃。
站在阴影处,宴会厅的光未及眼底,琥珀色的眸子,被雨夜浸染成黑棕色。
凌谦无法通过那双眼睛,望至他心底。
两人之间凝滞的两秒,凌谦终于不得不承认,凌叶不一样了。
凌谦低下头,喝掉了高脚杯里剩下的那口红酒,拍了下郁燃胳膊:“别老站在外面淋雨。”
挂着酒渍的高脚杯,被留在半人高的护栏上,雨水飘进去,稀释了杯底的颜色。
杯壁上折射出凌谦回到正厅的背影,他举起双手在空中拍了拍,扬声道:“各位——”
郁燃转头,食指轻轻往后一拨,高脚杯倾倒,四分五裂地碎在露台下。
你看,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凌谦的底色都是个只会凄厉弱小的怂货罢了。
一不敢直面自己的感情。
二不敢挑战霸者的权威。
只敢用冠冕堂皇的理由包装着自己那份恶心的占有欲,而现在,他要向萧亦清挥刀了。
因为他发现郁燃不再轻易为他动容。
乐声悠扬的主厅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凌谦身上,这场宴会此刻才真正开始。
初听裴宴安这个名字,因为时间久远,以及许多人没有和其有过交际,四周多是茫然,互相询问,小声谈论,然后终于终于在记忆深处挖出了那段陈年往事。
是那个突然冒头,风头正盛之时突遭意外,又一夕陨落的裴家啊!
一旦想起来,关于裴家的点滴便如洪水般涌来。
有人说当初裴宴安初出茅庐,愣头青一样拿着项目书到处寻求投资皆是碰壁,穷困潦倒之际是凌项禹雪中送炭,才有了裴宴安的后来风光。
又有人说当时裴宴安这位圈内新贵,差点就成了顾家的座上宾。
复而又指了下二楼,小声说裴宴安起势之时,那位刚坐上那个位置,正是大刀阔斧削减顾家旧派势力的时候。顾家内外血流成河,人人都想向其投诚,裴宴安是顾雁山掌权后第一位主动抛出橄榄枝的人。
可惜了。
他们说,可惜了大好的前景和未来,一夜之间家破人亡,唯一救下来的孩子,还失踪了。
他们压低声音,几近耳语地说着那则流言,即裴家的遭遇都是顾氏的手笔,因为顾氏想要吃下前者当时手里金饽饽一样的项目和公司,二者没有谈拢,然后——
那人拿手在自己脖颈间一划。
一切尽在不言中。
除了这几个人外,别人虽有议论,但重点多是放在裴家身上,说当年那场意外,说他们家走失的孩子。
就算想要论其“真相”,但顾及着楼上那尊大佛,也没人真敢当着顾雁山的面嚼舌根。
这大概率是凌谦特地安排的人,而这些话大部分也是说给郁燃听的。
让他知道顾雁山的残暴不仁,让他对他心生畏惧。
郁燃的目光从这几个聚在一起小声八卦的人身上移走,看向凌谦。
他说了许多凌裴两家感情深厚的话,说姐妹二人之间深厚的情谊,说他们如何费尽心思寻找着走失的孩子,说这十几年间无数人冒认,无数次认错,每一次的满怀期望又失望。
但皇天不负苦心人,他们终于找到了裴知璋,今晚的宴会,就是为裴知璋举办的,众人皆是见证。
按理说,到这里,萧亦清就应该闪亮登场了。
就像刚才顾雁山出场时那样,佐以主角登场的音效,大门自动向两侧打开,侍者推着他的轮椅出现,再响起雷动般的掌声,凌谦接过侍者手中的轮椅,再次成为场面焦点。
按理说是这样,如何萧亦清还在会所的话。
此刻宴会厅大门没有开启,萧亦清也没有出现,凌谦表情略微凝滞,观众们的目光也有几分不解。
突然,助理脚步匆匆赶来,俯身凌谦耳边说了什么,凌谦表情瞬间凝重。
他再三向助理确认,看口语是三个字:“不见了?”
助理点头。
萧亦清不见了。
不仅是房间,而是整个会所,都没有找到人影。
“凌总,发生什么了?”有人问他,“表情这么严肃。”
众人循声望向二楼。
叶时鸣弯腰趴在护栏上,好整以暇地注视着楼下,对上大家的目光,他笑容亲和。
顾雁山站在他旁边,单手插兜,右手食指裹着雪茄,同样一副看戏模样。
只是他的表情,就没有叶时鸣那么和煦了。
没什么波动的眼睛轻轻往楼下一扫,就让一些在听到裴宴安后,同样想起那则传言的人缩了缩脖子。
顾董不是什么爱凑热闹的人,他听到凌谦找到裴家走失的孩子特地出来,难不成……
顾雁山扫过众人,看到郁燃,无声勾唇。
他将雪茄送至唇边。
看热闹不嫌事大如叶时鸣,他说:“要没记错,裴家出意外的时候他家小孩也有五六岁了吧?也是记事的年纪了,等会儿我一定好好问问他记不记得当年的事,别让咱们顾董背这么多年黑锅。你说是吧,顾董?”
叶时鸣调侃着,撞了顾雁山一下。
他声音不大,就像是也刚想起那则旧闻,同顾雁山闲聊,但因为此刻厅内安静,大家都听到了。
说完他还扬声叫了声凌谦:“凌总,快把人叫出来呀。”
大家顺势看向凌谦。
凌谦骑虎难下,编排别人被正主逮个正着,就算他现在想用萧亦清身体不好突发意外的借口搪塞,也不行了。
他现在必须把萧亦清叫出来,给顾雁山一个交代。
自从顾雁山掌权后,外面关于他的流言多了去了,无一不说他手段狠厉,而当初裴家出事刚好是裴宴安和他见面不久后,传出那种传言也不算空穴来风。
这么多年,他从没解释或者澄清过一句,今天怎么……
凌谦猛地看向郁燃。
陷入爱情的男人,不管什么年龄什么地位,自然都希望给对方留下一个好印象。
顾雁山看来也不能免俗。
郁燃在他心里到底占据了多大的份量,才让他连外面的流言也在意起来?
如果郁燃知道凌谦现在在想什么,他大概会笑出声。
无语和嘲弄的笑。
顾雁山哪是会在意那些的人,楼上二位,纯属看戏者的添油加醋罢了。
“不过,那边那个小朋友倒长得和裴宴安有点像呢。”叶时鸣突然指着郁燃,笑道,“诶,这不是我的小球童吗?”
瞬间又将他推入众人视野。
凌谦几乎是在一瞬间脸色骤变。
他笑得尴尬,正要辩驳这是他的弟弟,但急于巴结顾雁山和叶时鸣的众人根本不给他机会,纷纷附和开——
“叶总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点像。”
“确实很像,和我记忆中的裴总长得一模一样。”
好笑的是这些人大概连裴宴安长什么样都不记得。
但也有人看着郁燃有些迟疑的,大概率是觉得他更像凌家的二公子,但又太久没见,觉得他和记忆中的人相比差别很大。
这也不能怪他们,毕竟郁燃瘦了很多,又抽了条,不再是凌家那个天真单纯的二少爷,气质的变化会给人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们保持着沉默,没有出声。
郁燃看向凌谦。
在凌谦的角度,只以为郁燃向他投来求助的目光。
凌谦不可能在这里承认郁燃的身份。
但他现在又变不出一个萧亦清。
这本来只是一件小事,如果没有顾雁山在,他随便找个理由搪塞过去就好了。
凌谦突然有点莫名的压力,这明明是一件小事,为什么他会觉得有种被压得喘不过气的感觉?
“凌总,你怎么不出声。”叶时鸣追问,“是就是,不是就不是,需要考虑这么久吗?”
“是啊凌总,你今晚让大家来,不就是特意说这件事的吗!”
“就是,怎么临到头反而沉默了?”
“凌总,我们倒是没关系,但你别让顾董和叶总等久了。”
顾雁山全程都没有说话,但他的存在实在让人难以忽视。
凌谦望向二楼,顾雁山静静看着。
他才是最重要的。
不管郁燃和萧亦清谁是裴知璋,裴家的遗产都已经到手了,但如果现在不能给出一个让顾雁山满意的答案,凌谦一句话答得不好让顾雁山拂袖而去,凌家就彻底完了。
不是外面那种捕风捉影的失宠的完蛋,而是众目睽睽下得罪顾雁山板上钉钉的完蛋,他这一刻拥有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至于郁燃本人,他单纯,回头只要好好向他解释一番,说是不得已的权宜之计,他会体谅的。
最重要的还是萧亦清,那个瘸了腿的瞎子,怎么在最关键的时刻掉链子!
“是,他就是裴家走失的,裴知璋。”-
佣人端着晚饭,轻敲凌羲房门:“小少爷……”
“滚!”
她刚刚拧开房门,话音尚未落地,迎面一个茶杯飞来,摔在门框边,飞炸开的碎片差点刮上佣人的眼睛。
佣人吓得一哆嗦,托盘里的食物尽数打翻在地。
“滚!!”
又是一个台灯飞过来,佣人一秒也不敢耽搁,砰的一下关上门。
她心有余悸地收拾着屋外的地板,端着一盘的碎餐具和狼藉的饭菜,抹着眼泪离开。
怪不得人人都不愿意干给小少爷送餐的活。
太要命了。
凌羲门外很快安静下来,雨夜里,整栋别墅落针可闻。
凌羲面无表情地坐着。
没多时,房门再次响起。
凌羲的表情瞬间变得狰狞起来,他捞过手边的东西便砸过去:“我让你滚远点没听到吗!”
东西砸在门沿上,门外人停下来。
“滚!”凌羲又抓到一个花瓶。
“小羲?”
昏暗中熟悉的声音让凌羲举起的手滞在半空,他皱眉:“萧亦清?”
萧亦清推开房门,客厅的壁灯在漆黑的卧室辟出一块光,随着门的敞开,光束拉成片,隐约描绘出角落沙发上的模糊人影。
萧亦清看不到屋内的状态,但他能感受到轮椅下的阻碍。
他避开地上的障碍,循声往凌羲的方向去。
萧亦清常来凌羲房间,对他房间的布局比较了解,靠近沙发时,伸手在空中摸寻。
凌羲接住他的手。
萧亦清顺势摸上他的胳膊,又把他左右摸了一遍:“你没事吧?”
凌羲目光沉沉地看着他,没应声,脸色非常不好看。
萧亦清敏锐地察觉到了他心情不佳,但他只以为是他被禁足在家的不悦。
却不知凌羲盯着他,眼里的火都快烧没了他的理智。
他攥着萧亦清身上礼服的衣领,咬牙道:“谁给你穿的这套衣服?脱掉!”
凌羲脱掉他的外套,解扣子的耐心也没有,抓着马甲门襟使劲一扯,绷飞的扣子弹到他脸上。
萧亦清不明白他在发什么火,配合地脱掉衣服,但在这个过程中,他听到了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声。
类似于金属碰撞……铁链?
萧亦清猛地抓住凌羲双手,在他腕间摸索,又顺势摸到他脚腕,当真让他摸到了一对脚镣。
萧亦清瞪着眼,呼吸发急。
他就说哪里不对。
门也没反锁,为什么凌羲不出去。
他明明不是什么听话的性格,平时凌谦在家看管着,用禁足倒也勉强说得通,但凌谦不在,他又怎么可能乖乖待在房间。
这哪里是禁足,这明明是囚禁!
大哥怎么能做这样的事?
此刻,凌羲也同样在心里咒骂着凌谦。
他居然,他居然把萧亦清打扮成郁燃的样子!
“凌谦……”咬着他的名字,凌羲眼睛都要喷出火来,“我要杀了你!”
“小羲,你等我一下,我去拿钥匙。”
萧亦清不等凌羲反应,也无暇顾及自己被他扯烂了几颗纽扣的衬衫,急匆匆地出了房间。
“谁他妈让你走了,萧亦清!”
凌羲下意识追了几步,忘了脚上的铁镣,跌倒在地。
“草!”他怒骂一声,猛蹬了两脚脚上的链子。
铁链撞击的脆响,听到萧亦清耳朵里异常恐怖。
萧亦清头也没回,急切地转着轮椅:“我马上去拿钥匙,你等我一下,等我一下。”
他反复戳按了好几下电梯,又恨恨地砸了砸自己的腿。
凌谦的书房在二楼,备用钥匙在他书桌左手边的抽屉里。
当真在其中摸到一串钥匙时,萧亦清的动作猛地一僵。
他震惊和慌乱中早已不运转的脑袋,在真如郁燃所言,摸到钥匙时,突然像是被雷劈中,瞬间清明起来。
为什么,郁燃会知道钥匙在这里?
明明他再也没来过凌家,他为什么会对凌羲的处境那么清楚?
“是不是真的,你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
“如果需要钥匙就去凌谦书房。”
“书房的密码……”
“萧亦清,凌家没有正常人。”
凌家没有正常人。
萧亦清愣了两秒,匆匆推上抽屉下了楼。
咔哒。
脚链落地。
“小羲,你没事吧?”萧亦清摸到凌羲脚踝处好像有伤。
凌羲一脚将这碍事的东西踹开,恢复自由的第一件事,不是关心自己,而是拉开衣柜随便抽了件衣服给萧亦清套上。
他见不得他穿成郁燃的样子。
凌羲推着萧亦清出门,中途碰见了家里的佣人,后者震惊地捂着嘴:“小……亦清少——”
凌羲满是戾气的扫过去,佣人瞬间噤声。
他带着萧亦清去了车库,将人安置在车上。
萧亦清全程都有些愣然,不知道在想什么。他“目视”前方,前窗的雨刷一下一下规律地摇摆着。
许久之后,萧亦清转头对凌羲道:“小羲,我们一起走吧。”
一起走,逃离这里,离开凌家,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
凌羲望着前面的路:“你怎么回来的,凌谦今晚带你去干什么?”
“小羲……”
“回答我,”凌羲转头,二者“目光”相汇,“凌谦今晚要干什么?”
没办法,萧亦清只能先回答他的问题。
听到凌谦要让他认回裴家继承人身份时,凌羲没有什么反应,只问道:“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是要将郁燃接回来。
“我就知道,”凌羲冷笑一声,“他休想,他休想!!”
凌羲一脚油门,车在市区内提速上了一百,凌羲怒道:“除非我死,不然他休想将凌叶接回来!”
“小羲?”萧亦清看不见,但能感受到凌羲此刻临界的情绪,以及过快的车速。
凌羲无视交通规则,身后鸣笛声不断。
萧亦清紧紧抓着安全带,惊恐地“看”向凌羲:“你冷静点!”
“我非常冷静!”凌羲踩着油门,“凌叶想回到凌家,他凭什么,他又不是凌家的孩子!”
他转头吼道:“你才是凌家的孩子!他就是个冒牌货他凭什么!”
“我不是……”
“你是!萧亦清,你是!”
“我不……”
他不是,吗?-
“不是!他不是!他不是裴知璋!!!”
一道尖利的女声划过宴会厅,众人一惊,下意识循声望去。
女人光着脚,白裙的裙摆混着泥水污渍,麻花辫凌乱地搭在胸前,她想要奔向郁燃,却被人从后拽着头发扯了回去。
瘦骨嶙峋的手隔着虚空,颤抖地抚上郁燃的脸:“我的孩子,是我的孩子。”
那双眼睛躺下眼泪,爱意满到几乎要溢出来。
在她身后,手握菜刀的男人表情扭曲,
瘦骨嶙峋的手紧紧攥着郁燃的衣袖,颤抖地抚上他的脸:“我的孩子,他是我的孩子,是我的……”
那双眼睛里的爱意满到几乎要溢出来。
旁边的云瑞华满脸惧色,手里哆哆嗦嗦地捏着一把匕首。
金碧辉煌的宴会厅,在这一刻,混乱、紧绷、一触即发。
“啊——”
“哪来的疯子?”
“凌总,这位好像是……?”
有人认出被挟持的人是温茹雅,那位因为身体不佳鲜少露面的凌家女主人。
她身体被陈宏扯向凌谦的方向,跌跌撞撞,却不断扭动着,面向郁燃伸出手。
“小叶……”
郁燃注视着这位深情的母亲。
陈宏直逼凌谦而去,凌谦甚至来不及顾及陈宏为什么还活着,他警惕道:“你把刀放下!”
保安来了,但不敢轻举妄动。
刀刃就贴在温茹雅纤细的脖颈处,因为她的挣扎已经印出一道细细的血痕。
凌谦:“你想要什么?钱?”
凌谦在他们出现的那一刻就意识到了,那些威胁短信来自哪里。
“哈?你现在知道怕了?我本来要放过你的,我给过你机会了!是你自己不要!你既然不要我好过,那大家一起去死好了!”
“陈宏,你冷静一点——”
“你害怕了,”陈宏表情癫狂,“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乱颤,很享受这一刻凌谦的防备、警惕、慌张。
此刻,他才是那个高于一切的支配者。
颤抖的刀刃往外洇出更多的殷红。
“只要你放下刀,两个亿我马上给你。”
“两个亿怎么够!”
“你要多少我都给你。”
“我要你跪下来,爬到我脚边,从我□□底下钻过去!”
那些往日里高高在上,从不会拿正眼看待陈宏这样社会底层的大人物们,惊惧地为他们辟让出一片天地。
他们小心又谨慎,害怕他伤了人,又担心那把菜刀和没握紧的匕首砍在自己身上。
他们的表情让陈宏无比爽快。
特别是凌谦黑如锅底的脸。
但那支膝盖甚至没有磕上地板,凌谦吸引陈宏注意力的同时,训练有素的保安们将突破口放到了和陈宏背靠着背,握着匕首的云瑞华身上。
她显然心理素质不过关,被陈宏硬逼着上场,抖得像个筛子。
迅速被制服,随后便是陈宏。
这二人从出场到被人用膝盖顶着后背压制在地上,前后也不过几分钟。
也是,本来也不指望他们什么。
无权无势的市井小民,想要掀翻资本权贵,本来就是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温茹雅脱离威胁,凌谦沉声:“把人带下去。”
云瑞华不停说:“是他逼我的他是逼我的。”
而陈宏,甚至连那份至高无上的权力的余韵都没尝到,得而复失,仅仅是舌尖品到的那一点点甜头,也足够彻底让他破防。
明明就差一点!明明就差一点!
“我错了我错了,凌总您放过我,您不要杀我!我一定听话,我会好好扮演二少爷的父亲,绝对不会让他发现任何端倪!
“我刚才不过是跟您开个玩笑!我也没有伤害太太,这些天我一点都没有伤害太太!求求您求求您了!凌总!”
他挣扎着向郁燃求救:“小叶,小叶,你救救我!你救救爸爸,你替爸爸向凌总求求情,小叶!”
云瑞华也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唤着郁燃:“小叶,救救妈妈!”
这一刻,两人痛哭流涕的场面,和遥远的,郁燃被送进凌谦手里时,他不断叫着“爸爸妈妈”的那一幕重叠起来。
他站着没动,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
甚至在这场突兀开始又快速结束的闹剧中,他全程都没有挪动过一丝一毫的脚步。
温茹雅却在听到云瑞华那句“妈妈”时,疯了似的挣开老管家的手:“闭嘴闭嘴!”
她抓着云瑞华的头发,撞上旁边长桌,点心塔倒了一地,被两人踩得泥泞不堪。
云瑞华她的尖叫和求饶,同温茹雅不断重复的呓语混杂在一起。
“闭嘴闭嘴闭嘴闭嘴,冒牌货闭嘴!我才是他的妈妈,我才是!我才是!不准你叫他!”
鲜血顺着桌沿滴在那满地的狼藉中,挣扎的云瑞华渐渐瘫软下来。
她突然的发疯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直到有宾客因为这惊惧的一幕爆发出尖叫:“杀人了!”
凌谦怒喝:“还愣着干什么!”
最近的安保反应过来,七手八脚的上前。
明明是训练有素的男人,但在面对一个彻底失去理智的癫狂女人时,突然有些束手无策起来。
场面一时混乱不堪,凌谦额角疯狂跳动。
他这场宴会,因为这群人的出现彻底被毁了!!!
陈宏为什么还活着!
温茹雅为什么没有死!
不仅是宴会,还有他,还有整个凌家,全都被温茹雅毁掉了!
他为什么要放任她活着,为什么没有早点处理掉她!!!
即使凌谦气得想当场杀了温茹雅,但他仍然不得不压制住心底翻涌的怒气。
他给助理递了个眼色,助理立刻开始着手疏散在场的宾客。
这样危险的场景,早有人匆忙离开。
凌谦赤红着眼,拨开束手束脚的保安,忍着想要一个耳光扇到温茹雅脸上的冲动,紧绷着下颚,用了猛劲将她按住。
“妈,够了。够了!妈!”
温茹雅被他箍在怀中,双目失神地望着那张脸,突然瞪大眼睛,又惊又惧地推攘着他。
凌谦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不等他去捂温茹雅的嘴,她凄厉出声:“凌项禹,你到底还要我怎么样!!!”
她在凌谦怀里又踢又打地挣扎,巴掌和拳头不断落在凌谦脸上:“那是我的妹妹,你害死了他们现在连一个孩子也不放过!!!”
糟了!
凌谦顾不上自己,大手猛地按住温茹雅口鼻。
他的心率在这瞬间飙至顶峰,噗通噗通噗通,一下下敲击着耳膜,彻底侵占了他的听觉。
凌谦好像进入了一个密闭的空间,怀里的人挣扎着但他听不到任何声音,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们都听到了。
那些他特意邀请的豪门世家的宾客。
那些复制粘贴的保安和侍者。
人群中郁燃。
还有——二楼的那两位。
所有人,都直直注视着他。
“大哥!”
突然,一道声音破开虚空,凌谦瞬间被拉回现实,四周流动起来,他感受到手腕处微凉的温度。
琥珀般剔透的眸子望着他,郁燃握着他的手腕,眼里没有温度:“大哥,妈妈要窒息了。”
凌谦猛地回神。
温茹雅在他怀里挣扎的力度已经弱了下来。
而周围所有人,正如刚才那片漆黑的剧场一般,注视着他。
凌谦下意识松开手,温茹雅泪流满面地抚上郁燃的脸。
冰凉的指腹一寸一寸滑过他的皮肤,摸过他的唇角、鼻梁、眼睛。
眼泪从她眼眶滚出,她说琪雅,你别怪我。
我阻止过的,但是我和凌项禹,不像你和宴安。
你放心,我不会让他们伤害知璋的。
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我会保护他的。
知璋,她看着郁燃,露出一个她对着镜子模仿了许久,和温琪雅七分相似的笑容,她的声音温柔极了,充满了母爱。
叫妈妈。
羽毛一样的声音落在地上。
凌谦眼睫一颤,他听见郁燃问他。
“大哥,妈妈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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