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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70

    第六十六章 “她不见了!”……


    马车疾驰而去, 车厢内颠簸摇晃,苏玉融头磕到车厢壁,一股疼痛涌上来, 混乱的意识这才回笼一点。


    视线模糊,摇摇晃晃, 苏玉融浑身瘫软如泥, 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困难万分,她费力地睁开眼,咬了咬舌尖,让自己稍微清醒了一些。


    昏迷前的记忆涌现,苏玉融顿时心神一颤。


    她自认为自己平时为人老实巴交, 从不与人为敌,也就上次买鸭子时可能和小摊贩闹了些不愉快,可就那点过节又算得了什么,哪里值得别人费尽心思将她掳走。


    想来想去都想不清自己得罪了谁。


    苏玉融无助地看着四周, 这马车都被堵死了, 窗口也封了起来, 只有缝隙处透露出几分光线, 趴在地上,凝神看着木板间隙, 能看到路面正在飞速后撤,也就是说她的位置一直在变化, 不知道被这马车拉去了何处。


    苏玉融害怕极了, 下意识挣扎两下,却发现自己一点力气也没有,头也昏昏沉沉的,稍稍抬起来一些, 便又无力垂下。


    她蜷缩在冰冷的车厢角落,身体因为药力和恐惧而无法控制地颤抖,眼泪顺着面颊落下,哭声被压抑在喉间,变成细碎可怜的呜咽。


    怎么办,谁来救救她,等那马车驶向终点,等待她的又是什么。


    苏玉融想到许多听过的传言,人牙子最喜欢抓的就是妇孺,运气好的被卖去为奴为婢,运气差的,不知道此后要面临怎样的人生。


    如果不是因为被爹娘捡回去,她的结局大概要么是被野狗分食,要么就是被人牙子带走卖了吧。


    苏玉融咬着唇,哭得不能自已。


    她刚赚了二百两,藏在床板下,还没有来得及用呢。


    苏玉融前几日每天晚上都要把那些钱翻出来数一数,抱着银子她便觉得心里实在,日子还有盼头。


    她都没舍得用呢!


    苏玉融哭着想。


    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


    贪财与求生的本能促使她挣扎着撑起身子。


    苏玉融哆嗦着,咬破舌尖,疼痛让她清醒几分,拼尽全力抬起颤抖的手,摸索向发髻,指尖触到冰凉的珠子,苏玉融将钗子拔了下来。


    舌尖的痛让她清醒,却又叫眼泪流得更凶。苏玉融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她握着钗子,伸向自己的左手手臂内侧。


    她是个很怕疼的人,尽管杀猪杀鸡杀鸭能做到眼睛都不眨,可那是她的生计,不得不去做,人为了生存,总能克服惧怕的本能。


    常年藏在衣袖下的手,见不到太阳,加之嫁给蔺檀后,苏玉融没做过重话,越发养得珠圆玉润,手臂上的肌肤细嫩,泛着瓷白的光泽。


    苏玉融牙齿都在发抖,闭紧眼睛,深深呼吸几下,咬紧牙关,用尽全力在手臂上狠狠一划。


    血珠冒出的一瞬间,她便无力地栽倒了,苏玉融紧紧握住珠钗,不让它落下发出声响。


    剧烈的疼痛让她浑身一颤,倒抽一口冷气,眼泪汹涌而出。


    她能感觉到温热的液体从伤口涌出,顺着胳膊流淌下来,苏玉融急促呼吸几下,奋力撑起沉重的身体,慢慢挪向角落,调整姿势,将淌着血的手臂放置在木板缝隙处,让鲜血一点点渗透下去,滴落在颠簸前行的路面上。


    做完这一切,苏玉融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头一歪,再次栽倒下来,她瘫软在地,眼皮沉重不已,视线渐渐模糊,意识被失血的虚弱与药力拉扯着下沉。


    不知过了多久。


    一盆刺骨的冷水迎面泼来,激得她浑身一颤,呛咳着苏醒过来。


    发丝贴在脸上,浑身都被浸透,还没有入夏呢,尚是春日,这样一盆冷水倒在身上,苏玉融仿佛落入了冰窟里,她牙齿颤抖,整个人被强行从混沌的昏迷中拉了出来。


    她费力地睁开眼皮,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陌生的房间里,四周蛛网遍布,尘土味混杂着霉味扑面而来。


    苏玉融被扔在冰冷的地面上,浑身湿透,冷得瑟瑟发抖,睫毛不停地颤。


    余光里,瞥到一点身影。


    她抬起头,逆着光,看到前方摆着一张太师椅,椅子上端坐着的,是一个许久都没见过的人。


    蔺三爷。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如同在看一只肮脏的蝼蚁。


    苏玉融肩膀一颤,“三叔……”


    “闭嘴!”


    蔺三爷猛地一拍扶手,神情阴狠,“谁是你三叔?你这等一心想攀高枝的下贱胚子,也配这般称呼我?”


    苏玉融被他吼得浑身一哆嗦,本就因失血和寒冷而苍白的脸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


    她蜷缩在地上,湿透的衣裳紧贴着皮肤,冷得牙齿咯咯作响,左手手臂上那道自己划出的伤口虽然不流血了,但皮肉外翻,狰狞可怖,此刻被冷水一浸,更是钻心地疼。


    “我、我没有……”


    她试图辩解,声音细微,带着浓重的哭腔,“我没有想攀高枝……”


    蔺三爷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脸上满是刻毒的讥讽,“你当初嫁给二郎,不就是使了见不得人的手段?若非你蛊惑,又从中一直挑拨,他自小端方守礼一个人,怎会忤逆长辈,脱离宗族?娶了你之后,蔺家清誉都毁在你这个粗鄙的杀猪女手上,不仅是二郎,整个蔺家都成了全京城的笑柄!”


    他越说越激动,站起身,伸手指着她,“我早就查清楚你的身份了,你就是个灾星,克父克母,当初二郎出事,想来也是因为娶了你的缘故,都是你害得他受了重伤,如果没有你,他前程似锦,步步高升,何至于受这么多的苦,当初,没让你一同陪葬已是蔺家仁至义尽!你这等贱妇,就该自觉滚得远远的,永世不得踏入京城!”


    苏玉融为人笨拙,嘴也笨,被这么劈头盖脸地辱骂,浑身血液都仿佛被冻结了一样,她无助摇摇头,哭得眼睛都肿了。


    养父母的离世一直是她不愿意面对的事情,当初亲生父母生不了儿子,就说她命硬,克没了他们的子孙运,小小的苏玉融一直觉得自己是有错的,后来好不容易遇到养父母,她度过了人生中最快乐的几年,爹娘却被一场大雪夺去生命,这个世上一下子又只剩苏玉融一个。


    那时,她曾觉得,自己是否真的如他们所言是个克星,她的命太硬,所以靠近她的人总是不得善终。


    蔺三爷的话将她已经埋进心底的伤痛又勾了出来。


    “上苍垂怜,让二郎死而复生,可你呢?你这贼妇,竟还敢贼心不死,妄想再次纠缠,我绝不容许你再连累我蔺家子弟分毫!”


    蔺三爷的面容因愤怒而扭曲,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杀意。


    苏玉融此人,于他而言,早已不仅仅是一个出身低贱,不合时宜闯入高门的女人,她是他作为蔺氏一族掌舵人,作为长辈的权威,受到挑衅的一个象征。


    他努力维持的家族颜面,他引以为傲的门风清誉,都因为这个女人的出现而蒙上了厚厚的灰尘。


    每次看到她,蔺三爷心里便会萌生一种,手底下的棋子脱离掌控的无力感。


    他的年纪越来越大了,体弱多病,而子辈们却羽翼正丰,那个他最看好,从小最听话的蔺檀,竟然为了一个村妇,公然反抗他,甚至决绝地脱离家族。


    蔺三爷还记得在祠堂里,蔺檀冲出来,将那女人护在身后的画面,当着那么多族人的面,他只觉得像被狠狠扇了一巴掌,威严几乎被踩在脚下。


    人越在乎什么,越害怕失去什么,老态龙钟之人,最怕晚辈意气风发,他们脱离掌控,便象征着他的无能,昭示着他不可挽回的老去。


    这种失控感,让他如鲠在喉,寝食难安。


    他需要再次将不听话的晚辈驯服,以证明他依旧可以控制一个家族,没有任何因素可以让他培养好的孩子脱离他设计的的轨道。


    从前,家中子辈不听话,蔺三爷便会将他们关起来,年幼的孩子,关个三五日,伸手不见五指,没饭吃没水喝,根本不用动手打便会吓破胆,之后乖乖的让做什么就做什么。


    旁人还都会夸他教子有方。


    “你这贱婢……屡次三番纠缠,你好好在那乡下地方守着一条烂命不好吗?非要去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蔺三爷几乎是从牙齿间挤出这几句话。


    他身子越来越弱了,换做年轻时,非亲自动手将这女人掐死,只是如今他老了,没有那个力气。


    苏玉融听着这些羞辱的话,委屈和恐惧如同藤蔓般紧紧缠绕心脏,她泪流满面,哽咽地道:“不……我从来没有想要纠缠。”


    蔺三爷冷笑一声,眼神阴鸷,似乎已经不愿意再继续与她这蝼蚁一般的人浪费时间说废话。


    他本不需要亲自过来一趟,直接派人将苏氏这女人解决了事,但心里实在气不过,他已经忍了太久了,得让这贱人知晓自己身份低微,又因何而死。


    他重新坐回椅子,语气冰冷,“京城天子脚下,老夫不欲手中沾血,待会儿就将你沉尸河底,倒也干净!”


    闻言,苏玉融呆愣一瞬,心底生寒。


    她张了张嘴,抬头看向蔺三爷那张脸,他说得正义凛然,仿佛她罪该万死,而他送她上路便是替天行道。


    凭什么……凭什么他们可以随意决定她的生死?就因为她出身低微,就活该被如此践踏吗?


    一股从未有过的勇气,混杂着几分愤怒,霎时从心底涌起。


    苏玉融发着抖,抬起泪眼模糊的脸,直视蔺三爷,声音虽然依旧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带着尖锐:“你……你草菅人命!你让我去死我就得去死吗?”


    蔺三爷愣了一下,没料到这个一向怯懦的女人竟敢反驳他。


    苏玉融眼中噙着泪,委屈和愤怒倾泻而出,“是,我的确身份低微,可我不偷不抢,靠自己的双手吃饭……我活得堂堂正正!我不觉得我有什么比别人差的,而真正……真正下贱的人……”


    她顿了顿,鼓起勇气,直视蔺三爷那双浑浊阴狠的双目,大声道:“是你!”


    苏玉融紧紧攥住手,忍住肩膀的颤抖,“是你这种视人命如草芥,高高在上的坏蛋!”


    “你、你目中无人,自以为是……”


    苏玉融哆嗦着,牙齿打颤,“你口口声声为了蔺家,做的却是最龌龊、最狠毒的事,你不过是为了你自己的私欲,你才是那个让蔺家蒙羞的人!”


    这番话如同惊雷,蔺三爷目瞪口呆,随即是无边的羞怒,他是什么人啊,竟然被苏玉融这种人指着鼻子骂,她哪来的资格!


    蔺三爷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指着苏玉融,“你……你这贱人!竟敢、竟敢如此辱我?好!好啊!来人,立刻将她捆起来,拖出去沉塘!”


    几名仆从上前,一把按住苏玉融的肩膀,将她从地上拖了起来,苏玉融奋力挣扎,先前蒙汗药的药效还在,她四肢无力,只能被拉着出去。


    ……


    晌午时,蔺檀提着工具,昨日在小院时,苏玉融无意间抱怨房顶有些漏水,蔺檀便说他明日带工具过来修一下。


    苏玉融摆摆手说不用,她自己会。


    蔺檀知道,她什么都会,她厉害得很,毕竟一个人将自己照顾得那样好,可他就是想找个机会来见她罢了,所以才恬不知耻,自告奋勇。


    到了地方,却发现院门虚掩,屋内空无一人,蔺檀见她不在家,便没有贸然进去,只是在附近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苏玉融回来,一种强烈的不安瞬间攫住了他,他顺着巷子走了走,发现角落里有半个破烂的篓子,寻常蔺檀本不会在意,但今日就是忍不住走上前看了看,前阵子苏玉融的篓子摔坏了,她抠门不肯丢,是蔺檀帮忙补好的 ,他认得上面的补丁。


    蔺檀脸色一变,他立刻想到了蔺瞻,虽然看不惯这个弟弟,但他仍是第一时间跑回府中,冲向了蔺瞻独居的院落。


    “砰”地一声,房门被撞开。


    蔺瞻正坐在窗边看书,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闯入惊动,抬起头,眉头微蹙,这人跑过来做什么,有病一样。


    “她不见了!”


    蔺檀语气急促,带着难以掩饰的焦灼,“你有没有看见她?”


    蔺瞻握着书卷的手紧了一下,站起身,沉声道:“未曾见过,我这几日没有去找她。”


    他放下书,两个人难得没有见面就吵架,一起往屋外走去,“怎么回事?”


    “我去她院里,人不在,推开缝往里看了看没有人,鸡食槽里也没有谷粒,她平日这个时候都喂鸡的。”


    蔺檀语速很快,“巷子里有争斗的痕迹,我担心她出事。”


    蔺瞻眼神微沉,“分头找。”


    两人往小院冲去,蔺檀翻进院子,在里面找了一圈,确认苏玉融并不在里面,她应当是清晨照例挎着篮子出门买菜了,只是一直没有回家。


    而蔺瞻绕着院子,仔细搜查了一圈。


    “没有,她不在家。”


    蔺檀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正看到弟弟蹲在路边。


    蔺檀走上前,低头,发现蔺瞻盯着地面瞧,而他的面前有几滴血迹,断断续续,一直延伸到另一条路上。


    湖岸边晚风冰冷,蔺三爷等到夜里才动手。


    苏玉融浑身都是淤青,口中被塞着布团,只能发出绝望愤怒的呜咽声。


    “动作快些!”


    蔺三爷冰冷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不耐烦地催促。


    实在是拖太久了,他有些后悔,同这小贱蹄子有什么好废话的,不如早点将她杀了。


    他额角突突突地跳着,有些不安,于是又开口催促,“快些!麻袋扎起来,把她赶紧丢下去。”


    仆从们不敢怠慢,偏偏苏玉融力气奇大,大概是死到临头,反而爆发出了神力,她一脚踹开靠近她的人,明明双手都被捆住了,却依旧没人能按住她,这个看上去娇弱,只会哭哭啼啼的姑娘像头野兽似的,赤红着一双兔子眼,愤恨拼命地挣扎,两个人都没法将她按住。


    蔺三爷怒道:“一起上,快些!”


    四个仆从上前,将她死死按住,塞进麻袋中,将口子扎得紧紧的。


    里面的人还在扭动。


    都已经这样了还不肯死心。


    几人费力地抬着不断挣扎的麻袋,快步走向湖边。


    苏玉融感受到了身体悬空,下一刻,刺骨的河水瞬间淹没了她,水流从麻袋缝隙疯狂涌入,呛入她的口鼻,绑在身上的石头拽着她迅速向下沉去。


    苏玉融拼命挣扎,因为好水性,她努力闭气让自己支撑的时间能就一些,扭动身体试图挣脱麻袋的束缚,但药力未散,又失血乏力,加上石头的拖拽,她的挣扎如同蚍蜉撼树。


    意识在冰冷的河水和窒息感中逐渐模糊,眼前也渐渐陷入黑暗。


    她要死了吗?


    好不甘心啊……


    “噗通!”


    一声巨大的落水声在她附近炸响。


    苏玉融睁开眼。


    不甘心……好不甘心!


    她再次挣动起来。


    “蔺檀!”


    蔺三爷看清跳下去的那个人影,目眦欲裂。


    他怎么都没想到这个时候,蔺檀会突然出现,甚至没有丝毫犹豫便冲到岸边跳了下去。


    那道身影如同离弦之箭,带着决绝。


    苏玉融一直在下坠,她已经没有力气了,窒息让她逐渐失去意识。


    忽地,一双有力的手臂揽住了她的身体,那些束缚在她身上的石头也随即脱落,水波晃动中,她看到了一张模糊的人脸,冰凉的唇印上她的,渡来空气。


    岸上,蔺三爷看着涟漪汾澜的湖面 ,瞳孔骤缩,脸色惨白,他始终没反应过来,蔺檀到底怎么这么快找到这里的?!


    蔺三爷又惊又怒,张口想让几个仆从上前将蔺檀拉上来,将那女人踹下去。


    这时,一双冰冷的,如同蛇鳞般的手突然贴上了他的脖颈,下一刻他呼吸凝滞,整个人几乎被提起。


    蔺瞻死死盯着面前的人,双目赤红,犹如嗜血。


    “嗬嗬……”


    蔺三爷想要扭头,看看到底是谁。


    谁……是谁……


    “蔺瞻!”


    水面突然有人厉声喝道。


    蔺檀惊骇地看向岸边。


    不行,不能在这儿出事,他虽然也恨不得杀了伤害她的人,可是蔺瞻此刻若真的将人杀了,杀的还是亲叔父,那他以后一辈子就真完了!


    “蔺瞻,快来搭把手!”


    蔺檀怒道。


    蔺瞻松开奄奄一息的老男人,随手丢弃在地,冲到岸边用力将两个人拉了上去。


    苏玉融伏在蔺檀怀里,浑身湿透,冷得瑟瑟发抖。


    蔺瞻立刻脱下外袍,往苏玉融身上裹。


    “咳咳……咳……”


    她张着嘴,大口呼吸,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部的灼痛和剧烈的咳嗽。


    蔺三爷被吓坏的随从扶了起来,看到突然出现的两个侄子,与那还活着的苏氏,一股怒意腾上心头,他脸色又青又紫,捂着脖子惊怒交加地吼道:“你、你们……你们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他不敢细想,刚刚那个突然出现将他掐住的人是谁,难道是蔺瞻吗?难道是蔺瞻吗?!不可能吧,他可是他们的叔父啊……


    “二郎你疯了!?你究竟要被这女人迷惑到什么时候?”


    蔺三爷声嘶力竭,“这贱妇只会拖累你!她克父克母,先前害了你不够!如今又想过来攀高枝,你被她拖累成什么样子了,我这是在为你清除障碍啊二郎!我是为你好!”


    “为我好?”


    蔺檀紧紧搂着怀中瑟瑟发抖,脸色惨白的人,胸中怒火翻腾,压抑已久的情绪终于爆发,声音震怒,“她是我的妻子!是我明媒正娶,三书六礼迎进门的妻子!是对我而言最重要之人,你要杀她就是杀我!”


    蔺三爷气得浑身发抖,“你这孽畜……”


    说罢竟要带着人上前拦。


    蔺檀急着带苏玉融去看大夫,根本没有心情在这儿与他多废话,忍无可忍,喝道:“滚开!”


    蔺三爷被骂,都快气疯了。


    “阿瞻。”蔺檀将人紧紧抱在怀里,“快找马。”


    蔺瞻见不得苏玉融在蔺檀怀里,可是此刻不是抢人的时候,他耐着性,慌忙跑出去寻找。


    而苏玉融裹着蔺瞻的外袍,缩在蔺檀的怀里,原本混沌的意识,突然在某一瞬凝滞住了。


    蔺檀刚刚说什么?


    他说……她是他的妻子?


    作者有话说:弟:老登,你等着哦,我只让你多活一章[抱抱]


    第六十七章 到底谁才是她的丈夫……


    寻到车马后, 蔺檀抱着浑身湿透,冷得像冰坨子一样的苏玉融,一路疾驰回小院, 他连走路时都小心翼翼,生怕有一点颠簸, 会伤到怀里的人。


    推开门, 蔺檀轻轻将苏玉融放置在卧榻上。


    她脸色青白,嘴唇发紫,蜷缩着不住发抖,手臂上那道伤口被水泡得发白外翻,看得他心头揪紧。


    他立刻想去柜子里找干净衣物, 手伸到一半却顿住了,男女有别,即便二人曾是夫妻,如今失忆的身份也让他不能越矩。蔺檀毫不犹豫地转身冲出院子, 很快将邻居那位张大娘请了过来。


    “哎哟我的天, 小苏这是怎么了, 失足掉河里了吗?”


    张大娘急匆匆跑了过来, 一进屋看到苏玉融这模样,吓得惊呼出声。


    蔺檀语速很快, “劳烦大娘快帮她脱下湿衣,换身干净的衣裳, 我去找炭火。”


    说完, 他便转身出去了,厨房里应当还有一些初春他送过来的银炭。


    屋中,张大娘将苏玉融扶起,帮她脱下湿透的, 沾满泥污的衣裳。看到女孩身上摔了好多淤青,以及手臂上那道狰狞的伤口,她又是一阵心惊,仿佛痛在自己身上,她一直将苏玉融当做女儿一样看待,见这情形,忍不住眼眶酸涩,“这是怎么回事啊……”


    一边哽咽,一边动作愈发轻柔,用温热的布巾细细擦干苏玉融冰冷的身子,换上干净的里衣,再用厚厚的棉被将她严严实实地裹住。


    苏玉融意识昏沉,牙齿依旧不受控制地打颤,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与平日里健康红润的她判若两人。


    就在这时,蔺瞻带着大夫急匆匆地赶了回来。


    张大娘一抬头,看到又一个身形挺拔,面容与方才那郎君极为相似的年轻男子闯进来,顿时愣住了。


    这公子模样更加年轻秀美,瞧着连弱冠之龄都没有,整张脸如同暴雨将至前的天幕,阴沉得似乎能拧出水来,薄唇紧抿成一道冷硬的线,仿佛在竭力压制着浓烈暴戾的情绪,眼下虽未发作,但那气息实在让人有些害怕,喘不过气。


    张大娘呼吸凝滞,都不敢开口说话。


    而此刻,蔺檀又将炭盆端进屋子,手脚麻利地点上。


    张大娘目光在两个人之间来回逡巡,心里直犯嘀咕,这两人单看五官长得好像,就是气质完全不同,应当是兄弟两个,莫非这个才是小苏的丈夫?不对,她远远见过的,那男子温和有礼,没这么凶,到底哪个才是小苏的丈夫?张大娘彻底糊涂了。


    大夫不敢怠慢,立刻上前。


    蔺檀和蔺瞻都紧守在榻边,两双眼睛都死死盯着大夫的动作和苏玉融苍白的脸,大夫汗颜,只觉得如芒在背,战战兢兢地伸手诊脉。


    他摸完脉 ,说道:“她寒邪入体,加之失血不少,这才虚弱至此,万幸底子好,我先开一副驱寒退热,安神补血的方子,她这病得仔细,需要好生将养些时日才行,切忌再受刺激。”


    大夫又看向苏玉融手臂的伤口,都有些泡得发白了,看着触目惊心,眉头紧缩,“伤口颇深,又沾了生水,恐有溃烂的风险,需得仔细清理。”


    说完,将随身带来的药箱打开,取出干净的白布与药酒,他先将白布用药酒浸润了,接着轻轻擦拭伤口周围,只是刚触碰到破损的皮肉边缘,昏迷中的苏玉融便立刻挣扎起来。


    她无意识地啜泣,原本安静平放的手臂猛地一颤,下意识就要蜷缩收回,眉头紧紧拧在一起,喉咙里溢出痛苦的哼吟。


    几乎是同时,两只手从不同的方向伸了过来。


    蔺檀距离稍近,反应极快,他立刻俯身,轻轻按住苏玉融的肩膀,又抚上她湿冷的脸颊,用拇指极其轻柔地揩去她眼角的泪水,带着安抚的意味,“没事没事……忍一忍就好了。”


    蔺瞻也从后面探身而出,牢牢握住了苏玉融的手,固定住不让她乱动。


    他紧抿着唇,垂眸死死盯着那狰狞的伤口,面色冷得好像结冰。


    大夫拿着布巾的手僵在了半空,一时目瞪口呆。


    这两个长相相似却气质迥异的年轻男人,一个摸着脸低声安抚,一个牵手固定伤处,都是一副心急如焚,恨不得以身相代的模样围在这小姑娘身边。


    这、这算怎么回事,老大夫行医几十年,见过夫妻情深,可这……两个大男人,对着同一个女子这般作态,到底谁才是她的正头夫君……


    他感觉自己这把年纪的老头子可能有点跟不上年轻人的世道了,心里直犯嘀咕,手上动作都迟疑了。


    “大夫,我按住她了,劳您继续。”


    蔺檀出声提醒。


    而蔺瞻没说话,只是掀起眼皮,冷冷地瞥了大夫一眼。


    大夫不敢再多想,连忙收敛心神,小心地用布巾清理伤口,床上的姑娘呜咽声细碎可怜,虽然依旧在无意识地低泣挣扎,但因着有人在耳边安抚,所以挣扎的力道渐渐弱了下来,不再乱动弹了。


    擦完伤口,再敷上金疮药,最后用干净的白棉布将伤口层层包裹妥当才算结束。


    蔺檀将老大夫送出去,回头催促蔺瞻:“阿瞻,快去按方子抓药,快去!”


    他需要给弟弟找点事做,分散蔺瞻的注意力,否则他真怕蔺瞻下一刻就会失控。


    少年眼睛血红,呼吸有些急促,因为极力忍耐着什么,以至于身体都是微微颤抖着的。


    听到蔺檀的话,蔺瞻才抬起眼,重重吐出一口浊气,抢过药方冲了出去。


    没多久他便回来了,提着药包,两人一个守在苏玉融榻前,一个坐在廊下煎药。


    张大娘站在屋子里,虽然担忧苏玉融,但也自觉没有用武之地,又总觉得这院子里气氛怪怪的,还好刚刚大夫走之前说苏玉融没有性命之忧,不然她也放心不下。


    药很快煎好,蔺檀小心翼翼地将昏睡中的苏玉融半扶起来,一点点将温热的药汁喂给她。


    她这种时候都很乖,即便在昏沉中,也努力地吞咽着,喝完药,呼吸渐渐平稳下来,沉沉睡去。


    张大娘见苏玉融情况稳定,又看着这气氛凝重的兄弟俩,识趣地告辞离开了。


    屋内只剩下炭火噼啪作响的声音。


    苏玉融睡了,暂时的平静反而让蔺瞻压抑的暴戾更加汹涌,他站在屋子中央,身体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眼神空洞地盯着某处,手指抽搐着,整个人像一张拉满的弓,随时可能崩断。


    那道险些深可见骨的伤口好像仍未从面前消失,不管是闭上眼,还是睁开,面前都只有苏玉融浑身湿透,半条手臂都是血的画面,蔺瞻垂在身侧的手紧握蜷曲,快将自己手心的肉掐烂。


    她受伤了,她受伤了……


    眼中翻涌着几乎无法抑制的杀意,苏玉融很怕疼,她总是哭,今日自己动手将胳膊伤成这样,不知道下了多大的决心,血流了一路,若是他再晚一些到,蔺瞻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


    他后悔,后悔筹谋那么多做什么,直接一把火把蔺家烧了不就好了吗,那群肮脏的东西哪里值得活到现在。


    杀了他们,扒了皮,一刀刀将肉割了,让那老东西也尝尝钝刀入肉是个什么滋味。


    蔺瞻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往院外走去。


    蔺檀刚给苏玉融换完敷在额头上的帕子,回头就看见他那弟弟一言不发地出了卧房,满身戾气。


    “蔺瞻!”


    那身影并未停下,推开门。


    蔺檀喊了几声,见他不应,一个箭步上前,死死按住他的肩膀,将人抵在墙上,压低了声音,语气狠厉,“你要去干什么?!”


    “我要杀了他!”


    蔺瞻猛地扭过头,眼睛血红,形貌癫狂,表情近乎扭曲,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我不止要杀了他!我还要一把火烧了蔺家!把他们一个个全都剐了!”


    “你疯了吗?”


    蔺檀低斥,用力制住他挣扎的身体,“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疯疯癫癫,你冷静些,倘若今日在河边我不拦着,你是不是真打算当场掐死三叔?”


    “是他该死。”


    蔺瞻额角青筋跳动,恨声吐字,突然瞪向蔺檀,目光狠厉,咬牙切齿道:“你以为我是你吗?蔺檀,你就是个窝囊废,总是顾念着那点可怜的虚伪的亲情,若不是你优柔寡断,瞻前顾后,她何至于受今日这般屈辱和惊吓?当初在蔺家,她也因为你受过委屈,你个没用的东西哪来的资格在这里拦我?”


    蔺檀一愣,按住弟弟肩膀的手力道骤然松了几分,眼中略过一丝茫然。


    他不记得从前发生过什么事,但从蔺瞻口中,大概也能猜到,叔父叔公们是那样重视脸面,控制欲又极强的人,家中弟弟妹妹们的婚姻也只能是门当户对,一切都要听从安排,所以苏玉融在府中一定受过刁难,而他总是顾虑太多,不曾与教养自己长大的长辈撕破脸,即便后来带着苏玉融脱离了宗族,但……是否在之前的那段时间里,她曾独自吞下了无数委屈?


    这个认知像一根刺,一下子深深扎进他心里,让他无法反驳。


    蔺瞻甩开他的手便要出去,蔺檀思绪紊乱,见状仍是快步上前,一把将他拉住,说道:“是,他确实该死。但你有没有想过后果?当时不只有我们在场,你杀了他,你的名声要不要了?明天就要放榜,你的功名你的前程怎么办!背一个杀死叔父的罪名,你这辈子就毁了!”


    蔺瞻冷笑,“我不在乎,没了就没了。”


    那些又算什么东西呢,他等不及,他现在就要掐死那个老畜生。


    蔺檀深吸一口气,语气放缓,“你想干什么,我管不了那么多,我也不想管,但我绝不能让你因为一时冲动,让阿融往后都活在内疚里,你今日犯了错事,杀了人,丢了功名,她醒来后会觉得是她害了你,连累了你,你明不明白?”


    对于这个弟弟,他真是又恨又恶,可也不能放任蔺瞻就那样疯疯癫癫地冲出去杀人,这样的确解恨,可之后呢,蔺檀不想苏玉融被影响。


    “……”


    闻言,蔺瞻挣扎的动作僵住,抬头看向他,眼底那种浓厚得像是要烧起来的戾气虽然仍未退散,但终究没有再挣扎。


    他没有再往外冲,只是在原地暴躁地踱步,胸膛剧烈起伏。


    没多久,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回到了屋内。


    蔺檀坐在炭盆边,拿起钳子拨弄炭火。


    蔺瞻径直走到榻边,摸了摸苏玉融的面颊,还好已经没有刚回来时那么烫了。


    他屈膝跪下来,趴在床沿,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苏玉融的脸,而后伸出手,极轻极轻地拂开她额前被汗濡湿的碎发,动作间是近乎虔诚的温柔。


    下一刻,蔺瞻伏下身,将整个侧脸,小心翼翼地,轻轻贴在了苏玉融垂在身侧的手背上。


    他闭着眼睛,浓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微微颤抖,高挺的鼻梁轻轻抵着苏玉融微凉的手背,然后一下下,极其轻柔地蹭了蹭。


    他胸腔里那团肉块几乎要炸了,耳边嗡嗡作响,贴着她的手,感受着她真实温润的触感,嗅着她身上淡淡的清甜香气,那种惊怒与恐慌才一点点被压下去。


    蔺檀坐在不远处,将弟弟这番情态尽收眼底。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与他平日阴戾气质截然不符的驯顺,甚至是卑微,像是一只犬,急切地需要依靠主人的体温和气息来确认安全。


    蔺檀握着火钳的手紧了紧,心中五味杂陈。


    兄弟二人之间早已心生芥蒂,难得能共处一室,维持着眼下脆弱而诡异的平静。


    屋中只有炭火的哔啵声,蔺檀声音有些沙哑,打破了沉寂,“你这些时日,与五叔来往密切,是想做什么?”


    蔺瞻没有抬头,依旧看着苏玉融,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讥诮着开口,“想借他的手架空三房。”


    蔺檀侧目,看向他,“你想怎么做?”


    蔺瞻缓缓转过头,两人对视片刻。


    “族里多得是早就对那老东□□揽大权不满的人,我要挑起他们内斗,让他们狗咬狗等三房势力被削弱,墙倒众人推之时……府中定然一团乱,五叔想趁机上位,可……” 他顿了顿,嘴角牵起淡淡的弧度,“他膝下就一个傻儿子,这么多年,你没发现他从来没有将他那儿子带回过府中吗?”


    蔺檀目光顿了顿,回想一番,的确,五叔常年在外奔波,他虽然有一个儿子,但大家很少得见,也就还是婴儿时,孩子小,看不出有没有问题的时候回过蔺家。


    族中隐隐有传言,说五叔难有子嗣,府中虽妻妾成群,膝下却只得一子,还是个傻的,吃饭都要人喂到嘴里,撒尿也不会,里里外外都要下人跟着,不然一不留神就栽茅坑里去了。


    去年,他那儿子似乎娶了妻,也不知是迫害了哪家的可怜姑娘。


    他死后,那一房的资源,自然会被瓜分殆尽,根本撑不起什么。


    蔺檀心中了然。


    他知道这个弟弟心思深沉,幼年的时候就能设计杀死家中三口人。


    蔺檀从来没有将这件事情揭露过,他心里,的确残存着几分对弟弟的愧疚。


    因为父母婚姻失败,蔺瞻的出生受尽冷眼,从未获得过疼爱,作为兄长,亲弟弟走上这样一条嗜血的不归路,是否他这个当哥哥的也有失职的责任?


    毕竟……蔺檀回忆起年少,当父亲,继母的死讯传到书院时,他心里震惊难过,可藏在心底最深处的地方,也的确有着一丝,不为人知的庆幸破土而出。


    对于他们的死,他究竟是伤心为重,还是觉得,松了一口气?


    所以当得知可能害死他们的,就是自己那个一直不声不响,安安静静的弟弟时,蔺檀并没有向大人们告发这件事,因为他的确觉得,某种程度上,弟弟代替了他心里最阴暗的那一面,做了他在梦里演示过无数次的事。


    蔺檀轻声道:“之后呢,你打算自己掌权吗?”


    蔺瞻嗤笑一声,满目厌弃,“蔺家就是个污糟的泥潭,谁爱要谁要去。但若不将其彻底搅浑,不把那些爪子一根根剁掉,就永远不得安宁。”


    他说完,看向一旁的男人,“怎么,难道你从来没这么想过?”


    “我……”


    蔺檀扪心自问,压抑太久了,便想着逃避,他的确是个懦夫,如果换做过去的他,的确做不到像蔺瞻这样不管不顾地要碾碎一切。


    可是现在,却又有些不一样了,那些被压抑在心底,一直藏起来的阴暗面,大概在最初,以为苏玉融是弟弟的妻子,而心生横刀夺爱这样的念头时,就已经被全然揭露了。


    他本来就是如此的卑劣,不是吗?


    蔺檀站起身,看着他,“以三叔那性格,只要回去认个错,就能降低他的警惕,你早点动手,别再等了。”


    “还有。”蔺檀顿了顿,“明日放榜,殿试在即,耽误不得,你不要继续待在这里,早点回去温书。”


    蔺瞻沉默,“我想守着她。”


    “不是时候,快回去。”蔺檀皱了皱眉,“下次不要再那么冲动,做事前……能不能考虑后果,至少,你也该为她想想吧。”


    蔺檀再不情愿将苏玉融与他扯上关系,也只能将她搬出来说:“要是她醒来,知道你因为她耽误了考试,她又要自责死,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就是这样喜欢为别人着想,容易内疚的性子。”


    听他说到苏玉融,蔺瞻心里软了一些、松动了一些,他移目,看了蔺檀一眼,并未回应。


    他如何不明白兄长这番话听着冠冕堂皇,仿佛字字句句都是为了他好,为了苏玉融好,也许确实有这样的心思吧,可那深藏在话语下的私心,他一清二楚。


    蔺檀不过是觉得他碍眼,想让他尽快离开,好和苏玉融单独相处罢了。


    他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不露分毫,没有再看蔺檀,而是重新将目光投向榻上昏睡的苏玉融身上。


    他俯下身,再次将侧脸轻轻贴在她的手背上,眷恋地蹭了蹭,想要她摸一摸他,安抚他与他说说话。


    蔺瞻倾身向前,指尖轻柔地拂过苏玉融的脸颊,如同在碰一件易碎的瓷器,完全不敢用力。


    随后,他低下头,轻轻覆上苏玉融苍白干涩的唇瓣,舔吻得湿润。


    这是一个短暂的亲吻,不带任何情欲。


    “我回去了。”


    蔺瞻抬起眼,对着依旧昏迷的苏玉融低声说道:“并非不管你……而是我想早点铲除那些障碍。”


    他一边说,指尖一边轻轻划过她的眉眼,“对不起,以后……绝不会再让你受伤了。”


    又看了一会儿,蔺瞻才终于转身,看也没看僵立在一旁的蔺檀,直接推门出去。


    蔺檀仍坐在炭盆前,下颌线绷得死紧。


    方才蔺瞻亲吻苏玉融的那一幕,像一根烧红的针戳在他的心上,刺痛得几乎让他窒息。


    亲眼所见,远比隔着一面墙,一扇柜门倾听更让人难以承受。


    他指节绷紧泛白,一股强烈的,想要将蔺瞻拽回来狠狠揍一顿的冲动在胸腔里冲撞。


    那是他的妻子,是他的。


    可最终,紧握的拳头还是缓缓松开了。


    他不能争。


    至少现在不能。


    若此刻与蔺瞻彻底撕破脸,闹得不可开交,最终为难、心累的,只会是夹在中间的苏玉融。


    他若真想与她重归于好,重新赢得她的心,就必须忍耐,争来争去,只会将她推得更远,得不偿失。


    只是……这忍耐的滋味,亲眼看着别人亲吻自己的妻子,便如同吞下烧红的炭火,灼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


    ……


    第二日,天光透亮,窗台上满是细碎的光晕。


    苏玉融的眼皮沉重地颤动了几下,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


    她头脑昏沉,因为烧了一夜,浑身便如同被碾过一般酸痛无力,她只是轻微地动了动手指,守在榻边的人便立刻有所察觉,起身凑近。


    蔺檀似乎守了一夜,眼底有些红,见她醒来,他沉沉的眸子终于亮起,露出一个温和又欣喜的笑容。


    “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现在感觉好一些了吗?”


    话语是那样轻,柔和如风。


    苏玉融呆呆地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干涩得厉害。


    复杂的情绪在她心中翻涌,她失语,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见她只是看着自己不说话,蔺檀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不知道比起他,她是否在受伤苏醒后,更想看见的是蔺瞻?


    “是不是渴了?我给你倒杯水喝,好不好?”


    他匆忙转身去倒茶,茶水一直是温着的,就怕她醒来要喝。


    蔺檀倒完,小心地扶她半坐起来,将水杯递到她唇边,苏玉融顺从地小口喝下,温热的水流滋润了干涸的喉咙,也让她混沌的意识清醒了几分。


    “头还疼吗?”


    她摇摇头。


    “身上还有没有别的地方难受?”


    她还是摇头。


    “那……肚子饿不饿?”蔺檀轻声问:“我煮了粥,喝一碗好不好?”


    他说话都是用的哄孩子的语气,苏玉融垂着头,小幅度地点了点。


    蔺檀立刻笑着去盛,小米粥煮了许久,软烂不已,他吹凉了,一勺一勺喂给她,苏玉融不语,靠着软枕,小口小口地将一碗清淡的米粥吃完。


    她异常的安静和顺从,不知道是不是生病了的缘故。


    “躺下再休息会儿吧,”


    蔺檀替她掖好被角,语气愈发轻柔,“冷不冷,要不要再加一床被子?”


    苏玉融依旧摇头,依言缓缓躺下,背对着他,面向床榻内侧,将自己蜷缩起来。


    蔺檀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心中酸涩,低声道:“好,那你再睡会儿,我就在外面,有事就叫我。”


    他走到桌子旁,将吃完的碗筷收拾好,准备端出去洗了,然而,就在他准备起身离开时,却发现榻上,那裹在被子里的小小身影,肩膀一下下地颤抖。


    蔺檀的心猛地一沉,他顿住脚步,将碗筷放下,走到榻边,离得近了,似乎能听见压抑的啜泣声。


    犹豫了片刻,蔺檀抿了抿唇,还是俯下身,伸手按着她的肩膀,轻轻地将人扳了过来。


    苏玉融满脸泪痕,原本苍白的脸颊被泪水浸湿,眼睛红肿,下唇被她自己咬得发白,她紧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被泪水黏在一起,不住地颤抖,却死死忍着不肯哭出声来。


    蔺檀呼吸一滞,“苏姑娘……”


    听到他的声音,苏玉融再也忍不住,泪水犹如决堤,肩膀颤抖得更加厉害,破碎的呜咽声从喉间逸出。


    “你……怎么了?是伤口疼吗?”


    蔺檀慌乱地看着她,满眼心疼,手足无措。


    苏玉融只是摇头,巨大的羞愧几乎要将她淹没。


    昏迷前,她听见,他对蔺三爷说,她是他的妻子。


    这句话,如魔咒一般,在她昏迷时一直缠绕着她。


    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


    苏玉融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不知道在他眼中自己究竟是个怎样不堪的形象,那些她努力维持的脆弱的平静,在这一刻彻底土崩瓦解。


    其实她早该想到的,这种事情怎么可能瞒得住呢,就算她不说,也有的是人告诉蔺檀,他曾经有过一个妻子,叫做苏玉融。


    这个女人,在他出事不到百日,便与他的亲弟弟纠缠在一起。


    那么这么久来,她一直装作与他不认识,那种惺惺作态的模样,落在他眼里,又是个什么令人作呕的样子。


    蔺檀见她哭,他的心便也跟着抽痛,他手忙脚乱地想为她拭泪,可那泪水却越擦越多,怎么也擦不完。


    “苏姑娘……”


    “你……你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苏玉融终于抬起泪眼,她坐了起来,声音破碎不堪,带着绝望,“你早就想起来了?看我像个傻子一样瞒着你……你是不是一直在看我笑话?”


    蔺檀一愣,知晓她因何而哭泣。


    她是那样柔软的性子,总是将错误揽到自己自己身上,这也是蔺檀一直不敢告诉她自己已得知一切的原因,因为他清楚,苏玉融会崩溃痛苦。


    他沉默了片刻,最终缓缓摇头,目光坦诚而带着几分无奈的悲伤,“没有,我并未想起过去,这么久来,我努力过,很想记起曾经,但那几年的记忆,于我而言,依旧是一片空白,我想不起来。”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但我确实……在上个月,便已从旁人口中,知晓了我们曾经的夫妻关系。”


    上个月……苏玉融哽咽一声,居然那么早,那前不久,他藏在柜子里,听到那些动静的时候,就已经知晓一切了吗?


    苏玉融呆滞片刻,更深的羞愧快要击垮她,她不敢想象,蔺檀是以何种心态躲在柜子里,听着她与蔺瞻亲热的声音。


    她再也抑制不住,崩溃地哭出声来,抬起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捂住自己的脸,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来自他的,让她无地自容的目光。


    “不要看我,求求你不要看我……”


    她声音哽咽,“我是个很坏很坏的人……”


    苏玉融越哭越难过,泣不成声,“我背叛了我们的过去,我也不是一个称职的嫂嫂,我做了错事……”


    明明想的是要代替亡夫照顾他的弟弟,结果却照顾到了床上。


    她无颜面对蔺檀,叔嫂乱伦的丑事就连说出来,她都觉得是玷污了清清冷冷的蔺檀。


    苏玉融不敢抬起眼,她只是低着头,哭着去谴责自己犯下的错误。


    忽然,一双手温柔地将她环抱住了。


    苏玉融哭声一顿。


    蔺檀并未拉开她的手,并未强迫她直视自己,他只是缓缓将蜷缩的她抱住。


    一句轻叹,而后,属于他的气息环绕着她,那种她再熟悉不过的温柔声音在耳畔响起。


    “不要哭,我从来没有怪过你,傻姑娘,这哪里是你的错。”


    “真正背叛的人,是我才对。”


    蔺檀一字一顿,声音如清风,轻轻拂过她,“是我没能保护好你,是我将你孤零零一个人丢下,让你独自面对一切,而我,却那么自私地、轻易地忘记了我们的过去,忘记了给你的承诺,忘记了身为丈夫的责任……”


    他的声音带着懊悔,清晰而郑重地道:“所以……阿融,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该感到羞愧的人,也是我。”


    第六十八章 与蔺瞻划清界限。


    蔺檀一遍遍地拍着怀中人的后背, 让她不要再哭得那么难受,她抽搐颤抖的肩膀在安抚下渐渐地平和下来,睁着一双泪眼朦胧的眸子望着他。


    “我一点也不好。”苏玉融吸了吸鼻子, “这么久来,我一直在想, 我们两个是不是就不应该在一起, 若一开始你就找个门当户对的女孩成亲,是不是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情。”


    可她又贪恋与他在一起的感觉,她总是朝秦暮楚,三心二意,摇摆不定, 连她自己都讨厌这样的自己。尤其是,蔺檀是那样一个端方守礼的君子,她与蔺瞻之间的事情,在他眼中定然是无比恶心, 不堪入目的吧。


    “不要这么说。”


    蔺檀摇摇头, “那些都不是你错, 虽然……我不记得了, 但我想,当时的我, 包括现在的我,都觉得娶到你是一件幸事, 因为和你相识, 所以我的人生才开始变得有意义起来,如果没有你,我并不会成为现在的我。”


    他的人生枯燥无味,按部就班地过着, 从来由不得自己选择,因为不愿结党营私,所以仕途受阻,被诬陷贬到边陲,抱负难施,如果不是因为因为遇到苏玉融,可能一辈子也就那样了吧。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你不要因为与阿瞻之间的事情便觉得难过,觉得对不起我,我不曾责怪你,相反,我很庆幸,在我失踪的日子里,有他陪在你身边,保护你,爱着你。”


    蔺檀抬起手,抚摸着她湿乱的鬓发,将她挡住脸的手轻轻拿下来,手上都不敢用力,生怕自己布满厚茧的指腹会蹭花她的脸。


    苏玉融面颊湿润,泪水一颗一颗滚落,“可我心里难受,我不敢看你,我没有你说的那样无辜,我不是一个好妻子,也不是一个好嫂嫂。”


    蔺檀沉默片刻。


    他知道她就是这样一个人,许多事情,如果不戳破,她就还能维持表面的平静,可是一旦包着火的那层纸燃烧尽了,她便觉得那些隐秘见不得人的秘密彻底暴露在人前,令她无法忽视,无法不介怀,无法继续去装糊涂。


    他的妻子,就是这样一个善良的人。


    片刻后,蔺檀突然道:“阿融,如果……我让你与他划清界限,不再接触,我们两人还像从前一样过日子,只我们两个,你……愿意吗?”


    苏玉融垂泪的眼眸一怔,抬起头看向他。


    蔺檀深深望着她,眼底并无任何不耐与催促,静静等待她的回答。


    就像那些故事里,犯了错的男人舍弃外室,回归家庭,而妻子则选择原谅,从此一切重回正轨,两人安安稳稳地过起日子。仿佛只要她肯回头,她与丈夫亲弟弟叔嫂乱伦的事情就可以当做没有发生过,他们还能恢复成从前浓情蜜意的模样,依旧是一对恩爱的夫妻。


    这个念头只是想了一遍,蔺瞻的脸庞便清晰地浮现在她脑海里。


    苏玉融想到少年只对她流露柔情的双眸,想到他别扭却固执的关怀,与毫无保留的偏爱,以及最初在栗城时,那些彼此依靠,互相取暖的点点滴滴……


    她发现自己做不到,她没有办法答应蔺檀这个要求。


    苏玉融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痛苦地垂下头,羞愧与无助向她袭来。


    蔺檀看着她挣扎的神情,苦涩地笑了笑。


    问这个问题,不是真的要她做出选择,在她此刻的沉默下,蔺檀就已经知道了答案。


    也许过去,他曾经得到过她满心满眼的爱,可是他错过了,他已没法再回到从前,但……只要在她心里能再次占据一部分,那不就够了吗?只要她的心里还有一个角落是留给他的,就够了……


    蔺檀收拢手臂,更紧地抱住了她,将下巴轻轻抵在她的发顶,声音低沉,“我知道的。我知道你放不下阿瞻。”


    他停顿一瞬,语气变得更加温和,“我并不是要逼你做选择。而是,我愿意与他分享你的爱,阿融,我不求全部,只求你的心里,还有一个位置,是留给我的。”


    苏玉融听着蔺檀这番话语,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似的,一下又一下敲在她紧绷的心弦上。


    他不仅没有指责,没有生气……反而,将过错都揽在了自己身上,甚至为她与蔺瞻之间那种不清不楚的关系找理由。


    这副温柔的模样,让苏玉融忍不住看向他,视野中,他的面庞清晰如昨,目光温润得像是一场春雨,细细绵绵地落在身上。


    这样反而让她更加无地自容,心潮剧烈翻涌,她抬起泪眼,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声音带着颤抖和小心翼翼,“你……你真的一点也不生我的气吗,一点也不觉得……我让你蒙羞了吗?”


    蔺檀摇了摇头,目光温柔而坦诚。


    只是这世上,又有谁能真正心甘情愿地与他人分享所爱呢?得知真相的那一刻,他的心中也曾的确有过几分埋怨,埋怨本该只有他们的世界里突然有另一个人介入,埋怨她不肯多等等他,埋怨她对其他人展露笑颜。


    可是这种情绪只持续了很短暂的一瞬,下一刻就被浓浓的愧疚所代替了。


    他爱她,所以,她做什么都没关系,喜欢一个人,不就是要包容她的一切吗?怪只能怪他自己,给了别人可乘之机,但那又怎么会是她的错呢?是别人引诱她的,是蔺瞻的错,是他这个无耻的小叔子勾引了无辜的嫂嫂。


    “不生你的气。”


    蔺檀一遍遍地拍着怀中人颤抖的后背,用最耐心的动作安抚着她,“永远不会。”


    “阿融,我虽然失去了记忆,但当时在吴家村,你跑过来抱住我的时候,我心跳得很快,它还认得你,一见到你就为你跳动。”


    他苦笑一声,语气里满是自嘲,“那时,我以为你是阿瞻的妻子,我的心里……很失落,很失落。可是即便如此,我还是渴望你,想牵你的手,想拥抱你,我唾弃自己的不堪,竟对弟妹生出妄念。”


    “直到后来……我知道了我们的过去,我欣喜若狂,阿融,我们竟然曾是夫妻。”蔺檀牵起嘴角,笑了笑,眸中流光闪烁,“你可明白我心中是何等庆幸,我高兴得落泪,原来,我们也曾有过去,我于你而言,并非是无关紧要之人,我们也曾相爱过,并肩过。”


    他捧起她的脸,拇指极轻地拭去她不断滚落的泪珠,“我怎么会生气呢,我高兴还来不及,幸得上苍垂怜,让我有了再次遇见你的机会。”


    这番话真挚滚烫,苏玉融看着他眼中清晰映出的自己的倒影,那里面没有半分虚伪和勉强,只有失而复得的珍视与爱重。


    蔺檀牵着她的手,目光带着祈求,“我只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苏玉融抽泣道:“你说。”


    “你的心里,还有我的位置吗,我不求全部,只要一点点就好。”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手都在忍不住地颤抖,目光轻晃,极力克制着心里的不安。


    苏玉融嘴唇嗫嚅,眼泪肆意落下,扑上前,“有……”


    她伸出手,紧紧地回抱住了他,将脸深深埋进他的胸膛,哽咽着道:“我好想你,好想你……”


    与他重逢后,她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不敢表露分毫,每每看向他的目光里,都要拼尽全力藏起那些眷念,害怕他察觉到一点,会觉得她是个水性杨花的坏女人,更怕从前那双总是对她怀揣笑意的眼眸中不再是温情,而是不耐与厌弃。


    今时,得知他的想法,她终于可以毫无保留地表达她的思念,她终于可以不用再惴惴不安地担心他知道真相后会远离她了。


    苏玉融紧紧抱住他的腰,泪水都快将他衣襟浸湿透了。


    “不哭,眼睛都肿了。”


    感受到她的回应,蔺檀一直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


    她的心里还有他,他还有机会的。


    蔺檀抚摸着她的头发,顺着女孩纤直的后背轻拍。


    苏玉融靠在她怀里,不再像刚刚那样哭得浑身发抖,她就是太高兴了,眼泪止不住,越想控制流得越凶。


    “不是说了不哭了?”


    蔺檀见状,无奈地道。


    “我忍不住。”苏玉融吸吸鼻子,一字字道:“看到你就想哭。”


    “那怎么办呢?”


    他苦恼地说:“如果我出去,你是不是就不哭了?”


    “不要……”


    苏玉融拉住他的衣袖,连连摇头,目光中露出不安与惊慌。


    “我不走。”看着她这模样,蔺檀空寂的心,竟一下子、可耻地被填得满满的,原来他是这样一个恶劣的人。


    不对,他一直就是这样。


    蔺檀起身,走到架子旁,将布巾放在铜盆里沾湿了,走回到榻边为她擦脸。


    苏玉融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目光始终未曾从他脸上移开,害怕一睁眼他就真的走了,她并未抗拒他的触碰,以前,他也是这么照顾她的,这种久违的感觉让苏玉融很依恋。


    擦完脸,蔺檀扶着她的肩膀,让她躺下,“再睡会儿吧,你还烧着呢。”


    苏玉融却不肯闭眼,一双水汪汪的眸子抬起,目光里盛满了他。


    蔺檀犹豫一瞬,而后倾身上前,他身上的气息沉下,将苏玉融环绕。


    他强忍住想要亲吻她唇瓣的冲动,那样太过唐突,他怕惊扰了这份好不容易得来的贴近与和解。最终,蔺檀只是无限爱怜地,郑重地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柔而温暖的吻,如蜻蜓点水,如春雨绵绵。


    “睡吧。”


    蔺檀直起身子,望着她,拍拍她的肩膀。


    苏玉融这才安心闭上眼睛。


    屋中静了下来。


    蔺檀坐在榻边看了许久,目光一寸寸地描摹着苏玉融的脸,怎么看也看不够。


    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他远没有表现出来的那般光风霁月,那般大方无私。


    面对她时,他需要用很大的意志力,才能压下心头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嫉妒和占有欲。


    当他问她是否愿意与蔺瞻划清界限时,蔺檀的手都在抖,她的沉默就像是利刃一般,一寸寸地在他心上剐着,呼吸的时候,蔺檀仿佛能听到血肉落地的声音。


    所以没等到她回答,蔺檀就急急打断了,说自己不在乎。


    他哪里是不在乎呢,他是怕从她口中听到一个让他畏惧的答案,如果那样,他会死的,会活不下去的。


    心脏刺痛如同被利刃贯穿。


    他害怕,恐惧到了极致,因为他比谁都清楚,那张薄薄的和离书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在法律和礼法上,他与苏玉融早已桥归桥,路归路。


    他害怕自己会因为前夫这个身份,因为曾经的死亡,而彻底成为她生命里被翻过去的篇章,一个可以被轻轻放下的过去。


    所以他不能生气,不能指责,不能流露出半分计较,他必须扮演一个宽容的、理解的、甚至感激弟弟的角色,他必须用最柔软的姿态,最深情的话语,将自己重新楔入她的生命,在她心里抢占一块不容动摇的位置,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角落。


    无论用什么方式,无论要扮演多么大度的角色都可以,只要不失去她,只要不被抛弃。


    患得患失的,使尽手段的,从来都是他。


    第六十九章 夫君


    蔺瞻回到府中时, 家里气氛压抑,主院里传来砸东西的声音,下人们个个屏息凝神, 走路都踮着脚尖,生怕发出一点声响会惹人不快。


    引路的小厮低声道:“七公子, 老爷…回来后发了好大的火, 书房里的东西砸了大半,夫人刚进去劝了。”


    蔺瞻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径直朝着主院走去。


    刚到院门口,便见一地狼藉,一个值事的丫鬟正跪在院中低声啜泣, 脸颊上还有个清晰的脚印,显然是被迁怒踹伤的。


    袁琦正从屋内出来,看到这情景,叹了口气, 对那丫鬟挥挥手, “别在这儿跪着了, 先下去找周嬷嬷, 让她给你拿罐药膏好好擦擦。”


    丫鬟如蒙大赦,连忙哭着磕头谢恩, 踉跄着退下了。


    袁琦一抬头,正好看见走进院子的蔺瞻, 她脸上神情复杂, 低声道:“七郎,你来了……你三叔他……”


    她话未说完,目光触及蔺瞻手背时,忽然顿住, 脸上露出惊色,“你的手……”


    蔺瞻垂眸,这才发现自己的右手不知何时被划了一道口子,血迹已经干涸,但伤痕依旧明显,他轻轻甩了甩,淡淡道:“无碍,许是不小心在哪划伤了。”


    约莫是在岸边被芦苇丛划的,他也没注意。


    袁琦又叹了声,没再多问,只示意他进去,“你三叔正在气头上,你小心说话。”


    蔺瞻微微颔首,踏过满地狼藉,走进了书房。


    书房内更是混乱不堪,蔺三爷气喘吁吁地坐在唯一完好的太师椅上,脸色铁青,脖子上那圈被掐出的红痕敷了药,已经消退了。


    “三叔。”


    蔺瞻刚开口,屋中的男人一听到声音,胸中的怒火再次腾起,他猛地一拍桌案,指着蔺瞻,声音嘶哑,“你……你这逆子!你还敢来?!”


    蔺瞻撩起衣袍,竟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三叔。” 他抬起头,脸上满是歉疚的神情,声音沙哑,“侄儿先前冒犯三叔,特来请罪。”


    “那时天色昏暗,我见兄长落在水中,以为岸边站着的是贼人,一时情急,竟然伤了叔父,是在罪该万死,但侄儿绝无任何忤逆之意,特来请罪,任凭叔父责罚。”


    蔺三爷没想到他竟突然跪下认错,满腔怒火被堵了一下,但想起蔺檀,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指着门外怒道:“蔺檀呢?他为了那么个贱妇,屡次三番顶撞长辈,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让他给我滚回来!”


    蔺瞻闻言,并未立刻附和,反而微微垂首,沉默了片刻,再抬头时,无奈劝解道:


    “三叔息怒。兄长他……唉,侄儿说句不当说的话,兄长如今,怕是魔怔了。”


    他观察着蔺三爷的神色,见其怒气稍缓,似乎在听,便继续低声说道,语气带着几分推心置腹的意味:“三叔苦心栽培,兄长却为了一个女人,全然不顾家族颜面,不顾叔父养育之恩。这等行径,岂是知恩图报之人所为?叔父如今再如何管教他,只怕他非但不会领情,反而……反而会与家族离心离德,心中只存怨怼。”


    蔺三爷一愣,面上的怒意似乎顿住,侧目看向跪在地上的人。


    “要侄儿说,兄长这般……既已生了外心,强留无益。他既觉得离了蔺家也能逍遥,不如就随了他的意。”


    “那怎么行?”蔺三爷皱眉,“真叫他与那苏氏双宿双栖,那不是任他踩在我的头上?蔺家百年清誉都要被毁了,以后都要沦为京城笑柄。”


    最重要的是,当初他早就为蔺檀选好合适的妻子,可蔺檀却不愿意,最后还私自在外面娶了妻,他不能忍受这样的反逆。


    非要狠狠地拆散了他们,让他低着头过来认错,接受一切安排才行。


    “可若这么闹下去,闹大了,外头人人都知道,兄长为了一个女人与族中不合,难道叔父觉得,这就不是笑柄了吗?外头的人都等着看咱们家的笑话,家中不宁,鸡飞狗跳,不正着了那些人的意?”


    蔺三爷眉头紧锁,被说动了些许。


    “我就是想不通,他到底着了什么邪,那么多的贵女他看也不看,非要喜欢一个……”


    蔺三爷无可奈何,觉得蔺檀就是故意和他作对。


    “你说的的确有几分道理,可若真让他随性所欲,我便觉得可恨,对不起祖宗。”


    蔺瞻却道:“兄长自小锦衣玉食,何曾真正尝过人间疾苦?待他碰得头破血流,自然就知道,没了蔺家这颗大树,他什么都不是。到那时,还不是得乖乖回来,向叔父您低头认错?届时,是圆是扁,还不是由您拿捏?总好过如今这般,您越是管束,他越是反抗,反倒伤了你们叔侄的情分。”


    蔺三爷听着,神情凝重。


    他确实咽不下这口气,但也知道蔺瞻说得不无道理,强扭的瓜不甜,若是逼得太紧,反倒让蔺檀彻底离心,他眉头紧锁,冷哼一声,“哼!离了蔺家,他有什么,就凭他那点微末俸禄,他能吃得了那份苦?我看他能硬气到几时!情情爱爱能当饭吃?”


    男人都是这样的,年轻的时候还能谈谈真心,蔺三爷在十几岁的时候,也曾对着一个小官家的庶女说以后要娶她为妻,给她好日子,可后来,家中将要为他筹备婚事,相看合适的妻子,袁家的姑娘,在京中素有令名,家世谈不上顶好,但也是一个小官家的庶女这辈子也比不上的,他那时还犹豫了几日,但终究没有因为那个女人而放弃自己的大好姻缘。


    后来呢,据说那女子被发现婚前失贞,跳河死了。


    蔺三爷听后还有些唏嘘,但这么多年过去,他早就忘了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连带着觉得当时许下的诺言都有些天真可笑,情爱实在是不值一提的东西,现在说得好,将来都是要变的,他等着蔺檀过几年发现那苏氏愚昧低贱,发现只有娶贵女才能为自己带来利益,而声泪泣下地到他面前求饶认错。


    那时,也许他会大发慈悲地原谅这个不听话的侄子。


    蔺三爷浑浊的眼睛眯了眯,打量着跪在眼前的蔺瞻,忽然话锋一转,带着审视,“你倒是看得明白。怎么,往日里看你与你兄长也算兄弟情深,他跑去救那女人的时候,你不也跟着帮忙了吗?”


    蔺瞻抬起头,目光坦然地迎向蔺三爷的审视,嘴角勾起一抹淡淡,带着冷意的弧度,“三叔明鉴,那毕竟是亲兄长,且兄长出事前,年纪轻轻便在朝中担任要职,侄儿自然亲近他,也盼将来仕途上能有人扶持,可如今看来,兄长为了一个女人便如此是非不分,罔顾家族,实在让人有些恨铁不成钢。”


    他无奈摇头,“侄儿日后若想在仕途上有所进益,需要的是一心为家族考量的臂助,而非一个只会拖累,甚至可能因自身愚蠢而牵连整个家族的累赘。”


    他话语清晰,将“累赘”二字轻轻吐出,语气里带着几分令人心惊的冷淡与果决。


    “二哥他,太过感情用事,拎不清轻重。侄儿虽不才,却也知何为家族利益,何为长远之计,孰轻孰重,侄儿心中自有衡量,要不然,侄儿也不会在此刻,赶着回来向叔父认错。”


    蔺三爷深深地看着他。


    他靠在太师椅上,看着垂首站在面前的蔺瞻。


    从什么时候起,那个单薄的少年,已经变成如今这副身姿挺拔的模样了。


    虽依旧有些清瘦,但骨架子已然完全长开,肩背挺直,竟隐隐有种不容忽视的压迫感。那张脸轮廓清晰,眉眼愈发深邃,尤其是一双眼睛,黑沉沉的,看人时总像是蒙着一层化不开的雾气,让人捉摸不透。


    看着这样的蔺瞻,蔺三爷心中忽然有几分恍惚。


    他的思绪不由得飘回了许多年前,一个杏花微雨的日子。


    也是在这府里,孙家像丢什么烫手山芋一样,将那个孩子送了回来。


    那时的小蔺瞻,个子矮小得像根没长开的豆芽菜,穿着不合身的衣袍,毫无同龄孩子该有的天真生机,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像个锯了嘴的葫芦。


    他当时只是随意瞥了一眼,心中满是厌烦与不屑,一个在别家长大,连话都不会讲的野孩子,能有什么出息?不过是多一张吃饭的嘴罢了,一边嫌大房丢人,弄了个这么不清不楚的孩子回来。


    三房虽为嫡出,但上头一直有个大哥压着,好不容易熬到大房夫妇接连去世,蔺三爷本以为能顺利接手家族大权,谁知那偏心的老太太,临去前竟将全部私产都留给了大房那两个孤雏,这让他如何甘心?


    于是,在大哥出殡那日,宾客云集,他买通一个赤脚道人,当着所有人的面,颤抖着手指向队伍中,那个穿着孝服的小小身影,声音凄厉地道:“天煞孤星,刑克六亲!此子乃嗜血之相,将来必为大祸!”


    那一刻,满堂哗然,所有看向那孩子的目光都充满了恐惧与厌恶。


    “怪物……”


    不知是谁先低语了一声,随后七嘴八舌的谈论声便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


    大房刚接回来的小儿子,是个煞星,难怪一回家就克死了爹娘!


    蔺三爷记得自己当时是如何痛心疾首地站了出来,表示为了家族安危,不得不将这个不祥的侄儿送走。但因为蔺檀极力阻止,最后蔺瞻并没有被送去寺庙,但也只在能偏院里居住。


    而他也顺理成章地,以侄儿年少为由,一步步将掌家之权牢牢握在了自己手中。


    十几年过去了……


    蔺三爷的目光重新落在眼前的少年身上。


    那个从小生活在偏院里,像个哑巴一样不会说话的小萝卜丁竟然长大了,不仅长大了,还悄无声息地考取了功名,这的确是一件让他意外的事情,他的儿子资质普通,仕途上没有什么成就,而早死的大哥却留下两个天赋异禀的儿子,尤其是蔺瞻,比他兄长识时务得多。


    在蔺三爷眼中,无论是曾经寄予厚望的蔺檀,还是眼前这个阴郁难测的蔺瞻,既然都是蔺家人,那么本质上都只是光耀门楣的工具,是维系家族荣耀的棋子。


    可一旦他们有了自己的心思,甚至敢反过来龇牙,那便需要敲打驯服,直至其重新变得有用且顺从。


    “你能如此想……甚好。” 蔺三爷缓缓开口,神情威严,“望你记住,蔺家是你的根基,家族荣耀高于一切。你兄长便是个反面的例子,为了个女人昏了头,自毁前程。你既明事理,就当引以为戒,日后在朝中,更需谨言慎行,一切以家族为重,你的前程,便是蔺家的前程,明白吗?”


    “侄儿谨记三叔教诲。”


    蔺瞻恭敬地磕了个头,这才缓缓起身。


    他的示诚成功了,至少暂时,打消了蔺三爷的怀疑,降低了他的警惕,这老东西应当不会再去打扰苏玉融了,就是便宜了蔺檀,如此反倒方便他与苏玉融相处。


    蔺瞻不悦地“啧”了一声,转身从主院出去。


    翌日,便是省试放榜之日。


    苏玉融心里一直记挂着这事,虽然前一日刚病过,胳膊上的伤口还隐隐作痛,但刚与蔺檀说开后没多久,她便觉得心焦,睡了一会儿又坐了起来,恍惚想到蔺瞻似乎和她说过,正午的时候会放榜,她想去贡院外亲眼看看,只是刚提出这个念头,就被蔺檀拦下了。


    “你胳膊上的伤还未好利索,贡院外人山人海,万一被磕着碰着如何是好?”


    蔺檀蹙着眉说。


    苏玉融小声嘀咕:“我只是伤了胳膊,又没伤腿,能走能跳的,别人撞我,我就躲开呀……”


    蔺檀沉默一瞬,看着她因受伤和之前落水而显得有些苍白的脸色,换了个理由,“你病气未清,身子还虚着,那般拥挤嘈杂的地方,于你养病无益。若是再染了风寒,岂不是更让人忧心?”


    他好言劝了一会儿,苏玉融也知道他是为自己好,这才勉强按捺下性子,放弃了亲自前往的念头。


    然而,她心里放心不下,坐在榻上,蔺檀找来给她解闷的书摊在膝上,却半晌未曾翻动一页,苏玉融目光时不时飘向院外,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带,整个人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坐立难安。


    蔺檀将她的焦灼看在眼里,心中不免泛起一丝酸涩。


    他知晓她这般惦念,全是为了蔺瞻。


    明明两个人早晨刚解开心结。


    可是他不好说什么,毕竟是他刚刚亲口许诺,愿意与别人分享她的爱,但真的面对这样的事情,又不免心中难捱。


    “你安心在家等着,我去看看,一有消息就立刻回来告诉你,好不好?”


    苏玉融闻言,眼睛倏地亮了,点着头连声道:“嗯嗯好!那你快去,仔细看看,莫要漏了!”


    她那毫不掩饰的期盼和瞬间焕发的神采,让蔺檀心头那点酸涩更浓了些,但他只是点了点头,转身出了门,“嗯,那你在家等我,桌上的粥记得喝,不然待会儿凉了。”


    “好。”


    贡院之外,果真是人声鼎沸,摩肩接踵,大家都在等着看结果,待榜单公布张贴出来时,蔺檀费力挤到近前,目光在上面逡巡


    当看到“蔺瞻”二字赫然列在榜首时,他心中突然百感交集。


    一面是欣喜,弟弟终究是凭借自己的本事,闯出了一条路,做兄长的怎能不高兴,一面是忧愁,弟弟比他更年轻,更优秀,让他在苏玉融面前,难免有几分自惭形秽。


    是了,他比她大几岁,因为公务操劳,发中偶尔夹杂一根白丝,他都悄悄拔了。


    而蔺瞻却很年轻,风华正茂,姿容正盛。


    蔺檀怀着复杂的情绪,不知自己是什么走回小院的,将这个消息告诉了苏玉融。


    “真的?第一名!”


    苏玉融几乎是从床上跳了起来,苍白的脸上瞬间涌上激动的红晕,笑得眉眼弯弯,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连手臂的疼痛似乎都忘了,恨不得拍手鼓掌,“太好了!我就知道阿瞻他一定行的!”


    她由衷地为他高兴,那笑容纯粹而灿烂,仿佛是自己得了天大的喜事似的。


    蔺檀涩然笑了一声,“嗯,你别激动,快坐下,仔细撞到手了。”


    苏玉融乖乖坐了下来,眼底却是抑制不住的笑意。


    此刻,蔺府内也是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袁琦笑得合不拢嘴,指挥着下人悬挂红绸,准备宴席。


    蔺三爷看着眼前这番景象,再对比那个为了苏氏与他针锋相对,冥顽不灵的蔺檀,心中那口恶气似乎也顺了不少。


    是啊,蔺檀那般不识抬举,为了个女人顶撞长辈的孽畜,放弃也罢!


    七郎虽性子冷了些,但懂得审时度势,知道倚仗家族,又如此争气,不比那个逆侄更值得栽培?想到这里,他看向蔺瞻的目光,也难得地带上了几分慈爱与满意。


    宴席之上,众人纷纷向蔺瞻道贺敬酒,蔺瞻虽不喜应酬,但今日也不可避免喝了一些。


    酒意氤氲间,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却是一个窈窕温婉的身影,不知怎的,明明昨日刚见过,但他此刻突然很想苏玉融,他想去看看她,想亲口告诉她这个好消息,更想看看她得知消息后,会是怎样欣喜的模样。


    又回想起当初秋试放榜,那时还是他嫂嫂的苏玉融欣喜万分,忍不住拉着他的胳膊蹦跶,之后发觉失礼,又不好意思地松手,低下头。


    想到她,蔺瞻平淡的嘴角,突然在宴席上扬起,大家只当他是高兴,并未觉得异常。


    结束后,带着一身挥之不去的酒气,他鬼使神差地踱步到了苏玉融所在小院的附近。


    夜风微凉,吹散了朦胧的醉意,却吹不散心头的渴望。


    这处小院位置很好,依水而建,后院外便是一条贯穿坊市的河流,岸边停靠着几艘晚归的乌篷船,船头挂着小油灯,摇摇晃晃,在水面映出柔和的光晕。


    本想去院子里的,但想了想还是没有,她还病着,他这一身酒气,着实不好闻。


    蔺瞻站在桥头,望着那扇窗。


    突然,窗户“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苏玉融觉得屋内有些闷,都是药的苦味,所以想开窗透透气。


    她深深吸了一口夜晚清凉的空气,灯光摇曳,水面凌凌,一片月影清辉荡漾开。


    她喜欢站在窗边,看外头小桥流水,便觉得心也静下来了,看着看着,突然觉得似乎有一道目光一直黏在自己身上。


    她抬起头,看向不远处,毫无预兆地撞进了一双深邃的,带着微醺酒意,正一瞬不瞬望着她的眼眸里。


    四目相对,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月亮的光晕柔和地洒在蔺瞻身上,勾勒出他挺拔却略显孤寂的轮廓,他眼中的情绪,在夜色与酒意的掩盖下,愈发显得浓烈而难懂。


    苏玉融没料到会在此刻此地看到他,愣了一下,扶着窗棂的手微微收紧。


    “阿瞻?”


    他一眨不眨的眼神终于动了动。


    春日的夜风带着凉意拂过,轻轻吹动着苏玉融额前的碎发,也稍稍驱散了蔺瞻周身浓郁的酒气。


    两人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一个在窗内,一个在桥头,目光交织,一时竟谁也没有先开口。


    最终还是苏玉融先打破了沉默,她微微探出身,声音带着关切,轻轻问道:“阿瞻,你怎么站在那儿啊?你是何时来的?”


    说完她就笑道:“阿瞻,我听夫君说,你省试考了第一名,好厉害!恭喜你!”


    蔺瞻心中默默咀嚼着“夫君”这两个字,有些失神。


    苏玉融是个很有分寸的人,不敢失礼,她用从前夫妻间的称呼唤蔺檀,就代表……他们二人将话说开了,那些隔阂也不存在了。


    蔺瞻心里面起了一丝隐秘的不安。


    这一日还是来了,他们两个会再续前缘吗?苏玉融会不会重新回到蔺檀的怀抱,会不会不要他了。


    也许是喝过酒的缘故,一点点情绪在心里面也会被无限放大。他根本远没有在蔺檀面前那般自信,一切看似胸有成竹的话,其实只是为了掩盖内心的不安罢了。


    蔺瞻怔然站着,眼中露出几分惶然。


    苏玉融见他没反应,愣愣道:“阿瞻……你怎么了?”


    蔺瞻回过神,掩去眸中情绪,摇摇头走上前,停在窗边,“没事”。


    凑近了,苏玉融闻到他身上飘来的淡淡的酒气。


    “你喝酒啦?”


    蔺瞻望着她映着朦胧灯光的脸庞,她仰起脸看他,眸子里清晰地映出他的身影,他喉结微动,声音因酒意而比平日更低哑几分,“嗯,躲不过,是不是不好闻?”


    “也没有。”苏玉融摇摇头,看着他站在夜风里,担忧道:“夜里风凉,你干嘛站在这里,喝了酒若吹风的话会头疼的。”


    她的声音像是一片羽毛,轻轻搔刮着他因喝过酒而愈发敏感的心弦。


    “来看看你,因为还有别的事情要做,所以不曾等你醒来就先离开了,对不起。”


    苏玉融莞尔一笑,“这有什么,没关系,我知道你很忙。”


    他目光落在她包扎着的手臂上,语气低沉,“还疼吗?”


    苏玉融下意识用另一只手覆住伤处,“好多了,不碰就不怎么疼的。”


    蔺瞻的声音更沉了些,带着一种后怕般的紧绷,“割下去的时候,怕不怕?”


    苏玉融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愣了一下,老老实实地小声回答,“有、有一点怕……也挺疼的。”


    她顿了顿,对他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不过,谢谢你们找到我了,所以……也就没那么疼。”


    “是你聪明。”


    蔺瞻定定地看着她,“想到用血留下痕迹,所以我们才能那么快地找到你。”


    苏玉融腼腆地垂下眼睫。


    他停顿了片刻,像是压抑着什么情绪,才缓缓继续,清晰而郑重地道:“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我向你保证。”


    他的话语很轻,但听着就是沉沉的,很有分量。


    苏玉融心里莫名一安,眼睫眨了眨,低低地“嗯”了一声,脸颊有些微热。


    她不知道要不要告诉里蔺瞻,蔺檀已经知晓一切,要说吗?说了他又会是什么反应。


    蔺瞻看着她低垂的,泛着柔光的侧脸,一股强烈的冲动促使他想再靠近一些,想触碰她,想亲吻那微微颤动的睫毛。


    好想将她现在就抱走,逃离乱七八糟的一切,逃到只有她们二人的地方。


    苏玉融纠结许久,想不出该怎么办。


    晚风微凉,吹乱她的头发。


    许久,蔺瞻抬起手,将她鬓边的发丝拨到耳后,他克制的站在原地,深深看着她。


    将所有翻涌的情绪压回眼底,声音恢复了几分平日的清冷,“好好养着,虽然白天热起来了,但夜里风也冷呢,你还在生病,快将窗户关上吧。”


    “噢。”


    苏玉融乖巧点头,又看他几眼,才慢慢合上窗,心里仍在纠结着。


    刚关上窗户,蔺檀的声音又从门外响起,“阿融,我煮了甜羹,可以进来吗?”


    蔺檀在门外站了有一会儿了,第一遍盛的甜羹都有些凉了,他方才又去盛了一碗。


    苏玉融的声音并不大,但刚刚她恭喜蔺瞻时有些没克制住音调,站在门外隐隐能听到几句。


    蔺檀不知道蔺瞻究竟是何时来的,他在门外,里面细碎模糊的说话声如同细针,扎在他心上。


    直到窗户关紧的声音响起,蔺檀调整了一下呼吸和表情,这才抬手敲了敲门。


    苏玉融:“请、请进。”


    蔺檀推门进入,将碗放在桌上,目光不经意般扫过她,果然,在她身上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并不属于她的酒气。


    苏玉融未察觉他的异样,还沉浸在方才的情绪里,见到甜羹,眼睛弯了弯,“谢谢。”


    蔺檀看着她,心中五味杂陈,最终只是温声道:“趁热吃,吃完早些休息。”


    “好。”


    蔺檀转身,轻轻关上门。


    他离开小院,顺着河岸,停在桥下。


    流水淙淙,月色清冷。


    蔺瞻没有走远,他正独自一人站在河岸边,仰头望着天幕上疏朗的星子,不知在想些什么,背影孤直。


    蔺檀缓步走过去,在他身上,闻到了苏玉融身上的味道。


    果然,他们刚刚见面了。


    蔺檀没有说话,从袖中取出几本厚厚的,边缘还有些磨损的账册,递到了他面前。


    蔺瞻收回视线,垂眸看着那几本账册,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了然。


    他接过,随手翻看了几页,上面清晰记录着三房这些年是如何利用职权,一步步侵吞族中公产,尤其是如何巧立名目,将本属于大房的产业转移到三房名下的证据。


    蔺瞻轻笑一声,指尖摩挲着账册粗糙的封皮,抬眼看向蔺檀,语气带着几分玩味和探究,“你竟然会将这些拿出来。”


    蔺檀也仰起头,望了望夜空,沉默了片刻,声音在潺潺水声中显得格外清晰和平静,


    “以前,总顾念着那点可怜的亲情,以为退让隐忍,便能换得家族和睦,至少能保住表面太平。”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今日我才明白这些事情,你说得对,我的确优柔寡断,顾念太多,反而更加助长了他们的贪婪,也让阿融受了委屈。”


    “不止是族产,外头那些挂着蔺家名头的铺子与田庄,如今也是一团乱麻,积弊已久。”


    他的目光从夜幕收回,转向蔺瞻,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坚定与冷冽,“如今,我不想再忍了,我不能让她再有一丝受到伤害的可能性。”


    第七十章 不知她穿上嫁衣是何模样……


    午后, 蔺五爷正在名下一间绸缎铺里算账,他在族中经营多年,人脉广, 加上又精明算计,名下产业颇为可观。


    “五爷, 七公子来了。”


    亲信走上前说道。


    蔺五爷拨算盘的手一顿, 听闻蔺瞻来访,立刻放下手中的算盘与账本,满脸堆笑地迎了出去。


    蔺瞻正站在堂中,盯着架子上的一匹布料看。


    蔺五爷走上前,语气热络, “七郎来了。”


    蔺瞻收回目光,看向他,“五叔,叨扰了。”


    “哪里哪里, 快进来。”


    “如今你可是我们蔺家的大功臣, 省试第一, 光耀门楣啊!想来半个月后殿试也不在话下, 这几日道贺的人快把门槛踏破了吧?真是辛苦你了。”


    蔺五爷做了那么多年的生意,最会溜须拍马, 笑呵呵地叫仆从倒了茶,看着蔺瞻恭维道, 语气里满是笑意。


    蔺瞻微微躬身, 执礼甚恭,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谦逊,“五叔过誉了。侄儿不过是侥幸得中,岂敢当功臣二字。倒是五叔, 多年来为家族事务操劳,才是真正的辛苦,侄儿这点又算得了什么,若无五叔奔波供养,侄儿哪有今日,这一切都是五叔的功劳才对。”


    他这一番话,将蔺五爷逗得哈哈大笑。


    两人你来我往地客套,气氛看上去融洽和谐。


    蔺五爷亲自斟了茶,是上好的雨前龙井,茶香袅袅。


    两个人客套完,才终于开始说起正事。


    “七郎今日过来,可是有事?”


    蔺五爷呷了口茶,状似无意地问道,眼底却藏着精明的探询。


    蔺瞻抿了口茶,声音平稳低沉:“确实有些琐事想向五叔请教。侄儿年轻见识浅,如今虽有些微名,但于家族事务,人情往来上实在一窍不通,还需五叔这般的长辈多多提点。”


    他顿了顿,抬眸看向蔺五爷,眼神清正,“侄儿回到蔺家时,老太爷已去世两年,不知他老人家生前对于家中产业到底是怎么划分的?”


    蔺五爷压低了声音,道:“当年老太爷离世前,本是嘱托大房守业,其余兄弟平分家产,以求家族昌盛。可大哥去得早,你哥哥那时也才十二岁,如何撑得起门庭?”


    “三哥他便暂且接管了诸多事务。只是这多年来,公中的账目实在乱套,二房、六房、七房的几位兄弟,都是庶出,本就势弱,这些年看着公账上的亏空越来越大,分摊到各房头上的用度却年年削减,心中难免有些积怨……为叔也只是偶尔听他们抱怨几句。”


    蔺瞻静静听着,面上不动声色,直到蔺五爷说完,他才缓缓放下茶杯,“叔伯们积怨已久,家族不宁,一屋不平何以平天下,如今正到了让一切回归正轨的时候了,不知五叔以为如何?”


    蔺五爷眼中精光一闪,“七郎此言甚是!家族和睦,方能长久。不瞒你说,那几位兄弟近日确与我通过气,他们也希望能请动族中长辈,开祠堂将一些陈年旧账,摆在明面上说清楚,并非要为难谁,只是求个心安,求个公道。”


    “既然各位叔伯皆有此意。” 蔺瞻微微颔首,“那便依礼而行吧,这个,交由叔父。”


    他将蔺檀交给他的几本账册从袖中拿出,推给蔺五爷。


    蔺五爷接过,只看了几眼,眼中便露出兴奋的光芒,“好、好……我这就准备下去。”


    这么多年,蔺檀并非不知道三房做的那些事,只是一直不想撕破脸,所以明明手上有这么多的证据,却一直没有拿出来过。


    两个人又谈了会儿,蔺五爷送蔺瞻出去,路过大堂时,他又盯着架子上一匹布料看了几眼。


    蔺五爷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是一匹大红的布料,鲜艳明丽,可用做制作嫁衣或是别的礼服。


    “怎么?七郎喜欢那匹料子。”


    蔺瞻点头,“嗯。”


    蔺五爷心中稀奇,没想到他居然会承认,那是给姑娘做衣服用的,这布料极好,是江南那边最出色的绣娘所做,一匹值千金,蔺五爷本来打算卖给贵人。


    但是蔺瞻既然说喜欢,为了拉拢他,蔺五爷便欣然让人将那料子从架子上取下。


    蔺瞻低头看去,火红的料子,色彩明艳,刺绣精湛得好像真的一样。


    他连抚摸都不敢,生怕指腹的茧会勾坏它。


    这样的料子,做成嫁衣,穿在苏玉融身上会是何种模样?


    蔺瞻在脑海中极力勾勒着这样的画面。


    “七郎既然喜欢,那这料子就送给你了!”


    蔺五爷笑道,姿态大方。


    蔺瞻小心翼翼捧起来,也不客气,“那就多谢叔父了。”


    “这有什么!”蔺五爷满脸笑意,“七郎不用同我客气!”


    ……


    与此同时,蔺三爷这几日可谓春风得意。


    因着蔺瞻高中省试榜首的事,前来道贺巴结的官员与世交络绎不绝,送来的礼单堆满了案头。


    宴请一场接一场,美酒一杯接一杯,他酣然享受着别人对他的恭维,高谈阔论自己教导子辈的方式,“要我说,教导孩子,就是不能给他们脸,给一个巴掌,赏一颗甜枣,不听话就往屋子里关几日,不给饭吃不给水喝,最后还不是会乖乖点头,让做什么就做什么。”


    袁琦见他连日饮酒,面色不佳,几次劝他保重身体,少饮些酒,他却只当是耳旁风,反而觉得这是蔺家声望如日中天的象征,是他治家有方的成果,男人嘛,哪有不喝酒的。


    自然,他也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身体已非盛年之时,连多喝几杯酒都不行。


    院里杏花落败完的那日,他又在外赴宴,直至傍晚才醉醺醺地被小厮扶回府,酒意上头,他只觉得脚步虚浮,脑中却还回味着席间的奉承与恭维。


    他摇头摆脑,满面红光,正叮嘱亲随,将别人送的那盆红珊瑚搬到书房里。


    刚踏入府门,还没来得及解下披风,一个心腹管家便面色惶急地迎了上来,凑到他耳边,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惊慌,“老爷……老爷您可算回来了!族、族长和几位族老,还有几位爷都来了,他们此刻都在祠堂等着呢!说是有要事,必须等您回来,即刻商议!”


    蔺三爷醉眼朦胧,一时没反应过来,打了个酒嗝,不耐烦地挥挥手,“什、什么要紧事……不能明日再说?”


    管家急得额头冒汗,声音更低了,“老爷,看那阵势……怕是不容拖延啊!几位爷脸色都不太对,像是憋着一股火呢!”


    蔺三爷满身满心的醉意终于醒了一半,睁开朦胧浑浊的双眼,先是看了一旁的心腹管家几眼,对上对方那不安的目光,一股不祥的预感忽然缠上心头。


    近来……族里也没发生什么啊,除了七郎高中一事,还有什么大事吗?


    袁琦正守在长廊下,见他归来,忙不迭迎上前,“老爷,老爷出事了,族老们今日不知道怎么就来了,说是有大事要开祠堂。”


    蔺三爷神情凝重,问道:“你可知发生了何事?”


    袁琦慌乱地摇摇头。


    他心里愈发不安。


    偏偏这时,有个小厮走过来,站在不远处,行了个礼,道:“三爷回来了,族老们都在等您过去呢。”


    蔺三爷心神顿时一颤。


    浓浓的不安萦绕心头。


    他迟疑许久才走过去。


    平日不过百步路长的回廊今日不知为什么却觉得难熬得很,蔺三爷每走一步心里都在抖,像是一节一节地往下坠,始终没有个底在下头兜着。


    终于好不容易到了祠堂,里面已经灯火通明。


    蔺家的祠堂建在大宅东侧,方便聚居的同宗族人祭祀。


    能到的人已全部都到了,一股混合着陈旧木料与香火的沉闷味道扑面而来。堂中人头攒动,坐满了人,就连小辈们都来了,


    可即便如此,祠堂内也没什么声音,呈现出一种异样的死寂。


    那位须发皆白,平日大多不管具体事务的族长,此刻端坐在正中的主位上,面色沉凝。


    两侧分坐着几位族中颇有声望的老者,也皆是神色严肃的模样,几房的主事人都在,他们各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不发一言。


    蔺三爷刚走近,齐刷刷的目光便向他投来,他不由心间一寒,头皮发麻。


    老五坐在稍靠前的位置,见到他来,微微颔首示意,脸上带着惯常的,看不出深浅的笑容,只是那笑容在此刻的氛围里,显得格外刺眼。


    “三哥回来了。”


    蔺五爷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打破了祠堂的寂静。


    “老三掌家久了,面子大,请几次才肯过来。”一名连胡须都是花白的族老嗤笑道。


    蔺三爷立刻行礼道歉,称自己是有应酬在身,推不掉。


    掌家之人,日理万机,情有可原。


    大家都没说什么,只族长睁开半阖的眼,声音透着年老的沙哑低沉,“七郎。”


    蔺瞻原本正安静地站在稍后的位置,垂眸敛目,神情平淡,仿佛一切与他无关,闻言才抬起头。


    族长说:“你去给祖宗上个香。”


    蔺瞻颔首道:“是。”


    他越众而出,走到最前面,点香祭拜。


    这种事情,基本都是由族内最有威望,或是最出色的子孙来做。


    以往,蔺瞻被视为不详,连进入祠堂的资格都没有,如今却可以作为子弟楷模,率领众人开祠堂祭祀祖宗。


    上香的这片刻功夫,蔺三爷心里一直惴惴不安。


    终于,蔺瞻敬完香,又退至一旁。


    蔺三爷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努力挺直了脊背,脸上挤出威严,只是那威严在此刻显得有些色厉内荏,“不知诸位今日齐聚祠堂,所为何事?莫非族中出了什么大事,需要劳动族长和各位叔伯兄弟在此苦等?”


    族长缓缓睁开半阖的眼眸,目光扫过蔺三爷,敲了敲手中的拐杖,声音苍老却威严,“人既然都到齐了,那大家有什么话便说吧。”


    族长一开口,便像是安了定心丸,二房那位素来沉默寡言、因是庶出而常年被边缘化的蔺二爷,竟率先开口了,声音带着积压已久的沉闷。


    “三弟,并非我等有意扰你清净。实是有些关乎各房生计的旧账,积压多年,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今日趁着族长与各位叔伯都在,只想求个明白,求个公道。”


    蔺三爷心头一紧,酒彻底醒了,强自镇定地走到留给他的位置坐下,冷哼一声,“二哥这是何意?什么积年旧事不能明日再议,非得在这时兴师动众?莫非是见不得我三房近日有些喜事?”


    “三哥言重了。”


    另一位兄弟也适时开口,“喜事是七郎挣来的,我们自然同喜。但一码归一码,我们今日想问的,是公中的账目,为何近十年来,公账上亏空越来越大,每逢祭祀、修缮、族学开支,都要我们各房额外填补,而三哥您名下的田庄与铺子却年年添置?”


    六爷立刻接口,语气更加激动,“没错!三哥,往年公中的账目,尤其是涉及昔日大房名下那些田庄与铺面的收益,还有这些年修缮宗祠、举办祭祀等大宗开销,账目模糊不清之处甚多!为何账面亏损连连,我等各房分润却年年缩减?那些亏空,究竟亏在了何处?”


    “胡说八道!”


    蔺三爷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脸色涨红,“公中开支浩大,入不敷出,乃是经营不善,时运不济!与我何干?你们这是欲加之罪,见我三房出了人才,便想来攀诬不成?”


    他目光凶狠地扫过众人,试图用气势压人。


    六爷嗤道:“三哥执掌家业多年,辛苦我等皆知。但账目不清,难免惹人猜疑。长此以往,家族何以和睦,人心何以安定?”


    “是不是攀诬,一看便知。”


    他说完,递出一本册子,“这是十二年前,大哥临终前交由我保管的,当年公中部分产业的原始账目。三哥不妨看看,与如今账房记录的,还对得上吗?”


    蔺三爷瞳孔骤缩,他万万没想到六房竟还留着这一手,一把夺过账册快速翻看,越看脸色越白,但嘴上仍强硬道:“陈年旧账,如何作数?何况,此等重要之物,怎会在你手中?定是伪造!”


    “三哥若觉此物不足为凭……”


    蔺五爷不紧不慢地接口,也从怀中取出一本更厚更新,但明显是私下誊录的账本,“那我这里,还有一份近五年来,公中款项流向与你名下产业比对的册子,去年,三房假借修缮祖坟之名,支取五千两白银,实际用料不足千两,余款不知所踪,这还只是其中一项。”


    这账本记录得极为详尽,送过来的时候,蔺瞻也看过,蔺檀想来也不满叔父此番行径,所以记录在册,毕竟父母死去后,他也受到过三房教养,因为那些旧情,这些册子才一直没拿出。


    蔺三爷只匆匆看了几页,便彻底慌了,他自认做得隐秘,这些暗账如何会落入老五之手。


    在场的其他人见了都是惊呼,面色各异。


    作为蔺三爷儿子的五郎脸色发白,心里有些慌,他不是不知道父亲这些年吞没了许多产业,不过他作为儿子,也是受益的人,又怎会过问,如今事情败露,怕是要被牵连。


    贺瑶亭肚子大了,祠堂香火味大,便没有过来,眼见天黑了,公爹婆母,丈夫都不在,心里有些奇怪,派人出去打听消息。


    没多久,小厮急匆匆跑回来,将祠堂发生的事情告诉她。


    贺瑶亭一愣,手里正在为即将出生的婴儿绣的虎头鞋啪嗒掉在地上。


    祠堂中,气氛僵硬。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蔺三爷反驳都反驳不过来,慢慢意识过来,这些人明显是事先通过气,联合起来发难!


    蔺三爷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酒意彻底化为了冷汗。他猛地看向坐在一旁,看似置身事外,实在一直在煽风点火的蔺五爷,厉声道:“老五!是你?是你煽动他们!”


    “三哥此言差矣!”


    蔺五爷立刻打断,脸上露出被冤枉的委屈,“弟弟我何德何能,能煽动诸位兄弟?实在是大家心中皆有疑虑,积怨已久。今日不过是借祠堂清净之地,请族长和各位叔伯主持,将事情摊开来说清楚,以免伤了兄弟和气,毁了家族根基啊,这难道不是为家族长远计吗?”


    他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蔺三爷目眦欲裂,额角突突跳着,气得说不出话,嘴角抽搐,眼皮轻颤,竟隐隐有中风之相。


    族长适时地轻咳一声,压下现场的骚动,目光锐利,“老三,他们所言,你可有解释?家族公账,关乎一族兴衰,若真有不清不楚之处,今日便当着列祖列宗的面,说个明白吧。”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蔺三爷头上,那些视线如同无形的网,将他紧紧缠绕,收紧。


    他张了张嘴,想要辩解,想要斥责他们忘恩负义,想要搬出自己多年辛劳,想要质问他们若无他撑着蔺家岂有今日风光……然而,他张开嘴,却发现什么都说不出来,那些假账他心里都清楚,根本经不起推敲。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瞬间将他淹没,蔺三爷这才恍然惊觉,自己沉迷于酒宴应酬,享受着侄儿带来的虚荣之时,一张无形的大网早已罩在自己头顶。


    祠堂内烛火跳跃,映照着他苍白的脸和微微颤抖的身体。


    “你、你们……” 蔺三爷气得浑身发抖,语无伦次,“你们这是勾结起来要置我于死地……族长!各位叔公!你们要为我做主啊!”


    老太公沉声道:“老三,证据确凿,你还有何话说,莫非真要老夫请来账房先生,一笔笔与你对质公堂吗?到时,丢的可不只是你三房的脸,而是整个蔺家的脸面!”


    几位族老也纷纷摇头,面露失望。


    “三哥,事已至此,抵赖无益。”


    蔺五爷叹道:“我们今日并非要逼死三哥,只是求一个公道,求家族账目清明。”


    蔺三爷踉跄后退,跌坐在椅子上,面如死灰,他知道,大势已去。


    挣扎了许久,蔺三爷终于像一只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癞皮狗,瘫软下来,不再辩驳。


    族长重重敲响拐杖,道:“既如此,收回三房掌家之权!十日内清算所有账目,三房名下部分田庄与铺面,直接划归公中,以填补历年亏空。”


    大家都笑起来,蔺五爷心中欢天喜地,看向角落的蔺瞻,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容。


    ……


    落水后,苏玉融这几日一直在家中静养,哪儿都没去,邻里们知道她病了,送了许多鸡蛋过来。


    对于普通人家来说,鸡蛋似乎是个灵丹妙药,生了病,吃两颗鸡蛋就能好转。


    苏玉融心里觉得很不好意思,让大家担忧了,决定等她好了就要做很多好吃的分给大家。


    好几日过去,苏玉融的伤势与风寒都在慢慢好转。


    这些天,蔺檀没有回蔺家,苏玉融问他为什么不回家,她自己可以照顾自己。


    蔺檀低声说与家里闹了不合,如今无家可归。


    苏玉融听后“啊”了一声,心想,一定是因为她,她心里过意不去,便让蔺檀在这里住下了,虽然这本来就是他名下的房子。


    两个人虽然将话说开,但是也无法真的恢复成以前夫妻的模样,所以蔺檀一直宿在偏房,但几乎包揽了她身边所有的事务。


    煎药、喂食、换药……这些也就罢了,最让苏玉融觉得不好意思的是蔺檀连浆洗的活计也一并做了。


    这日清晨,她醒来后觉得精神好了许多,推开窗,一眼便瞧见了庭院中那根新拉的麻绳上,正晾晒着她的衣服,生病时盖过的棉被也挂在外面暴晒。


    长久以来,她已习惯他不在,如今两个人之间虽无隔阂,但她也实在无法立刻就像从前那般对他坦然亲近。


    “阿融。”


    正想着,蔺檀端着青菜肉丝粥过来,旁边还有一小碟辣椒咸菜,“吃饭了。”


    苏玉融立刻正襟危坐,下意识道:“噢噢,谢谢兄长,辛苦了。”


    蔺檀脸色微变,连端着碗的手都僵了僵。


    苏玉融见状,呆呆道:“怎、怎么了?”


    蔺檀垂着眸子,轻声道:“抱歉……我不喜欢这样的称呼。”


    他看向她,目光黯淡,连嘴角那惯常的温和笑意都显得有些僵硬。


    “这样的称呼,是你随阿瞻唤的。”


    意味着,牵连着他们的主要纽带还是蔺瞻,而不是因为,他们是夫妻。


    苏玉融一愣。


    可让她如从前那般对着他的脸,自然唤出夫君二字,她又实在张不开口,总觉得奇怪。


    几番踌躇,最后只好道:“那、那我叫你蔺大人?”


    很久以前她都是这么叫的。


    蔺檀脸上不知是什么神情,他虽牵着嘴角,但苏玉融却一点也没觉得他在笑。


    他垂眸,压下心头的苦涩。


    为什么不能以夫妻之间称呼呢,不是已经解开了那些误会吗?当初她答应和离并非自愿,如今他既然已经回来了,为何不能像从前一样称呼呢。


    为什么,他在心里问,可是他无法开口说


    沉默几息,蔺檀说:“就叫我名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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