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哄骗。
离开京城数月, 苏玉融想去那个小院看看,一路上她都在担忧,会不会在她不在的这几个月, 蔺家已经将这院子收回去了。
那里充满着她与蔺檀的回忆,苏玉融试探性地推了推门, 出乎意料, 门扉并未从内闩住,她将一直带在身边的钥匙插入锁孔,“咔哒”一声轻响,门竟然开了。
苏玉融心头一松,转瞬又涌上难以言喻的酸楚。这间小院对于家大业大的蔺氏来说, 实在不值一提,估计族中也想不到要将它收回去,所以一直放在这边,没有过问, 她这才有幸还能走去看一看曾经与蔺檀住过的地方。
苏玉融推门而入, 小院依旧是那幅样子, 只是荒凉了许多, 曾经被她和蔺檀细心开辟出来的那一小方菜畦,如今已被丛生的野草肆意侵占, 过完冬,野草也荒败了, 杂乱地铺在田地中, 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屋檐下结了蛛网,窗台上落满了灰尘,空气中弥漫着久无人居的沉闷气息。
她走进正屋,打开厨房的柜子, 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对碗筷,是她和蔺檀一起去集市上挑的,他说夫妻俩做什么都应该成双成对,所以连图案都是一模一样的。
屋里还放着蔺檀用过的旧砚台,桌上的纸都旧得泛黄了,一看到这些熟悉的物品,那些过去温馨的生活仿佛全都历历在目,就好像昨日刚发生过。
苏玉融用力眨了眨眼,不让眼泪掉下来,她挽起袖子,从包袱里拿出一条襻膊,反手绕过肩系上。
来时她便决定好了,若是能进去便好好将院子里打扫一下,也好过一直荒废。
苏玉融从厨房里拿出扫帚,先将房屋里的尘埃扫去,再将屋檐下的蛛网都拍了下来。
她动作麻利,很快就将卧房收拾干净,接着又跑到庭院里,蹲下身,将田里丛生的杂草拔干净了。
汗水浸湿了额发,手臂也被草叶划出了细小的红痕,苏玉融混不在意,掏出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汗,便继续开始打扫厨房。
以前这些事情她做得并不多,蔺檀是个很爱干净的人,就算下职后再累都要将地扫一遍,擦干净桌子后才肯休息,后来小院与隔壁打通,地方大了起来,能请下人后,他才没有再做过这些事情。
苏玉融一个人收拾起整间屋子来有些吃力,正当她端着水盆,准备换水擦洗灶台时,院门口忽然传来脚步声。
“门怎么开了?”
苏玉融闻声,端着水盆的手一颤,下意识从屋里走了出来。
与此同时,蔺檀也迈步跨入了院门。
他今日是去附近寺庙祭拜的,想起自己名下还有这么一处小院,便顺道过来看看。远远见院门虚掩,他心中一惊,以为是遭了贼人。可走近了,却见院中杂草有被新近清理的痕迹,心下更是疑惑,这才警惕地走进来查看。
然后,他就看到了她。
初春的日光斜斜照进庭院,苏玉融系着月白攀膊站在书案前,水蓝色的薄绸襦裙像一汪化开的湖水,宽袖被卷起,露出半截柔韧的小臂,白得像刚化的新雪,腕间的镯子随着动作悠悠地晃,晃出一圈圈水光。
庭院中久久不住人,门推开时,惊起细碎的金尘,她微微侧首避开飞灰,耳边坠子便叮叮地响,裙裾在青砖地上铺开淡蓝的涟漪,那截露在春光里的皓腕时隐时现,镯色映着少女莹白的肌肤,竟分不清是玉润了人,还是人润了玉。
蔺檀呆呆地看着她,完全没有意料到会在这个地方遇到苏玉融,她刚忙碌许久,发丝有些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颊边,手里端着一个旧木盆,一双总是带着怯意的水眸,此刻因惊讶而睁得圆圆的,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四目相对,两人俱是怔在当场。
蔺檀环视了一圈,确认这院子是自己名下的那间无疑,既然如此,那为何苏姑娘会出现在此?而且瞧她的模样,似乎是在洒扫?
苏玉融一时心慌意乱,她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蔺檀,他不是应该在蔺家吗?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个早已被遗忘的小院,苏玉融忍不住心想,蔺檀是不是想起了什么,这个念头一旦冒出,她便紧张不已,又忍不住期待地看向他。
蔺檀率先回过神来,一种难言的欣喜瞬间填满整个胸腔,他庆幸自己今日出门,更庆幸突然兴起拐到这院子附近,连眼睛都跟着亮了几分,“苏姑娘,你为何会在此处?”
苏玉融被他问得有些心虚,端着水盆的手指微微用力,指节泛白。
一听到他喊苏姑娘,问她为什么会在这儿,苏玉融就知道他什么都没想起,也不记得二人曾经的关系,更不记得他们曾经一起从宗族逃离,在这个小院生活过许久。
蔺檀一直看着她,清晰地捕捉到了苏玉融神情一时的凝滞。
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解释。难道要说,这里是她和他的家吗?可他早已不记得了。
“我……”
她嗫嚅着,脸颊因窘迫而泛起红晕,眼神躲闪,下意识地想将手里满是脏水的木盆藏到身后。
蔺檀的目光扫过被她清理出一角的菜畦,又看向她身后虽然依旧陈旧,但干净齐整的房屋,眼底困惑更深,“这些都是苏姑娘打扫的?”
苏玉融闷声道:“是……”
蔺檀迈步走进庭院中。
这屋子,以他残存的记忆来说,应当已经空闲四五年,这期间都不曾有人居住,但现在看起来却完全不像是荒废几载的样子。
门口的花圃菜田,明显就是这两年刚开辟的,尤其是院子里的枣树,还没来得及长大,也是刚栽种没几个月。
这意味着,这几年内,准确来说,是半年内,这个小院曾有人居住过。
蔺檀不记得自己曾经让谁搬到过这里,乳母也早已去世多年。
“苏姑娘是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
蔺檀一边问,一边走进屋中。
柜子里的碗筷包括桌椅的数量都是成双成对的,相连靠在一起,桌子上还有着遗留的物品,笔墨纸砚,还有一些未曾用完的针线。
很多时候,亲近关系,就代表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当两样属于不同人的物品摆放在一块,看不出边界时,就意味着它们的主人早已在朝夕相处中,将彼此的生命融为一体。
这屋子,明显就是一对夫妻居住的。
但蔺檀不记得这里曾经让哪对夫妻居住过,他盯着桌上的东西,识图看出点什么,莫非是自己失去的几年记忆里发生的事情?
苏玉融只好解释,“先前……兄长失踪的时候,阿瞻曾经带我来过这里,他说、说此处清静,这院子空着也是空着,便让我偶尔过来帮忙看看,打扫一下,也算是有个事情做。”
她顿了顿,小声补充:“我……我闲着也是闲着,这里离我们租住的地方不远,我就想过来收拾收拾。”
这个解释听起来合情合理,蔺檀的目光再次扫过屋内那些成双成对的东西,桌上未曾用完的针线,还有院子里那棵新栽不久的枣树,这些细节,都隐隐透露出一种家的生活气息。
依她的意思,像是蔺瞻带她来过这里居住。
“我今日是去附近寺庙祭拜,想起名下还有这处院子,顺道过来看看。远远见门开着,还以为是进了贼人,没想到是苏姑娘在此。”
蔺檀将刚刚的话题揭过,语气温和地解释他突然出现的缘由。
“让兄长受惊了。”
苏玉融低声说道,心里松了口气,却也空落落的。
他果然一点也不记得了,对二人生活过的地方丝毫没有印象,连她撒谎也听不出那些不合理的地方。
“无妨。”
蔺檀微微一笑,“苏姑娘不是旁人,其实……你完全可以继续住在这里。”
他嗓音温润,语气平和,“这间院子本就空置许久,你一个姑娘家,独自住在客栈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此处虽简陋,但胜在清静,一应物件也算齐全。你既已辛苦打扫,空着也是可惜。”
“这……”
苏玉融摇摇头,“还是不了,这样实在太叨扰。”
蔺檀什么也记不清了,又何必再继续与他有什么牵扯,再说了,这附近住着不少认识她的邻居,她也害怕,若是他们见到蔺檀,会不会说些不该说的。
见他拒绝,蔺檀脸上并没有露出什么异样的神色,他依旧是那副温和的笑容,“没什么叨扰的,你既是阿瞻的妻子,便也是我的家人,我身为兄长,他不在的时候,照拂你理所应当。”
他顿了顿,看着她低垂的眼睫,补充道:“况且,你帮我照看院子,我尚未谢你。你住在这里,便算是帮我看家,我也能安心些。”
苏玉融面露犹豫,仍旧没有答应。
“还是说,弟妹是嫌这院子太小了,住不惯?”
他微微一挑眉,“如果是这样,那我便不勉强你了。”
“没有!”
苏玉融立刻抬头反驳,声音因急切而微微拔高,随即又意识到失态,脸颊泛起红晕,声音低了下去,“只是阿瞻他已经帮我在客栈付过房钱了……”
她向来如此,旁人若待她一分好,她便恨不能掏出十分来还,对方若再软语相求,她便更难说出拒绝的话,耳根子软得不像话,这毛病,她怎么都改不掉。
苏玉融说完,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腰间系带的流苏,心中懊恼自己刚刚脱口而出的话,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点银钱于蔺家而言或许不值一提,但于她而言,却是实实在在能买不少米面,够她生活好些时日的花费,就这么白白浪费了,她实在心疼。
她就是这样,见不得别人把银子当水洒,不知道挣钱难,也见不惯别人浪费粮食,田里面种出来的每一粒米都是用汗水浇灌的,尤其是,她经历过太多年饿肚子的生活,粮食与金钱在她眼里是非常宝贵且不能挥霍的东西。
蔺檀看着她,女孩微微蹙着秀气的眉头,眼底满是苦恼,双颊因刚才劳作和此刻的窘迫而泛起浅浅的红晕,几缕不听话的碎发黏在光洁的额头上,更显得那张不算明媚的脸有种天然的、笨拙的生动。
他放柔了声音,“没关系,一点而已。”
苏玉融却较真起来,小声地反驳,“好几两呢,都能买不少米面了……”
她计算着那笔巨款的用处,自己需要卖许多猪肉,绣许多花才能攒到这听上去似乎不值一提的几两银子。
蔺檀没来由地想到少年时,自己与好友一起爬山,在松林里碰到的一只灰鼠,也是圆头圆脑,小心翼翼地囤着过冬的松果,护食护得理直气壮,又憨态可掬,可爱得只是看一眼,心便跟着软了下来。
其实苏姑娘长得与那灰鼠并不像,蔺檀却不知道怎么就将二者联合在了一起。
蔺檀想了一会儿,终于没忍住,低低地笑出声来。
青年笑声清朗,胸口轻轻起伏,他眉眼弯弯,笑声在寂静的小院里显得格外清晰。
苏玉融看向他,不明白他在笑什么,下意识有些局促,怕是因为自己说的话太小家子气,遭人嫌恶。
蔺檀低头看着她因他的笑声而变得有些不知所措,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反而越笑越开怀。
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笑什么,只是似乎在认识苏玉融后,确实总是克制不了对她展露笑意。
蔺檀深知自己并不是个多么爱笑的人,只是从小受到礼教的教导,长大后自然也只能成为一个长辈与先生们眼里应该有的君子模样,大部分时候对别人的笑,都是出于礼仪的缘故,但他清楚,他对苏玉融并不是这样。
看到她时的笑容是真心实意展露的,与对其他人的不一样。
苏玉融见他一直笑个不停,有些羞恼地瞪圆了眼睛,似乎想说什么,看了他一眼,但最终却又没有开口。
蔺檀只觉得连日来应付诸多人的阴霾都被驱散了不少。
他清了清嗓子,压下笑意,但眼角的弧度依旧柔和,温声道:“好,我知道了,是我太过铺张,说话欠妥,这样,回去的时候,我同你去客栈,同掌柜的说一声,将剩下的房钱要回来,可好?”
他这话带着几分哄劝的意味,仿佛在说,你看,问题解决了,你可以安心住下了,钱也不会浪费。
苏玉融听他这么说,也不好再拒绝,不知不觉被他绕到了圈子里,她想了许久,想要找到个完美的借口来拒绝蔺檀的相邀,找了半天,找不到。
只能负隅顽抗,将蔺瞻搬出来,“可……我若搬离客栈,阿瞻找不到我怎么办,这件事还不曾与他说过。”
蔺檀并不在意,只道:“又不是什么大事,待他回来再说也是一样。”
“好吧……”她抬眸,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声音轻得像羽毛,“那就……多谢兄长了。”
“不必客气。”
蔺檀见她应下,心底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唇角牵起更大的弧度,那笑容依旧温和,他环视了一下四周,又道:“这里久未住人,许多东西怕是都不能用了。我今日无事,正好可以帮你添置些米粮炭火,将院里的东西都检查一番,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坏了需要修一修。”
他转身,挽起袖子,看着被清理出一角的菜畦,“这些可是苏姑娘刚刚收拾的?”
“嗯。”苏玉融轻轻点头,“我看荒着可惜,就随手拔了拔草,翻完土后,以后可以种点菜,还能养鸡。”
她还是对养鸡一事念念不忘。
先前在栗城养的那十只鸡,苏玉融还没有等到它们完全长大,为她创作更多金钱价值。
临走前,她将鸡全都送给了吴春娘,苏玉融心里对那位大嫂感激不已,若没有她,蔺檀也活不下来,他们也不会再见。
听她说完,蔺檀的目光落在她的双手。
他一直记得,苏姑娘的手有些粗糙,十指上都布满了厚厚的茧,这并不是个千娇万宠长大的女孩该有的双手,除草,耕地,做杂物,对她而言好像如同家常便饭一样。
他不知道她到底出身如何,突然的打探又太过冒昧,明明尚不知对方的身份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却又忍不住本能地对着这双手的主人感到心疼。
苏玉融注意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有些脏污的手指上,有些不自在地缩了缩手,往裙摆后藏。
“辛苦苏姑娘了。”
蔺檀心头很软,生出几分怜惜,连语气都不由自主地变得更轻,更加柔和,他下意识地想掏出帕子递给她,却摸了个空,懊恼自己今日竟然并未携带。
“不辛苦的。”
苏玉融连忙摇头,嗓音清软,“我……我习惯做这些了,只是一些小事而已。”
蔺檀思绪回笼,走上前说:“我帮你一起收拾吧,两个人快一些。”
他走到水井边,看了看,“这井水还能用吗?”
“我试过了,能打上水,就是有些浑浊,要放一会儿。”
蔺檀闻言,说道:“我来打几桶水上来,把院子冲一冲,尘土太大。”
他动作熟练地摇动轱辘,木桶沉下去,再拉上来时已盛满了水,蔺檀提起水桶,哗啦一声,清水泼在青石板上,冲走了积尘,空气中弥着几分清新的湿气。
苏玉融站在一旁,看着他忙碌的背影,眼眶微微发热,这样的画面太过熟悉,以前,他也总是这样,不言不语地帮她分担家务。
“兄长……小心些,地滑。”
她忍不住出声提醒,语气里藏着关切。
蔺檀回头,对她笑了笑,“没事。”
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蔺檀站在院中,目光扫过四周,说起来,自从走进后,他总觉得这院子的布局与他残存记忆里的模样有些出入,似乎宽敞了不少,原本该是隔墙的地方,如今是一片开阔的泥地,隐约还能看到些旧日墙基的痕迹。
“苏姑娘,”
他带着几分不确定开口,声音和煦,“我依稀记得,这院子从前似乎没有这般宽敞?像是与隔壁打通了?”
苏玉融心头一紧,面上却努力维持着平静,低下头,含糊地应道:“啊……是、是吗?我也不太清楚。许是、许是之前住在这里的人弄的吧?”
她不敢看他,生怕被他瞧出端倪。
一开始的院子的确不大,但后来蔺檀将隔壁家的田地买了下来,推了墙,又往外扩了一些,这样院子看上去才宽敞不少。
他若有心,还能发现许多建造都有他的手笔。
话音落下,蔺檀心中的疑惑却并未完全散去,“是吗?”
他没有再问。
洒扫完,蔺檀便陪着苏玉融去客栈取行李,两个地方隔得不算太远,他默默跟在她身侧,到了客栈,蔺檀开口退掉了剩余时日的房钱,又将那不多的几件行李仔细打包好。
回到小院时,已是傍晚,蔺檀帮她把行李搬进正房,又仔细检查了院门的门闩是否牢固,叮嘱道:“夜里门户要关紧,这附近治安尚可,往前面一点就是衙门。”
苏玉融一一应下。
“可有什么需要的东西,明日我给你送来?”
“啊……没有吧。”苏玉融想不出来。
盯着她的脸,蔺檀忽而笑了出来,“小鸡崽要不要,给你抓二十只养着玩?”
苏玉融顿时愣住,不知道他怎么就突然提到这茬子了。
蔺檀满脑子都是那时在栗城,他第一次踏足她与弟弟的小院子,她蹲在篱笆前喂鸡的模样。
他毫无道理的,心里就认定她肯定会喜欢这些小玩意,送别的人东西给她,苏姑娘一定不愿意收。
果然,苏玉融犹豫一会儿,还是屈服于毛茸茸的威力之下,轻轻点头,“要,我要的。”
“好。”
蔺檀温声细语,“明日给你带,今日收拾院子辛苦了,快去休息吧。”
“兄长也是。”
蔺檀朝她挥了挥手,苏玉融站在原地,看着他清瘦的身影逐渐远去。
第五十二章 心动
在这间熟悉又久违的卧房里躺下时, 苏玉融还有些恍惚,自己怎么就答应蔺檀又搬到这地方来了。
她越想越后悔,原本的打算是, 蔺檀既然遗忘了一切,而他们二人又和离了, 就不该再继续纠缠下去。
结果面对蔺檀的脸, 她又总难说出拒绝的话。
苏玉融心烦意乱,数着日子,蔺瞻还要多久回来。
省试时间久,差不多要半个月,之后还要等放榜, 然后是殿试,麻烦得很,前前后后,最起码得在京中待两个月。
若这几个月一直住客栈确实是个不小的花费, 虽然用的不是她的钱, 但苏玉融想起来还是会心疼, 她只能这么劝说自己, 是为了不耗费银子,所以才答应蔺檀的建议, 如此她才能欺骗自己,继续心安理得地在这间小院住下。
回到蔺府时, 已是华灯初上。
蔺檀沐浴更衣后, 坐在书案前,唤来了院里的小厮。
小厮走上前,躬身听命,却听自家公子语气认真地问道, “你可知道,在何处能买到小鸡崽?”
“什么?”
被问话的小厮猛地抬起头,脸上写满了错愕,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郎君怎么会问起这个?府中采买一向有专人负责,鸡鸭鱼肉都是处理好了才送进厨房。”
蔺檀说:“你只管告诉我,那种刚孵出来不久的小鸡何处售卖”
听他又问了一遍,小厮这才确信自己没听错,虽满腹疑窦,还是连忙回道:“城外南边的瓦市,每逢三、六、九日有大集,那里有专门的禽畜市,应当能买到。”
他小心翼翼地补充,“郎君若是想吃鸡,吩咐厨房一声便是……”
“并非为了口腹之欲。”
蔺檀打断他,“好,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
翌日一早,天刚亮不久,蔺檀就出了门,直奔南城瓦市。
听下人说,这种禽畜市开得都比较早,去晚了小摊贩可能就卖完东西回家了。
这瓦市是京城外最大的集市之一,人声鼎沸,三教九流汇聚,空气中混杂着牲畜粪便,泥土,食物以及各种货物的复杂气味,实在不太好闻。
蔺檀一身素雅锦袍,气质清贵,走在比肩接踵的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引来不少侧目。
他边走边四处打量,目光在熙攘的摊位间搜寻,好不容易找到下人所说的禽畜市,还未走近,便听到一片叽叽喳喳,咕咕嘎嘎的喧闹声。
街边有许多提着笼子,卖鸡鸭鹅等禽类的小贩,还有人牵着牛羊,旁边是花鸟市,人来人往,充满市井气息,喧嚣且热闹。
蔺檀新奇地打量着,走上前,只见一个个竹编的鸡笼层层叠叠,里面挤满了毛茸茸的小家伙。
它们品种不同,有的颜色嫩黄,有的颜色棕褐,还有花色斑驳的,一个个像是小绒球,伸着脖子好奇张望,发出细弱的鸣叫,叽叽喳喳个不停。
蔺檀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这么多活蹦乱跳的小东西。他停在一个摊位前,微微俯身,饶有兴致地观察,那小鸡绒毛蓬松,黑豆似的眼睛滴溜溜转,瞧着分外神气。
摊主是个皮肤黝黑的农妇,见来了位衣着华贵的公子,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堆起热情的笑容,“这位爷,要买鸡崽吗?您瞧瞧,都是前几日刚孵的,健壮着呢!买回去好养活!”
蔺檀不太确定如何判断健壮,只觉得眼前这些似乎都差不多,他想了想苏玉融那小院的大小,以及她可能照看的能力,斟酌着开口:“劳烦……给我挑二十只。”
摊主连忙手脚麻利地开始挑拣,一边挑一边念叨,“爷您放心,保准给您挑最精神的,您看这爪子,多有劲!”
蔺檀看着她熟练地抓起一只只小鸡检查,给他展示,他忍不住提醒:“轻些,别伤着它们。”
摊主笑着应承,“哎哟,您放心,咱有分寸!”
她挑了二十只鸡崽,分装在两个垫了干草的竹筐里。
蔺檀一手拎了一个,他也不清楚市价,拿了一锭银子,“这些够么?”
小贩一见,顿时眉开眼笑,“够的够的!”
说罢,又转身从笼子里拿了几个,“再送您两只鸭子,也很好养,喂点水草就行了!”
她捧着银子,满心欢喜,觉得不够,又热情地问:“爷要不要鸽子?我这儿还卖鸽子,肥得很,炖汤正适合!”
蔺檀想了想,点头,“那你给我拿两只。”
“好嘞!”
蔺檀一手提一个,从瓦市绕了出去,他走得很慢,生怕颠簸一些,会惊扰了筐里那些脆弱的生命,因此,从瓦市到小院这段不算太远的路,让他走得额头微微见汗。
好不容易走到小院附近,蔺檀突然闻到一股异味,低头一看,鸡崽的粪便臭得惊人,他忙弓起身,怕蹭到自己衣服上。
这身衣袍,是他昨夜睡觉前特地选的,让下人挂在熏笼上熏了一夜,清早起来穿上,连衣袖都是淡淡的沉香味,可不能弄脏。
苏玉融出门时,正看到他以一种怪异的姿势站在门口,微微弓着腰,眉心轻蹙。
苏玉融手里端着木盆,正准备去水渠边浣衣。
眼下还很早,天边还有一点未曾亮透的青色,推开门看到蔺檀时,她不免惊讶,没想到他这么大早会过来。
“兄长?”
她讶异道:“你怎么来了?”
“我给你送东西。”蔺檀笑了一下,稍微将篮子提起来一些,“听人说去禽畜市买这些得赶早,晚了没有,我一买完就给你送过来了。”
苏玉融低头,看到两个竹筐里探头探脑的毛茸小家伙,心中微软,柔声道:“我篱笆还没弄好呢。”
她一个人弄得慢,本打算一会儿洗完衣服回来再把剩下的搭完。
“没事!我帮你。”
蔺檀看向她,目光又落在她手中的木盆上,“你是要去洗衣裳?”
“嗯。”
“那你先去?我帮你搭篱笆。”
水渠附近人很多,不早点去,位子就被其他人占了。
苏玉融迟疑道:“这样……实在太麻烦兄长了。”
“哪里,一点小事而已,阿瞻不在,我帮你应该的。”他笑着看她,语气温柔。
是啊,当二哥的,代替离家的弟弟,照看孤身一人的弟妹,似乎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苏玉融抿抿唇,只能点头。
她端着木盆,往水渠的方向走去,那里已经有几位浣衣的妇人了,正嬉笑说着话,苏玉融走过去时,有人抬眸打量她几眼,而后欢笑道:“苏娘子!”
大家都是住在同片区域的邻里,苏玉融虽然并没有在小院里住上多久,但附近的人对她的印象都很深。
苏玉融闻声抬头,对上妇人探究而关切的目光,她轻轻点了点头,低声道:“张婶。”
这一声让附近其他几位妇人也陆续看了过来,目光交汇,短暂了沉默了片刻后,大家全都围了过来,“苏娘子是何时回来的?当初你走得匆忙,我们都不知道你去了哪儿。”
大家只知道她丈夫似乎是个当官的,并不知道具体是谁,毕竟蔺檀公务繁忙,早出晚归,他们这院子又偏僻,远离繁华的闹市,大家便觉得估计是个小官。
后来听说她丈夫去世了,苏玉融也离开了京城,那院子又再次空了下来,本以为不会再有人居住,没成想时隔几个月,竟又看见苏玉融出现在附近。
“就这几日回来的。”
大家围着她说了许久的话,关心她去了何处,以后可会在此长住。
苏玉融说:“还不知,我……只是回京处理一些事情,不知道待多久。”
方才第一个认出她的婶子说:“那院子空了许多时日,怕是又冷又潮,缺什么短什么就吱声,左邻右舍的,别客气。”
旁边一位姓王的小媳妇也搭了腔,声音温和,“是啊苏娘子,前阵子下雨,我看你那院墙头好像长了草,回头让我家那口子得空帮你瞧瞧可有哪处渗水的。”
大家还是像以前一样热情,苏玉融心头暖暖的,点头应下。
她们没有刨根究底地追问,这让苏玉融紧绷的心放松许多,她低下头,继续揉搓手中的衣物,声音柔和,“谢谢大家,我一切都好,院子慢慢收拾就行。”
“有什么需要的可一定要说!”
“对!一定要和我们讲,别憋在心里。”
当初她丈夫去世,邻里们担心许久,怕她一个人撑不住,不过如今看来,苏玉融应当过得挺好的,几个月不见,身形并未消瘦,依旧珠圆玉润,想来已经从伤痛中走出来,这样就很好,逝者已矣,活的人还要继续过自己的小日子。
又聊了一会儿,衣服洗完了,苏玉融端着木盆回家。
她不在的时候,院子里只剩下蔺檀一人,这才有机会仔细打量这个被苏玉融收拾过的小院,井台边干干净净,水桶摆放整齐,原本荒芜的菜畦已被重新翻整过,土壤疏松,只待春来播种。窗明几净,连窗纸上破损的地方都被仔细地补贴好了。
他看了一会儿,撸起袖子,从墙角找了些合适的木条,就着苏玉融扎了一大半的篱笆继续往下搭建。
这篱笆建在院角,旁边叠着油布,应当是盖在上面用的,苏玉融做事细致,那篱笆围得很好,蔺檀只需要将剩下一点口子围上就好,他做了个小木门,方便开合,中间用铁丝勾住,确保不会散开。
弄完后,他起身,走过去想将筐子里的鸡崽放进去,谁知道方才在篱笆旁蹲久了腿有点麻,站起身时一个趔趄,不小心将放在旁边的竹筐碰翻,筐口倾斜,十几只毛茸茸的黄色小团子瞬间解放,叽叽喳喳地叫着,跌跌撞撞地四散奔逃,有的钻到柴火堆后,有的试图跳上低矮的花坛,还有几只直接朝着敞开的院门跑去。
蔺檀心头一紧,也顾不得什么风度了,连忙起身去拦,一瘸一拐地跑过去抓,他哪里做过这等事,手忙脚乱地试图围堵,那些小鸡却灵活得很,在他脚边穿梭,让他无从下手,有一只钻到灶台底下,他弯腰想去捉,结果那小家伙却扑棱着还没长全的翅膀,甩了他一脸灰,而后又嗖一下从他手边溜走,只留下几根飞舞的绒毛。
“咳咳咳……”
蔺檀呛了一口,忙捂着嘴咳嗽,转身去找其他的,抓了几只塞进筐子里,盖上油布,再去找剩下几只。
他对着满院乱窜的小鸡无可奈何之际,苏玉融正好洗完衣服回来。
她推开半掩的院门,看到她那清冷端方的前夫,此刻正挽着袖子,满院子追着小鸡跑,来时干干净净的衣裳沾了灰,他的手上,脸上都是脏兮兮的。
苏玉融愣住,蔺檀瞥见她的身影,顿时窘迫得不行,怎么偏偏就这么倒霉,被苏姑娘看到这样狼狈的模样,维持许久的温和形象毁于一旦。
蔺檀站直了身子,有些心死了,低声解释道:“它们……跑出来了。”
他垂着头,一张如玉的俊脸上沾着灰,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苏玉融鲜少在他这种永远波澜不惊,沉稳持重的人身上看到这样慌乱的神色。
苏玉融回过神,随即,一丝笑意终究是没能压住,从唇角轻轻逸了出来。
她想起一件旧事,那时还在雁北,她生辰在腊月里,天寒地冻的,彼时两人还未成亲,蔺檀听说他们家乡的习俗,说是生辰定要吃一碗长寿面,寓意福寿绵长,他便记在心里,等到苏玉融生辰的时候煮一碗面给她吃。
那日晌午后,蔺檀戴着幂篱,在她家院门外徘徊,她疑惑地开门,看到是他,不知道他这打扮什么意思。
“苏姑娘……”
幂篱下传来他闷闷的声音。
还不等她询问,跟在蔺檀身后的小厮便憋着笑,抢先一步开了口,语气里满是揶揄:“苏姑娘你可不知道!我们家大人想亲手给您做碗长寿面,结果差点把衙门的后厨给点着了,灶膛火窜出来,险些燎了眉毛,头发也烧焦啦!”
“休得胡言!”
蔺檀猛地一斥,风一吹,帘子掀开一点,露出青年半张脸,果然能看到几缕长发带着不自然的卷曲,他气得耳根都红了,低声呵斥那小厮。
小厮知晓他性子温润,并不害怕。
蔺檀却很窘迫,低着头,将脸遮得严严实实。
苏玉融看着他这副模样,有些担忧地轻声问:“有没有烧伤?”
“没有……”
她还是不放心,“你摘下这个,给我看一看。”
蔺檀忸怩许久,摘下幂篱。
他的头发烧了不少,额角也烫红一片,幸好躲得快,才没被烧伤。
后来两个人成婚后,蔺檀有一次提到这件事,说他当时第一想法就是还好没毁容,不然变丑了就不好意思再来缠着她。
苏玉融检查了一下,发现并没有什么大碍后松了一口气,她仰着脸,望着他,声音软软地问:“那……面呢?”
蔺檀被她问得一怔,脸上更加不自在了,眼神躲闪着,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我做得实在难看,面条粗细不均,汤底也咸了,看着就……就很难吃。我不想拿给你……”
他越说声音越小,头也垂了下去。
苏玉融看着他这般模样,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她走上前一步,轻轻拉住他冰凉的衣袖,“没关系的呀。”
她仰着头,笑着对他道:“你端过来嘛,我想吃。”
蔺檀抬起头,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拗不过她,红着脸示意小厮将那个藏在食盒底层,其貌不扬的面碗端了出来。
面条确实如他所说,粗细不一,软塌塌地糊在碗里,看着实在算不上美味,但苏玉融却接过来,拿起筷子,吃得很认真。
看着她的脸,蔺檀不由自主抬手,用指腹轻轻擦去她嘴角的痕迹,擦完,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又有些局促地垂下手。
两个人就这样傻傻的,相视而笑。
眼下这情形,倒有些似曾相识。
苏玉融抿唇压下笑意,将洗好的衣物晾上竹竿,柔声道:“我来吧。”
她转身走进厨房,手里抓着一小把黄澄澄的小米走出来,她也不去追,只将小米均匀地撒在院子中央的空地上,然后轻轻“咕咕”了几声。
那些原本四处乱窜的小鸡,或许是闻到了食物的香气,立刻调转方向,叽叽喳喳地朝着撒米的地方汇聚过来,很快便围成一个小圈。
苏玉融就站在那片毛绒小团中间,裙摆边围着一圈嫩黄的身影,她抬起头,对站在一旁有些看呆了的蔺檀笑了笑,眼神明亮,语气温软,“你看,这样就好了。”
晨光熹微,柔和地洒满小院,她微微弯着腰,裙摆拂过地面,那些毛茸茸的黄色小团子亲昵地簇拥在她脚边,发出细弱欢快的叫声,苏玉融低头看着它们,唇角扬起一个温柔的弧度,一只一只将它们抓回竹筐中。
阳光勾勒出她圆润柔和的脸颊线条,那并不算明媚耀眼的五官,在此刻却焕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宁静而温暖的光彩。
蔺檀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了一拍,随即如同擂鼓般“怦怦”作响,一下又一下,沉重而清晰地撞击着他的胸腔,甚至震得他耳膜都有些发嗡,他下意识地抬手,指尖微微蜷缩,按住了自己的心口,想将那不听话的躁动按压下去。
可是他做不到,只呆呆地看着院中那个身影,脚步下意识地跟着她往前走了两步。
苏玉融将鸡崽们全都捉了回去,又站在篱笆旁,弯腰,将它们轻轻放下,待二十只小鸡崽与两只小鸭都被关在里面后,苏玉融仔细扣好木门,确保它们不会再跑出来。
她直起身,拍了拍手上沾着的米糠,回过头,却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一双如水的眼眸里。
蔺檀就站在她身后,静静地,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晨光在他身后勾勒出修长的轮廓,他的眼神有些过于关注,甚至带着几分痴迷。
目光灼灼,如有实质,牢牢地锁在她的脸上。
苏玉融心尖猛地一颤,有些不自在地垂下眼睫,视线无处安放,手无意识地揪住了衣角,“兄、兄长……”
蔺檀猛地回神,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脸上闪过慌乱。
“嗯?”
他含糊地应了一声,看向他处,“怎么了?”
苏玉融虚虚抬起眼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心里有些不自在,只好小声提醒道:“你的脸上……沾了灰。”
蔺檀一怔,下意识地抬手就往脸上抹去,他此刻心绪未平,动作显得有些急躁,连取帕子都忘了,用手背在脸颊上胡乱擦了擦。
他越是着急,那点灰痕反而被他抹开了些,在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更加明显。
蔺檀手忙脚乱,“抱歉,我……”
他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了,怎么慌里慌张的。
苏玉融看着他这般模样,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比方才更低了,指了指自己的脸,“在这儿。”
蔺檀依言用手背在她指的地方擦了擦,却并没有弄干净。
苏玉融看着他无措的样子,犹豫了一下,只好走上前,“别动。”
她抬起手,用帕子轻柔地触碰他的脸。
帕子上带着她指尖微凉的温度和皂角的淡淡清气。
蔺檀在她靠近的瞬间,整个人便僵硬得像是一根棒槌,呼吸凝滞 。他垂眸,能清晰地看到她脸上细小的绒毛,温热的呼吸极轻地拂过他的下颌。
她离得很近,少女发间的清香一下子将他包围,蔺檀连呼吸都忘了,只觉得被她擦拭过的那一小片皮肤,像是被点燃了一般,微微发烫。
心跳在安静的院落里显得格外清晰,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撞击着胸腔,他心道完了,为什么会这么响,苏姑娘会听到吗?
苏玉融仔细擦了几下,确认干净后,这才收回手,后退了半步。
等收起帕子,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刚刚的行为似乎有些逾矩,只是她习惯了,以前两个人还是夫妻的时候,比这更亲密的事情都做过许多,所以她方才也没多想,便自然地帮他擦脸。
仔细一想,这样是不对的,在他眼里,她是他的弟妹,应当与他保持距离,蔺檀一向是个知节守礼的人,她这般行径,落在他眼中,是否太过轻浮。
苏玉融垂下眼睫,有些不知所措,将帕子攥在手心,低声道:“我……对不起,我方才没想那么多,并非故意冒犯。”
蔺檀忙道:“不是、没有……我没有觉得冒犯,我……”
他还从未有这般语塞的时候,过去在书院,面对先生诘问,他能引经据典,条分缕析,与文人墨客清谈辩论,亦能做到从容不迫。
可此刻,面对苏玉融,他只觉得舌尖像是打了结,脑子里那些锦绣文章,机锋妙语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片兵荒马乱的空白。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在苏姑娘面前,总是变得有些不像他,血液灼热滚烫,烧得他心神不宁。
蔺檀深吸一口气,试图稳住乱糟糟的心神,垂着眸,不敢与她对视,只能飘向一旁叽叽喳喳的鸡崽,“只是未曾想到这些鸡雏如此活泼,一时有些……手忙脚乱,让苏姑娘见笑了。”
他生硬地将话题扯回那群鸡崽身上,试图掩盖自己方才的失态。
苏玉融也低着头,轻轻“嗯”了一声,顺着他的话道:“这些小东西刚换新环境,难免惊慌,兄长不必放在心上。”
见她似乎并未深究自己方才的失神,蔺檀心下稍安,却又莫名生出几分失落。
他宁愿她追问,哪怕他依旧语无伦次,也不愿刚刚那一时的心跳失序,只是他一个人的幻觉。
蔺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衣袖,找回几分平日说话的语调,他扬起嘴角,挤出笑容,却反而更加有种不自在感,“篱笆已经围好,苏姑娘看看可还牢固?若有什么不妥之处,我再调整。”
苏玉融走上前,大概检查一番,点了点头,“很牢固,多谢兄长。”
“不用客气,应该的。”
两人相对而立,陷入沉默。
蔺檀斟酌许久,开口道:“往后……若还有什么力气活,或是其他需要搭把手的地方,苏姑娘不必客气。阿瞻不在,我理应照应。”
苏玉融抬起头,对上他温和的目光,心中微暖,又有些酸涩,她知道他是好意,也感激他的照顾,但终究是因为蔺瞻的缘故,因为她是他的弟妹,所以他才对她多了几分关照,对吗?
苏玉融轻轻抿了抿唇,“多谢兄长好意,我自己能应付的,总不好一直麻烦你。”
他说:“苏姑娘言重了,谈不上麻烦。”
话音落下,两人又没话说了。
蔺檀知道自己该告辞了,作为大伯哥,一直赖在弟妹的住处这算什么呢?
他自己心里也清楚,这样于礼不合,却又总是装聋作哑,若真的是关心独居的弟妹,他这个大伯哥更应该避嫌,让下人过来送东西才是。
蔺檀心中有些唾弃自己这种种行为,他攥着袖中的手,“那……苏姑娘这边没什么事的话,我便先回去了。”
苏玉融点点头,“好。”
他心下黯然,转身离开。
苏玉融将他送至院门口。
蔺檀走出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看见她依旧站在那里,见他回头,她似乎愣了一下,随即便别开目光,低头将院门关上。
视线隔绝开,再看不见她的身影,蔺檀失落地走回家。
作者有话说:哥:不好,好像喜欢上弟弟的老婆了!
第五十三章 横刀夺爱
自从上次去送过东西后, 蔺檀就好几日没再去过那个小院,家中下人也知会过他,说别庄已经收拾好了, 问他何日搬过去。
蔺檀也不知道,始终没有开口敲定个日期, 那处别庄有些远, 搬过去后虽然清静,但想要随时随地赶回京就难了。这迟疑因何升起,他心底明白,却不愿意继续深想。
呆在家中这几日,蔺檀总是频繁做梦。
梦里常常有个哭泣的女人, 站在不远处,蔺檀看不清她的脸,只能听到她喃喃地说着什么。
有一次,他终于走上前, 询问她是谁, 她擦了擦泪, 哽咽问他, 为何将她忘了,为何记不得她是谁, 她声音凄楚,搅得他心神不宁。
蔺檀心里空得厉害, 也跟着难过, 只觉得魂魄都好像被人抽出去一缕,他思考许久,却完全回忆不起那人的身份,每次醒来, 都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不知怎的想到住在小院里的那个人,两道身影也无端地重叠起来。
弟妹也是个爱哭的姑娘。
他第一次见到她时,她便是一张哭花脸的模样,眼眶通红,眸光潋滟,氤出雾气,好像蕴着化不开的烟雨。
蔺檀自幼便不喜与人过分亲近。
他生长于诗礼簪缨之族,言行举止皆有法度,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规矩框架束缚着,只能在方寸之地循规蹈矩,容不得半分逾越的行径。
蔺檀的父亲才学平平,仕途也毫无起色,而母亲却出身大族,心气极高,容忍不了丈夫是个没用的废物。
因为妻子太过强势,总是羞辱打骂他,所以父亲便早出晚归,甚至在外留宿,母亲指望不上丈夫,便将所有的期望都倾注在他身上,蔺檀在筷子都不会拿的年纪,就要先学会握笔,写自己的名字,不然就要罚跪,没饭吃。
读书,而后为母亲出一口恶气,是他听得最多的话。
幼时记忆中,最熟悉的并非承欢膝下的温情,而是一墙之隔外,父母永无休止的争吵与斥骂,声嘶力竭地诅咒,摔花瓶,扔椅子的动静都如家常便饭一般。
起初他还会害怕,会躲在角落瑟瑟发抖,哭着拉他们,后来便渐渐麻木了,只将自己关在房中,对着满架诗书,仿佛这是属于他的,唯一的清静之地。
后来,爹娘感情彻底破裂,母亲毅然决然改嫁,蔺檀跟着马车后面追了许久,最后只能看着母亲越走越远,没多久,爹娘各自成婚,父亲的续弦夫人嫁到蔺家的第二年就生下了孩子,蔺檀在这个家中的地位很尴尬,八九岁的时候,他便基本住在书院中了。
他始终无法理解,既然夫妻情分已薄如蝉翼,相处如同仇寇,为何还要将另一个生命,也就是蔺瞻带到这世上,徒增怨怼,使得为人父母的责任也显得如此轻率不堪。
正因如此,他对婚姻一事敬而远之,也不愿像长辈们安排的那样,为了繁衍子嗣,以及巩固家族势力,就随便找个女孩成婚,这样,这样对双方都不公平,他抗拒成为如父母那样的人。
蔺檀自诩谨守分寸,与人保持距离,厌恶任何不合时宜的肢体接触,他的院中,连侍奉的下人都很少,只有一个平时帮忙熏香,磨墨的小厮。
可那日在吴家村,当苏玉融红着眼睛,不管不顾地扑上来,紧紧抱住他,口口声声唤着“夫君”时,他虽茫然无措,脑中空白一片,身体却并未如预料般生出排斥与不适。
相反,那温软的身躯带着颤抖依偎进他怀里时,他竟然产生一丝依赖与沉迷,很想抬手将对方紧紧拥住。
后来,当弟弟赶到,将苏姑娘从他怀中拉扯出去,护在身后时,蔺檀是有些不舍的,尤其是得知,她是弟弟的妻子时,蔺檀心中掠过的,并非对弟弟的关切,而是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立刻察觉的,极其隐秘的失落与不甘。
凭什么,凭什么她是蔺瞻的妻子,凭什么他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她就已经与另一个人在一起了。
这种情感,在这接下来的日子里愈来愈浓,一开始还只是一粒细小的种子,深深地埋在心田中,让人无法察觉,后来长出芽,汲取着血液,越长越快,越来越庞大,它像是蔺檀少时在书上看到的绞杀榕,起初只是依附,而后根系深扎,紧紧缠绕,直至将寄主彻底吞噬。
他试图摒弃那些杂念,可它却如同附骨之疽,越是想压制,越是破土而生,每一次想起苏玉融,想起她的身影,想起她指尖的触感时,那榕树的藤蔓便是收紧一分,勒得他几乎窒息。
蔺檀唾弃这样的自己。阿瞻是他的亲弟弟,血脉相连,他怎能对弟弟心仪的女子存有如此不堪的觊觎?这与他自幼接受的教诲,与他秉持的君子之道截然相反,这是他最唾弃厌恶的行径,他何时也变成了这等不堪的卑劣小人?
若她不是蔺瞻的妻子呢?
倘若她与蔺瞻并无瓜葛,自初见后,他是否会顺其自然地认识她,爱慕她,进而萌生求娶之心?一切似乎都该是水到渠成。
只是,他们已经互订终身。
这种念头刚升起,蔺檀心中又有一声音说道:
他们并未三媒六聘,拜堂成亲,不过是两情相悦,私定终身罢了。
是了,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未曾告祭宗庙,宴请宾客,那便算不得真正的夫妻。更何况,此事除了他们三人,再无旁人知晓。这岂不是意味着他若有意,完全可以……
横刀夺爱。
这四个字从脑海中浮起,震得他神魂俱颤。
蔺檀猛地站起身,额角渗出冷汗,呼吸一时都有些艰难。
整个人如同被劈成两半,一半为自己的想法感到龌龊与可耻,自幼的圣贤书仿佛都白读了,礼义廉耻全然不顾,另一半,又莫名叫嚣起来,声音越来越大,试图盖过理智。
他烦躁地在房中踱步,想将那些阴暗的念头驱散,可是那双含泪的眼眸,温软的身体,却如同烙印刻在心头,怎么都挥之不去。
蔺檀缓缓呼出一口气,眸中晦暗,推开窗,晚风一吹便是一身寒意,却怎么都浇不灭心头的火。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小厮谨慎的声音,“公子,夫人让小的来回话,说是宋家的三小姐听闻公子学识渊博,仰慕已久,夫人问,公子明日可否得空,去城南的雅集上与三小姐品茗论诗,也算是全了礼数。”
回到京,连半个月都没有,家中长辈已经为他张罗了好几次这样的事情。
蔺檀疲于应付,拒绝过很多次。
这次也如常说道:“你去回禀三叔三婶,我明日已有约,不便前往。”
小厮喏喏应声退下。
主院中,袁琦刚给丈夫喂完药。
自去年年底开始,蔺三爷的身体便差了许多,总是隔三差五地生病。
年纪到了,许多事情也心有余而力不足。
小厮走进来回禀了蔺檀的话。
自从蔺檀回京后,他们就打算重新为他娶一位门当户对的妻子。幸好当初苏氏嫁进来时,族里便留了个心眼,鲜少让她见外客,一是怕她没规没矩,丢人现眼,二是越少人知道她的存在越好。
许多高门贵户或多或少知道蔺檀娶了个乡下村妇,但并不知道那女子长何模样,又姓甚名谁。这个污点,也在蔺檀失忆后,从他身上除去了。
他如今在京中依旧是个香饽饽,是许多人眼里炙手可热的乘龙快婿,族里绝不能容许他继续蹉跎下去。
他的弟弟妹妹们有的都已成亲,就他后院还空无一人,别的郎君二十四五时,孩子都会满地乱跑了。
好言劝说过几次都没有用,袁琦看向正在叫丫鬟帮忙洗脚的丈夫,问道:“老爷,要不缓缓吧,他毕竟刚回来。”
“不能!”蔺三爷一激动,连连咳嗽几声,袁琦弯下腰,帮他顺了顺后背,待缓过气了,他才道:“既然明着相请不行,那便……换个方式。我就怕他哪日想起苏氏,这件事情,宜早不宜迟,待一切尘埃落定,成婚后,就算再生变,他也不能怎么了咳咳……”
袁琦抿了抿唇,点头,“那我明日来安排吧。”
……
开春后,苏玉融在翻新的田地里播了许多菜种,嫩绿的芽儿才刚冒头,需要细心照料。
一清早,她抓了把稻谷,站在新扎的篱笆外,看着里面那些小鸡小鸭们围上前争相啄食,它们叽叽喳喳,生机勃勃,给这寂静的小院添了许多热闹。
苏玉融瞧着它们,却轻轻叹了口气。
有点后悔,她为什么要养这些鸡呢?
当初或许只是一时心软,或许是觉得院里太空,又或许是因为那一点只有她记得的可怜回忆,所以才收下蔺檀送的这些小玩意。
可是,鸡鸭鹅不是别的东西,它们都是活生生的物品,吃穿用度都得操心,一日离了人都不行,苏玉融要经常去捞水草喂鸭子,将螺壳捣成碎,混合着稻米喂鸡,它们在,就相当于一个牵绊,她没法像最初打算的那样,了无牵挂地随时离开。
要照顾它们,就得在这里扎根,至少得等到它们再长大些,长出厚实的羽毛,不再畏惧寒冷。
可是……这里是蔺檀名下的院子,住在这儿,或多或少与他会牵扯上一些关联,这并不是苏玉融最初的打算。
她蹲在篱笆前,有些失神,不知道之后到底该怎么办,其实她就不应该跟着回京的,她应当留在栗城,但心里又放不下蔺檀,总想着确保他安安全全回到蔺家,心里的大石头才能落下。
更多的,是想再见见那张日思夜想的脸,如此优柔寡断,总是被各种各样的事情牵绊住,难以作出决断,苏玉融很讨厌自己这样的性子。
她忧愁地看着这群鸡啄食,等它们吃完,苏玉融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谷壳,从屋檐下摘下一顶遮阳的斗笠,戴在头上出门。
过去尚在蔺家时,隔一段日子,五弟妹贺瑶亭都会去城外的道观里上香祈福。
算算日子,今日十五,她应当会去。
苏玉融没有去观里,只是等在了贺瑶亭必经的那段山路上。
春日山景正好,路旁野花星星点点,和风拂面,苏玉融站在一株柳树下,远远看到贺瑶亭的丫鬟,旁边有一辆缓缓行驶的马车。
去年年底,贺瑶亭有了身孕,到如今正好三个月,度过了最危险的前三个月,她的身体终于稳定下来,贺瑶亭想着去观中还愿,顺便为未出世的孩子以及正在参加省试的弟弟祈福。
马车在道观外停下,丫鬟小心地搀扶着贺瑶亭下来透透气,贺瑶亭的肚子尚未显怀,但看着身形似乎圆润了不少,气色也很好,浓丽明艳的五官多了几分将为人母的柔和。
苏玉融看着她,唇角不自觉扬起一抹温和的笑意。她轻轻走上前,在贺瑶亭面前站定,然后抬手,缓缓掀开了戴在头顶的斗笠。
“五少夫人,”她声音带着笑意,“还记得我是谁吗?”
贺瑶亭闻声抬头,目光落在苏玉融脸上时,先是一愣,而后美眸瞪大,喜道:“二嫂嫂!”
她激动地想要上前拉住苏玉融的手,丫鬟顾忌着她的身子,忙唤道:“夫人,您小心些!”
贺瑶亭却置若罔闻,脸上满是抑制不住的欢喜,“真的是你!你什么时候回京的?怎么也不派人来同我说一声,你现在住在哪儿,一切都还好吗?”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蹦豆子般砸过来,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苏玉融都不知道该从哪个问题开始回答,手也被贺瑶亭紧紧拉住,她笑着道:“回来有些时日了,我一切都好,还住在之前的院子里。”
她目光落在贺瑶亭隆起的腹部,想到刚刚丫鬟们小心翼翼的模样,眼神柔和,“倒是你,看着气色真好。五弟妹,你是不是有身孕了?”
贺瑶亭抚着肚子,“嗯,已经三个月了。”
说完,抬起头,看向苏玉融,说道:“二嫂嫂,我们边走边说吧?”
“好。”
苏玉融重新戴上斗笠。
贺瑶亭身边的都是她的心腹丫鬟,嬷嬷也是从贺家带来的,苏玉融不怕被她们知道她是谁,但去别的地方就不一样了。
她陪同贺瑶亭去祈了福,离开时,苏玉融小心翼翼扶起她,眼底有些心疼,忍不住小声问:“五弟妹,你怀着身孕难不难受?我以前听人说,肚子里有孩子时,会很不舒服,吃不下饭也睡不好。”
贺瑶亭叹气,“是有一些,吃什么吐什么,眼下好一些了,你都不知道,我娘和婆母现在恨不得把我当瓷娃娃供起来,这也不让动,那也不让碰,闷死我了,我在家里憋了三个月,前几日,大夫把了脉,说我胎象稳定,我这才得以出来,要不然,你还碰不见我。”
她拉着苏玉融上了马车,像是有说不完的话,喋喋不休道:“你走了之后,我常想起你。看到你如今好好的,我真是……真是打心眼里高兴。”
贺瑶亭说着,眼圈微微有些发红,“二哥的消息传回京的时候,我真的很担心你,我不知道你晓不晓得他重伤失忆的事情。”
提到蔺檀,苏玉融眼神黯了黯,“我晓得的,他不记得我了。”
贺瑶亭拉着她的手,“二嫂嫂……”
“我没事的。”苏玉融笑了一下,那种悲痛欲绝的感情已经消退许多,她现在提起这件事,心里仍旧会传来细细密密的痛,只是不会再像最开始那般,伤心得直不起身。
“其实……只要他好好的,不记得我也没关系。”苏玉融淡淡扯了下嘴角,“真的没事。”
贺瑶亭一直看着她。
蔺家不允许提到苏玉融,她的存在就这么被抹杀了,贺瑶亭被婆母警告过许多遍,有好几次,她都很想告诉蔺檀,他曾经有个很恩爱的妻子。
她不知道这样对不对,不知道就这样草率地揭破真相,到底是好的,还是坏的,对苏玉融而言,回到蔺家真的开心吗?失去记忆的蔺檀,是否会想从前一样珍视与爱重他的妻子?
贺瑶亭没法替别人去做决定,所以她最终什么也没说。
两人坐在马车里,絮絮叨叨地说着别后种种。
贺瑶亭抱怨着怀孕的辛苦与甜蜜,“我的胃口很奇怪,有的时候什么都吃不下,有的时候又看见什么都想吃。”
“那你可有什么忌口的?”苏玉融问道:“我给你做,我在家里闲得也没事,给你做些爽口的菜,你尝一尝好不好?”
贺瑶亭一点也不客气,“我没什么忌口的,大夫就说别吃凉寒化血之物就好!”
“嗯嗯。”
苏玉融点点头,“等我回去看看。”
“好!”
时辰还早,贺瑶亭打算拉苏玉融去喝会儿茶,那间茶楼,以前,蔺檀也曾经带着苏玉融去过,她喝不惯茶,但是很喜欢吃这家店中卖的茶点,微微的清苦后,回味满是甘甜,她一直想研究是个什么做法。
苏玉融同贺瑶亭说起她在栗城的趣事,养鸡种菜,帮酒楼处理肉,赚了不少钱。
“我那鸡再过一个月都能下蛋了,但是我这不是要回京,照看不了它们,就送给别人啦。”苏玉融絮絮说起一些琐碎的事情,“那里的风俗与京城很是不一样,没那么冷,但是鼠虫很多!我刚搬过去的第一夜就碰到老鼠!”
贺瑶亭一听,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身份贵重,是茶楼的常客,刚进门就有人躬身迎上前,领着二人前往雅间。
苏玉融伸手扶住贺瑶亭,两个人小心翼翼走上台阶,正要到阁楼前面的长廊时,忽地看到熟悉的身影。
“今日之事,多谢二公子。”
“举手之劳罢了。”
苏玉融伸出去的手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那声音,她再熟悉不过,她抬起头,循声望去,目光穿过长廊,落在不远处一对正在说话的男女身上。
他们似乎刚从雅间出来,正要离开。
蔺檀依旧身姿挺拔,仪态稳重,与他说话的女子戴着帷帽,看不清脸,穿着一身浅碧罗裙,身姿窈窕,风致楚楚。
苏玉融呼吸一滞。
郎才女貌,璧人成双。
这几个字不受控制地钻进脑海,如同长了刺似的尖锐。苏玉融人还没反应过来,已下意识垂下眼睫,将所有翻涌的情绪死死压住。
“五弟妹,小心台阶。”
苏玉融的声音听起来比刚才还要平静几分,她稳稳地扶着贺瑶亭,脚步不停,径直朝一旁的雅间走去。
蔺檀与面前的女子说完话,便转身离开了。
今日清早,他收到昔日同窗的邀约,请他去茶楼一叙,说是有急事。
蔺檀如约而至,却发现雅间外并不是同窗,而是吏部侍郎家中的千金。
宋小姐先同他道歉,此番假借他同窗名义邀约实属无奈之举。
宋小姐父母早已双亡,由叔父抚养,其父母去世前,为她留下丰厚的嫁妆,但她那叔父欲侵占这笔钱,想将她嫁与妻子娘家的侄子,但那人品行不端,宋小姐走投无路,故意在某次宴会上向袁琦透露她爱慕蔺檀一事,袁琦正要为蔺檀选妻,便答应帮她见一面。
她问蔺檀,能否愿意与她假意定下婚事,暂且保住父母嫁妆。
蔺檀拒绝了,问她可有嫁妆字据清单,确保田地铺子都在自己名下才是要紧事,寄托于旁人没有用,必要时只能对簿公堂。
他又说了其他一些法子,宋小姐听后感激不已。
待送走宋小姐后,蔺檀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
他若没有别的事情占据心神,便只会想到苏玉融。
蔺檀提过要给她找两个下人,但是苏玉融不要。
可是她一个人在家,会不会孤单,洗衣做饭,忙活得过来吗?
她现在在做什么?吃过饭了没有,那些鸡吵不吵,篱笆围得好吗,小鸡们还会不会钻出来。
那两只鸽子,也不知道她是吃了,还是养了起来。
这些零碎的事情,总是占据满心,让他分不出精力去思考别的东西。
蔺檀发现自己,已经没法再正常地生活了。
如果不去见苏玉融,他会死的。
作者有话说:哥:我真的好恶心,好龌龊。
弟:[白眼]我早说他不是好东西了你们还不信
第五十四章 将她抢过来
苏玉融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的家, 在茶楼里看见蔺檀后,苏玉融一直装作没事人一样,正常说说笑笑, 可是贺瑶亭看出她在故作欢笑,眼里露出担忧, 拉住她的手, “二嫂嫂,你心里是不是很难过?”
“没有的。”
苏玉融不想别人担心她,倔强地摇摇头。
贺瑶亭深知她是个什么性子,就算有什么也绝不肯说出口,怕给别人添麻烦, 所以便将一切都埋在心中。
“我也不瞒着你……家里长辈,近来确实在频繁为二哥相看人家。他年纪不小了,族里都盼着他能早日娶一位门当户对的妻子,安稳下来。”
她看着苏玉融有些苍白的脸色, 心中不忍, 却又觉得不该隐瞒, “你……是怎么想的呢, 是否要告诉他,你们两个曾经……”
“不用!”
苏玉融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打断了她,“五弟妹,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她顿了顿, 声音很轻,“其实……这样也好,他本该如此,那些已经过去的事情又何必再提起。”
话一说出口, 苏玉融发觉自己心里空空如也,像是破了个口子,风一吹便是呼呼声。
是啊,他本该如此。
难怪这几日,蔺檀都没有来过小院,原来是家中长辈正在为他张罗婚事,他忙着相看姑娘,哪有功夫来她这儿。
他们两个,原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那些曾经让她觉得无比珍重的过往,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
是不是从一开始,两个人就不该开始。
因为她的存在,打乱了他原本循规蹈矩,光风霁月的人生轨迹,害得他与家族断绝关系,受人诟病,如今他失了忆,忘了她,仿佛一切又重新回到了原点,蔺檀依旧是那个前途无量的高门少爷,最终会按照家族的期望,娶一位端庄贤淑,门当户对的贵女,以后夫妻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儿孙满堂。
而自己,不过是他在边陲小镇一场荒唐的梦,梦醒了,一切就过去了,这个结果,不是她在嫁给他前,就早预料到的吗?
最开始,苏玉融便没有想与蔺檀做一辈子的夫妻,她只是贪恋他带给自己的温暖,高门贵户子弟与一个身份低微的屠户女,怎么可能长长久久,她早就做好了结束的准备,为什么真到了这个时候,又难过得心疼,甚至还有些不甘心。
可是她并不是一个会一直纠缠不清的人,苏玉融脾气是很好,耳根子软,也总是摇摆不定,可若一旦真的下定决心,就绝不会再反悔,她不想让自己那么掉价。
“我已经放下了。”苏玉融说:“如今看到他还好好的活在世上,我就很开心了,别的事情,不能太贪心。”
她反复在心里对自己说着这些话,仿佛念得多了,就能成真。
贺瑶亭轻轻叹了声气,“真是造化弄人,二嫂嫂……”
不对,如今不该这么叫了,她改口说道:“玉融,你还年轻,又那样好,还可以再找个好人家,我去他大爷的蔺檀,咱不要他了!”
男人所谓的真心,也不过就是那样。
贺瑶亭有些激动地拍了拍桌子。
苏玉融忍俊不禁,拉了拉她,“你小心些,肚子里还有孩子呢。”
贺瑶亭一吓,老老实实坐好了。
两个人又聊了一会儿,贺瑶亭出来太久了,身旁的侍女提醒她该回府,出去的时候,才发现外面不知何时竟下起了雨,雨丝细密,带着初春的凉意,天地间一片灰蒙蒙的。
“这雨瞧着不小,二嫂嫂,我让马车送你回去吧?”
贺瑶亭担忧地拉住她。
苏玉融望着檐外连绵的雨幕,摇了摇头,声音有些飘忽:“不用了,五弟妹,你怀着身子要紧,快回去吧,我再在这儿坐会儿,等雨停了再走,大不了一会儿同店家借把伞,反正我住得也不远。”
贺瑶亭还是不放心,“这怎么行,我送你。”
“真不用。”苏玉融摇头,“你快回去吧,不然你婆母肯定要怪罪,我正巧还没坐够,喝会儿茶,看会儿雨再回去。”
“好吧……”
贺瑶亭拗不过她,再三叮嘱她小心后,才被丫鬟扶着上了马车。
苏玉融目送马车驶远,独自一人走进了雨中。她没有伞,也不想寻地方躲避,就这么任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与衣衫,寒意一点点渗透进去,她却仿佛感觉不到,只是浑浑噩噩地朝家走去。
雨水模糊了视线,让她的思绪也变得越来越混乱。
贺瑶亭的话反反复复在耳边回响,族中长辈正在张罗蔺檀的婚事,安排他相看合适的姑娘,顺利的话,夏天就会成婚。
好像不管与谁在一起,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就快走到小院时,远远的,苏玉融看见有个清隽挺拔的身影站在门前,蒙蒙细雨中,她凝神一看,接着猛地刹住了脚步,当看清是谁后,苏玉融本能地往一旁的小巷子里躲去,背紧紧贴着冰冷粗糙的墙壁,连呼吸都屏住了。
蔺檀怎么会在这儿?
他立在屋檐下躲雨,时不时往路口看去,似乎是在看她有没有回来,苏玉融心口跳得厉害,将自己藏进巷子深处。
看到那张再熟悉不过的俊脸。苏玉融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她不想再看见蔺檀,不想再与他有任何瓜葛,一会儿回家后就收拾东西,明日一大早她就要搬走,那些鸡鸭鹅她都不要了,送给别人就是。
苏玉融靠着墙,站了许久,腿都有些麻了。
蔺檀抬头看着越下越密的雨,打在脸上时满是寒气,他眉头微蹙,想到苏玉融平日出门似乎总不爱带伞,这样的寒雨,她若被困在半路,或是淋湿了回家……
他没有再多犹豫,转身快步走到隔壁邻居家门前,叩响了门,开门的是位大娘,蔺檀匆匆说明来意,借到了一把油纸伞。
他撑着伞,快步走入雨中。
苏玉融每日的行程很固定,清晨去买菜,晌午前去河边浣衣,偶尔将做好的绣品送到绣庄寄卖。
有时买菜回来的路上,会特地去肉铺买些店家不要的边角料,带回家后煮熟了,耐心地喂给巷子里的那些野猫,这些家伙被她喂熟了,每当她的身影出现,它们便会从墙头,巷子等各个地方钻出来,亲昵地围着她打转。
他打算去她常去的几个地方找找看,想着若能接到她,至少不必让她淋雨。
看着蔺檀走远,苏玉融立刻从藏身的巷子里走了出来,她其实已经淋了不少雨,发丝湿漉漉地贴在脸颊,衣衫也湿了大半,冷得她微微发抖。
回头见蔺檀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她小跑回到小院,飞快地打开门锁,闪身进去,重重地插上了门闩。
苏玉融靠在门板上,冷得牙齿都有些打颤,想去厨房烧点热水驱寒,她匆匆换下衣物,简单将身上擦干后便想去厨房里烧水喝。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邻居大娘的拍门声,“小苏!小苏你在家吗?”
苏玉融听声音有些焦急,怕那大娘是有什么急事,忙擦了擦手,跑去打开门。
“哎哟,我莫非是眼花了不成,方才有个年轻郎君敲门来借伞,这雨蒙蒙的,他跑得又快,我便也没看清,现在细想起来,他怎地、怎地长得那般像你那……你那过世的夫君啊!这青天白日的,我莫不是撞见……”
大娘瞪大眼睛,同她描述着刚刚发生的事情,那种姿色的男人可不多见,以前苏玉融那当官的丈夫没死时,她偶尔见过一面,印象深刻。
苏玉融头晕得厉害,听到这番话,心神更是迷茫,知道她说的就是蔺檀,原来蔺檀刚刚是去这位大娘家借伞了。
她勉强扶着门框,声音虚弱地回应:“大娘……您看错了。那不是他,这世上相貌相似的人很多,不是一个人,我夫君早就死了。”
苏玉融心中苦涩,解释几遍。
面前的邻居大娘将信将疑,又嘀咕了几句,见苏玉融声音不对,忙问道:“小苏,你是不是病了,声音听着怎么这么有气无力?脸怎么也这么白,是不是淋雨了?”
“没事。”苏玉融清了清嗓子,不愿叫别人担心,声音大了些,说:“我真没事,您听我声音洪亮着呢,刚刚就是没睡醒。”
“行吧……那我回去了。”
“好,你慢走。”
待人离开后,苏玉融托着沉沉的身子,回到厨房,起锅烧水,炉子冒着火,驱散了一点寒意。她打满水,回身准备放在炉子上烧,结果一转身,一股强烈的眩晕感突然袭来,苏玉融眼前一黑,赶忙扶住灶台,手里的水壶也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泼了满地。
雨点明明落在脸上是轻的,可不知为何会那么冷,蔺檀撑着伞在雨中寻了一圈,问了几个苏玉融常去的摊主,都说今日未见苏姑娘,他心下不安,又匆匆折返回到小院外。
刚靠近,便隐约听到院内似乎传来一声异响,像是什么东西掉在地上,他心头猛地一沉,“苏姑娘?苏姑娘!”
蔺檀用力拍打院门,里面却无人应答。
他沉默一息,而后猛地绕到垣墙下。
顾不得什么礼数体统了,蔺檀素来最重规矩,此刻心急如焚,他退后几步,打量了一下并不算高的墙,踩着垣墙外的槐树,翻进了里面的院子。
一进院子,脚下还未踩稳,便看到苏玉融倒在厨房里,面色潮红,呼吸急促,身旁还躺着摔落的水壶。
“苏姑娘!”
蔺檀冲上前,小心地将她扶起。
苏玉融并没有昏倒,就是头晕,方才一个起身突然头晕目眩,而后人就倒下来了。
她睁开眼睛,看到蔺檀奔上前的身影,心里惊疑,他怎的会来到这儿?
只是苏玉融并没有精力去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她淋了雨,今日又忧思过度,这么久来,她一直在强撑着自己不倒下。
触手之处,是她滚烫的额角和冰凉的手,蔺檀轻轻拍着她的脸颊,“苏姑娘。”
她不答,只呆呆地看着他。
蔺檀只好将她抱起,踢开卧房的门。
她的身子轻得让他心惊,仿佛一片羽毛,随时会被风吹走。蔺檀小心地将她安置在榻上,扯过棉被将她紧紧裹住。
“你发热了,我去请大夫。”
蔺檀起身欲走,然而,刚要转身时,一只冰凉而柔软的手,轻轻攥住了他微湿的衣袖。
“别走……”
她的声音细得快听不清,蔺檀回过头,榻上的人眸中水雾弥漫,透着浓浓的哀伤,与几分请求,苏玉融直直地望着他,唇瓣微张,声音沙哑,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恍惚间,他想起那个总在梦里哭泣的身影,蔺檀额角突突直跳,一股莫名的酸涩狠狠撞向胸口。
他僵在原地,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极柔,带着安抚的意味,“我不走远,只是去请大夫,你发热了,需要诊治。”
苏玉融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解释,只是固执地攥着他的衣袖。
她望着他,也不说话,那双总是清亮的眸子此刻却雾蒙蒙的,外头在下雨,她的眼睛里也在下雨,泪水毫无征兆地滚落,沿着滚烫的脸颊滑入鬓角,濡湿了散乱的发丝,而后又流进了他的心里。
她咬着下唇,并未哭出声,甚至连哽咽都没有,只是无声地流着泪。
去年,蔺檀离开的那日,也是一个雨天,细雨如雾,他将要南下治水,站在院前与她告别。
苏玉融扶着门,望向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最后散在薄雾中。
如果当时和他说不要走,是不是一切都会不同?他不会重伤,不会失忆,不会将她遗忘……
蔺檀看着她默默垂泪的模样,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的疼痛蔓延开来,他茫然无措,觉得自己似乎做下了无可挽回的错事。
苏玉融面颊犹如火烧,眼皮沉重,却还努力地想睁开眼睛。
蔺檀知道不能再耽搁了,轻轻地掰开她的手指,“等我,我很快回来。”
苏玉融眼睁睁看着他的身影再次消失在门口,就如同那个雨天一样,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将她淹没,她闭上眼,泪水流得更凶,意识也渐渐沉入黑暗。
蔺檀冲出院门,一路狂奔寻到了最近的医馆,不由分说地拉起正在坐堂的老大夫,来不及多解释,半扶半拽地将气喘吁吁,腿都快跑断了的大夫一路拖回了小院。
“老先生,快……快看看她!”
蔺檀气息未平,将他引到榻边。
大夫被这阵仗吓得不轻,但也看出情况紧急,忙定下心神,坐在榻前为苏玉融诊脉。
片刻后,他捋了捋胡须,沉吟道:“这位小娘子……底子本是极好的,应是常年劳作的缘故,身子骨倒是很强健。”
说罢,顿了顿,又道:“但或许正因如此,平日小病小痛都硬扛着,体内积攒了不少病气未能发散。加之忧思过重,郁结于心,如今被这寒雨一激,就如同堤坝溃决,病势来得才如此凶险。这高烧便是病气外发的征兆,虽然凶险,却也是转机。待老夫开一剂发散解表,清心去郁的方子,若能顺利发出汗来,退了这高热,便无大碍了。”
忧思过重,郁结于心?
这是因为什么。
蔺檀来不及去思考这些问题,只催促老大夫写下药方,又亲自冒雨去抓了药回来,守在小小的厨房里煎煮。
端着药回到榻边时,苏玉融已然昏睡过去,但她睡得极不安稳,眉头紧锁,口中不时发出模糊的呓语,浑身滚烫。
“苏姑娘,醒醒,把药喝了。”
蔺檀轻声唤她,试图将她扶起。
然而苏玉融深陷梦魇,毫无反应,药汁根本喂不进去,顺着嘴角流下。
蔺檀看着她痛苦的模样,犹豫一会儿,侧身坐上榻沿,小心翼翼地将她连人带被扶起,让她虚软无力的身子靠在自己怀中,她的后背紧贴着他的胸膛,滚烫的温度隔着衣裳传来,让他心头一颤。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靠得更舒服些,然后一手稳稳端着药碗,另一只手拿起汤匙,舀起一勺药汁,先是轻轻吹凉些,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凑到她唇边。
“听话,把药喝了,喝了就不难受了……”
他的声音低哑,带着一种哄诱的温柔,一遍遍在她耳边低语。
昏沉中的苏玉融微微张开嘴,蔺檀连忙将药匙喂入她口中。
他一勺一勺,小心吹凉后才慢慢喂服,偶尔她因药苦而蹙眉抗拒,他便停下来,轻轻拍着她的背,等她缓过劲再继续。一碗药喂完,竟耗费了近半个时辰,蔺檀的手臂已经酸麻得没了知觉。
喂完药,他依旧维持着环抱她的姿势,没有立刻将她放下,苏玉融有呕吐的症状,刚刚的药也是喝一半,吐一半,怕她躺下后会被反流呛到,蔺檀便只好继续抱着她,将人转了过来,换了个姿势,叫她趴在自己肩头,枕着肩,能睡得舒服一些。
蔺檀取来干净的布巾,动作轻柔地拭去她额上与颈间的冷汗。
只要药喂下去了,发一发汗就好了。
苏玉融难受得很,有时候实在受不了了,呜咽出声,蔺檀便抱着她摇一摇,拍拍后背,“没事,没事,若是难受得厉害,便不要忍着,吐我身上也没关系的。”
苏玉融摇摇头,抓着他的衣襟,湿漉漉的眼眸睁开。
窗外雨声未歇,屋内烛火摇曳,映照着紧密相偎的两人。
蔺檀低头,苏玉融依赖地靠在他胸前,呼吸逐渐变得均匀绵长,她睁着眼,睫羽都被打湿了,轻轻颤动。
“想喝水吗?”
蔺檀低声问道:“已经放温了,喂给你好不好?”
苏玉融虚弱地“嗯”了一声。
他伸手将放在榻边的杯子捞过来,喂她喝下温热的茶水。
干裂滞涩的喉咙被浸润,总算舒服了一些。
苏玉融像刚刚那样无力的靠着蔺檀的胸膛,听着他急促有力的心跳声。
身躯紧贴,闻着熟悉的气味,苏玉融神思恍惚,突然轻声呢喃道:“夫君。”
这一声轻软模糊的呼唤入耳,蔺檀只觉得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连呼吸都停滞了。
苏玉融神志昏沉,全然沉浸在过往的幻境里。过去,她的丈夫就极爱这般亲昵地拥着她,无论是教她写字,还是两人共读一本书,或是情动温存时,他都喜欢这样张开双臂,用宽阔温暖的胸膛将她牢牢圈禁在自己的怀抱之中。
此刻,感受到熟悉的气息,她本能地想从他身上寻求温暖与安全感,滚烫的面颊无意识地在他颈侧蹭了蹭,像只寻求安慰的小猫,又含糊地唤了几声:“夫君……夫君……”
她的嗓音因高热和哭泣而沙哑,却更添了几分令人心碎的软糯。
蔺檀心口又酸又麻,不知道她是不是将他当做蔺瞻了。
“苏姑娘,”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得发紧,试图拉回她的神智,也像是在提醒自己,“我不是……你认错人了。”
我不是蔺瞻,我是蔺檀。
怀里的人却固执地摇头,泪水又涌了出来,混着鼻音委屈地控诉,“你就是……你骗我……”
她顿了顿,似乎在积攒力气,然后又用带着哭腔的,细弱清软的嗓音说:“……讨厌你。”
蔺檀眸光一黯,心头涌上难以言喻的苦涩与自嘲。
是了,定是他多次逾矩,叫她察觉到了那些被他藏起来的,不堪的龌龊心思,所以即便在病中,她也本能地排斥他,讨厌他……
就在他心绪翻腾,自我厌弃时,靠在他怀里的苏玉融却突然微微抬起了身子。
她仰起烧得通红的小脸,眼眸被水汽浸得湿漉漉的,迷蒙地望着他近在咫尺的唇瓣,她凑上前,轻轻地,如同羽毛拂过般,吻了一下他的嘴角。
蔺檀瞬间呆住,脑中一片空白,“苏姑娘……”
病中的人总是格外敏感,也格外难缠,带着点不讲理的小脾气。她不喜欢他这样叫她,“苏姑娘”这三个字,像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一道鸿沟,是他遗忘她,将她推开的证据。
“不喜欢。”她蹙着眉,委屈地扁着嘴,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不喜欢你这么叫我……”
蔺檀被她这没头没脑的话弄得一怔,下意识地顺着她问,嗓音低哑,“那我该叫你什么?”
“阿融……”她依偎在他怀里,小声提醒,“或者融融,你以前都是这么叫我的。”
阿融。融融。
这两个称呼很是亲昵,是爱侣间的私语,蔺檀几乎能想象出,弟弟是如何用一副温柔缱绻的语调,一遍遍这样呼唤苏玉融。
一股混杂着嫉妒,酸楚与不甘的情绪,如同沸腾的开水般在他胸腔里翻涌,蔺檀闭了闭眼,下颌紧绷,不停地颤栗,他需要用很大的毅力,才能克制住那颗心钻出胸腔,才能叫那些喧嚣躁动的情绪待在这薄薄的一层皮囊里。
他快死了,心脏被灼烧着,眼睛涩然得快要洇出血。
许久,他再次睁开眼,低声道:“……阿融。”
苏玉融眸中闪过一丝迷离的光彩,仿佛又回到了被他全心全意爱着与宠着的那些日子。
她被病热烧得理智全无,忘了白日看到的那些画面,沉溺在过往的回忆中,再次仰起头,颤巍巍地又要去吻他。
蔺檀却偏开了头。
那个带着药味和泪咸味的吻,最终只落在了他的喉结上,他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攥紧,指甲快陷入掌心,用疼痛维持着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理智。
苏玉融亲了个空,不满地哼咛了一声,病中的执拗劲儿上来了,她伸出虚软无力的手,胡乱地去捧他的脸,湿润的眼睛里满是委屈和责怪。
“为什么不亲我……”
她声音带着哭腔,“你为什么不给我亲,以前、以前你都会亲我的……”
蔺檀很喜欢亲她,抱在腿上细细密密地顺着她的额头往下吻。
可是不管她说什么,面前的人却始终一动不动,不肯回应她分毫。
苏玉融烧得神志不清,一直哭,加上被冷落,那种伤心的情绪弥漫到此刻的梦境里,她委屈地松开手,“不要你,我讨厌你……你走。”
她挣扎着想从男人的腿上爬下来,远离那个让她失望的怀抱,只是刚扭动了几下,便忽然被人捏着下巴,下一刻,炽热的唇贴上她的,烫得她有些害怕,仿佛生病的不是她,是那个人才对。
她想躲,一只宽大的手掌贴住她的后脖颈,将她压上前,她只能被迫张开嘴,去迎接骤雨般的亲吻。
舌尖相触,她齿间苦涩的药味都被另一个人尝去。
屋外电闪雷鸣,屋内小小一方床榻上,唇瓣润湿,气息迷离。
苏玉融又昏睡过去。
蔺檀将她放在榻上,盖好被子。
他就那样站在床边,垂眸凝视着榻上之人。
烛火跳跃,蔺檀半张脸陷在阴影中,忽明忽灭,犹如鬼魅,好似已经半个身子沉入了地狱中。
一种混杂着罪恶与扭曲快意的情绪,攀附他的全身。
方才他趁弟妹病弱昏沉、神志不清之际,亲吻了她。
他二十余年人生读过的所有圣贤书,以及那些他自幼恪守的礼教法度,化作无数根铁丝,将他的肺腑良知刺得七零八落,鲜血淋漓。
蔺檀盯着榻上女子沉睡的脸,心中却翻涌着一种想要将她嚼碎,融入骨血的欲望,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平息那日夜啃噬着他的,名为嫉妒与占有的毒火。
后悔吗?
蔺檀扪心自问。
没有。
一丝一毫都没有。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一种堕落的快感,否则,日日看着她,念着她,看着她与弟弟恩爱,而他只有一个夫兄的身份,这种折磨,迟早会将他逼疯,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既然如此,那便由他来当这个恶人好了。
将她抢过来,牢牢锁在自己身边,无论用何种手段,无论背负怎样的骂名。
“咚咚咚……咚咚咚!”
院门被拍得震天响,似乎已经响了许久,夹杂着焦急的呼喊声:“小苏!小苏啊,你怎么样了?开开门啊!”
这声音伴着惊雷一同响起,蔺檀浑身一凛,眼中翻涌的情绪如同潮水般退去,他强行将自己的神魂从那股漩涡中拉扯出来,深吸了一口气。
他迈步走出卧房,穿过小小的庭院,走到院门前,拉开门闩。
门外,邻居大娘撑着伞,脸上写满了担忧,正欲再次拍门的手僵在半空,当她看清门内站着的人时,所有的表情顷刻凝固。
她瞪大了眼睛,嘴巴微张。
男人瞳孔幽深,声音是不正常的平静,“有事吗?可是要那把伞?”
傍晚时,他的确向这位大娘借了把伞,不知她是否是为此而来。
“不……不是,我是想来问问,小苏怎么样了……我先前瞧她脸色不太好,怕她是真的病了。”
妇人怔愣住,呆呆回答,盯着他的脸。
一道闪电劈过,照亮青年姣好的面容。
世间绝无仅有,叫人见之难忘。
这分明就是苏玉融那已经死去的丈夫,一模一样的五官与身形!
“她刚服了药,睡下了,无事便请回吧。”
妇人讷讷点头,蔺檀抬手,想要将门重新合上,那大娘却不知想起什么,突然按住门扉,“等等!你……你是不是……”
她斟酌着如何开口,声音犹豫,“你是小苏的丈夫吗?她的丈夫去年出事死掉了,你……你与那男人长得一模一样。”
害怕归害怕,可是总要问清楚,不然苏玉融一个人在家中,若这男人是歹徒,岂不是要害了那姑娘。
第五十五章 她本来就是他的妻子……
窗外电闪雷鸣, 雨声复加。
蔺檀不懂她在说什么。
他心里一团乱,不知道为什么头痛得厉害。
妇人却自顾自地说:“她那男人以前就和她住在这里,是个当官的, 你是他,还是他兄弟?”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蔺檀皱了皱眉, 只觉得一股寒气忽地从脊椎骨猛地窜起, 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头痛骤然加剧,眼前阵阵发黑。
大娘说的是蔺瞻吗?可蔺瞻明明在京中,眼下还在贡院里考试,何时当过官。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 骤然提起又落下,越跳越快,凶残地撞击着胸腔,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有什么被厚重迷雾掩盖的东西, 正疯狂地挣扎叫嚣着, 要冲破那层囚笼。
他喉咙发紧, 想追问,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清晰的声音, 只能僵硬地站在那里。
大娘见他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疑虑更甚, 但眼下更担心苏玉融的情况。她也顾不得许多, 侧身挤进院子,直奔卧房而去,当看到榻上的苏玉融时,嘴里念叨着:“造孽哟, 这浑身是汗,湿漉漉的,黏在身上怎么行,病怎么能好……”
妇人赶忙上前探了探苏玉融的额头,摸着倒不算烫,大约是已喝过药的缘故,她叹了口气,回头看向僵立在门口,神情恍惚的蔺檀,问道:“小苏干净的衣裳放在哪儿?得给她擦擦身,换身干爽的,不然这病更难好了。”
蔺檀浑浑噩噩,脑子里一团乱麻,下意识地摇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妇人的声音陡然拔高,目光锐利地审视着他,“你连她衣裳放哪儿都不知道?你到底是不是她的丈夫!”
“我……”
蔺檀语塞。
妇人又狐疑看他几眼,但这情形容不得她细究,她不再指望蔺檀,自己动手在屋内翻找起来,总算在箱笼里寻到了干净的里衣,“你出去,我给她换衣服擦身了。”
蔺檀只好转身,站在堂屋中。
不知为何,他突然想到一件事。
刚回到蔺家的那几天,院中器物因为太久没人使用而有些陈旧,床脚霉坏,有些晃动,蔺檀便让小厮将床榻抬出去,请工匠过来重新打一张。
旧榻搬移时,地上孤零零地躺着一件女子的衣物,小巧玲珑,一看就是贴身的衣物。
蔺檀垂眸看去,为避免瓜田李下,徒生事端,他的院中连丫鬟都没有,而他不曾娶妻成家,床下怎会出现女子的衣服。
他记得清楚,当时一旁侍立的下人面色骤变,眼神闪烁。而三婶派过来的那位心腹周嬷嬷反应极快,立刻上前,几乎是抢一般将那衣物拾起攥在手里,口中还厉声啐道:“定是哪个不知检点的小贱蹄子偷偷溜进来,妄想攀高枝留下的腌臜东西!还不快拿去烧了!”
随即不由分说,便命人将那衣物处理掉了。
当时他初归家,心神未定,加之对过往一片空白,虽觉蹊跷,但并未深究。
如今细想起来,那屋中,也许本来就住过一个女人,在他混乱丢失的记忆中,他会不会是娶过妻的?
蔺檀浑身的血液几乎都要烧起来,血管滚烫,他颤抖着抬起手,按住心口,一个让他神魂俱颤的念头浮现出来。
是吗?会是他想的那样吗?
那个总在他梦中哭泣的女子逐渐与苏玉融的面容重叠在一起。
会是这样吗?
不对……不可能,蔺檀立刻否定了这个猜测,如果是,那为什么没有人和他说过?
卧房中,妇人已经为苏玉融擦干净身上的汗,也换了身衣裳。
她走出来时,蔺檀已经没有刚开始在门前那般阴沉沉的了,方才真将她吓了一跳,那男人两眼幽黑,唇线紧绷着,鬼气森森,这会儿眉眼柔和起来,看着倒是个温润如玉的公子。
他先抬手给妇人行礼道谢。
大娘受宠若惊。
“多谢夫人援手,今日若非您在,晚辈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妇人见他言辞恳切,礼数周全,方才那点疑虑和惊惧也散了些,摆摆手道:“邻里之间,互相照应是应该的。只是……”
她忍不住又打量了他一眼,试探着问,“你当真不是她的丈夫吗?”
若是的话,他的种种行径怎么会那么奇怪,可若不是,为何又长得那么像。
“不是。”
蔺檀摇头,声音平稳,他垂下眼帘,掩去眸中复杂的神色,“我是她的朋友,听闻她在此处,特来探望,没成想正遇上她病倒,你说的她丈夫是……”
妇人“哦”了一声,脸上露出几分带着惋惜的神情。她叹了口气,话匣子又打开了:“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人家毕竟是官老爷,我们哪敢问他的名字,我也就远远见过一次,模样生得顶好,和你很相像。”
她没注意到蔺檀瞬间绷紧的下颌,自顾自地说下去,“我听小苏说,她男人那时好像是去南边了,去哪儿我也不知道,好像是……是去……治水?”
妇人突然想到什么,“对!对……就是去治水。”
蔺檀心几乎提了起来,“什么时候?”
“秋天,那时京城总是下雨,庄稼也淹了不少,还没过中秋呢,我记得,中秋的时候,小苏做了月饼,给街坊邻居都送过一些,哎呀,她可真是个难得一见的好姑娘,我们都喜欢她……说岔了,她送月饼的时候,我还问过她,问她男人回来没有,她说还没。”
蔺檀抿了抿唇,声音沙哑,“那你可知,她丈夫是什么时候死的?”
“应当过了重阳……天都冷了,有天她被人叫走,后来连着半个月都没瞧见她,再见到时,她就一个人孤零零地,头上还戴着小白花呢,瘦得不成样子……”
妇人一想到那画面还有些心惊,苏玉融生得珠圆玉润,在这小街坊住着的时候,一张脸每天都是红彤彤的,气色好得让人艳羡,可是那半个月后,她瘦了一大圈,脸上也没什么神采,好像丢了魂一般,就呆呆坐在屋檐下,一坐就是一日,没多久,她便独自离开了。
蔺檀默默听着,那些话语像一把把钝刀子,在他空白的记忆里勾勒出模糊而惨痛的轮廓。
他就是因为南下治水,被洪水冲走,这才了无音讯数月。
听下人说,他的“死讯”传回京时便是重阳后。
“后来……她好像是被婆家赶出来了?”
妇人压低了些声音,带着些愤懑,“听说还是大户人家呢,瞧不上她的出身……小两口当初似乎还是自己从家里搬出来的,唉,这没了男人依靠,娘家又指望不上,再加上婆家不容,这日子真是……”
面前的男人呆呆的,像是困在某种情绪中了。
她连连叹气,不再多言,“好了,我也回去了,家里还有孩子呢,我就是来看看她是不是病了,你既是她朋友,我也就放心了,若有什么事,你可以去找我。”
蔺檀轻声道:“多谢……”
送走唏嘘不已的妇人,蔺檀站在院中,任雨丝拂在脸上,他在屋檐下站了许久才缓缓转身,重新走入那间充斥着药味与女儿香的卧房。
苏玉融正昏睡着,换上了干爽的衣物后,脸色似乎好了一点点,只是眉头依旧微微蹙着,仿佛在梦中也不得安宁。
蔺檀走到榻边,慢慢坐下,他拿起一旁干净的湿帕子,动作极其轻柔地,为她擦拭额角鬓边残留的汗意。
就在片刻之前,他还深陷在自我厌弃的窠臼中,他笃定自己是个觊觎弟妹,品行卑劣的禽兽,在苏玉融神志不清的时候,亲吻了她。
蔺檀也已经决定好去做那个强取豪夺的恶人,将她从弟弟的身边夺走,可是……现在邻居告诉他,或许……他才是苏玉融的丈夫。
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并非欣喜。
他满心都是茫然与不确定,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他遗忘的,究竟是怎样一段过去?
他们是如何相识、相爱、以及成婚的?
他们之间,是否真的拥有过如她梦中呓语那般亲昵的时光?这一切,无论怎么回想,对他而言依旧是一片空白。如果是真的,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任何人将真相告诉他。
不管是族人还是兄弟,甚至是苏玉融本人,都没有揭露过这个事实。
会不会是因为两个人的婚姻并不美满。
那个猜想最初浮现时,仅仅带来一瞬的慰藉,随即被更巨大的不安所掩盖。
他害怕。
害怕这段被遗忘的婚姻,其真相是痛苦的,像是一面破碎的镜子,早已布满裂痕,无法再拼回原样。
不知自己是否曾经伤害过她,叫她失望过,更害怕自己犯过什么无可挽回的错误。
蔺檀额角跳动得厉害,鬓边布满冷汗,努力回想,却头晕目眩,险些栽倒在地。
蔺檀扶着榻,重新坐稳。
他深深看着榻上的人,忽然伸出手,将她的胳膊自被中拉出,掀开衣袖,苏玉融手腕上戴着一个镯子,做工精美,价值连城,一眼非凡物。
看了几眼后,蔺檀将她的手又放回被中。
他坐在榻边,照顾了她一夜,天亮后去请那妇人帮忙看一会儿,接着便回了府中。
他需要求证一些事情,蔺檀并没有去找袁琦或者是某个长辈询问,若真如那妇人口中所言,苏玉融曾经被婆家赶走过,那么想来,族中是并不承认她的存在的,他问也问不出任何答案。
……
一场酣畅淋漓的暴雨过后,天空如洗,满庭院都是雨后特有的清冽气息,池塘中水波微漾,几尾肥硕的锦鲤在花叶间悠然摆尾,时不时游向岸边争食。
贺瑶亭正坐在亭子里透气,她微眯着眼,手里抓着一把鱼食,百无聊赖地水面撒去。
忽然,身后传来丫鬟有些急促的通传声:“五少夫人,二……二公子来了。”
贺瑶亭闻声回头,便见蔺檀正径直朝自己走来,他步履很快,衣袂带风,面色苍白得厉害,浓厉俊美的眉眼微微皱着,眸中晦暗,与这雨后初霁的景色格格不入。
他走到她面前,没有寒暄,直接开门见山:“五弟妹,我想问你一些事情……关于苏玉融。”
听到这个名字,贺瑶亭微微一怔,手里的鱼食撒了一地,她眼中掠过一丝讶异,立刻屏退众人,“二哥……你、你怎么突然问起她?”
听到这个回答,蔺檀心中了然几分,确信贺瑶亭的确认识苏玉融,如果她不熟悉,便不会第一反应是问他为什么会问起苏玉融。
蔺檀的视线落在她脸上,直言道:“我看到她手腕上戴着一个镯子。那镯子我见过,是五弟娶你时的聘礼之一。”
他对贺瑶亭的印象并不多,只记得五弟似乎娶了贺家的姑娘,依稀记得三年前五弟成亲时,三房准备了许多聘礼,光是铺子都有一条街,首饰里面最值钱的就是那个镯子,五弟曾经拿来给他瞧过。
他在苏玉融手上见过,当时没敢确定,昨夜特地又看了一遍,确认是同一只无疑。
那镯子色泽翠润,此等名贵之物,若是贺瑶亭赠予苏玉融的,那两人想必关系匪浅。
他目光锐利,道:“那镯子如今戴在她手上,你与她,定然相熟。”
贺瑶亭闻言,先是有些愕然,那镯子还是苏玉融即将要离京时,贺瑶亭硬塞给她的。
她的唇角缓缓勾起一抹讥诮的笑。
她没有否认与苏玉融相识,反而问道:“二哥既然想知道,为何不直接去问她?”
蔺檀却沉默。
见他这般情状,贺瑶亭眼中的讥诮之色更浓了,她冷笑一声,“是不敢吧?”
贺瑶亭站起身,走到池塘边,看着水中自在游弋的锦鲤,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二哥,你倒是轻松,一场大水,将前尘往事忘得干干净净,如今想知道什么,便觉得旁人就该原原本本地告诉你?这世上,哪有这么容易的事?”
蔺檀心口一紧,面对贺瑶亭尖锐的诘问,他无言以对,再开口时声音低哑,“我想知道真相。”
“真相?”
贺瑶亭重复着这两个字,心里莫名升起一股怒意,她转过身,眼神讥冷,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怒气。
“知道真相之后呢?二哥,你待如何?”
她的声音不高,语调冷淡,死死压在蔺檀的心上,“是让一切回归原轨,还是……继续像现在这样,装聋作哑,就当做一切都没发生过,就当做没有这个人存在过?”
贺瑶亭向前逼近一步,她的心里为苏玉融感到不平,积压已久的怒火让她的话语如同淬了毒一般,毫不留情。
闻言,蔺檀抬起眼,直视贺瑶亭,一字一顿,坦诚而坚决道:“我的确忘了许多,但,是什么,就是什么。”
“若她曾是我的妻子,那如今便依旧是。若我曾亏欠于她,有什么过错,我也应承担偿还。”
“我不能永远活在一片虚无里,我想知道,我与她的过去到底是怎么样的。”
贺瑶亭看着他全然不似作伪的诚挚神色,心中的怒意渐渐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
她犹豫了,以二哥的性格,既然能为了二嫂嫂脱离宗族,会不会即便失忆了,心里也是向着苏玉融的?
可二嫂嫂曾对她说过,过去的就该让它过去,莫要再提,但……若要她眼睁睁地看着他与苏玉融之间的缘分被迫中断,贺瑶亭便觉得心头堵得厉害。
她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明明他们曾经那样好,明明苏玉融眼里心里都只有他一个人,凭什么要因为一场无妄之灾,就落得如此下场?
她不想苏玉融再过得那么苦,希望她能开心点,不要总是故作坚强,悄悄地流泪。
哪怕二嫂嫂日后会怪她多嘴,她也认了!
贺瑶亭深吸一口气,“好,既然你想知道,我便告诉你。”
“你与苏玉融是在雁北认识的。你那时外放为官,遭遇追杀,是她救了你,将你带回家中照料。”
她将苏玉融曾经告诉过她的,关于两人的过去,又再次转述给蔺檀,“后来,你心悦她,主动求娶,苏玉融答应了你。”
蔺檀嘴唇轻轻颤了颤,眸光微晃,“所以……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对吗?”
贺瑶亭点头,“是。”
她轻轻扬起嘴角,“我虽未亲眼见过你们在雁北的日子,但二嫂嫂刚入京时,提起你,眼里总是带着光的。她说你待她极好,教她识字,带她见识许多未曾见过的东西。你们出门,总是牵着手的……是个人都能瞧得出来,你们很恩爱。”
她的语气渐渐沉了下来:“可族里的长辈……嫌弃她的出身,觉得她配不上你,对她百般刁难。你不肯休妻,为了她,你在祠堂中忤逆了长辈,主动提出脱离宗族,带她搬了出去。”
蔺檀握紧了手,那个小院……原来真的是他们从前一起生活过的地方。
贺瑶亭看向蔺檀,叹道:“你们搬出去后,日子本该越来越好的。可偏偏……你去治水,出了事,音讯全无。她得知消息后,整个人都垮了……”
贺瑶亭说着说着,眼眶酸涩,哽咽道:“我瞧着她那好似丢了魂魄的样子,我便也跟着难受,族里趁机逼迫,她一个孤女,无依无靠,最后只能签了和离书,离开了蔺家,一个人孤身前往栗城,想去你最后呆过的地方看看。”
“好不容易……你回来了,没有死,但重伤失忆,将她忘得一干二净。”
贺瑶亭忍不住吸了吸鼻子,语气里也带了积分埋怨,音调拔高几分,“二哥,你让她怎么办?她看着你,你却认不得她,将她当做一个陌生人,你知不知道她心里有多难过 ,尤其是、尤其是她看到族中开始为你相看别的贵女时……”
蔺檀眸光一震,急声解释:“我没有!我知道族中在安排,但我不曾答应过。”
“是吗” 贺瑶亭半疑道:“昨日我们还在茶楼里瞧见你与宋侍郎家的千金见面。”
“那是他们假借我同窗之名相邀,我事先并不知情。”
蔺檀眉头紧锁,急切道:“我已当场与宋小姐说清楚了,我并无娶妻之意,请她另觅良缘,我若敢有二心,我愿受凌迟而死。”
贺瑶亭吓了一跳,不知他怎么突然就起誓,但听了那些话,她紧绷的神色反而稍稍缓和,轻轻舒了口气:“行吧,我信你一回。”
蔺檀垂着眼,听完了贺瑶亭说完全部的故事,他面色惨白,毫无气色 ,强烈的自责与心疼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不知道自己竟然让她受了如此多的委屈。
到了此刻,所有的线索与感觉都串联了起来,那个在他梦中哭泣的身影,那份莫名的熟悉与悸动,一见到她便不受控制神魂倾倒。
苏玉融,就是他的妻子。
他们本来就是夫妻。
一种混杂着失而复得的狂喜与悔恨的情绪将他环绕,他痛恨自己为何将她忘了,恨自己让她一个人面对刁难,承受失去的痛苦。
下一瞬,蔺檀忽然迟疑,声音紧得发颤问道:“那……蔺瞻呢?我死后,他与阿融……”
贺瑶亭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他会突然问起蔺瞻:“七弟?二哥怎么突然问他?”
她回想了一下,说道:“七弟很好,考了解元,前程似锦,二嫂嫂曾经和我一起去观里为他求过文昌符,不过,我听二嫂嫂说,她是有些怕他的。倒也不是怕,就是……七弟性子你也知道,太过冷淡阴沉,二嫂嫂说他虽未为难过她,但她不敢主动与他说话,不过,我与七弟也不怎么熟,我也不知道他后来怎么样了,听婆母说,他似乎也去了栗城,不知可曾碰见过二嫂嫂。”
她以为蔺檀只是关心弟弟在自己死后过得怎么样。
蔺檀的心渐渐沉了下去,“那阿融后来,可有再嫁?”
贺瑶亭立刻摇头,语气肯定:“没有!”
蔺檀又一次沉默。
一个死了丈夫,无依无靠的寡嫂,一个性子阴郁偏执的小叔子……他不在的这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蔺檀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回忆起回京的那段路途中发生过的事情,蔺瞻看苏玉融看得很紧,浑身戒备,不允许任何人靠近,他那过分的占有欲,密不通风,让人近乎窒息。
驿站深夜,一墙之隔外传来的,令人面红耳赤的声响,又一次在耳边响起来。
她是自愿的吗?
会不会是被欺负了?
会不会是蔺瞻趁他不在,趁她孤苦无依,心神脆弱之时,强迫了她,欺负了她这个可怜的寡嫂?
他只能这样想,才不至于让自己成为那个局外人,如果真的是强迫,就算是自己的亲弟弟,他也绝不姑息。
蔺檀沉沉吐出一口气,睁开赤红的双眼,“五弟妹,多谢你告诉我这些。”
贺瑶亭摇摇头,说:“我只希望你们都好好的,希望你对二嫂嫂好,别再叫她伤心了。”
……
春深日暖,贡院朱墙外,几株垂柳悄无声息地抽了新条,阳光漏过疏枝,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碎影。
一连九日,贡院大门才终于打开。
那狭窄的号舍中空气污浊,食物粗粝,许多考生出来时都是一副面色蜡黄,眼神涣散的模样,还有人一出考场便崩溃大哭,状若疯癫。
蔺瞻随着人流走出,他虽也面带倦色,眼下有着重重的青影,但脊背依旧挺得笔直,只是走出贡院的步伐却很是匆忙。
考完试他心里就一个念头,赶紧回去洗个澡,而后将苏玉融抱到怀里亲一亲。
他要将脸埋在她颈窝,闻她身上干净的香气,还要缠着她,卖一下乖,讨两声可怜,以她的性子,定然会心疼他这几日的辛苦,再腼腆,也只会柔顺地张开手,任由他抱着,靠在她温热的胸脯前作威作福。
光是想着,那连日紧绷的神经似乎都松弛了几分,蔺瞻口齿生热,脚下加快,只想立刻见到苏玉融,他得快些回去。
然而,刚走出贡院不远,就在不远处的柳树下看到蔺檀的身影。
他就站在那里,眼睛一瞬不瞬地看向前,面容平静,可却莫名叫人觉得像是暴雨来临前,压抑着万钧雷霆的天空,阴沉沉的覆在头顶。
蔺瞻脚步一顿,不知他来做什么。
看见他就烦,这几日不在苏玉融身边,蔺瞻真怕她身边有苍蝇飞。
这时,蔺檀一步步走上前,最后停在蔺瞻几步远外。
他开口,“考完了?”
蔺瞻淡淡道:“嗯。”
蔺檀点了点头,“好,你过来一下。”
蔺瞻眉头微蹙,心中疑窦丛生,但还是依言跟上前,蔺檀也不说话,只顾着走,等进了巷子,蔺瞻有些不耐烦地开口:“兄长到底有何……”
话还没说完,蔺檀突然转过身,抬手扬起拳头,毫无征兆地,狠狠地砸在了蔺瞻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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