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听说我与你夫君长得像。……
清潺楼临水而建, 窗外是粼粼波光与依依垂柳,环境清幽雅致。蔺檀引着苏玉融径直上了二楼,推开了长廊尽头的雅间。
苏玉融脚步微顿, 心下又是一阵恍惚。
去年蔺檀忙完京郊疏汛后,终于得空有好几日的休沐, 他便带着苏玉融游玩京城, 两个人先是去划船,接着去珍宝街买首饰,然后苏玉融走累了,蔺檀就带着她来到清潺楼歇脚。
当时第一次踏入这茶楼,来的便是长廊尽头的雅间。
说来也是奇怪, 苏玉融从小到大都有些晕船,一挨上甲板便觉得反胃,头晕目眩,可是只要与蔺檀一起就不会, 大概是同他待在一处时心安, 不会害怕自己处于摇摆不定的水面上, 也不会害怕自己被丢下。
蔺檀推开门, 自然地请她入座,“苏姑娘坐, 这茶楼临水而建,坐在此处往窗外看, 正好能看见河上画舫游船, 还能瞧见樊楼。”
他笑盈盈引她向外看去,苏玉融目光落在潺潺的春水上,入春后,河流解冻, 杨柳岸翠绿如洗,游人如织,画舫精致瑰丽,歌女婉转悠扬的嗓音随着碧波荡漾到耳边。
这是个绝佳的赏景地,苏玉融第一次来的时候在窗边坐了许久。
如今与同样的人,来到同样的地方,心境却与当时完全不同了。
蔺檀招来茶博士,熟练地点了茶。
没多久,还冒着热气的茶水很快奉上,白瓷盏中茶汤清洌,香气氤氲。蔺檀将一盏推至苏玉融面前,眉眼温和,“苏姑娘尝尝这个,云雾青,是这间茶楼的招牌,香气清幽,回甘悠长,我素日里颇为喜爱,不知苏姑娘喜不喜欢。”
苏玉融看着推到面前的那盏茶,心中五味杂陈,去年,他也是这般,用几乎一模一样的语气向她推荐茶楼的招牌。
她依言捧起茶盏,轻抿了一口。
熟悉的,略带清苦的茶汤滑入喉间,她几乎是本能地蹙起了秀气的眉头,这味道,她依旧不喜欢,喝不惯
“怎么?”
蔺檀敏锐地捕捉到她的表情,紧张起来,“是不合口味吗?”
苏玉融放下茶盏,老实地点点头,“有些……苦。”
入口涩然,她喝不惯,她还是喜欢家乡的奶汤。
蔺檀闻言,微微一怔,随即失笑,“是我考虑不周了,你等一下。”
他转头便对候在一旁的茶博士道,“麻烦换一盏蜜煎金橘酿,或是桂花饮子,要清甜些的。”
茶博士应声而去,苏玉融看着他这自然而然的举动,一时无言,连换饮子的选择,都与去年如出一辙。
新的茶水很快送来,是温热的桂花饮子,碗中撒着细碎的花沫,闻起来满是清甜的气息,苏玉融捧着白瓷小碗,小口啜饮,甘甜温润的滋味在口中化开,她满足地眯了眯眼,还是甜的饮子好喝!
见她喜欢,蔺檀眼中笑意更深。
这时,伙计又端上几样精致的茶点,苏玉融目光扫过,下意识地便指向其中一碟形如荷花,粉白相间的点心,对伙计说道:“这个玉露团可否再上一碟?”
她顿了顿,又补充,“桂花饮子里面能不能再加些牛乳,喝着会更香醇些。”
茶博士点头,“是,夫人。”
苏玉融一怔,磕绊解释,“不、不是……”
茶博士不明所以地看着她,他记得这二人曾是夫妻,去年一起来过茶楼,那时也是他在旁边煮的茶,虽说京中有传言蔺二公子与那乡下娘子和离了,但今日见二人同行,想来是又重修旧好了?如此称呼,应当没什么不对。
这时,蔺檀挥了挥手,说:“你先下去吧。”
“是。”
那茶博士转身离开,轻轻将雅间的门带上了。
屋中安静下来,苏玉融低着头,没了第三个人在场,让她与蔺檀共处一室,她便觉得有一丝不自在。实在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像从前一样面对蔺檀,她在他面前,总是羞耻的。
蔺檀看了看桌上的点心,又看了看苏玉融低垂着的头与微红的双颊,她总是喜欢这样垂着脑袋,她大概不知道自己,每每低着头时,都会露出一截纤长白皙的后脖颈,下颌小巧,长睫扑闪,便越发显得整个人都温顺乖巧极了。
“苏姑娘似乎对这茶楼颇为熟悉?连偏好都如此明确,不像是只来过一两次歇歇脚的模样,那茶博士好像都认识你。”
苏玉融顿时如惊弓之鸟,想法设法地解释,“我我我……我就是……”
苏玉融绞尽脑汁地想借口,以前蔺檀知道她喜欢吃这儿的茶点,所以有空就带她过来,方才那茶博士她也是见过几面的,所以认识她,唤她“夫人。”
瞧着她有些慌乱的神情,蔺檀笑了笑。
他也不知自己何时有这样的恶趣味的,明知道那样问会让她惊慌,但就是忍不住逗她。
这样实在是太坏了。
“我就是随便坐坐……”
她闷声说道。
蔺檀点点头,“这样啊。”
这茶楼只招待世家贵族,喝茶还要提前递帖子,并非随随便便就能进去歇脚的,苏玉融并不知道其中的规矩。
她低着头,掩饰性地用勺子搅动碗中的桂花饮子,脸颊微红,声音也低了下去,“嗯……就是走累了,正好路过,就进来坐坐。”
别的她就不敢说了,多说多错。
蔺檀看着她微红的耳尖和那副故作镇定的模样,不再起逗弄的心思,转而聊起一些别的事情。
蔺檀学识渊博,谈吐风趣,引着话题,从窗外景致谈到市井趣闻,接着又聊到南北风物,他并不高谈阔论,话语听起来甚至可以说是朴素,巧妙地抛出问题,引导苏玉融也能说上几句。
苏玉融起初还有些拘谨,但也渐渐放松下来,她虽不通文墨,但在雁北的生活经历让她对民生百态,北方物产有着清晰干练的认知。
当她提到边塞特有的香料,或是描述北地食物的做法时,眼神会不自觉地亮起来,光彩照人。
蔺檀便含笑听着,目光专注地落在她脸上,偶尔还会追问细节,仿佛对她所说的一切都极感兴趣,苏玉融心里那点不自在也消失了,她平日确实不爱说话,是因为自己性格木讷,怕张口不讨人喜欢,更怕自己懂得少,别人听了会无聊,瞻前顾后,所以就不爱开口了。
可是只要与蔺檀待在一起,苏玉融就会有说不完的话,因为不管她讲什么,哪怕只是说杀鸡时如何给鸡拔毛,蔺檀都会听得很认真。
他不会露出任何不耐的神色,只会在她说到兴起时,细心地将她面前可能会被碰到的杯盏移开些许。
他一边为她添茶,一边说:“原来鸡生不出蛋是这些原因啊,真是长见识了。”
“是呀。”苏玉融点点头,“小鸡长起来很快的,别看它们现在还小小的一只,等再过阵子,个头窜起来可快了,到了那个时候,我就得去河里面摸螺壳,回家碾碎了给它们吃,这样它们就能长得很强壮,不会走路东倒西歪,将来也能多生蛋!”
蔺檀恍然大悟,“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事情,原来养鸡也有许多的讲究。”
苏玉融抿唇一笑,“这些只是很小的事情,不值一提,比不上你们,你们会读书的人才是真厉害。”
“哪里,谁都有不擅长的事情。”
蔺檀闻言,眼中笑意温润,他轻轻摇头,“苏姑娘所知晓的,如何喂养鸡雏能让它们长得健壮多生蛋,如何让食材存放的时间越久,如何判断禽畜生的什么病,该用什么药,这些都是死读书学不到的智慧,是顶顶有用的知识。”
他目光柔和地注视着她,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与仰慕,“在我看来,能将寻常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这份本事,远比纸上谈兵要厉害得多。苏姑娘,你切莫妄自菲薄。”
苏玉融脸颊微微发烫,“嗯……”
蔺檀将她的动容看在眼里,适时地流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向往与遗憾,他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低沉了些许,“不瞒苏姑娘,听你说起这些,我竟有些羡慕。”
苏玉融抬起眼眸,疑惑地看向他。
蔺檀唇角牵起一抹略带苦涩的笑容,目光投向窗外粼粼的波光,“我自幼便被寄予厚望,从记事起便要读书习字、学规矩,族中要求严苛,从无片刻松懈,就连这京城的街巷,我亦未曾好好走过几回。”
他转回头,看向苏玉融,眼神干净,“苏姑娘,不知……日后若有机会,能否带我去看看你是如何摸螺壳的?我先前还从未见过。”
苏玉融看着他清亮的眸子,再联想到他年幼失怙,虽出身大族却未必真有多少温情快乐的过往,心肠顿时软得一塌糊涂。
她几乎能想象出,一个小小的,玉雪可爱的蔺檀,独自坐在空旷的书房里,听着窗外父母的争吵,却只能埋头苦读的场景。
与她幼时虽贫苦却自在的野趣相比,他的童年,似乎也并不快活。
犹豫片刻,苏玉融看着他期待的眼神,终是不忍拒绝,轻轻点了点头,“好,若是二公子不嫌弃,等……等小鸡再长大些,我可以带你去看看。”
蔺檀笑起来,“当真?那便说定了!多谢苏姑娘!”
苏玉融看着他毫不掩饰的开心,自己也忍不住抿唇笑了笑,笑完又觉得不好意思,忙垂下目光。
又坐了一会儿,时辰不早了,苏玉融想要回家喂鸡,于是站了起来。
蔺檀问道:“是要回家了吗?”
“嗯,要回去喂鸡了,早中晚都要喂一次。”
“好。”蔺檀眉眼弯弯,“那我送你回去吧。”
两人离开清潺楼,蔺檀与她并肩而行,状似随口提起,“苏姑娘如今在那处小院住得可还习惯?”
苏玉融捏紧衣摆,“习惯的。”
“那就好。”蔺檀语气温和,“我看那里的邻里似乎都很喜欢你,也关心你。上次你生病的时候,隔壁的张大娘很是着急。”
提到热情的邻里,苏玉融脸上露出真切的笑意,轻轻“嗯”了一声,“大家都很好,很照顾我。”
话音刚落,她突然想到什么,神情有些紧张,“兄、兄长……”
“怎么了?”
蔺檀侧过脸看向她。
苏玉融咽了咽口水,问道:“张大娘有没有和你……和你说些什么奇奇怪怪的话?”
她真怕邻里会说起从前的事情。
“奇怪的话?”蔺檀眉梢轻挑,笑着看她,脸上适时露出几分疑惑,“哪种才算奇怪的话?”
苏玉融支支吾吾,“就是……就是问你是不是、是不是我夫君之类的话……”
她越说声音越小。
蔺檀勾唇一笑,“嗯……好像是有吧,张大娘说,苏姑娘以前是和你夫君一起住在这儿的。”
苏玉融脸一白。
“她还说,我与你夫君长得像呢,问我到底是不是他。”蔺檀笑眯眯地说。
苏玉融两眼一黑,感觉自己都要晕倒了。
蔺檀压抑住笑意,只轻轻叹道:“我就和她说,我若是有那样的福气就好了,我现在只是苏姑娘的朋友而已。”
苏玉融一愣,不知道他这段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他若是有那样的福气就好了,是指,成为她夫君这件事吗?
她心中一团乱,不敢去细想,只嗫嚅道:“兄长莫要拿我打趣了……”
蔺檀见好就收,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多了几分恰到好处的歉意,温声道:“是我唐突了,苏姑娘勿怪。”
他自然而然地转移了话题,指向不远处巷口一株开得正盛的桃花,“苏姑娘看,桃花今年倒是开得早。”
苏玉融暗暗松了口气,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轻轻“嗯”了一声。
就在这时,路旁的灌木丛中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而稚嫩的“啾啾”声,打断了两人之间的微妙气氛。
苏玉融循声望去,走上前,拨开草丛,只见晨露未消的草地里,一只羽毛尚未丰盈,身形不足拳头大的幼鸟正无力地趴在地上,细弱的爪子徒劳地蹬抓着泥土。
它浑身绒毛稀疏,能看到粉嫩的皮肉,翅膀软塌塌地耷拉着,显然是还远未到能独自离巢的时候。
一只成年的鸟在低空焦急地盘旋,发出尖锐的鸣叫,几次俯冲下来,都用喙轻轻啄推那只鸟,试图让它站起来甚至飞起来,但幼鸟只是更加凄惶地哀鸣,羽毛沾了露水,怎么都扑腾不起来,那成鸟盘旋数圈后,竟最终一拍翅膀,头也不回地飞向了远处的树梢,不再下来。
这是亲鸟在多次尝试引导失败后,无奈放弃了这只过于孱弱,似乎无法存活的孩子。物竞天择,并不罕见。
候鸟南飞时,常有脆弱矮小的雏鸟被遗留在寒冷的北方。
苏玉融“啊”了一声,心立刻揪了起来,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轻轻碰了碰那团瑟瑟发抖的身躯,幼鸟感受到触碰,叫得更加凄厉。
“它的爹娘不要它了吗?”
苏玉融抬起头,看向走过来的蔺檀,眼中满是心疼与不忍,她自己曾经被至亲抛弃,此刻见到这只被亲鸟放弃的幼雏,感同身受,鼻腔一阵发酸。
蔺檀也蹲下身,仔细看了看那幼鸟,柔声道:“看样子是巢中兄弟太多,它最为弱小,学飞时跌了下来,亲鸟无力兼顾,便只好如此。”
苏玉融闻言,立刻伸出双手,极其轻柔地将那只还在啾啾哀鸣的幼鸟捧了起来,那小东西在她柔软温热的掌心微微颤抖,依赖地蹭着她的皮肤。
她声音很轻,“我可以试着养养看,说不定能活呢?我养过许多鸡鸭鹅,一只都没死过。”
苏玉融性子软,本意养那些禽畜是为了赚钱,但是对它们又耗尽心血,照顾得很细致,所以,她养过的鸡鸭鹅,每一只都胖胖的,精神抖擞,下蛋勤快。
蔺檀看着她明亮的眼睛,心中微软,点了点头:“你等等。”
他从袖中掏出自己的干净丝帕,递给她:“用这个包着它吧,免得着凉。”
苏玉融感激地接过,小心翼翼地将幼鸟包裹起来,只露出一个小脑袋,她将它轻轻拢在掌心,走路都怕快了会不稳,慢慢、慢慢地挪到了院中。
翌日清晨,阳光正好。
苏玉融刚起身不久,便听到了轻轻的叩门声,她走过去打开院门,见蔺檀站在门外,手里拿着一本薄薄的书册,以及一个精巧的竹编小篮。
“苏姑娘,”
他笑容温煦,将书递了过来,“我昨夜回去后,想起家中有一位花房老仆颇懂如何侍弄花鸟之道,便去请教了一番,又寻了这本杂记,或许对照顾那小东西有些帮助。”
苏玉融又惊又喜,连忙接过,书页泛黄,上面用工整的小楷详细记载了各种常见鸟类的习性以及喂养注意事项,甚至还有一些简单的病症防治。
不过,有些句子读起来拗口,意思晦涩,苏玉融翻了几页,眉头轻轻蹙了起来,神情为难。
见状,蔺檀接过,“这书是许多年前传下来的了,用词生僻,我都有些读不懂,嗯……给我吧,我来研究一下。”
他将书捧在手中,泛黄的书页上除了文字外,还有一些那些描绘鸟类虫豸的图画。
“书上说,这种刚离巢不久的幼鸟,肠胃极弱,需得用温水调和的细米粉,一点一点喂食……”
蔺檀声音温和低沉,耐心解释。
苏玉融忍不住踮脚去看,眉头微微拧起,努力理解那些对她而言如同天书般的文字,目光紧紧追随着青年修长的指尖。
蔺檀翻过一页,指着一幅小虫的图样,“最好是喂这种刚蜕皮,软嫩的白虫,或是剪碎的小蚯蚓,不过需得等它再长大些,能自行吞咽时才可。”
“原来是这样……”
苏玉融恍然大悟,下意识地又往他那边靠了靠,看到某一页,说:“这种虫子,我在河边的腐木下见过!”
“哦?我们可以去寻一些来。”
蔺檀颔首,目光不由自主地从书页移向近在咫尺的她。
因为靠得极近,他能清晰地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如同鸦羽般轻轻扇动,鼻尖闻到她发间的清香,犹如春夜芳魂,引得人神魂俱散,蔺檀悄悄嗅了嗅,想要将这香气全部占为己有,脑袋里晕乎乎的,盯着女孩乌黑柔软的发旋,纸上的字怎么都读不进了。
为了迁就她的视线,蔺檀的头也低了下来,更加贴着她的鬓发,努力让自己开口语气正常,“这个都可以喂给它吃的,唔……书上说还要注意保暖,我带了个小篮子过来,你可以在里面多铺几层棉布。”
“嗯嗯!”
两颗脑袋不知不觉地靠在了一起,他的额角几乎要触到她的鬓边,呼吸浅浅交融。
苏玉融的全部心神都系在那只弱小的雏鸟和晦涩的书本上,并未立刻意识到这过于亲近的距离,因为过去做夫妻时早就熟悉彼此的气息,所以这点接触,苏玉融第一时间并没有反应过来到什么不对,直到她因为看懂了一个句子而欣喜地侧过头,想与他分享时。
她的鼻尖轻轻擦过他的下颌。
苏玉融猛地一愣,这才惊觉两人靠得有多近。
蔺檀侧目看向她,眼底装出几分茫然来。
近到能闻到他身上干净清爽的气息,近到只要稍稍抬起头,就可以亲到他。
苏玉融的脸一下红透了,像熟透的虾子,她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直起身子,慌乱地向后缩去,心脏不受控制地“咚咚”狂跳,连耳根都染上了绯色。
“我……”她语无伦次,眼神飘忽,不敢再看他,“对不起兄长……”
蔺檀耳垂微微发烫,面上仍旧是一副温和稳重的模样。
他语气自然,宽容大量,“这有什么,不要紧,苏姑娘何须与我如此见外。”
苏玉融胡乱地点着头,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脸颊上的热度久久不退,她偷偷抬眼,飞快地瞥了他一眼,他神色如常,依旧那副光风霁月的君子模样,正低头仔细地将书页抚平。
苏玉融却再也看不下去书,只坐在一旁看他翻。
过了会儿,蔺檀抬起头,问道:“苏姑娘要去河边看看吗?前几日刚下过雨,河边泥土湿润,应该有许多这种小虫子。”
想到那只嗷嗷待哺的雏鸟,苏玉融鼓起勇气点头。“好。”
与此同时,蔺府之内。
蔺瞻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将面前的书卷稍稍推远。殿试之期日益临近,他虽成竹在胸,却也得静心做最后的准备。
这几日,他暗中推动的事情似乎有了进展 ,蔺五爷不知从哪里抓到了蔺三爷挪用公中款项,中饱私囊的确凿证据,正在暗中联络其他几房对此早有不满的叔伯,府内暗流汹涌,他亦需分神留意。
一连多日的忙碌,让他几乎抽不出身去看望苏玉融。每次忙完都已至深夜,他站在自己院中,望向她小院的方向,终究不忍在那时去打扰她休息,思念如同藤蔓,在心底迅速滋长,缠绕得他心口发紧。
今日终于得了半日空闲,那股想要见到她的冲动再也无法抑制,他换了身常服,并未带随从,悄悄从后院出了门。
作者有话说:老弟:哇哇哇
第六十二章 将他藏进柜中
西市坊外有条小溪流, 平日里常有妇人来此浣纱,前阵子下过雨,春泥松软, 岸边有许多螺壳爬来爬去,苏玉融从院门后提了个木桶, 拿上小铁锹, 便与蔺檀一起出门去了。
刚锁上院门,蔺檀伸手,“我来拿吧。”
苏玉融摇摇头,“不重的,我提得动。”
“我知道。”蔺檀说:“我知道你力气大, 提得动,这点重量对苏姑娘而言不算什么,可我就是想帮你,跟你提不提得动没关系, 给我吧。”
他伸着手, 苏玉融抿抿唇, 只好将木桶递给他, 蔺檀接过,笑了笑说:“走吧。”
小溪流并不远, 走出坊市,穿过一片小树林, 没多久便到了。
岸边还有人在洗衣服, 苏玉融走到下游,说道:“下游泥沙淤积,土质松软,回水湾有许多螺壳沉积。”
蔺檀颔首, “原来如此,受教了。”
溪水清澈见底,潺潺流过圆润的鹅卵石。苏玉融弯下腰,将裙子扎在腰带里,再利落地卷起裤脚,露出一截纤长白腻的小腿,然后便褪去了鞋袜,赤着足踩进了溪水里,春时,河流还是有些凉的,她吸了一口气,踩了几下,适应水温后,便继续向前走了几步,任由清波缓缓没过脚踝。
她的体型并不瘦弱,脚踝虽然是纤细的,再往上的小腿肚却白软微肉,苏玉融很爱干净,脚趾修剪得干干净净,弧度圆润,在清澈的水波映衬下,整个人莹白如玉,泛着细润柔软的光泽。
蔺檀站在岸边,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脸颊瞬间腾起一片薄红,连耳根都染上了绯色。
他仓促地移开视线,有些无措地望向远处的树影。
在京中,女子的双足是很私密的地方,不能轻易示人,只有夫妻之间才不用讲究那些规矩。
可苏玉融出身乡野,在她的家乡,为了讨生活,大家经常下河捞水草,摸鱼摸虾,光着脚这件事,就如同吃饭喝水一般寻常,苏玉融虽然被教导过那些规矩,可时间久了,她就忘了。
蔺檀抬起手,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让自己冷静下来,他不敢往苏玉融的方向看,怕失了礼数,虽然她不知晓那些规矩,可他也不能趁机妄为。
只是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冒出一个想法,难怪她会叫做“玉融”,这个名字再适合她不过了,她便如同在泉水里浸透过的一团温玉,剔透,润泽,捧在手心是满是融融暖意。
蔺檀定了定神,也学着苏玉融的样子,略显笨拙地卷起锦袍的下摆和裤脚,脱下鞋袜,试探着将脚浸入水中,冰凉的触感让他微微一颤,但看着苏玉融已经弯腰开始熟练地翻找石块,捡拾螺壳,他便也赶忙跟了上去。
河水不深,刚没过小腿,蔺檀起初还有些放不开,动作僵硬,但很快就熟练起来,在淤泥和石块间摸索,不一会儿,掌心便攥了好几颗。
“苏姑娘,你看!”
他忍不住抬起头,像献宝似的将满捧的螺壳展示给苏玉融看,脸上带着温润的笑容,眼神亮晶晶的,好像捡几个螺壳同画出了什么复杂精巧的图纸一样令人满是成就感。
苏玉融回头,看到他湿润的面颊与眼中的笑意,也不由莞尔,“嗯,这几颗好肥啊!”
蔺檀心中欢喜,低下头想再多找些,结果脚下踩到一块长满青苔的石头,身形猛地一个趔趄,险些栽进水里,他手忙脚乱地张开手臂,好不容易才堪堪稳住身形,衣摆却溅了水,脸颊上也有几颗滚落的水珠,模样瞧着有些狼狈。
苏玉融难得看见他手足无措的样子,这与他平日清冷稳重的形象很不同,苏玉融忍不住笑出声来,眼睛弯成月牙儿,“水里的石头滑得很,要小心呀!”
她的笑声清凌凌的,像溪水从卵石上流淌过,蔺檀看着她明媚的笑颜,一时间竟忘了方才的窘迫,只觉得心头像是被羽毛轻轻搔过,酥酥麻麻的。
“嗯,知道了。”
他轻声应道,低下头继续在河里翻找。
没多久,两个人就摸了满满一木桶。
苏玉融抬起手,擦了擦汗,撑着腰呼出一口气。
蔺檀看着她笑,“累了?还没干完呢。”
苏玉融的好胜心被激起来,摆摆手,“不累!”
他们还要找那种白色的、刚蜕完皮的小虫给昨日捡回来的雏鸟吃,书上说,这种虫子最滋补,成鸟会叼着它喂养刚出壳的幼鸟。
苏玉融扒开岸边的大石块,在淤泥里翻了翻,找到好多。
蔺檀侧目看了一眼,顿时眼前发白,胃里本能地泛起一丝不适,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他迅速压下,面上依旧维持着温和的笑意。
苏玉融见他没刚刚摸螺壳时那般积极了 ,她歪着头,盯着蔺檀看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什么,眼里带着几分促狭的笑意看向他,“你怕呀?”
被戳穿心思,蔺檀眨眨眼睛,“有一些……”
苏玉融又笑起来,蔺檀不好意思,弯腰就要凑过来,“不是什么大事,我帮你。”
“不用不用。”
苏玉融抬起手,挡住他的视线,“你去那里站会儿,不要看,小鸟才一点点大,吃不了多少虫子,我捉几只就好啦。”
蔺檀抿唇,犹豫道:“你会嫌弃我如此没用吗?连只小小的虫子都害怕。”
“不会啊。”苏玉融神情如常,语气里并无任何嘲讽之色,“谁都有害怕的东西,怕虫子又不能说明什么。”
她捉了几只放进罐中,盖上盖子。
两人忙活了一阵,收获颇丰,上岸后,苏玉融掏出汗巾擦干净脚,想要去将鞋袜套上,走过去却发现自己刚刚脱下来放在岸边的鞋袜,不知何时滑落进水中,苏玉融赶忙走过去捡起,但鞋子湿漉漉的,根本没法穿。
“怎么会这样……”
她低头看着湿透的鞋袜,有些犯难。
蔺檀见状,走了过来,“掉水里了?”
“嗯……”苏玉融闷闷道:“我刚刚放在岸边的,可能风一吹就掉了。”
蔺檀想了想,说:“溪边石子硌脚,我背你回去吧。”
苏玉融怔然,随即连连摇头,“不、不用了……就这么穿也没事的。”
“那怎么行。”蔺檀看向她手里还在滴着水的绣鞋,“穿起来会很不舒服。”
说完轻轻一笑,“没事的,苏姑娘不用同我客气。”
她的鞋袜没法穿了,总不能光着脚走回去。
苏玉融犹豫万分,为难地低着头,脚趾蜷缩。
蔺檀面色平静,“苏姑娘,小鸟还饿着肚子呢,我们得快些回去。”
他笑容清浅,语气坦然,“要是你害怕被外人看到会说闲话的话,那一会儿我们就走小路,好吗?”
苏玉融看着他诚挚的目光,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赤着的双脚,最后只能红着脸点点头,“嗯……”
蔺檀牵起嘴角,转身蹲下,“上来吧。”
苏玉融慢吞吞挪上前几步,小心翼翼地伏在了他宽阔的背上。
蔺檀稳稳地站起身,双手穿过她的膝弯 ,一手还提着装满螺壳的木桶,步伐稳健。
女孩柔软的身体贴合着他坚硬的脊背,蔺檀屏气凝神,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轻微的呼吸拂过自己的颈侧,带来一阵细微的痒意
两人一时无话,林子里只有脚步声。
苏玉融趴在他背上,看着沿途的景致,心里有种奇异的感觉,安心,又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两人之间那种亲近的接触已经许久没有过了,苏玉融都快忘了蔺檀掌心的温度,忘了他肩背如何宽阔,手臂又是如何有力,能稳稳托抱起她的。
蔺檀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熏同一种香,他的衣衫间满是这样的味道,若春时郁木苍华,芬芳沉溢,又像是落满雪的松针,闻之干爽洁净。
她低下头,凑近蔺檀的头发,鼻尖嗅了嗅,偷偷闻他身上的味道。
他一步步沉稳地往前走着,似乎并未注意到苏玉融的动作,她心里有些紧张,脸埋下来,虚虚贴着蔺檀的衣领,感觉自己像从前一样被他的气息包围。
走过一片石子小路,蔺檀托着她的膝弯,将人往上掂了掂,苏玉融以为是自己的小动作被发现了,忙抬起身子,抿紧唇,不敢再像刚刚那样。
而蔺檀,竭尽全力让自己无视掉趴在背上的那一团软玉,心中那份饱胀的情绪几乎要溢出来。
有时候,真的不想再忍耐,不想温水煮青蛙,只想立刻告诉她,他想与她在一起,想延续之前的夫妻缘分。
只是不能,蔺檀不能只顾着自己的私欲,尽管他有的是手段让苏玉融回到他的身边,满心满眼都只能是他,可是那样做,只会吓到她,那不是他真的想要的。
他小心翼翼地托着她,仿佛捧着稀世珍宝,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终于回到了小院,蔺檀站在庭院中,温和地询问:“苏姑娘,我能送你进卧房里吗?”
他知晓女子的闺房不可轻易踏入,即便心中关切,也恪守着礼节。
苏玉融点了点头,声音轻细,“……可以的,有劳兄长了。”
蔺檀这才继续往前走,依旧半垂着眼眸,不敢四处张望,只将她送至卧房榻边坐下。
房间整洁朴素,被褥整齐,整个房间都弥漫着她身上特有的,那种干净的皂角清香。
“干净的鞋袜在何处?我拿来给你换上。”
蔺檀低声问道。
“在那边柜子里。”
苏玉融指了指靠墙的衣柜。
蔺檀依言走过去,拉开柜门,伸手拿出一双干净的鞋袜,正要转身递给苏玉融。
庭院里却忽然传来脚步声,似乎是有人进来了,“阿融,你在家吗?我看到院门敞着。”
声音清扬,是蔺瞻的声音。
脚步由远及近,他正缓步往卧房踱来。
苏玉融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她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下意识地从榻上跳了下来,也顾不得脚底冰凉,一个箭步冲到衣柜前的蔺檀身边,用尽力气将他往里面一推,他手里的一双鞋袜啪嗒掉在地上。
“砰!”
衣柜门被仓促合上,发出一声闷响。
“苏姑娘……”
蔺檀张了张嘴,眼前陷入一片黑暗。
下一刻,卧房的门帘被一只修长的手掀开,蔺瞻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穿着一件青色的圆领袍,长身玉立,劲瘦的腰笔挺如竹。
蔺瞻一眼就看到了赤着双脚,脸色有些发白站在地上的苏玉融,“你怎么不穿鞋?地上多凉。”
苏玉融看向他,不待她开口,他已大步流星地上前,弯腰一把将她抱了起来,苏玉融猝不及防,轻呼一声,只得搂住他的肩膀。
蔺瞻已经不是初见时的清瘦少年了,他的手臂结实有力,不知不觉间,肩背也变得宽阔,长臂一展,将她牢牢锁在怀里。
苏玉融被他抱着,心脏狂跳,她凝神瞥了一眼紧闭的衣柜,声音都有些发颤,“我刚刚去河边,鞋袜不小心掉水里……湿了。”
“那你怎么回来的?”
蔺瞻抱着她走到榻边坐下,却并未将她放下,而是让她就这么侧坐在自己腿上,手臂依旧环住她,扬着嘴角轻笑。
“走回来的。”
苏玉融不敢看他,眼神飘忽,支支吾吾地撒谎。
蔺瞻伸出一只手,将她冰凉的双脚拢在手心捂了捂,语气放缓了些,“去河边做什么?”
“摸螺壳,碾碎了喂鸡。”
蔺瞻回忆刚刚走进来时,好像确实看到庭院屋檐下放着一个装满螺壳的木桶。
他无奈道:“那群小东西怎么那么难伺候呢,喂稻米还不够啊。”
“不够。”苏玉融瓮声瓮气地道,声音发紧,“吃螺壳、贝粉才能长得快,早点长大,就能早点生蛋换钱。”
一只鸡仔,到长大能生蛋,中间要好几个月,蔺瞻忍不住道:“你真打算在这里长久地住下去?”
苏玉融不知道怎么回答。
最开始她并未这么打算过,她只是想到京城,亲眼见着蔺檀回到蔺家,一切安好她就放心了,最多再等蔺瞻考完试就走。
结果也不知道怎么,竟然在这间院子住了下来,围起篱笆,养了鸡,那块小菜圃里,前几日刚种下的菜籽,今日就发芽了。
她只能说:“我在这里最熟悉,邻里也都认识,别的地方,我人生地不熟的。”
苏玉融紧张得手心都在冒汗,生怕柜子里的蔺檀发出一点声响,现在想来,她刚刚不应该冲动让蔺檀躲进柜子的,他们又没做什么,为什么要躲起来,现在这样反而更加此地无银三百两,苏玉融想想也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她想不通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只是下意识觉得不能让他们两个此刻碰面。
她试图转移话题,声音带着不自然的紧绷,“你怎么来了?”
“想你了。”
蔺瞻回答得直白而坦然,他低下头,额头轻轻抵着她的,呼吸交融,“哪怕只是一日不见你,心里就觉得空落落的。”
说完,抬起眼,目光落在她微微颤抖的睫毛上,声音低沉,“你呢?有没有想我?”
苏玉融心乱如麻,全部的注意力都分了大半给那个沉默的衣柜,闻言只能顺着他的意思,胡乱点头:“……想的。”
以往每次,遇到这样的问题,她不回答,他便不肯罢休,总要追问到自己想要的结果才行,那样反而要被折腾,还不如顺着他的心意说,早点将他敷衍过去了事。
蔺瞻对这个答案很意外,抬起头,“嗯?今日怎么这么乖。”
她那容易害羞的性子,平日问她这样的话,她总是红着脸不肯回答。
苏玉融抓着自己的衣摆,“不、不好吗?”
怎么顺着他的话说也不对!
蔺瞻微微退开一些,捧起她的脸,迫使她看着自己的眼睛,探究地打量着她,“苏玉融,你好像很紧张的样子。”
“没有!”
苏玉融心下一惊,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
“真的?”
“真的。”
蔺瞻眯起眼,因为她说想他而心情愉悦。
这样的好话,以往他要哄许久,她才肯大发慈悲地说一句,可是今日,他才问了一句,她便说想他了。
蔺瞻嘴角勾起,看来自己在她心目中,也占了个不小的位置,苏玉融也会在没有见面的时候念着他,这个认知让他胸腔里一下子热起来,就和灌了沸水一般,咕嘟咕嘟地冒着汽。
蔺瞻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摸着摸着,就滑向她的唇瓣。
“阿瞻……”
苏玉融浑身不自在,刚开口叫他的名字,蔺瞻就突然凑上前,含住她的唇。
苏玉融瞪大了眼睛,人都吓傻了。
她伸出手想要推开他,蔺瞻却顺势将她两只手攥住,搂着她的腰,带她倒在榻上。
“嗯……想你,给我亲亲吧。”
蔺瞻含吐她的唇舌,细细咂摸吞吃,声音化在齿间。
苏玉融开口要阻止,反而更加方便他作乱了,他一只拇指卡在她唇边,让她张开的嘴没法再合拢,只能任他挤入。
“唔……”
苏玉融呼吸迷乱,小小的卧房内水声靡靡,蔺瞻咬着她唇,用力抵着舌根吮了一下,苏玉融眼底霎时涌出雾气,身体也软绵绵地松了下来。
她张着口吐息,唇瓣被亲得红滟滟的,两个人贴在一起时,苏玉融的衣衫下摆卷起来一些,露出一截白皙的腰肢,蔺瞻眸光幽幽,拂着她脸庞的手向下,划过柔韧的女体,从衣衫下摆钻了进去。
她眼中积蓄的雾气弥漫开来,渐渐化成了小雨,泪眼朦胧,苏玉融伸手想要推开蔺瞻,整齐的心衣皱起来,被撑成手背的形状,心跳声也乱了。
“蔺瞻……”
苏玉融咬着唇,压抑住自己的声音,她慌乱地去看紧闭的柜门,那里安静得很,什么声音都没发出,就好像并没有人待在里面一样。
衣衫被推高,蔺瞻埋首兴盛盛咬着、吞着,苏玉融顾念着柜子里的人,用尽残存的理智,将欲滑到腿侧的人拉了上来,“不、不行!”
她脸颊红扑扑的,像是被煮熟了一样,眸中好似藏着一汪泉水,连声音都像是泡软了,苏玉融急中生智,“我……我来月事了,不、不可以。”
蔺瞻舔舔牙,没吃到有些失落,但也只能作罢。
他依旧靠着她,贴着苏玉融发烫的面颊轻轻啄吻,咬了咬耳朵,低声问:“那你今日还下水摸螺壳,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苏玉融将衣襟合拢,摇摇头,“没有。”
“我去烧热水给你泡脚,刚刚摸着都是冰的。”
蔺瞻说着便坐起身来。
苏玉融急道:“不用,我烧过了,灶台上有水。”
“那我打来。”
说罢蔺瞻就掀开帘子出去了,苏玉融都要疯了,她赤着脚下了榻,慌乱地跑到柜子旁,想开门又不敢,这个时候若让蔺檀离开,必要经过庭院,蔺瞻站在厨房中,不可能看不到那么大的人影走过。
她急得都要哭出来了,没多久,蔺瞻端着盆热水过来,看到她赤脚站在地上,皱了皱眉,“怎么又不穿鞋?”
他放下盆,将她抱到榻上,蹲下身将苏玉融冰凉的双脚置于热水中。
苏玉融低头看着他的发顶,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要停了。
温热的水流包裹着她,带来一阵舒适的暖意,可苏玉融却完全无法放松,全身的神经都紧绷着,目光时不时地飘向那个沉默的衣柜,心跳如擂鼓。
“水还合适吗?”
蔺瞻抬头问她,眼神温柔。
“合、合适的。”
苏玉融连忙点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好不容易泡完后,蔺瞻仔细帮她擦干脚,将先前掉落的干净罗袜拿起来,替她套上,动作轻柔细致,做完这一切,蔺瞻并未立刻离开,而是顺势坐在榻边,与她闲聊起来。
“再过几日就放榜了。”
苏玉融心不在焉地听着,“你、你紧张吗?”
“尚可。”蔺瞻看着她,唇角微勾,“怎么,担心我考不中?”
“没……”苏玉融立刻否认,随即又低下头,小声道:“你那么厉害,一定能考好的。”
她这副明明为他的考试紧张得要命,却还要强装镇定的模样取悦了蔺瞻,他低笑一声,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放心,我定然能考中,不怕。”
苏玉融一个劲地点头。
两人又断断续续地说了些话,多是蔺瞻在说,苏玉融努力应着,不让自己露出一点不自然来。
明明没有多久,可这半个时辰的功夫对苏玉融而言却过得异常缓慢煎熬,她只盼着蔺瞻能快点离开,好让柜子里的人出来。
终于,蔺瞻站起身,“时辰不早,我该回去了,你好好休息,莫要再赤脚下地,一会儿我让人过来给你送点炖肉和羊奶过来。”
今日书还没读完,见了她,他才能继续安心回去温习。
“好。”
苏玉融乖乖应道。
蔺瞻看了看她,俯身,在她额前轻轻印下一吻,“明日再来看你。”
他弯腰端起已经凉了的水,顺路出门倒了。
直到蔺瞻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院外,苏玉融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整个人像是虚脱般,惊觉自己后背竟然出了一层冷汗。
她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心中忐忑又愧疚,慢慢走到衣柜前,顿了顿,手指颤抖着,轻轻拉开柜门。
昏暗的光线投入其中,蔺檀高大的身躯蜷缩在狭小的空间里,双臂抱着膝盖,将自己紧紧团成一团。
他低着头,脸颊深深埋入臂弯之中,听到开门的动静,他才缓缓抬起头来,望向她,轻声道:“苏姑娘……”
作者有话说:老弟:[小丑][小丑]怎么有个红红的东西突然掉我鼻子上了。
第六十三章 狗崽子
蔺檀对于苏玉融力气奇大这个传言略有耳闻, 在知道二人曾是夫妻之后,蔺檀向许多人打听过关于二人的曾经。
他知晓妻子来自何处,两个人是怎样认识的, 他又是如何使计与她成了夫妻,那些过往, 只是听着, 蔺檀心里便觉得甜蜜万分,他虽然想不起来但努力在脑海中构建着那些画面。
有的时候,他甚至有些嫉妒曾经的自己,嫉妒那个能名正言顺与苏玉融亲近的蔺檀,凭什么呢, 凭什么他得到一切,而当他喜欢上苏玉融的时候却什么都没有了。
五弟妹贺瑶亭与他说的最多的,就是苏玉融力气很大,看似孱弱的肩膀其实能扛起一个成年男子, 每次与她出去爬山, 苏玉融跑上跑下都不带喘气的, 甚至有时候看到贺瑶亭累得腿软, 苏玉融跃跃欲试,兴奋得想要背着她爬山, 都被贺瑶亭拒绝了。
他听后就想,她哪来的那么大的力气, 明明看着很娇小啊, 才同他肩膀一样高。
结果今日算是真的体会到了。
在门外响起脚步声的一瞬间,原本还坐在榻上的苏玉融忽然爆发出一种神力,蔺檀还没反应过来,已被她压着肩膀, 用力地塞进了柜子里,他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苏玉融推他就像是推一个球一样,“砰”的一声,蔺檀就已经陷入了一片昏暗当中。
他张了张嘴,声音哑在喉咙里。
蔺瞻进来了,两个人依偎在一起,说了没几句话,蔺檀就听到一些细碎靡靡的声音。
他是个成年男人,并非什么都不懂的半大小子,这些声音意味着什么,蔺檀清清楚楚。
第二次了。
隔着柜门,那些声音比上一次在驿站时,要更加清晰地传到他的耳中,蔺檀甚至能听到女子的低泣,以及吞吐的啧啧声。
他闭上双眼,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外面的画面,蔺瞻身形高挑,与他差不多,大概能严丝合缝地将女人笼绕在自己的阴影之下,而她就算伸出双手,也只能徒劳地推拒几下后就被攫住呼吸,失了力气,迷惘地张着嘴任对方肆意妄为,那戛然而止的惊叫,大概是因为被吻堵住了。
蔺檀自虐般地听着外面的声响,睁着双眼,盯着黑暗中虚无的一点。
小的时候,被关在黑漆漆的柜子里是常有的事,父亲和续弦夫人有了自己的孩子,他的存在便显得太过多余,那个时候,蔺檀经常因为一些莫须有的错误,而被关进没有一丝光亮的柜子里,等续弦夫人消气了,他才得以被放出。
作为家中长子,很小的时候就学会要压抑自己的感情,常年摆出一副端方温和的脸去面对世人,他厌恶这样,却又不得不这样。
狭窄的柜子中,空气并不流通,粘稠的、仿佛具有实质的黑暗,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带着陈年木料和樟脑的沉闷气息。
这气息将他拖拽回沉闷逼仄的过去,细密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悄无声息地漫过脚踝,向上攀升,扼住呼吸。
蔺檀下意识地蜷缩,试图将自己团得更紧 ,刻意忽略却又无视不了的声音穿透了厚重的木板,萦绕在他耳边回响,闭上眼,仿佛能看见那双总是带着怯意与水光的眼睛,此刻是如何蒙上迷离的雾气,也许那双纤细的足踝,正无力地蹭着榻沿……
他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感受,血液好像是凉的,又好像在烧着,他张开嘴,狭窄的柜子里空气稀薄,蔺檀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喉咙收紧,就好像要窒息了一样。
有好几次,蔺檀都很想用力踹开柜门,从蔺瞻怀里将苏玉融夺过来,他闭着眼,手指掐着掌心的肉,按捺住这种奔涌的冲动,缓缓地吐息。
终于,那种折磨他的声音停息了,蔺檀抿了抿唇,尝到一点甜腥味,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咬破了自己的舌尖,殷红刺痛,让他恢复了一丝即将瓦解崩溃的理智。
蔺瞻离开后,苏玉融慌不择路地爬下床榻,将柜门打开,看到的就是蔺檀坐在里面环抱着双膝,抬眸望着她的样子。
这副失落,迷惘的样子,苏玉融几乎没有在蔺檀面上瞧见过。
他唇角笑意苦涩,这柜子本来就是女孩子用的,里面堆满了衣物,空间又小,他艰难地藏在其中,连一丝声音都没有发出。
苏玉融呼吸一滞,一下子就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对不起,我……”
她开口,声音哑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刚刚发生的一切。
她的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完整的音节都发不出来。
铺天盖地的羞耻感几乎要将苏玉融淹没,上一次在驿站,隔着一面墙,又是深夜,那时尚可装傻充愣,只要没有人提起就可以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苏玉融一直自欺欺人地觉得,回京的途中,她与蔺瞻在驿站欢好是深夜,又是在自己的房间中,应当不会有人知晓。
可这一次,那些清晰的动静,都赤裸裸地暴露在了蔺檀面前,在这间小小的卧房里无处遁形。
他是真的,切切实实地听见了,知晓了,她是怎么与他的弟弟厮混的。
哪怕他什么都不记得,苏玉融还是觉得可耻,她心想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来挽救一下,结果张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苏玉融的脸颊红得几乎要滴出血,眼圈也迅速泛红,水汽在眼底积聚,她急得快要哭出来,却连一句解释的话都组织不起来,苏玉融只觉得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刚刚为什么要将蔺檀推进柜子里,哪怕就这么让蔺瞻进来,瞧见二人共处一室,也比现在这种情况好吧。
蔺檀看着她这副手足无措的模样,心中升起怜惜,他艰难地从柜子里出来,衣袍皱巴巴的,发冠也歪了,看上去有些狼狈,没有半分平日的清冷。
他顾不得整理自己,立刻上前一步,声音放得极轻极缓,安抚道:“苏姑娘,你别哭,别怕,我知道不是你的错,是蔺瞻,是他不懂事,欺负你了,对不对?”
他将所有的责任全都推到蔺瞻身上,为她开脱,试图减轻她的负罪感。
“真的没事,你不要难过,更不必觉得自惭形秽。”
蔺檀看着她眼中摇摇欲坠的泪珠,心尖都跟着发颤,只想尽快抚平她的不安。
苏玉融的眼泪扑簌簌地掉下,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这份不合时宜的理解与宽容,让她更加无地自容。
为什么呢,她似乎想清楚了,因为她贪恋与蔺檀在一起的感觉,理智上知道自己与他缘分尽断,不该再继续纠缠下去,可是她心里舍不得蔺檀。没办法,谁叫他出事时,偏偏是二人最恩爱的时候,那时苏玉融已经打定主意,要好好和他过一辈子了,哪知后来会传出他的死讯……
苏玉融心里就是忘不了他,她朝秦暮楚,三心二意,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享受着与蔺檀的独处,又怕蔺瞻突然出现,会打破这种宁静,所以才慌乱之下,将蔺檀推进柜子里。
好像只要两人不碰面,她就可以继续艰难地维持这个现状。
蔺檀见她落泪,心中更急,目光下意识地往下,落在了她踩在冰凉地面上的双足上。他眉头微蹙,语气带着几分关切,试图将她的注意力转移到别的事情上,“你看你,又不穿鞋了,地上凉,仔细寒气入体。”
他的话语是那样自然,仿佛还是那个事事为她操心,将她捧在手心的夫君。
苏玉融泪眼婆娑,下意识地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向自己踩在地上的脚。
下一刻,她只觉得身子一轻,蔺檀竟直接俯身,将她抱了起来。
苏玉融咬紧唇,羞愧难当。
蔺檀将她稳稳地放在床榻边沿,然后,跪在了床前的脚踏上,俯下身,伸手将放在一旁的干净绣鞋拾起。
他的动作轻柔而专注,蔺檀一手托起她的脚,另一只手小心地绣鞋套上。
苏玉融眼中噙着泪,仍旧低垂头。
蔺檀仰头看着她雾蒙蒙的眸子,忽然叹了声气,伸出手,揽住苏玉融的肩膀。
“别哭了。”蔺檀轻声道:“真的不是什么大事,我也并非什么迂腐之人,你不要难过羞愧。”
苏玉融被蔺檀揽住肩膀,身体一僵,随即在那份熟悉的,带着安抚意味的温暖中,微微颤抖起来。
他们如今,到底算什么关系呢?
这个问题在她脑中盘旋不去。
他是她曾经的夫君,两个人过去浓情蜜意,恩爱不已,他为她脱离宗族,两人许下白头之约,苏玉融以为日子就要渐渐好起来了。可如今,他忘了她,用大伯哥的身份重新认识她,而她呢?她记得一切,记得他的好,记得他的温柔,记得失去他时的悲痛,却也……在他死后不久,与他的弟弟,有着不清不楚的纠缠。
苏玉融双手握紧,既然已经和离,既然他已忘却前尘,她与蔺瞻如何,本不该背负如此沉重的枷锁。可情感上,她无法轻易释怀,自从蔺檀死而复生后,每一次与他们兄弟俩接触,那份愧疚感总如影随形。
她就像一个站在独木桥上的人,一边是与蔺檀之间温暖的过去,一边是与蔺瞻之间,带着蛊惑与禁忌的现在,无论走向哪一边,都有可能踏错,步入深渊。
苏玉融贪恋蔺檀带来的熟悉与安心,却又无法狠心斩断与蔺瞻之间已然发生的牵连,这种撕裂感,总是让她痛苦不堪,也让她在蔺檀此刻的宽容与温柔面前,愈发觉得自己是个卑劣不堪,三心二意的坏女人。
蔺檀感受着她细微的颤抖,心中已然明了。
她难过的,并非仅仅是方才被撞破的难堪。
苏玉融本性纯善,她无法心无旁骛地投入新的感情,因为在她心里,始终横亘着对亡夫的愧疚,这是她心里的一根刺,若是他真的就那么死了,也许她还能好好地生活下去,可是偏偏他活了过来……
是他的错。
蔺檀心里满是自责与心疼。
就算他将苏玉融抢回来,她的心里也会升起对蔺瞻的愧疚,始终无法真正地安定下来。
除非他放手,但是不可能,指望蔺瞻将吃到口中的肉吐出来吗。
难道他们以后要互相忍受对方的存在?
蔺檀皱了皱眉。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阵叽叽喳喳的雏鸟鸣叫,声音急切,大概是饿坏了。
蔺檀回过神。
眼下不是考虑这些事情的时候,她现在情绪不稳,应当宽慰她,让她别继续胡思乱想下去了。
蔺檀顺势松开了揽着她的手,语气放缓,说道:“听这声音,那些小东西们怕是饿得不行了,本来早上就忙得久,到现在也没给它们喂饭,那些螺壳还没有处理呢。”
苏玉融闻言,湿漉漉的眼眸一顿,哭声渐歇,她抬起手,用手背粗鲁地抹了抹脸上的泪痕,深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平复着翻涌的情绪。
再苦不能苦孩子。
“我得去给它们喂东西了。”
她低低地道,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但注意力显然已经被转移了,苏玉融看向窗外,听着那越来越响亮凄厉的叫声,急忙从榻沿站起身,虽然眼睛还红肿着,但神情已经努力恢复了平常,她又擦了擦脸,快步走出卧房,去处理木桶中的东西。
蔺檀想要帮她,但苏玉融实在难堪不自在,他若继续留下来,反而会让她更不舒服了,见此,蔺檀只好告辞先行离开。
……
暮色四合,蔺府各房陆续聚到膳厅用晚膳。
蔺檀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神情淡漠,目光落在眼前的碗碟上,仿佛对周遭的一切都漠不关心,他面无表情,目光冷淡,唇线紧抿着,让坐在他附近的人都不自觉地放轻了动作。
摸不清往日里全府上下,最是温润脾气好的二公子今日看上去怎么心情很差的样子,下人们都屏气凝神,生怕做错了事。
这时,门口光线一暗,蔺瞻步履轻快地走了进来,与沉着脸的蔺檀不同,他的唇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连平日里那双阴郁的眸子都亮了几分。
白日见过苏玉融,眼下蔺瞻心情正好,连带着看满厅的贱人亲戚都顺眼了不少。
他难得地出现在了家宴上,甚至还破天荒地笑着与几位长辈打了招呼,虽然态度依旧算不上热络,但比起往常的爱搭不理,已是天壤之别。
他自然地在空位坐下,位置恰巧与蔺檀相邻。
两人错身而过的瞬间,蔺檀握着筷子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他垂着眼眸,忽然冷冷地吐出三个字,“狗崽子。”
那声音里像是淬着冰,带着毫不掩饰的厌弃与压抑到极致的怒火。
蔺瞻正准备落座的动作一顿,脸上的笑意凝固了一瞬,以为自己耳朵出问题了。
他侧过头,看向身旁面色冷峻的兄长,眼中先是掠过一丝愕然,随即,那愕然便化为了更深更玩味的笑意。
他非但没有动怒,反而微微倾身,稍稍凑近了些,笑吟吟地,带着几分恶劣的反问:“兄长这话说的,我若是狗……”
蔺瞻话音一顿,目光在蔺檀紧绷的侧脸上流转,语气轻佻,“那你又是个什么东西?我们俩不是一个爹娘生的吗?莫非……你更下贱?”
蔺檀猛地转头,目光如刃,他握着筷子的手绷紧了,倘若那是一把小刀,大概下一刻就会插在蔺瞻的胸口上。
而蔺瞻却像是浑然未觉,依旧维持着那副笑脸,“怎么,我说的不对吗?”
蔺檀移开目光,闭眼吐息两下,“滚……”
第六十四章 做生意
花厅内, 觥筹交错,表面一派和睦,几位长辈说着不痛不痒的场面话, 称赞蔺三爷教子有方,两个侄儿都那么出色。
蔺三爷被夸得满面红光, 难得喝了几杯酒, 袁琦看了他几眼,想说他的身体不宜多饮酒,忍了忍,终于在蔺三爷连喝四五杯后,倾身低语道:“老爷, 不能再喝了。”
蔺三爷在兴头上,正夸耀自己是如何教导子辈的,闻言有些不耐,挥手将她拂开, “你懂什么, 喝杯酒罢了能有什么大事。”
见状, 袁琦只能叹气, 眼底流露出几分被丈夫拂面的难堪,但很快她又冷静下来, 笑容端庄大方,又变成了那个让人挑不出错处的主母。
蔺五爷端着酒杯, 状似无意地瞥了蔺瞻一眼, 眼神里带着某种心照不宣的暗示,蔺瞻不动声色,垂眸敛目,指尖慢慢地摸索着茶盏。
院中嬉笑哄闹, 气氛勉强可以说是其乐融融,贺瑶亭月份大了,精力没那么旺,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蔺檀坐在席间,他素来是不饮酒的,今日面对满桌珍馐,却是食不知味,心烦意乱,竟默不作声地饮了几杯。
脑海中尽是苏玉融的身影,她的笑,她的泪,席上,长辈们问他话,蔺檀也没有心情回答,勉强应付了几句,便觉得胸口憋闷,再也坐不住,起身以身体不适为由,提前离席。
他走得匆忙,但礼数周到,旁人也看不出什么不对。
袁琦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这侄子一向是知书达礼的,回到京后乖巧许多,不像去年那般总是忤逆长辈,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奇怪。
别庄早就收拾好了,他却迟迟未曾搬过去,时常出门,又不带随从,神出鬼没的,每次为他相看的姑娘最后全都黄了,上次本以为宋家的姑娘能成,结果那女孩后来也不认了,还有今日这异常的举动,倒像是借酒消愁。
袁琦看着蔺檀离去的背影,眉头微蹙,心中的疑虑越来越重,
她低声对身旁的蔺三爷道:“夫君,你可发觉熙晏近来有些奇怪?总是独自外出,神神秘秘的,也不带随从,他能去哪儿呢?”
蔺三爷光顾着与人说话,并未搭理袁琦。
她又是叹气,只好自己招来贴身女使,让她借送醒酒汤的名义去瞧瞧二公子。
喝了好一会儿,蔺三爷酒量不敌,走起路来都摇摇晃晃的,袁琦又要去操心他,唤来两个小厮架住蔺三爷的胳膊,让人抬着他离开。
蔺五爷端着酒杯,哈哈取笑,“三哥,你这酒量不行啊。”
五爷毕竟走南闯北,应酬多了,酒量也好,轻而易举便将其他人喝醉,闻言,三爷还有些不服,似乎是想坐下来继续喝,他不能容忍有一点比不过别人,只是一扭头,还没来得及张口,便“呕”的一声吐了出来。
袁琦顿时慌张,忙不迭跑过去,“老爷……”
“快、快去煮醒酒汤,你们几个把老爷扶下去。”
蔺三爷被小厮搀扶着,脚步虚浮,袁琦面上虽维持着主母的体面,眼底却尽是疲惫与无奈。
而另一旁,蔺五爷独自举着酒杯,看着蔺三爷狼狈的背影,笑道:“三哥怎么都醉趴了,刚刚不是说还要再来吗?”
袁琦不耐,但又不好说什么。
蔺瞻冷眼旁观,唇角勾起嘲讽的弧度,宴席已散,他悄然起身。
蔺瞻没有回自己的院落,而是径直去了偏院。这里平日少有人来,夜色中更显寂静,不多时,另一道身影也悄然而至。
“七郎。”
蔺五爷脸上已无醉意,眼神锐利,他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本薄薄的,边缘有些磨损的册子,递了过去,语气镇定,但说着说着,便腾起一股压抑不住的兴奋,“东西都在这儿了,三房这些年,利用掌家之便,虚报损耗,暗中侵吞的数目与私账公摊的证据都在这里!”
他越说越激动,脸上泛起红光,“我打算过几日就召集族老,直接去祠堂,当着列祖列宗的面,撕烂他的脸,看他还有何脸面再坐在主君之位上!”
月光下,蔺瞻的神色平静无波,他接过那本册子,并未立刻翻看,修长的手指在粗糙的纸面上轻轻摩挲着,仿佛在掂量其分量。
“五叔辛苦了。”
他开口,声音如同这夜色一般清冷,“有证据自然是好。”
蔺五爷勾了勾唇,“还要多亏七郎相助。”
蔺瞻中了解元后,就不再是曾经无人问津的煞星了,路子广,能掌握的人脉也多,且他是在府中长大的,晓得蔺家暗中到底有多少腌臜事,为了拉拢他,蔺三爷也将手底下的一些产业分到了蔺瞻名下,所以他才能抽丝剥茧地找到一些账目上的错漏。
然而,蔺瞻话锋却是一转:“只是……五叔莫不是觉得,此刻直接将事情闹到祠堂,是什么上策吗?”
蔺五爷一愣,脸上笑容凝滞,“证据在手,难道还怕他抵赖不成,这账目写得清清楚楚。”
蔺瞻抬起眼,目光平淡,缓缓道:“三叔经营多年,在族中并非没有根基。五叔若骤然发难,他必然会矢口否认,到时候反咬一口,说是别人构陷,五叔又该怎么办?届时,支持他的族老们群起攻之,这证据恐怕非但扳不倒他,反而会打草惊蛇,让他有机会销毁更多痕迹,甚至倒打一耙。”
蔺五爷脸上的兴奋之色渐渐褪去,眉头紧锁,“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难道就眼睁睁看着这老匹夫继续骑在大家头上作威作福?”
“自然不是。”蔺瞻摇摇头,“打蛇需打七寸。既要动手,便需一击即中,让他再无翻身之地。”
他向前一步,压低了声音,“此事急不得,五叔手中的证据,是利器,但需用在最关键的时刻,眼下,我们还需再做一件事。”
“联络其他对三房不满的叔伯,三叔仗着是嫡支,霸占族田这种事情也不是第一次做了,这些年族里因分配不公而心生怨怼的人多得是,需得让他们知晓,我们手中握有实证,且已有应对之策,方能争取更多支持。”
蔺瞻看向蔺五爷,眼中光芒闪烁,锐意精明:“五叔万万不可去做那个出头鸟,风越大,掀起的浪花才越大,届时,人证物证俱在,众目睽睽之下,即便他有心腹想要维护,也无力回天。”
蔺五爷听着他的话,眼中的急躁渐渐平息下来,的确,直接撕破脸固然痛快,但若不能一举成功,后续的麻烦确实无穷。
他沉吟片刻,重重吐出一口浊气,拍了拍蔺瞻的肩膀,“七郎,你说得对,是五叔心急了。就依你所言,联络其他房头的事,我去办,你在府中,比我更方便,可得仔细留意着三房的动向。”
蔺瞻微微颔首,“侄儿自当尽力。”
“好。”
两人在月下又低声商议了几句,蔺五爷方才悄然离去。
盯着他的背影,蔺瞻冷笑,他倒不是要帮这老东西,不过是不想让蔺五爷上位得太轻松,到时候他还要应付此人,更是麻烦,不如将水搅得更浑一些,蔺家乱成一团,才好坐收渔翁之利。
……
窗外叽叽喳喳,听到声音,就知道食槽里的东西又吃光了。
苏玉融推开门出去,先弄了些碾碎的螺壳混合着谷粒,倒进食槽里喂鸡,接着又抓了只虫子喂给笼子里的雏鸟。
它张着长长的喙,吃饱了便开始扑腾毛都没长多少的翅膀,苏玉融蹲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神思飘忽。
那日蔺瞻离开后不久,便有人过来给苏玉融送羊奶和炖肉,说是吃这些红肉补气血。
苏玉融并没有真的来月事,她就是找的借口,想让蔺瞻赶紧走而已,没想到他还放在心上,连着几日过来给她送吃的,弄得她心里都有一些不好意思。
眼下三人的关系乱糟糟的,苏玉融似乎该做决定了,不能一直如此糊涂下去,但是两边,她似乎又无法全都放下或是割舍任意一个。
越想越苦恼,苏玉融索性给自己找活干,来转移注意力。
上一次给五弟妹做的酸梅鸭,五弟妹很喜欢,苏玉融想着再做一些,分给大家尝尝。
她挎上篮子,又去了上次那老伯的摊子。
老农见她来,脸上笑开了花,“小姑娘,这次买什么?”
“还是鸭子。”苏玉融腼腆一笑,“劳烦您帮我挑两只没那么肥的。”
“好嘞。”
老农从筐子里拎出两只,扎好翅膀递给她,苏玉融提在手里掂了掂,觉得正合适,于是付钱回家。
回到小院,苏玉融系上围裙便开始忙碌。她处理起食材来手起刀落,动作流畅自然,刀刃顺着骨骼缝隙游走,精准巧妙,剔骨分肉,一气呵成,那双手稳如磐石,将骨肉分离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她将剔好的鸭肉用清水浸泡,再从瓦罐里拿出自己腌渍的青梅,去核后细细捣碎,加了几勺冰糖与一点盐一同放入砂锅中,用文火慢慢熬煮。
苏玉融接着将刚刚泡了许久的鸭肉拿出来沥干水分,放进锅里将皮煎到焦黄后倒入煮好的酸梅酱,灶下添上旺火,慢慢熬到酱汁收浓,挂在鸭肉上。酸梅清香,中和了鸭肉的腥柴与油腻,雾气缭绕间,馥郁清香随风飘散出去,整间院子里都是这味道。
相熟的邻居很快便被吸引了过来,聚在苏玉融的小院门口,好奇地张望。
“小苏,是不是又做鸭子了,可真香死个人了!”
“闻着就开胃,比东市那家酒楼里的味儿还正!”
苏玉融被大家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脸颊微红,她打开锅盖,看着那酱色红亮,肉质酥烂的鸭肉,先切了大大一块,给前阵子生病时对她多有照顾的张大娘送去,接着再给其他邻里分了一些,然后装了两碗给贺瑶亭,是她院里的丫鬟过来取的,来时还给苏玉融带了不少点心,都是以前苏玉融在蔺府时最喜欢吃的。
最后又将另外一只,仔细盛在干净的碟子中,小心盖上,送去了吕府。
门房一见是她,立刻笑着迎了进去,今日吕栩正有几位朋友在家中做客,苏玉融听到有人在,便立刻告辞离开了,李蝉知道她怕生人,便没有挽留。
亭中,几位文人雅士正说到兴头上,突然闻到一股香味,都不由自主停下来。
“嫂子,府上这是……在烹制何物?怎么这么香。”
一位友人忍不住好奇问道。
李蝉笑着说:“是一个朋友送的酸梅鸭,她手艺极好。”
她揭开盖子,浓郁而开胃的香气毫无保留地散发出来,连一旁侍立的丫鬟都忍不住悄悄咽了咽口水。
几位客人品尝后,均是眼露惊艳,直问这是京城哪家酒楼的新菜式,他们之前未曾尝过。
李蝉摇摇头,“不是哪个酒楼的,就是一朋友自己的手艺。”
说来也巧,其中一位客人家中正经营着京城数一数二的大酒楼“百味斋”,闻言不由问道:“嫂夫人可否告诉我是哪个朋友?这手艺难得,鸭肉片得也极好,比我们家厨子刀工都好不少呢!我定要重金聘之!”
李蝉不好说是谁,这种事情还要过问苏玉融本人的意思才行,她笑了笑,温声道:“我那朋友性子软,我明日问问她是否愿意。”
“行!”
第二日,李蝉带着人去了小院,苏玉融打开门看到是她时有些惊讶,“李姐姐,你怎么来了?”
“玉融。”李蝉温婉一笑,拉着她的手,“能否随我去吕府一趟?”
“可、可以……”苏玉融呆呆地跟着她上了马车,坐立难安地询问,“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你别紧张。”
李蝉拍拍她的手,“没发生什么,就是百味斋的东家看中了你那道酸梅鸭,想问你愿不愿意去他们酒楼当掌勺。”
一路上,李蝉同她说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苏玉融难以置信,“这……”
李蝉见她紧张害怕,安慰道:“我们先过去瞧瞧,好不好?”
苏玉融讷讷“嗯”了一声,不忍拂她的面子。
等到了吕府,一个中年男人似乎等候许久,见她过来,立刻迎上前,“这位就是……”
李蝉微笑,“她姓苏,妹妹,这是百味斋的周掌柜。”
苏玉融愣愣道:“周掌柜好。”
李蝉安排下人端上茶水,“我们坐下来聊。”
苏玉融眼皮都不敢抬,她最怕的就是这样的场面,怕应付这些不认识的大人物。
周掌柜坐了下来,并未因面前的人年轻且衣着朴素而有丝毫轻视,反而极为客气地说明了来意,再次盛赞她手艺的独特与刀工的精湛,并开门见山地提出了想聘请她到百味斋掌勺的意愿,开出的酬金颇为丰厚。
苏玉融听完,整个人都愣住了,一双眼睛睁得圆圆的,满是难以置信。
请她……去做掌勺?还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大酒楼?
“周、周掌柜,”苏玉融下意识地捏紧了衣角,声音细弱,带着显而易见的惶恐怯懦,“您……您是不是弄错了?我就是自己胡乱做做的,怎么能去酒楼……我、我不行的。”
在她看来,自己那点乡野手艺,也就是做着玩玩,都是邻里与朋友捧场,如何能登大雅之堂,更遑论支撑起一家大酒楼的招牌,她害怕面对陌生的环境,害怕应付挑剔的食客,更害怕自己会搞砸,让人看了笑话,也让引荐她的李蝉姐姐难堪。
周掌柜见她如此紧张,忙温声安抚,“非也,姑娘那手艺怎会是胡乱做做就有的?周某在这行当里浸淫十几年,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他向前微倾身体,目光中带着欣赏,细细分说开来,“旁的先不说,单说姑娘那刀工,鸭肉脱骨利落,皮肉相连却骨不带肉,肉不黏骨,切口平滑整齐,这手剔骨的功夫,便是我们百味斋经验最老道的师傅,也未必能做得比姑娘更干净漂亮。”
苏玉融汗颜,杀猪杀多了,杀个鸭子同玩似的稀松平常,她也没想到这都能被周掌柜夸出花来。
男人顿了顿,继续道:“酸梅制菜常有,但姑娘处理的火候与酸甜程度却是恰到好处。回味中还带着一丝果木甘香,酸中带甜,又保留了肉香,吃起来不显腻口,酸甜开胃,尤其适合如今这渐热的天气!”
他说完,语气诚挚,拱手道:“苏姑娘,你这手艺,是真正下了苦功,且有灵性的,切勿妄自菲薄,周某是诚心相邀,绝无虚言。”
这一番剖析,听得苏玉融怔住了,她从未想过,自己只是凭着感觉和过往经验做出来的东西,竟能被如此细致地解读和肯定。
李蝉看向苏玉融,“融妹妹,周掌柜说得是,你这是真手艺,切勿妄自菲薄。”
“是啊是啊。”周掌柜附和道。
但苏玉融只是低着目光,一个劲地摇头,“我真不行……我……”
李蝉在一旁看得分明,知道强求不得,便适时开口,提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案:“周掌柜,我这妹妹性子娴静,不喜喧闹,去酒楼坐镇当掌勺怕是难为她。您看这样如何?若是您真觉得这方子好,不若由妹妹将这配方与制法卖予您?贵店的厨子自是手艺高超,得了方子,定能做得更好。”
周掌柜沉吟片刻,他本意是想请人,但见苏玉融确实畏缩,还是个小姑娘呢,性子怯,若硬要她掌勺,反倒不好,后厨的其他人也不一定就能服她。
他想了想,便也点头同意了,“也好,我是没问题的,就是不知姑娘可否愿意。”
毕竟是配方,卖给别人,手艺就不是自己独有的了。
李蝉低声问道:“妹妹愿不愿意卖?”
“我……”
苏玉融张了张嘴,犹豫不决。
李蝉轻轻握住她因紧张而团紧的手,声音愈发柔和,如同涓涓细流,“妹妹,我知道你心里害怕,人生地不熟,任谁都会怯的。”
她顿了顿,继续道:“但是,周掌柜是真心实意欣赏你的手艺,他方才那番话,句句在理,并非虚言客套,而我,与夫君,还有公爹婆母他们都尝过你的手艺,我们都认为,你值得。”
她微微倾身,声音更轻,却带着鼓励的力量,“姐姐不是要逼你去做你不愿意的事。只是觉得,这是个难得的机会,你能换来实实在在的银钱,以后的日子也能过得更宽裕,更踏实些。”
李蝉看着苏玉融低垂的眼睫,温声道:“当然,这事儿最终还得你自己拿主意。你若实在不愿,没人会勉强你的,这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不用觉得为难,你先问问自己,你想不想做这生意,不用急着回答,仔细想想。”
苏玉融紧抿着唇,内心天人交战。
她确实害怕,害怕自己稀里糊涂的手艺入不了真正行家的眼,害怕万一出了差错,连累李姐姐和周掌柜被人笑话,她习惯了缩在自己的小院里,守着那一方灶台,做给熟悉的邻里和朋友吃,得到她们的夸赞便已心满意足。
可是……她又渴望那种被看见,被认可的感觉。
她想起自己当初在雁北,也是靠着杀猪卖肉,一点点攒钱,才能养活自己,如今,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
脑海中闪过许多念头,纷乱如麻。
要不,就当是换了一种赚钱的方式,试试吧……
苏玉融攥紧手,慢慢抬起头,眼神里还带着怯意,她看向李蝉,又飞快地瞥了一眼耐心等待的周掌柜。
“我、我愿意试试。”
说完这句话,她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脸颊泛起红晕,又慌忙补充道:“就、就只是卖方子……行吗?”
李蝉眼中露出欣慰的笑意,“自然可以。”
周掌柜闻言,也露出了笑容,态度愈发和煦,“苏姑娘肯割爱,周某感激不尽,我们东家说了,只要姑娘愿意,价钱方面绝不会让你吃亏,不知姑娘欲以何价相售?”
苏玉融哪里懂得这些,她茫然地看向李蝉,眼中全是无措。
李蝉微微一笑,从容不迫地开口,“周掌柜是行家,自然知道一道招牌菜式对酒楼意味着什么。这酸梅鸭风味独特,开胃健脾,尤其适合京中贵人们夏日消暑解腻。我妹妹这方子是她自己反复琢磨试验出来的,用料火候皆有独到之处。您看……这个数如何?”
她伸出手指,比了个数。
那价格比苏玉融预想中要高得多,她惊得差点咬到舌头。周掌柜倒是爽快,略一思忖便应承下来,当场取出纸笔。
一直到签完字,按完手印,苏玉融都是懵的。
周掌柜笑眯眯地将文契收起来,“一个时辰后,百味斋会将说好的银钱奉上。”
交易完成,送走了周掌柜,苏玉融整个人还有些恍惚,如同踩在云端,很不真实。
“李姐姐……这、这钱是不是太多了?”
她忐忑不安地拉了拉李蝉的袖子,“就那一鸭子的做法真的值这么多吗?万一、万一客人不喜欢,百味斋岂不是亏了?我……我心里不踏实。”
苏玉融在幼时成日被爹娘骂赔钱货,习惯了被否定,习惯了自身价值被低估,今日一道酸梅鸭的配方能卖这么多钱,反而让她心生惶恐,总觉得是占了别人天大的便宜。
李蝉看着她这副惴惴不安的模样,又是好笑又是心疼,她轻拉苏玉融的手,带着人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目光温柔,“傻妹妹。”
“百味斋开了几十年了,周掌柜在这行当里摸爬滚打这么久,眼光何等毒辣?他肯出这个价钱,自然是觉得值。你觉得是寻常手艺,可在旁人眼里,却是独一无二能招揽客源的宝贝。”
她顿了顿,指着苏玉融那双因常年劳作而略显粗糙,却分外灵巧的手,继续说道:“你看你这双手,杀猪剔骨,利落精准,烹饪调味,自有章法。这岂是寻常人能有的本事?你靠自己就能在雁北立足,养活自己,这本就证明了你的能力。”
“玉融,”李蝉的语气愈发恳切,“你要学着相信自己的好,你的手艺,你的心地,都是顶好的。旁人认可你,是因为你值得,这钱是你应得的,是你用自己的智慧和汗水换来的,拿着心安理得,知道吗?不准再害怕了。”
她伸出手,点了点苏玉融的额头。
苏玉融听着李蝉一字一句的肯定,心中那堵由无数否定和轻视筑起的高墙,顿时松动不少,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又抬头看看李蝉温柔的笑脸,鼻尖微微发酸。
片刻后,苏玉融笑了,鼓起勇气,“好……我、我下次还要卖别的方子,赚更多的钱。”
李蝉噗嗤一笑,“傻姑娘,以后你可以自己做生意呀,干嘛卖给别人,便宜他们了。”
“啊……”
苏玉融迟疑道:“可我不会这些。”
“那你之前怎么开的猪肉摊子?”
“那是我爹娘开的,后来……”苏玉融垂下目光,“后来他们走了,铺子没人经营,我就只好学着他们的样子,去卖猪肉,我为人木讷,嘴又笨,也不会说话揽客,只有一些老主顾愿意来我这儿,日子过得将将就就,也没有多好。”
她抠抠手指,闷闷道。
“嘴笨,不会揽客,都不是最紧要的,做生意,归根结底靠的是实在,你的手艺就是最好的招牌,为什么能留住老主顾这不就是原因吗?倘若你不好,他们又怎会来你这儿,对不对?”
李蝉循循善诱,“咱们不急,你若是怕,那就先从小处做起。这次卖了方子,得了银钱,便是第一步,你且看看,百味斋用了你的方子,客人是不是喜欢,若是反响好,岂不是证明你的手艺确实了得?”
苏玉融抬起头,眼中闪烁着细微的光,心里被说动了几分。
李蝉见她神色松动,继续道:“往后,你若还想卖方子,或是想自己做些小食来卖,我都可以帮你参谋,你做了好吃的,先送来给我们尝尝,让府里的下人也尝尝,大家都说好,你还怕没人买吗?”
苏玉融心中动容,她知道自己性子软,胆子小,可李蝉说得对,她不能一辈子都缩在壳里,她需要银钱傍身,更需要一份能让自己挺直腰杆的底气。
她深吸一口气,用力点了点头,声音虽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我明白了。我……我想试试。以后,我若再做些什么新花样,一定先拿来给姐姐和吕大哥尝尝。”
李蝉脸上绽开欣慰的笑容,拍了拍她的手背,“这就对了,好妹妹,别怕,一步一步来。”
第六十五章 迷药
从吕府回家时, 苏玉融整个人都是轻快的,她坐在马车里,明明一个人, 坐着坐着忽然脸红地笑起来,露出一排细白的牙齿, 笑完觉得自己莫名其妙, 忙坐直身体,慌乱地看了看两边,故作严肃地咳了咳,还好还好,马车里就她一个, 帘子也遮得严严实实,没有人看见她傻笑的样子。
只是不过正经了片刻,那笑意便又从眼底眉梢漫了出来,苏玉融唇角勾起, 带着点羞涩, 更多的是藏不住的亮晶晶的兴奋。
唉!实在是忍不住, 毕竟她第一次赚那么多的钱, 二百两呢!她要卖好多年的猪肉,才能赚到。
她脑海里反复回忆着方才在吕府, 与那位周掌柜立下文契的情景。
这其实并非她第一次与人立契画押,在雁北时, 买卖交易, 她也常需按上手印。可那时,她目不识丁,那鲜红的指印按下去,心里总是虚浮的, 像飘在半空,全不知那纸上究竟写了什么,只能惴惴地相信对方的人品。
甚至有一次,苏玉融因为不识字,被人诓骗,说好的长期供货,结果对方欺她是个文盲,就将文契上的内容改成是转让店铺,苏玉融稀里糊涂地按下手印,她那时年纪还小,为人单纯,总是将别人想得很好。
苏玉融一无所觉,直到对方带着人将她赶出铺子,苏玉融才惊觉自己被人骗了。那是养父母留下的唯一遗产,也是她赖以生存的生计,她急得六神无主,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哭得很窝囊,最终还是被邻里劝着,鼓起勇气,踏进了那座对她而言如同森罗殿宇般的县衙。
她跪在堂下,头埋得低低的,浑身都在发抖,根本不敢看堂上那个身影。
惊堂木响起,一个清越沉稳的声音自上首传来,“堂下何人,所告何事,细细说来。”
这声音听着有些耳熟,苏玉融战战兢兢地抬起一点眼皮,偷偷向上瞄去。
只见公案后端坐着一个年轻官员,看着才二十出头的模样,面容清俊,神色端肃,穿着一身官服,气质沉稳,便如那画上的人一样,实在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
分明就是不久前她从歹徒手中救下,又在她家躺了几日的那个男人。
苏玉融那时猛地愣住了,都忘了害怕。
直到衙役吼了一声,斥责她大胆,竟敢对县太爷不敬,苏玉融才害怕地低下头,咬着唇,差点被吓哭。
那道声音又响起,似乎比刚刚更加轻缓温柔了,“你有什么委屈,尽管说出来,本官会为你做主。”
那话语如春风细雨,拂在面上都是柔和的,苏玉融心里的害怕与紧张也消退一些。
她按捺下肩膀的颤抖,瑟瑟说道:“大人,我、我的铺子被他们抢走了,他们骗我做生意,说让我给他们长期供货,结果改了文契上的内容……”
蔺檀安静听她磕磕绊绊、语无伦次地陈述完,脸上没有出现半分不耐,反而温声安慰她不要着急,他会秉公处置。
接着清秀明俊的县令大人便冷着脸将那奸商传唤入堂。
奸商狂妄,死咬着不肯认。
蔺檀问得极其细致,“苏氏,立契之时,你可识得此文契上所书文字?”
苏玉融羞愧地摇头,难以启齿,“民女……不识字。”
“既如此,立契之时,可有第三人在场,为你诵读文契内容,确保你知晓其上条款?”
“有……”苏玉融低着头,“他给我念了,我听他说的是供货生意,所以我才画押的。”
蔺檀让人将他们全都带过来,盘问见证人与奸商之间的关系,最后发现他们是一伙的。
青年柔和的目光转而变得锐利,冷声道:“她既不识字,又无中人为其解说,你与她立此涉及铺面归属之契,是何道理?”
那奸商起初还强词夺理,但在蔺檀一连串关于立契程序是否存有欺诈意图的追问下,回答越来越漏洞百出,最终因为心虚胆怯,承认了欺骗她的行径,灰溜溜地将铺子归还给了苏玉融。
苏玉融捧着失而复得的房契地契,喜极而泣,激动得又要下跪磕头,被蔺檀止住了,“不必,此乃本官分内之事。”
苦主不止苏玉融一个,那奸商被缴了钱财,又坐了大牢,事情终于平息下去。
案子了结后,苏玉融心里对新上任的县令老爷又是感激,又是敬畏,远远看到官轿都恨不得绕道走。
偏偏蔺檀总是喜欢找她,他上职的衙门离苏玉融的铺子很远,可他却每日都能正巧路过铺子,说是顺路,苏玉融也不知道那么远,一个城东,一个城西,他怎么就顺路到她家门口了。
而且每次还都说自己府中老奴做多了早膳,倒了浪费,于是路过后就停下来送给她吃。
苏玉融心里万分惶恐。
她是一个市井小民,老实本分地过着日子,即便什么错也没犯,但心里就是对这种当官的人有一种天然的畏惧。
几次之后,苏玉融远远瞧见蔺檀,扭头就跑,有时候蔺檀在路口时,还能瞧见苏家的猪肉铺子开着,等走到门前,却发现已经关得严严实实,突然就歇业了。
就这样躲了几日,衙门的差役忽然上门,苏玉融吓得发抖,衙役却说:“雁北之地,民风虽淳朴,却也因闭塞而多生愚昧欺诈之事。县令大人已在城中设下学堂,无论老少,皆可入学,不收束脩,旨在教化百姓,使其识字明理。”
苏玉融怔愣,衙役继续说:“你若有空可去听听。官府有令,凡县内子民,皆需知晓朝廷律法纲常,此为普及教化之策,这是图画册。”
衙役递给她一个沉甸甸的册子,上面都是连环画。
因为不识字,所以苏玉融看不了书册,但她一直羡慕别人可以博览群书,这连环画上,精妙地画着小人的故事,做了什么坏事,犯了什么法,又会受到怎样的惩罚。
例如,张三半夜翻墙入民宅偷窃财物,被主家捉拿,押送官府,夜入室行盗,这在律法中是很严重的犯罪,图画最后,刽子手准备将张三头颅砍下。
图画比文字更易懂些,苏玉融学会许多律法。
后来,闲暇的时候,她的确会去学堂里听课。
结果每次都能遇到蔺檀。
蔺檀常来学堂,有时是巡查,有时会亲自授课。他讲解深入浅出,从《千字文》到简单的算术,他从不刻意看向苏玉融,但若她遇到疑难,他总能恰好走到她身边,用最平和的语气,为她解惑。
后来,在无数个灯下,蔺檀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极有耐心地教她认字。
“苏、玉、融。”
他那时温声念着,她的名字从他口中吐出,仿佛都带着檀香的清韵,“这是我们阿融的名字,会写了吗?”
她学得慢,常常写了上笔忘了下笔,他却从不催促,只是含笑看着她,偶尔帮她正一正握笔的姿势,夸她又有进步。
而今日,在那张决定着配方归属的文契上,苏玉融独自握起笔,指尖因紧张而微微发颤,但她握得很稳。
她垂下眼,屏住呼吸,极其认真,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在那纸上一笔一划,写下了三个字。
苏玉融。
是她的名字。
字迹算不上好看,有些稚拙,结构甚至略嫌松散,甚至还不如小儿,但每一个笔画都清晰可辨,横平竖直,一丝不苟,没有缺漏任何一笔。
当“融”字的最后一笔稳稳落下时,苏玉融心中那口憋着的气才缓缓吐出,随之涌上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满满涨涨的充实感。
她不再是那个只能依靠模糊指印来确认存在的苏玉融了,她的名字,由她亲手,端端正正地写在了属于她的契约上。
这份认知,比怀中那沉甸甸的银钱更让她心潮澎湃。
回到家中的小院,苏玉融只觉得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劲儿。
她脚步轻快地先去碾碎了螺壳,混合谷粒,将食槽添得满满当当,看着鸡鸭们争先恐后地啄食,她嘴角噙着笑,欢喜万分。
接着苏玉融又细心抓了肥嫩的虫子,喂给檐下那只嗷嗷待哺的雏鸟,看它满足地吞咽,羽毛越长越多,苏玉融便觉得自己就好像也长出了一双翅膀一样,轻快得很。
她将院子洒扫得干干净净,灶台擦得锃亮,忙活完,她坐在屋檐下的小凳上,再次小心翼翼地掏出那个装着银钱的布袋,拆开,里面还有一张折好的文契,一契两份,她与百味斋各执一张。
掂了掂布袋子,苏玉融眉开眼笑。
好多钱呢……都是她自己挣来的。
要好好攒着。
……
没过两日,百味斋推出一道新菜。
那酸甜开胃,酥烂不腻的口感,尤其适合日渐炎热的天气,很快便在京中传开,成了百味斋一道新的招牌菜,引得达官贵人争相品尝,酒楼生意愈发红火,买方子花的那二百两银子,对百味斋而言,不过眨眼间便赚了回来。
李蝉特意又来探望苏玉融,拉着她的手,满心欢喜地告诉她这个好消息,话语里满是与有荣焉的骄傲,“融妹妹,你瞧,姐姐没说错吧?你的手艺,就是值得!”
苏玉融听着,心里像是灌了蜜一样甜。
不过说完,李蝉又叹了声气,“但是说真的,妹妹这般好的手艺,该自己开个铺子才是,定能客似云来,眼下倒白白便宜了百味斋。”
苏玉融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低头想了想,才轻声细语地解释,“我知道姐姐是为我好。可是……我一个人,没有本钱,没有铺面,在京城也无甚名声,人家凭什么认我一个小女子做的吃食呢?”
她抬起眼,目光澄澈,“但百味斋不一样,它出名几十年,大家都信它。一道好菜放在它那里,很快就能被许多人知道,若是在我手上……这酸梅鸭,未必能有如今这般响亮的名号,我还不如把方子卖给别人。”
李蝉听了,仔细一想,觉得她说的也确实在理,脸上的懊恼渐渐散去,转而握住苏玉融的手,真心实意地笑道:“你说得是,是我想得简单了。不过妹妹,你能靠自己挣到这么多钱,已经很了不起了,真的,换做旁人,未必能有这般魄力。”
苏玉融脸颊微红,心里却因这份夸赞而暖融融的,抿唇笑了笑,“谢谢姐姐……”
送走李蝉后,苏玉融挽起袖子,在小院一角给她新栽种的几畦青菜浇水。
阳光暖暖地洒在地里,菜苗绿油油的,透着勃勃生机。
种完青菜,她还想着再种些瓜苗,这东西长得快,只要有光照有水分就能长得很好,苏玉融想到暑夏的时候,瓜熟蒂落,放在井水里泡一泡,夜里坐在藤椅上,一边吃瓜乘凉,一边看月亮别提有多快活了。
刚浇完水,苏玉融准备回屋做饭时,院门外忽然被敲响。
“苏姑娘,你在家吗?”
苏玉融抬起头,凝神一听,是蔺檀的声音。
她忙放下水瓢,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走过去。
上次那事过后,两个人大概有个三五日没见,当时那种几乎要将人淹没的羞愧感消退一些,苏玉融现在看着蔺檀也不是那么难堪了。
她走上前,打开院门。
门外,蔺檀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含笑望着她。
“苏姑娘。”
他温声唤道,举了举手中的食盒,“路过百味斋,听人说他们新出的菜很好吃,便买了一份带来给你尝尝。”
苏玉融拉开门,“哦哦……多谢兄长。”
蔺檀走进院中,环视一圈,“诶,这些鸡是不是又大了不少?”
“嗯。”苏玉融点点头,“羽毛长硬了,有几只飞起来可高了。”
蔺檀笑了笑,“还是苏姑娘养得好,它们长得才快。”
苏玉融羞赧一笑。
走进屋子,蔺檀将食盒放在桌上,当揭开食盒盖子,露出里面那碟酱色红亮,香气四溢的鸭子时,苏玉融眨了眨眼,脸上露出一丝微妙的神情。
“你尝尝,他们酒楼里新出的,买的人很多,都说特别好吃,我想着你应当会喜欢,就买了一份,叫酸梅鸭。”
“嗯……”
她轻轻发出一个音节,抬头看向蔺檀,眼眸弯了弯,带着点不好意思,又有点想笑,“新招牌菜就是这个啊。”
“是呀。”
蔺檀将盘子往前推了推,布好筷子,“听说味道极好,苏姑娘也尝尝?”
“好。”
苏玉融接过蔺檀递来的筷子,夹起一小块鸭肉,放入口中细细品尝。
肉质尚可,毕竟是百味斋,选料不会差,只是这酸梅酱……熬得火候似乎急了点,酸味略显尖锐,甜度也没完全化开,少了一丝甘醇。汤汁若是能再收浓片刻,让味道更紧实地挂在肉上,口感会更好,不过,能做到这个程度,也已经很不错了。
“好吃。”
她放下筷子,抬眸看向蔺檀,眼眸弯了弯,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小小得意,将盘子往他那边推了推,“兄长也尝尝?”
蔺檀也夹了一块品尝,细细咀嚼后,眼中露出赞赏之色,“果然名不虚传,酸甜适口,清爽解腻,很是新奇的味道。”
苏玉融听到他的夸赞,心里那点小得意更是藏不住了,像偷吃了蜜糖的小鼠,嘴角忍不住向上翘了翘,嘿嘿一笑。
这笑里带着点狡黠,与她平日里温顺怯懦的模样截然不同。
蔺檀察觉到了异样,他放下筷子,目光温和地落在她脸上,“怎么了苏姑娘?”
苏玉融脸颊泛起红晕,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低下头,咕咕哝哝道:“也、也没什么……”
蔺檀微微倾身,目光温和地注视着她。
苏玉融抬起眼,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声音虽小,却带着清晰的雀跃,“那个……百味斋这新菜的方子是、是从我这儿买的。”
蔺檀闻言,顿时惊讶,“这方子竟是你卖给百味斋的?”
“嗯!”
苏玉融用力点头,感受到他的惊讶,心里那份成就感更是满溢出来,忍不住将那天她如何立契画押,如何卖出方子的事情兴奋地讲了一遍。
过去,她每次解完算术题,都会忍不住朝蔺檀显摆。
她也是小女孩啊,做出一点成就,再腼腆害羞,都会忍不住朝亲近的人翘起尾巴。
每一次,蔺檀都会夸她,说一些诸如“阿融好棒”、“好厉害”的话语。
蔺檀听着,眼中的惊讶逐渐转为赞叹,他看着她因为激动而亮晶晶的眼睛,以及因为害羞而泛红的脸颊,不由也跟着笑起来。
心里觉得这样生动的苏玉融可爱万分。
有些抑制不住的小得意,眸子明亮得如同宝石,乖乖地仰着头,时不时看一看他,好像在等着夸奖一般,却又害羞极了,抿着唇,脸颊也红扑扑的。
他抚掌轻笑,目光灼灼地看着她,“苏姑娘好厉害,好棒啊,百味斋出价肯定高,苏姑娘有这手艺,以后若自己做买卖,定然也是一骑绝尘!”
他这一连串的夸赞,弄得苏玉融又是欢喜又是难为情,只觉得脸上烫得厉害,心里却甜丝丝的,像泡在温热的蜜水里。
她顺着嘟囔了一句,“其实……我觉得他们做的,火候还差了点,没我做的好吃。”
这话一出口,苏玉融立刻意识到自己有些太大言不惭了点,实在得意忘形,于是慌忙捂住嘴,怕蔺檀笑话。
蔺檀先是一愣,随即朗声笑了起来,笑声清越,“是吗?毕竟苏姑娘才是做出这方子的人,最知晓这道菜的真谛,旁人怎么都不会做得正宗,就是不知我是否有这个荣幸,能尝到苏姑娘亲手做的,最正宗的酸梅鸭了。”
苏玉融看着他的笑容和期待的眼神,拒绝的话哪里还说得出口,只觉得心跳得厉害,晕晕乎乎便点了点头,声音细软,“好、好啊,下次我做给兄长尝尝。”
“那可说定了!”
蔺檀眼中笑意更深,“我等着。”
苏玉融抿唇一笑,低下头,满脸飞霞。
蔺檀又在院里坐了会儿,帮苏玉融将鸡圈加高了一些后才告辞离开。
他走后不久,巷口阴暗处,一道身影悄然离去,匆匆回了蔺府,将所见所闻尽数禀报给了袁琦。
袁琦听完,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指尖紧紧掐住了帕子。
果然,她的预感没有错!
二郎近来行踪诡异,可是他太警惕了,袁琦派了许多人,小心翼翼,分段跟踪,才找到那处院子,蔺檀居然又与那苏氏勾搭上了,还将她藏在了那个小院里!
袁琦不敢耽搁,立刻去寻了蔺三爷。
蔺三爷听了她的耳语,猛地抬起头,一掌狠狠拍在桌子上,震得茶盏哐当作响,里面的茶水都溅出来不少。
“苏氏那个贱人!”
他几乎是咆哮出声,脸色铁青,“她还想做什么,啊?!是不是看熙晏即将官复原职,她就又想贴上来,再攀一次高枝?”
蔺三爷气得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满是厌恶,“熙晏前途大好,七郎殿试在即,我蔺家正值中兴之时,绝不能再被这个祸水,这个扫把星给沾染上,绝不能让她再影响我蔺家的儿郎!”
他猛地站起身,在房中焦躁地踱步,气得吹胡子瞪眼,一个阴狠的念头浮现出来。
翌日清晨,天色刚蒙蒙亮。
苏玉融像往常一样,挎上小篮子准备去早市买些新鲜的菜蔬。她心情颇好,盘算着今日买些小白条,给院里的长大些许的雏鸟和小鸭子加餐。
巷子里寂静无人,只有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
她刚走出巷子没几步,突然,旁边猛地窜出两个人,一左一右死死架住了她的胳膊。
“你们是谁?”
苏玉融吓得魂飞魄散,她力气大,奋力甩开一人,拎起篮子就砸,将其中一个砸得眼冒金星,两个人竟一时制不住她。
见她如此强悍,下一刻,又有两个人窜出来,一个压住她的肩膀,一个拉住胳膊,苏玉融张开嘴,来不及呼救,一块粗布猛地捂上了她的口鼻,她只来得及发出几声短促的呜咽声,便觉眼前一黑,意识迅速模糊,身体也跟着软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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