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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85

    第八十一章 只你一个人


    那小厮的话如同在滚油中泼入一瓢水, 蔺府上下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骚动。


    “状元?七郎是状元!”


    “苍天有眼!祖宗保佑啊!”


    大家脸上瞬间迸发出狂喜,但立刻意识到场合不对, 慌忙捂住嘴,下意识地看向灵堂方向, 那里还躺着副棺材呢!


    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欣喜的神色, 但大多数人心中各异,有真切地觉得家族里出了个状元,自己也与有荣焉,喜上眉梢,也有的面上虽在笑, 心里却觉得嫉恨。


    大房的人死得早,可偏偏留下的两个儿子都是出类拔萃的人才,这些年渐渐凋敝的门庭也因为他们而重振荣光,一边觉得自己也占了光彩, 一边心里又开始泛起酸水, 怎么这样的好事就没落到自个儿头上呢。


    大房那个七郎, 从小就是个孤僻的哑巴, 刚接回来的时候,大家都把他当孽种, 谁谁知道如今能有这出息。


    可见世事无常,谁也别瞧不起谁, 十年二十年后, 还不知是怎样的光景。


    这时,门房忽然匆匆来报,脸上带着几分古怪的神色,欲言又止道:“族长, 各位老爷,孙……孙家派人来了。”


    “孙家?”


    族长本来正捋着胡须笑,闻言动作一顿,脸上那因喜悦而泛起的红光忽地一僵,满堂的喧闹也瞬间安静了几分,众人的表情变得微妙起来。


    孙家,是大房元配后来改嫁的人家,蔺瞻的母亲嫁给孙家后生下了他,这孩子不为孙家人所喜,她死后没多久,孙家便迫不及待将年幼的蔺瞻丢了回来。这么多年两家形同陌路,也不知他们此刻来做什么。


    只见一个穿着孙家仆役服饰,面带谄媚笑容的中年人躬身进来,“小人给各位道喜了!我家老爷听闻七……瞻公子高中,心中万分欣喜,特命小的前来,请公子过府一叙,家中已备下薄宴,正准备为状元公庆贺!”


    这话一出,堂内许多知情的蔺家老人脸上都露出了毫不掩饰的讥诮,当初嫌弃那孩子血脉不正,恨不得从未有过瓜葛,如今见蔺瞻出息了,倒想起从前那点可怜的关系了?这脸变得可真快!


    大家都看向族长,想让他拿主意,族长却看向一旁的蔺檀,“熙晏,你说该怎么办?”


    孙府下人也跟着看向蔺檀,笑面盈盈,“大人既是状元公的兄长,又是李夫人的孩子,自然也是我们孙家的贵客,就如同自家孩子一样。”


    李夫人便是兄弟二人的母亲。


    蔺檀脸上却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语气平和,“哦?孙老爷有心了。”


    他拖长了语调,目光扫过孙府下人,“不过,我弟弟自打五岁认祖归宗以来,似乎就再未登过孙家的门吧?这么多年,贵府也从未问过他的冷暖死活。”


    那孙家仆役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额角渗出细汗。


    蔺檀继续慢条斯理地说道:“如今阿瞻得了功名,我们蔺家自己尚且忙乱,就不劳动孙老爷破费了,再者说……”


    他语气微沉,带着警告,“阿瞻既然姓了蔺,便是我们蔺家的人。过去种种,我们蔺家感念孙家那五年的养育之情,但往后,还是各守界限,各自清净为好。别的话莫要再提了,免得惹人嗤笑,也显得孙家太过薄情寡义,唯利是图,你说是吗?”


    他这番话,语气倒是温和,但内容却截然相反,将孙家当年的凉薄与如今的势利扒了个干净,最后几句话如同一个无声的耳光,狠狠扇在他们脸上。


    那仆役听得面红耳赤,讪讪地颔首,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仓皇行礼,几乎是落荒而逃。


    看着他狼狈的背影,堂内不知是谁先发出了一声讥笑,随即众人脸上都露出了畅快又解气的神色。


    二公子那番绵里藏针的话,真是说到了大家心坎里。


    仆人回去后将在蔺家的答复转达给主子们,那边的人肠子都要悔青了,早知当年被他们视若敝履、恨不得早点甩开的孽障,今日能有如此泼天的富贵和前程,就算他是蔺家的种,也未必不能写到孙家族谱里,当做他们孙家的孩子养!事到如今,竟然便宜了别人。


    一家欢喜一家愁,明明□□还挂着白幡,前院里大家却嬉闹一堂,族长脸上的肌肉因激动而抽搐,眸中闪烁着光,他攥紧了拳头,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将翻涌的情绪强压下去,环视一圈,气势虽威严,语气里却带着压不下去的喜意。


    “肃静,都肃静!”


    他目光扫过那些下意识想去取红绸与鞭炮的下人,厉声道:“老三灵枢未寒,我蔺家乃诗礼传家,岂能行此悖逆人伦,罔顾礼法之事?”


    他顿了顿,说:“七郎高中状元,乃天子隆恩,亦是门楣之光。然孝道大于天,蔺家可以庆贺,但不能太过张狂,以免引人诟病,坏了七郎名声,这样吧,中门为迎天使可开,但府内一切如常,白幡不动,素服不换,待宫中报喜的人走后,即刻闭门,谢绝一切贺客!”


    他看向激动难耐的族人们,沉声道:“心中喜悦,暂且压下。待到老三入土后,再行庆贺之举,你们几个,先跟着我去祠堂,将这天大的喜事告诉给列祖列宗!”


    “是。”


    这番处置,既保全了家族的礼法体面,也不至于显得门庭太过冷清,府里虽不能张灯结彩地庆祝,但大家心中都欣喜万分,走路也带着风。


    听了族长的吩咐,他们迅速将狂喜压在心底,表面虽维持着丧事的肃穆,但心里却振奋难抑,府中原本前来吊唁的宾客得知消息,道哀之余,也难免低声赞叹几句蔺家福泽深厚。


    蔺檀让下人将香案摆出来,用以告慰祖先,他忙里忙外,还要顾及着愁云惨淡的三房,来回转了几圈后,突然停下,心想着,不知道苏玉融有没有知道这消息,要派人去告诉她吗?


    要吗?


    转瞬他又苦涩地笑了,他根本不需要派人去说,因为苏玉融定然将蔺瞻的事情都放在心上,她知道今日殿试,所以肯定一大早就在等消息了,京城内,这样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就像乘了东风似的,不用多久,整个城池都会知晓。


    蔺檀垂下眼眸,本来叫了个小厮到面前,但小厮等了半天,都没等到二公子吩咐,心中正疑虑,一抬眸,蔺檀轻声说道:“没事了,你下去吧。”


    “是。”


    小院里,苏玉融早就坐不住了,她时不时跑到巷子口看一看,探头探脑,想看看可有什么消息传过来。


    路过的邻居见她这副模样,疑道:“怎么了,小苏,你是有什么事吗?我看你老站在巷子口,在等人?”


    苏玉融哂笑一声,也不好意思告诉别人她是在等什么,摇摇头,“没,就出来走走。”


    邻居没有多问,与她闲聊几句,苏玉融心里面惦记着其他事,聊天也心不在焉,好在对方并没有察觉到异常,很快便走了。


    她手心里都出了一些汗,苏玉融不知道自己这紧张里面参杂了多少情绪,她希望蔺瞻能得偿所愿,考中状元,从此前途无量,只是,又担心之后,两个人就必须得面对面将话说清楚了,她拖到现在,已经没有再拖下去的余地,苏玉融心底最深处,抵触着这一日的到来,因为她不想开口同蔺瞻说那些话。


    她在自己小院里坐立难安,只能走来走去,以缓解心里面难言的情绪,她很早就知道今日是殿试放榜之日,这两日都心绪不宁,明明不是她考试,却比当事人还要紧张,等了许久,一直等到午后,当殿试放榜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般传遍大街小巷时,她的心猛地一跳,立刻冲了出去。


    街上早已是人山人海,比肩接踵,人们翘首以盼,都想一睹进士们的风采,每一科结束后,考中的进士们都会骑马绕御街游行,这是京城的老传统了,大家就跟看不厌一样,每一次都会跑到街上凑热闹,苏玉融毕竟住在城西,离御街有一段距离,等消息传到她那儿的时候,街上早已挤满人,就连树上都有人抱着树干,探头往街上看。


    苏玉融被这人挤人的场面吓了一跳,不仅是树上,河里也有人,那一艘小乌篷船上怕是都站了十来个,苏玉融真怕船一翻,他们一个个都和落汤鸡一样掉入水中,她担忧地看了几眼,想着若是有人落水了,她还可以帮忙。


    欢呼声与议论声混杂在一起,喧嚣如浪潮,苏玉融个头不高,站在人群里,如同投入大海的一粒石子,瞬间便被汹涌的人潮淹没。


    她拼命踮起脚尖,可前面是层层叠叠的人墙,视线被无数晃动的脑袋和挥舞的手臂遮挡,她有些气恼,别人觉得她矮就挤她,苏玉融被弄得东倒西歪,她一生气,支起胳膊肘猛地往旁边一推,刚刚还推搡她的大汉一踉跄,惊恐地看向那个将自己推开的年轻妇人。


    不会吧,刚刚推人的是她吗?为什么力气那么大,就像被牛撞了。


    苏玉融气鼓鼓看着他,道:“你再推我,我就、我就对你不客气!”


    放完狠话,她扭头去看御街,蹦跶起来,好让自己的视野能拓宽一些,苏玉融听到周围的人在兴奋地议论,喧嚣声一下子比刚刚大上不少,


    “来了来了!进士们过来了!”


    两边的阁楼上坐满了富人,多少人家打着榜下捉婿的主意,小厮们探头张望,阁楼窗边坐着手握折扇,掩面嬉笑的年轻女郎们。


    “听说状元郎貌若潘安,还是这一年进士里年纪最小的一个。”


    “快看!那是不是?”


    人群骚动起来,向前涌去,苏玉融听到他们谈论的声音,努力站稳,跟着人群往前,踮起脚去张望,她气愤于自己年幼时吃不饱穿不暖,以至于个子也长不高,踮起脚也只能看到个影。


    周围的人都在呼唤进士们的名字,他们的亲人们翘首以盼,满面红光,脸上都是喜悦。


    苏玉融被这气氛鼓动,她素来安静内敛,此刻竟也忍不住张嘴喊道:“蔺瞻!”


    一开口声音还有些细弱,渐渐地越来越大,“蔺瞻!”


    她大声呼喊,可她那点声音,在这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如同蚊蚋,瞬间便被吞噬得无影无踪。


    在喧天的锣鼓和鼎沸的人声中,进士们的队伍从她面前经过,苏玉融透过人群的缝隙,勉强看到了那个端坐在高头白马之上的人。


    他穿着一身公服,帽插宫花,阳光洒在他如白玉般俊秀的面庞上,耀眼得几乎灼目。


    蔺瞻微微扬着下颌,面容平静,并没有什么欣喜的表情,但那双漆黑的眸子在阳光下,似乎也染上了些许意气风发的光采,让他多了几分生动的、独属于这个年纪的灵气。


    他目视前方,时不时掠过攒动的人头,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那么的耀眼,那么的遥不可及。


    苏玉融呆呆地看着,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声嘶力竭地大喊,“蔺瞻!”


    声音再大,也淹没在浪潮中,可这时,蔺瞻却好像感应到什么,扭过头看向她的方向,苏玉融目光一亮,刚要招手,又被别人挤到后面,等她好不容易挤过去,再抬头时,队伍已经走出去一大截了,蔺瞻也早就到了前面。


    这一刻,苏玉融忽然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是这万千欢呼的人群中,最普通,最不起眼的一个,此刻,她的喜悦,她的呼喊,她的存在,于他而言,与这满街的喧嚣并无不同。


    她挤得钗环散乱,衣衫褶皱,左脚不知何时被人踩了一脚,有些隐隐作痛,嗓子也因为徒劳的呼喊而变得沙哑,可最终,她也只来得及看清他一个模糊的,渐行渐远的侧影,以及那一片在阳光下飞扬的,刺目的红色衣角。


    热闹是他们的。


    苏玉融没有力气再继续往前挤了,她站在摩肩接踵的人群里,心中那点因为他高中而产生的由衷喜悦,渐渐被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失落覆盖。


    队伍远去了,人群也渐渐散去,只留下满地狼藉和依旧在空气中弥漫的鞭炮硝烟味。苏玉融站在原地,良久,才默默地转过身,一瘸一拐地,朝着自己那个安静得有些冷清的小院走去,路上,还顺便用竹竿捞起一个从岸边掉下去的人。


    蔺檀要回去参加丧礼,蔺瞻则风光正盛,考完后,多的是人邀约,他要忙许多事情,要去许多地方,大概也好一阵子都不会来她这里了。


    那些话,什么时候有机会对他说呢。


    苏玉融走在回去的路上,人潮散去,她听到路过的人说,进士们当真光芒万丈,听说那状元郎还没定亲,也不知将来会娶那户人家的姑娘,以他的身份,就是娶公主都可以吧!


    苏玉融平静地听着。


    “玉融,玉融!”


    走过街道,道旁一辆马车突然有人探出头喊她。


    苏玉融抬起目光,循声望去,贺瑶亭坐在马车里,掀开帘子,笑着朝她招手,“快过来。”


    她赶忙跑过去,“五……瑶娘,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看热闹啊。”


    贺瑶亭笑着道,她弟弟也来考试,只不过名次很低,不过怎么也算考上了,作为姐姐,虽说没有达到预期,但也很开心。


    贺瑶亭与弟弟是龙凤胎,他们的父亲宠妻灭妾,母亲虽为主母,但身体不好,又不受丈夫宠爱,姐弟俩为了出头,一个拼命读书,一个拼命学习琴棋书画,好不容易才有今日。


    她月份不小,肚子鼓起来,不敢去前面挤,便叫下人将车马停在远离人群的地方,遥遥看着热闹。本来打算回家了,却瞧见苏玉融从远处走来,垂着头,只闷闷地往前走。


    贺瑶亭连忙掀开帘子喊住她,苏玉融走近了,收敛起情绪,挤出笑容,恭喜贺瑶亭。


    “嗐,也没考多少,吊个末尾罢了。”


    她笑着摆手,嘴上嫌弃,眼睛里却是亮晶晶的。


    苏玉融瞧她面色红润,并没有因为和离而憔悴,她心里稍稍松了口气,但还是忍不住担忧地问道:“你与……的事我都听说了,我本来打算这几日就去看看你,不知道你怎么样了,瑶娘,你还好吗?”


    贺瑶亭闻言,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她轻轻抚上自己隆起的腹部,眼神有些飘远,最终化为一声轻叹,声音里带着几分涩意,“说实话,算不上特别好,难过自然是有的。我十五岁便与五郎定亲,那时他也才十六,他见了我便脸红……虽说一开始,我并不情愿嫁给他这样一个被宠坏了的嫡子,可日子久了,人心是肉长的,我的确……真心喜欢过他的。”


    她话音稍顿,语气变得坚定起来:“我夫君吧,是个软柿子,他若有人敲打,便会努力一些,所以呢,我婆母才想要让他娶我,我后来才知道,当初她派人上门与我爹娘说亲,其实一开始的打算就是让我嫁给他儿子,而不是二哥,她想让我管着五郎。”


    “我呢,这两年也的确一直管着他,不让他花天酒地,逼他读书,我们俩感情好的时候也好,他总爱给我买首饰,可是你知道吗,我管他久了,这喜欢又消磨成了厌恶,他和他那些狐朋狗友们瞒着我,偷偷逛花楼,我生气,拿着棍子去找他,让他回去读书,他却骂我,说我是个母夜叉,就知道打骂他,欺辱他。”


    贺瑶亭眼眶一红,哽咽了一声,接着说:“他若肯振作,我或许还能陪他熬下去。可他如今这般,终日酗酒,自暴自弃,我看不到半点希望。我敲打他、督促他,最初是责任,后来是期盼,如今……只剩下疲惫了。我不能,也绝不会,看着他就这样烂下去,更不能让我的孩子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所以我走了,我不后悔。”


    苏玉融听着,心中唏嘘,伸手抱了抱她,又为她感到心疼,“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她目光落在贺瑶亭的肚子上,忧心忡忡,“你还有孩子呢,外面的人,说话总是那么难听。”


    她深知在京城,唾沫星子是能淹死人的。


    听到孩子,贺瑶亭的脸上重新焕发出一种柔和而坚韧的光彩,她笑了笑,“我不怕,就这么过下去呗,玉融,你忘了吗?当初二哥刚走的时候,我担心你,问你以后该怎么办。你那时对我说,你没有他,一个人也能生活,你说这话的样子,我一直记得。”


    她握住苏玉融的手,“没了五郎,我也一样能照顾好我自己,照顾好我的孩子。孩子还有我这个娘呢!嫁给他之前,我也是全京城人人求娶的女郎,我又不是只能嫁给他!而且我有嫁妆,难道还养不活我们母子二人吗?”


    贺瑶亭语气轻松却笃定,“未来的日子还长着,我有什么好怕的!”


    苏玉融一愣,随后也笑起来,重重点头,“嗯嗯!”


    两个人面对面笑了一会儿,贺瑶亭突然想到什么,话锋一转,看向苏玉融,眼中带着关切,“前阵子,二哥与公爹似乎闹僵了,我偷听到婆母与公爹谈论时提到你的名字,二哥离家是……因为你吗?你们……”


    苏玉融长睫颤了颤,沉迷片刻后,轻轻点头。


    贺瑶亭神情怔然,接着又恢复如常,“你与二哥……若能再续前缘也是好的,如今公爹不在了,族长吧年纪也大了,五叔多年经商,在族中并不能服众,二哥官复原职,七弟又中了状元。”


    提到他,贺瑶亭心中依旧满是惊讶,谁能想到,那个在府里一向为人不喜的七弟如今能有这么大的造化,以后真是前途无量了。


    “说不定日后,还是大房管家,别人可不敢招惹你们,你与二哥,再不怕有人阻拦了,多好啊,兜兜转转还是你们二人。”


    贺瑶亭莞尔一笑,也为她开心。


    苏玉融却笑不出来,若真是这样就好了,可偏偏,现在两个人中间多了个蔺瞻,早已不是当初那样纯粹的关系与感情。


    可她不想贺瑶亭担心,于是强颜欢笑,没让她看出什么。


    “对了,你今日去我家吃茶吧。”贺瑶亭拉着她的手,摇一摇,“我和我娘提到过你,她说有空一定要见见你,正巧我今日碰到你,一起去嘛。”


    苏玉融一听,紧张起来,“真、真的呀?可我也没什么好见的,怕夫人不喜欢。”


    “不会的!”贺瑶亭摇摇头,“我娘和我就一个性子,我喜欢的她肯定也喜欢,她知道你常给我送东西吃,便一直想谢谢你,上次她来看我,我给她拿了些你做的酸梅与松子酥给她尝,她可喜欢了!”


    苏玉融腼腆一笑,摸摸散乱的鬓发,“可我……你看我头发衣服都是乱糟糟,出门也没打扮……”


    这样子似乎不太礼貌,哪有这样子登门的,她什么都没准备,也不好空手去……


    “这有什么!”贺瑶亭拍拍座下的箱笼,“我马车里面平日都会备些衣裙啊,以备不时之需,这里面什么都有,你穿我的,嗯……你比我矮一些,穿这个吧!”


    她挑了件裙子,在苏玉融面前比了比,贺瑶亭这么热情,苏玉融也不好意思拒绝,任丫鬟为她换好衣裳。


    到了贺府,贺夫人是个和蔼可亲的妇人,并未因她的出身而有丝毫轻视,反而对她的手艺赞不绝口,拉着她说了许久的话,苏玉融紧张的情绪也缓解许多。


    夜色渐深,尽管贺府再三挽留,苏玉融还是惦记着家中那些还没吃饭的小鸡,于是婉言谢绝了,贺夫人体贴地安排了马车,又让丫鬟塞给她一盒精致的糕点。


    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在寂静的夜色中响动着,苏玉融靠在车厢壁上,怀中抱着贺夫人给的糕点盒子,心中既有暖意,又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怅惘。


    到了巷口,她谢过车夫,独自提着东西走向家门,等她走到院门口,才猛然想起,白天出门太着急,忘了锁门。


    苏玉融心一慌,小心翼翼将院门推开,往里望了望,害怕会不会有歹人进去,然而,院门被推开的一刹那,苏玉融便僵住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与她清晨离开时并无二致,但堂屋里竟然点着灯,一道清俊挺拔的身影,正侧对着她,站在堂屋中央,低头看着桌上,她未曾绣完的绣品。


    那人穿着一身宽大公服,绯色罗袍,腰束革带,这身衣服……苏玉融觉得有些眼熟,又有些陌生,她白日里在御街上见过的,那是……进士的公服。


    分明是极为严肃甚至有些刻板的袍服,穿在此人身上,却丝毫不显臃肿或空旷,反而被他挺拔如松的身姿完全撑起,这衣裳更衬得他肩宽腰窄,清瘦而矜贵,烛光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整个人就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


    这时,那人似乎听到了门口的动静,缓缓转过身来。


    烛光清晰地映照出他的脸,面如冠玉,眉目清朗,五官如同一副极尽勾勒的工笔画,浓丽至极。


    苏玉融彻底呆住了,怔怔地看着那个身影,脑海中一片空白,连迈步子都忘了。


    少年看着她这副傻愣愣的模样,眼底似有微光流转,他嘴角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极轻的笑,那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慵懒和促狭。


    “怎么?”他开口,声音比平时柔和了些许,“站在那儿不动,是不认识我了吗?”


    苏玉融一步步犹豫地走过去,看着他,痴怔开口,“阿瞻……你怎么来了?”


    他眼下,不应该被簇拥环绕着,怎么会来到她这儿呢?


    蔺瞻抿唇一笑,反问,“今日进士游街,你去看过吗?”


    苏玉融垂着眸,“去了。”


    “那你可有瞧见我骑在马上的模样?”


    苏玉融摇了摇头,“没,人太多了,我挤不进去,你……你怎么穿成这样子过来了。”


    到了夜里,竟然还穿着这身绯红公服,头戴乌纱帽,鬓边簪着皇帝所赐的三色花。


    她其实也是看过一点他转瞬掠过的身影。


    但苏玉融不想承认自己挤破脑袋也要上前的事实。


    她说完,蔺瞻竟然微微抬起双臂,就像小姑娘穿到新衣裳那般,转了个圈,给她展示。


    “就是怕你没瞧见,所以才想着穿过来给你看看。”蔺瞻看着她笑,眉眼弯弯,“今日御街上好多好多人,可那么多的人,我却只想让你看到我的样子。”


    第八十二章 齐人之福


    骑在马上时, 视野里都是人,他在人群里艰难地寻找着苏玉融的身影,期待也许她会过来看他, 不知道她有没有瞧见他的模样,与平日不同。


    怀揣春思的少男少女, 都是这般, 难得打扮一趟,便总想让心爱的人也看见。


    别人的夸赞与瞩目,他并不在乎,他就是想考个让别人都望尘莫及的排名,想走在最前头, 这样苏玉融只要一抬头,第一个注视到他的就一定是他,做最好的,最耀眼的, 她才不会被别人吸引走目光。


    苏玉融心头动了动, 像是有小团烟花噼啪响着, 只是很短暂, 转瞬即逝。


    他怎么会这么傻呢,这个时候明明应该去参加那些为他而设的宴会, 怎么会寻到她这里,傻哄哄的, 一件衣服而已, 有那么值得一定要看吗?她看不看得见,又有什么重要的。


    可是为什么眼睛却很酸。


    苏玉融回想起白天,少年高坐白马上,衣袍鲜红, 正是春风得意,姿艳卓绝的年纪,他像林中最为挺拔俊秀的潇潇青竹,簌簌风流,谁都比不过他,耀眼得近乎灼目。


    那些原本犹豫,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的话,突然有了着力,苏玉融垂着眼,沉默许久,久到蔺瞻脸上的笑意都落了下来,惶然看着她,以为自己的样貌并没有自诩得那般出众,吸引不了她的目光。


    可这时,苏玉融却仰起头,对他笑了笑,“小叔,你今日……很风光,恭喜你终于金榜题名,以后的人生,一定一帆风顺。”


    听到那个称呼,蔺瞻神情彻底僵住。


    从什么时候起,苏玉融没再用“小叔”这个称呼唤他?大概是两个人刚在一起,她就不再提到这个称呼了,这一声一下子将蔺瞻拉回从前,那个只能站在阴暗的角落,窥视她和蔺檀恩爱的回忆里。


    蔺瞻脸上的笑容荡然无存,竭力维持着面色的平静,不让自己突然发疯吓到她,“你为什么这么叫我,你重新唤我的名字。”


    苏玉融咬着口腔内侧的软肉,让自己冷静下来,小声说道:“你是……你是蔺檀的弟弟,我自然……自然要唤你‘小叔’……”


    蔺瞻扯了扯嘴角,“那你的意思是,你与他是夫妻,而我,只是个外人,是你丈夫的弟弟,就同从前一样,对吗?苏玉融,你要把我丢了吗?”


    闻言,苏玉融头低得更低,几乎要戳到胸口,想开口解释,结果视线却先模糊了。


    她并不是个爱哭的性子,苏玉融不喜欢总是哭,因为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不管是与人吵架还是别的什么,先落泪的那个总是会失了气势,她不想这样,不想那么不体面,可是眼泪就是不听话,她讨厌这样的自己,什么话都还没来得及说,就已经忍不住开始掉眼泪。


    她不想哭的,真的不想,在这种时候流泪算什么?明明决定了要划清界限,结果又红了眼眶,这样好做作,坐实了她就是个连情绪都无法自控的,软弱无能的可怜虫。


    苏玉融拼命地想忍住,用力眨眼,想将泪水逼回去,可鼻尖还是开始发酸,所有的准备,所有想要维持的体面和冷静,在这不请自来的泪水面前,瞬间土崩瓦解。


    讨厌不听话的,总是背叛她的泪水。


    蔺瞻本来心情很烦闷,胸腔里因为她的话积郁起一股浊气,本来可以按捺住的情绪也一下子翻涌起来,袖中的拳头握紧了,那种想要毁掉一切的冲动又在作祟。


    他有什么好犹豫的,就该直接将她关起来,藏到没人能发现的地方。


    只是,在看到她的眼泪时,他所有的情绪,一切的一切,都如退潮般转瞬消逝。


    苏玉融咬着唇,努力将眼泪憋回去,想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难堪,她不敢去看蔺瞻的神情,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糟糕透了。


    可面前的人却轻轻叹了声气。


    下一刻,苏玉融便觉得让自己被托着臂膀抱起,放在了桌子上。


    她噙着泪,抬起模糊的视线。


    蔺瞻双手撑在她身侧,盯着她的眼睛,轻声道:“好可怜。”


    “为什么哭?”他问道:“因为舍不得我,因为那些话并非你的本意,对吗?”


    苏玉融紧紧抓着自己的衣摆,被他困在双臂间,狭小的空间里,她不管抬头还是低头,亦或是别开脸,都身处在他的注视下,避无可避。


    蔺瞻没有继续逼问,只是抬起手,屈起指节,用最柔软的指腹小心翼翼擦了擦她湿漉漉的眼。


    这份温柔,让苏玉融心里更加羞愧与委屈。


    她吸了吸鼻子,眼泪掉得更凶了,说:“你如今风头正盛……以后定然也前程似锦,不应该和我这样继续不清不楚下去。”


    话一但开个头,之后的便好说许多。


    苏玉融看向蔺瞻,说:“你好不容易才走到如今,若是被人知晓叔嫂不伦之事,那你以后该怎么办呢,而且我……”


    她顿了顿,声音哽咽几分,“你说你喜欢我,其实只是因为,你见过的女子很少,将对嫂嫂的依赖当做了男女之情,等你以后遇到更多更好的姑娘,你就不会觉得我有多好。”


    蔺瞻从小独来独往,哪见过几个姑娘,可能他长这么大,接触最多的女人就是她,而她因为丈夫的缘故,对小叔子多有关照,所以蔺瞻才会将这样的亲情与依赖,误以为是男女之情。


    一定是这样,她只能这般解释给自己听,好让她心里因为准备舍弃他而产生的愧疚能减轻一些。


    她想到白天在御街,那样的热闹,大富人家等着榜下捉婿,世家大族的小姐,是她怎么都比不上的,苏玉融当时便觉得,蔺瞻本身,是可以有一个很好、很好的姻缘的,可是与她在一起,他什么都得不到,还要遮遮掩掩,一旦过去两个人之间的叔嫂关系被发现,一切都完了。


    她的呼唤与瞩目,在那么多的人里面,终究是要被淹没的,两个人的开始,原本就是个错误。


    苏玉融抬起湿润的眼眸,哭得鼻子不通气,一抽一抽地道:“我与蔺檀约定好,要一直在一起,所以我不能辜负他,但我也不能那么自私,非要将你拖进这段关系里,对不起,早在蔺檀他回来的时候,我就应该与你了断干净,而不是一直享受着你的喜欢,不……就不该开始,在栗城的时候我……”


    她话未说完,蔺瞻突然倾身向前,温润的唇落在她眼睑上,他舌尖微吐,啄吻、舔掉她眼角的泪水。


    苏玉融愣住了。


    “你这张嘴……为什么总说些我不爱听的话。”


    蔺瞻道:“什么叫我把对你的依赖当做了喜欢?”


    他反问,“苏玉融,我不是小孩子,我分得清我心里面在想什么,如果真如你所言,那你告诉我。”


    蔺瞻握住她的手,逼视她,一字一顿对她说道:“我为什么想亲你,为什么见了你心就跳得很快,又为什么天天都想和你做?想舔你,操你,你回答我,这是为什么,难道是依赖吗?”


    他语气平静,清俊明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双黑漆漆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吐字清晰。


    苏玉融神情顿时僵住,连哭都忘了。


    这样的话,为什么他总是能毫无负担地说出来。


    他穿着这一身绯红罗袍,头戴乌纱帽,身姿清正,笔挺如竹,张嘴却是这般粗俗不雅的话,偏他面无表情,声音更是平淡,没有起伏,仿佛只是在呈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就像回答先生的问题,就像与同窗谈论时见。


    苏玉融眸光流动,被吓坏了,“你不要这样说……”


    “为什么不能。”


    他盯着她,开口,犹如蛇吐信,背着光,眼眸黑森森的,里面更是看不出什么情绪,“这些明明都是事实,难道我们没亲过、没抱过、没做过吗?莫非你真觉的可以当做一切都没发生,苏玉融,你以后和蔺檀在一起的时候,真的不会想到我吗?”


    苏玉融想着那样的画面,头皮发麻。


    她眼睛很红,咬着唇,有些无助,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见她沉默,蔺瞻无力地伸手,缠着她的发,垂眸低声道:“我究竟要怎样,才能让你看到我的真心,才能让你不将我推开?”


    明明站着比她坐在桌子上还要高上许多,却用那种上仰的目光看着她,“因为我比兄长晚遇到你,所以我永远都是弃项,你与他情深义重,想再续夫妻缘分,便要放弃我。”


    苏玉融的心思被点明,整个人都无措起来,握紧了手。


    “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为什么要轻易地为我做决定。”


    蔺瞻声音很轻,好像风一吹就能散了,“苏玉融,除了你,我谁都不喜欢,对我而言,没有更好的女子,因为你便是最好的,谁都比不过你。我这个人,从一出生开始便不受人喜欢,没有人爱我,也没有人真心待我,你觉得我现在风光,会有许多人对我好,可是……那是因为,我是现在的我,而只有你,苏玉融,只有你会心疼过去的我,对那个蔺瞻好。”


    他嗓音有些沙哑,“我不在乎那些虚无的东西,不在乎别人的夸赞,我就想要你看着我,夸我,爱我,如果你不要我,那我真的没处可去了,求求你了,不要对我那么狠心,不要抛下我、丢弃我。”


    蔺瞻伏下身,环抱住她的腰。


    因为他的那些话,苏玉融心神也跟着凝滞了,她终于开口说:“可我……我心里还有蔺檀,我不会与他分开的,但……一个人的心里怎么能装着两个人,阿瞻,这样是不对的,我不能……不能这样……”


    她哽咽着哭道:“我不想对不起蔺檀,也不想让你难过,都是我不好。”


    为什么定力那么差,为什么没有经住小叔子的诱惑,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如果决定与蔺瞻在一起了,那为什么又对蔺檀恋恋不忘。


    都是她的错,让一切变成了现在这样的局面。


    她又要哭,蔺瞻却伸手将她要埋下去的脸捧住了,她的泪都落在他指尖。


    “我只问你一句话。”蔺瞻将她的脸抬起来,让她不得不直面他的双眸,不得不看着他。他的力道不容挣脱,却又带着几分轻颤。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倒映着她泪眼朦胧的模样。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孤注一掷的沙哑,每一个字都敲在苏玉融的心尖上,“苏玉融,你的心里,有没有我?这么久来,可曾……哪怕一丝一毫,喜欢过我?”


    苏玉融看着他眼中那份几乎要溢出来的,混杂着渴望与卑微的目光,所有试图掩饰,试图逃避的借口,在这一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她避不开他的眼睛,也骗不了自己的心。


    沉默之后,苏玉融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她用尽全身力气,极轻极轻地点了一下头。


    “……有。”


    仿佛这个字的吐出,耗尽了她所有的勇气。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清晰地感觉到,捧着她脸颊的那双手,收紧了一下,随即又像是怕弄疼她般迅速放松。


    她怯怯地睁开眼,蔺瞻一眨不眨地看着她,那双漂亮的黑眸里闪过一丝茫然,随即,像是冰封的湖面骤然被春风吹皱,雪融春暖,玉碎般的眸光轻轻颤抖。


    不知为何,心里那些阴鸷的念头,那些翻涌的戾气,在这一声里,竟全部瓦解了。


    他这只从阴暗角落里爬出来的,不被期待的怪物,所求的,不过是她心田一角,能有一块属于他的,小小的立锥之地。


    蔺瞻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不是平日那种带着讥诮或冰冷的笑,而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快意,他倾身,额头轻轻抵着她的,摸着她哭得红红的脸,温热的呼吸交织在一起。


    “够了。”


    他喃喃道:“苏玉融,这就够了。”


    蔺瞻伸出双臂,将她紧紧地拥入怀中,他将脸埋在她颈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嗅着她身上淡淡的,让他无比安心的气息,“我不贪心了。别的东西,我都不求了。”


    他曾经以为,爱是独占,他想要将她占为己有,哪怕用伤害她的方式,可是到了如今,却又舍不得,他还是想看见她的笑,想听她说喜欢他,不愿这份纯粹的喜欢,因为他疯狂恶毒的念头,变成恐惧,不愿她枯萎。


    爱一个人,原来也会让恶鬼学会披上人皮,学会克制本能,他甘之如饴,这一点甜,足以慰藉他过往所有的不堪与荒芜。


    苏玉融被他紧紧抱着,感受着他胸腔里传来的心跳,听着他的低语,她抿唇,忍着泪,维持着的最后一丝清醒,“我是喜欢你,但我心里面,我也喜欢蔺檀,我没有办法在你们两个之间做下选择,我不想这样,也不该这样,三心二意,摇摆不定。”


    蔺瞻说:“谁规定的,心里只能装一个人?”


    苏玉融抬起泪眼,看着他。


    “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左拥右抱,心里装着无数个女人,世人却谓之风流,凭什么你的心里,就不能同时装着两个人?”


    蔺瞻神情认真,带着一种引导般的耐心,“你看,那些高门大户的老爷们,正妻、侧室、姨娘、通房……他们哪一个不是心里分成了许多份,装着不同的人,他们可以,你为什么不可以?”


    他伸出手,轻轻擦了擦她脸上的泪痕,声音压低,带着一种诱哄般的意味,“你不必觉得羞愧,不必觉得自己不堪。你可以既念着兄长的好,也同时接受我的喜欢。”


    他看着她震惊而混乱的眼眸,缓缓勾起唇角,“你可以坐享齐人之福,不必选择,我与他,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苏玉融哑然,“可是……”


    “没有可是。”


    “你心里有兄长,也有我。”他凑近她,气息拂过她的耳畔,“这不是罪过,苏玉融,这是你的本事,错的是我们,是我们……离不开你。”


    蔺瞻对着她笑,烛火映照中,他一身绯衣,明艳得像个妖怪,“求你,继续超度我,继续爱我吧,苏玉融。”


    苏玉融还在垂死挣扎,她这一辈子老实本分,这样惊世骇俗的事情,她一时难以接受。


    “要是被人知道……”苏玉融缩着肩膀,“会被浸猪笼的。”


    “那就不让他们知道。”蔺瞻侧着头,拉着她,用自己的脸去蹭她的手,求她爱抚。


    “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天涯海角,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蔺瞻抬起目光,虔诚地看着她,“苏玉融,我是你的,是你一个人的。”


    他目光炽热,瞳孔里映着她的影子,满心满眼,都是她。


    苏玉融怔怔地望着他,心口那簇熄灭的小烟花,仿佛又被这炽热的注视重新点燃,噼啪作响,灼得她心尖发烫。


    白日里,他是何等风光,高头大马,绯袍玉带,于万千欢呼与瞩目中从容而行,那般清贵卓艳,意气风发,如同九天之上偶然垂落人间的一抹流云霞彩,耀眼得让人不敢直视,只觉得遥不可及。


    可此刻,象征无上荣光的绯色公服逶迤在地,沾染了俗世的尘埃,那个本该在琼林宴上接受众人恭贺,清冷孤高的少年,如今正以一种臣服与迷恋的姿态,伏在她膝前。


    烛火摇曳,在他清俊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那双漆黑的眼睛如同被春水洗过的墨玉,明亮婉转,只装着她。


    只有她。


    这副模样,天上地下,只有她一个人可以看到,与今日白天,所有人都见过的蔺瞻,是完全不一样的。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悸动、怜惜与某种隐秘独占欲的情绪,如同藤蔓般悄然缠绕上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许久,苏玉融低声,“嗯……”


    她尝试着去接纳两个人,去习惯这样的关系,这样,是不是谁都不用辜负了?也不用再做选择。


    答应完的一瞬间,苏玉融清晰地感觉到,被她抚摸着的人,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那双凝望着她的眸子里,仿佛有万千星辰骤然亮起,光华流转,几乎要将她溺毙其中。


    苏玉融被他目光中的漩涡所吸引,被他那句“我是你的“所蛊惑,缓缓抬起了手,指尖落下,轻轻触碰到了蔺瞻温热的脸颊,随后,苏玉融倾身,迟疑几瞬,最后还是鼓起勇气,主动亲吻蔺瞻的唇瓣。


    轻轻的一个吻,明明像一片羽毛,却又灼热得如同烙铁,在他身上打下一个属于她的印记,标志着,他为她所有,是她的所属物。


    蔺瞻浑身颤栗起来,整具身体内所有的血液都被点燃,剧烈地沸腾。


    他不等苏玉融后撤,便将她用力按进怀里,追着那双柔软的唇吮吻。


    苏玉融害怕这样凶猛的亲吻,但是并没有后退,反而主动张开嘴,任他闯进来,舌尖被拖曳而出,每一寸呼吸都被掠夺干净,她只能无力地攥着他的衣襟,又怕将这身公服攥皱了,于是松开手,整个人只能借助于蔺瞻的搂抱,才不至于身体软得从桌子上滑下去。


    这吻漫长而缠绵,分开的时候两个人都有些气喘吁吁,蔺瞻捧着苏玉融的脸,蹭蹭她的鼻子,边喘边笑,“好喜欢你,爱你。”


    苏玉融羞赧地垂下眼皮,“别说了……”


    他不理,“我就要说,每天都说。”


    她别扭地看向别的地方,突然发现,桌子上放着一个陌生的包裹,回来后一直顾着与蔺瞻说话,没有注意到桌子上还有别的东西,她没有见过,应当是蔺瞻带过来的。


    蔺瞻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听她问道:“这是……”


    蔺瞻示意她,“你打开看看。”


    苏玉融伸手,迟疑地解开结扣,拨开,发现里面竟然是一件衣裳。


    大红布料上满是精致华美的刺绣,在烛火中泛着粼粼光芒,一钩一线,精美绝伦,她一下子就看痴了。


    苏玉融不敢伸手,怕会弄坏。


    蔺瞻却牵着她,带着她将那身裙子拿出来,金线绵绵,流光如同碎金般倾泻,美得让她心惊。


    “上次,我说想给你送件衣裳,其实是嫁衣。”


    蔺瞻腼腆一笑,“怕直接和你说,你会不同意,所以我就偷偷找绣房做的,加工加点,花了我所有的积蓄才赶制出来,就想今日拿给你穿,你瞧,你我这样,都着绯衣,像不像在成亲?”


    苏玉融抚摸着那件嫁衣,闻言,心头思绪万千。


    蔺瞻看着她,期盼地道:“苏玉融,你与蔺檀三媒六聘,拜过天地,今日也嫁我一回好不好?你穿上它,就当我们也成亲了。”


    第八十三章 别的男人留下的痕迹。


    早在进京之前, 蔺瞻就问过苏玉融许多次,能不能和他成亲,结为真夫妻。


    那个时候, 蔺檀刚出事不久,苏玉融虽然与他在一起了, 但总想着, 再为蔺檀守一守,所以她一直没有答应过,可是时间久了,大概这点岌岌可危的决心最终也会被他磨平的吧,如果不是蔺檀死而复生, 会不会也许没多久她就真的答应他了?


    只是蔺檀回来了,而苏玉融也无法在两个人中间做决定,她不能答应蔺瞻与他成婚,但若是他想看她穿上嫁衣的模样, 苏玉融不会拒绝, 她会满足他一切的要求, 尤其是当这个人将整颗真心都捧到她面前时。


    她捧着那衣裳, 目光动容,点点头, “好,我穿给你看。”


    “嗯。”


    蔺瞻轻轻笑了, 将她又从桌子上抱下来。


    苏玉融抱着嫁衣钻进了卧房。


    蔺瞻在门外踱步。


    白日里在金銮殿上面圣, 应对天子垂询,他都能做到面色不改,从容不迫。可此刻,在这间小屋子里, 不知道为什么,他紧张得如同一个初次上战场的愣头青。


    手心里沁出薄汗,黏腻得让他不适,蔺瞻甚至不得不抬手摘下官帽,用帕子擦了擦额角的虚汗,才能显得自己没有那么狼狈。胸腔里那颗心,一下又一下撞击着肋骨,声音大得他怀疑屋内的她都能听见。


    蔺瞻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这莫名的躁动,目光却不受控制地频频瞥向那扇紧闭的卧房门,里面悄无声息,只有细微的,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如同羽毛,一下下撩刮着他紧绷的心弦。


    时间被拉得漫长,他焦灼又紧张地来回走动。


    终于,身后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以及一声细弱蚊蚋,带着羞涩的呼唤。


    “蔺瞻……”


    他转过身。


    卧房门口,苏玉融静静地站在那里。


    她穿着一身红色的嫁衣,并非京城时下最流行的繁复款式,但料子却极好,那浓烈如火的颜色,仿佛瞬间点燃了这间素净的屋子,也狠狠灼烫了蔺瞻的眼眸与心底。


    嫁衣裁剪合度,勾勒出她不算纤细却匀称姣好的身段,因常年劳作而比寻常贵女略显圆润的肩臂,被柔软的绸缎包裹,透出一种别样的,丰腴而温软的风致。


    嫁衣领口微立,她抬着头时,露出一段白皙娇弱的脖颈,方才在里面,她还梳了发,平日里总是松松挽着的发髻此刻尽数绾起,露出女孩光洁的额头和那张并不明媚,此刻却因这身红衣和颊边飞霞而显得格外动人的脸。


    苏玉融很不习惯这样隆重的装扮,没想到她这辈子还有再为另一个人穿上嫁衣的时候,苏玉融双手无意识地交叠在身前,手指紧张地绞着宽大的袖口,眼神怯怯地垂着,长而密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微微颤动,不敢与他对视。


    这裙子那么精美,她连触碰都害怕会弄坏,那些繁复的绣纹,针脚绵密,栩栩如生,只是看着便知道千金难求,贵重得令人咋舌。


    也不知道自己穿起来好不好看,她相貌普通,个头也不高,怕是配不上这么好的衣裳。


    蔺瞻看着面前的人,觉得自己都不会呼吸,不会说话了。


    他想象过无数次她穿上嫁衣的模样,却从未想过,会是这般……惊心动魄。


    那身红衣衬得她肌肤愈发白皙,却也让她平素里的那点怯懦,化作了待嫁新娘惹人怜爱的娇羞。


    他眼中眸光涌动,一朝夙愿得偿,只觉得整个人都好像飘了起来,哪怕现在让他去死他也愿意,那灼热的目光,几乎要将她身上那层单薄的绸缎也一并点燃。


    蔺瞻就那么傻站着,呆呆地看着她,周遭的一切声音、光影都褪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眼前这一抹灼灼的红。


    苏玉融被他那几乎要将人灼穿的目光盯得无所适从,脸颊烫得厉害,羞赧地低下头,盯着自己裙摆上细密的绣纹,声音细弱,“傻站着干嘛呀……”


    蔺瞻回神,可神思仍是恍惚的,像是饮了陈年的烈酒,醉意醺然,他痴痴地望着她,脚下不由自主地,一步一步,缓缓向她走近,每一步都仿佛踩在自己雷鸣般的心跳上。


    直到两人近得能感受到彼此呼吸带来的微热气息,他才停下,目光依旧胶着在她身上。


    “好漂亮。”


    蔺瞻哑声说,语句直白得没有任何修饰。


    苏玉融羞得低下头,“我也觉得这裙子很漂亮。”


    蔺瞻却摇头,“我说的是人,苏玉融,你好漂亮。”


    论姿色,她算不上多美的一个人,与京中的贵女们相比,也顶多算是清秀。


    可是苏玉融身上就是有一种难言的吸引力,蔺瞻只要一见到她,便觉得自己像是饮了壶酒一般醉醺醺的,分不清东南西北。


    为什么见了她便走不动道,为什么她微微蹙眉的样子,她笨拙腼腆地笑时,甚至她此刻紧张绞着衣袖的模样,都像带着钩子,能轻而易举地撩动他,面对她时,只觉得心里快慰到觉得,哪怕即刻死在她怀里,也是人生至幸。


    顿了顿,蔺瞻喉结滚动,声音低沉而认真,带着一种近乎宣告的笃定,补充道:“好喜欢。”


    他一直如此,喜欢什么,厌恶什么,从来懒得去遮掩。


    外人只道新科状元虽性子冷了些,但言行举止却满是君子风仪,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不过是一层勉强披在身上,用以应对世俗的皮囊。


    自幼无人悉心教导他何为“发乎情,止乎礼”,无人告诉他喜欢与爱需要用含蓄的言辞来包装,就像动物一样,所有的情感都直接而猛烈,那么,兽类表达喜欢的方式是什么呢?舔舐对方的毛发,在对方身上留下自己的气息,蹭弄,以及交配。


    在官场,在同僚面前,他尚需伪装,戴上清冷自持的面具,可在她面前,这层皮囊便自动剥落,露出内里那个鲜廉寡耻,病态的本真,他想说什么便是什么,想怎么看她便怎么看她,目光灼灼,带着原始的占有欲和毫不避讳的痴迷。


    蔺瞻天生就不懂,或者说,不屑于去明白什么是羞耻,尤其是在对她表达渴望的时候。


    苏玉融又一次被他这毫不遮掩的直白烫得心尖一颤,她怯怯地掀起眼皮,飞快地瞥了他一眼,撞进他那片深邃灼热的眸子里,又慌忙垂下,唇角却忍不住微微弯起一个极浅极甜的弧度,带着女儿家的娇羞与欢喜。


    好一会儿,又被盯了许久,苏玉融终于鼓起勇气抬起眼眸,笑意浅浅,轻声问道:“光看着……不拜天地,不喝合卺酒吗?”


    话一出口,她自己先受不住这羞意,刚抬起的头又低了下去,耳根红得像是要滴血。


    她怎么能说这话呢,显得她很着急一样。


    蔺瞻闻言,眼神骤然亮起,他立刻反应过来,斩钉截铁地道:“当然要!”


    随即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视,握住了她微凉的手,她的手并非柔若无骨,指腹带着常年干活的茧,却让他感到无比的真实与温暖。


    蔺瞻牵着她,走出屋子,来到洒满清辉的院落中,今夜月色极好,银白的月光如碎银般泻地,将小院照得朦朦胧胧,宛如梦境。


    没有高堂在座,没有宾客满朋,没有红烛高燃,只有天边一轮孤月,地上一双璧人。


    蔺瞻拉着苏玉融,面向那轮皎洁的明月,郑重其事地整理了一下衣袍,苏玉融也学着他的样子,理了理嫁衣的袖摆。


    随后两人齐齐向着那轮见证过无数悲欢离合的明月,深深叩拜下去。


    没有高堂可拜,便拜他们自己,他们再次相对,深深叩首。


    礼成。


    没有喧嚣的祝福,只有夜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如同天地间最温柔的贺词。


    蔺瞻直起身,依旧牵着苏玉融的手,走进屋内,桌上自然没有准备好的合卺酒,只有苏玉融白日里煮好的麦茶,盛在粗陶碗里。


    他倒了两碗麦茶,递给她一碗。


    苏玉融不喝酒,家里自然也不曾备有酒酿。


    蔺瞻看着她,眼神柔和,“以茶代酒吧。”


    “好。”


    苏玉融接过陶碗,用力点头,对二人而言,碗里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共饮的人。


    手臂交错,目光交融,带着麦香的茶水入喉,微苦,而后回甘。


    饮尽清茶,蔺瞻放下陶碗,目光再次落在她身上,那身红衣在烛光与月光的交织下,美得令人心神荡漾,真奇怪,明明不曾饮酒,此刻却又醉得厉害。


    苏玉融回头看向他,对上他的视线。


    浓烈得好像穿透这层层叠叠的衣裳,将她扒光了。


    她本能地有些害怕,“这样,算不算礼成了?”


    拜了天地,喝了合卺酒,就算夫妻了。


    蔺瞻摇摇头,继续盯着她,而后一字字说:“你不是成过一次亲?难道你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


    苏玉融脸颊迅速涨红。


    蔺瞻手指勾起她的一缕发,在指尖缠啊缠,眼尾轻轻上扬,瞳波流动,明眸红唇,浑身上下都透着诱哄的气息,“告诉我,接下来要做什么,嗯?”


    苏玉融难以启齿,低着头,嫁衣的红映照在她的脸上,苏玉融被盯得头皮发麻,只得小声说:“要、要洞房……”


    他笑了一声,“答对了。”


    下一刻,便弯腰将她直接抱起来,苏玉融一下子腾空而起,被他托抱着,蔺瞻仰着脸亲她,一边亲一边往卧房里走去,脚一勾,将卧房门又踢上了。


    她有些怕高,被抱起来时,只觉得自己都要撞到房梁了,苏玉融害怕自己一不小心会摔下来,于是只能搂紧蔺瞻的脖子,可这样就更加投入他的怀抱,她因惊慌而张开嘴,连呼声都没来得及发出,蔺瞻的舌尖便闯进来,牙齿被顶开,勾着她的。


    他长腿一迈,两步便走到榻边,护着苏玉融的脑袋,将她放在榻间,苏玉融只来得及浅浅呼吸几下,换了换气,接着便又被擒住,身下的柔软与他带来的压迫感对比鲜明,饱满的唇瓣被吮咬着,逐渐透出浓艳欲滴的绯色。


    他时而急迫,时而耐心地描摹她的唇形,苏玉融闭着眼睛,羞赧地回应着。


    烛光摇曳,将两人交织的身影投在墙壁上,苏玉融只觉得浑身发软,像坠入温暖的云团,所有的羞涩和紧张都在这个漫长的吻中慢慢融化,只剩下与他唇齿相依的悸动和迷醉。


    不知过了多久,蔺瞻才稍稍退开些许,额头抵着她的,呼吸沉重而灼热,他看着她水光潋滟的眸子和被吻得愈发红肿饱满的唇瓣,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痴迷与渴望。


    蔺瞻直起身,开始解自己身上那件碍事的公服,摘了乌纱帽就丢在地上,低头拉扯革带,动作间带着几分急躁,结果因为太着急,越扯越紧,锁扣都卡在一起了。


    他皱眉,忍不住道:“烦死了,怎么拉不开。”


    那副急色样,让苏玉融也跟着脸颊发烫,她只好坐了起来,红着脸低声道:“我来吧。”


    她跪坐在他面前,微凉的手指轻轻覆上他因急躁而有些发烫的手背,蔺瞻动作一顿,抬眼看向她,那双总是幽深难测的眸子里,此刻朦胧地映着她穿着嫁衣,面若桃花的身影。


    他顺从地松开了手,任由她接手这个难题。


    苏玉融低垂着眉眼,不同于他的急迫蛮干,她仔细研究着那纠缠在一起的锁扣,呼吸轻轻拂在他身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独属于她的干净气息,蔺瞻屏住呼吸,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的脸,只觉得那被她触碰过的衣衫与革带,连同其下的皮肤,都灼烧起来。


    “咔哒”一声轻响,锁扣终于被她解开。


    革带松脱,公服的前襟也随之散开,不待苏玉融收回手,蔺瞻已握着她的手腕,带着她去摸索自己。


    掌心是男子紧绷的肌理,肤色淡若霜雪,是一副年轻又漂亮的躯体。


    苏玉融想收回手,又抽不开,只能被迫地感受着他蓬勃的,为她而出现的生命力。


    “苏玉融,我好看吗?”


    蔺瞻含笑问她,少年姿容清绝,一笑更胜春华流雪。


    他往日那般冷冷淡淡的笑,从来不叫人觉得亲近,再加上疏离孤远的态度,让人忽略了其实他长着一张分外秀美的脸,真心实意笑起来,以及心存勾引时,凤眼微眯,朱唇轻吐,那种清寒孤高的感觉不在,反倒多了几分甜。


    苏玉融怔然看着,是人便喜好美妙之物,任何人都不例外,她下意识回答,“好看……”


    蔺瞻眸中笑意更甚,心里面第一次由衷得感激起自己那双早死的爹娘,给他留了张还算过人的皮相。


    他伸手去解苏玉融身上的嫁衣,因为怕有任何粗鲁一点的动作弄坏它,所以苏玉融极为配合,红衣垂落,花开一般,一层一层地在她身上散开。


    肌肤暴露于春夜,苏玉融瑟缩一下,而后不知想起什么,突然面色一变,伸手,想要按住蔺瞻的胳膊,阻止他继续扯开她的衣衫。


    但他的手已经捏住了衣带,轻轻一抽,苏玉融雪白的双肩便完全展露在她面前。


    心衣的红,肤色的白,交织在一起,艳丽无比。


    苏玉融抱着胳膊,有点不敢看他。


    她忘了,前两日刚和蔺檀胡闹过,她满身都是未褪的痕迹,浅浅的印子,在雪腻的肌肤上显得格外明显,到处都是,她纤巧柔韧的双臂,腰腹,乃至于腿侧都遍布着这样的痕迹与牙印。


    蔺瞻眸光一暗,像是生气了。


    苏玉融抿着唇,“阿瞻……”


    她不安地唤了一声,怕他会发作,都怪她忘了。


    然而,蔺瞻却只是看了几眼,接着便低下头,吻落在她颈侧与胸口,一点点覆盖掉别的男人留下的痕迹。


    第八十四章 “你在我心里独一无二。”……


    月明星稀, 庭中枝叶摇曳,如藻荇交横。


    床头原本绑着帘子的绸带也在剧烈的颠簸中松散,缓慢垂落, 将这榻彻底遮蔽成一方小小禁地。


    苏玉融仰面躺着,视线里是晃动的雕花床顶, 腿被抬得很高, 几乎压到她的肩膀上,整个人呈现一种近乎献祭的姿态,投入另一人的怀中。


    相比较于她的害羞与腼腆,蔺瞻则无畏无惧,他那张白皙的面皮, 虽然有些红,但只是因为情动,并非羞涩,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怀里的人, 目光如有实质, 寸寸侵略, 直到两人除去一切隔阂, 如鸿蒙初开,阴阳两极紧密相融, 密不可分。


    他伸出手,拨开她徒劳地挡在脸上的胳膊, 引着她去触碰, 要她睁开眼睛看着,看清楚那些酣畅淋漓的快意是怎么出现的,不要忘记此刻,不要抵赖今时今日做下的决定。


    苏玉融羞怯得厉害, 扭着头不肯依从,鼻间发出细弱的呜咽,蔺瞻便故意使坏,抽离又松松闯入,逼得她纤细的腰肢无助地扭动,直到她终于受不住这般慢无休止的磋磨,泪眼朦胧地,哀求般地睁开了一条缝,颤抖着伸手,再抬眸,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却燃着烈焰的眸子,苏玉融咬紧唇,像被沸水灼烧般,想要收回手,却被他死死按住。


    他轻喘着,动作未停,笑着问:“可感受到了?以后要不要一直与我这般相守着,永不分离?”


    她神智昏沉,在他刻意的捉弄下,断断续续地吐露了他想听的话语:“嗯……要和、和蔺瞻永远在一起……”


    他快意得后背发麻,埋首在她颈边。


    好乖,好乖。


    怎么可以这么乖,这么听话。


    得到她坚定的许诺后,蔺瞻只觉得自己幸福得快要死掉了,如果过去的人生,所有的颠沛流离,荒芜空寂,是为了换取一个与苏玉融相遇的机会,那么他甘之如饴,蔺瞻忽然一下子觉得,其实他的过去并没有那么糟糕,他是为苏玉融而活的,为了遇见她而被创造,而降生,所以那些苦又算得了什么,他以此获得了与她相遇的契机,是他的幸运。


    原来,他从出生到现在,都是被老天爷眷顾着的。


    蔺瞻喉间发出一声低沉而满足的喟叹,动作却愈发孟浪起来。


    女人身形丰腴匀称,臂膀圆润,腰肢虽细,却满是软腻的肉感,触手温滑,常年掩在衣衫下的肌肤莹白如玉,恰如其名,仿佛融入了窗外流泻的月色,通体泛着浅浅的、暖玉般温润的光泽。他握着她的腿弯,那饱满肉腻的小腿肚软肉,从他修长的指缝间溢出,随着她抑制不住的颤栗,小巧的脚趾不由自主地绷紧、蜷缩。环绕在他精瘦腰后的双腿,更是如同承受急雨的藕荷,一下下,无助又缠绵地轻颤着。


    那些原本在她白皙肌肤上正渐渐淡去的,属于另一个男人的气息与痕迹,此刻,又被崭新的,更为深刻的印记所覆盖。


    他用力,要将蔺檀从她的脑海里挥去,让她只能装下一个他,蔺瞻有什么话都一股脑地在苏玉融耳边吐露出来,直叫她脸颊滚烫,羞得眼泪都要掉下。


    “别再说了,求你了。”


    苏玉融捂着脸,害怕听到那些对于世家大族而言,可谓下流无耻的词。


    虽说她并非讲究人,但也不至于能一直忍受糟糕的话音萦绕耳边。


    有的时候,她真的觉得,蔺瞻像是一只没有开智的,满是兽性的动物,披着一副圣人君子皮,内里粗鲁又凶蛮,毫无道德礼仪可言。


    这与温柔的蔺檀是完全不同的,她羞怒难言,却又总在他嬉皮笑脸说些胡话时,反而颤抖得更加厉害。


    蔺瞻看出她的口是心非,要她亲口说出需要他的语句,才肯早些结束,等她真的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出来后,却又兴奋得立刻反悔。


    就这般叫他折腾了半夜,苏玉融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再次醒来时,他还沉伏其中,把着她的腰安然享用。


    明明睡着前还是趴着的,现在又被摆弄成窝在他怀中的姿态,像海浪里摇摆不定的小舟,抛起又落下。


    额前汗湿的发被拨开,见她醒来,蔺瞻垂首,轻轻吻她的额头。


    苏玉融又一次睡过去。


    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原本还可以再接着睡,她却在梦中被一阵犹如口渴般的感觉弄醒了,就好像置身于烈日下,烘烤净了全身的水分。


    她茫然睁开双眼,下意识先喘了两声,抬起一点头颅,发现盖在身上的被子拱起不属于她体型的弧度,苏玉融伸手,打开一点,见蔺瞻埋在里面。


    他感受到她醒来,抬头看向她,冷玉般的面庞因为在被子里捂久了而泛出近似窒息般的潮红,那张清秀洁净的脸上水湛湛的,尤其是唇瓣。


    苏玉融头皮发麻,大惊失色,“你……你在干什么?”


    他从被子里爬出来,爬到她面前,用头蹭她的下巴,而后柔弱地靠在她胸前,脸不红心不跳地说:“渴了。”


    对她有一种难言的食欲,想永远跟着她,死在她的肚皮上也好,得到之后,他忍受不了一点分离的空落感。


    苏玉融听后,两眼一黑,终于忍受不了,用了点力气,打了他一巴掌,再大力将他推下了榻。


    蔺瞻猝不及防,一屁股摔在地上。


    论力气,他真的比不过苏玉融,以往她任他胡作非为,是因为愿意给他这样的权利,等她恼了,就像扛猪一样,轻松就能将他丢远。


    蔺瞻抬头望着她,“娘子好狠,新婚第二日就打我。”


    苏玉融:“……你滚。”


    他见好就收,真的滚了,起身穿上衣服,将自己收整一番,又变得人模人样,出门给苏玉融买好吃的。


    回来的时候,她也醒了,已穿好了衣裳,红着脸将乱七八糟的屋子简单收拾了一下。


    两个人坐在一起喝着松茸红枣鸡汤,吃完饭,苏玉融将那嫁衣好好收了起来,她动作很轻,如同对待稀世珍宝,仔仔细细叠好,收在了柜子中。


    蔺瞻整好衣襟,走到她身后,从后环绕住她的腰,将下颌搁在苏玉融肩头。


    “哎。”他叹气,“要去上职了。”


    “这不是好事?”


    苏玉融以为他又要发疯,身体本来还僵硬了一下,但见他并没有那个意思,肩膀才放松下来。


    “那不是很好,以后你会节节高升,越来越好的。”


    “可是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蔺瞻念叨,“以前,我想考功名,是因为觉得,除了这个,也没别的什么事情能做了,后来,的确尝到了一点凌越别人之上的快感,不过没多久便觉得没意思,也无趣得很。”


    他一点也不喜欢当官,不喜欢和那些人来往,他的世界是绕着一个人而转的,没法分出心去做别的事情,如果可以化作一只小鸟,围在苏玉融身畔飞来飞去多好。


    “我就是想比蔺檀厉害,他不是探花郎吗?我就要比他更强,这样在你心里我最好,没人比得上。”


    “……”


    苏玉融无言,低声道:“幼稚,你什么都和他比,可是你是你,他是他,你们又不是同样的人,干嘛比来比去。”


    蔺瞻笑了笑,“比来比去,还不是怕你不喜欢我,没办法,谁叫我后来一步。”


    “可我现在喜欢你呀。”苏玉融侧过头,看向他,“嗯……的确蔺檀在我心里的分量要更重一些,但是……但是你也占据着一个不可或缺的位置。”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脸还有些红,但是并没有退缩,一字一句,小声但清晰地告诉他。


    “蔺瞻,你在我心里是……是独一无二的,不用与任何人相比。”


    她眨着眼睫,有些紧张,但目光不曾闪躲,直视着他,语气真挚。


    蔺瞻呼吸一滞,随即浓浓的笑意在眼底化开,“嗯。”


    “那我先过去了。”他依依不舍松开环绕她的手,“还有许多避不开的事情。”


    开始当官的第一天,蔺瞻便厌烦了这种要与苏玉融分离的日子,明明也没距离多远,他却觉得仿佛要奔赴很远的地方,整个人都觉得没什么力气了。


    “好。”


    苏玉融看着他。


    蔺瞻一步三回头,从屋里出去到离开小院的一段距离,磨蹭了许久。


    他走了,家里虽然只剩苏玉融,但她心里依旧觉得甜,就同含了蜜一样,心里沉甸甸的大石块落了下来,终于如释重负。


    ……


    蔺瞻的身影终于消失在巷口,那轻快的步伐,以及眉梢眼角藏不住的春风得意,都像一根根细针,绵绵密密地扎在蔺檀心上。


    算起来,应当在这里站了一夜了吧。


    他几乎是看着那扇窗内的灯火亮了一夜,听着隐约传来的声响,想象着里面是何等的缠绵缱绻。


    今日的局面,是他早已预料,甚至说是他亲手促成的。他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可当这一刻真的来临,那蚀骨的心痛却远比预想中更甚,几乎要将他撕裂。


    蔺檀苦笑着,嘴角牵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他没有真的真心实意与蔺瞻和解,内心里卑劣地期盼,以蔺瞻那般疯魔的性子,会不会失控,惹得阿融厌恶排斥……那样,他或许可以完整地拥有她,借机将另一个踢出局。


    可如今看来,他那疯狗一样的弟弟,为了留在她身边,竟硬生生将自己扭曲成了一个懂得克制、甚至能让她接纳的正常人。


    荒谬,又无可奈何。


    一声极轻的带着无尽苦涩的自嘲溢出唇角,事到如今,他也只能接受这样的事实,蔺檀揉了揉僵硬麻木的脸,强迫自己挪动如同灌了铅的双腿。


    他失魂落魄地走在回府的路上,晨光耀眼,却照不亮他心头的阴霾。


    回到蔺府,满目缟素,哀乐低回,今日是蔺三爷下葬的日子。


    灵堂前,蔺五爷挺着圆滚滚的肚子,站在人群前,拿腔拿调地安排着丧仪流程,言语间不乏对家族未来的忧思与对自己即将接手部分族务的兴奋,俨然一副新任大家长的模样。


    蔺檀冷眼旁观这一切,数着数。


    抬棺的一瞬间,一个神色慌张的小厮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也顾不得场合,径直跑到蔺五爷面前,声音带着哭腔和难以置信的惊惶。


    “五、五爷!不好了!苏州……苏州那边刚传来的消息,说……说四公子他、他……”


    蔺五爷正沉浸在即将掌权的飘飘然中,被打断很是不悦,皱眉喝道:“慌什么!成何体统!四郎怎么了?快说!”


    小厮噗通一声跪下,几乎是喊出来的:“四公子他……昨夜失足、失足掉进茅坑里……淹、淹死了!”


    “……”


    灵堂内外,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蔺五爷脸上的得意和威严霎时凝固,像是被人迎面狠狠打了一拳。他唯一的儿子,他寄予厚望的独苗,将来要继承他这一支香火的儿子掉进茅坑……淹死了?


    “你……你胡说什么!”


    他猛地抓住小厮的衣领,目眦欲裂。


    “千真万确啊爷!苏州府来的急报!已经、已经捞上来了……”


    小厮哭喊着,哆哆嗦嗦。


    话音落下,蔺五爷只觉眼前一黑,胸口一阵剧痛,整个人向后塌了下去。


    ……


    殿试过后,日子便这般一天天,如同檐下流淌的雨水,静静地往后过着。


    苏玉融有时会提着精心准备的食盒去贺府,天气热起来,贺瑶亭胃口不佳,苏玉融便变着法子做些清爽开胃,又适合孕妇的菜式给她品尝,看着她能多吃几口,苏玉融心里便也跟着舒畅,她喜欢做饭给在乎的人吃,对方露出开心的神色,苏玉融心里便也觉得满足。


    有时,她也去吕府坐坐,送些自己新琢磨出的点心,与李蝉说些体己话。


    但更多的时候,苏玉融还是一个人待在自己的小院里,那张不算大的桌案上,堆满了算草本子,上面密密麻麻,都是苏玉融的字迹。那本作为启蒙的《九章算术》早已被她翻得起了毛边,上面的例题她已烂熟于心,开始尝试着自己出题、解题。


    笔尖沾着墨,在纸上写写画画,眉头时而紧蹙,时而舒展,不知不觉,一整日便能过去了。


    除了算术、看书,苏玉融闲暇的时候便爱在厨房里钻研吃食。


    炊烟袅袅升起时,常常引得邻家孩童趴在墙头张望,吸着鼻子问,“姐姐,你又做什么好吃的了?好香啊。”


    苏玉融笑盈盈地说:“你们几个馋猫,下次不准爬墙,要是摔下来,屁股开花怎么办,下次直接敲门,我又不是不放你们进来。”


    说罢打开院门,盯着他们一个个地从墙头,踩着老槐树爬下,几人乖乖排队,张开嘴,等她喂松子糖。


    苏玉融做饭的时候,几个小孩子就围在旁边“姐姐”、“姐姐”地叫个不停,她所在之处,总能围绕一群人或物。


    墙头与树下,蹲着几只大馋猫,因为苏玉融身上没有任何恶意,整个人都散发着柔软的气息,而动物最能感知这种纯粹的友善,所以她总能吸引来这群小玩意环绕左右。


    苏玉融每次切肉的时候,都会一边剁一边往墙头扔,每次剁完,有一半都进了这些猫猫们的肚子。


    百味斋的掌柜不死心,又派人来请了一次,许以重金,希望她能去掌勺,但苏玉融依旧微笑着摇头拒绝了,对方无奈,只得作罢。


    如今的她,再去市集买菜,若遇到那等故意抬价或短斤少两的奸猾摊贩,她便面色平静地放下手中的菜,清晰而坚定地说:“价钱不对,我不要了。”


    她依旧算不上泼辣,骨子里还是那个不愿与人起争执的软性子,但她学会了在自己的边界被侵犯时,毫不犹豫地,温和却坚定地拒绝,她不再无条件地承受别人的欺压与恶意,开始懂得维护自己应得的公平。


    转眼入了伏,天热得连狗都趴在树荫下吐着舌头,巷弄里每日下工回来的邻里,个个汗流浃背,满面通红。


    苏玉融瞧在眼里,便琢磨着做些实在的解暑饮子,她从市集上买了些绿豆,泡发后磨成浆,滤得极为细腻,不留半点豆渣。浆水慢火熬煮时,她另切了半截嫩藕,剁得碎碎的,一同下了锅。


    待起锅前,苏玉融又撒了一把干桂花,点了几滴自酿的米酒,最后将这一锅浆汁连盆坐入刚打上来的井水中,湃上小半个时辰。


    午时,苏玉融用小罐装好,给附近的邻里都送了一份。


    城西住的大多是平民,做的都是粗活,或是在码头搬运货物,或是去铺子里打杂,忙活一天,累得口干舌燥。


    刚从地里回来的张大娘看到苏玉融过来送东西,“大娘,喝碗凉的解解暑。”


    张大娘接过,仰头喝了一大口,眼睛倏地亮了,“咦?这绿豆汤怎地这般滑润?。”


    她咂咂嘴,细细品着,“里头是不是加了藕?脆生生的,又带着桂花香……这滋味,又解渴又顶饿!”


    苏玉融腼腆一笑,“我煮了一锅,不够我那儿还有。”


    不多时,在染坊做活的周嫂子也回来了,一口气喝了半碗,抹着嘴笑,“小苏你这手艺真好,我这一身的燥热,一下子就顺下去了。”


    苏玉融一被夸就不好意思,嘿嘿笑了。


    她心里的烦恼一扫而空,整个人都与从前不一样了。


    第八十五章 “你是世上最好的夫君。”……


    灵堂内, 袁琦倚在婆子身上,那点子重量几乎感觉不到,轻飘飘像片枯叶。


    她浑浊的, 近乎涣散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晕倒在地的蔺五爷, 以及手忙脚乱上前搀扶的下人们。


    那副黑沉沉的棺木被暂时放置在堂中, 本来算好出殡的时辰,如今又因为蔺五爷突然的晕倒而被搁置。


    灵堂内乱七八糟,大家都没想到五房那小子会死得这么突然,又这么不体面。


    传言中总说,蔺五爷生下来时那玩意就不行, 后来虽娶妻,但一直无子,哪怕后院妻妾成群,膝下也没有一儿半女, 好不容易生了个儿子出来, 结果是个痴傻的, 连筷子都不会自己拿, 吃喝拉撒都要人盯着。


    蔺五爷偏偏宝贝得很,把儿子当命一样疼, 恨不得以后将所有的产业都留给他,哪怕他是个傻子, 也要为其安排婚事, 不知道磋磨了哪家的姑娘。


    因为怕族里的人嘲笑他的儿子脑子不好,所以这么多年,蔺五爷也就十几年前带着儿子回过蔺家,那时孩子小, 看不出问题,长大后明显与常人不同,就不再带到人面前了。


    如今,那个宝贝了这么多年的儿子突然死了,蔺五爷又气又悲,一口气差点撅过去。


    满堂宾客与族人面面相觑。


    一片混乱中,蔺檀越众而出,他面色沉静,眼神扫过在场众人,“五叔悲痛过度,需立刻送回房中医治。三叔的丧仪不可耽搁,吉时已到,起灵之事照常进行。”


    他迅速指派了伶俐的仆从去请大夫照料蔺五爷,又点了几个稳重的族老和管事,有条不紊地安排起灵、引路、执绋等一应事宜。


    事情发生突然,族长年纪大,不常露面,五爷又惊闻噩耗而晕倒,他这位长孙,俨然成了此刻蔺家唯一的主心骨。


    原本躁动的灵堂又安静下来。


    袁琦被嬷嬷扶着,茫然地往前走了几下,但因为身子虚弱,最终无力地停下。


    她的目光落在了前方,随着离开的人群移动,最终,停在了那个身姿挺拔,主持大局的侄儿身上。


    他穿着一身素服,容颜清减了些,却更显沉稳。


    安排起灵,安抚宾客,训诫喝得烂醉如泥,不成器的堂弟……桩桩件件,滴水不漏,任谁看了,都要赞其一声堪当大任,是支撑门庭的顶梁柱。


    可袁琦看着他那张平静无波的脸,心底却一阵阵发寒。


    这些天,她躺在病榻上,脑子却比任何时候都清醒,许多被忽略的细节,许多当时没当回事的蛛丝马迹,渐渐浮出水面。


    太巧了。


    丈夫出事的时间,太巧了。


    上一次她偶然发现,蔺檀竟又私下与那个苏氏有了往来。袁琦心中警铃大作,立刻将此事告知了丈夫,她是蔺家的主母啊,她为这个家操持了一辈子,将家族的声誉看得比命都重要,哪怕她并不姓蔺。


    她知道丈夫对那苏氏早已深恶痛绝,视其为蔺家之耻,更是挑唆侄儿背离家族的祸根。果然,丈夫闻讯大怒,他性子急,又自恃身份,觉得处置一个无依无靠的妇人易如反掌,竟等不及周密部署,便急匆匆派人去了……


    结果呢?


    人没除掉,反倒打草惊蛇,也不知到底是什么原因,蔺檀竟然会那么快赶到,那苏氏依旧好端端地活着,此事似乎彻底激怒了蔺檀,自那以后,他对三房,对他们夫妇,态度明显冷了下来,甚至离家,不再往来。


    那时,蔺三爷还兀自嘴硬,只说没了这个侄儿,蔺家还有七郎,那孩子,看着阴郁,实则比他那兄长更识时务,懂得审时度势……


    但袁琦一直就不喜欢蔺瞻。


    她没有丈夫那么自大,觉得什么都掌控于心,那个蔺瞻,从一开始袁琦便很是抵触厌恶,她数次提醒蔺三爷,不要轻易相信那孩子的话,但蔺三爷自诩长辈,并不觉得晚辈有那能力和胆量算计他。


    蔺瞻的识时务,会不会只是麻痹他们的幌子?让三房放下警惕。


    紧接着,便是老五联合其他几个兄弟,拿着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记录着三房诸多阴私和账目纰漏的证据,骤然发难,那个账本……来得何其蹊跷!除了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长大,熟知账目往来,又对家族产业有所了解的蔺檀,还有谁能如此精准地拿出这些东西?


    被赶去别庄后不久,蔺三爷就死了。


    死相凄惨,在水里泡得没了人形,可是他已经中风了,半身瘫痪,连吃饭都要人伺候,一个人是怎么在深更半夜走到庭院里,最后失足落水的?


    难道是见自己瘫痪无望,又失去往日风光,以后后半辈子只能在别庄等死,所以一时想不开自尽了吗?


    可是袁琦太过了解自己的丈夫,蔺三爷不是这样的人,她那自大的丈夫,并没有主动结束生命的勇气。


    一定是为人所害,可不管她怎么查,都查不出任何线索,别庄的下人也说并未发现异常,袁琦想让儿子争气一点,告诉他父亲的死并非意外,但她那烂泥扶不上墙的儿子,在妻子和离之后,便变得意志昏沉。


    是他们将他溺爱成了软骨头,从小到大,五郎一切顺风顺水,就连妻子,都是她亲自挑选的,是贺家的姑娘,性子强势,可以督促他读书用功,袁琦也很喜欢贺瑶亭,费心费力地培养她,可结果呢,那姑娘竟然就这么头也不回地和离了。


    袁琦心里怨恨又无奈,怨恨儿媳无情,无奈儿子如此不争气,她胸口憋闷得厉害,却也失去了再去争抢的勇气。


    她想起当初,丈夫逼蔺檀休妻,蔺檀宁肯脱离宗族也不从,那时只觉他冥顽不灵,被女色所惑,可现在想来,他心中难道不会生出恨意,与三房决裂之后,这份恨意,会不会变成杀心。


    为妻子出一口恶气……所以,就要了叔叔的命吗?


    这个念头刚升起,袁琦就否定了,她觉得自己还算了解蔺檀,那侄子做不出来这样的事。


    莫非一切真的都只是巧合与她的臆测。


    站了一会儿,袁琦便觉得有些虚弱,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剧烈的咳嗽声猛地响起,让她蜷缩起来,几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


    婆子慌忙拍着她的背,剩余的人投来关切又带着些许厌烦的目光,这晦气的灵堂,可别再出什么乱子了。


    “夫人,奴婢扶您回屋吧。”


    婆子担忧地说道。


    袁琦用帕子捂着脸,无力点头。


    ……


    几日后的一个傍晚,天边还残留着一抹橘红色的霞光。


    蔺檀轻轻敲响了小院的门,苏玉融正在院里收晾晒洗净的衣物,听到动静,忙将东西放下,跑去开门。


    见到是他,她脸上立刻露出浅浅的笑意,“夫君,快进来。”


    蔺檀走进院子,将手里东西递给她,目光在她略显单薄的衣衫上停留了一瞬,眉头微蹙,关切道:“天气还未彻底转暖,早晚风凉,怎么不多穿件衣裳?”


    “我走来走去,一直在动,一点也不冷!”


    她就是个闲不下来的人,精力旺盛,每天都能给自己的行程安排得满满当当。


    苏玉融接过他递来的东西,是两本彩绘书。


    “给你找了两本闲书,带画的,可以解解闷。”


    苏玉融接过书,翻看了一下,内容图文并茂,画工精致,讲的是一些民间传说和游记杂谈,正合她看,很适合打发时间。


    她心里暖融融的,抱紧了书,小声道:“谢谢。”


    蔺檀看着她满足的样子,眼底也柔和,“和我客气什么。”


    他环顾了一下安静的小院,问道:“这几日……一个人还习惯吗?府里事情多,也没能常来看你。”


    “习惯的,习惯的。”苏玉融连忙点头,像是为了证明自己过得很好,还补充道,“我挺好,真的,还接了些活儿,帮酒楼后厨杀鸡鸭,她们都说我手脚利落,我又攒了一些钱!”


    她说这话时,语气里带着点小小的自豪。


    “真厉害。”


    蔺檀看着她笑,不吝夸赞。


    他的妻子就是要多夸一夸,才会越来越自信。


    他看着她因劳作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和那双依旧清澈,灵动而充满生气的眼睛,“不过,也别太累着自己。若是缺什么,或是有人为难你,定要告诉我。”


    “我知道的,你放心。”


    近来府中事情繁忙,蔺五爷醒来后悲恸欲绝,不顾劝阻,执意要立刻乘船南下,前往苏州处理其痴傻儿子的后事,谁知走的那日,江上突起大雾,又逢夜雨,行船不慎倾覆。


    消息传回,蔺檀又要派人手急匆匆赶往出事江段打捞,至今杳无音信,凶多吉少。


    族长年迈,早已不理俗务,原先掌家的三爷死了,五房又连遭打击,家族的重担,一下子全落在了蔺檀肩上,操持丧仪,应对各方吊唁,桩桩件件,都需要他拿主意,忙得脚不沾地。


    而蔺瞻,初入仕途,有无数需要学习和打点的事务,同样分身乏术,上次他来痴缠过苏玉融一回,之后便忙得都脱不开身,只能抽空来找苏玉融。


    他们两个不来,苏玉融心里却有股奇怪的自在,大概因为男人需要应付,而应付起来又费时费力。


    蔺檀看向她,语气郑重了些,“我已官复原职,接下来一段时日,我恐怕会更忙,未必能时常过来。你一个人,要好生照顾自己,按时吃饭,莫要贪凉,若有急事,就直接去寻我。”


    他想找下人来照顾她,但苏玉融不要,她不喜欢有人服侍,他便只能尊重她。


    蔺檀说:“从此以后,不会再有人拦着你我相见。”


    所以,可以尽情地投向他的怀抱。


    苏玉融听着他殷切的叮嘱,心里暖融融的,下意识脱口而出,“你不用担心我,我一个人也不无聊的,阿瞻他……他有时候也会来,会给我带些街边新奇的小玩意儿,陪我说话解闷。”


    话音刚落,她就看到蔺檀脸上那温和的笑容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虽然他很快就恢复了自然,但那一瞬间的凝滞还是被她捕捉到了。


    “他常来吗?”


    蔺檀的声音依旧温和,但仔细听,似乎比刚才低沉了一丝。


    苏玉融心里咯噔一下,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她看着蔺檀,见他目光平静地望着自己,等待回答。


    “也、也没有,他最近比较忙的,就前日来过。”


    蔺檀“嗯”一声。


    苏玉融心里一时五味杂陈,掀起眼皮,偷偷看他一眼。


    她决定将她与蔺瞻的事情告诉他。


    “上次殿试那日,阿瞻来看我,他说……他说他和你一样,都、都不在乎那些。”


    苏玉融努力组织着语言,“我便、便答应他,也给他一个机会。”


    “我其实尝试过……去做一个了断,但是失败了。我心里放不下他,可、可我也放不下你!我虽然答应他,但绝没有不要你的意思!”


    苏玉融着急解释,怕他会误会。


    她自己开口说这些时都有些不好意思。


    老实本分的女人,某一日竟能做下这种惊天动地的事情,弄得苏玉融都不敢回老家了。


    这种将一颗心系在两个人身上的感觉,让她觉得自己像个坏女人,左拥右抱,贪心至极,一个人的心就那么大点,还掰成了两块,分给了两个男人,可是如今,让她放下哪一个她都舍不得,苏玉融可耻地接受了现实,可能她就是三心二意的坏女人吧!


    说完,苏玉融见他没反应,闷闷问道:“我是不是……很过分啊?”


    “没有。”


    蔺檀摇头,“我从来没这么觉得,之前我与你说,我愿意接受这样的事情,愿意与他分享你的爱,不是谎话,我是认真的,你不用觉得愧疚。”


    苏玉融“哦”一声,她心里愧疚是难免的,可是错也是要犯的。


    她迟疑了一会儿,轻声问:“夫君……你的心里真的不生气,不介怀吗?”


    蔺檀沉默了片刻,俊朗的脸上掠过一丝极其难以掩饰的落寞,他微微别开眼,声音涩然,“怎么可能,我是人,是人就有私心,这世上,哪有人能真的不在意所爱之人心里还装着别人呢。”


    苏玉融眉眼耷拉下来。


    他呼出一口气,像是努力平复了一下心绪,才重新看向她,眼神坦诚,“但我更早之前就做好了这样的准备。虽说心里面,确实有一些难过,但不怪你,我爱你,所以我接受一切。”


    苏玉融听懂了,他不是不介意,只是因为他爱她,所以选择了包容和接受三个人之间复杂的感情。


    这份认知让她心里酸软得一塌糊涂,更是为他感到心疼,一股冲动涌上心头,她走上前,主动坐在他腿上,搂住蔺檀的脖子,倾身在他唇上印下了一个轻柔的吻。


    一触即分后,苏玉融脸颊通红,眼神却无比认真地看着他,小声而坚定地说:“夫君,你放心,我心里面还是更在意,更喜欢你一点的。”


    这突如其来的亲近和直白的告白,让蔺檀怔住了,随即,他眸色转深,忍不住低头,苏玉融也努力回应,吐出舌尖,主动探入他口中,她亲吻他,吮咬他的唇瓣,小小的虎牙慢慢厮磨,动作里满是安抚,告诉他,他是特别的。


    蔺瞻需要千方百计哄着才能让她主动做的事情,蔺檀却什么心思都不用费,她就会贴上来赐予他这样的殊荣。


    良久,两个人才分开,蔺檀额头抵着她的,气息微乱,声音低沉而带着一丝满足的喟叹,“我知道,我知道融融心里更喜欢我一点,别的人不可能越到我前头去,对吗?”


    苏玉融点点头,“嗯……”


    蔺檀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脸上重新挂起了那如春风般的笑容。


    “你放心,既然这是你的选择,我便会尊重,我会与他好好相处的,就是不知,他是否与我想的一样,阿瞻年轻气盛,容易冲动,要是做错事惹你生气,你看在我这个哥哥的面子上,不要与他计较,至于我,我能沉住气,不会惹是生非,平白让你烦心。”


    苏玉融听着蔺檀这番深明大义,处处为她着想的话,心里那点对他的偏爱简直要满溢出来。


    她哪里听得出他话里话外那不着痕迹的对比和暗讽?蔺檀每一句话都在暗暗地贬低蔺瞻,突出自己的宽容大度,在她单纯的心眼里,她的夫君就是这般温润如玉的人,事事都以她为重,不像蔺瞻那个坏胚子,总是变着法子欺负她……


    苏玉融感动地搂紧了他的脖子,将脸颊贴在蔺檀温热的颈窝,软软地说:“我知道呀,你最好了,又温柔,又体贴,你是世上最好的夫君。”


    蔺檀轻笑,“你也是世上最好的夫人。”


    苏玉融害羞地在他怀里蹭了蹭,而后仰起头,看着他那张清俊的脸,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脸上的柔情蜜意瞬间收敛,换上了一副自以为严肃,甚至带着点狠厉的神情。


    她语气郑重,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他的胸口,“不过还是有一样,我必须要警告你的事情。”


    蔺檀见她突然变脸,语气还如此严肃,心头下意识地一紧,立刻正襟危坐,揽着她腰肢的手都微微收紧,语气里带着紧张,小心翼翼地问:“是什么?我哪里做得不好,你告诉我。”


    他脑中飞快思索,是最近太忙冷落了她?还是哪里不小心疏忽了她的感受?


    苏玉融看着他瞬间紧张起来的样子,心里有点想笑,差点破功,她努力维持着凶狠的表情,不让自己笑出来,沉着脸说:“你不可以再为了公务,糟蹋自己的身体!”


    她说着,又用力戳了戳他的胸口,仿佛那里藏着他不听话的证据。


    “我不在你身边看着的时候,你也要按时吃饭,不准随便糊弄,到了时辰就要睡觉,别总是熬夜,我下次看到你,你要是再敢瘦了,脸色再差一点……”


    苏玉融故意瞪圆了眼睛,试图增加威慑力,虽然那模样在蔺檀看来更像只虚张声势的小猫,“我就会很生气,我就没那么喜欢你了。”


    原来是因为这个。


    蔺檀悬着的心落回了实处,随之涌上的是一股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暖流和酸软,让他整颗心都化作了一池春水。


    他忍不住低笑出声,胸腔震动,手臂收紧,将她更深地拥入怀中,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知道了,我保证,按时吃饭,准时歇息,绝不敢瘦了一分一毫,免得夫人心疼。”


    两个人紧紧相拥,说话犹如耳鬓厮磨,他几乎是贴着她耳畔呢喃,话语里带着满满的情意。


    苏玉融被他搂在怀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与保证,重新放松身体靠在他胸前,小声嘟囔,“这还差不多……”


    作者有话说:哥:拉踩拉踩[哦哦哦]


    牢弟:感觉有人在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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