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兄弟阋墙
他用的力气不小, 又是直直往脸上砸的,蔺瞻始料未及,结结实实挨了这一拳头, 脸顷刻便肿了起来,脚下也踉跄几步, 还没站稳时, 衣领又被蔺檀一把扯住。
蔺瞻脸颊火辣辣地疼,盯着面前的男人,那双一向平静温和的眼眸里此刻满是翻涌压抑的怒气,蔺檀眉心紧紧压着,唇线绷直, 不发一言。
蔺瞻刚开始还有些不明所以,不知道这疯子发什么神经,但此刻面对蔺檀那张盛怒的脸,他忽然意识到什么, 要么, 是蔺檀想起失去的记忆了, 要么是他从哪里得知了自己曾经娶妻一事。
这结果原本也早就在蔺瞻的预料当中, 纸是包不住火的,只要存在过, 就一定会被翻出来旧事重提。
只是,蔺瞻的心底陡然升起一股邪火, 他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摆出一副兴师问罪的姿态?
下一瞬, 蔺瞻忽地勾唇笑起来,偏头吐掉嘴里的血沫,满眼戏谑,他不仅没有躲, 没有恼怒,反而挥起拳头,重重朝蔺檀砸去。
“有意思,兄长真不客气,多日不见,连句问候也吝啬了?”
蔺檀被他这一拳打得偏过头去,下颌骨痛得他以为是脱臼了。
“过去的事情我已全然知晓,蔺瞻,你告诉我,我不在的这些日子,你到底对阿融做了什么?”
蔺檀忍着痛,冷冷问道,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心里抑制不住地愤怒,手臂轻轻颤着。
“我做了什么?”
蔺瞻嗤笑一声,反问道:“你有什么资格质问我?你又哪来的立场?”
蔺檀厉声道:“凭我是她的丈夫。”
“丈夫?”
蔺瞻骤然大笑起来,他眼里满是快意与嘲弄,“兄长,你不是说你知道全部了吗?难道没人告诉你,你们早就和离了!白纸黑字,清清楚楚,你们现在没有任何关系!你哪来的脸在这里以她的丈夫自居?”
他逼近一步,目光阴冷,恶狠狠地讥讽道:“需要我把那份盖着官府大印的和离书拿来,亲自念给你这个‘前夫’听吗?”
“那不算数!”
蔺檀额角青筋暴起,竭力维持着风度,不至于像个疯子一样当街咒骂,“那是族里趁我不在,用我的名义逼她签的,我不知情,那便不作数。”
“天还没黑呢又开始在这里说梦话了。”
蔺瞻冷笑,语气轻慢,“律法承认,官府备案,你说不作数就不作数?你以为你是谁。现在我才是要娶她的人,我才是她的未婚夫!”
“你做梦!”
蔺檀一想到这些话便怒从心起,一把将站在面前的蔺瞻揭开,“你到底对她用了什么手段?是不是你趁人之危,逼迫于她?”
蔺瞻敏捷地躲开他的拳头,反手一巴掌抽了过去,蔺檀虽侧身避开,但发髻却被打乱。
少年牵起嘴角,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炫耀的恶意,“我能使什么手段?好兄长,你搞错了,是嫂嫂她心甘情愿,是她选择了我!她说她爱我,就是喜欢我,怎么样?要不要将她喊过来,当着你我的面问清楚?”
蔺檀眸光颤动,袖中的双手缓缓收紧。
他确实不敢去问苏玉融,害怕会从她口中证实蔺瞻所言确实是真的。
蔺瞻也知道他没那个胆子,所以才这么肆无忌惮地撒谎。
他站在原地,神情僵硬。
“倒是你……”
蔺瞻直起身,慢条斯理地擦着脸,说:“兄长明知,苏玉融是我的未婚妻,却还是生了不轨之心,你这种纠缠不休,觊觎弟妹的行径,是不是可以说是……”
他顿了顿,牵着嘴角,淡笑道:“犯贱?”
蔺檀抬眸看向他,那张温润平和的脸再也维持不住,一寸寸裂开,他被这颠倒黑白的指控彻底激怒,积压的情绪如山洪暴发,“蔺瞻!”
“要打我吗?”
蔺瞻神情无畏,坦然地站在原地,“快些吧,我还赶着回去见我的妻子。”
蔺檀快被他气疯了,额角突突地跳,“趁人之危,不知羞耻!”
“肮脏卑劣,虚伪做作!”蔺瞻也毫不客气地反击回去。
两个人越吵动静越大,这巷子也不是完全不会有人经过,倘若被人看到,不知道弄得多难看。
蔺檀再怎么盛怒,也残存了一丝理智,不愿在别人面前弄出笑话,蔺瞻是个不管不顾,什么话都能说出嘴的疯狗,可他不能这样,他还要考虑其他人的声誉。
见他沉默,蔺瞻冷笑一声,拍拍衣袖,拂去那并不存在的尘屑,理了几下衣领后转身走了。
一出巷子,他那满是讥诮的笑容霎时消失,神情变得漠然。
蔺檀知道一切了,瞧他的样子,应当还没有完全想起来那些遗忘的记忆。
真是不安生,怎么都不安生,他甚至有些恶毒地想,为什么蔺檀要回来呢,好好就那样走了不行吗?那时在栗城,他与苏玉融过得那样安稳,蔺瞻以为这样的日子能永远持续下去,为什么蔺檀又要回来,为什么没有死,既然失忆了,那就永永远远地忘掉一切不好吗?!
他迫切地想要见到苏玉融,蔺瞻擦了擦脸后,直奔那间客栈而去,那种想要见到她,想要亲近她的念头比方才还要强烈数倍,仿佛只有看到她,确认她仍在自己这边,才能压下心头灼灼翻涌的不安与躁动。
客栈离得不远,当初为了方便见她,蔺瞻特意挑的是贡院附近的客栈,穿过一条街就到了,他径直踏进去,掌柜问他要见谁。
蔺瞻说:“二楼靠窗雅间的那个姑娘。”
掌柜愣了愣,说:“那里面现在住的不是个姑娘。”
蔺瞻眉心一皱,“她人呢?”
“您说的是那位苏娘子吗?”掌柜的翻着簿子,语气平常,“她啊,住进来第二日还是第三日,就退房搬走啦。”
“搬走了?”
蔺瞻的声音瞬间冷了下去,周遭空气都仿佛凝滞,“她一个人?”
掌柜被他骤然变化的脸色吓了一跳,连忙摆手:“不是不是,是跟一位年轻郎君一起走的。那位郎君……好像、好像就是与你们同行的那个。”
话音刚落,蔺瞻立刻反应过来,是蔺檀。
一股比方才与其厮打时更甚的暴戾之气,猛地冲上他的心头,蔺檀那个伪君子,借着她亡夫的身份,怕是又装出一副无辜恳切的态度来哄骗她。
而苏玉融呢,她是不是又心软了,所以就那么轻易地跟着蔺檀离开,明明他走之前千叮咛万嘱咐,不要离开,就待在那个地方,等他考完试接她。
结果呢,早在他去往贡院的第二天,她就被蔺檀骗走了!
掌柜看着面前这个脸色阴沉的少年,心中骇然,浑身戒备,怕对方会故意找茬,忙眼神示意店中的小厮们,若他有任何异样的举动,就立刻将他拿下,押送报官。
但少年面色很快平静了下来,并未有什么多余的反应,转身离开了。
不住在这儿,她还会去哪儿呢,蔺家又回不了。
一个念头突然窜进脑海。
那个在城西的偏僻小院子。
蔺瞻抬起头。
是了,只有那里,那地方承载着他们的恩爱的过往,苏玉融也只会去那里,名为嫉妒的情绪一下子涌了上来,占据他整个胸腔,蔺瞻回忆起许多东西,想到蔺檀还没有出事前,他去过几次那个小院子,他嫉妒得要发疯,仇恨得想要一把火将那地方毁了。
无处不透露着夫妻恩爱的气息,无处不提醒着他她与蔺檀夫妻二人的身份关系,所以后来到了栗城,蔺瞻在执着于也打造一个一样的温巢,一个只属于他和苏玉融的,家。
可是现在,一切都因为蔺檀的存在,他所拥有的也摇摇欲坠,即将被夺去。
……
檐下的积水沿着青瓦边缘汇聚,一滴一滴,断断续续地落在窗下的石阶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苏玉融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只觉得浑身乏力,头也昏昏沉沉的,她挣扎着睁开沉重的眼皮,屋内光线昏暗,已是傍晚时分。
她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紧,像是生锈了一般涩然。
“小苏,你可算醒了!”
一个带着欣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苏玉融偏过头,看见邻家大娘正站在榻边。
“张大娘……”
苏玉融开口,声音嘶哑微弱,带着浓浓的歉疚与感激,“谢谢你……又麻烦你了。我也不知道这次怎么就病得这般凶,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
她从前在雁北,风里来雨里去,身体一向结实,连生病的次数都很少,更别提像这次这样,病得如此沉重,竟至昏厥不醒。
张大娘弯腰扶着她慢慢坐起些身子,安慰道:“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发发病气,排出去就好了,渴不渴?我给你倒碗温水?”
苏玉融感激地点点头,“嗯……”
张大娘笑着去倒了杯水,小心翼翼捧到榻边,一手扶着苏玉融的肩膀,一手将碗喂到她嘴边。
苏玉融小口小口地喝着温热的茶水,热流顺着喉咙滑下,顿时舒服许多。
喝水的时候,苏玉融注意到大娘虽然笑着,可眼神却时不时地飘向窗外,带着几分焦急。
“张大娘。”
苏玉融轻声问道:“你是不是家里有急事?我看你好像很着急的样子……”
张大娘被她问住,神情有些不好意思,叹了口气道:“不瞒你说,我儿子和儿媳一会儿就该从田里回来了,我这儿……晚饭还没张罗呢。看你病着,我又实在不放心走开。”
苏玉融一听,心中更是过意不去,连忙道:“张大娘,你快回去吧!我已经醒了,真的没事了,就是身上还有些软,歇歇就好。不能再耽误你家里的事。”
她说着,还努力想挤出一个让大娘安心的笑容,自己撑着榻坐了起来。
“哎呦慢些慢些。”
张大娘看着她苍白的小脸,还是有些担忧,“你自己真能行?要不我再……”
“真的行了!”
苏玉融语气坚决,“你快回去吧,别让哥嫂子回来饿着肚子等,我真没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身子一向好得很,过会儿就利索了。”
邻里街坊都知道她身体康健,精力旺,做什么事情都是笑盈盈的。
见她如此坚持,张大娘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叮嘱道:“那我先回去做饭了,你有什么事可一定要喊我。”
“嗯嗯。”
她走后,屋子里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屋檐下的滴水声,苏玉融靠在床头,望着窗外渐渐沉下的暮色,心绪沉沉。
发热昏迷时,似乎见到蔺檀了。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她烧得有些糊涂,昏睡的时候也总是做梦,梦到小时候的事情,梦到大姐,二姐,三姐……梦到已经去世的爹娘。
不知道三姐如今去了哪儿,当年苏玉融还很小,只记得亲生父母似乎要将三姐嫁人,三姐夜里翻篱笆逃出去了,走之前还偷走了厨房里的馒头。
苏玉融偶尔会想起她,她对三姐印象并不多,不同于大姐二姐的温柔,三姐是很跋扈的,小时候就经常骂她,说她蠢,别人让做什么就做什么,苏玉融很委屈,不懂为什么被骂,因为在她眼里,不听话就要被打,也没饭吃。
三姐经常忤逆长辈,明明被打还要说,爹骂她们克走了弟弟,她就骂爹是个克子的东西,结果最后被打个半死,苏玉融只能偷偷给她送吃的,后来三姐跑了,苏玉融还难过了许久,她不喜欢这个凶巴巴的姐姐,可是她不见了,苏玉融又伤心。
她又梦到爹娘,尽管被他们捡回去抚养后的日子并不富裕,但是那些年依旧是苏玉融人生里最快乐的时光,之后……之后就是蔺檀。
苏玉融无力地靠着软枕,望着房门。
她想,她与蔺檀之间大概真的就这么结束了,以后他娶他的高门贵女,再与她没关系。
难过也是有的,其实早在蔺檀出事后,她就已经接受与他分离的事实,只是老天总是折磨人,让他死而复生,却又叫他忘记一切,而苏玉融不喜欢纠缠,蔺檀忘了她,那她也就将他忘了,不然不公平。
天色渐渐昏了下来,就在她望着窗外发呆,神思恍惚之际,院门似乎响了一下,像是有人踏着湿漉漉的石板,停在了门口。
她以为是去而复返的张大娘,或是其他邻居,并未在意,依旧躺着,想再积蓄些力气就起来做饭。
然而,那脚步声却在院门口停顿了片刻后,接着一步步走了进来。
苏玉融抬眸望去。
蔺檀站在门边,轻轻推开一条缝,刚刚在巷子口遇到张大娘,她问他站在这里做什么,接着又说苏玉融已经醒了。
蔺檀心中喜悦,快步走到门口,又堪堪停下。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苏玉融,不知道她是否还愿意见她,她心里一定是对他失望的,所以刚重逢的时候,才会总是哭,蔺檀也能感受到,她与蔺瞻之间亲密无间,她是包容温和的,现在的蔺瞻远比他在她面前更受她依赖亲近些。
蔺檀痛恨自己遗忘一切,痛恨直到现在他也依旧什么都想不起来。
可是心里面又很想见她,他在门前踌躇许久,才轻轻推开门。不知道为什么,站在卧房门口,有一种近乡情怯般的惶恐,直到苏玉融开口问道:“谁啊?”
他才不得不走进房中。
看到是谁,苏玉融呆愣住,而后有些不自在地往被子里缩了缩,别开目光,“兄长怎么来了……”
她心都提了起来,想到病中稀里糊涂的那些梦,心想不会是真的吧,蔺檀不会真的来过吧,那她梦里搂搂抱抱,撒泼讨亲也是真的?
苏玉融脸一下子惨白,紧紧攥住被褥。
蔺檀看着她的神色,就知道苏玉融心里在想什么,他沉思一会儿,说:“我昨日路过这附近,想过来看看你,那时你躺在地上,发了高热,我就将你扶到榻上,然后去请了大夫,有个姓张的夫人,说是你街坊邻居,知道你病了后就留下来照顾你,叫完大夫我就走了,还不知道你……你现在怎么样。”
听到他的话,确认自己只是做了场梦,苏玉融松了一口气,“我好许多了,谢谢……兄长。”
蔺檀扯起嘴角,笑了笑,“不客气。”
他说完,接着若无其事道:“对了,昨日好像在清潺楼瞧见了苏姑娘。”
“啊……”苏玉融一慌,没想到他居然看见她了,她心里闷闷的,声音也闷,“嗯……我去那里喝茶,真巧,兄长也在啊。”
“是。”蔺檀提着食盒的手紧了紧,斟酌着说:“同窗有个朋友的妹妹,家中有点麻烦,就请我过去支个招,旁边都有别人在的。”
苏玉融听完心里觉得莫名其妙,不知道他和她说这个做什么。
下一句则更加莫名其妙了,他说:“我先前在栗城受了伤,现在还昏昏沉沉的,就和长辈们说了,我现在的情况不适合娶妻,只想好好安心养伤。”
苏玉融一时无言,都不知道回些什么好,蔺檀同她说这些干嘛,他怎么样,和她有什么关系?
她正思索着要怎么回应这些话,卧房外突然有人嗤笑一声,紧接着一道清悦的声音响起,“原来你们在这儿。”
苏玉融眸子一亮,仰起脸。
蔺瞻笑着走了进来,手里也提着一个食盒,看向苏玉融,有些委屈地抱怨,“你怎么突然搬到这儿了,我都不知道,方才害我去那客栈一通好找。”
“阿瞻……”苏玉融吃惊地看着他,“你考完试了?”
“是啊。”蔺瞻直接越过杵在一旁的蔺檀,亲昵地坐在了苏玉融榻边,“今日是二月廿四了,你忘了?”
说罢,抬手将她颊边的碎发拨到而后,又摸了摸她的脸。
蔺檀:“……”
“抱歉……我、我忘了。”
苏玉融神情懊恼,她这几日心头乱糟糟的,竟然忘了这件事,蔺瞻就是今日考完试,她本来还打算等他从贡院回来后,要给他做一顿好吃的,毕竟听人说,在那里面吃不好睡不好。
苏玉融抬起头看着他,发现蔺瞻果然面色不太好看,眼下乌青分外明显,下颌也长了一点细密的胡茬。
她不由感到几分自责,自己忘了很重要的事情,只是看着看着,苏玉融忽然发现蔺瞻一侧脸颊肿了很大一块,微微发着紫,在他白皙的皮肤上格外刺眼。
她惊呼一声,意识伸手想去碰,又怕弄疼他,指尖停在半空,声音里满是担忧,“你的脸……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伤成这样?”
蔺瞻闻言,叹气道:“方才回来的路上,想着买些点心带回来给你吃,不知从哪儿窜出一条发了疯的黑狗,追着我就咬,我吓了一跳,不小心摔了一跤,脸就磕在地上了……”
“疯狗?”
苏玉融的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眸子里满是困惑与关切,“好端端的,怎么会有疯狗呢?还是在城里。”
蔺瞻撇撇嘴,语气带着几分嫌恶与无奈,“谁知道呢?许是得了失心疯吧,又或许是馋我手里的点心,有病也不赶紧去治,就知道逮着人乱咬,真是晦气。”
站在阴影里的蔺檀听着这指桑骂槐的话,胸口剧烈起伏,一口气堵在喉咙口,上不来下不去,只觉得方才那几拳还是打轻了 ,他心里怒火中烧,恨不得现在上前提着蔺瞻的衣领,将他扔出去,让他滚。
蔺瞻顺势弯下腰,虚虚地环抱住了苏玉融,将下巴抵在了她的颈窝处,“玉融,我想你。”
苏玉融瞬间浑身僵硬,蔺檀还在旁边看着呢,这样成何体统,她下意识地就想推开蔺瞻,手抵在他的胸膛上,可因为生病,力道却是软绵绵的。
“玉融……”
蔺瞻的声音闷闷地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听起来可怜极了,“在贡院里这几天,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踏实,脑子里昏沉沉的,一阖眼就觉得快要累死了,可一想到你在外面等着我,我才硬撑着考完的……现在看到你,总算觉得自己活过来了几分。”
他一边说着,一边像是寻求安慰般,用那受伤的,微肿发烫的脸颊,轻轻蹭了蹭苏玉融的手背。
那滚烫的温度和脆弱依赖的姿态,像一根羽毛,轻轻搔刮着苏玉融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她抵在他胸前的手,力道不由得松懈了下来。
他看起来确实是累极了,也疼极了,也不是故意的,罢了,和他计较做什么呢。
苏玉融心软,放下手,准备任由他抱一会儿。
蔺瞻却像是刚刚才发现屋中还有第三人存在般,抬起头,脸上适时地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兄长?你怎么在这儿,方才光线暗,我竟没瞧见你,真是失礼了。”
蔺檀看着他这副故作姿态的样子,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脸色铁青,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兄长,你的下巴……这是怎么了?”蔺瞻皮笑肉不笑,“莫不是也摔了?”
蔺檀压抑着声音,“……无妨,不小心撞到的。”
苏玉融闻言,这才抬眸仔细看向蔺檀。方才他背着光,她又心神不宁,确实没注意到他下颌的异样,此刻细看,那处淤青虽不如蔺瞻脸上的严重,却也清晰可见。她眼底下意识地流露出一丝担忧,但这担忧很快便被她克制住了,只是轻声道:“兄长也需小心些。”
那眼神里的关切,浅淡而克制,与方才看向蔺瞻时那种几乎要溢出来的心疼,截然不同。
蔺檀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五味杂陈,酸涩、苦楚、不甘、愤怒……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快将他击垮。
为什么。
他明明才是那个最有资格站在她身边,受她所有关怀的人,明明此刻最该理所当然靠在她身上,汲取温暖的人是他才对。
作者有话说:弟:年度嘴炮大王!
哥:我炸死你小xx
第五十七章 “疼疼我吧。”
苏玉融是个没什么心眼, 许多事情都得过且过的人,她也看不出来此刻房间内两个人之间的明争暗斗,连那已经快浓得烧起来的火药味都闻不到。
只觉得蔺瞻今日格外黏人, 格外可怜些,可是她并没有多想, 毕竟蔺瞻平日里就是这副作态, 总是可怜兮兮地看着她,当苏玉融上钩后再毫不客气地露出真面目。
明明吃过许多次亏,苏玉融深谙其苦,可下一次依然会上当。
没办法,谁叫她就是一个耳根子软的人, 说不了重话,下不了决心。
她任由蔺瞻抱着,任由他在她怀里诉说着他有多么想她,念着她, 考试考得有多累, 苏玉融听得脸热, 她小心翼翼抬眸看向蔺檀, 怕他瞧见二人这副亲昵的样子,会露出什么嫌恶的神色来。
然而, 他只是沉默地站在不远处,并没有任何异样的表现。
这副模样倒像是个宽和稳重的兄长, 好像他们二人的举动在他眼里只是胡闹罢了, 苏玉融心里头那点奇怪的别扭感稍稍减退了些。
蔺瞻抱着她,絮絮叨叨地诉尽了思念与疲惫,苏玉融低声安慰她几声,蔺瞻见好就收, 怕再说下去就有点惹人嫌了,反正他的目的已经达到,蔺瞻牵起嘴角,终于心满意足地稍稍退开些距离,但手仍虚虚地环着苏玉融的腰。
他仔细端详着她的脸色,刚刚舒展的眉头又蹙了起来,“阿融,你现在还难受吗?好端端的,怎么就病了?我刚刚回来时就见你的脸色不是很好。”
苏玉融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微微偏开脸,她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先前,蔺瞻总是“嫂嫂”,“嫂嫂”地叫着她,她都已经习惯了,后来蔺檀回来,不能再这么称呼,他开始亲昵地唤她的名字,什么样的称呼都有,私下里榻间那些什么乖乖,宝宝一类的话就不谈了,她臊得慌。
她声音很小,带着病后的温软,“我没事,喝了一碗药,发发汗后已经好多了。”
苏玉融说完,目光落回蔺瞻青紫交错的脸颊上,那伤真实触目惊心,肿了一大片,她看着都心惊。
“倒是你,这脸上的伤……看着还有些严重。下次走路定要当心些,怎么就能把自己摔成这个样子。”
“嗯,知道了。”
蔺瞻从善如流地点头,模样乖巧得很,“我怕狗,狗不咬我,我也不会着急。”
苏玉融叹气,“那你下次离远点,远远瞧见那黑狗就走。”
蔺瞻笑着点头,“好。”
“我去找找药膏放在哪儿了,给你擦一擦,化瘀能快些,不然总是顶着这样的脸出门要叫人笑话的。”
苏玉融说着,便要掀被下榻。
“别动,你歇着,”蔺瞻立刻按住她,“你告诉我放在哪儿,我去找就是。”
苏玉融只好告诉他,“就在那边柜子最上面一层的抽屉里,一个白色的小瓷瓶。”
蔺瞻依言去寻,很快便拿着药瓶回来了,他自然而然地坐在榻前的矮凳上,微微仰起脸,将受伤的那侧脸颊朝向苏玉融,一副全然信赖,任她处置的模样。
苏玉融想说他自己不会涂吗,那边又不是没有镜子,但她最终还是没说出口,犹豫片刻,只能无奈接过药瓶,指尖挖了一点膏体,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涂抹在蔺瞻肿起的皮肤上。
她的动作很轻,很柔,生怕弄疼了他,一边擦,一边轻轻吹了吹。
蔺瞻闭着眼,感受着她指尖微凉的触感和近在咫尺的香甜呼吸,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弯。
苏玉融的注意力都在他脸上的伤上,自然没有注意到蔺瞻的笑容。
可蔺檀却看得清清楚楚,他知道蔺瞻是笑给他看的,就是在耀武扬威,他若再动手,也只是给蔺瞻一个能到苏玉融怀里撒娇的机会而已。
蔺檀对这个同父同母的亲弟弟已经完全无话可说,他不知道这个人怎么能如此恬不知耻,明明以前不是这样的,在他印象中,弟弟性格孤僻,冷淡寡言,鲜少与外人交谈,不管去哪儿都是独来独往,连他这个亲哥都不亲近,可是到了苏玉融面前怎么会变成这样,当真是……
矫揉造作,恶心!
那副惺惺作态的样子令人作呕,蔺檀看不下去,别开眼,心里却酸涩难当。
怪只能怪自己,是他自己遗忘了过去,才给了外人可乘之机,连争论都少了几分底气。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轻声道:“我买了粥,苏姑娘一会儿喝了吧。”
蔺檀将提在手上的食盒放在桌上打开,里面是一碗还冒着热气的清粥和几样清淡小菜。
“苏姑娘,你生着病,吃些清淡的为好,这粥还温着,趁热喝些吧,至于阿瞻带回来的那些点心,太过油腥,你眼下脾胃脆弱,不适合食用。”
他语气寻常,好像只是随口说起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苏玉融为蔺瞻擦拭药膏的手一顿,看向他。
蔺檀目光温和,看向她时,唇边带着浅浅的笑意,并未继续多言,只说道:“粥我放这了,你记得喝,不然会冷,我先出去把院里的鸡喂了。”
说完,也不等苏玉融回应,便起身径直走了出去,动作自然得仿佛是这个家的男主人,只是顺手做起一些琐碎的小事。
蔺瞻嘴角扯动,忍着戾气才没将那声“装模作样的贱人”骂出声。
将苏玉融哄骗到这个地方,还养了什么劳什子鸡,不就是为了找个牵绊让苏玉融长久地住下吗?就算他已经失忆了,什么都不记得,可依旧不老实。
蔺瞻心想,当初在吴家村的时候,就应该悄无声息地将蔺檀掐死算了,如果不是怕苏玉融伤心,更加对蔺檀念念不忘,他真的会动手。
蔺瞻收回目光,心中躁郁不已。
苏玉融看着蔺檀离去的背影,他走得太快了,她本来想说喂鸡这种事情她自己来就是了,结果他已经走出去,她未来得及开口的话也卡在喉咙里。
待蔺檀一出去,苏玉融就伸手拍了拍蔺瞻的脸,接着合上瓷罐,说:“擦好药了。”
蔺瞻仍不动,她不得不伸手推了他两下,“你这样像什么样子……刚刚不是还说累的吗?快去吃个饭,洗漱一番,好好休息,之后不是还有别的考试,不能懈怠。”
搂搂抱抱不像话,还要贴到什么时候,她肚子饿,想去喝粥。
蔺瞻事前也不知道她生病了,他若知道,他便不会买那些油煎的小点心,病中的人吃不了这些,反而便宜了蔺檀,叫他跑来献殷勤,蔺瞻倒是想将他带来的那些东西一把掀了丢出去,可是怕苏玉融会饿。
“亲我一下吧。”
他突然低声说道。
闻言,苏玉融脸颊飞起两抹红云,听到这话吓了一跳,做贼似的飞快瞥了一眼敞开的房门,蔺檀走之前没有关拢,透过半开的缝隙,他的身影在院中隐约可见,见状,苏玉融更是羞得无地自容,她压低声音,瞪了蔺瞻一眼,“不要……你、你别胡闹。”
她一双杏眸,圆润又泛着盈盈水光,含怒瞪人的时候一点也不显凶悍,反而有种欲说还休的风情。
蔺瞻不依不饶,他非但没有退开,反而将脸凑得更近了些,鼻尖几乎要碰到她的。他拉起她刚刚为他涂药的手,将自己手指挤进去,与她交缠,那双总是带着几分讥诮的眸子此刻漾着浅浅的水光,眼巴巴地望着她。
“疼疼我吧,苏玉融。”
他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气音,丝丝缕缕钻进她耳朵里,痒痒的,“真的许久没见了,很想你,想得心口都发疼,考试的时候,一闭上眼,都是你的样子。”
说罢,蔺瞻曲起指尖,在她掌心轻轻挠了挠,带着一种小心翼翼,却又不加掩饰的勾引,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面颊,他倾身上前,将她牢牢笼罩。
苏玉融的心跳得飞快,像揣了只受惊的兔子,门外还有人,这实在太不合规矩,也太羞人了,可看着蔺瞻近在咫尺的,带着伤却依旧难掩秀美的脸,听着他软语央求,她心里坚守的那点底线又开始土崩瓦解。
她总是对他狠不下心。
“你、你别说了……”
苏玉融眼神飘忽,不敢与他对视,声音细弱蚊蚋,抵在他胸前的手,力道不知不觉间又松懈了几分。
蔺瞻眼底深处闪过一丝得逞的笑意,面上却依旧是一副可怜模样。他趁势又靠近了一点点,唇瓣几乎要贴上她的耳垂,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近乎蛊惑般地低语道:“就一下,好不好?没人会看见的……你忍心叫我失望么?”
苏玉融终究是拗不过他,她对他总是存着几分柔软的纵容。
她瞟了一眼房门,见蔺檀并没有往屋内看来,苏玉融便飞快地凑上前,在蔺瞻未受伤的那边脸颊上印下了一个轻吻,一触即分。
蔺瞻摇摇头,指指嘴巴,“我说的这里。”
苏玉融脸更红,瞪着他,可他就是不动,大有一种,她若不亲他,他就绝不会罢休的架势,苏玉融最后还是只能照做,低下头,碰了一下他的唇瓣。
亲完,她已经脸颊绯红,垂着眼眸,低声嗔怪道:“……好了,快起来吧。”
蔺瞻目的达成,心满意足,这才慢悠悠地直起身,脸上那火辣辣的疼痛似乎都减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心底漫上来的得意。
他伸手轻轻捏了捏苏玉融泛红的耳垂,低笑一声,转身朝屋外走去。
一出房门,傍晚微凉的风拂面而来,却吹不散他眉眼间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春风得意,他脚步轻快,甚至下意识地哼起了一段不成调的小曲。
蔺檀走去厨房,找了一圈,才在墙角找到喂鸡的饲料,用麻袋装着,打了结,他蹲下身拆开,而后用豁口的小瓷盆舀了一碗谷粒,转身准备出去喂鸡的时候,蔺瞻正好进来。
两个人一碰上,那股冷肃压抑的气息又再次蔓延开来。
蔺瞻懒漫地抬起眉梢,目光落在蔺檀绷紧的面容上,嘴角那抹愉悦的弧度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愈发上扬,带着毫不掩饰的挑衅,“兄长怎么还在这儿?”
蔺檀想着要维持基本的体面,他不想在这儿里同蔺瞻吵架,弄得大家都难堪,可面对蔺瞻几次三番的挑衅,他终是没能忍住抬起头,目光如冰,直刺向对方。
兄弟二人的视线倏然相撞,明明没有实质,却仿佛有金铁交鸣之声炸响。
蔺檀满眼都是压抑的怒火,他冷嗤一声,道:“我为什么在这儿?阿瞻,你应该搞清楚一件事情,这个院子是我名下的,而你,才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外人。”
从小受礼法熏陶的君子即便盛怒之时也竭力维持着最后的风度,蔺檀漠然看着他,继续平声说道:“至于你方才的那些行径……”
蔺檀的视线若有似无地掠过正房方向,语气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与怜悯,“靠着装痴卖乖,摇尾乞怜得来的一点关怀,便自以为能长久么?”
蔺瞻嘴角笑意一僵。
“苏姑娘心肠软,见不得人卖惨装乖。”蔺檀目光冷冷从少年身上刮过,“莫非你真觉得你靠这些手段得来的,是喜欢,是爱吗?不过是怜悯罢了,赏你两颗甜枣尝尝,就真的沾沾自喜地觉得自己得到了什么,瞧瞧你的样子多可怜,还有。”
他顿了一下,盯着蔺瞻如白瓷般碎裂的神色,一字一顿继续道:“就算我与她之间,确实受小人所迫和离了,可我至少真的与她做过夫妻,三书六聘,拜过天地,而你呢,蔺瞻,你有吗?”
语落,他轻轻笑了一下,虽然什么都没说,可却仿佛包含了千言万语。
蔺瞻脸上的笑容再也挂不住。
他心里一直惴惴不安,远没有表面看上去这么从容。
从蔺檀出现的那一刻开始,浓浓的不安便一直笼罩在蔺瞻的头顶,像是一把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真的落下,他害怕苏玉融心里还喜欢着蔺檀,害怕她忘不了两个人之间的旧情,终有一日会与前夫重修旧好,将他抛弃。
所以他恬不知耻地缠着苏玉融,渴望她的垂怜,以抚慰他摇摇欲坠的内心。
只有这样,蔺瞻才能确认自己至少目前还是被她在意的,可是人总是贪心的,想要的越多,便越害怕失去。
蔺檀短短几句话,如同最锋利的刀刃,精准地剥开了他心里最不愿面对的卑劣与不安,就这样血淋淋地摊开在光天化日之下。
是,这么久来,苏玉融确实从来没有答应过,要与他永远在一起,要与他成亲做真夫妻,那些所谓的婚约,都是他自己一厢情愿的说辞。
蔺瞻不是没有提起过这件事,只是每次都被苏玉融挑开话题去了,她从来没有松口承诺过要嫁给他。
蔺瞻不敢去思考背后的原因,是因为介怀二人叔嫂的关系吗?还是她放不下蔺檀,要为他守着。
“怎么,我说中了?”蔺檀盯着他的脸,不放过他面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蔺檀声音平静,却字字千钧,道:“苏姑娘从来就没有答应过说要嫁给你吧,什么未婚夫妻,都是你自己的妄言,念叨多了,把自己也骗了。”
蔺瞻被彻底激怒,攥紧袖中的拳头,“闭嘴。”
狭窄的厨房内蔓延着火药味,一触即发 ,蔺檀漠然端着那盆鸡食,身姿依旧挺拔如松,而蔺瞻满身戾气,胸口起伏,眼底杀意毕现。
好想杀了他,让他真的去死。
但苏玉融还在屋里,真杀了蔺檀,反倒叫他如愿,在苏玉融心里永远都磨不去了。
最终,是蔺瞻先移开了目光,他像是看到了什么脏东西似的,别开视线,不再理会面前的蔺檀,转身朝着另一边堆放柴火和水缸的角落走去,自顾自地打水添柴,准备烧水洗漱。
蔺檀也越过他出去了,院角圈养的那几只小鸡小鸭还饿着肚子,他走到篱笆旁,想起上次来时,看到苏玉融喂鸡的情景,便也学着样子,从碗里抓了一把谷粒,细细撒下。
小东西们闻到食物的香气,一股脑地涌到食槽前,毛茸茸地拱来拱去。
蔺檀蹲了下来,心不在焉地将谷粒撒在地上,小鸡们叽叽喳喳地围拢过来啄食,可他心神恍惚,目光落在虚空中,连一只胆大的小鸡试探性地啄了他垂落的衣摆都浑然未觉。
他脑海里反复回响着先前在巷子里蔺瞻那些刺耳的话,又凌迟一般地回忆着苏玉融对蔺瞻自然而然的亲昵与心疼。
他嘲笑别人做什么呢,也就只能趁口舌之快了,蔺瞻虽然没有名分,可至少,苏玉融愿意主动亲近,而他呢,他得到的只有客气与疏离,只能在她意识不清醒的时候,偷得一吻。
巨大的失落与无力感几乎要将他压垮。
迷茫,不知所措,他对未来该怎么办忽然毫无头绪。
“兄长。”
这时,一个柔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蔺檀闻声转过头去。
苏玉融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正站在他身后,而他沉浸在自身的情绪里,脸上的落寞与难过还未来得及收起,就这样毫无防备地,清晰地落入了她的眼中。
那是苏玉融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过的神情,不再是平日里温和持重的君子模样,他耷着眉,眼神脆弱。
她不由得愣住了,呆呆地看着他,一时忘了言语。
“苏姑娘?”
蔺檀回过神,迅速收敛了外露的情绪,恢复了一贯的温和,担忧地看着她 “你怎么出来了?还病着呢,快回去躺着。”
他说完,又问道:“是来看这些小鸡的吗?你不用担心,我已经喂过了。”
苏玉融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地面,篱笆中,食槽里谷粒满满,几只毛茸茸的小鸡大概是吃饱了,肚皮圆滚滚的,正摇摇晃晃地乱窜,还有两只大的小鸡,精力格外旺盛,先是围着蔺檀的脚边打转了两圈,接着扑上前,低头啄他垂落的罗袍衣摆。
上面沾了点灰,被小鸡一啄,带出几根丝线。
她忍不住轻轻笑了一下,眉眼一弯,笑声里带着几分病后的虚弱,却也有种别样的温柔风情,可爱万分。
“兄长,你的衣摆。”
苏玉融抬手指了指,声音软软的,“都快有个洞了。”
蔺檀这才后知后觉地低头,看到自己遭殃的衣摆,面上闪过一丝窘迫,他忙伸手,动作轻柔地将那只扑腾到自己鞋面上的小东西拂了下去,小鸡“叽叽”叫着跑开了。
随后,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朝她笑了笑,“刚刚没注意。”
苏玉融笑完,抿了抿唇,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她慢慢伸出手,递过去一个白瓷小瓶。
蔺檀一愣,低头看着那药瓶,正是方才她为蔺瞻涂抹伤口的那一个。
“你下巴上的伤也不轻,都发紫了,是不是脱臼了?”
苏玉融的声音很低,带着点关切。
蔺檀摇头,“没有的,只是撞青了。”
“那……你涂一涂吧,这个很好用的,淤青很快就会消。”
她细细叮嘱,“但是不要弄太多,不然会发红长疹子。”
蔺檀一时怔然,心中霎时间百味杂陈。
原来,她是出来给他送药瓶的。
原来她并非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他脸上的那些伤,她也看在了眼里,他并非是个局外人,而是也被她关注着,被她在意着的。
这份突如其来的,细微却真切的关怀,一下子照到他心里的嫉妒与不安,让这些落寞的情绪无所遁形。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豁然开朗的清明与前所未有的决心。
是的,他要得到她。
不是以这种尴尬的前夫的身份远远看着她,而是要让她重新回到自己的身边,名正言顺地拥有她,继续他们的夫妻缘分。
那些失去的记忆,他可以一点点找回来,即便找不回来,也要创造新的,重新填补二人之间的空白,蔺瞻算什么,为何要把一个外人的存在放在心上。
那些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阻碍,他都要一一铲除干净。
这个念头如同野火,瞬间燎遍了他的心原。
蔺檀微微一笑,伸出手接过了那个药瓶,“谢谢苏姑娘。”
作者有话说:哥:一股子勾栏做派[白眼][白眼]
第五十八章 老牛吃嫩草
那药膏效果确实好, 涂在脸上时冰冰凉凉的,原本火辣辣、肿痛的地方没多久便消了下去。
蔺瞻烧完水,洗了个澡, 出来时,苏玉融正坐在桌前喝粥。
蔺檀坐在不远处, 大概在与她说些什么话, 嘴角噙着浅笑,眉眼柔和。
苏玉融时不时抬起头,回他一句。
其实也没说什么,只是聊一些闲话,蔺檀喂完鸡, 询问苏玉融可否借她屋中铜镜一用,他擦一下药。
蔺檀态度诚恳,像个知节守礼的贵公子,小心翼翼询问能否进入姑娘家的闺房, 如果不可以, 也没关系。
苏玉融忙说道:“可以的。”
蔺檀笑了一下, 接着走进屋中, 苏玉融也跟着过去,桌上的粥冒着热气, 蔺檀道:“苏姑娘,趁热喝。”
“嗯……”
她走上前, 坐在桌案前, 就着几道清炒小菜,小口小口地喝着碗里的粥。
蔺檀照着镜子,将药膏抹到脸上,蔺瞻那小子下手不轻, 一拳头砸过来,蔺檀现在下巴还是麻的,表情大点就疼。
他忍着痛,一边擦药,一边从镜子里去观察身后的苏玉融。
她低着头,腮帮子微微鼓动,蔺檀去买粥时,挑了三道小炒菜,都是清淡爽口的,适合生病的人吃。
苏玉融似乎有些挑食,看到喜欢的肉丝就夹到碗里,不喜欢的青菜就悄悄拨到盘子边边,堆成一小撮。
好可爱。
蔺檀心想,不知道为什么,不管苏玉融做什么,他都觉得可爱万分,明明有的只是一些再寻常不过的小事,大概说出去别人都会觉得他有什么毛病。
他不由回想起那时在吴家村,苏玉融冲过来抱住他的时候,明明不记得过往,结果见到她的第一眼,心脏却会不由自主地为她跳动,目光也不受控制地追随她。
可能这就是命中注定的缘分?哪怕他失忆了,心脏却还记得为她跳动的感觉。
说到底,他也是个小人,在不知道她曾是自己的妻子前,就想要将她抢到身边。
知道她曾是他的妻子后,那种想要靠近她的冲动就更浓了。
“苏姑娘。”
蔺檀放下药膏,转过身,倚着梳妆台,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随意,“这粥可还合口味?”
苏玉融抬起头,咽下口中的食物,才细声回答:“嗯,很好喝。”
“那就好。”
蔺檀笑了笑,试图找个话题多聊几句,“我看院中那几株花开得正好,上次来的时候还没瞧见呢。苏姑娘平日喜欢侍弄花草吗?”
“还、还好。”苏玉融有些不好意思,“我不太会养,那些花,是前几日我在集市上买的,回家后就随便浇了点水,它就自己开花了。”
这事说起来还有些意外,苏玉融也没想到花会开,她本来以为买的是蒜苗来着。
蔺檀温声说:“无心插柳柳成荫,说明苏姑娘是个有福之人,连花草都愿意在你身边茂盛生长。”
苏玉融一怔,脸红起来,“没有的。”
“有。”
他眉眼如画,眸中带笑,说:“以前我也曾养过一些花草,明明按照书上说的那般精细养着,它们却还是凋败了,所以,苏姑娘不用妄自菲薄,也许这就是你的天赋。”
苏玉融被他认真的语气说得更加不好意思,小声道:“真的只是运气好,说不定是因为店家给的花种好呢。”
蔺檀微笑点头,“嗯,也许有这部分的原因,不过,能将它养开花,终究是苏姑娘的功劳。”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窗台上的花草,“不知苏姑娘买的是什么花?”
“啊?”
苏玉融被他问得一懵,努力回想了一下,脸上露出些许茫然,“我不认得。当时看它绿油油的,还以为……以为是蒜苗呢。”
她声音越说越小,面色窘迫,怕别人嫌她不识货。
“蒜苗?”
蔺檀先是一怔,随即低低地笑了起来,牵动了脸上的伤,让他不由抽了一声气。
苏玉融面露忧心,“怎么了,是伤疼吗?”
“还好。”蔺檀摇摇头,“皮外伤而已,过几日就好了。”
他忍着笑意,温声安慰,接着问道:“对了,苏姑娘经常去清潺楼喝茶吗?”
“也没有……”
苏玉融以前倒是会和蔺檀一起过去吃茶点,但那时他还没失去记忆,现在她自己一个人是不会去的。
她有些失神,想到不久前,他同她说的那些话。
他说他与宋小姐在清潺楼见面并非未婚男女相看,而是宋小姐家中有麻烦,他帮忙支招,还说他近几年并无成亲的打算。
苏玉融听了这些话,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是欣喜庆幸吗?还是觉得与自己无关。
应该都有一些。
苏玉融想了想,说:“就是去坐一会儿,歇歇脚。”
“这样啊。”
蔺檀说:“我常去那儿,知道有几道茶点挺好吃的,下次我可以带你去尝尝,不知苏姑娘可否赏脸?”
苏玉融闻言,握着汤匙的手指微微收紧。
他说要带她去尝尝茶点。
若是放在从前,她定会毫不犹豫地点头,甚至还会雀跃地追问是哪几道点心。可如今不一样,两个人的关系实在有点尴尬,不只是和离的夫妻那么简单。
她垂下眼睫,盯着碗底,“还是不了吧,太麻烦了……”
蔺檀看着她低垂的脑袋,他放柔了声音,语气温和,并未有任何被拒绝的羞恼或是不悦,“不麻烦的,那几道点心确实别致,想着苏姑娘或许会喜欢,只是顺便之事,苏姑娘不必有负担。”
他接着又补充道:“若是苏姑娘觉得不便,或是……不愿,也无妨的,不是什么大事,只是……”
蔺檀顿了顿,继续说:“认识这些天来,苏姑娘似乎对我有些太客气疏远了,是不是我做了什么令你介怀的事,我向你道歉。”
他看向她,语气小心,眼神也脆弱,仿佛是担心自己无意间做错了什么事情,惹人不快,连询问的态度都如此诚恳真心。
“不、不是的。”
苏玉融心一下子提起来,怕自己总是拒绝他的好意,反而让他察觉到什么异常来。
她绞着手指,内心挣扎了半晌,“我对你没有意见。”
她声音很小,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那……就多谢兄长了,我随时都可以去的。”
说完这话,她耳根都红透了,仿佛做了什么天大的亏心事一般,连忙低下头。
这应承,不如说是半推半就,被他那温和的态度架着,硬着头皮答应他的邀约。
蔺檀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这样拿捏她柔软的性子为非作歹实在有些不堪,但他别无他法,总得与她多多接触,让她再次习惯他的靠近。
气氛一时微凝,粥碗见底,苏玉融放下筷子,轻声道:“我吃好了。”
“嗯。”
蔺檀应了一声,起身,自然而然地走上前,帮她将桌上碗筷收拾整齐。
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和想要将这一刻无限延长的渴望,在他心中肆意滋生,他甚至开始不着边际地想,若是日后每日都能如此,看着她吃饭,哪怕只是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也让人舒悦。
屋门被“吱呀”一声推开,蔺瞻就是这个时候走进来的,他刚洗完澡,带着一身水汽,发尾还湿漉漉地滴着水,眼神如同淬了冰,先是冷冷地扫过正在对苏玉融微笑的蔺檀,然后落在苏玉融身上时,才勉强缓和了一瞬。
他嘴唇动了动,然而,没等他开口,蔺檀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般,适时地转头看过来,“阿瞻,可洗好了?时辰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蔺瞻眉头瞬间拧紧,“回哪儿?”
“蔺府。”
蔺檀仿佛没看到他那张臭脸,依旧用一副为他着想的口吻继续说道:“今日你刚从贡院出来,府中定然设了宴等你。我们若迟迟不归,三婶她们久等不到,怕是会担心,说不定会派人出来寻我们,苏姑娘还病着,要静养,不宜被打扰。”
蔺瞻一时无言。
他的确不想回蔺府,厌恶那些虚伪做作的亲人,连与他们虚与委蛇都觉得是浪费时间,这个世上,只有苏玉融的怀抱,才是属于他的,唯一的温巢。
但蔺檀提醒他了,他可以不在乎蔺府的宴会,可以不在乎那些虚假的关心,但他绝不能容忍蔺家的人找到这里来,打扰苏玉融。
苏玉融听了这些话,怕蔺瞻同家里人闹不快,不由也出声劝道:“阿瞻,你快回家吧,别让家里人等着急了。我一个人没事的,邻里都很照顾我的,你不用担心。”
蔺瞻攥紧了拳,最终从喉咙里挤出一个沉闷的音节:“……嗯。”
他转身率先向外走去,背影紧绷,带着一股压抑的怒气。
蔺檀对苏玉融露出一个安抚性的微笑:“苏姑娘,那我们就先告辞了,你早些休息。”
苏玉融点头,“好,兄长慢走。”
蔺檀这才不紧不慢地跟着走了出去。
兄弟二人一前一后走入昏暗的巷子,蔺瞻在前面,心头火起,一阵阵发冷。
漆黑寂静、只有脚步声的巷子里冷不丁响起一句,“下作。”
蔺瞻冷冷道。
蔺檀淡笑不语。
刚才那番体贴的提醒,什么怕家里担心,等着急了,都是托词。
他本身只是不想让蔺瞻与苏玉融多说一句话而已。
蔺瞻轻嗤,装什么兄友弟恭,他那点心思,藏都藏不住,也就苏玉融看不出来,怕不也就是腆着一张老脸装疯卖乖才得到与她结为夫妻的机会,老牛吃嫩草,真是不要脸。
蔺檀面色平静,淡淡回道:“你也不遑多让。”
“……”
巷子很长,两人谁也没有再开口。
省试一连数日,如同熬心蚀骨,贡院大门再次打开的那日,蔺府早已提前备下一切。
天还未亮时,袁琦便起身督促,亲自盯着厨房备下菜肴,又命人将蔺瞻的院落重新洒扫,去岁,蔺瞻考中解元的消息刚传回蔺家的第二日,袁琦就给蔺瞻重新挑了个向阳宽敞的院子居住,不过,这院子布置好后,蔺瞻却不常回家,要么去书院,要么不声不响地跑去栗城,那院子就这么一直空了下来。
叮嘱完厨房,袁琦又唤来几名丫鬟小厮,将七公子院中的被褥换一换,要提前备好温热的沐浴香汤,这样等蔺瞻回来,方便他洗去一身疲惫,再好好用顿饭,之后能安心睡上一觉。
之后她又特意派了得力的小厮带着宽敞舒适的马车早早候在贡院附近,务必第一时间接到人。
作为主母,这些事情她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从来没有出过一丝差错。
贺瑶亭坐在一旁,看着婆母利落地指挥一切。
反而蔺三爷是那个一直躺着的人,这个家里的一切几乎都是袁琦操持的,忙里忙外,蔺家要是没了主君,还会有另一个主君顶替,若是没了主母,那家里就彻底乱套了。
吩咐完一切,袁琦才得空喘了口气,回头看向贺瑶亭,“站在这里做什么?快回去歇着,早晨让厨房炖的补汤你喝了没?”
贺瑶亭点点头,“已经喝了。”
袁琦听完又开始张罗别的事情,贺瑶亭问道:“母亲,您去做什么?”
“还要给老爷喂药呢。”袁琦一刻不停,边走边叮嘱道:“你先回去歇着吧,待会儿若饿了,先叫厨房盛些汤喝,晌午后,你五叔他们会过来,到时候你帮忙接待着些,就让十三娘和你们几个姐妹一起绣绣花,逛逛院子什么的。”
贺瑶亭问道:“五叔?是之前去苏州做生意的那个五叔?”
袁琦颔首,“嗯。”
蔺五爷读书不精,连秀才都没考上,便去苏州做生意了,几年才回来一趟。
同她说完,袁琦又看向过来回话的几拨下人,有厨房来的,后院来的,她先问道:“老太太可起了?”
“起了,在洗漱呢。”
等他们回答后,袁琦才说:“三爷的药要用文火慢煎,待会儿族里长辈过来,五弟爱喝杏仁茶,里面要加三分蜜,你们仔细着些。”
“是。”
语罢匆匆往蔺三爷屋里去,他已经起了,袁琦伺候他洗漱完,吃完药,才终于有空坐下了喝了杯茶。
派出去的小厮站在贡院前等了许久,待大门一开,他便伸长脖子,拼命往前挤,在散场的人群中搜寻着蔺瞻的身影。
好不容易才等到人出来,结果转角碰到二公子蔺檀,小厮正要上前行礼招呼,却见蔺檀朝着蔺瞻微一颔首,似是说了句什么,两个人便一同往附近的巷子里走去了。
在之后,几个下人就再没瞧见兄弟俩,似乎去了别的地方,等了半天没等到人,他们只得快快回去复命。
“许是兄弟俩有什么体己话要说,寻个清净地方说话去了。”
袁琦听了回禀,神情如常。
一旁的蔺三爷闻言,也抚须点头,面露感慨,“是啊,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他们二人日后在官场上互为臂助,蔺家何愁不兴?”
然而,等了许久,一直等到日头渐渐西斜,备好的菜肴热了又凉,凉了又热,却始终不见兄弟二人的身影。
袁琦心里疑惑,就算是说话,也该有个限度,怎么到现在连个口信都不捎回来,蔺瞻不见人影就算了,素来稳重的蔺檀也没瞧见。
她再也坐不住,连忙增派了人手出去寻找,又亲自去蔺檀的院子询问。
蔺檀院中的小厮也是一脸茫然,“回三夫人,二公子近来是常常出门,但去了何处,小的们实在不知。二公子行事并不都与奴婢们交代。”
“会不会是去别庄了?”一旁的周嬷嬷提醒到。
前阵子,蔺檀的确提出过要搬到别庄养伤,以图清静,但别庄收拾出来这么多天了,也没见他搬过去。
袁琦神色凝滞,“他常常出门?”
“是。”
“不曾带下人同行吗?”
“不曾。”
袁琦心里更加奇怪了,正想派人再去找一找,前厅便有下人匆匆来报,说是二公子和七公子一同回来了。
她心下顿时一松,赶忙带着人迎了过去。
只见兄弟二人一前一后步入厅堂,蔺檀神色如常,熟练地与周围的人交谈起来。
而蔺瞻则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冷淡模样。
“你们可算回来了!”
袁琦压下心中疑惑,面上堆起关切的笑容,“刚刚是去哪儿了?叫我们好等!饭菜都热过几遍了。”
蔺三爷冷哼,“不像话?哪有让长辈等你们的?”
蔺檀微微躬身,语气带着几分歉意,游刃有余地周旋其中,道:“劳三叔三婶挂心。方才在贡院外碰见阿瞻,见他神色疲惫得厉害,我便先带他去附近茶楼坐了坐,想歇歇脚再回来,没成想说了会儿话,竟一时忘了时辰。”
说罢叹息一声,给周围的长辈们行礼,“这事怪我,叫各位叔伯们久等了,一会儿我自罚三杯。”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解释了去向,又全了兄弟情深的场面。
袁琦笑道:“我说呢,多大点事。”
一旁一名中年男人摸了摸胡须,笑容满面,满脸世故,“我这儿可没那么好说话,一会儿二郎得多喝几杯酒才行。”
蔺檀看向说话的男人,惊道:“五叔,你何时回来的?”
袁琦说:“就这两日的事。”
那头闹哄哄的,蔺瞻站在兄长身后半步,并未言语,目光漫不经心扫过满厅的族人,他心中厌烦至极,听着那些喧闹的声音几欲作呕。
若不是怕不露面,他们会派人四处找寻,顺藤摸瓜寻到苏玉融,平白给她添了惊吓与麻烦,他是决计不愿踏回蔺府的。
方才在那方清净小院里,他刚沐浴更衣,吃了几块点心,在苏玉融身边得来的那片刻的安宁,远比这满桌珍馐和虚伪寒暄来得珍贵。
厅内热闹起来,族中长辈,各房兄弟姐妹纷纷上前,说着恭维关切的话,蔺檀在族中排行第二,上头只有一个早就出嫁多年的堂姐,这些迎来送往的场面,他从小到大已经见惯了,尽管内心并不喜欢这样的应酬,但作为族中长子,也只能被迫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他面上依旧从容,与几位叔伯应答得体,不会轻易拂了长辈的面子。
相比之下,蔺瞻就显得格格不入了,他被簇拥在中心,却只是面无表情地坐着,对于周遭的恭贺与关切,回应得极其简短,甚至有些敷衍,气氛一时有些微妙的尴尬。
袁琦见状,连忙笑着打圆场,“好了好了,七郎一连考了这么些天,定是累极了,让他静静歇会儿,先用些饭菜要紧。”
这时,坐在不远处的五爷捋着山羊须,笑着开口,“七郎此番省试定然高中!依我看,合该一鼓作气,殿试再夺个状元回来,那可是我们蔺家头一份的荣耀啊!来,我先敬咱们家的状元郎一杯。”
他这话一出,立刻引来几声附和,蔺五爷此人,常年浸淫生意场,练就了一身八面玲珑的本事。
他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积累了偌大家业,可族中议事,话语权却始终牢牢握在蔺三爷手中,甚至族中的开销,人情往来,还常常需要他这个会下金蛋的母鸡来添补,蔺五爷心中早有不忿。
大房本是嫡支,可惜蔺檀蔺瞻兄弟二人父母早逝,留下的两个儿子,蔺檀是由三房一手抚养长大,名义上虽是大房子嗣,情分上却与三房更亲厚,如今这兄弟二人,一个养完伤就能官复原职,一个少年解元前途无量,俨然成了三房在族中地位最坚实的倚仗。
这让他这个出了力,花了钱,却在族中说不上多少话的人如何能心平。
“五弟过誉了,殿试之事,还需看陛下圣意,岂是能轻言必得的?”
蔺三爷捻着胡须,面上带着谦逊,眼底却难掩得意,他享受着族人将目光聚焦在他培养出的子侄身上,“七郎年轻,还需多加磨砺,莫要太过捧他,免得生了骄躁之心。”
这话看似教训晚辈,实则是在彰显他作为长辈与一族之长的权威。
蔺五爷呵呵一笑,仰头将杯中酒饮尽,
蔺瞻坐在一旁,微微眯了眯眼。
长辈们间的暗流涌动,他乐见其成,这正是他可以利用的机会。
若想要与苏玉融永永远远在一起,就得先将这些碍事的东西都解决了,他们死光了,他才能安心。
作者有话说:弟:本魔童准备干翻全家!
第五十九章 可能因为都睡过。
兄弟二人走后, 屋子里骤然安静下来,只剩苏玉融一个人。
方才那种被他们二人气息包围,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的微妙紧绷感, 终于缓缓消散。
苏玉融独自坐在桌前,拿了一枚点心放进嘴里, 轻轻舒了一口气。
不知为何, 同时面对他们两人时,她心里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力,虽然他们并未在她面前有过什么冲突,甚至相处得还挺和谐,兄友弟恭, 但苏玉融就是觉得哪里怪怪的。
可能因为……和他们两个都睡过?三个人同一屋檐下难免会有些尴尬。
这个想法一冒出,苏玉融一个激灵,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脸颊瞬间爆红, 一直红到了耳根脖颈, 连指尖都羞得蜷缩起来, 微微发抖。
她怎么会如此毫无遮拦地下意识就冒出这样的想法?苏玉融无助地想, 她越来越没底线,越来越不知羞耻了, 以前她明明不是这样的人。
这个结论背后的原因太过惊世骇俗,太过离经叛道, 不符合她恪守了十几年的操守。
苏玉融慌忙用手捂住滚烫的脸, 心跳如雷,在寂静的屋子里咚咚作响,清晰得吓人,一股强烈的羞耻感几乎要将她淹没。
那种病后的虚弱无力都消退许多, 她脸臊得慌,忙起身,试图找点事情来转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
苏玉融的身体本来就已经习惯劳作,她的底子好,生病了,喝了两贴药,发了汗,就又能渐渐积攒起力气。
倘若真叫她像个精雕细琢的瓷器一样小心翼翼地呆在高处,反而容易将人的身体弄得脆弱不堪,稍稍一场风寒就要缠绵病榻许久。
苏玉融挽起袖子,开始擦桌子,擦完又将碗筷拿到院中的井边清洗。
天还没有彻底黑,就着黄昏的余晕,苏玉融将碗筷洗干净后,放在厨房的灶台上沥水,来来回回跑了两圈,身体起了一层汗,反倒更加精神了。
她又拿起扫帚,将屋子里外仔细打扫了一遍,忙完这些,苏玉融脸颊泛起红晕,只觉得通体舒泰。
果然,到了第二日,她便又重新生龙活虎起来,前两日的病态一扫而空,眼神清亮,动作间恢复了以往的利落劲儿。
苏玉融早早起床,喂了鸡,给菜地浇了水,又抱着昨日换下来的脏衣服,出门去水渠旁浣衣。
张大娘本来打算过来看看她怎么样了,一出门在巷子里碰见苏玉融,惊喜道:“小苏,你病可好了?”
苏玉融停下来,看向她,笑着说:“嗯,多谢大娘挂记,我昨夜里就差不多好了,今早起来头也不晕,神清气爽得很。”
张大娘乐呵呵笑起来,“那就好,你这孩子,身子骨真是健朗,我原以为你要病上好几日,正想过来看看你,给你送些粥啊菜的。”
“我没事了,真的。”苏玉融腼腆地笑了笑,“昨日真是麻烦大娘了,还要费心照顾我。”
“嗐,多大点事。”张大娘摆摆手,“都是邻里,别那么客气。”
与张大娘寒暄几句后,苏玉融便抱着木盆走到巷子口那处公用的水渠旁洗衣服,清晨的水渠边颇为热闹,左邻右舍的媳妇婆子们早已占好了位置,棒槌起落时水花飞溅,伴随着叽叽喳喳的谈笑声,充满了市井的鲜活气。
见到苏玉融过来,大家都热情地打招呼。
“小苏,昨日听张婶子说你病了,今天可好一些了?”
苏玉融点点头,“嗯。”
“瞧着气色是好多了。”
一妇人拍拍身旁的位子,“快来这儿,这儿有位置!”
苏玉融笑着应和,走到她旁边蹲下,将衣物浸湿,抹上皂角,熟练地搓洗起来,她手脚麻利,又不吝力气,很快便将一盆衣物浆洗得干干净净。
雨后出晴,没多久,太阳彻底升起来,整个巷子里都是热的。
苏玉融抖了抖湿衣,挂在绳子上晾起来。
方才回来的路上,她心里还惦记着事。
前两日同贺瑶亭见面时,她提起自己怀孕后胃口一直时好时坏,有的时候吃什么都没滋味,苏玉融瞧着她似乎的确清减了一些,明明是双身子,却反而看着比以前要单薄不少。
病一好,苏玉融便想着给贺瑶亭做些开胃又可口的吃食送去。
她挎上菜篮子出门,直奔西市的菜场。春日里万物复苏,时鲜菜蔬不少,苏玉融在肉铺前驻足,抬眸询问道:“请问这附近哪里有卖鸭子的?”
店家指了指斜对面,“那巷子里就是。”
“谢谢。”
春日里,鸭子经过一冬的滋养,正是肥嫩之时,且鸭肉性平温补,不燥不热,正适合有孕之人。
她盘算着,可以做个酸梅鸭,酸甜口的酱汁最是开胃,鸭肉焖得酥烂入味,想来能引得贺瑶亭多吃几口饭。
苏玉融挎着菜篮子,走到西市斜对面的巷子里,这里比主街清静些,道旁站着好几个商贩,面前摆着几个竹筐和木笼,里面装了几只些活鸡活鸭。
她仔细看了一圈,目光最终落在角落里一个老农的摊前,那笼子里的鸭子羽毛很是光洁,精神头也足,一看就养得很细心。
“老伯,这个是你家养的么?”
“是的。”
苏玉融正蹲下身准备细看,旁边一个尖嘴猴腮的店家突然凑了过来,满脸堆笑,“小娘子,买鸭子啊?瞧瞧我家的,个头大,最是肥嫩!”
他见苏玉融生得面嫩,眉眼温顺,说话声音又细软,便觉得是好拿捏的主顾。
苏玉融注意力被他吸引过去,顺势走到他的摊子旁,低头瞧了瞧,笼子里的鸭子确实更为肥嫩些,苏玉融轻声问:“这个怎么卖?”
那店家眼珠一转,信口开河道:“八十文!”
苏玉融秀气的眉头立刻蹙了起来,她虽不常买活禽,但也大致知晓行情,这价钱分明是贵了许多。
若放在以前,她心里虽觉得不妥,多半也会因着不好意思与人争执,或是怕惹麻烦,便默默吃了这哑巴亏,顶多不再买他家的便是。
但今日,许是病后初愈,心气也通了,又或许是这些时日经历太多,心底那点一直被压抑多年的韧劲儿冒了头,她忽然就不想再这样了。
她想起当初和蔺瞻在栗城租房子时,遇到那黑心房东坐地起价,蔺瞻并未与对方争吵,只平静地列出几条律例和坊间规矩,就说得那房东哑口无言,悻悻改回原价。
苏玉融深吸了一口气,攥紧手,抬起眼看向那店家,她声音依旧软糯,但语气却清晰,鼓起勇气,一字一句道:“店家,我虽不常来,却也知这春鸭市价最高不过五十文。你这多出来的三十文,是觉得我年轻,又是个姑娘家,便觉得我不识物价,好欺瞒么?”
那店家霎时愣住,还不待回答,苏玉融又接着道:“西市有市司管理,若我此刻去寻了官爷们来评理,你这生意以后怕是都不好做了吧,天子脚下,哪里容得了你这般胡来?”
店家显然没料到这个看着温温软软的小娘子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她说话时,脸颊还因为紧张而微微泛红,眼神却清清亮亮的,毫不躲闪。
“……这,姑娘言重了,言重了!”
店家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连忙摆手,“五十……不、不四十文就好,就当交个朋友!”
对方既已让步,苏玉融原本性子就软,从不与人争论,此刻习惯性地,不想继续为难对方。
她本来都打算让他将鸭子捉起来,但话到嘴边,苏玉融又摇了摇头,“不必了,我不在你这里买,我去别人那儿。”
说完,她不再看那店家,挎起篮子,径直走回原先看中的那个老农的摊前,老农搓搓手,露出淳朴的笑容,“小姑娘,你要哪一只,大的四十文,小的三十文就好。”
苏玉融仔细挑了两只肥瘦适中的鸭子,“这两个吧。”
“好嘞!”
老农利落地将鸭子翅膀捆好,“这两只小,姑娘你给六十文就好。”
苏玉融低头,翻了翻荷包,往他手里塞了八十文。
“哎呦这……姑娘你给多了。”
“没事。”苏玉融回头笑了笑,“我觉得挺大的,您收着吧。”
老农憨厚一笑,收了钱后,却又跑上前,往她篮子中的稻草里塞了颗咸鸭蛋,“你带回去尝尝,这鸭蛋是前几日我婆娘腌的,好吃呢!”
苏玉融推拒不得,只好收下。
一旁,尖嘴店家眼睁睁看着本该到手的生意飞了,还白白得罪了个主顾,心里后悔不迭,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暗自啐了一口,跺了几下脚,怪自己看走了眼。
苏玉融提着两只沉甸甸的鸭子往家走,初春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她的心跳还有些快,手心里也出了不少汗,回想起方才自己那番壮举,心里既觉得有些后怕,又有一股难以言喻的畅快从心底升起。
她竟然真的说出来了?
这种感觉陌生又新奇,苏玉融已经习惯逆来顺受,习惯受委屈,虽然这只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情,但苏玉融就是觉得畅快无比,好像完成了一个很大的成就,连带着步伐都轻盈不少。
其实拒绝别人也没有那么难嘛,表达自己的不喜欢和不开心并非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
苏玉融低头看了看手中扑腾的鸭子,嘴角忍不住轻轻向上弯起一个柔软的弧度。
回去的路上,路过刚刚来时的那间肉铺子,苏玉融停了下来,又要了一大块上好的猪后腿肉。
这猪肉,她打算用来做肉脯,这是她的拿手活儿,将猪肉剁成细腻的肉糜,反复捶打上劲,再擀成薄薄的一片,用小火慢慢烘烤,做出来的肉脯色泽焦红油亮,咸中带甜,不用烤得很干,入口即软,能放上好一阵子,苏玉融想送给吕公和吕夫人。
刚回京的时候,苏玉融本想去探望,结果到了吕府,下人说,吕公和夫人已经回祖地养老了,前阵子刚走,临行前,吕公还说,若是哪一日她回京,定会登门拜访,于是叮嘱小厮,等苏玉融上门时,就将几本书交给她。
那些书,是吕公送给她的,也都是彩绘本,读不懂文字,还可以看图画。
苏玉融心里感动不已,她当时还有些伤心,若是自己早点回京,还能和吕家人见面呢。
提着沉甸甸的鸭子和猪肉回到小院,苏玉融累得靠在门上喘了好几口气,篱笆里的小鸡们闻到她的味道,又开始叽叽喳喳地扑腾起来,苏玉融先给它们喂了饭,接着便系上围裙,在灶间忙碌开来。
她手脚麻利,处理起食材来驾轻就熟,杀猪杀多了,杀两只鸭子同玩似的,拔了毛后,苏玉融握着刀,来回几下便将鸭子开膛破肚。
清洗干净后放入锅中,加入前几日她自己腌的酸梅,又放了些冰糖与调料,小火慢焖起来。
趁着焖鸭的功夫,苏玉融又将那块猪后腿肉细细剁成糜,反复捶打大半个时辰,直至肉糜上劲,才擀成薄片,放在架子旁,置于灶边慢慢烘烤。
砂锅盖沿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一股浓郁的香味开始弥散开来,蜜饯的酸味恰到好处,勾得人舌底生津,袅袅香气渐渐飘散到巷弄之中。
很快,左邻右舍便有人推开门,“哎哟,这是做啥好吃的呢?这么香!”
“好像是小苏家飘出来的……”
有相熟的邻居忍不住扒着院门探头问道:“玉融,你在做什么?香得我们都没心思做饭了。”
苏玉融有些惶恐,忙低头擦了擦手,走过去开门,“我就焖了只鸭子,还烤了些肉脯。”
“怎么这么香啊,你不知道,这香气都飘到巷子外了!”
苏玉融被说得不好意思,她抿抿唇,道:“一会儿做好了,我给大家分一些。”
“好好好!”
苏玉融庆幸自己多买了只鸭子,要不然还真不知道怎么办。
等鸭子闷好后,一只同邻里分了,另一只苏玉融用砂锅仔细装好,盖上棉布封得紧紧的,用食盒装起,提着去了蔺府。
越走近,她越迟疑,遭了,上次忘了与五弟妹约定好,东西做好了,她该怎么送过去呢。
蔺府她是肯定去不了的,苏玉融一点也不想和他们接触。
她转身寻了处不惹眼的屋檐下站着,犹豫是否要托个路过的小厮帮忙传话时,却见远处的长街上有几个人走了过来,走在前面的正是蔺瞻,他身旁是一位身着锦袍,年岁瞧着比蔺三爷要小一些的中年男子。
两人似乎相谈甚欢,那男子不时抚须大笑,目光锐利,看着便很精明,身旁的蔺瞻与他同行,嘴角也噙着一抹浅淡的笑意,侧耳倾听,姿态恭谨,时不时开口回应几句,将那男人哄得眉开眼笑。
苏玉融不由惊讶地抬起头,直直看过去,她还是头一回见蔺瞻与人这般融洽相处,脸上并无半分往日常有的阴郁之色,反而笑容明朗,分寸得体,既不显得敷衍疏离,也不谄媚奉承。
她下意识往阴影里又缩了缩,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蔺瞻身上,多看了几眼后,又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奇怪,不知道为什么,他明明在笑,可那双眸子却像是两口古井似的,漆黑无光,映不进半点太阳,依旧是冷的。
脸上的笑容也仿佛一张精心描画的面具,笑不达眼底,像是憋着什么坏主意。
苏玉融看向他身旁的中年男人,她不认识这是谁,以前在蔺家也没有见过,不过瞧那眉眼,与蔺家几位叔伯似乎有些相似,估计是某个族中长辈,苏玉融嫁到蔺家,也就待了半年,并未认全所有人。
“五叔这次回京城打算住多久?”
蔺瞻诚声询问道。
蔺五爷捋了捋胡子,叹气道:“待不了多久,去年与几个波斯商人做生意,用茶叶换他们的香料,本来想着至少能赚五分利,谁知去岁大雨,茶田都淹了,我拿不出说好的货,愁得头发白了一大把,哎。”
说着说着,他不由抱怨起来,“偌大个家族,上下几百口人嚼用,光靠那点田产祖荫,早坐吃山空了!还不是靠我们这些在外头奔波的人,辛苦挣银子填窟窿?”
这话里的怨气不加掩饰,他长年在外,风餐露宿,经商不易,赚来的大把银钱却要源源不断输送回本家,支撑着蔺府的排场和开销,而掌权的蔺三爷却始终高高在上,动辄以宗法礼制压人,仿佛他们这些经商的就是低人一等。
蔺瞻眸光微动,顺着他的话,语气带着几分推心置腹的感慨,“五叔辛苦,侄儿虽在书院,也有所耳闻。族中一应开支用度,确实所费不赀。只是维持这般门第不易,三叔想来也有他的难处。”
蔺五爷也是个精明的人,没将话说得绝对,只道:“你说的是啊,毕竟做什么都不能失了蔺家的颜面,可是有的时候,颜面也不能当饭吃啊。”
蔺瞻适时沉默了片刻,才缓声道:“当长辈的,所思所想,谁不是为了家族长远计议,侄儿都晓得的。不过三叔他毕竟是在京城里养尊处优久了,少了些五叔这般开疆拓土的魄力,所以行为处事,自然也老派些。”
蔺五爷眼睛一亮,看向蔺瞻的目光更加不同,带着一种找到知音般的欣赏,“七郎真不愧是解元,不像你那几个兄弟,只知道死读书,一点也不动脑子!这家族的未来,以后终究还是要靠七郎这样有见识,有担当的年轻人才对!”
“哪里哪里,侄儿也就只会些笔杆子功夫,哪里比得上五叔,五叔走南闯北,见识是我远远比不上的,以后我还要多向您请教呢。”
蔺五爷笑容满面,拍拍他的肩膀。
走到蔺府不远处,蔺瞻的目光不经意般扫过街角,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他脚步顿了一下,眼底掠过惊喜,那黯淡幽沉的眸子跟着亮了起来,连面上那假惺惺的笑容看着都真切了几分。
他嘴上继续与一旁的蔺五爷说话,目光却黏在苏玉融身上,等一路将蔺五爷送至府门前,看着对方进去后,他方才转身,大步朝苏玉融呆着的那处屋檐下跑过去。
“你怎么来了?”
蔺瞻笑起来,方才应付老东西时的烦躁一下子烟消云散。
苏玉融看到他后,从石阶上站起身。
蔺瞻手扶着她的胳膊,满面春风。
她是不是特意来等他的?还带了食盒,就像以前还在书院读书的时候,她过来给他送东西一样。
一想到她心里也惦记着他,蔺瞻便欣喜万分。
苏玉融见他过来,松了口气,连忙将手中的食盒往前一递,“阿瞻,你来得正好,快帮我把这个带给五弟妹。”
“……”
蔺瞻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给谁?”
“五弟妹。”
苏玉融见他不动,有些着急,又往前送了送,“快些呀,我在这儿等了好一阵子,这鸭子再放就该凉了,口感便不好了,你赶紧进去送给她!”
蔺瞻无言,胸中一股郁气猛地窜起,他想立刻将这食盒夺过来,一把摔在地上,或者偷回去自己吃了,再往里面放只死老鼠送出去了事。
这恶毒的念头在他脑中转了一圈,最终,面对着眼前的苏玉融,还是偃旗息鼓了。
蔺瞻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暴躁,面无表情地接过沉甸甸的食盒,“……知道了。”
说罢转过身,一路冷着脸,径直去了贺瑶亭的院子。
下人们见到他突然来访都吓了一跳,忙不迭地去通传。
贺瑶亭正歪在榻上小憩,听闻蔺瞻来了,惊得差点滚下去。
“蔺瞻?”
嬷嬷也不明所以,“是啊,是七公子。”
贺瑶亭想不通他过来做什么,只好整理了一下衣衫,请人进来。
蔺瞻迈进房门,连句寒暄都没有,直接将食盒往桌上一撂,“苏玉融送的。”
说完,也不等贺瑶亭反应,转身就走了。
贺瑶亭被他弄得莫名其妙,只是听闻是苏玉融送来的东西,她才走过去打开。
砂锅里的味道一下子就冲了出来,贺瑶亭双眸一亮,“好香啊。”
她这一整日都没什么胃口,早晨喝了碗炖燕窝,不到晌午就吐了,一直到现在一口饭也没吃。
此刻闻到那鸭子的酸甜味,贺瑶亭口齿生津,急忙叫丫鬟去拿来碗筷,坐在桌前连吃两碗才停。
一边吃,一边回想刚刚过来送东西的蔺瞻。
怪了,怎么是七弟过来送东西的。那他冷冷淡淡的样子当真吓人,鬼气森森的,难怪以前苏玉融说她见了他就害怕。
第六十章 “我想和她重修旧好。”……
东西被拿走后, 苏玉融就蹲在街边,许久,蔺瞻才再次出来, 走到她身边,他一来, 一片阴影罩在她身上, 刺眼的阳光都被挡住了。
“食盒送给五弟妹了吗?”
苏玉融仰头问道,放心不下。
“嗯。”
“那她吃了吗?”苏玉融笑着问,眸子里满是期待,“有没有说喜欢不喜欢?”
蔺瞻回答不了,因为他忍着没把食盒里的东西私吞, 老老实实送给贺瑶亭已经用了很大的忍耐力,哪有那心情等在那里看她品尝。
“不知道,送完东西就出来了,不想让你在这里等太久。”
“好吧……”
苏玉融抿抿唇, 虽有些遗憾没能第一时间知道贺瑶亭的反馈, 也不知道她到底喜不喜欢, 但东西送到也就安心了。
她正想再说些什么, 却敏锐地察觉到身旁之人的气息似乎比刚才沉凝了些许,她疑惑地抬眼, 正对上蔺瞻垂下的目光。
“阿瞻?”
她轻声唤道。
蔺瞻倏地移开视线,他自己也觉着这念头来得莫名其妙, 甚至有些可笑, 但就是控制不住,为什么她特地跑过来一趟只是给贺瑶亭送东西,那食盒里承载了她满满的心意,却不是给他的。
任何人在她这里, 都不该比他更特殊,蔺瞻就是想在她心里成为独一无二的那个,这种近乎幼稚的攀比心和独占欲,让他无法说出口,他自己都觉得有些无理取闹。
他压下心头莫名的情绪,看向她,声音如常,“怎么了?”
苏玉融见他与平日没什么两样,便也没放在心上,转而问道:“方才那个和你一起回来的人是谁啊?”
蔺瞻回答道:“是蔺家老五,你先前没见过,他长年在外经商,近日才从苏州回来。”
“哦。”
苏玉融点点头,顺着他的话继续说:“我看你们方才说话,似乎相处得还行,就觉得估计是哪个长辈。”
蔺瞻牵起嘴角,无言笑了笑。
他看出来蔺五爷与蔺三爷远没有表面上那么兄友弟恭,这么大的家族,大家都各有心思,若蔺三爷真的能力出众,统管全族便也罢了,自然没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可偏偏他是个无能的草包,仗着嫡支的身份,便自觉比其他兄弟要高一等,霸占着蔺家主君的位置,自然有人看不惯。
明明自己长年在外走南闯北,为了生意殚精竭虑,结果大部分的资产还要捧出来孝敬宗族,自己反倒要看那无能兄长的脸色,心中积郁已久的不平之气,早已如同干柴,只缺一颗火星便能点燃。
而他,不仅要放把火,还要再适时地添上几捧柴。
蔺瞻捧着他,字字句句,看似恭维,实则早已将蔺五爷捧到了一个有能力却受压制的位置上。
“嗯,是长辈。”
苏玉融也懒得聊蔺家的人,她对蔺府中的人或者是事并不感兴趣,随口问了几句后,便岔开话题,转而想起另一件要紧事:“对了,殿试是不是快到啦?”
她现在懂得很多,知道殿试是顶顶重要的事情。
“快了,约莫下月初便是。”
“哦。”
苏玉融应着,心里盘算着日子,下月初?那岂不是没多久了。
她一着急,连忙催促道,“那你还在这里耽搁什么?快回去读书吧,正事要紧!”
她语气带着浓浓的关切。
蔺瞻看着她这张近在咫尺的脸,听着她话语里纯粹的关心,喉咙不受控制地滚了滚。
他觉得自己大概得了什么病,见不到她时想得紧,可见到了却反而更加贪婪思念,又想亲又想抱,与她分离一刻便觉得像涸辙之鱼,就快要枯死了。
如果苏玉融能变小就好了,揣在怀里,捧在手心,去到那儿都能和她呆在一起。
“……知道了。”
蔺瞻声音低哑,看了她一眼,然后才缓缓转身,步子沉重,一步三回头,满是不情愿。
看着他走出去几步,苏玉融忽然“哎呀”一声,像是想起了什么。
她连忙低头,在自己肩上挎着的那只干净朴素的小布包里掏了掏,这布包是她自己缝的,能装下许多东西,她在里面翻了两下,取出一个用干净油纸裹得整整齐齐的小包。
“阿瞻,等等!”
她快步追上前,蔺瞻闻声停步,转身看她。
苏玉融将那小包递到他面前,脸上带着点不好意思的笑,“这个……给你。前几日邻家大娘给我送了不少梅子,不过吃起来有点酸,我就想着腌点蜜饯吃,今天刚起罐,早上给五弟妹做酸梅鸭用了一些,剩下的我装起来了,这包给你。”
她顿了顿,补充道:“给你的这份,我特意多放了许多糖,吃起来会甜一些。”
苏玉融想起之前在栗城暂住时,街坊里有一户人家娶妻,送来一包喜糖,苏玉融吃了几口,甜得有些腻,她不太喜欢,但是又不忍心丢了,于是放在桌子上,想着要不送给邻家小孩吃。
没想到只是去淘个米的功夫,再回来,发现蔺瞻站在桌子前,已经一颗接一颗地将那些糖都吃了,苏玉融问起来的时候,他还嘴硬说不喜欢。
那时她便留意到,蔺瞻其实是极喜甜的,他虽然少年老成,为人阴郁,但说到底也才十七八岁呀。
爹不疼娘不爱的,少时吃惯了苦头,长大养成嗜甜的爱好。
只是他从不言说,不过苏玉融看在心里,所以做蜜饯时,便给他单独做了一份更甜的。
蔺瞻看着那包突然递到眼前的包裹,目光顿了一下,心里那点奇怪的别扭感好像被风吹了吹,一下子烟消云散,心头只剩酸软温热的悸动。
“……给我做的?”
他开口,声音里还带着几分不确定。
“是啊!”
苏玉融用力点头,眼眸弯弯,“这个能放好些日子呢。你读书累了的时候,嘴里含一颗,酸酸甜甜的,能提神醒脑,可好吃了,泡茶也好喝。”
看着她明亮的笑容,蔺瞻心底最后那点别扭也化开了,甚至生出了一丝丝罕见的,名为惭愧的情绪,原来是他小肚鸡肠,其实苏玉融心里一直是念着他的,就算是同样的东西,送给他的就是比别人的要特别一些。
他接过那包蜜饯,紧紧攥在手里,冷硬的唇角难以自抑地上扬,耳根竟有些微微发烫。
“知道了。”
蔺瞻眉心稍抬,望着她,“那我回去了?”
苏玉融笑着摆摆手。
蔺瞻再次转身离开,脚步却比方才轻快不少,手中那包蜜饯其实很轻,小小一包,但摸在手里就是沉甸甸的,他心也软软的。
晌午后,贺瑶亭吃了两碗酸梅鸭,此刻有些撑,正由丫鬟婆子们扶着,走到花园里散步消食。
那鸭肉酥烂软糯,入口即化,吃起来有股酸酸甜甜的味道,不会有油腥气。
贺瑶亭连吃两碗,不曾出现早晨那种呕吐的症状,吃完食欲大增,又喝了碗紫苏茶,吃了几颗蜜饯,也是食盒里一起送来的,酸酸的,回味甘甜,很是开胃。
蔺瞻从外面回来,刚绕过影壁,便看见贺瑶亭正扶着腰,在花园的小径上慢悠悠地踱步,神态慵懒,显然那鸭子甚合她口味,用得有些多了,正散步消食。
贺瑶亭一抬眼,瞧见蔺瞻的身影,本能地心里微微一怵。这位七弟性子阴晴不定,府中的人都有些怕他。
她正想着是否该假装没看见,悄悄绕开,却见蔺瞻目光扫过她,脚下方向未变,竟是直直朝她这边走了过来。
“五嫂。”他破天荒主动开口唤了一声,声音还算平稳,但那双总是沉郁的眸子,此刻却有些明亮,眼波流转,问道:“散步呢?”
贺瑶亭讪笑,“是……七弟这是从外面回来的?”
“是。”
贺瑶亭视线就不由自主地落到了他刻意抬起的右手上,那个油纸包被他拿得如此显眼,想忽略都难。
她正疑惑是什么,蔺瞻却已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这个,是苏玉融给的。”
他唇角弯了弯,“说是什么蜜饯,真是……我也没想要,做这些东西多麻烦,费时费力的。”
他像是抱怨,可那语气里却没有半分嫌恶,反倒透着一股隐晦的得意。
“还特意做了两份。”少年再次补充道,着重强调了这份特别,然后不经意地说道:“别人的都是一样的,给我这份却多加了不少糖,真是的,哄小孩呢,我又没说过我喜欢吃甜。”
说完这一长串,蔺瞻终于抬起眼看向贺瑶亭,语气瞬间恢复了平日里那种淡淡的疏离,“我回去看书了,不打扰五嫂散步。”
然后,不等贺瑶亭有任何反应,他微微颔首,便握着那包蜜饯转身快步离开,留下贺瑶亭一个人站在原地,目瞪口呆。
贺瑶亭:“……”
她张了张嘴,半晌没合上,扭头看向一旁的丫鬟,“有谁问他了?叽里咕噜的说什么呢。”
她心里觉得莫名其妙,方才从头到尾她有说过一个字吗?!这人自己跑过来,劈头盖脸说了一堆,难道重点就是为了告诉她,苏玉融给他做了独一份的,更甜的蜜饯?
没有人想知道!真是奇奇怪怪的!
从蔺府附近离开后,苏玉融回到家,将灶上的烘晒的肉脯翻了个面,又烤了一会儿后,苏玉融捏起一片尝了尝,肉脯烤得油光发亮,她早上制作的时候多加了些水,这样肉脯的口感会比寻常的吃起来更软一些,没有那么硬,毕竟吕公老两口年纪也大了,牙口没有年轻人好。
尝了尝,软硬适中,苏玉融便将它们全都包起来,用油纸封了几层,扎上麻绳,提着去了一趟吕府。
吕府的门房是认得这位从前常来的蔺二少夫人的,见她提着东西,忙笑着迎进去,一边让人去内院通传。
庭院内,一位身着秋香色襦裙的年轻妇人正手持银剪,细心修剪着几株玉兰花的花枝。
她身姿婉约,气质沉静,正是吕公的儿媳,姓李,闺名一个“蝉”字。听闻门房来报,说苏玉融来了,李蝉惊诧地抬起眼帘,手中动作一顿,下意识便望向庭中石桌旁正在下棋的两人,一个是她的丈夫吕栩,另一个,是年初刚死而复生的蔺檀。
吕公是蔺檀的恩师,情同父子,蔺檀与吕栩年纪相仿,志趣相投,往来颇多。
当初蔺檀的死讯传回京城时,吕公悲恸欲绝,想到自己最寄予厚望的学生竟英年早逝,当场便晕厥过去,之后大病一场,精神头都垮了大半,养了好一阵子。
老人家心绪难平,加之年纪大了,便与妻子商量,决定一同回祖籍老家静养一段时日,将京中宅邸交由儿子儿媳打理。
后来,蔺檀死而复生,吕家上下都欣喜若狂,吕栩写了封信寄给远在祖地的父母,吕公回信上也满是欣慰。
李蝉放下银剪,先走进亭子,对丈夫说道:“苏姑娘来了。”
吕栩执棋的手一顿,看向坐在对面的蔺檀,“熙晏,你……”
他们知晓,苏玉融与蔺檀已经和离,不知二人眼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蔺檀听到苏玉融的名字,眸光一亮。
吕栩忍不住问:“熙晏,你与苏姑娘之间到底怎么样了?”
蔺檀沉默几息,说:“我先前受了伤,忘却旧事,失忆一事定然惹她伤心了,和离,乃族中长辈在我出事后逼迫于她,并非我本意。”
他顿了顿,说:“眼下,她尚且不知,我已知晓我们曾是夫妻一事,还望兄嫂替我保密,我想慢慢来,与她重修旧好。”
苏玉融与蔺瞻之间不清不楚的,以她那敏感怯懦的性子,如果知道他已知晓二人过往,定然会难堪羞愧,责怪自己与亡夫的弟弟搅和到一起,又不知要掉多少泪。
蔺檀不想她伤心,不想叫她为难,眼下他继续装聋作哑,无视这糊涂账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吕栩与李蝉对视一眼,从前,蔺檀对苏玉融就极为爱护,只是两个人夫妻缘分浅,最后形同陌路,他们还为此伤心过,没想到,蔺檀失忆后,竟然再次喜欢上苏玉融。
这真是天赐的缘分,斩都斩不断,他们又深知苏玉融秉性纯善,如今见蔺檀态度如此诚恳,虽失了记忆却仍想挽回,自然愿意成全。
吕栩温声道:“我们明白了,不过……你之后打算怎么办,若继续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如何与她重修旧好?”
蔺檀温声道:“若我此刻仗着过往情分,便想理所当然地让她回到我身边,这对她何其不公,太过轻慢,遗忘的人是我,错过的人也是我,我想与她重新开始,那就该让她重新看到我的真心与诚意。”
吕栩与李蝉俱是一叹,“原来如此……你放心,我们不会说的。”
蔺檀颔首,“多谢。”
正说着,庭院外已传来丫鬟引见的声音,李蝉连忙迎了出去,“玉融妹妹。”
苏玉融提着油纸包走了进来,脸上带着腼腆的笑容,“姐姐,我做了些肉脯,想着能放些时日,味道也尚可,便想着送些过来,或许可以寄给吕公他们尝尝,还有这个蜜饯,是我自己做的,我记得姐姐喜欢吃酸杏子,你尝尝喜不喜欢。”
李蝉笑了笑,“妹妹有心了,快进来坐会儿吧。”
苏玉融跟着走进院子,目光一抬,当看到石桌旁有道熟悉的清隽身影时,苏玉融脸上的笑容凝固,脚步也下意识地顿住,眼底掠过讶异与慌乱。
蔺檀怎么在这里?
……她差点忘了,她能认识吕府的人,全是因为蔺檀,蔺檀与吕府关系密切,他出现在这里再正常不过,反倒是她的到来很奇怪。
苏玉融心头一紧,生怕李蝉夫妇会提起旧事,让蔺檀知晓了他们从前的关系,以她现在和蔺瞻之间那笔糊涂账,若被蔺檀知道……苏玉融简直不敢想象那场面。
然而,预想中的尴尬并未发生,李蝉笑容温婉,叫下人给她端上茶水点心。
蔺檀这时才装模作样地抬起头,看向她,面露惊喜,笑道:“苏姑娘?”
苏玉融低着头,抠抠手指,“二、二公子。”
蔺檀对她温和地笑。
苏玉融在吕府如坐针毡,茶水只浅浅沾了沾唇,她心里不安,所以坐不住,没多久便寻了个由头起身告辞。
“李姐姐,我、我想起来,我该回家喂鸡了。”
苏玉融猛地站起,磕磕绊绊地道。
李蝉看向她,“再坐会儿吧?你才来了都没一炷香。”
“不、不了……我真得回去了,鸡饿了就不下蛋了。”
她慌忙解释,李蝉便只好让人送她出去。
蔺檀见状,也顺势放下茶盏,温言道:“苏姑娘这便要回去?正好我也该走了,顺路送送你吧。”
苏玉融心里一慌,想要拒绝,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只能低垂着头,讷讷地应了一声。
两人一同走出吕府,沉默地走在路边,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气氛微妙而凝滞。
蔺檀低头看着地上并肩而行的影子,悄悄抬起手指,两个人的衣袖相贴,就好像牵着手一样,他看着人影,嘴角忍不住勾了勾。
侧过头,目光落在女孩紧绷的侧脸上,蔺檀好奇问道:“苏姑娘是怎么认识吕家人的?吕公是我的老师,吕栩是我至交好友,从前我常来吕府,似乎那时并未见过苏姑娘?”
苏玉融的心猛地一跳,指尖下意识地蜷缩起来。她该怎么回答,难道要说,是因为你,我才认识了他们吗?
正当她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搪塞之际,蔺檀却笑问:“莫非又是阿瞻带你来的?”
苏玉融怔了一瞬,连忙顺着他的话点头,声音细弱,硬着头皮回答:“……是、是他带我来的。”
蔺檀微微一笑,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并未继续深究,转而与她聊起了些京中趣闻,语气轻松自然,苏玉融松了一口气。
还好,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想起来,苏玉融不知是喜是忧。
一路将她送至小院门口,蔺檀停下脚步。
“苏姑娘,”
他看着她,目光清朗,“上次我冒昧相邀,不知可还作数?”
“什么?”
“我想邀你一起去清潺楼喝茶。”
苏玉融抬起头,对上他温柔如水的眼睛,拒绝的话在舌尖滚了滚。
见她迟迟不答,蔺檀眸中光亮黯淡些许,接着却又莞尔一笑,“若是不便也没关系,下次有机会再一同前去也可以。”
他笑得那样明朗,眸子里满是不掺杂质的真诚,对着这样一张熟悉的脸,苏玉融无法硬起心肠。
她抿了抿唇,“我没有不便……”
“那可以一起去吗?”
苏玉融闷声道:“可以的……”
蔺檀眼中笑意更深,如同春水漾开涟漪,“那便说定了,明日巳时,我来接你。”
“好。”
苏玉融低声应下。
“明日见。”
蔺檀朝她微微颔首,一步三回头,笑若春华。
苏玉融站在门口,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她说不清自己为何要答应,或许是那份与故人相似的容颜让她心软,又或许是心底仍残存着对过去那份独属于她的温柔的贪恋。
翌日,天光正好。
苏玉融仔细挑选了一件得体且不过分扎眼的藕荷色衣裙,略施薄粉,掩去了眼底因昨夜辗转反侧而留下的淡淡青黑。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院门。
蔺檀早已等候在门外,听到开门声,笑着抬起头。
晨光斜照,蔺檀立在巷子中的梨树下,穿着一身半旧的石青长衫,衣袂轻轻牵动,风过处,几片梨花瓣旋落,沾了他满肩。
这衣裳,是蔺檀从前常穿的那件,他曾这副打扮带她去游湖泛舟,牵着她的手去爬山。
树影在他周身摇曳,苏玉融心尖一颤,恍惚间,竟好像突然回到从前,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蔺檀还好端端地在她身边。
“苏姑娘。”
蔺檀开口,声音清淙,“家里都忙活完了?鸡也喂过了吧。”
“是……”
“那我们现在可以过去了吗?”
苏玉融回过神,愣愣点头,“可、可以。”
作者有话说:亭:?这人有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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