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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90

    第八十六章 兄长比我老那么多……


    入夏了, 苏玉融将春衫洗干净后收到箱笼里,换上轻薄的夏裙。


    天光还未大亮,薄薄的晨曦透过窗纸漫进来, 院子里弥漫着露水的湿润气息,苏玉融拿着扫帚将院子清扫了一遍, 又给鸡鸭喂了食水, 年初买的那些小东西们已经长得很大了,体型肥美,羽毛油光发亮,再过一段时间就可以生蛋,苏玉融往鸡圈里铺了些稻草, 最近喂螺壳也变得很勤快,期盼它们能早日生蛋,她好拿去街上卖钱。


    喂完谷米,忽听得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紧接着门被敲响。


    “苏娘子?苏娘子在家吗?”


    苏玉融放下扫帚, 快步走过去打开院门。


    只见门外站着几个穿着粗布短打, 腰间系着油腻围裙的年轻小伙计, 是街口那家“悦来饭馆”的帮工,他们身后还放着两个大竹笼, 里面装着几只正扑腾翅膀的肥鸡壮鸭,旁边还有一个沉甸甸的麻袋, 隐约透出肉色。


    “是张小哥啊, 这么早,有事吗?”


    苏玉融认得他,笑着问道。


    那小哥擦了把额角的汗,脸上堆着讨好的笑, 语气带着几分急切,“苏娘子,打扰了,实在对不住,今儿个中午东家接了好几桌席面,后厨忙得脚打后脑勺,实在抽不出人手料理这些活计了……掌柜的让我们来,想请你帮帮忙,把这些鸡鸭给处理了,还有这半扇猪肉,也劳烦你给分切一下。”


    他指了指地上的笼子和麻袋,补充道:“工钱还按老规矩,绝不会短了您的!”


    苏玉融一听是这事儿,笑着点头,她撩起衣袖,露出半截算不上多么纤细,但却很结实的小臂,她应道:“行啊,没问题!我帮你们一起搬进来。”


    “谢谢苏娘子!”


    姓张的伙计撩起腰间绑着的布巾擦了擦头上的汗,招呼身后几个伙计一同上前,几人合力将半扇猪抬进院中,苏玉融则一手提一个笼子,轻轻松松就走上前去。


    将东西放下时,几人叉着腰,累得气喘吁吁,反观旁边的姑娘,却只是轻轻喘了两声,面色不变,不像他们,脸都涨红了。


    说来真是稀奇,城西青石巷里住着的苏娘子是个身有奇力的女子,抵得过他们店里最壮实的伙计,明明看着并没有健壮如牛,个子也不高,但不知为何会有那么的力气,每次他们两个人才能合力抬起的东西,苏姑娘一个人就够了,先前还曾帮他们店里的伙计搬过两袋米,扛起来就跑。


    见他们满头大汗,苏玉融赶忙跑进屋中,端了几杯水出来,“快喝喝茶。”


    “谢谢苏娘子。”


    接触几次了,大家也没那么客气,直接伸手接过。


    伙计喝了一口,眼睛睁大,“苏娘子,这里面放了什么,好生解渴,甜津津的。”


    苏玉融眉眼弯弯,“我熬了点薄荷蜜浆,又在井水中放了一早上,凉快吧?”


    “凉快!”


    他们仰头一饮而尽,苏玉融又给他们倒了一杯,几人喝完,将茶杯还给她。


    苏玉融蹲下身,看了看笼子里精神头十足的鸡鸭,又拍了拍那半扇猪肉,抬头问得仔细,“鸡鸭是要全净膛,还是留肫肝?猪肉要切什么样?您说清楚,我好下手。”


    张小哥连忙比划着说:“劳烦苏娘子,鸡鸭全净膛就成,内脏我们都自个儿收拾。猪肉嘛……劳您费心,这五花部分片成薄片,越薄越好,炒菜用,后腿肉切成半指宽的肉条,掌柜的说要做酱爆,剩下的肘子和骨头,劳您给剁成小块就成,熬汤用!”


    “晓得了。”苏玉融点点头,心里已经有了章程,“放心吧,误不了你们的事。”


    “哎哟,那可太谢谢您了苏娘子!您可真是帮了我们大忙了!” 张小哥连连作揖,脸上笑开了花。


    “不用客气。”


    “那就麻烦苏娘子了,店里还有活计,我们得赶回去了。”


    “好。”苏玉融颔首,看着他们出去,“你们慢走。”


    “好嘞。”


    待伙计们出了巷子,苏玉融回到家中,取出自己的那把刀,坐在廊下,舀了一瓢井水倒在磨刀石上,接着便弯腰磨了许久的,刀刃被磨得锋利,削铁如泥,刀面更是光滑发亮,几乎能映出人脸。


    磨好了刀,苏玉融走到庭中,毫不费力地提起那沉甸甸装着鸡鸭的笼子,转身就往院子里专门收拾食材的角落走去,那里有她惯用的砧板与水盆。


    太阳也渐渐升起来,露水消散,外头的巷弄里传来邻里街坊走动的声音,苏玉融挽起袖子,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反手将长发挽了起来,扎了个利落的辫子。


    她打开竹篓,拿出两只鸭子,动作熟练地将其双脚捆绑好,倒挂在架子上,下面放着一个碗,苏玉融手起刀落在鸭脖上化开一刀,鲜艳的血滴了出来,落在正下方的碗中。


    日头升高,接近晌午时分,那几个小伙计忙完了店里的早市,估摸着时间,又匆匆赶了回来。


    走在最前头的张小哥心里还有些打鼓,那么多鸡鸭,还有半扇猪,苏娘子一个人,就算手脚再利索,怕是只能忙活完一半吧,但店里承了席面,又急着要。


    他抬手敲了敲门,扬声喊道:“苏娘子?我们来了。”


    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苏玉融探出头来,额角带着细密的汗珠,脸颊红扑扑的,身上还系着那条粗布围裙,她眼神清亮,带着笑意,“都弄好啦,正等着你们呢!”


    “都、都好了?”


    伙计们都吃了一惊,这才一个早上的功夫。


    几人跟着苏玉融走进院子,只见廊下的阴凉处,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好几个大木盆和竹篮。处理得干干净净、白白胖胖的鸡鸭分别码放,内脏也都清洗妥当,另用瓦盆装好。


    那半扇猪肉叠放在一起,肉片隐隐有些透明,拿起来瞧,真是薄如蝉翼,伙计们看得眼睛都直了,后腿肉被切成均匀的细条,码得整整齐齐,剩下的肘子和骨头,也被利落地剁成了大小均匀的小块,看着就方便下锅。


    所有的肉品都用洗净的荷叶包裹着,苏玉融又用麻绳细细扎起,摞放在竹筐中。


    “这……苏娘子,您这手脚也太快了吧。”


    一名伙计拿起一片薄薄的肉片,对着光看了看,忍不住啧啧称奇,“这刀工,咱们后厨的大师傅片了一辈子肉,也未必能有这手艺。”


    另一个伙计也拎起一只光溜溜的鸭子,翻来覆去地看,鸭子身上一根细毛都找不到,处理得干干净净,很多人最怕的就是干这活,若没那耐心,只怕弄一会儿便嫌烦,恨不得将鸭子丢了。


    “苏娘子,您这活儿干得也太细致了,比我们自个儿收拾得还利落!”


    苏玉融被他们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脸都红了,腼腆地垂下目光,眨了眨眼,用围裙擦干净手,笑说:“都是做惯了的活儿,算不得什么。你们快看看,这样可行?若哪里不合要求,我立刻改,还能补救的。”


    “合要求!太合要求了!”


    张小哥连连摆手,脸上笑开了花,“苏娘子办事,我们放一百个心,一会儿提回去给掌柜的见了,也准保挑不出半点毛病!”


    几人不敢多耽搁,连忙小心翼翼地将分装好的肉品抬起来,分量不轻,但摆放得妥帖,搬运起来也稳当。


    他们回去时,正在灶台前忙得团团转的大厨抽空瞥了一眼,原本紧蹙的眉头顿时舒展开来。


    “哟,都弄好了,这么快?” 他有些惊讶地走上前,掀开荷叶看了看处理好的肉,又检查了一下剁得均匀的骨头,忍不住翘起了大拇指,“这苏娘子……真是这个!”


    因为有她帮忙,所以今日悦来饭馆承接席面时并未出错,人手刚刚好,饭菜也上得及时。


    下午,掌柜的亲自提着一袋工钱与铺子里的招牌炉鸡前往青石巷。


    “苏娘子,这是这次的工钱,还有一只炉鸡,您收好。”


    小院开门后,掌柜将钱袋恭敬地递过去,“下次若有活计,还来麻烦您!”


    苏玉融接过,她也没细数,笑着点头,“好,随时都成。”


    送走了千恩万谢的掌柜,苏玉融关上院门,回到屋里,炉鸡刚出炉不久,烤得很香,肉质酥烂,苏玉融坐在桌前啃鸡腿,香得都要迷糊了。


    待吃完半只,她怕再吃下去会积食,才念念不舍地将剩下半个收了起来。


    而后,苏玉融打开放在桌子上的钱袋,将里面的铜钱倒出来,一枚一枚地数清楚,确认工钱无误后,用专门裁剪来清理的帕子,将每一枚铜钱都擦得干干净净,然后小心地放进床底下的陶罐里,听着铜钱落入罐中发出的清脆声响,苏玉融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罐子越来越满了,加上先前卖配方给百味斋赚来的二百两银子,现在苏玉融手中有一笔客观的积蓄,在她的家乡,足以盘下一个两进的院子,还能有一些剩余,不过在寸土寸金的京城,天子脚下,她大概只能买下一个茅房。


    苏玉融叹气,可恶的房价。


    蔺瞻与蔺檀都希望她能住在他们为她准备的院子里,蔺瞻提过许多次了,说她不该厚此薄彼,在蔺檀这儿住了这么久,理当再与他住在一处,这样才公平,苏玉融答应了,但……往后也不能日日如此啊,今日跑这家,明日跑那家,烦的是她!


    所以,苏玉融才想自己买一个院子,只属于她的,可是京城房价好贵,越靠近核心区域,一间小院的价钱便越是吓人,对她而言,如同天文数字,尤其是御街附近,就蔺家府邸坐落的那片富人区,一块地皮,苏玉融可能需要从盘古开天辟地时就开始杀猪,杀到今时今日,才能攒够买这样一套房的钱。


    她在床边蹲了一会儿,腿有些麻了,苏玉融回过神,将装着瓦罐的铜钱罐又放回床底,推到里面,难以轻易发现,做完这一切,她才放心地起身。


    还有半只鸡,她吃不完,又放不到明日。


    苏玉融坐了一会儿,提着半只炉鸡与她清晨煮的薄荷蜜浆饮子以及一盒糕点去了皇城东侧。


    那里,是许多衙门所在的地方,苏玉融走过去的时候战战兢兢,不过还好,戒卫并没有那么森严,各衙门虽有门禁,但并非完全隔绝。官员的家人、仆从若要传话或是送饭,经通传或登记后,可以与官员短暂会面。


    苏玉融将自己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头戴幂篱,连脸都不曾露。


    蔺瞻正在值房内处理公文,忽听门外小吏通传,“小蔺大人,衙门外有人寻您,像是个女子,在对面巷口等着。”


    朝中有两位蔺大人,乃亲兄弟,为了方便区分,大家便唤蔺瞻为“小蔺大人。”


    蔺瞻非常、非常讨厌这个称呼。


    他讨厌别人如此区分他和蔺檀,厌恶在其中他被冠以“小”的头衔,因为这总让他想起来他在苏玉融心里,占据的位置,也比蔺檀要小一点。


    突然又听到有人这么叫他,蔺瞻心中有些不耐,但面上未显,听仆役说是个女子要见他,蔺瞻想也不想,噌的一声站起,满面春风。


    他放下笔,整了整官袍,若非衙门内禁止急行,蔺瞻大概会立刻迈腿跑出去,他走出大门,目光扫过门前空旷的场地,并未见到熟悉的身影,找了一圈都没有,心里那点欣喜与期待顿时落空。


    蔺瞻微微蹙眉,正准备转身回去时,对面巷口,一个戴着长长幂篱,将全身遮得严严实实的身影,怯生生地探出半个身子,朝着他这边飞快地招了招手。


    幂篱的轻纱被她小心翼翼地撩起一丝缝隙,露出一双他再熟悉不过的眉眼。


    是苏玉融。


    蔺瞻人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先一步冲了过去,转瞬便来到了巷口,将她整个人堵在了巷子的阴影里。


    他扬唇笑起来,眼睛也亮晶晶的,“你怎么来了?”


    看着眼前这个裹得密不透风,仿佛生怕被人认出来的小鹌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是藏不住的笑意,“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干嘛躲在这里。”


    苏玉融隔着幂篱的纱幔,都能感觉到他灼灼的目光,她紧张地攥紧了手中的食盒和饮子,“我给你送点吃的……”


    她说着,忙不迭地将手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塞进蔺瞻怀里,像是捧着什么烫手山芋。


    “这个……是悦来饭馆的炉鸡,我吃着味道很好,给你留了半只。还有这个,是我自己熬的薄荷蜜浆饮子,用井水镇过了,解暑的,唔……还有一盒点心,也是我做的。”


    蔺瞻接过尚带余温的食盒和冰凉的饮子,看着她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疑道:“送东西便送东西,何必如此鬼鬼祟祟?大大方方让门房通传一声便是。”


    “这哪儿行。”


    苏玉融闻言,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幂篱的纱幔都跟着晃动起来,“不能让人知道是我,也不能让人看见我来找你……”


    以前,她还是蔺檀名正言顺的妻子时,以嫂嫂的身份关心一下小叔子,虽然也可能惹些闲话,但总还算有个勉强能站住脚的名头。可如今,她与蔺檀那层夫妻关系在明面上已经断了,她一个外人,还这般频繁地与蔺瞻接触,甚至找到他当值的衙门来……这算什么?旁人会如何揣测?唾沫星子都能淹死她!


    “我不想让别人说闲话,虽说京城也没几个人认识我,但是万一碰上了呢,对吧。”


    蔺瞻一听,便立刻明白了她心中所想,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那你嫁给我,与我做真夫妻,之后再来看我不就名正言顺了?”


    苏玉融无言,沉默几息,僵硬地转移话题,目光落在他官袍上,“你和熙晏的官袍颜色好像不一样诶。”


    蔺瞻眸光微闪,知道她就这样,不想回答的问题就无视,僵硬转移,他只好顺着她的话答道:“品级不同,官服的颜色自然也不同。”


    “那你们谁高谁低?”


    苏玉融下意识问道,纯粹是好奇。


    这下沉默的变成了蔺瞻,他嘴角那点笑意淡了些,语气有些别扭:“他高……”


    说完觉得显得自己很没用,于是补充道:“兄长年纪比我大那么多,若是官级还没我高的话,那岂不是太……”


    他顿了顿,将“废物”二字咽了回去,换了个稍显缓和的词,“……太说不过去了。”


    苏玉融一听,立刻维护起蔺檀,“没有很多,他只比你大六岁而已。”


    六岁还不算多?


    蔺瞻在心里翻白眼,面上轻轻“哼”了一声,像是随口提起般,状似无意地拉长了语调,带着点忧心忡忡的味道,“唉,说起来,兄长离而立之年也不远了,年纪见长,不比我们这些年轻人。偏偏他又总是不爱惜自己,喜欢做那些修缮屋瓦,搬抬重物的粗活,风吹日晒的,怕是老得比常人更快些。”


    他微微倾身,压低了声音,仿佛在分享什么了不得的秘密,眼神里却藏着促狭的光芒,“前几日我还瞧见他偷偷学别人,往脸上抹什么东西呢。我都不知道还有这些东西,听底下人说,那似乎是……香粉?”


    他故作惊讶地眨了眨眼,语气里带着一丝自愧不如,“哎,兄长不愧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懂得就是比我多。像我就不会这些,也不懂这些门道,只觉得麻烦得紧。”


    蔺瞻抬手,指尖轻轻拂过自己光洁的下颌,语气无辜又坦然,“想来是我年纪尚轻,还用不上这些外物修饰,所以才不了解,等过个十几二十年,我再向兄长请教也不迟,希望他到那时候还能用得上吧,哈哈。”


    这一番话,明里暗里都在暗示蔺檀年老色衰,需要靠香粉维持面貌,而他自己则年华正好,天生丽质,无需借助外物。


    然而,苏玉融听着他这番拐弯抹角的话,幂篱下的眉头微微蹙起,脑子里转了好几圈,她听不懂蔺瞻的这些话外之音,苏玉融也不知道他们私下并不和,背着她打过几次架,她还以为两个人关系很好呢,蔺瞻只是单纯地在操心蔺檀的事情。


    她抬起头,隔着纱幔喃喃,“熙晏抹香粉了吗?他是不是又成天坐在木屑堆中,身上起了疹子?我之前就跟他说过可以用些膏药清凉止痒,比香粉有用多了,他怎么不听呢,是不是买错了?”


    作者有话说:牢弟:[愤怒][愤怒][愤怒][愤怒][愤怒]


    第八十七章 “你就欺负我。”……


    蔺瞻听着她这番完全跑偏, 满心满眼只惦记着蔺檀是否不适的话,胸口一股无名火冒了起来,混着浓浓的酸涩。


    他几乎是气急败坏地, 突然伸手,修长的手指猝不及防地探入幂篱的轻纱之下, 准确无误地捏住了她一侧软乎乎的脸颊。


    “唔……”


    苏玉融吓了一跳, 眼睛瞪得圆圆的。


    蔺瞻手下带着点惩罚意味地揉了揉,将她脸上的软肉揉得变了形,声音里是显而易见的恼意,“你心里面就知道挂念他!他一个大男人,又不是弱智, 怎么可能连药膏和香粉都分不清,香粉是什么你知道吗?那是用来装饰面容的东西,与药膏都不是一个质地,怎么会认错, 用得着你在这儿替他瞎操心?”


    他揉着揉着, 觉得触感好软, 像一块嫩豆腐, 不自觉地动作放缓,苏玉融呜咽一声, 下意识抬手去拍他的手腕,声音隔着纱幔传来, 带着点委屈的鼻音, “疼……你干嘛突然捏我……”


    一听她喊疼,蔺瞻手上的动作立刻顿住,可他非但没有收回手,反而就着这个姿势, 指腹转为轻缓地,在她被捏得微红的肌肤上揉了揉,指尖下的触感温热细腻,幂篱的轻纱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


    苏玉融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沉默和轻柔的抚摸弄得有些无措,脸颊被他碰过的地方仿佛烧了起来。


    其实根本就不疼,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变得这么娇气,有一点点不舒服都受不了了,尤其是发现自己哪怕无理取闹都会有人包容的时候。


    苏玉融愣了一会儿,脑子里反复回想着他刚才那番酸溜溜的话和此刻别扭的态度,一个奇怪的念头在心中浮现。


    一向迟钝的她竟忽然福至心灵,眼睛眨了眨,带着几分不确定和惊奇,小声试探着问:“你……你刚才说那些话,难道是在……嘲笑蔺檀年纪大了吗?”


    蔺瞻揉着她脸颊的手指一顿。


    苏玉融等不到他的回答,但从他停顿的动作和沉默里,她肯定自己猜对了,她如今,是越来越能摸清他这些拐弯抹角的小心思了。


    她想也没想,抬起脚,朝着他的小腿方向,非常轻,非常克制地踢了一下,与其说是踢,不如说只是用鞋尖轻轻碰了碰,根本没用什么力气。


    “你不准骂他。”


    她腮帮子鼓了鼓,隔着纱幔,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维护,“他一点也不老,他才二十四岁。”


    蔺瞻先是感觉小腿被一个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力道碰了碰,随即听到她这句维护之言,先是愣住,下一刻便被气笑了。


    他收回手,掀开她幂篱前沿的纱幔,迫使她抬起头与他对视,俊美的脸上神情复杂,又是好笑又是好气,“我骂他?我分明是在陈述事实,我只是说看到他擦香粉而已,我哪个字,哪句话是在骂他了?”


    这番话完全是在强词夺理,他确实没有使用任何恶毒的字眼,可说出来话中却夹杂着浓浓的恶意。


    说完,蔺瞻微微偏过头,垂下眼眸,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落寞的阴影,原本带着些许恼意的声音低了下去,竟透出几分不易察觉的委屈来,“还是说,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一个小人吗?只会背后编排兄长,心胸狭隘至此,你居然这么想我。”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羽毛轻轻搔刮在苏玉融的心尖上,她看着他低垂的眉眼,那双锐利的眼眸此刻掩去了锋芒,瞧着竟有种湿漉漉的感觉,仿佛受了天大的冤枉,苏玉融的心一下子就软了,像被温水泡过的棉花,又涨又酸。


    “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有。”


    蔺瞻却不依不饶,垂着眼眸,声音闷闷的,“你刚刚还踢我。”


    他抬起眼,那双漂亮的眸子幽幽地望着她,指控道:“你为了他,你打我。”


    苏玉融被他这颠倒黑白,倒打一耙的本事惊得瞪大了眼睛,小声嘟囔反驳:“我、我根本没用力气!那怎么能算……”


    “怎么不算?”


    蔺瞻立刻接话,语气更加低落,甚至微微侧过身,仿佛不想让她看到自己受伤的神情,“你就是欺负我……觉得我不会同你计较。”


    他这副模样,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苏玉融看着他那张紧绷的侧脸,听着他带着鼻音的控诉,心里竟也开始松动。


    难道真的是她误会他了?他或许真的只是随口说说,并无他意,而她却反应过度,不仅出言维护别人,还欺负他了。


    这么一想,苏玉融顿时觉得自己方才的行为简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有些过分,人家亲兄弟两个,一母同胞,兄友弟恭的,她怎么能在这里挑拨离间呢。


    她抬起眸子,看着他依旧黯然神伤的侧影,苏玉融犹豫了一下,向前挪了一小步。


    她伸出手,指节勾起,轻轻地牵住了他垂在身侧的手。


    他的手掌温热,骨节分明,蔺瞻感受到她贴了过来,就像一只小河蚌,颤颤巍巍,小心翼翼地探出触角,他在脑海里下想象着这样的画面,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面上还要继续维持着那副受伤的神色。


    “你别难过了……”


    她开口,声音清糯柔软,带着几分不好意思,有点像在撒娇,牵着他的手轻轻晃了晃,“我不该那么想你,”


    苏玉融仰起头,语气软得能滴出水来,“但……但你也不能怪我那么想是不是?你以前说话就是这样,总是拐弯抹角的,带着别的意思。”


    从前的蔺瞻就是这般,谁都不放在眼里,说话夹枪带棒,阴阳怪气,她吃过许多亏。


    闻言,蔺瞻心里一时失笑。


    想说,其实她还挺了解他的,知道他就是这样一个阴险小人。


    他笑了笑,瞥她一眼,“你还记着仇。”


    “我当然记得!”


    苏玉融声音提起来一点,脱口而出,“我记性很好,我连小时候的事情都记得清清楚楚,我还记得你不要我送的奶饼子和肉干,还说我送的东西没有人喜欢。”


    她提到这些事情,眼底流露出一点难过。


    那个时候,她刚离开家乡,随蔺檀来到京城,这里的一切都陌生得让人心慌,规矩繁琐,人事复杂,她生怕会行差踏错,遭人耻笑。


    苏玉融想做点什么,融入这群人中,她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便是家乡的特产,苏玉融精心准备了许久,她想着,礼轻情意重,送些吃食总不会出错吧?


    她鼓起勇气送出去,旁人虽然不一定喜欢,但好歹面上不会表现出什么,只有蔺瞻,毫不客气地揭露了这个事实,告诉她,不会有人喜欢她的东西,那时,苏玉融回去之后,等丫鬟们都出去了,她一个人坐在屋里哭了许久。


    如今,她与蔺瞻之间亲密无间,这些事情对她来说,已经算不得什么,苏玉融也并未放在心上,她开口提到这件事,并无任何控诉或者责怪的意思,只是当个玩笑话说说。


    虽然,对当时的她来说,的确是一件伤心事。


    蔺瞻听她提起这桩陈年旧事,他的心也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泛起密密麻麻的酸涩和悔恨。


    他沉默了很久。


    蔺瞻知道,苏玉融不是个喜欢翻旧账的人,她此刻提起,并非要指责他,甚至她只是随意提起,当做一个笑话说出来,但这件事,却像一根小小的刺,一直埋在她心里,偶尔还是会冒出来,提醒她曾经被那样直白地厌弃过。


    那时的他,被偏见和某种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因这位嫂嫂而牵动的情绪所蒙蔽,才会在面对她时,口不择言说出那样伤人的话。


    他忽然开口,声音诚恳,“这件事,我还欠你一句道歉。”


    苏玉融微微一愣,牵着他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蔺瞻反手将她的手完全包裹在掌心,温暖的触感传来,他继续说道:“那时候……我说了混账话,对不起。”


    “我当时……并非针对你,只是我性子混账,看什么都不顺眼,尤其是,发现你与兄长很恩爱的时候,我嫉妒他什么都有,嫉妒他会得到你的喜欢,而我却只能偷偷看着你们。” 蔺瞻垂下目光,眼睫轻颤,说道:“所以,我总想着激怒你,我不喜欢你对谁都好,对谁都温柔,我想要你离开他,只爱我。”


    直到现在,谈及这些事情的时候,他心里面依旧满是嫉妒与失落。


    他那时一点也不想承认,自己早在见到嫂嫂第一面的时候,便想要将她占为己有,想要她对他笑,就像她面对蔺檀时那样,想要她也用那种满是依赖与信任的目光看着他。


    凭什么,凭什么他什么都没有,冷冷淡淡,空寂无光的人生,好不容易碰到一个喜欢的女子,那人却也早就嫁给了他的兄长,他在第一次遇到她的时候,便已经失去了一切机会。


    他什么也得不到,只有借助小叔子这个身份,才能获得来自她的关爱,可这关爱,却也只基于他是蔺檀弟弟的缘故,并非她爱他。


    这个认知,让蔺瞻心里越发恼恨,迫切地想要寻到一个证据,一个,足以作证其实苏玉融也没那么喜欢蔺檀的证据,或许是图财富,或许是身份,亦或许是容貌。


    论容貌,蔺瞻不觉得自己比蔺檀差,他自负年轻貌美,对父母至亲的死亡毫无悔过之心,只觉得解决了麻烦,心里快意至极,但偶尔也会升起几分感激的心思,感激他们至少给他生了副好相貌,让他在这一方面上能将蔺檀牢牢踩在脚下。


    至于其他,他也自信总有一日能胜过兄长。


    所以,如果嫂嫂是图其中任何一项才嫁给蔺檀的话,那她完全可以改嫁与他,因为他可以做得更好。


    可偏偏不是,发现他们两个是真心相爱的时候,蔺瞻恼恨至极,恨到想要毁灭一切,嫉妒让他快要发疯,终于在兄长死讯传回京的那日,蔺檀站在悲痛交加的族人们中间,垂着眸,任长睫遮住眼睛,以防有人瞧见他眸中抑制不住的狂喜,听着别人的哭声,他差点都要笑出来。


    好幸运,碍事的家伙终于死了。


    苏玉融怔怔地听着,眼睛睁圆,她一直以为蔺瞻对她有意,是在蔺檀南下后,她作为嫂嫂,常去书院关照他,给他送吃的时开始,原来那么早就如此了,可那个时候,她与他也没什么接触啊,不曾想他很早就抱着不为人世所容的心思,不过本来他也是个离经叛道的人,苏玉融并不觉得意外。


    她沉默了片刻,被他握在掌心的手微微动了动,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轻轻挠了挠他的掌心。


    “原来是这样啊。”


    她小声地说:“我那时候,其实很怕你的,总觉得你像、像一只随时会咬人的小狗,凶巴巴的。”


    蔺瞻闻言,低低地笑了一声,无奈说:“嗯,是只不懂事,只会龇牙咧嘴的疯狗。”


    他抬起眼,语气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那现在呢?现在还怕我吗?”


    苏玉融摇了摇头,“不怕了。”


    她说:“你现在……很好,虽然有时候总是欺负我。”


    蔺瞻扬唇笑了笑,“我何时欺负你了?”


    “你有!”苏玉融立刻反驳道:“上次我都让你停下来,你非……”


    她话说到一半卡住,意识到这样子的话怎能在青天白日时说出来,立刻闭上嘴,脸颊羞红,嘀咕道:“反正就是有……”


    蔺瞻眉开眼笑,嘴角抑制不住咧得大大的,“这个也算啊?”


    “当然算。”苏玉融闷声说:“穿衣服的时候都疼,你每次答应我都反悔。”


    “那我没办法了,这个我改不掉,别的还好说。”


    他无奈地叹气。


    苏玉融脸红得更甚,恼怒地伸手打了他一拳,这次用了点力气,不是刚刚软绵绵的力度。


    这个人怎么、怎么那么不要脸!


    她说又说不过他,只能生闷气。


    过了会儿,蔺瞻话锋一转,说道:“下次,你带我去你家乡吧,我想去你长大的地方瞧瞧,到那时候,就算你把雁北所有的奶饼子和肉干都堆到我面前,我也绝不会说一个不字,定会好好品尝,一滴渣都不剩,如何?”


    苏玉融被他这话逗得发笑,抬起头瞪了他一眼,“谁要都堆给你,美得你!”


    两人相视一笑,在这小巷子里站了许久,蔺瞻尚有公务在身,没法出来太久,还要回去,不然容易惹人非议。


    苏玉融轻轻晃了晃两人交握的手,“那……我回去啦,站久了,腿有点酸。”


    “好。”


    蔺瞻话虽这么讲,手却一直没松开。


    “我真走了,你别拉着我,一会儿被谁看到,会说闲话的。”


    苏玉融挣了挣,挣不动。


    “不喜欢这样。”蔺瞻闷声说:“什么都要避着,什么都没法光明正大地做,我也想毫无顾忌地牵你。”


    苏玉融回头,看着他,轻声道:“……可是在京城,认识你们的人太多了,不注意些的话,被人看到怎么办呢。”


    认识她的人少,嫁给蔺檀后,她成日待在大宅子中,没人认识她,所以别人见了她,也不知晓她是谁,但蔺瞻和蔺檀不一样,他们在京中,走到哪儿都受人瞩目,如果被人看到,这两个人与同一个女子往来频繁,举止亲密,那不知会掀起多大的流言蜚语,苏玉融想想就害怕。


    蔺瞻说:“我想去栗城,和从前一样,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苏玉融无奈笑,“功名不要啦?”


    “不想要。”蔺瞻直言:“我根本就不喜欢当官。”


    苏玉融不知道说些什么,只道:“又说胡话了,不当官读了这么多年的书不是白费了?那么辛苦。”


    “好了,快回去吧。” 她轻轻推了推他,“公务要紧,我也该走了,对了,差点忘了和你说,我给你准备的点心有些多,你一个人吃不完,记得分些给同僚,你刚当上官,要和他们好好相处呀,要多交朋友。”


    “知道了。”


    蔺瞻心道:又要便宜那些王八羔子了,谁想和他们做朋友。


    他缓缓松开了手,指尖却恋恋不舍地划过她的掌心。


    “我看着你走。” 蔺瞻站在原地,目光胶着在她身上。


    苏玉融点了点头,转身朝着巷口走去,脚步却不如来时轻快,她能感觉到身后那道专注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所以走得慢,让他能多看一会儿,直到她拐过弯,消失在视线之内。


    等她的身影彻底不见,蔺瞻才缓缓收回目光,脸上那点温情迅速褪去,又恢复了平日里的冷淡。


    他提着食盒,走回衙门,将那些点心分给同僚们,大家吃后都眼神一亮,口中称赞不停。


    点心甜而不腻,入口酥软,抿一抿就化,里面是鲜熬的樱桃酱,吃起来酸酸甜甜。


    一名同僚说:“小蔺大人,这是哪家店的点心,以前从来没吃过,好好吃!我改日也要去买一些。”


    蔺瞻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口中却略含歉意地道:“谢谢,不过此乃家人亲手所制,不对外出售。”


    第八十八章 惦记别人妻子


    翰林院的公务说不上繁琐或是辛苦, 蔺瞻在殿试的当日便被直接授予了修撰一职,入了这清贵之地,仕途的起点也就比别人高一大截。


    每日卯时初刻, 天色未明时就要到衙门,他的职责, 大多是编修前朝实录, 对于存于中央的档案文书进行考据辨伪,一字一句皆需严谨,不容丝毫臆断,起草诰敕,则要深谙典章制度, 文辞既要华美庄重,又需准确传达上意,分寸拿捏极为考究,偶尔还需为圣上讲解经史, 备询应对, 虽然并无实权, 但却是极为接近权力中心的一个职位。


    苏玉融离开后, 蔺瞻回到衙门,他习惯于坐在靠窗的位置, 就着窗外那点天光翻阅文书,他话少, 与同僚也不怎么交流, 他并非无法模仿旁人那样圆滑世故,在朝中混得如鱼得水,只是懒得去做,交予他的事务, 完成得干净利落便是,其他的东西,全部与他无关。


    如今在位的皇帝,到如今登基也才甫满一年,正是锐意进取,血气方刚之时。因为年轻,所以有心革故鼎新,格外看重实干之才,急于培植一股真正属于自己,不依附于任何老派势力的清流力量。


    像蔺檀这种,几年前因为得罪人被贬到边陲之地的年轻官员,一回到京城就会被重用。


    兄弟两个在朝中各司其职,势头都很盛,但蔺家本家却总是频频传出坏消息。


    蔺三爷死后不久,五房便出了事,蔺五爷为了赶去苏州处理儿子的丧事,连夜乘船出城,结果江上起了大雾,船只撞上暗礁,整艘船皆倾覆,估摸着是必死无疑了,今早出门前听说族里面已经在商量着为他准备丧事。


    蔺五爷只有一个儿子,也死在他前头,他名下偌大的家业,如今没了领事的人,蔺家众人不免各怀心思,都等着分一杯羹。


    他那儿子的死讯刚传到京城时,蔺瞻本以为是意外,没成想,蔺五爷竟也跟着死了,那死因听着再正常不过,深夜离港,加上起雾,船只触礁倾覆,并无任何疑点,但蔺瞻却觉得事情并非只是如此,应当是有人刻意为之。


    只是,明明他还没有来得及动手,又有谁会抢先他一步做下了这样的事。


    入夜后,蔺府灯火通明,白灯笼在风中摇曳,投下惨淡的光晕。


    蔺瞻回府后,瞧见人来人往,门房的下人低声告诉他,说五爷的尸身终于被打捞上岸,江水浸泡多时,早已面目全非,不成样子,若非凭着身上的衣物与打捞的位置,都不能判断出是本人。


    闻言,蔺瞻若有所思,走上前,穿过曲折幽深的长廊,远远便瞧见堂中站着一个身影,正低声吩咐着管家处理事务,他身上还穿着未曾脱下的官服,背影看上去透着寂寥与疲惫,侧目指挥时,蔺瞻看见他脸色有些苍白,眉宇间是浓得化不开的沉痛,仿佛这场接连的丧事对他造成了什么天大的打击似的,让他不得不强撑站起来,明明心里悲痛欲绝,但却依旧将治丧事宜安排得一丝不苟。


    这就是世家子弟该有的模样,指挥若定,哪怕事出突然,打得所有人都措手不及,但他依旧可以冷静下来,将一干相应事务皆安排得井井有条,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声“蔺家二公子可真是稳重可靠,有情有义啊”。


    蔺瞻心中不屑,走到他身后停下。


    下人们见两位公子似有话要说,皆识趣地退远了些,不敢靠近。


    二人立于廊下阴影处,远处是燃起的烛火,以及还未撤下两日,便再次挂起的白幡。


    “兄长节哀。”


    蔺瞻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目光却锐利地落在蔺檀脸上,“五叔去得突然,后事却料理得如此稳当,真是辛苦兄长了。”


    蔺檀缓缓转过身,没有回避他的目光,那双眼眸中不复往日清朗,而是盛满了复杂的,沉重的情绪,像一口望不见底的深潭。


    他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阿瞻,这里没有外人。”


    他既这么说,蔺瞻也没有了继续客套的心思,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五房的事情是你做的?”


    蔺檀没有立刻承认,“原本就是意外,与我有什么关系?”


    蔺瞻嬉笑一声,“兄长,大家都是明白人,你何必在我面前装什么无辜,”


    蔺檀语气平淡无波:“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五叔突遭横祸,族中悲痛,丧事总需有人打理,我只是在尽我该做的事。”


    蔺瞻反问,“横祸?当真只是横祸么?”


    他微微侧首,压低了声音,却字字清晰,“你别以为我不知道,那艘船是你亲自安排的吧?船只与随行的船工,皆是兄长一手操办。”


    蔺檀终于缓缓转过头,看向蔺瞻,廊下的阴影幽幽盖在他面上,“阿瞻想说什么?”


    蔺瞻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避,“我知道是你,兄长,也只有你,能在工部的职权范围内,如此不着痕迹地让一艘船,恰好在起雾的深夜撞上暗礁,没有人比你更懂这方面的东西,那船沉没得那么快,连求救的机会都寥寥,怎么就那么巧,前脚那傻子刚死了,后脚当爹的也跟着没了。”


    蔺檀无言。


    他的确派人去了苏州,本意是想弄出点事端,让蔺五爷在回去的路上出事,谁知他那傻儿子太过无能,竟然会一脚踩空,掉进茅坑淹死了。


    蔺檀那日一夜未睡。


    他虽然并非什么正人君子,但至少从未主动害过人,可是出现了这样的意外后,他没有了回头的机会,第二日,因为一夜未眠,他虽双目猩红,满是血丝,但依旧没有停手,按照先前谋划好的那般继续下去。


    他改掉了那艘船的承重结构,表面看不出任何问题,若风平浪静,或许能安然无恙地渡过,可一旦遭受碰撞,整艘船就会立刻漏水沉没,就算反应过来也没有用了,他估算过许多日,才算准了那一夜,江上会起大雾。


    面对蔺瞻几乎挑明的话,蔺檀脸上并未出现丝毫慌乱,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未曾惊起,他沉默了片刻,远处传来一声夜枭的啼叫,凄厉而突兀。


    “五叔人脉广,手段活络,更善笼络人心。”蔺檀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稳,“三叔刚去,若容他缓过气来,假以时日,必成下一个麻烦,甚至犹有过之,你不是也早就谋划着要动手了吗?为何对此感到意外?”


    蔺瞻没想到他这么爽快地承认了,眉梢轻挑,“我只是没想到,从前那个光风霁月,恪守礼法的兄长,如今算计起自家族叔的性命,竟也能如此驾轻就熟,面不改色。”


    蔺檀轻笑,声音温和,叫人如沐春风,开口却是,“阿瞻,比起险恶这一点,我比不上你,咱们兄弟俩半斤八两,谁又比谁清白?”


    若是什么正经人,怎么会肖想嫂嫂,怎么会贪恋弟弟的心上人,说到底,他们身体里流着同样的血,都是卑鄙无耻之辈,骨子里一样下贱,是真正的一丘之貉。


    蔺瞻冷笑。


    片刻后,蔺檀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也知道你心里,或许早有了对付五叔的打算。”


    蔺瞻眼神微动,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蔺檀看着他,沉吟良久,说:“阿瞻,其实,不管你心里是否还认我这个兄长,即便你我如今面对那样的局面,但在我心里,你始终是我的弟弟,是这世上与我血脉最为相近之人。”


    “年少时,因为我离家求学,对家中事务逃避,所以导致你处境艰难,后来……犯下弥天大错。”


    弑父弑母弑弟,这样的事情犯下就再也没有了回头路。


    所以,此后蔺瞻性格偏执暴戾,屡造杀孽,蔺檀也觉得自己有一点责任,如今两个人因为苏玉融兄弟阋墙,争斗不休,很多时候,蔺檀甚至恨不得想要掐死这个孽障,他厌恶蔺瞻分走了苏玉融的注意,嫉妒他在她心中也占据着一部分,痛恨从此以后的几十年,他都要忍耐与蔺瞻共同分享原本独属于他的,来自苏玉融的关心与爱意。


    可再怎么怨,再怎么争夺,蔺瞻依旧是他的胞弟,是父母留下的,与他血脉相连的至亲。


    因此,那些最肮脏,最见不得光的事情,他还是希望弟弟不要再经手了。


    蔺檀沉声说:“这些事情理当由兄长来承担,我希望你以后手上不要再沾血。”


    他们的目的都是一样的,扫清眼前的障碍,让苏玉融过上不受人限的日子。


    蔺瞻听着他这番近乎剖白的话,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他的确没有想到是这样的原因,心里诧异归诧异,但他面上依旧满是讥诮,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唇角弯起一个冰冷的弧度。


    “少在这里跟我装什么兄友弟恭,情深义重!”


    蔺瞻语气刻薄,“怎么?做出这副忍辱负重的模样,就以为自己很了不起?指望着我感天动地,然后自觉愧对于你,主动退出,将她拱手相让?”


    他上前一步,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挑衅,“做梦!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小心我现在就去京兆尹府敲登闻鼓,告你一个谋害族叔,侵吞家产之罪!到时候你蹲你的大牢,我和她……”


    蔺瞻故意顿了顿,扬起嘴角,一字一句地吐出后面的话,“甜甜蜜蜜过一辈子,只我们两个,没有你。”


    蔺檀本来还好言好语,说些剖心话,谁知他高估了蔺瞻的脾气,一听他提到苏玉融,顿时被弟弟这些话气得额角青筋一跳,维持许久的平静面容一下子裂开一道缝,他抬脚作势要踹过去,低骂道:“我就是有病才和你扯这些没用的东西。”


    蔺瞻早有防备,敏捷地后撤一步,轻松躲开了这一脚,他看着蔺檀脸上难得气急败坏的模样,脸上恶劣的笑容更深,“对,你就是有病!既然知道自己有病那就赶紧去治,少惦记别人妻子。”


    蔺檀两眼一黑,“你怎么能那么不要脸,我求求你了,你赶紧滚,赶紧滚,好吧?”


    蔺瞻转身便走。


    他一走,蔺檀依旧头疼得很,不得不抬手揉了揉眉心,本来还算宽和的表情维持不下去,他在阴影里站了好一会儿,才攒够力气,重新摆出一副正常的表情,继续处理府中丧仪。


    五爷死了,他名下的产业也空了下来,大家都在动歪心思,夜里,蔺檀去找了一趟族长,谈到天亮。


    第二日,蔺檀搀扶着年老的族长,将族人都召集在祠堂里。


    上一次开祠堂,还是老五率领一众兄弟讨伐老三的时候,没成想才过去没多久,老五也死了。


    今日众人齐聚祠堂,也不知道所为何事。


    等了许久,才等到蔺檀扶着颤颤巍巍的族长,一步一顿走了进来,族长是族中辈分与威信最大的长者,大家都要给他面子。


    祠堂内,烛火通明,香烟缭绕,列祖列宗的牌位肃穆地排列在高处,俯视着下方心思各异的子孙。


    老族长颤巍巍地清了清嗓子,浑浊的目光扫过众人,声音苍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今日……召集大家前来,只有一件大事要与众位商议。”


    刚说完,立刻有十几个小厮,搬着账本走进祠堂中,沉甸甸的,大家都心中惊异,不明白这是要做什么。


    族长接着缓缓道:“为保家族长远安宁,避免日后再生嫌隙争斗,熙晏向老夫提议……分家。”


    “分家?”


    族长话音刚落,瞬间在祠堂内激起千层浪,众人哗然,脸上写满了惊愕不解。


    “这……好端端的怎么提什么分家啊。”


    “不可,族长三思!祖宗基业岂能轻易分割?”


    反对之声此起彼伏,尤其是那些手中掌管着族产,或靠着家族荫庇经营着不甚清白的产业之人,更是反应激烈。


    他们害怕一旦分家,自己手中的权柄和利益会被剥夺清算,就像蔺三爷那样,人到老年,弄了个这样不体面的下场。


    蔺檀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他上前一步,姿态依旧恭敬,声音清晰平稳,行了一礼后说道:“诸位叔伯稍安勿躁,且听侄儿一言。”


    他目光扫过众人,“此次分家,并非要动各位手中已有的产业,各房名下现有的田庄、铺面、银钱,仍归各房自行掌管,族中绝不干涉。”


    此言一出,祠堂内的喧闹顿时小了不少。不少人面面相觑,若不动他们现有的,那这分家……


    蔺檀见众人冷静下来,继续道:“今日提议分家,主要为了两件事,其一,五叔骤然离世,他名下产业如今无人继承,经我与族长商议,这部分产业,一部分充作公中,用于族学、祭祀以及抚恤孤寡等公用,另一部分则按各房人口多寡公平分予。”


    众人又再次喧闹起来,交谈声此起彼伏。


    尤其是那些平日里不受重视,被常年打压的庶出旁支眼睛都红了,若不动他们手中本有的基业,还会再分配更多的话,那岂不是天大的好事?


    另有一部分面色不善,这话,上次老三倒台时,老五也是如此承诺他们的,结果后来呢,他们根本没分到几杯羹。


    下一刻,蔺檀走到那些箱子面前,一一打开,将账本拿出,传阅堂中。


    大家瞧着分产单子,满脸惊讶。


    每一房都得到不少好处,就算有偏差,也不会让人眼红嫉妒。


    “这……这单子上写的可是真的?”


    一名庶出的老爷忍不住颤声问道。


    蔺檀郑重颔首:“自然当真,此次分配细则,是侄儿与族长以及几位族□□同拟定的,确保公正,之后会张贴公示。”


    “往后各房各自经营,自负盈亏,也免了诸多牵扯与口舌。家族庞大,人丁繁多,长久聚居,难免各有心思,摩擦不断。三叔的事情过后,我们便该引以为戒,不如趁此机会,明晰产业,大家也好安心发展,总好过日后因利生怨,兄弟阋墙,徒惹外人笑话。”


    他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既给了实实在在的好处,又点明了不分家可能继续内斗的风险,那些原本坚决反对的人,见自身利益无损,反而能白得一份,反对的声音便弱了下去,而原本就盼着能独立出去的庶出旁支,更是恨不得立刻举双手赞成。


    有人忍不住看蔺檀,按理说,大房作为嫡系,蔺檀蔺瞻又如此出息,在这次分家中却并未占到额外便宜,反而像是吃了亏,毕竟以他们的地位,若不分家,能掌控的资源远不止于此。


    感受到投向自己的目光,蔺檀回视,道:“我与七弟皆以为,家族和睦重于一切。”


    这话说得可真是高风亮节,也彻底堵住了那些还想借题发挥的人的嘴,最有出息的大房都没说什么,甚至自己受了委屈,那他们这些得了实惠的,还有什么理由反对?


    一时间,祠堂内的气氛彻底转变,所有人都欣然接受了分家的提议,生怕晚了一步,那到嘴的肥肉就飞了。


    老族长见大势已定,便也点点头,“既如此……便按熙晏所言,着手准备分家事宜吧。望尔等分家之后,仍能守望相助,不忘同宗之谊。”


    “是。”


    蔺檀颔首,拜别诸位,扶着族长离开祠堂。


    庞大的世族分成几瓣,以后各自过各自的日子,不会再有人去轻易过问别人家的家事。


    这才是他筹谋到如今的目的。


    ……


    时值初夏,晨光熹微,空气中还带着昨夜残留的凉意,院中的花草叶片上挂着晶莹的露珠,在初晨的光芒下泛着细密的光泽。


    蔺瞻连着忙了半个月,才终于难得休沐一日,前段日子和苏玉融说好,等休沐日的时候就与她一起去郊外骑马。


    他就靠着这点念头,熬了半个月点卯的日子,一想到能与苏玉融呆一天,他便兴奋得睡不着,尤其是蔺檀那个碍事玩意公务繁忙,暂时没有假期,不会出现打扰他们。


    大清早,苏玉融听到敲门声,揉着惺忪睡眼跑过去开门,便见蔺瞻已然精神奕奕地等在门外,目光落在他身上时,她不由得微微一愣,人也清醒了。


    今日的蔺瞻,未着儒生袍服,而是穿了一身云水蓝色的暑衫,料子是顶好的绸缎,质地轻薄,透气又飘逸,腰束一条玉带,越发衬得他腰细腿长,身姿挺拔。


    晨风吹过,那宽大的衣袖便随之轻轻摆动,颇有几分“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的风流姿态,墨发只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额前,为了添了几分随性的美感。


    “发什么呆?走了。”


    蔺瞻见她愣神,唇角几不可察地勾了一下,出声催促。


    苏玉融回过神,看着他这身小清新的打扮,忍不住蹙了蹙眉,下意识地拢了拢自己身上还算厚实的春衫外套,“这……天还没那么热呢,清晨霜露重,风也凉,你怎么就穿这么单薄?快去添件外袍吧,仔细着了寒气。”


    蔺瞻毫不在意地摆摆手,甚至还故意迎着风站了站,好让那衣衫飘动得更明显些,“不冷。我身体好,这点风算什么?走吧,再磨蹭日头该晒了。”


    这身衣服可是他挑了许久的,颜色衬他,款式也最显风姿,若是加了外袍,岂不是白费心思?


    苏玉融见他坚持,又看他确实精神抖擞,不似畏寒的模样,便也不再相劝,转身锁好门,跟着他往京郊走去。


    巷子外停着他的马,还好,小院距离城门不远,大清早的路上也没什么人,两个人可以牵着手,不用顾及会不会有人看到,一起走出城。


    越靠近城外,景致越发开阔,到了地头,但见远山如黛,近水含烟,一大片平坦的草甸沿着河岸蔓延开去,绿意茸茸。


    到了草地上,蔺瞻拉了拉缰绳,利落地翻身上马,实话说,他以前根本不会这些,这几个月才开始学了点,一直学到熟练,才跑到苏玉融面前招摇。


    他坐在马背上,身姿愈发笔挺,晨光为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那身薄衫在初夏微凉的风中猎猎舞动,衣袂飘飘,恍若谪仙降世,蔺瞻轻轻一夹马腹,白马便如同离弦之箭般蹿了出去。


    马蹄踏过青草,溅起细碎的露珠和草屑。少年纵马驰骋,身后的青山绿水只能为他作配。


    苏玉融站在岸边,看得有些呆了。


    她印象里阴郁寡言的小叔子,已经是很陌生的回忆了,此刻的蔺瞻,鲜活,明亮,与她过去所认为的截然不同,以前,她觉得蔺瞻所在之处都是阴沉的,他就像一副没有描上任何色彩的墨团,灰扑扑的,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身上有了颜色呢?就像被烧干的灰烬里,竟也长出了浅浅的绿苗,而后有蓬勃张扬的生命力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慢慢生根发芽,直到长成参天大树。


    蔺瞻策马跑了一圈,额角微微见汗,他侧目去看苏玉融,她仰着头,对着他笑,胸臆间那股想要在她面前显摆的劲儿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他勒住缰绳,白马在她面前稳稳停住,蔺瞻下巴微微抬起,“怎么样?”


    苏玉融回过神来,脸颊微红,诚实地点头,忍不住拍起手,“好厉害!你骑得好快呀!”


    蔺瞻心情愈发愉悦,朝她伸出手,“上来,带你跑一圈。”


    苏玉融顺势将手递给了他,蔺瞻弯腰,托着她双臂,将她抱上了马背,让她坐在自己身前,手臂张开,将她环绕住,这个姿势,苏玉融的后背不可避免地紧贴着他温热的胸膛。


    “坐稳了。”


    他低沉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苏玉融立刻正襟危坐,目视前方,“嗯嗯。”


    这一次蔺瞻没有纵马疾驰,而是攥着缰绳,让马沿着波光粼粼的河岸,慢悠悠地走着。微风拂面,呼吸间满是草地清凉湿润的气息。


    苏玉融起初还有些僵硬、害怕,渐渐地便放松下来。


    她不由得想起,很久以前,蔺檀也曾带她来过京郊,那时他也曾抱着她骑马,还说过要教她,但是后来发生了许多事情,便一直未能如愿。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她现在学乖了,不会随随便便在一个人面前提另一个人,若是被身后这个心思敏锐又在某些方面格外小性子的家伙察觉,少不得又要阴阳怪气,刨根问底,最后折腾得她自己头疼。


    “好玩吗?”


    蔺瞻低头,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明知故问。


    苏玉融用力点头,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激动,眸子里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好玩!好喜欢,可不可以骑快点!”


    “可以啊。”


    他一扯缰绳,马儿疾驰起来,耳边风声猎猎作响,苏玉融兴奋得两眼放光。


    她一直催促蔺瞻再快一点,蔺瞻在可控范围内让她过了把瘾,最后说道:“快不了喽,再快要飞起来了。”


    苏玉融羞赧地“哦”一声。


    许久,两个人才停下,蔺瞻扶着她下来,脚踩在坚实的草地上,苏玉融竟觉得有些飘飘然的不真实感。


    她仰头看向蔺瞻,“我能学吗?”


    看着她这鲜活灵动的模样,蔺瞻心头软绵绵的,但还是摇了摇头,“现在还不可以。骑马不是易事,需得循序渐进,今日回去后,我去马行给挑一匹温顺的,与你身高体型相配的小母马,之后再教你基础,待你练熟了上马下马,控缰稳坐,我再带你出来跑。”


    听到他的承诺,苏玉融心里像揣了个小暖炉似的,暖烘烘的,回去的路上,她的兴奋劲儿还没过,一路上都在叽叽喳喳地问关于骑马的事情。


    “马会不会很凶?她不喜欢我,不想我骑她怎么办?”


    “我要练多久才能自己骑?”


    “挑马要注意什么?是不是越壮的马越好?”


    “我要是摔下来了怎么办?是不是就直接摔死了。”


    问题一个接一个,她鲜少话这么多,问多了,苏玉融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


    若是旁人,蔺瞻早就不耐烦让对方滚远点了,但此刻,他却极有耐心地一一解答,声音温和。


    “马通人性,你待它好,它便温顺。”


    “多久这个我也不好说,总之不是易事,急不得。”


    “挑马首要温驯,其次才是品相,也不是越壮越好,我会为你把关。”


    “慢慢来,不要一下子骑太快就不会摔着。”


    苏玉融认真听着,手被他牵着,她今日心情极好,回去的路上,脚步欢快,险些要蹦跶起来。


    回程时,因为方才在外面流了汗,所以风一吹便觉得有些冷。但苏玉融带着一件外衫,玩的时候脱下来,回去的路上又套上,所以她并不觉得冷。


    她侧目看着身旁只穿着单薄夏衫的蔺瞻,忍不住担心地问:“起风了,你……冷不冷?”


    说着,下意识地想把自己带着的外袍递过去。


    蔺瞻瞥了她一眼,看到她眼中的关切,心里受用,面上却依旧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不冷,我都嫌热。”


    苏玉融将信将疑,“行吧……”


    到了小院,蔺瞻站在门口,依依不舍地牵着她的手,“下次我教你骑马啊,再过十日你别忘了。”


    苏玉融点点头,“我知道啦,你都说过好几遍了。”


    回来的路上,他时不时就提醒她一句。


    蔺瞻见她承诺自己,笑容越发得意。


    朝廷官员,除了过节外,每月上中下旬都有一日休沐,他已提前定好了十日后苏玉融的行程,总之与蔺檀无关了。


    苏玉融这个人重诺,答应了他,就不会转头反悔,又被蔺檀忽悠走。


    他勾着唇笑,“那我回去了?”


    “好。”苏玉融催促他,“快走吧,一会儿天都黑了。”


    蔺瞻一步三回头,短短几步路恨不得要磨蹭半辈子。


    分家后,各房各自居住,互不干涉,蔺瞻回到家时,蔺檀还没有回来,最近,他要忙着翻修皇宫,宫中几处殿宇年久失修,墙体脱落,需要重新绘制图纸,以及带着工匠翻新,要忙半个月,所以不怎么回家。


    回了自己的院子,蔺瞻立刻换下衣袍,洗了个澡。


    穿衣时,他只是觉得喉咙有些发干发痒,起初并未在意,只当是白日里说话多了,可准备歇下时,却突然毫无预兆地连打了几个喷嚏,鼻尖也开始有些堵塞。


    他揉了揉鼻子,心道:不会吧,真着凉了?


    半夜,蔺瞻头疼醒了。


    喉咙里的干痒变成了灼痛,每一次吞咽都同吞刀子似的。


    他挣扎着起身想倒杯水,却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差点栽倒在地,蔺瞻坐在榻上,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


    嗯,发热了。


    第八十九章 病了


    清早, 天色将明未明,空气中还弥漫霜露的凉气,苏玉融打着哈欠, 擦了擦洇出水汽的眼睛,挽起袖子走进厨房, 她蹲下身, 将门后扎起来的麻袋解开,里面是用来喂鸡的苞谷,苏玉融挖了一碗倒进石臼里,哼哧哼哧地用力舂捣,直到苞谷变成细细的颗粒。


    之后她又把那些晒得酥脆的螺壳用小石锤敲成更小的碎片, 等弄完,她将舂好的苞谷碎与螺壳粉混在一起,又加了两把细米糠与切碎的嫩菜叶,再加一点点清水搅拌均匀。


    十几只肥硕的母鸡正挤在角落里, 咕咕地低声叫着, 毛色油光水亮, 与几个月前那毛茸茸、怯生生的小鸡崽比起来, 已然是另一番模样,嚣张得很, 几次三番想要越狱,但都因为体型健壮, 飞不起来而失败了。


    苏玉融刚走过去, 那群小东西们感受到她的气味靠近,从四面八方围聚过来,在她脚边扑腾环绕着,“咕咕咕”地拱她的脚。


    苏玉融无奈笑, 抬起脚将扒在腿边的小鸡拨开,走到鸡圈旁蹲下,将准备好的食料全都撒进去。


    小鸡们涌上前,草垛与棚子里一下子就空了,苏玉融扫了一眼,忽然发现干草堆窝着一个不甚显眼的,小小的、圆溜溜的东西。


    她拨开篱笆门,扎起有些碍事的裙摆,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走近了,看得更真切些,才发现在一蓬蓬干草中间,正躺着一颗圆滚滚的鸡蛋!


    她的眼睛唰地一下就亮了,苏玉融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那枚尚带着母鸡体温的鸡蛋捧了出来。


    入手微沉,蛋壳光滑紧实,五个月了,她的鸡崽们终于下蛋了!


    苏玉融眉开眼笑,立刻站起身,顾不得拍一拍裙摆上沾的草屑,急匆匆地回到屋里。


    她翻出一个洗刷得干干净净的粗陶瓦罐,先在里面细细铺上一层柔软的干稻草,这才将那颗鸡蛋稳稳当当地放了进去,确保不会磕碰。


    当一个鸡开始下蛋,别的也就快了,这一瓦罐能装十颗鸡蛋,十颗就是八十文,京城物价要高一些,说不定能卖到一百。


    苏玉融蹲在鸡圈前,畅享着这样的画面,另外还有几只鸭子,也是养得膘肥体胖,只是京城这样的地方并不适合养鸭子,她住在城里,没有那么多的水草能捞给它们吃,苏玉融经常要走很远,才能捞满一筐水草。


    比起在大宅院里与人接触,苏玉融更喜欢面对这群东西,鸡鸭鹅们听不懂人话,苏玉融不用与他们交流,喂鸡喂鸭,杀猪做饭,总之,这是最让她觉得自在的事情。


    喂完鸡,苏玉融抱着木盆去巷子外的水渠洗衣服,几个相熟的邻居也在,看到她,几人互相打招呼,隔壁院墙那住的王婶子声音爽朗,说道:“小苏,你来的正巧,东郊野雁荡那边,今年的荷花开了老大一片!水灵灵的,瞧着就喜人,那塘子没人管,刚刚我们几个正约好了一会儿去摘点荷花荷叶回来,蒸饭泡茶都好,小苏去不去?”


    苏玉融一听,眼睛亮了亮,她在雁北长大,书上所说的那般“接天莲叶无穷碧”的江南景致,苏玉融没怎么见过,亲自去采摘还是头一遭,她立刻点头,声音里带着雀跃,“去!婶子等我一下,我一会儿回家拿个篮子!换身利落的衣裳。”


    “好!”


    她加快洗衣裳的速度,抱着木盆冲回家。


    巷子中,几名妇人围在一起等她,王婶子见她出门,忙招手,“小苏,这里!”


    苏玉融跑过去,“我来啦。”


    她方才回屋还换了身便于行动的衣裳,手臂上挎着一个竹篮,脚步轻快地跟着王婶子出了门。


    同行的还有巷子里的李婆婆,赵家媳妇,张大娘,以及几个半大的孩子,一行人说说笑笑,沿着田埂小路朝东郊走去。


    野雁荡在树林外,还未走近,便已闻到风中送来的荷塘清香,再转过一个小坡,眼前豁然开朗,只见一大片碧绿的荷叶铺满了水面,层层叠叠,高低错落,犹如一把把撑开的青伞。


    今年荷花开得早,绿野中亭亭玉立,有的含苞待放,羞怯如少女,有的已然盛开,花瓣舒展,露珠在荷叶上滚动,晶莹剔透,阳光一照,熠熠生辉。


    “哎呀,真好看!”


    苏玉融忍不住赞叹,眼里满是新奇。


    “可不是嘛!”


    李婆婆笑眯了眼,“这野塘子的荷花,比那些园子里精心伺候的,更多了几分野趣和生气。”


    大家分散开来,王婶子经验老道,指挥苏玉融,“小苏你看,摘荷花要挑这种将开未开的,回去插瓶里还能养好几天,现在莲蓬还没到成熟的时候呢,只有几个能吃的,你就找这种颜色深绿,鼓胀饱满的,里面的莲子才甜嫩。荷叶呢……摘老一些无妨,晒干了存着,蒸糯米鸡、包粉蒸肉,那才叫一个香!”


    苏玉融认真听着,学着她的样子拨开花丛挑选,她力气大,平衡也好,踩着湿润的泥地或石块,稳稳地探身去够那些莲叶,起初还有些笨拙,不是差点踩滑就是弄断了花茎,惹得旁边的赵家媳妇哈哈取笑两声,又手把手教她巧劲。


    不多时,苏玉融便掌握了诀窍,动作越发麻利起来,她摘了几支娉婷的粉荷,又寻了两三个饱满的莲蓬,篮子里装满了新鲜的,还沾着露水的荷叶。


    岸边弥漫着荷香、水汽和女人们轻柔的说笑声,大家一边采摘,一边闲话家常,谁家儿子要娶亲了,哪里的菜市猪肉新鲜,哪种绣花样式时兴,能多卖点钱……苏玉融大多数时候安静地听着,偶尔被问到,便红着脸细声回答几句。


    她不太会主动挑起话头,但那种专注倾听,偶尔抿唇一笑的模样,让人见了便心生好感。


    阳光渐渐热烈起来,晒得人身上暖洋洋的,都有些流汗了,孩子们在稍远些的岸滩上追逐嬉戏,捡拾光滑的鹅卵石。


    这时,一个约莫五六岁的男孩追逐一只花蝴蝶,跑得急了,脚下一绊,“噗通”一声,竟直直栽进了一旁的荷塘里。


    他人小,被莲叶一挡,未曾有人及时注意到他跑到了岸边,直到传来落水声,众人才猛地看过去。


    “阿宝!”


    赵家媳妇脸一白,手里的筐子啪嗒落在地上,见儿子落水,吓得魂飞魄散,失声惊叫。


    那孩子在水里扑腾,哇哇大哭,接连呛了好几口水,眼看就要往下沉,岸边的大人们也慌了神,会水的王婶子立刻就要往下跳,但离得稍远,身上又穿着不便行动的裙子。


    苏玉融扭头看见不远处的情景,她的手里正拿着一根用来拨开密集荷叶的长竹竿,见此画面,苏玉融想也不想,眼神忽地一凝,身体微微前倾,手腕一抖,那根细长的竹竿便如同有了生命一般,快准稳地探入水中,轻轻一挑,恰好勾住了孩子后颈处的衣领。


    王婶子刚跑到岸边,便见苏玉融腰腹发力,手臂稳稳向后一带,动作干净利落,那落水的孩子就像一条被钓起的小鱼,哗啦一声破水而出,被竹竿挑着后领,湿漉漉地提到了半空,然后轻轻放到了岸边坚实的草地上。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不过眨眼之间。


    孩子惊魂未定,坐在草地上呆了一瞬,才“哇”地放声大哭起来,但声音洪亮,显然并无大碍。


    岸上一片寂静。


    大家目瞪口呆地看着苏玉融,她们可是看得清清楚楚,那竹竿用得是何等巧妙,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轻了挑不起,重了可能伤着孩子。


    赵家媳妇扑过去,一把抱住儿子,又是哭又是笑,连声向苏玉融道谢,“苏娘子!真是……真是太谢谢你了!要不是你……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呜呜你真是我们阿宝的救命恩人!”


    王婶子也拍着胸口,心里后怕又敬佩,“小苏可真是好身手啊!以前只知道你力气大,没成想还怎么厉害。”


    苏玉融被夸得不好意思,连连摆手,脸更红了,“没、没什么……就是刚好手里拿着竿子,以前在老家,有时候也要用长竿子赶鸭子、勾东西,顺手了而已。”


    她常年需要下刀分解猪骨,对力道的掌握很精确。


    因为落水之事,叫阿宝的小子满身是水,赵家媳妇脱下外袍,将阿宝裹紧,准备回家给孩子换身干净衣裳,大家的篮子里也差不多都满了,于是便也跟着回去了。


    回程的路上,大家围着苏玉融,话题更多了,苏玉融挎着满满一篮清荷,被大家簇拥着,说起自己以前杀猪的事情,听着大家的欢笑声,她心里觉得踏实又愉快。


    回到家中,苏玉融将挂在屋檐下的围裙拿下来系上,她想起早晨在鸡圈里摸的鸡蛋,打算做个酥炸荷花。


    她劈了一捆柴火,将鸡蛋打散,又舀了小半碗细白面粉,加了盐和一点点糖来吊出鲜味,再缓缓倒入清水搅拌,直到面糊变得均匀顺滑,提起筷子能拉成一条细线,却又不断的程度,就可以用来裹东西了。


    篮子里放着几株已经盛开的荷花,苏玉融挑了两朵,掰下最外层的花瓣,只取中间最鲜嫩粉润的几层,在清水里漂洗后,用干净的细布擦干。


    油罐子里的猪油是前日才熬好的,雪白细腻,她挖了一块放入铁锅中,灶下生了小火,待猪油慢慢化开,冒出细细的烟,油温正好。


    苏玉融用筷子夹起一片荷花花瓣,在调好的面糊碗里轻轻一转,再顺着锅边,小心地滑入沸油中。


    “滋啦”几声,花瓣很快定型。


    炸好的酥炸荷花,色泽金黄,隐约透出内里花瓣的粉嫩脉络,面衣又薄又酥,咬下去还带着荷塘的清甜香气。


    混合着面糊淡淡的咸香和猪油特有的丰腴滋味,在口中层层化开。


    苏玉融的眼睛弯了起来,接着炸了满满一盆,她先送了些给邻居,自己又吃了些,而后才将剩下的用油纸打包。


    时辰还早,苏玉融先去了蔺檀如今任职的工部衙门,门房的小吏态度客气,却说:“真不巧,蔺大人今早就被召进宫里头去了,说是陛下急着要看西苑一处殿阁的修缮草图。”


    苏玉融闻言,有些失望,先前那种闲暇的日子已经过去了,蔺檀一旦开始当值,便会忙得脚不沾地,她是知道的。


    蔺檀不在,她只好转道去找蔺瞻,初夏的阳光已有些灼人,她提着食盒,走了才一会儿,额头已经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门房的小吏听说她的来意,摇摇头,“小蔺大人告了假,说是身体不适,归家休养去了。”


    “告假?”


    苏玉融愣住了,脸上的浅笑凝固,心口莫名一跳,“他病了?是什么病,严重吗?”


    小吏摇摇头:“这……小人就不清楚了。只听说是染了风寒,告假的条子也是府上下人送来的。”


    风寒?


    好端端的怎么会得风寒。


    前日骑马的时候不是还精神抖擞的吗?


    苏玉融的心一下子揪紧了。


    “多谢告知。”


    她有些失神地谢过小吏,提着食盒转身离开。


    走在回家的路上,苏玉融越想越不安,不知道蔺瞻病得怎么样,严不严重,都不能去上值了,怕是病得不轻。


    去骑马那日,蔺瞻无意间提起,蔺家如今已经分家了,各房都是自己过活,不会有人去过问别人家的家事。


    他还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同她说:“如今不必顾忌那么多,若是想我了,直接来找我便是。”


    苏玉融当时听了,脸一热,哼了一声扭开头,“谁会想你!”


    没成想这么快他就病了,她应当去看看他,病中的人不好受。


    苏玉融回家收拾了东西,然后出了门,她将院子锁好,转身前往蔺府。


    偌大的宅院,对她而言,既是熟悉的,又是陌生的。


    苏玉融磨磨蹭蹭走到宅院前,犹豫许久才过去,没成想,还不等她开口,门房的下人瞧见她,便直接开门迎她进去了。


    下人们都换了一批,如今的这些只听大房的话,自然不会拦着苏玉融。


    她一路畅通无阻地进入了内宅,苏玉融轻声问道:“请问……七公子住在何处?”


    丫鬟说:“奴婢带您过去。”


    苏玉融微笑道:“谢谢。”


    穿过曲折的回廊,绕过几丛开得正盛的芍药,越往里走,周遭便越发清静,回廊外栽种的翠竹随风发出簌簌的轻响,风摇影动,艳阳西斜。


    引路的丫鬟在一处月洞门前停下,福身道:“苏娘子,七公子的院子到了。”


    “有劳了。”


    苏玉融点头道谢,看着丫鬟转身离去。


    来到蔺府时,她心里原本很忐忑,但进来后意外地并未遇到任何阻碍或探究的目光,府中的下人似乎都得了吩咐,对她这位前二少夫人的到来视若无睹,或者说,是谨慎地保持着距离,这让她松了口气,那种罩在头顶的无形压迫感也消失许多。


    苏玉融深吸一口气,抬步走了进去。


    院子宽敞雅致,不再是先前那偏僻小院的荒芜模样,墙角垒着嶙峋的假山石,一旁引了活水,形成一个小小的池塘,几尾锦鲤在其中悠游。


    庭院中央一棵高大的梧桐树洒下浓密的绿荫,树下设着石桌石凳,廊下摆放着几盆兰草,暗香轻浮,透着一股远离喧嚣的幽静。


    走近了,苏玉融闻到一股微苦的药味,丝丝缕缕地从屋中飘散出来。


    她的心不由得又提起,苏玉融放轻脚步,走到门前,犹豫了一下,抬起手,轻轻叩响了门扉。


    里面没有回应。


    她抿了抿唇,又试着唤了一声,“阿瞻?”


    屋内,蔺瞻正昏昏沉沉地躺在床榻上。


    高热虽退了些,但头痛和浑身的酸痛依旧折磨着他,方才勉强灌下一碗苦得舌尖发麻的汤药,此刻药力上涌,加上病中体虚,意识正陷在半梦半醒的混沌里。


    朦胧中,他似乎听到了叩门声,还有那一声轻轻的熟悉的呼唤。


    “阿瞻……”


    是梦吧。


    他又在做梦了,只要一睡觉就会梦到苏玉融。


    蔺瞻难受地蹙紧眉头,喉间溢出一声含糊的呻吟,翻了个身,将脸埋进柔软的枕头里。


    然而,那叩门声又响了一下。


    紧接着,门轴发出“吱呀”声,似乎被人从外面缓缓推开了一条缝隙。


    蔺瞻昏沉的意识被这声响拉扯,他有些不耐,带着浓重鼻音咕哝了一句,“谁……不是说了别来吵我……”


    苏玉融小心翼翼地探进头来。


    她本想看看里面的情形,若他睡着,她看一看他便悄悄离开,可没想到,刚一探头,就对上了一双骤然睁开的眼睛。


    那双眼睛不似平日幽深冷冽,反而因高热未褪而蒙着一层水润的雾气,眼角微微泛红,带着病中特有的脆弱和迷茫此刻,这双眼睛正直勾勾地、一眨不眨地盯着她,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愕然。


    四目相对。


    苏玉融僵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脸颊倏地红了,像做错事被抓包,讷讷地解释,“我、我敲了门的,你没应,我担心你……所以就直接开门进来了……”


    榻上的蔺瞻,在看清那张熟悉的脸庞时,混沌的脑子“嗡”地一声,更加成了一团浆糊。


    不是梦。


    真的是她。


    她来了。


    蔺瞻挣扎着想要坐起身,结果一动就头疼,他忍不住闷哼了一声,那双因高热而湿漉漉的眼睛却紧紧锁着苏玉融,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欣喜,他张口,声音嘶哑地唤道:“宝宝……你真的来了?”


    苏玉融连忙反手关上门,快步走到榻边,轻轻按住他的肩膀,“你别起来,快躺好。”


    她顺势在床沿坐下,看着他烧得泛红的脸颊和没什么血色的嘴唇,眉头担忧地蹙起,“好好的,怎么突然病得这么重?我今日做了些点心,本来想着给你和蔺檀送去尝尝,结果去了衙门,你们都不在。门房说你告假了,染了风寒……我心里着急,就过来看看。”


    话音落下,蔺瞻只觉得心口那点因为生病而生的烦闷燥郁,霎时被一股甜丝丝的暖流冲刷得干干净净,他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庞,眼睛亮得惊人,仿佛病都好了大半。


    他忍不住伸出手,有些急切地拉住了她,指尖传来的细腻触感和温度让他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你……你一听说我病了,就立刻来了?”


    他执拗地问,想要听她亲口承认,承认她多么担忧他,在乎他。


    苏玉融被他问得脸更红了,想要抽回手,又怕伤到他,只得由他握着,轻轻点了点头,“嗯。你又不喜欢与人接触,生了病怕是也不会让人照顾,可我……我不放心。”


    这话像是最灵验的仙丹,蔺瞻听完便觉得连骨头缝里的酸痛都轻了几分,他就知道,她是在乎他的。


    苏玉融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用另一只手轻轻探了探他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她吓了一跳,“怎么还这么烫?药喝了吗?”


    “喝了,刚喝过。”


    蔺瞻哑着嗓子回答,目光依旧黏在她脸上,舍不得移开半分,“苦得很。”


    “良药苦口,病了就得乖乖喝药。”


    苏玉融想起身去给他倒杯温水,手腕却被他攥得更紧。


    “你别走。”


    蔺瞻低声道,语气里带着依赖,“陪陪我。”


    “我不走,我去给你倒杯水,润润嗓子。” 苏玉融柔声解释。


    蔺瞻这才稍稍松了些力道,但仍未完全放开。苏玉融无奈,只好就着被他拉着的姿势,稍微侧身,用另一只手够到桌上的茶壶,试了试水温,还算温热,便小心地倒了一杯,递到他唇边。


    蔺瞻就着她的手喝完了一杯,温水滋润了干痛的喉咙,也让他心里那股隐秘的欢喜愈发膨胀。


    喝完水,苏玉融将杯子放回去,又坐回床边,看着他,“你还没告诉我,前日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得这么厉害?是不是夜里贪凉,没盖好被子?”


    这个问题让蔺瞻发热的脸颊似乎更烫了些,他眼神飘忽了一下,不好承认是他在她面前卖弄风骚,衣服穿得少,这才着了凉。


    “我也不知道。”


    他搪塞说:“许是前几日看书看得晚,不小心着了凉。”


    苏玉融看着他这副心虚躲闪的模样,心里隐约明白了什么,想起那日他穿着飘逸单薄的夏衫、在凉风中策马扬鞭还嘴硬说不冷的模样,又看看他现在病恹恹躺在床上的样子,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她掩着唇,笑得眼睛都弯了,明明心疼他病了,可又忍不住觉得好笑。


    蔺瞻看着她,心里本来是很羞恼的,只是见她笑,他又觉得没什么,能让她笑,就已经是他的福气了。


    “你呀……”


    苏玉融笑完,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无奈,忍不住抬手点了点他的额头,“下次不准这样了,你不管怎样都好看。”


    蔺瞻却问:“我不管什么样子你都喜欢,对吗?”


    他故意曲解她的意思,苏玉融想说自己可没想说这个,但是看着他湿润的眼眸,只好点点头。


    生病让他有了放肆的借口,他得寸进尺地松开了握着她的手,转而伸出双臂,虚虚地环住了她的腰,然后将滚烫的额头抵在她身侧。


    “苏玉融……”


    蔺瞻低声唤她,声音闷闷的,带着浓浓的鼻音,“我头好痛,身上也疼,哪儿都不舒服,好难受。”


    他贪婪地汲取着她身上传来的气味,喜欢她身上甜甜的女体香气,他大口大口,肆无忌惮地闻,仿佛这样就能驱散病痛,高热的头脑有些昏沉,理智的弦也变得松弛,他只想靠近她,再靠近一点……


    苏玉融被他这难得一见的脆弱和依赖搅得心乱如麻,又软得一塌糊涂,见他闭着眼,眉头却依旧难受地蹙着,脸颊烧得通红,唇色却有些发白,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她心里那点羞赧和犹豫转而化成了怜惜。


    她微微倾身,屏住呼吸,朝着他的唇轻轻地凑了过去。


    然而,蔺瞻却偏开了头。


    他喘了口气,像是在极力平复什么,声音压抑得厉害:“我病了……会过病气给你。”


    天知道,他要用多大的意志力,才能在那柔软馨香的气息靠近时,硬生生扭转开自己的渴望,他全身的血液都在叫嚣着想要亲近,想要攫取她身上的温软甜蜜。


    苏玉融的唇瓣堪堪擦过他滚烫的脸颊,落了个空,她愣了一下,却并没有直起身,反而更凑近了些,极轻极快地,在那轻颤的眼睫上,落下一个比羽毛还要轻柔的吻。


    温软的触感,带着她特有的干净气息,如同最清澈甘冽的泉水落在他身上。


    蔺瞻浑身一僵,紧接着,他控制不住地浑身颤抖起来,下颌线绷得死紧,牙关都在轻轻打颤,喉咙里溢出一点模糊的,近乎哽咽的声响,眼前甚至闪过一片短暂的白光,那种强烈的,几乎要灭顶的愉悦感冲击着他的理智,让他有一瞬间的眩晕失神,仿佛灵魂都要被这极致的温柔与撩拨拽出体外。


    然而事实上,那只是单纯的,一个算不上亲吻的触碰,只是因为对他施恩的是她,所以才会掀起这么大的反应。


    苏玉融抬起手,揉了揉他汗湿的发顶,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好了,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睡醒了烧就退啦。”


    蔺瞻急促地呼吸着,胸膛剧烈起伏,过了好一会儿,才从那阵灭顶般的颤栗中勉强找回一丝神智,他依言,无比乖顺地闭上了眼睛。


    过了好一会儿,他紧绷的身体才彻底放松下来,呼吸也逐渐变得均匀绵长。


    苏玉融静静地坐在床边,任由他靠着,听着他渐渐平稳的呼吸,直到确认他真的睡熟了,她才极其小心地,一点一点地收回手。


    这一耽搁,天就黑了。


    苏玉融赶忙起身,本来想要早点回家,明日再来探望,结果刚走到前院,便迎面遇上了从宫里忙完回来的蔺檀。


    第九十章 “想要了。”


    白天去工部寻他, 门房的小吏说他进宫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以前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事, 忙起来,连日宿在值房都有, 苏玉融已经习惯了, 以为近日也是如此,没成想他今日这么晚了还会回家。


    蔺檀走在长廊中,眼前漆黑一片,檐下挂着的几盏风灯已经灭了,只有他手中提着的小小灯笼亮着, 照亮脚下的方寸之地。


    远远地,他听到脚步声,蔺檀抬起手,手中灯笼昏黄的光晕向前蔓延, 驱散了前方几步的浓稠夜色。


    灯笼的光亮恰好映出一角素色裙裾。


    蔺檀脚步顿住, 提灯的手几不可察地紧了紧, 灯笼随之轻轻一晃, 那片光影便如涟漪般漾开,倏然照亮了来人的大半身影。


    苏玉融抬起眸子, 烛火映照在她瞳孔中,但她的眼眸却比火光更亮。


    待看清是谁, 苏玉融立刻跑上前, 她一下子就钻进蔺檀怀里,搂住他的腰。


    真的好一阵子没见他了。


    蔺檀被她扑得一踉跄,脚下连连向后退了几步,手里的灯笼也跟着晃荡, 险些摔落。


    “阿融。”


    对于她的到来,他很意外。


    从宫里出来后,蔺檀本来想像之前一样宿在值房的,他想早点将手中的事情都干完了,就能多几日假,这样可以陪苏玉融好几天,回到衙门,一名小吏对他说,白天有一名女子找他,他下意识便觉得那是苏玉融,只是去了一趟她的小院,见里面黑漆漆的,蔺檀心想她应当是休息了,不便打扰,于是只好回了府。


    没成想,日思夜想的人竟然会突然出现在面前,他还以为自己忙过头,头晕眼花瞧错。


    苏玉融搂住蔺檀的腰,从他怀里抬起头,刚要与他说话,便瞥见他身后还站着别人。


    是跟随他的小厮,刚刚苏玉融站在远处,只顾着盯着蔺檀瞧,加上天又黑,她视线里根本注意不到别人,此刻走近了才发现还有第三人在场,那小厮识趣地低着头,努力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苏玉融脸一下子红透了,就像热锅上的虾子,眨眼间就变了颜色,脚下跟装了弹簧一样,险些跳起来。


    她嘴唇嗫嚅,要说的话卡回喉咙里,而后低下头,将脸埋进蔺檀怀中。


    见状,蔺檀低低笑了声,胸腔轻颤,多日操劳的疲惫也一扫而空。


    他回头,看向身后的小厮,说道:“你先下去吧,不用跟着。”


    “是,二公子。”


    小厮低着头,忙不迭地跑了。


    苏玉融头都不敢抬,恨不得将自己团起来。


    怎么可以这么丢人,她真的没瞧见还有人在,回廊里黑漆漆的,她只注意到蔺檀。


    滚烫的耳朵被触碰,蔺檀捏了捏,低笑道:“他走了,没有人在的。”


    苏玉融探出一点目光,望了望四周,方才那个小厮已经走远了,苏玉融脸依旧烧得慌,垂着脑袋从他怀里钻出。


    蔺檀这时终于笑着问道:“你怎么在这儿?是特地来寻我的吗?”


    联想到工部小吏说的话,她白天去衙门找过他,但是他当时不在,那么她现在出现在蔺府,是不是因为找他?


    苏玉融抿唇,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她是个不擅长撒谎的人,说谎话的时候苏玉融便会脸红脖子粗,任谁见了都知道她在骗人。


    可是苏玉融又容易心软,很没有定力,她不忍心叫蔺檀失望,于是借助天黑的遮掩,点点头,“嗯……你、你才回来吗?”


    这样他就看不见她心虚闪躲的眼睛与红透的面颊了。


    蔺檀笑起来,搂紧她,闻声道:“是,抱歉,这些天很忙,都没有时间去看你。”


    “我知道,没事的,正事最要紧。”


    苏玉融闷闷地说。


    “不在这儿了,又黑又冷,跟我去屋里说。”


    他拉起她的手。


    苏玉融回神,摇头,“我刚准备回去呢。”


    蔺檀看向她,“天都黑了,留在这儿吧?”


    “那怎么好呢……”她低着头咕哝。


    “没什么不好的,这宅子里都是信得过的人,留下来吧。”他的语气里带了几分恳求,“我们许多日不见了,你舍得我吗?”


    苏玉融心里已经动摇,定定看着蔺檀的眼睛,还是有些纠结,嘴上说:“可我……我还没喂鸡。”


    蔺檀不由又笑了,听及此,便知道她心里已经动摇了。


    只是怎么回事,为何成天就惦记着那群家伙,鸡比他重要?


    他伸出手,“家里的钥匙带着了吗?我叫人去一趟好不好?不会饿着它们的。”


    苏玉融这才放心下来,迟疑地点了点头,“那……好吧。”


    蔺檀眼中笑意更深,牵着她走进堂屋,招来一个侍立其中的小厮,仔细交代了一番。


    苏玉融躲在蔺檀身后,探出半个脑袋,细声细气地补充叮嘱,“劳烦你了……米糠要碾得碎一点,它们好消化。水槽里的水若是浑了,你可否帮忙也换成干净的?对了,厨房的灶上有我烧的茶水,加了蜜浆,喝起来很甜,还有……灶台边的竹篮里有点心,你若是饿了渴了,可以自取,不用客气的。”


    那小厮哪里敢受主子这般细致的关心,心里诚惶诚恐,连连躬身,“这都是小的分内之事,定会办妥,您放心!”


    等他拿着钥匙出门了,蔺檀这才重新牵起苏玉融的手,温热的掌心包裹住她的指尖,“好了,这下可以安心跟我走了?”


    苏玉融被他牵着,跟在他身侧,亦步亦趋地走在熟悉的回廊上,夜风拂过,带来庭院里花草的清新气息,混合着他身上淡淡的,令人安心的檀香味。


    她忍不住靠得离他更近些,手臂贴着手臂,十指相扣。


    失去记忆的蔺檀毕竟第一次带她来这儿,下意识地便要为她引路,“小心,这里有台阶。”


    她听后,轻轻晃了晃被他握住的手,声音里带着点小小的得意,“我认得路的,我以前在这里住过好几个月,闭着眼睛都知道怎么走。”


    曾经这处院子,是她与蔺檀的家,独属于他们小夫妻,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她都熟悉得很,即使后来搬了出去,苏玉融只要一回到这里,曾经与蔺檀在一起的回忆又会再次涌现心头。


    蔺檀闻言,侧头看她,廊下的灯笼投下昏黄的光,勾勒出她微微仰起的侧脸,她的眼眸此刻亮如星辰,映着点点灯火,也映着他的身影,蔺檀心尖像是被羽毛轻轻挠了一下,又软又痒。


    “是,融融最厉害了,这院子记得比我还熟。”


    他从善如流地松开了手,改为虚虚揽着她的肩,将人更贴近自己身侧,“那便有劳夫人为我引路了?”


    苏玉融被他这句“夫人”叫得耳根又是一热,但心里却甜滋滋的,她主动走快了小半步,带着他穿过一个月洞门,绕过一丛在夜色中依然香气袭人的晚香玉,轻车熟路地到达他卧房门口。


    到了地方,蔺檀推开门,将屋内的灯点上,眼前顿时明亮起来。


    苏玉融环视一圈,发现屋里的陈设竟然与她从前在时差不多,明亮灯光下,眼前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确实如她所想,一应家具器物都已换了新的,不再是旧物,毕竟蔺家的长辈不喜欢她,所以在蔺檀失忆后,一定会极力抹去她曾在这里存在过的痕迹,比如她住过的地方。


    然而,窗边摆着的美人榻,临窗书案与矮几的相对格局,甚至墙边的多宝阁,都几乎与她记忆中的分毫不差。


    虽然不是同一个,摆放的位置也并不全然精准,包括榻顶的雕花也与从前不同,但瞧着却很相似,恍惚间就好像又回到过去了。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窗边那张崭新的美人榻上,榻上铺着素雅但质地柔软的垫子,她走上前,指尖轻轻拂过榻沿光滑的木头,触感微凉,漆色鲜亮,确实是新制的。


    以前,她喜欢坐在此处绣花,或是午睡,偶尔有几次,夫妻俩也曾在这方小榻上胡闹过,弄得美人榻吱呀响,苏玉融经常担心它会塌掉,那样她就真的没脸见人了。


    不过还好,小榻从未塌过。


    瞧见一堆熟悉的事物,苏玉融心头涌上一股难言的酸涩。


    蔺檀静静站在一旁,观察着她的神情,见她怔忪不语,他走上前,站在她身侧,袖中的手不由团紧了,斟酌说道:“我刚回到蔺家时,这间屋子里的所有东西都被丢出去了,失去记忆后,我也不记得这里曾经是什么样子,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他顿了顿,继续道:“后来,知道你我曾经的关系后,我便找了从前在这个院子里伺候过你的几个丫鬟婆子。她们凭着记忆,一点一点告诉我,这里原来是什么样子,那里原来放着什么,你喜欢坐在窗边榻上做针线,看书时会蜷在那里打盹……”


    蔺檀微微偏头,看向她侧脸,“我便自己凭着她们的描述画了图纸,又去寻了木料,连上漆都是我自己做的。”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我总想着……万一你哪天回来看看,若是见到这里与从前截然不同,会不会……会不会觉得难过?毕竟,忘掉了一切的那个人是我,我想让它能保留从前我们在一起时的模样,就好像从过来没分开过,就是还没弄好呢,那个多宝架现在还是空的,我正准备寻些东西放上去。”


    他低着头,有些紧张,腼腆地笑了笑,“你瞧瞧,与从前可还算像?”


    苏玉融却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到多宝阁前,看着那些空荡荡的格子,轻声问:“那……她们有没有告诉你,我以前在这里都放了些什么?”


    蔺檀跟在她身侧,闻言抬起手,指向其中一个格子,“这里,放的是一个藤编的小篮子,你用来装针线。”


    说完又指向另一个,“这里,是一对很普通的陶土小狗,丫鬟说是你自己捏的,她还说你只会捏小狗,本来想捏两个人,代表你我,但是你不会,于是就用小狗代替。”


    苏玉融忍不住笑起来。


    他的手指移向窗台,“还有那儿,原本有一盆你养得半死不活的兰草,总忘记浇水……每次养死了你就换个新的,假装养得很好。”


    他说得很具体,仿佛那些物件就在眼前。


    苏玉融听着,眼眶又热了,明明他什么都不记得,但是此刻,他说得这样清楚,就好像那些记忆并没有消失一样。


    “对了!差点忘了。”


    蔺檀突然想起什么,转身跑到柜子旁,“我前几日下值回来时路过一个首饰铺子,看到有一个镯子很适合你就买下来了,但是一直没空去送给你,想着过两日将手头上的事情忙完了去找你。”


    “正巧,你试试。”蔺瞻拿着盒子过来,“试试可喜欢。”


    他走到她面前停下,打开盒子,双手捧着,呈在苏玉融面前。


    苏玉融性子如此,不喜欢太过张扬招摇的东西,这镯子泛着玉器温润细腻的光泽,上面的花纹雅致秀气,是她喜欢的模样。


    苏玉融戴上后,大小正合适,颜色也很衬她的肤色。


    她晃了晃,“好看。”


    蔺檀笑起来,看着她,“嗯,我当时就觉得适合你。”


    “还有,上次你问我要的字帖,我也都整理完了,等我翻翻。”


    他又转身去到桌案前,从堆满的公文中找出一沓装订成册的字帖,苏玉融字写得不好,一直想要好好练练,蔺檀就写了些给她。


    苏玉融接过,“我还以为你都忘了。”


    “没有。”蔺檀摇摇头,“我都记得,嗯……就是你说的书还没找到,我再问问几个同窗看看有没有。”


    苏玉融想看一本膳食书,先前看另一本书时,上面提到过,她很好奇,又不知道去哪儿买,于是询问蔺檀可否帮她带一本回来。


    蔺檀抽空找了几个书局都未发现,想再问一问其他人。


    苏玉融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抬头看了看蔺檀,他模样很疲惫,眼下乌青浓重,天都黑了,他才迟迟归来。


    苏玉融心里突然很难过,她没说话,而是突然走上前,抱住蔺檀,将脸埋进他怀里。


    蔺檀有些不明所以,愣然不敢动,“怎么了?”


    “夫君……”


    苏玉融声音沉闷,说:“其实刚刚在外面,我骗了你……”


    蔺檀疑道:“什么?”


    “我今日……并不是特地来寻你的,我来蔺府,是因为阿瞻生病了,我担心他,所以才会来蔺府,但是你刚刚在外面问我,是不是特地来寻你的,我……”她吸了吸鼻子,“我不想让你失望,所以才说是。”


    蔺檀听后,怔了怔,随即笑了,“原来是这样,不过没关系。”


    他说:“虽然你并非特地来见我的,但是此刻你却为我而留下了呀,所以我依旧很开心。”


    苏玉融抬起闷得发红的脸,望着他。


    “今日我本来先回了一趟衙门,听到门房说你来找过我,我心里便觉得欢喜,因为你也念着我,对吗?”


    蔺檀抬起手,将她揽住,扬唇笑着说:“你都不知道,我刚回来看到你的时候有多欣喜,还以为忙了几天眼睛都花了,你为何而来我根本不在乎,只要你我相见就好。”


    苏玉融听完,心里暖暖的,手收紧些,将他抱得更紧,整个人都要埋在他怀中,“夫君……还有一件事,我也说了谎。”


    蔺檀问道:“嗯,是什么?”


    她声音闷闷的,眉头轻蹙,有些不开心地说:“你说你很忙,没有时间来见我,我说没关系,正事最要紧,这句话也是骗你的。”


    苏玉融抬起头,盯着他的眸子,眼尾塌陷,目光粼粼,“根本不是没关系,是很有关系,我好想你好想你,我不喜欢你总是有那么多的事,总是那么忙。”


    蔺檀一下子怔住,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的话,他还以为她又会难过地说她怎么与蔺瞻厮混,没关系的,他并不会因此生她的气,只会诅咒蔺瞻能病得久一点,再没那个狐媚劲爬起来勾引她。


    结果竟然是这样的话,让他都有些手足无措了。


    “先前,瑶娘和我说,她曾听家里人提起,你想为我求一个诰命,好让我能在京中立足,但是因为我身份太低,所以朝廷没有同意,你就想继续升官,好再一次为我求诰命,因为这个,你才那么忙,拼了命的干活……”苏玉融抱紧了他,鼻子酸涩,“可是这些不是我想要的,夫君,我一点都不想要,我就想要你一直陪在我身边。”


    “现在,你又一心扑在公务上,也是想为了让我过上好日子,我知道,如今我能随意出入蔺府,无人多嘴,也是你们的缘故,但我……”苏玉融眼睛湿漉漉的,咬了咬唇,哽咽道:“我不想要诰命,也不想要当贵妇人,我就想要你好好的,不要那么累。”


    话音刚落,蔺檀垂首,用力将她抱住,脸埋在她颈窝里,“对不起……我总是自作主张,没有考虑过你的心情,总叫你为我担忧。”


    “我总想着给你最好的,但那却是我以为的,对你最好的东西。”蔺檀心中动容,低声说道:“对不起,以后不会了,等忙完这阵子的事,我就同陛下辞呈,离开中枢,去别的地方。”


    苏玉融眸光顿住,“那怎么行呢,你好不容易才走到如今这个位置……”


    外面的人都说,他若能继续在朝中待下去,而立前进入宰辅之列不在话下。


    蔺檀捧着她的脸,两个人额头相抵,“位高权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并非我所求,况且在京中,终究人多眼杂,站得越高便越是受限,我也怕给你和阿瞻带来麻烦,急流勇退,或许是个良策。”


    越靠近权力中心,越是被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们三个人的关系,或许会被有心人当做党同伐异的工具,蔺檀倒不要紧,只是不想给苏玉融带来伤害。


    苏玉融呆呆地看着他。


    对于朝堂上那些弯弯绕绕的东西,她并不懂。


    但是只要蔺檀决定好了,她就不会反对。


    “好,你说什么都好。”


    苏玉融在他胸口蹭了蹭,结果一不小心将鼻涕眼泪都蹭在他衣服上,她顿时尴尬地僵住。


    蔺檀哈哈大笑起来,“没事没事,一会儿脱下来洗洗就好了。”


    说完,抱着她,左右摇一摇。


    他这个时候才装模作样地担忧起蔺瞻,“对了,你刚刚说,阿瞻病了?”


    苏玉融点点头,“就是风寒,有点发热。”


    蔺檀皮笑肉不笑,“好可怜,你离他远些,小心被过了病气。”


    说完又补充,“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担心你的身体。”


    苏玉融颔首,“我知道。”


    她从来不会将蔺檀往别的方面想,在她眼里,夫君是世上最正直端方之人。


    夜已深,苏玉融就这么在蔺府、在蔺檀的院落留宿下来,好久没有住过这里,她又是新奇,又是怀念,洗漱完,坐在榻上兴奋地张望着屋子。


    好一会儿,蔺檀换下公服,穿上干净的衣衫,解了束发的绸带,从外间绕过来时,正看到她盘腿坐在榻上,很乖,一直眼巴巴望着卧房门口的方向,等他出现时,她眼睛一亮,目光随着他移动。


    蔺檀被可爱到了,抿唇一笑,将散落的长发拨到肩后,“怎么了,一直看着我,还不睡啊。”


    苏玉融被抓包,脸一红,立刻钻进了被窝里。


    过一会儿,蔺檀躺了下来。


    苏玉融面朝着墙壁,闭上双眼,感受到身后躺了个火炉一般的人。


    他没什么动静,她也屏气凝神,许久,苏玉融平静下来。


    还以为要那个呢。


    原来没有,她睁开眼,视野里一片漆黑,屋里的灯都熄了,也是,蔺檀忙活一日,哪有心思和精力做那种事情。


    苏玉融于是闭上眼,准备睡觉,只是还没躺多久,下一刻,一双手攀上她的肩膀,将她转了过去,接着,一个身影倾覆而来。


    她撑开眼皮,黑暗中,细细密密的吻落在脸上,苏玉融问道:“你不累吗?”


    蔺檀摇头,含着她的唇瓣说:“想要了。”


    衣服被解开的一瞬间,苏玉融想,哦,差点忘了,她的夫君是那种白天干活,夜里也能干活的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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