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说谎不是好孩子。”……
蔺檀的吻落下得很快, 如同蜻蜓点水,一触即分,他甚至没敢多做停留, 几乎是刚碰到她的唇角,便像被烫到一般迅速缩了回去。
苏玉融怔住了, 抬起手, 摸了摸自己的唇瓣。
而始作俑者却已经低下头,看着面前的公文,好像刚刚的一切都只是她的错觉一样。
毕竟那吻太突然,又太快了,她根本反应不过来。
苏玉融眨了眨眼, 看向蔺檀故作淡然的侧脸,又回味了一下方才的亲吻,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是在借着她刚刚说的话来亲她。
苏玉融本身并不觉得这有什么, 只是回想起方才, 他亲过来的一瞬间, 她虽然还没反应过来, 但可能从前的习惯还刻在骨子里,苏玉融见他凑近, 几乎是下意识地,主动张开了唇瓣, 甚至探出一丝舌尖准备回应他的亲吻。
然而, 预料中的画面并没有出现,他的吻结束得太快,快到她那些细微的动作还没来得及成型,他便已退开, 留下她独自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带着点空落的羞怯。
这算什么呀?
苏玉融心里咕哝着,都不敢再看蔺檀,只好重新低下头,假装专注于面前的书页,可上面的字却一个也看不进去了,满脑子都是刚才的事情。
气氛一下子安静下来。
蔺檀盯着公文,唇上似乎还残留着那种软糯香甜的气息,一个亲吻是远远不够的,只是他暂时攒不起勇气去做更过分的事情。
过了一会儿,苏玉融没忍住抬起眼睫,偷偷觑向身旁的男人。
蔺檀正襟危坐,手里紧紧攥着那卷公文,一动不动,仿佛上面的文字是什么晦涩难懂的古籍一样,需要他长时间的研究攻克,可他维持这个姿势已经很久了,连页面都没有翻动过,不像是在阅读的样子。
苏玉融看向他,目光从他面前的公文上,又转移到他脸上。
这么久过去了,苏玉融依旧觉得,蔺檀与蔺瞻长得真像,不愧是亲兄弟,某些角度看起来一模一样,不过只要相处久了就能轻松分出差别。
蔺檀整个人都很温和,眸光里似乎能漾出水来,嘴角一直都是牵着的,苏玉融每次与他说话都觉得自己好像在被温水泡着,都要化开了。
但蔺瞻不一样,他虽然也会笑,可是大部分时候笑不达眼底,论五官,他比一母同胞的兄长多了几分秀美,眼尾轻轻上挑,瞳仁漆黑,像是两颗猫眼,冷冷的,散着几分邪气,因而这种五官的浓丽并未给他的气质增加多少亲和感,反而瞧着更加生人勿近了。
苏玉融盯着这张过去日思夜想的脸瞧,最开始他死而复生时,她也会看他,可那时身份还是“大伯哥”与“弟媳”,她只能把思念藏起来,看也不敢乱看,只能在他不注意的时候多瞧上几眼。
如今却不用再遮遮掩掩的了,苏玉融肆意看着他的侧脸,目光最后在蔺檀的耳廓上停住,因为被她一直盯着,所以他有些坐立难安,紧张得呼吸都放缓了,心里面不禁庆幸,还好,这几日他有在好好早睡早起,睡前学人家小姑娘擦香膏,眼角应当没有皱纹,不会显出疲态。
虽然他的年纪并不大,满打满算,也才二十四岁,对别人而言可以说是风华正茂。
但在深宅大院里,他见得多了。多少夫妻,起初也是恩爱两不疑,可时间一长,不管正妻多么貌美端庄,丈夫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被那些更年轻更水灵的面孔吸引了去。
正妻端庄,是用来敬重的,维系的是家族体面与情分;而真正受到疼宠与爱怜的,往往都是年纪更轻的妾室通房。
而他自己呢?虽谈不上老态,但因为时常外出公干,眉宇间难免留下些许风霜的痕迹,他的手也不如别的人干净,不知从何时起,他的指尖开始遍布细小的伤痕与厚厚的茧,关节很大,十指也都粗糙,看着便不够美观。
他害怕自己不够新鲜,不够好看,无法长久地吸引住苏玉融的目光。
所以他会偷偷在意自己的容貌,会剪掉偶尔操劳后生出的一两根白发,会日日夜夜在房中熏香,只期盼自己不管是行走坐卧,袖间都是清香四溢的,也会学着女儿家那样,往脸上涂抹香膏,会庆幸自己眼角尚无明显的皱纹,皮肤尚未老化变黑。
苏玉融并未知晓他心里那些复杂的想法,只是察觉到,在她的注视下,蔺檀从鬓发间露出的耳廓,此刻正泛着鲜明的红色,一直蔓延到耳根,在午后明亮的阳光映照下,简直无所遁形,很红,被白皙的皮肤与乌黑的长发一衬,红得更明显了。
苏玉融一愣。
明明刚刚是他主动亲她,结果反而比她还要紧张,还要害羞。
随即一股难以抑制的笑意从心底涌了上来,她连忙用手捂住嘴,肩膀却控制不住地轻轻耸动起来。
真是的……
怎么他反倒像是被轻薄了似的,羞得连耳朵都红了?这样的蔺檀,她真的没见过,失忆前的他,虽然也温柔,但在夫妻亲密之事上,总是带着一种沉稳的,引导性的从容,何曾有过这般容易害羞的模样?
她不禁想到从前,那时的蔺檀,在她面前,始终是克己复礼的。
他是雁北父母官,她是治下子民,苏玉融心中一直对他怀着敬畏之心,即便认识许久,她都不会像面对其他朋友一样,在他面前完全放轻松。
第一次牵手,是他来雁北任职快要两年的时候。
快要十七岁的苏玉融,终于不再像从前那般瘦弱较小,她长高一些,骨架也终于被撑开,四肢开始长出柔软的皮肉,脸颊也没有瘦削得快凹下去。
亲生父母生了四个女儿,大姐难产死了,二姐又被他们赔给了那个男人,三姐跑走多年,他们将苏玉融丢弃,却又在缺钱的时候,想到了那个已经长大的女儿。
苏玉融容易心软,他们找上门,哭着说当初是不小心丢掉她的,她走散后他们寻了许久,好不容易才寻到,让她和他们回家。
苏玉融答应了,而后就被用绳子捆住,嘴里塞了破布,卖给了邻村一个年近五十的老光棍。
拜堂时,她像一具失去灵魂的木偶,被粗暴地推搡着完成仪式,耳边是喧闹粗鄙的喝彩,屋外是爹娘喜滋滋数着那用她换来的钱财的声音。
三吊钱,五只鸡,她就这么被卖了。
手脚被绑着,苏玉融缩在冰冷的土炕角落,泪水顺着脸颊流进了心里,她哭不出声了,茫然地看着紧闭的房门,脑海里只剩下无边的麻木和认命。
忽然,房门被人从外撞开。
她吓得浑身一颤,惊恐地抬头,以为是要来圆房的老光棍。然而,逆着门外微弱的光,闯入她眼帘的,却是一张清隽熟悉的脸。
蔺檀快步上前,迅速蹲下身,动作轻柔却利落地解开了她手腕与脚踝上早已磨出血痕的绳索,取出了她口中团紧的布团。
苏玉融不记得自己当时心里是怎么想的了,只是呆呆地看着他,连泪都忘了流。
然后,他向她伸出了手。
那只手不像现在这样,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带着读书人特有的干净,在昏暗的光线下,向她稳稳地伸来。
“别怕,跟我走。”
他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苏玉融几乎毫不犹豫地握住。
那是他们的第一次牵手。
他的手掌温暖而干燥,将她的完全包裹住,一点点捂热了。
屋外,她爹娘还在哭天抢地地撒泼,指责蔺檀私闯民宅,宾客们也议论纷纷,蔺檀停下脚步,什么也没说,只是冷冷地亮出了代表他身份的衙门腰牌,喧闹声瞬间小了下去。
唯有那喝了酒的老光棍,梗着脖子嚷嚷:“就算是县太爷,也不能抢人媳妇!她爹娘收了我的聘礼,拜了堂就是我的人!”
一向温和,好脾气的蔺檀忽然发了火,苏玉融从未见过他那样骇人的神色,他甚至没有多费唇舌,直接抬脚,狠狠一脚将那老光棍踹翻在地。
“走。”
他不再理会身后的混乱,紧紧牵着她的手,将她带离了那个地方。
直到走到村外,远离了那片令人作呕的喧嚣,苏玉融紧绷的神经才彻底松懈下来。后怕、委屈、还有被捆绑一天滴水未进的虚弱齐齐涌上,她腿一软,根本站不住。
蔺檀及时扶住她,看着她苍白的脸,犹豫几息,问道:“苏姑娘,我……背你回去,可以吗?”
他的语气带着小心翼翼的询问。
那时又冷又怕又饿的苏玉融,看着他眼中的担忧和那宽阔得似乎能承担一切的肩膀,含着泪,轻轻点了点头。
趴上去的那一刻,苏玉融才发现,原来蔺大人的肩膀,比任何花轿都要稳当,趴在上面,一点也不用担心会掉下来,只能感觉到他稳健的步伐和透过衣衫传来的令人安心的体温。
大概,就是在那一刻,决定要嫁给他的吧。
所以后来,当他再一次求娶时,她看着他紧张得都在颤抖的双手,原本心里还很不安,可是想起了这个夜晚,这个肩膀,以及那双温暖的手,才会红着脸,轻轻地,点下了头。
苏玉融对婚姻并没有什么准备,在这之前也没有多少概念,她性子又容易害羞,连牵个手都能闹大红脸,蔺檀在成婚最初对她来说,不仅是肌肤相亲的丈夫,更像是引领她,保护她,教她识字明理的老师。
可现在,两个人好像反了过来,容易害羞的成了他,失忆后的蔺檀与从前不太一样,因为摸不准两个人从前相处的模式,所以不敢大胆地亲吻拥抱,这种发现让苏玉融觉得很新奇。
她盯着他红透的耳廓看了一会儿,那股新奇与促狭的心思压过了她自己的羞怯,苏玉融突然轻声问道:“你是在害羞吗?”
蔺檀缓缓转过头,对上她带着几分揶揄和好奇的明亮目光,她的脸软蓬蓬的,泛着健康的、红润的光泽。
他轻微地点了点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嗯……”
蔺檀顿了顿,似乎觉得这样还不够,又抬起眼,目光有些忐忑地落在她脸上,佯装几分无措地问:“我以前……是这般亲你的吗?抱歉……我有点忘了,不知道从前是什么样子,刚刚那样亲你是不是不好,那样会不会冒犯到你?”
看着他这副生怕唐突了她的模样,苏玉融心底那点笑意再也抑制不住,如同春水般荡漾开来。
她眉眼弯弯,摇了摇头,声音清糯,“没有啊,没有冒犯的。”
一种从未有过的,奇怪的掌控欲悄然滋生,面前这个总是引导她,在她面前永远沉稳的蔺檀,此刻却像只迷途的羔羊,需要她来指点迷津。
这种角色的微妙转换,让原本胆小羞涩的她,竟也生出了几分逗弄的心思。
苏玉融抿唇笑了笑,故意拖长了语调,“其实……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果然,他立刻看向她,眼神里带着明显的惶恐和不安,仿佛真的因为自己做错了而深感愧疚,“抱歉,唐突你了。”
苏玉融被他这反应弄得心尖发软,又觉得好笑,她深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做了一件连自己都意想不到的大胆事情。
她轻轻放下手中的书,站起身,慢慢挪步到他身前,带着几分试探地,轻轻弯腰坐在了他的腿上。
这个动作让她自己的脸颊也一下子红透,如同染上了晚霞,她能感觉到身下男人瞬间绷紧的身体,以及骤然变得急促的呼吸。
苏玉融强忍着羞意,抬起微微颤抖的手臂,搭在他的肩膀上,揽住,试图稳住自己同样不稳的心神。
然后慢慢地俯身凑近了他。
她没有像他刚才那样一触即分。
一双湿润清甜的唇瓣贴上了他的,先是浅浅地摩挲,接着,苏玉融闭上限,长而密的睫毛如同蝶翼般颤抖着,她张开嘴,探出了一点点柔软湿润的舌尖,描摹他的唇线,蔺檀也顺势启唇,感受着她笨拙地探进来,小心翼翼触碰他的舌尖,勾着纠缠。
做完这一切,苏玉融稍稍退开一点点距离,鼻尖几乎还与他相抵,脸颊却红得快要滴出血来,连耳根都染上了绯色。
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声音细小,“是……是这样子的哦。”
不是简单的碰一碰,要张开嘴,唇舌相抵。
话音刚落,苏玉融便羞得将发烫的脸颊埋进了他的颈窝里,再也不敢抬头,她怎么能一本正经地教别人做这种事情呢。
可是,她能感觉到他胸腔内的心跳如擂鼓般急促,那剧烈的震动一下下传递过来,与她狂跳的心渐渐重合。
她沉浸在这种新奇的感觉里,因为将脸埋起来了,所以苏玉融完全没有注意到蔺檀突然牵起的嘴角。
“是吗?” 他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几分沙哑。
“嗯……”
苏玉融埋着头,瓮声瓮气地应了一声,心里那点小小的得意又冒了出来,她觉得自己好像在教一个特别听话的学生,又觉得自己好像在将一个好学生诱入歧途。
然而,她这份为师者的权威,并未持续太久。
蔺檀动了动,似乎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坐得更稳当些,然后,他低下头,温热的唇瓣若有似无地擦过她的耳垂,带来一阵过电般的酥麻。
苏玉融轻轻一颤,下意识地想躲,却被他更紧地圈在怀里,那力道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与他方才那副羞赧的模样判若两人,她还没来得及细想,便感觉他抬起她的下巴,叫她仰头面对着他,温热的唇再次覆了上来。
与最开始不同,又与她那笨拙的亲吻也不一样,他轻而易举地撬开了她因惊讶而微张的唇齿,缠绵深入,顷刻间卷走了她所有的呼吸和思考能力。
苏玉融下意识地轻吟出声,手不自觉地攥紧了他肩头的衣料。
唇瓣被吮肿了,舌根也麻了,蔺檀放开气喘吁吁的她,额头抵着她的,“是这样吗,阿融?”
苏玉融早已晕头转向,被刚刚那缠绵的吻弄得浑身发软,只能凭借本能胡乱地点头,脸颊绯红,眼波潋滟如水,“嗯……”
得到她模糊的回应,蔺檀的眸光更深,唇瓣顺着她纤细的脖颈缓缓向下,带着灼人的温度,烙下一串细密而湿热的亲吻。
他的手指不知何时探入她微微松散的衣襟,指尖带着粗粝的茧,抚上她光滑细腻的肩头,让她整个人都发麻地抖了起来。
“这里呢?”
蔺檀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指尖在精致小巧的锁骨上流连,语气依旧带着令人心慌的请教意味,仿佛只是一个勤奋好学的学生,在刻苦地向敬重的老师请求解惑,“以前也亲过这里吗?”
苏玉融被他弄得又羞又慌,全身的力气都仿佛被他抽走了,软软地靠在他怀里,呼吸急促,她羞得说不出话,只能咬着唇,细微地摇头,又点头,自己也混乱了。
蔺檀笑了一声,那笑声带着胸腔的震动,低沉温雅,贴着耳廓,让她浑身发麻。
玩心眼子,她哪里玩得过别人呢,笨笨地就掉进了为她设好的圈套里。
窗户被关上的一瞬间,衣襟也被更温柔地拨开,晴光映雪般的肌肤映入眼帘。
蔺檀目光沉沉,倾身再次吻住她的唇,气势比先前要凶狠太多,苏玉融脖子都酸了,身体软绵绵要滑倒,又被搂着腰提起来。
她难耐地弓身,想向后躲,可身后就是桌沿,还能躲到哪里去,反而更加落入他手中,他问道:
“这里以前有没有亲过?”
苏玉融哭着点头,实诚地说:“有……”
男人身量颀长高大,苏玉融坐在他怀里,往前是他的胸膛,向后又是桌沿,躲都躲不开,这个姿势对于身形差许多的二人来说很不方便,蔺檀将她抱上桌子,让她坐在上面,好更加方便对他敞开怀抱。(小情侣亲个嘴咋滴了)
他抬起头,盯着她的眼睛,问道:“月事结束没?”
苏玉融睁开迷蒙的双眼,窥见他幽沉的目光,心里莫名有些害怕,她那向来迟钝的脑袋终于察觉到了几分危机,虽然月事已经结束好几天了,可她仍旧摇摇头,“没、没有……”
谁知面前的蔺檀却突然笑了一下,俊朗出尘的面容不知何时染上了几分妖冶,他缓缓吐息,一字一顿道:“阿融,你忘了,前些天,是谁天天照顾的你,给你缝的月事带,帮你洗的衣服?”(聊个天而已没干嘛,求放过)
苏玉融怔然。
是蔺檀。
他事无巨细地照顾着她,她的一切,都经过他的手,那些挂在绳子上洗干净的衣裳,那些缝好的,崭新柔软的月事带。
反应过来的一瞬间,他的身影已埋覆而来,掐着她腰间软肉,手指都陷了进去,“说谎不是好孩子,是不是要被罚?”(搂个腰而已没干别的求放过)
苏玉融闭上眼睛,睫羽颤抖,无助地点头。
他身上满是熟悉的气息,所以即便两个人分开了这么久,再次相遇,苏玉融还是会毫无保留地接纳他,就像从来没分开过一样。
男人如同虔诚的信徒,一寸寸俯首拜叩圣地。
每过一处,蔺檀都要问一句,“这里呢,亲过吗?”
“亲、亲过。”
“也是这样亲的吗?”
他唇舌辗转,带来更深的悸动,“是这样吗?”
苏玉融抬手捂着脸,声音细弱,“是……”
为什么会弄成这个样子,明明刚刚两个人还坐在一起看书,为什么一下子就变得乱七八糟了,他仍然像个满怀诚意请教的乖学生,可是却又有些不一样,苏玉融晕乎乎地想,她是不是上当了,可是怎么能这么揣测永远端方持重的蔺檀呢。
她无力去思考,窗户哗哗响,蔺檀怕她不小心磕到脑袋,按着她的肩膀将人搂进怀里亲吻,而她若无所依,只能通过抱紧他,才能不让自己往下坠。
阳光透过窗棂的缝隙,在桌面上,地上落下斑驳细碎的光影,摇动着,桌上的纸纷纷扬扬洒落在地,一向爱整洁的两个人却也分不出心思再去顾及了。
作者有话说:哥:即便忘了一切,拿捏老婆的本领依旧在[墨镜]
第七十七章 变坏的夫君
云绣坊是京城最大的一家绣坊, 也是最出名的,向来是达官显贵,世家女眷流连之所, 那里的绣娘所缝制的衣服,一匹值千金。
蔺瞻踏入店内, 目光从那些华美炫目的绫罗绸缎上滑过, 绣坊的绣娘认识他,忙迎上前,“蔺七公子怎么来了?”
一年前,这个少年还籍籍无名,许多人甚至不知道蔺家还有个年轻的公子, 他们对他最多的了解,也就是蔺家大房有个煞星,克父克母,可这样的传言, 在他高中后不攻自破, 那些从前受到过的无数不公正的对待, 都在身份地位的转变后, 变成了少年心性坚韧,勤勉刻苦的象征。
看呐, 即便他从小受尽冷眼,依旧能能金榜题名, 可见传闻都是假的。
蔺瞻看向为首的那个绣娘, 乃云绣坊的当家,“林娘子,上次送来的那匹正红云锦,工期如何了?”
他声音平稳, 听不出太多情绪。
当家的脸上堆起恭敬的笑容,“咱们绣坊里最好的三个绣娘日夜裁衣赶制,那嫁衣已大致完工,您这边请。”
当初,蔺瞻拿着一匹布找她们,付了重金,要他们半个月内赶制完,一箱的金子,别说半个月了,日夜不休,十日内赶出来都成。
她引着蔺瞻穿过忙碌的大堂,来到后院一处安静的隔间,里面坐着几个绣娘,动作熟练,纤巧的手指飞快地在布匹中穿随着。
正中间的衣架上,正悬挂着一件华美夺目的嫁衣,大红的云锦底料,光泽流转,如同火红的晚霞。嫁衣上用金线密密绣着鸾凤和鸣,并蒂莲开的繁复花纹,衣襟、袖口处还缀满了圆润晶莹的小珍珠,窗户打开,阳光透进来,那衣襟上散发着柔和的光晕,整件衣裙虽然还没有完工,但已精美得不可方物,蔺瞻连碰都不敢碰,站在不远处,惶恐地看着。
绣坊当家的热情地领着他上前看,“七公子可以摸摸看,我们用的是最软的金线,穿着不会粗糙,这里面还嵌了银丝,不管是白天黑夜,走动时暗纹都会流动。”
蔺瞻却不敢上手,怕自己指腹的茧会将如此精美的衣裙勾破。
他想象着这样的裙子穿在苏玉融身上会是什么画面。她本就是个容易害羞的人,大概见他拿出这个,脸会比衣裳的颜色还要红吧,不过,她性子软,那总是带着怯懦的眉眼,是否会因这过于隆重的华美而感到不安?
可是蔺瞻就想给她最好的,一条裙子,将他的钱全都掏空了。
她虽嫁过蔺檀,但那婚事早就不作数了,那么,她理当嫁给他才对。
蔺瞻凝视了许久,久到绣房当家的都有些忐忑,屋子里其他的绣娘也都停下了手中的活,看向他,以为是哪里不合心意,正要开口询问时,蔺瞻缓缓开口,“林娘子。”
绣房当家的低下头,攥着手,“七公子有何吩咐,是……有哪里不满意吗?”
“没有不满意的。”蔺瞻摇摇头,抬手指向嫁衣下方一片留白的锦缎,“这里,能否再加绣几朵茶花,嗯……要半开未开的那种,再点缀几片竹叶,疏落些便可。”
绣房当家的闻言一怔,脸上露出几分讶异。这还从未有人在嫁衣上绣过此类纹样啊,嫁衣讲究喜庆吉祥,多是鸾凤牡丹或是石榴之类的图案,这茶花虽娇艳,竹叶清雅,可放在嫁衣上,未免显得有些不合规矩。
“七公子。”她斟酌着用语,“这……嫁衣上绣茶花和竹叶,似乎不太常见,您看是否换成鸳鸯呢?”
“不必。”蔺瞻偏偏就不是个会守规矩的人,他说道:“就按我说的做,不必与旁人一样。”
他要的,是独一无二,与旁人的都不一同,只属于他和苏玉融的,也独独只有他们懂的印记。
绣房当家的见他态度坚决,虽觉奇怪,却也不敢再多言。
这位七公子如今是炙手可热的人物,他的要求,自然是要满足的,“是,定会依您的要求办好。”
蔺瞻微微颔首,目光再次掠过那件嫁衣,想象着茶花与竹叶点缀其上的模样,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柔和,他付了加急的工钱,没有再多停留,转身离开了云绣坊。
绣娘们送他离开,蔺家七郎出手阔绰,也不知这嫁衣究竟是绣给哪家娘子的,几人围在一起闲聊几句,似乎这么久了,并不曾听到蔺家有什么喜事发生,也不曾听到那公子与谁家的姑娘定了亲。
说来也是奇怪,这嫁衣价值千金,可他自己身上穿着的,却依旧是一身半旧不新的布袍,料子普通,剪裁也寻常,与他如今的身份并不匹配,唯有一处特别,那衣摆下方,用同色系的丝线绣着几片竹叶,针脚算不得精巧,甚至有些笨拙,一看便知并非出自专业绣娘之手。
考中解元后,蔺瞻的屋子里便塞满了数不尽的绫罗绸缎,那些华服,他就算一日换一件,一个月也穿不完,可他就是不喜欢,固执地穿着这件布袍,还要小心翼翼不将它弄坏,就连清洗时也从不用那些搓衣板,害怕将布料洗坏了,都是蔺瞻亲自用手轻轻搓洗,不会交给下人。
四月,已经是快要绿树浓荫的时节,蔺瞻在道旁站了一会儿,才迈步往蔺府走去。
蔺三爷暴毙的消息传回族中时,并未在族里掀起多大的风浪,大家感叹的是他的死太过突然,出乎大家的预料,但没有几日便沉寂下去了。
曾经靠着蔺三爷的掌家权力维系着风光的这一支,在他死后便彻底显露出了内里的空虚与颓败。
贺瑶亭是个明白人,眼见公公已死,丈夫蔺五郎又是个不求上进,受到一点打压便借酒消愁的烂泥,根本指望不上,她心灰意冷,更不愿留在这即将倾颓的屋檐下看人脸色,索性收拾了嫁妆,带着心腹仆从,头也不回地回了娘家。
她和离离开,族长们也没什么言语,贺瑶亭的和离并不算完全顺利,按照规矩,她留下了大部分嫁妆,并且承诺在孩子生下来后就将怀有蔺家血脉的孩子送回蔺府,这才得以全身而退。
她这一走,三房最后一丝能支撑门面的精气神也没了。
袁琦遭受丧夫之痛,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魂魄,往日的精明干练荡然无存,只是麻木地、失魂落魄地操持着丈夫的丧事,仿佛一具空壳,面对族中某些人或真或假的慰问,她也只是简单地回应,再也无力周旋。
对于蔺三爷的死,族中并非没有疑虑,好端端的一个人,明明在祠堂里时还趾高气扬的,怎么刚到别庄的第一夜便突然暴毙了。
然而,一来蔺三爷年事已高,平日身体也算不上硬朗,说突发恶疾也勉强说得通,二来,他死不死的与别的兄弟又有什么关系,见不惯他的人太多,背地里偷笑的人更是数不胜数。
蔺三爷死去后,接下来谁来掌家又是个难题,五房六房都是嫡子,最近为此事正闹得不可开交。
蔺五爷是商贾出身,家财万贯,往日没少用银子打点关系,在族中也算有些脸面,他本以为只要老三一死,自己的机会来了,哪知还有许多人等着浑水摸鱼。
蔺氏一族,终究是京城大户人家,骨子里看重的是功名与清誉,六房的老爷虽然在朝中并无多大建树,但好歹是个举人,身上有着功名,在衙门领着闲职,自诩清流,内心深处是瞧不起蔺五爷这等浑身铜臭味的商贾的。
让他对一个无功名在身,只知钻营牟利的商贾俯首帖耳,听其号令,他自然满心不愿。
而那些被蔺五爷撺掇着一起在祠堂出头的庶房们,却发现三房没落后,他们也并未如预想中的得到什么好处。
蔺五爷吃相太过难看,三爷尸骨未寒,他便急不可耐地动用手段,将三房名下好几处利润丰厚的产业悄悄划拉到了自己名下,其余的又被六房瓜分一半,剩下几房最多只能得到几块偏僻地方的地皮,远没有这些年亏空的多。
原本还打着瓜分三房遗产,从中分一杯羹的算盘,结果发现自己忙活一场却没落到多少实惠,顿时心生不满,怨声载道。
蔺五爷无法服众,想要掌家,却处处施展不开手脚,他空有财富,却无足以服众的声望和地位,更因急于敛财而失了人心,近来愁眉苦脸,连头发都白了好几根。
蔺瞻冷眼看着他们争斗,蔺家如同一滩浑水,蔺三爷那老东西虽然独断专行,但至少能压制住其他人,他一走,蔺府就成了一团糟。
他坐在亭子里等了许久,蔺五爷才姗姗来迟,刚坐下先擦了擦汗,讪笑道:“等许久了?”
“没有许久,我也才刚到。”蔺瞻温和一笑。
“你前几日说你想买一处庄子?”
“嗯。”
蔺五爷奇怪地看向他,“怎么会突然想到买个庄子?”
“这深宅大院里,到底是规矩多,就想找个清闲的地方,将来娶妻用。”
蔺瞻淡淡说道。
话音刚落,蔺五爷更是惊奇,“娶妻?”
他转念一想,好像是该娶妻了,没多久,蔺瞻便要十八岁,别的公子哥儿这个时候说不定都快当爹了,不过蔺瞻并无长辈帮忙操持这件事,袁琦以前倒是想将自己侄女嫁给蔺瞻,但是不等他拒绝,蔺三爷便想将她训斥了一顿,袁家势不如从前,蔺瞻应当找个门第更高的女子为妻才是。
因此这事也就这么耽搁了下来,闻言,蔺五爷又兴冲冲地想要说媒,他倒认识一官员,有一女儿,蔺五爷想巴结许久了。
听他试图拉红线,蔺瞻心里便觉得烦躁,面前的中年人喋喋不休,笑容满面,他盯着对方的脸,心里只想着怎么划一刀能让这张老态龙钟的面孔顺眼些,想来想去都是溅满血更合适。
那道士说得挺对,他的确是个天生没什么感情的怪物,亲爹都能下得去手害死,任何人在他眼里,都只是一团蠕动的烂肉,肮脏,恶心。
可是为什么只有苏玉融是完整的呢。
蔺瞻发现自己只要一闲下来就会想到她,蔺五爷话说得快要喷唾沫星子,蔺瞻却在走神,满脑子都是苏玉融穿上嫁衣的模样。
她眼下在做什么?蔺檀可曾烦扰她?那破院子为什么她就那么喜欢住呢,他可以给她一个更大的,当初在雁北的婚礼,估计也是寒酸得可怜,他也会给她一个更好的,比蔺檀娶她时的婚礼要好千倍万倍。
“七郎,七郎?”
蔺五爷讲得嘴都干了,一抬头发现坐在对面的人正在发呆,低着头若有所思,他不禁抬起手,在蔺瞻面前晃了晃。
蔺瞻回过神,“怎么了,五叔?我在听。”
“方才说的那地段你觉得如何?就在太学附近,热闹得很,你日后上朝也方便。”
蔺五爷积极地拉拢他,把自己知道的全都说出来。
“我晌午后去看看。”
“不急不急。”蔺五爷摆摆手,“后日就是殿试,你眼下考试最重要。”
蔺瞻说:“这件事也很重要。”
他说完便站了起来。
“多谢五叔,我先行一步。”
蔺瞻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
已经是正午了,外头暖阳正盛,走在路上时眼睛都有些睁不开,尽管榻上围着几层帘子,那阳光依旧照进了狭窄的床榻间。
苏玉融睁开眼时还有些不适应光线,直到一只手伸过来,横在她眼前,替她挡着刺眼的光芒,她侧目往旁边看去,瞥见一双含笑的眼,蔺檀垂眸看着她,轻声说道:“醒啦?”
苏玉融又羞涩地将自己埋进被子里,连眼睛都没有露出来。
原来这已经是第二日,昨日种种一下子涌入脑海。
她的夫君在失忆后变坏了,还变得很坏很坏。
到最后整个屋子里都是乱糟糟的,纸张散了一地,桌椅东倒西歪,也没有人去收拾,天黑了,他稍稍放过她,喂她喝了水,吃了饭,以为要休息了,他却又贴过来。
眼泪流了一晚都没停过,苏玉融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觉得精疲力尽,连眼皮都睁不开,就这么一睡睡到了第二天中午。
鸡都叫过几轮了。
蔺檀从柜子里捧来干净的衣裳,坐在床沿,想要为她穿上,苏玉融一把抢过来,“我、我自己来。”
“我帮你穿不好吗?”
“不要!”
“好吧。”
蔺檀怕将脸皮薄的她惹怒了,只好转过身。
里面是窸窸窣窣的穿衣声,他站在外头,心里充斥一种近乎饱胀般的酸软。并非仅仅是因为昨夜肌肤相亲后觉得餍足,而是失而复得,灵魂终于落回原处的踏实感
听着她细微的动静,蔺檀心潮起伏。他想起昨日她羞极欲哭的模样,想起她最后无力地蜷缩在自己怀里的模样,心底被泡得发软发烫。
那份压抑了太久的思念与焦躁,尽管他有意克制,可最终仍是变成了近乎贪婪的索取,仿佛只有通过最亲密的纠缠,才能确认这一切不是幻梦。此刻回想,他心底也不免生出几分自责,怕自己孟浪伤了她,但更多的,却是一种隐秘的,无法宣之于口的满足与更深切的贪婪。
想要更加欺负她,明明在这之前,他最怕她的眼泪。
过了好一会儿,身后的动静停了,“好、好了。”
蔺檀转过身,苏玉融已经穿好了中衣,虽然披在了身上,可衣带却系不上,方才不知道怎么打了个死结,这会儿竟越拆越紧了。
她红着脸,正低头努力地与腰间的系带较劲。
蔺檀轻笑一声,走上前,蹲在她面前,将那两根细细的带子捏住,指尖无意间轻轻擦过她腰侧的肌肤,引起她一阵细微的战栗。
“还是我来吧。”
他的声音带着刚起床时的沙哑,苏玉融僵着身子不敢动,任由他动作,蔺檀手指灵活,耐心地将结扣拆开,细致地帮她重新系好,又抚平了衣裙上的褶皱,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饿了吧?我去做饭。”他牵起她的手,说:“洗脸水与漱口的牙粉都备好了。”
蔺檀做事事无巨细,什么都会提前为她准备好。
苏玉融下了榻,发现原本乱糟糟的屋子里不知何时被他收干净了,一切都恢复原位,只有桌上少了几张纸。
苏玉融只看了一眼,一下子就脸红得彻底。
昨日她被他抱到桌子上,明明是他故意使坏,却还吓唬她,说那些公文都被她弄脏了,苏玉融吓得白了脸,呜呜咽咽地抽泣,被责罚了许久。
她最近都不想坐在那张桌子前看书写字了。
苏玉融红着脸别开目光,觉得这样不好,以后不可以再这样,白日宣那个什么。
等她洗漱完,蔺檀正好弄好了吃食,时季蔬菜清炒起来很快,加了些昨日没吃完的肉丝,配着小米粥喝,苏玉融很喜欢,吃了一大碗。
筷子刚放下,便听到院外传来敲门声。
第七十八章 “我愿意与他分享你的爱。……
蔺瞻向来想到什么便是什么, 说了正午要去看房子,便直接朝着城西小院走去,想带着苏玉融一起去太学附近瞧一瞧。
自从上一次那件事后, 蔺檀便没有回过蔺府,他只说, 苏玉融病了, 需要人照顾,可是明明可以找下人,用得着他亲自在那儿吗?蔺瞻觉得他虚伪至极。
如果不是因为忙于考试还有应付别的麻烦,蔺瞻是决计不会给他一点机会靠近苏玉融的,这不要脸的东西, 不知道是不是又会趁机去勾引她。
都到正午了,院门还关得严严实实的,蔺瞻抬手敲了敲。
许久,里面才有人来开门。
苏玉融匆匆起身, 下意识从柜子里掏出一件高领的衣服穿上, 将脖颈上被吮出来的印记都遮得严严实实, 这才赶忙跑过去开门。
是蔺瞻来了。
他目光落在她身上, 眸子一亮,笑着问:“怎么大白天的还锁着院门?我敲了许久, 才起?”
苏玉融硬着头皮道:“……嗯,你、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
蔺瞻走了进来, 瞥到厨房里正在洗碗的蔺檀, 嘴角抽了抽,“他怎么还在这儿?”
“啊……”
苏玉融一时语塞,看了眼蔺瞻,“这是他名下的院子啊, 他不在这里,又在哪里……”
蔺瞻冷哼一声。
厨房里的蔺檀听到动静,回过头,看到走进来的人,笑了笑,“阿瞻来了啊。”
蔺瞻在心里翻白眼,装什么正室做派,把自己当主人了吗难道?
他忍不住开口道:“朝廷文书下来了,兄长前几日的时候就该去上职了吧?”
“不着急。”
蔺檀擦了擦手上的水,“文书上说的是月半,还有两日呢。对了,你吃过饭了吗?”
“没有。”
“我煮了粥,要喝些吗?”
“不喝。”
蔺瞻语气淡淡,蔺檀面上却并无任何恼色,反而微笑起来,只是说的话却不像他的神色那么客气温和,“我只是问问而已,你若想吃也没有,毕竟我就煮了我和阿融的份。”
蔺瞻:“……”
有病。
蔺檀笑眯眯,继续转过去洗碗。
苏玉融这时却抬起头,看向他,“你没吃饭吗?怎么不吃饭呢,会饿的。”
蔺瞻说:“急着过来看你就忘了。”
“你等一下。”
苏玉融跑进屋子,从柜子里翻出来前几日刚炒的花生酥。
“给,你吃一些。”
她捧着罐子,快步走到蔺瞻面前,不由分说地塞进他怀里,即便封着盖子,也能闻到里面那一丝淡淡的,甜香的炒货气息。
苏玉融仰头看着他,眉头微微蹙起,叮嘱道:“下次别空着肚子到处跑,仔细饿伤了胃,过两日还要考试呢,万一不舒服怎么办?”
她说这些话并非客套。
只有真正体会过饥肠辘辘,知道饿肚子的滋味有多难受的人,才会将吃饭这件事看得如此重要,苏玉融自己挨过饿,便也见不得身边的人挨饿。
蔺瞻垂眸,看着怀中那罐满满当当的花生酥,裹着糖浆,闻着便香甜,再抬眼看着苏玉融眼眸里的关心,心里一下子变得沉甸甸的。
“嗯。”
他低低应了一声,声音比刚才软化了不少,“我也就偶尔这样,也不是经常忘了吃饭。”
“那也不行。”苏玉融皱眉道:“越是这样饥一顿饱一顿的才伤身体,以前夫、夫……”
她说着说着便想到蔺檀,以前蔺檀就是这样,忙于公务,时常不吃饭,后来就总是胃疼,养了许久才好,只是话到嘴边,苏玉融话语堪堪停住,直觉说出来不仅不会起到劝慰作用,还会将面前的人惹恼。
好在蔺瞻的注意力都放在那罐花生酥上,并未注意到她。
他打开罐子,拈起一块放入口中,糖浆的甜脆与花生的香酥在口中化开,一直甜到了心底。
苏玉融看着他一连往嘴里塞了几块,腮帮子微微鼓起,吃得专注,那双总是带着几分阴郁的眸子此刻也微微眯起,她心里不由得生出一点因为自己做的东西被人喜欢而产生的开心。
只是这念头刚起,便被一股更沉重的情绪压了下去,她看着眼前的蔺瞻,又瞥了眼厨房里正在擦灶台的蔺檀,心头像是被一团乱麻紧紧缠绕。
开心是真的,但烦乱也是真的。
他们三个人的关系,实在是乱七八糟,剪不断理还乱,她心里清楚,蔺檀是她过去的夫君,是曾经给予她温暖和依靠的人,即便他如今失了忆,也与她和离了,可是苏玉融还是想和他在一起。她确实没办法放下与蔺檀之间的感情,毕竟以前在雁北的时候,他们相识那么久,小小的院子,他们彼此依靠,哪怕只是充斥着柴米油盐、锅碗瓢盆的平淡生活,苏玉融也愿意过一辈子。
而蔺瞻……这个她曾经畏惧的小叔子,不知从何时起,已完完全全闯入了她的生活,他偏执狠毒,却又脆弱可怜,在丈夫死后,她最悲伤无助的时候,都是他陪伴在她身边,这些过去,都让她无法视而不见。
她哪个都不舍得放下,也不忍心伤害任何一个。
可她的认知里,她从小到大被灌输的伦理纲常,都在清晰地告诉她这不对。
三个人是不能在一起的,一个女人,怎么能同时与两个男人纠缠不清呢,相爱的两个人,应当彼此坦诚相待,专情一人,人的心就那么大,哪里能装得下两个人,她终究只能选择一个,而另一个,注定要被辜负。
这种认知像一块巨石,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选择谁,又放弃谁?无论怎么选,都伴随着浓浓的痛苦和内疚。
“在想什么?”
蔺瞻咽下口中的酥糖,敏锐地捕捉到她脸上一闪而过的恍惚与挣扎。
苏玉融猛地回神,慌忙摇头,怕他看出来什么,“没、没什么。”
她生硬地转移了话题,不敢看他的眼睛,“你今日怎么来了?后日就是殿试了,最近府里……肯定很忙吧?”
蔺三爷没了,蔺府肯定一团乱,听人说,贺瑶亭好像与丈夫和离了,苏玉融一直很担心她,正打算明日就登门拜访。
“还好,不算忙,都有别人操心,又碍不着我什么事。只是过来瞧一瞧你,又不会耽误什么事。”
说完,蔺瞻笑了笑,“有空吗,一会儿能不能跟我出去一趟?”
“啊?”
苏玉融一愣,“什么事啊?”
她不太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单独和蔺瞻出去,尤其是蔺檀还在的情况下,这让她有种莫名的心虚。
蔺瞻看着她闪躲的眼神,心里升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有些烦躁不安,但是他并没有表现出来,“去嘛,我难得见你一次,考试那么累,你陪我出去走走,散散心不可以吗?”
苏玉融更迟疑了,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小声嚅嗫道:“那……那你兄长不一起吗?”
“就我们两个人。”
听她提到蔺檀,蔺瞻的声音沉了下去,盯住她,他心里冷哼一声,他们两个的事,要蔺檀跟着做什么,碍眼吗?
苏玉融被他看得心头一紧,她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瞥见蔺瞻有些受伤的眼神。
细细想来,自从回了京城,却是很少与他再见,他那样风光,总是有数不清的事情环绕在身边,要温书,要应付家中长辈,要参加诗会与达官贵人家中的宴席,好为将来的仕途铺路,能抽出时间看她已经是想尽办法的事情了。
这几个月来,每一次看到他,都发觉他与从前又有了几分不同,不仅是五官越发俊朗,褪去过去的瘦削青涩,更多的是气质,已有了几分让人不敢抬头的威严。
苏玉融心里为他高兴。
“去吧。”蔺瞻拉着她的手,“求你了,陪陪我吧。”
苏玉融犹豫许久,最终还是败在这句话上,她低下头,“哦”一声,像是认命般,“那……那你等我一下,我、我去拿件外衫。”
“嗯,好。”
蔺瞻笑起来,眸光璀璨,比那朝阳还要耀眼。
苏玉融抿着唇,转身钻进卧房。
不知何时,蔺檀已经在里面了,正弯着腰整理乱糟糟的床榻。
苏玉融心乱如麻地走进里屋,站在柜子前翻找外衫,动作迟缓而心不在焉。
蔺檀已经洗好了碗,本来背对着她叠被子,听到她进来的动静,他回过头,看到她眉宇间笼罩的愁云和不知所措的模样,温声问道:“怎么了?阿瞻惹你不开心了?”
“没有……”
她声音细微,手指无意识地揪着一件衫子的衣角,低着头。
“那为何这般神色?”
苏玉融垂着眉眼,语气里带着浓浓的迷茫,“他……蔺瞻邀我一起出去,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答应同去了吗?”
“答应了。”
蔺檀又接着问,“那是不愿意去?”
“也不是……”苏玉融嘴唇嗫嚅,头越来越低,“我就是……不知道到底该不该去。”
闻言,蔺檀放下手中的枕褥,走到她面前,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温柔,仿佛能容纳她所有的不安与迷茫。
他轻轻握住她微凉的手,声音如同和煦的春风,“阿融,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呢?不必顾虑,只想你心中最真实的念头。”
苏玉融依旧不敢抬头看他,仿佛对视会暴露她内心深处那些不该有的动摇。
“我……”她踌躇着,鼓起了一点勇气,抬起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说:“如果我去了,你就不怕我和他走了后便不再回来了吗?不怕我……答应他什么吗?”
这话小心翼翼,带着一种试探。
她夹在两个人中间,顾虑太多,不得不照顾每个人的情绪,话刚出口,苏玉融就后悔了,磕磕绊绊着急地解释,“我、我只是问问……我没有说真的不回来的意思,也不是故意试探你,我就是……我……”
因为着急,她说话语无伦次,越急越说不好,眼眶都有些红了。
这时,面前的蔺檀却轻轻叹了声气,苏玉融一听,顿时满心挫败感,低下头,鼻腔酸涩,又想道歉。
然而,蔺檀却说:“我知道,你别急,不用和我道歉。”
他语气平和,甚至比刚刚还要柔软,他抬手,用指腹轻柔地拭去她眼角不知何时渗出的湿意。
“不怕。”
蔺檀声音低沉,“我没有怪你,没有责备你,因为我知道你心里有我。”
苏玉融哽住,抬起湿润的眸子,看向他。
蔺檀注视着她,一字一句,清晰而郑重,“我说过的,阿融,我不在乎的,我愿意与他分享你的爱,我不争求做那个唯一,我求的,不过是你心里始终有一处角落是为我而留,更不求多少,只求……能长久。”
苏玉融彻底愣住了,呆呆地看着他。
“可是……这不合规矩……”
她下意识地喃喃,被这离经叛道的想法冲击得心神摇曳。
蔺檀的语气依旧温和,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阿融,重要的是你的心,你是否快活,是否安宁。其他的,都不重要,我知道,你心里面一直愧疚,觉得对不起我,可是我真的不怪你,是我忘记了一切,是我失约,留你孤零零一个人,所以任何的惩罚,哪怕不再是唯一,我都能接受,阿融,我不愿你为难。”
苏玉融心里酸涩,哑声道:“夫君……”
他看着她眼中的动容,不再多言,只是轻轻推了推她的肩膀,语气轻柔却带着鼓励,“去吧,阿融。既然他找你,便去看看是何事,不必顾及我在此处,我等你回来。”
蔺檀笑着看她,鼓励她走出去,“真的,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快去吧。”
苏玉融手里捏着外衫,一步三回头地看着他,她心头像是被羽毛拂过,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悸动,脚步有些虚浮地走了出去。
门外,蔺瞻正等着她,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走吧。”
苏玉融“嗯”了一声,跟在他身旁,走出了小院。
刚出门,蔺瞻的脚步似乎都轻快了些,他侧过头,目光落在苏玉融垂在身侧的手上,那只手因为紧张而微微蜷着,他伸出手,掌心向上。
“能牵手吗?”
苏玉融的心猛地一跳,脸颊瞬间染上薄红,她飞快地瞥了一眼周围虽不算熙攘但偶有行人经过的街道,低声道:“在、在外面呢……”
“怕什么。”
蔺瞻不以为意,甚至将手又往前递了递,“没人认识我们,有衣袖遮着,牵一下嘛。”
他尾音拖长,与他平日阴郁冷淡的形象很不一样。
苏玉融看着他固执伸出的手,再对上他带着隐隐期盼的目光,一时难以说出拒绝的话,她犹豫着,手刚从袖口探出一个头,还没来得及完全下定决心,便被他一把握住,紧紧包裹住。
他的掌心很热,干燥而有力,那温度仿佛能透过皮肤,一直熨帖到她慌乱的心底,她轻轻挣了一下,没能挣脱,也就由他去了,只是头垂得更低,耳根滚烫。
“我们要去哪儿?”
她小声问,试图转移注意力。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蔺瞻握紧了她的手,牵着她往前走,又使了点力,将她往自己的方向拉了拉,胳膊贴着胳膊,感受到对方的温度,他才觉得心满意足。
他们穿过几条街道,越走越靠近太学,周遭的氛围逐渐变得不同,往来穿梭的多是身着儒衫,头戴方巾的学生,空气里仿佛都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墨香与书卷气,宁静而肃穆。
绕过一条青石板街,旁边有个老汉扛着插满糖葫芦的草靶子走过,红艳艳的山楂裹着晶莹的糖衣,格外诱人。
蔺瞻脚步一顿,掏出铜钱买了一串最大的,塞到苏玉融手里。
“喏。”
苏玉融愣了一下,接过那串沉甸甸的糖葫芦,她看着眼前红艳艳的果子,又看看蔺瞻没什么表情的脸,心头微微一暖,抿了抿唇,小声道:“谢谢。”
蔺瞻没说什么,只是牵着她继续往前走。穿过这条巷子,眼前豁然开朗,一座白墙黛瓦的院落安静地伫立在面前,院墙不高,能看见里面探出的,郁郁葱葱的树枝。
蔺瞻带着她走到院门前,从怀中取出钥匙,打开了铜锁,他提前知会过房主人,拿了钥匙,好方便进去参观。
“吱呀”一声,院门推开。
里面虽然没人住,但到处都干净整洁,角落有一棵高大的槐树,枝叶繁茂,投下大片阴凉,树下放着石桌石凳,正面是三间打通的正房,窗明几净,两侧还有厢房,虽然不算极大,但布局精巧,视野开阔。
苏玉融有些惊讶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院子,忍不住问道:“这是哪儿?”
蔺瞻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着她,反问道:“你觉得这里好看吗?喜欢吗?”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是不是比刚刚那院子大,风景也好?”
苏玉融老实地点点头,环顾四周,“嗯,确实要大一些,这里很安静,院子也宽敞。”
“那你喜欢吗?”
蔺瞻追问道。
苏玉融被他问得懵了,疑惑地看向他,“为什么问我喜不喜欢?”
“我想买下这里。”
他目光灼灼,一字一句清晰地落入苏玉融耳中,“以后,我们两个住。”
苏玉融听后,整个人僵在原地。
“可、可你……住在蔺家不好吗?那是个大宅子,是外面的小院远远比不上的。”
她只能这么说,那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高门府邸,他如今炙手可热,前途无量,合该住在那里,接受家族的供奉和世人的仰望。
“不好。” 蔺瞻回答得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他看着她,目光深邃,语气认真,“你不愿意去的地方,我也不想待着。”
那里有太多让她伤心、让她拘谨、让她无所适从的回忆和规矩,既然她不愿踏足,那他自己留在那里又有什么意义?
苏玉融心头一慌,垂下眼眸,避开他过于直白炽热的目光,“你要住的地方……应该看你自己的喜好……”
“我自己的喜好?”
蔺瞻摇摇头。
他哪来的什么喜好,他生来就没什么感情,读书也不过是时局所迫,不读书又能去做什么呢?他也不喜欢读书,也并不想当什么大官,蔺瞻对权力并没有那么多的追求。
“我从小到大便没什么喜好。穿什么衣衫,读什么书,住在何处,什么都可以,什么都无所谓。”
他的目光落在她颤动的睫毛上,“只你不同,我只在乎你,所以,你的喜好,就是我的喜好。”
他的人生在过去的十几年里,像是一片荒芜的园子,就像看一副褪了色的水墨画,山是灰的,水是灰的,人也是灰的,没有声音,没有气味。
直到……苏玉融的出现。
很奇怪,从她闯入生命的那一刻起,那副灰扑扑的画,好像突然就被染上了颜色。
树开始变成绿,花是红的,水不再是死寂的灰,而是有了波光,整个世界,好像突然活了过来。
他想要构建一个只属于他们两人的温巢,他的世界,不知从何时起,早已悄然改变了轴心,完完全全地围绕着她旋转。
然而,这些话听在苏玉融耳中,却让她心慌意乱。
她怕这样毫无保留的承诺,怕别人将如此沉重的真心捧到她面前,她害怕自己终有一天会辜负它,因为知道自己根本无法给予同等的回应。
蔺瞻看着她一瞬间变得僵硬的神色,嘴角缓缓落了下来,望着她,“怎么了?你……是不愿意吗?”
第七十九章 “我爱她。”
苏玉融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低着头,袖中的手团紧了。
她在心里问自己,她愿意吗, 舍得吗?
她想应该做个了断了,这样子一直纠缠下去做什么呢, 就算她选择蔺瞻, 他们就真的能永远在一起吗?他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又没娶过妻,将来,还要和名门闺秀成亲的,而她本来就与他的兄长是夫妻, 叔嫂有伦,叛离的关系也该回到原本的轨道上去,苏玉融想,她不该再夹在两人中间, 摇摆不定, 这样子, 反而大家都会受伤。
可是话到嘴边, 抬起头,看着蔺瞻明亮的眼眸, 她张了张嘴,那些划清界限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少年的眸子里清晰地倒映着她的身影, 这么久来, 一直都是这样,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他看向她,那双眼眸里便满满当当的装着的都是她。
过去的点点滴滴涌入脑海, 想到他日渐宽阔的肩,背着她时总是稳稳当当,想到两个人牵手逛年集,互送花钱,每次她无错的时候,他总会及时出现,苏玉融前一刻再怎么害怕,只要看见他便一下子觉得安心。
她性子温软,根本说不出伤人的话,连背后讲人坏话都很少有,更不用提当着面了。
蔺瞻一直在等她开口,他心里满是浓浓的不安,胸腔内咚咚作响,连带着出现一阵阵的耳鸣。
她要与他说些什么,怎么会露出这么为难的神色。
蔺瞻往前走了几步,逼近她,苏玉融一下子就被他的身影完全罩住了,她一吓,抬起头。
“如果是不喜欢这个地段,我们还可以去看其他街道瞧瞧。”蔺瞻看着她,“如果是不愿意待在京城,我也可以和你去别的地方,苏玉融,我怎么都可以。”
他一步步走近,几乎与她贴着,苏玉融一抬头就能撞到他的脸,她垂眸,不敢抬起目光,怕一对视,蔺瞻就能看到她眸中的情绪。
“过年的时候,我们不是说好了,以后都要在一起?”
他低声说道,语气柔和。
那个时候,蔺檀还没有死而复生,苏玉融也从丧夫的悲痛中走出,她开始接受蔺瞻,接受这个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的人,如果蔺檀没有回来的话,会不会她现在已经是他的妻子了。
“我也不是要你现在就答应,还不急着搬过来,院子买好后,要打扫,床榻、柜子、桌椅……还有许多许多需要准备的事物。”蔺瞻笑了笑,“现在就是过来看看地段你喜不喜欢,我这几日没什么空,后日殿试,陛下还会赐宴,要忙许久呢,等入夏后,我们再慢慢看,行吗?”
听他提到殿试的事情,苏玉融乱糟糟的心绪僵硬了一瞬。
是,他还要考试呢,她不能现在与他说那些,若是他被她影响了,考不好,那不就是她的罪过了吗,那样的话,苏玉融会愧疚一辈子的。
“你先好好考试。”她瓮声瓮气道:“这些事情等之后再说,你现在问我……我、我也说不出来。”
蔺瞻一直盯着她的脸看,想要从她低垂的眉眼与紧抿的唇瓣上窥探出一丝确切的答案,但她头都没抬,那低着头的模样,蔺瞻实在太熟悉了,以为别人只要看不见她的脸就看不出她在想什么一样,实际上,她一直垂着目光,头都不敢抬,反而欲盖弥彰。
蔺瞻清楚,她紧张心虚时便是这样。
这代表着,对于他的问题,她不愿意。
这个认知像是一把淬了毒的刀刃,狠狠扎进他胸口,在里面剜着肉,来时所有的期待全然反噬在他身上。
一股暴戾的,想要毁灭一切的冲动猛地窜上头顶,几乎冲垮他的理智。他垂在身侧的手倏地握紧,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皮肉里,尖锐的疼痛一点也化解不了心口的戾气。
在他眼里,小巧温柔的苏玉融,明明有时候性格那么懦弱卑怯,可这样的她,却总能做出比刀斧剜心还要更加狠毒的事情,她对谁都那么温柔,蔺瞻有时候真恨她,恨到觉得心口的肉撕扯着疼,恨不得伸手进去剖开,掏出个血淋淋的洞,好让这种噬骨般的疼能缓解一下。
苏玉融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不安地抬起了头。
就在她目光触及他面容的一刹那,蔺瞻眼底所有的情绪都被强行按捺下去,瞬间消散无踪,快得仿佛只是她的错觉,他脸上挤出浅淡的笑意,点了点头,“好。”
他松开紧握的手,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血痕,蔺瞻若无其事地将手背到身后。
“先回去罢。”
蔺瞻侧过身,让开道路,语气听不出喜怒,“时辰不早,回去还要一会儿,这些事情过段时间再说吧。”
苏玉融心里觉得意外。
她还以为蔺瞻会厉声责问,她其实已经做好了准备,但他神情平淡,并没有继续追问她,逼迫她,苏玉融心里最阴暗的地方,希望他能主动退出,乖一些,可是他若真的不过问,她又有几分说不上来的难过。
心里那点惆怅,如涟漪般不断扩大,苏玉融张了张嘴,却并没有说些什么,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跟着他默默地往回走。
两人一路无话,苏玉融想,他大概也许是生气了,气她没有立刻答应他吗?可是她真的不知道怎么办,答应了她,她就不能再和蔺檀好好过日子,若不答应,她又见不得他受伤的模样。
许久,二人才回到小院。
苏玉融垂着脑袋,闷闷不乐地走进去。
蔺檀目光从二人身上扫过,语气依旧柔和,目光温润如水,“回来了?”
他没有询问他们去了何处,只对苏玉融说道:“鸡鸭我都喂了,衣裳也洗了,这几日我得回府里一趟,不能在这儿。”
蔺三爷毕竟是他亲叔叔,作为侄子,他不得不回去。
苏玉融讷讷点头,“好,我知道,你去吧。”
蔺檀朝她笑了笑,而后便转身对一旁一言不发的少年道:“走吧阿瞻。”
蔺瞻面无表情,连回应与道别的心情都没有,他强撑不出平静的模样去面对她,只能兀自转身离开。
兄弟俩之间更是没什么话好说的,他们本来就不算是世俗意义上的好兄弟,没有那么亲近。
一路上,蔺瞻都沉着脸,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回想着苏玉融方才闪躲的神情,自虐一般。
这一切的一切,都源自于蔺檀的死而复生,他阴暗地想,为什么兄长不死得干脆一点,为什么还要回来,还要纠缠不清,怨来怨去,又怨凭什么先遇到苏玉融的是蔺檀,而不是他。
走在前面的蔺檀,似乎完全感受不到身后那几乎要化为实质的冰冷视线,他步履从容,等到了那条富人巷,就快要走到蔺府大门前时,走在前面的蔺檀忽然轻笑了一声。
那笑声在寂静空旷的巷道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没有回头,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可以让身后的人听到,慢悠悠地问:“怎么,黑着一张脸……是不是在心里盘算着,要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我?”
两人之间那层虚伪的平静被彻底撕开。
蔺瞻的脚步顿住,霍然抬头,眼中是压抑不住的戾气。
蔺檀这才缓缓回过头,阳光洒在他清隽的面庞上,他上下打量着蔺瞻,目光扫过他紧握的双拳和阴沉的神色,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说真的,有时候我也不知道你到底在气什么。名不正言不顺,连个名分都没有的人,哪来的脸和底气,摆出这副被人抢了心头好的模样?”
蔺瞻瞬间被激怒,“难道你有吗?”
他的声音因愤怒而嘶哑,一步上前,神情狰狞,“你不也只是个前夫吗?需要我说几遍,你们已经和离了,别总是恬不知耻地觉得自己还有什么名分。”
蔺檀却低低地笑了起来,慢条斯理地道:“不巧,昨日她刚说过,她还喜欢着我,要永远与我在一起 ”
“还有……”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地送入蔺瞻耳中,“前夫也是夫,不是吗?总比某些连边都挨不上的人,要名正言顺那么一点。”
“闭嘴!”
蔺瞻脑子里的那根弦“嗡”地一声断了,他再也控制不住,忽然伸出手,一把掐住了蔺檀的脖子,突然的冲击力将两人都撞得向后踉跄,“砰”地一声闷响,蔺檀的后背重重撞在了墙上。
蔺檀被掐得呼吸一窒,脸上却不见丝毫恐惧,他甚至在笑,眼神带着怜悯,“你大可以试试杀了我。”
他目光死死锁住蔺瞻满是杀意的眼睛,“杀了我,她心里只会更念着我,这辈子你都别想取代我,她会恨你、厌恶你……觉得你恶心。”
苏玉融是那样柔软的人,她就算再怎么可怜蔺瞻,不忍心对他说狠话,可不代表她没有底线。
蔺瞻双手缓缓收紧,“你未免把自己看的太重了些。”
蔺檀笑说:“的确比你在她心里的分量要重不少,莫非你真的觉得,杀了我后你就可以高枕无忧地独占她?”
蔺瞻额角青筋突突直跳,掐着蔺檀脖子的手因为愤怒而剧烈颤抖着,他真想就这么掐死面前的人,好让这张恶心的嘴永远闭上。
他开口,语气带着令人齿冷的寒意,“蔺檀,你真以为我不敢吗?”
蔺瞻神情扭曲,“我杀了你,将你的尸体找个荒郊野岭一丢,埋了也好,喂野狗也罢,这辈子又有谁能找到?谁会知道是我动的手?”
“我可以告诉她,你遭遇了意外,就像上次一样。” 他眼中闪过一抹近乎残忍的得意,“这样的事情,又不是第一次发生,那时她不就已经选择了我吗?”
蔺檀被掐着脖子,呼吸艰难,脸色有些涨红,他并未因为蔺瞻的这些话而起什么波澜,喉咙里反而溢出一声低哑的充满讽刺的轻笑。
“那时候她刚丧夫,心神俱碎,又一个人远离家乡,正是最脆弱的时候。” 蔺檀看着他,“而你……不过是恰巧,长了张与我相似的脸罢了!”
“你扪心自问,若不是因为这几分相似,若不是你趁着她心伤的时候死皮赖脸地跟着,她会选择你?而且那是选择吗?不过是聊以慰藉罢了……”
话音刚落,蔺瞻目眦欲裂,盛怒之下,掐着蔺檀脖子的手几乎用上了全力,“我告诉你我不在乎,不管是什么手段,什么原因,我只要能达成目的,和她在一起我什么都不在乎,现在她是我的,以后也只会是我的。”
他的声音扭曲怪异,“不管她是恨我也好,怨我也罢,不管我是死是活,她这辈子都只能在我身边,永远都别想摆脱我。”
他说的话并非一时冲动,他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蔺瞻从小便是这样,得不到的就毁掉,与其忍受空落之苦,不若让其成为死物,安安静静地,永远待在他的身边。
看着他这副疯疯癫癫的模样,蔺檀觉得自己对弟弟的看法还是太温和了些,他就是个疯子,一只戴着人皮的恶鬼,但这只恶鬼有朝一日,却主动收起獠牙,以蔺瞻对他的了解,如果他发现有东西不受控,大概早就悄无声息地杀了苏玉融了吧,可是为什么没有呢?
蔺瞻几乎真的要下死手时,一直收着力的蔺檀终于忍不住,猛地抬脚踹在蔺瞻的膝弯,在他吃痛时,同时用力,狠狠掰开了他箍在自己脖颈上的双手。
骤然获得空气,他扶着墙壁剧烈地咳嗽起来。
蔺瞻看着他整理歪掉的衣襟,方才因为愤怒,他一直没注意,此刻才发现,在蔺檀的颈侧,赫然印着几点暧昧的红瘢,而在那旁边,还有几道细细的,显然是女子情动时无意识留下的抓痕。
这痕迹他很熟悉,苏玉融情到浓时,眼神会虚焦,仿佛溺水之人,无助地抓着浮木,双手仅仅缠绕在另一人的肩膀与脖颈上,蔺瞻曾被抓出过许多这样的痕迹,苏玉融第二日见了,每次都会羞涩得脸红,想要为他擦药,蔺瞻每次都拒绝,他宁愿那疤痕像烙印一样,印进皮肤,乃至于血液骨髓里,让他从里到外,都染上属于她的味道,让每个见了他的人,都能看出,他是苏玉融的。
可此刻,这些熟悉的抓痕,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他的眼底。
蔺瞻呼吸急促,死死地盯着,什么时候,他们……
那样的画面在他脑海里盘旋着,她的笑,她的泪,她布满潮红的脸,眉上的春情,都被另一个人完完全全地看见了。
难怪今日蔺檀会这么得意,难道他说的话都是真的吗?苏玉融真的对他说,还喜欢他,想永远和他在一起?
蔺瞻眼中的怒意更甚,眸光颤动,似浪潮翻涌,又像是即将崩塌的雪山,摇摇欲坠。
这些话,她从来没有对他说过!
从来没有。
心里面有个声音叫嚣着杀了蔺檀,他耳边嗡嗡作响,连此刻身在何方都想不清了,胸腔里的烂肉像是被丢进沸腾的油锅里滚煎了一遍,心碎得七零八落。
凭着本能,他再次冲上前,蔺檀也用尽全力,两个人几乎扭打在一起,一个比一个下死手。
出于蔺瞻两日后还要殿试的缘故,蔺檀并没有往他脸上打,而蔺瞻却抱着一种要毁了这张脸的心思,一拳拳都朝着蔺檀的脸庞挥去。
“蔺瞻,你能不能别这么幼稚?”
衣领被一把攥住时,蔺檀忍不住抽了他一巴掌,他微微蹙着眉,目光扫过弟弟那因偏执而狰狞扭曲的面容,“我根本不想和你在这动手动脚,你多大了?与我斗得你死我活,像个争抢玩具的孩童,有意义吗?”
“你觉得杀了我一了百了。” 蔺檀的声音很平静,讥讽反问,“可是这样除了让阿融痛苦,让她恨你,害怕你,让她后半辈子永远活在痛苦里,难道毁了她你就开心了?这样子你又能得到什么?”
他话语稍顿,目光投向来时的方向,仿佛能穿过一条又一条的街道,到达那处小院子,到达那个姑娘身边,想到她,蔺檀眼神柔和了一瞬,复又变得清明冷淡。
他重新看向蔺瞻,眼神里不再有之前的讥讽,“这样争斗不休,打得头破血流,很无聊,也很难看。”
“我不想让她为难。”蔺檀轻声道:“夹在我们两个中间,她不快乐。”
闻言,蔺瞻指节蜷曲了一下,恶毒凶狠的神色愣住。
“她总是哭,你知道吗?她是个多么善良心软的人,谁也不愿意伤害,所以最后受伤的都是她自己,蔺瞻,爱一个人不能那么自私,不该让她一日又一日地痛苦下去,消磨她的爱意,她的生气。”
蔺檀望着他,说:“我爱她,所以,我愿意不去争那个唯一,如果你做不到,那你就不配,你就给我滚。”
第八十章 “她喜欢你。”
这些话说出口, 只有蔺檀自己心里清楚,他哪有表面上说的那么大度,爱一个人, 都是自私的,都想要独占对方, 让爱人的眼里只有自己, 他也并非没有动过将蔺瞻彻底驱逐的念头,这么多年深知的礼义廉耻,善恶是非他都可以不顾,他只是一个想要挽回妻子的心的卑微丈夫。
可是……这样的念头一出现,他眼前便总是浮现出苏玉融那双带着怯意, 又努力想对所有人都好的眼睛。
想到她夹在兄弟二人之间,那种无所适从,左右为难的痛苦模样,想到她哭着对他忏悔, 说自己是个三心二意的坏女人, 每次回想到那一幕, 他的心就像被针扎一样。
也是那个时候, 蔺檀明白了,他爱她, 这份爱,压过了他天性里想要独占的欲望, 他宁愿自己退一步, 忍受这份共享的煎熬,也不愿再看到她因他们兄弟的争斗而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所以,他要开诚布公地与蔺瞻说清楚,如果蔺瞻做不到, 执意要鱼死网破,为了苏玉融,他可以亲手了结自己的弟弟,他可以去做那个恶人。
如果蔺瞻能松口,不再因为爱她而禁锢她,那么他也可以退后一步,日后,二人井水不犯河水,毕竟在后院里,妾就是妾,怎么都越不过正室,做主君的图个新鲜,喜欢年轻的面孔,可是真正顾怜的,还是持重守家,本分的正室,新鲜感总会被日复一日的争斗与胡搅蛮缠所消耗掉,将来与主君合葬的不还是只有正妻吗?
蔺檀说完那番话后,蔺瞻原本死死攥着衣领的手,像是骤然被抽空了力气,无意识地松开些许,他脸上狰狞的神色凝滞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猝不及防的怔忡和茫然。
她不开心吗?她总是哭吗?
他试图在记忆中搜寻反驳的证据,却惊恐地发现,浮现在眼前的,全是她隐忍的泪水,惶恐的眼神和强颜欢笑的模样。
从蔺檀刚死而复生的那一刻便是这般,在此之后,蔺瞻似乎很少再看到她真心实意的笑。
她总是低着头,低眉顺目的,小心翼翼观察着别人的神色,也害怕说出让人不喜的话,如今看来,她的顺从,她的安静,其实是满怀压抑的。
他不是看不出来,他只是刻意忽略了,被自己那强烈的占有欲蒙蔽了双眼,蔺瞻想要将她囚禁在身边,最恶毒的时候,他萌生过将她永远关起来的想法,找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让所有人都找不到她,只有他,只他们彼此依靠。
可是如今,蔺檀对他说,她总是哭,经常不开心。
明明现在没有看见她的面容,为什么却觉得心里好似下着雨,她的泪都淋在他的心上了。
蔺瞻呆呆地站着,许久,他松开手,眼底依旧是那副冷淡的模样,他看着蔺檀,说道:“你少在这里和我讲这些没用的东西,以为我会动摇吗?”
蔺檀却说:“可你心里明明很清楚,你知道她是个怎样的人,她现在对你……”
他顿了顿,似乎是很不甘心地承认道:“她对你确实有情意,我曾经让她舍弃你,与你划清界限,与我重新在一起,可是她不愿意,蔺瞻,她放不下你!”
蔺檀的神色凶狠起来,近乎是咬牙切齿地道:“你觉得我不恨吗,我恨死了!我恨得想当时就去掐死你,但我能怎么办!如果不是为了她,你以为我乐意与你在这里说这些话吗?可是人不能这么自私,也许她现在还喜欢着你,你若违背她的心意,将她强留在你身边,这份喜欢,终究会被消磨殆尽的。”
蔺瞻眸光动了动,那句“她放不下你”,像一颗投入水潭的石子,在他心底漾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她喜欢他的,对吗?即便蔺檀劝她放弃他,她也不曾答应,是不是意味着,在她心里,他其实占据一个并不轻的分量,一个……即便是蔺檀,也完全无法撼动的份量?
蔺瞻心里泛起一种暖融融的窃喜,那种盛怒的,扭曲的病态占有欲,被这认知一冲击,就如一面高墙,颤动着摇晃。
他不愿意此刻示弱,即便有欣喜涌上心头,面上却依旧色厉内荏地道:“用得着你在这里教训我?”
蔺瞻声音依旧冷硬,却少了之前的咄咄逼人。
蔺檀看着他微微动摇的神色,语气放缓,他深吸一口气,给出了最后的,也是他最不愿给出的承诺,“若你真心待她,我们彼此退一步,但前提是,你必须尊重她的意愿,不能再逼迫她,不能再想着禁锢她,我绝不容许你这样折磨她。”
蔺檀声音斩钉截铁,他下定了决心,道:“阿瞻,选择权在你。是继续这样互相折磨,三个人一起痛苦,直到将她对你的那点情意消磨殆尽?还是试着放手,给她,也给你自己一个安生的可能。”
蔺瞻沉默了。
他不得不承认,蔺檀说的是事实,他见过太多她的眼泪,她为蔺檀哭过那么多次,她也会为他而哭吗?
方才那句话在他脑海里盘旋,带来一阵隐秘的几乎让他战栗的狂喜,可这狂喜之后,却是更深的无措和茫然。一直逼她,她会不会对他失望?她……还会愿意留在他身边吗?这份喜欢会不会变成厌恶……
一想到这样的画面,比让他去死更难受。
内心泛起惊涛骇浪,风波涌动,可他脸上却硬生生挤不出半分妥协的痕迹。
“呵。”蔺瞻冷笑一声,“说得倒是冠冕堂皇。蔺熙晏,你什么时候成了悲天悯人的圣人了,你以为你是佛祖吗,割肉喂鹰?”
他上前一步,逼近蔺檀,目光如毒蛇般阴冷,“你在这里同我讲大道理,无非是知道自己不可能完全争过我,才想出这等委曲求全的法子,好展示你的大度,让她觉得愧对于你,更心疼你吧。”
他的话语刻薄而尖锐,蔺檀无言,眼底闪过一丝被戳穿的慌乱。
他的确是这么想的,愿意让一步,虽说大部分的原因是不想让苏玉融为难,但也确实藏着一点隐秘的心思,希望她看到他的忍让与牺牲,能更爱他一点。
蔺瞻没有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表情,蔺檀那点阴暗的心思他都洞悉于心。
谁叫他们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呢,骨子里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蔺檀不再多言,他要说的话都说得差不多了,“我话已至此,听不听由你。”
说罢,就要朝巷子外走,从蔺瞻身侧经过的时候,毫无预兆地,蔺瞻骤然出手,速度极快,一记重拳狠狠砸在了他的脸上。
“砰!”
蔺檀完全没料到他会突然动手,结结实实挨了这一下,脸颊瞬间红肿起来,嘴角甚至渗出了一丝血迹。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捂住脸,愕然地看着面前的人,蔺瞻甩了甩有些发麻的手,那张清秀俊美的脸上随即绽开一个极其恶劣的,带着邪气的笑容。
“啧。”蔺瞻歪了歪头,语气轻佻又充满恶意,“你不是口口声声说,我与你长得像吗?兄长,你看看你现在这副尊容,肿得像猪头一样,还觉得像吗?”
他笑起来,欣赏着蔺檀脸上的伤,仿佛那是什么旷世杰作,“还有,你敢让她和我划清界限?你算什么东西,还替她做决定?真是不要脸的老驴。”
蔺檀一听,气得额头青筋跳动,再也维持不住那份清风朗月般的风度,怒吼道:“你个混账,臭小子!”
他快要气疯了,这疯癫的玩意是不是小时候在茅坑里泡着长大的,不然怎么能这么臭,这么讨人厌!
蔺瞻嫌恶看他一眼,“我七岁的时候就不这么骂人了,兄长,不会骂人的话我教教你?”
蔺檀两眼一黑,指了指巷口,闭目吐息几个来回,“你赶紧滚。”
“滚就滚。”
蔺瞻也不再理会他,扭头就走。
蔺檀捂着火辣辣的脸颊,看着弟弟轻飘飘离去的背影,满腔的怒火卡在胸口,不上不下,和他这家伙讲什么道理,还不如直接打死算了!
蔺檀收拾了一下自己,让自己看着能体面一些,整理了衣襟,拍了拍衣摆,这才走出去。
……
小院只剩下自己一个后,苏玉融反而觉得心安起来。
虽说,与蔺檀或者是蔺瞻单独在一起时,的确有些甜蜜,可同时还有着一种无形的压力罩在头顶,压得她喘不过气,他们一走,她就突然觉得身心都轻松不少。
苏玉融走进屋中,往床上一扑,用被子将自己卷起来,像个蚕蛹一样在床上打滚蠕动,一边动,一边叫道:“啊啊啊啊啊……”
到底怎么办怎么办,好想做一个果决的人,而不是总摇摆不定。
小时候,她就是这样的性子,难以做出抉择,娘有时候带着她去买新布做裙子,一张碎花纹,一张莲叶纹,她每一个都喜欢,可是娘没有那么多的钱,她只能选择一个。
苏玉融站在布铺里,急得都要哭了,迟迟做不出决定,别人都看着她,苏玉融不好意思叫别人一直等着她,最后只能随手一指。
店家将那匹布包了起来,递给她们,回家的路上,苏玉融一边想着新裙子,一边又惦记那个没有被选择的花纹,心里惆怅失落,连带着即将拥有新裙子的欣喜也因为这种失落,与隐秘的懊悔而衰减不少。
可等到回到家,打开包裹,苏玉融却发现,里面装着两匹布,都是她喜欢的。
她诧异地看向母亲,询问是不是店家装错了,准备还回去。
母亲却笑着揉揉她的脑袋,说:“融融喜欢,那就都要!”
最后,她有了两件新裙子。
可是,那是裙子,而她如今面对的,是两个人。
虽然她的心中已经有偏向了,她想让一切都回归正轨,她还继续和蔺檀过日子,蔺瞻……蔺瞻……他那样年轻,以后一定会遇到更喜欢的女子……
但是真的做下决定,她就会像当初选中一张布料后,而惦念着另一个,人都是这样,有了一个,就惦记着另一个,真是改不掉的劣根性。
……
蔺三爷的丧事准备得很仓促,规格并不大。
袁琦失了魂魄,形容枯槁,连主持丧礼的精力都没有,无力地坐在灵堂当中,任何人走近,都是一副失魂落魄的神色,眼神无光。
风光日子不再,失去了主母的威严与荣光,这远比丧夫对她的打击更大。
灵堂之上,白幡飘动,蔺檀一身素服,面上无悲无喜,垂着眸走近灵堂吊唁,看到他,大家脸上神色各异,几位族中的长辈和亲近的堂兄弟立刻走上前拉住他。
“熙晏,你回来了!诶,你这脸怎么回事?”
大家看到他脸上的痕迹,惊讶地问道,倒像是被人打出来的,可是谁敢打蔺家的公子。
蔺檀摆摆手,“没事,只是撞到了。”
他弯腰行礼,“各位叔伯,我回来给三叔吊唁。”
闻言,一名长辈叹了叹气,将他拉到一旁,脸上带着愤慨与同情。
“熙晏啊,你受苦了!”
那位堂叔拍着他的肩膀,压低声音,“你不在的这些时日,三哥他……唉,真是老糊涂了,到处说你目无尊长,性子乖戾,还扬言要将你逐出族谱!我们听着都替你憋屈!”
蔺檀微微一怔。
另一位族老也凑过来,一脸“我们都懂”的神色,悄声道:“我们都晓得了,是你查到了他私下里……嗯,那些不清不楚的账目,他才如此狗急跳墙,反咬你一口,如今他人都去了,这些事……唉,为了家族名声,也只能就此揭过了。你放心,我们都明白你是受委屈了。”
蔺檀看着他们脸上的神情,心下瞬间明了,先前他和蔺三爷闹得不愉快,蔺三爷估计是气不过,说他忤逆长辈,已被赶出去,但他死后,这件事情就变成了另一种说法。
他面上不露分毫,只是顺势垂下眼帘,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混合着疲惫与哀伤的神情,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多谢各位叔伯明察。往事不堪回首,侄儿亦不愿多提,只望家族日后能安稳顺遂。”
他这番姿态,更是坐实了族人们的猜测。众人纷纷安慰他,蔺檀心中冷笑,却也乐得借此机会,顺水推舟,重新在蔺家站稳脚跟,毕竟,他要给苏玉融的,是一个稳固的,无人再敢轻易欺辱她的未来,与家族闹出不合,于名声上有损,仕途也会受阻。
闲谈完,蔺檀走到灵堂内跪拜。
看到一旁瘦得不成样子的袁琦,他走上去安慰了一会儿,袁琦没什么精神,试图挤出一个笑容却失败了,神情僵硬酸涩。
她这幅模样回到蔺家,大家都诧异不已,简直不像一个人,从前,袁琦是个雷厉风行的主母,整个蔺家在她的管理下一直井井有条,如今却成了这副模样,任谁见了都难免有些唏嘘。
蔺檀看了会儿,无奈,让丫鬟先将她扶下去歇会儿。
殿试的日子很快到了,就要入夏,天气炎热,大家也都换下了春衫,穿上了更加单薄的夏衣。
好在死的是叔父而非尊亲,蔺瞻不必丁忧守制,得以如期参加紧接着的殿试。
殿试那日,天未亮,贡士们便已齐聚宫门外。晨光熹微中,朱红宫墙肃穆,金瓦映着初升的朝阳,流转着威严的光泽,众人经过严格的搜检,鱼贯而入,行走在空旷的御道上,人人都低着头,屏气凝神,不敢抬头四处张望。
每一个第一次看到巍峨宫墙的士子,心里难免都会升起一股热血冲劲,想象着自己即将在这里施展抱负,以凡人肩躯,扛起山河社稷万年。
蔺瞻没有那么复杂的情绪,他平静地走在路上,经过验身,一步步走到辉煌的殿宇之上。
大殿中,蟠龙金柱直抵穹顶,御座高悬,这时,太监高喊陛下驾到,大家全都跪了下来,胆子小的已经在打颤了,哪怕穿着暑衫,也弄得一后背的冷汗,视线里,只能看见一截明黄的衣角,皇帝端坐于上,目光平静却自有睥睨天下的威仪,两侧侍立的官员、内监皆垂手恭立,鸦雀无声。
蔺瞻跪在一众贡士之中,一身素净的青色儒衫,身形挺拔如竹,他微微垂着眼帘,面色是惯有的平静,因此显出几分与这场合格格不入的疏离感。
一声令下,贡士们皆坐下答卷,殿中响起纸张哗哗的声响。
高踞御座之上的皇帝,目光扫过众贡士时,不由得在一人身上停顿了片刻,那张脸实在太过出挑,肤色冷白,五官精致得如同工笔画就,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少年即便在群英荟萃的殿试现场,也依旧出众得过分。
皇帝微微侧首,对身旁随侍的大太监低声问了一句,“那个青衣少年叫什么名字?”
大太监连忙躬身,细声回禀,“回陛下,他是工部郎中蔺檀的胞弟,蔺瞻。”
皇帝眼中掠过一丝讶异,他看过此子会试的卷子,是个锐意勃发的学生,文章也写得极好,因此目光中不由带上了几分审视与考量。
殿内空旷宁静,贡士们或凝神细思,或奋笔疾书,神色各异。
蔺瞻展开试卷,目光快速扫过题目,眼中毫无波澜,他执起御案上备好的湖笔,蘸饱了墨,落笔时手腕沉稳,运笔如飞。
殿内香烛烧到尽头,他正好写完最后一个字。
太监们将贡士的卷子收上来,呈给皇帝与几位大臣翻阅。
皇帝翻开其中一卷,又看了看殿里的人,那字迹瘦硬清峻,风骨嶙峋,文章思路清晰,仿佛胸中早有沟壑,此刻不过是顺其自然倾泻于纸上。
每一个看过的人,都忍不住露出赞叹的神色。
殿中气氛焦灼,殿外的人也是紧张万分,蔺家连丧事都办不下去了,大家都围在堂中,主子们隔一会儿就派人出去打探消息。
晌午后,太阳升到最高处时,宫门终于打开,庭院中,蔺家长辈们翘首以盼,族长来来回回踱步,“怎么还没有消息,怎么……”
话还没说完,下一刻,一名派出去打听消息的小厮跌跌撞撞,脚下跑得几乎要飞起来。
他气喘吁吁,面上却又喜悦万分,跪下来砰砰磕了几个响头,激动道:“回各位主子,七、七公子被陛下钦、钦点为今科状元!一会儿进士们就要到前面骑马游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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