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你好香。”
以前在雁北, 那时小夫妻两个刚成亲,说来奇怪,成婚前他们已经很熟了, 可当了夫妻后,却反而变得客气了起来, 夜里再亲密无间, 白天见到对方都会脸红。
那时,衙门里大多都是琐事,诸如西家的牛踩了东家的地,王家的孩子偷了李家的瓜,这样的小事都会到闹到官府……
市井小民并不像富人家那些读过书的人一样开口说话逻辑严谨, 滴水不漏,许多人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遇到委屈事人都傻了,着急的时候说话颠三倒四, 又夹杂着浓重的口音, 蔺檀需要在衙门里坐一整日去处理这样那样的琐事, 一日都离不得。
正是因为百姓信任他, 所以受了委屈,才会想到让县令大人主持公道, 因为蔺大人只会秉公处置,从不拉偏架。
刚成婚的前两天, 蔺檀放了婚假, 可以不用去衙门,原本属于他的公务也都被下属代劳。
夫妻俩从早到晚腻在一起,吃个饭桌子底下的手都要牵着。
没日没夜厮混了两日,婚假结束后, 蔺檀又开始忙起来了,第三天的夜里镇上一处烟花铺子起了火,他半夜赶过去处理,清早还要去衙门坐镇,案上堆积着零碎的案子,下属一个接一个地上前汇报近来的工作。
苏玉融估摸着他应当很晚才回来,所以夜里自己一个人上床睡了,不曾等他,夜半,她被奇怪的滞涩感弄醒,饱胀得好像吃撑了一样,睁开眼,发现她那操劳一日的夫君不知何时归的家,黑暗里,他的肩膀起起伏伏。
见她醒来,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就好像做坏事被抓包一样,掩耳盗铃般地抬手遮住她的眼睛,低声说道:“抱歉,实在没有忍住,吵醒你了吗?”
结果嘴上说着抱歉,动作却因为她的醒来而不再收着力,苏玉融在愈渐凶狠的颠弄中彻底清醒,又逐渐沉沦迷离。
她一直觉得丈夫很神奇,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她不明白为什么白天需要从早忙到天黑的丈夫,在夜里依旧有那么多使不完的精力。
此刻也是这般,明明白天那么忙,为什么到了夜里反而还精神抖擞的。
可是他扑过来的一瞬间,苏玉融心里有一块空却隐秘地被填满了,她下意识地张开手臂,迎接男人的投怀送抱,好似早就做好了这样的准备,甚至隐隐地期待着这件事的到来。
蔺檀连解开所有的结扣都等不及了,匆匆拨开两颗,便直接攥着衣摆推上去,柔软的布料堆在苏玉融的脖颈间,藏于衣衫下的肌肤在突然接触空气的一瞬间感受到了寒意,可还来不及颤栗,下一刻便被温热的唇舌所包裹吞吸。
她原本张开双臂的姿势,变成难耐地抱紧男人的头颅,手指攥紧他的头发与衣领,如同抓住了浪潮中唯一可以依附的浮木。
许久,蔺檀才吃够抬起头,双手撑着榻,盯着目光迷离的苏玉融瞧。
黑暗里待得久了,眼睛早已适应光线,借着从窗纸透进的,水银般的稀薄月华,他能朦胧地看到她染着绯红的双颊,以及水光潋滟的眸子,正迷迷蒙蒙地望着他。
哪怕他已起身,她仍攥着堆在颈间的衣料,一副全然敞开,予取予求的温顺模样。
见他停下,苏玉融无意识地,极细微地弓了弓身,将自己往他眼前送了送,这全然依赖又带着不自觉邀请的姿态,让蔺檀心尖猛地一烫,喉间溢出低沉愉悦的笑声。
他重新俯下身,却并未再次衔住,而是将滚烫的额头轻轻抵在她同样汗湿的额间,鼻尖亲昵地相蹭,呼吸交融。
方才疾风骤雨般的侵占欲稍稍平复,被一种更绵密更温存的渴望取代。
太想与她就这么一直亲密无间地待在一起了,这种被她依赖,被她需求的感觉让人沉迷,他舍不得离去,也受不了那种抽离后的冷落,只想永永远远地,陷入这片温柔海中。
蔺檀突然开口,声音因情动而沙哑,“阿融,方才我有句话说错了。”
“嗯?”
苏玉融还没完全回神,湿漉漉的眼睛不解地望着他近在咫尺的俊颜。
蔺檀的视线落在她微张的,泛着水光的唇瓣上,眸色如黑夜一般浓稠,他轻轻啄了一下她的唇角,才低声道:“忙了一天回来,还是有些累的。”
他蹭了蹭她的鼻尖,“来回奔波,着实耗神,难免有些乏。”
苏玉融隐约觉得夫君这话里有话,却又抓不住头绪,只是顺着他的意思,伸手轻轻抚上他的后背,笨拙地揉了揉,声音细软,“那你快歇着。”
蔺檀被她这全然没开窍的安慰逗得又想笑,心里却软成一滩春水,他捉住她的手,攥在掌中,“光是歇着怕也缓不过来。难得今夜还能偷得片刻清闲,只想与你亲近……不知融融肯不肯……代劳一二?”
他说得含糊,甚至带着点可怜兮兮的示弱与哀求。
苏玉融听了,先是愣住,花了点时间去理解他话里的意思。
代劳,如何代劳?
她有限的,关于夫妻之事的认知,也无非就是这样和那样,迷迷糊糊地被引领着沉浮。
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只觉得脸烧得烫,反应过来后,整个人都好像被火炙烤过,又红又热。
一种混合着羞涩与莫名冲动的勇气,在她心中滋生,苏玉融咬了咬下唇,黑暗中,她伸出手将蔺檀推倒,她没用什么力气,而他好似软弱无骨一般,轻轻一碰就躺了下来。
苏玉融捂住他的眼睛,他若一直看着她,她便不好意思继续。
等他被挡住眼,苏玉融才摸索着爬上他的身体,视线被遮住,可触感却更清晰,她粗糙但温热的掌心覆盖在眼睛上,来自她身上的暖融香气也将蔺檀完全包围,她的发丝拂过脸颊与脖颈,蔺檀难抑地仰起头,喉间滚动。
湿润的,温吞的,像潮水一样,他闷哼一声,立刻收紧了放在她腰侧的手,另一只手则温柔而坚定地引导着她,帮助这个懵懂又勇敢的学生,找到她前行的正确途径。
苏玉融原本捂住他眼睛的手,因为这潮意,不得不放下来,改为撑住他的腰腹,以防自己会失力滑落,牵引着下坠时,蔺檀几乎要喟叹出声,眼神闪烁,张开嘴缓缓吐息,他仰起颈项,握住她腰肢的手缓缓收紧,极力压制住想将她狠狠按下去的冲动,指节都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对、就是这样……”
他开口,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带着压抑不住的欢愉颤抖,断续地夸奖着她,说出口的满是微微上扬的气音,“乖孩子。”
苏玉融红着脸,“乖孩子”这样的说法过去常常出现在他教她练字算数的时候,只要她答对了题,总会得到一个代表着奖励与安抚的亲吻,以及一声声夸赞,苏玉融每次听完都会学得更认真,此刻,听到同样的夸耀,她下意识得变得更卖力,试图表现得更好,让他继续对她刮目相看。
许久,苏玉融没了力气,腰肢软绵绵地落了下来,趴在他胸膛上喘气。
蔺檀伸手搂住她,顺着光洁柔软的后背轻抚,“怎么了。”
他声音里带着笑意,“累了?”
苏玉融点点头,手臂都抬不起来了,只想软趴趴地瘫着。
蔺檀忽然笑了一声,声音低低的,带着胸腔都在轻颤,他顺着她后背安抚,说:“嗯,那你歇歇吧。”
话音落下,他坐了起来,苏玉融连话都来不及说,便被掐住腰,重重抛起又落下,她哭出声,眼泪一下子就淌了出来,流得满脸都是。
苏玉融只能哭着搂住他的脖子,呜咽着控诉:“你……你不是累、累吗?”
为何还这么用力,这么凶。
蔺檀低头寻她哆哆嗦嗦的唇瓣,咬一口,舔掉那些流得到处都是的眼泪,摸摸她汗湿的头发,拨开,亲吻发烫的面颊,可别的地方却是与这温和态度截然不同的凶狠。
“骗你的。”他牵着嘴角笑,蹭蹭她的鼻子,说:“你上当了,融融。”
……
第二日是个大晴天,太阳大到需要放下好几层的纱幔才能将刺眼的光芒遮住。
苏玉融睡得很沉,连手指都不想动,埋在被子里睡得昏天黑地。
昨夜到底是什么时候结束的,她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最后天边都泛起了一点青色。
明明几乎一日一夜没有休息,但蔺檀瞧着却精神抖擞,比前一夜神气多了,眼神清亮,春风满面,那种浓溢的疲倦一扫而空。
天亮后,他抱着她又睡了片刻后才离开,苏玉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只记得他与自己说了几句话,让她好好休息,鸡鸭也叫人去喂过了,不必担忧。
苏玉融一睡睡到中午,才因为肚子饿而醒过来。
她洗了把脸,吃了饭,蔺家的下人都很老实本分,除了端茶送水,别的多余的话都没有,应当是被叮嘱过,苏玉融心里那点别扭消退不少。
吃饱喝足了,她才终于想起来尚在病中的蔺瞻。
苏玉融赶忙起身,慌里慌张地跑出去。
对于蔺瞻的住处,她并不是那么熟悉,不像蔺檀的院子,她住惯了,轻车熟路。
蔺瞻的住处换过一次,以前他住在偏僻的,无人问津的角落,后来虽然搬离,但亦荒僻,她更不知道在何处。
她就昨日去过一趟,并不记得路线,只好请教一名丫鬟。
丫鬟是新来的,对于过去府中发生过什么并不知情,她在这里干活时,蔺家已经分家,她的身契在大房,只听从大房主子们的吩咐,她只知道要对面前这个圆脸的夫人恭敬,至于别的,不会多嘴去打听。
她领着苏玉融前往蔺瞻的院落,路过一处高墙时,苏玉融忽然听到两声哭声。
她脚下顿住,抬头张望。
丫鬟也停下,看向她,“姑娘,怎么了?”
苏玉融凝神聆听,“你可曾听到有哭声?”
丫鬟屏气敛息,高墙外,一会儿传来隐隐哭声,一会儿是笑声。
她点点头,“听到了。”
苏玉融问道:“那边住的是谁啊?”
丫鬟抿抿唇,“奴婢刚来……不太清楚。”
“好吧,没事的。”苏玉融露出友好的笑。
蔺家分家后,各房平日素不往来,除了逢年过节会在一起聚聚,这偌大的宅院,被分成了几处,大家各自关起门过日子,互不干涉。
高墙外,也许是蔺家其他人。
苏玉融收回目光,若有所思。
分家后,大房搬得最偏,距离其他几位兄弟姐妹都很远,苏玉融对她与蔺檀的小家很熟悉,对其他人的住处却很陌生,毕竟,即便是贵妇人,坐在一处大宅子中,能活动的空间也是有限的,并非想到处串门就能串门。
再走几步,苏玉融便有些眼熟了,昨日也是这样穿过一个月洞门,就到了一处小院。
她颔首谢过引路的丫鬟,从袖袋里抓了一把松子,放到对方手中,微笑道:“多谢你,这个请你吃。”
小丫鬟惶恐接过,这位年轻的夫人气质柔和宁静,令人心生亲近之意,光是看着都知道是一个脾气很好的人。
她恭敬道:“谢谢姑娘。”
苏玉融嘿嘿一笑,“不客气。”
丫鬟走后,苏玉融走进院中,像昨日那样,先敲了敲门。
这次里面传来回应,“进来吧。”
苏玉融轻轻推门而入,汤药的苦涩味没有昨日那么浓了,内间传来两声咳嗽,她绕过屏风,见蔺瞻靠坐在榻上,肩上披着一件外袍。
他看着她,说:“昨日你何时走的,我好像睡着了,什么都不知道。”
苏玉融关上门,“嗯……差不多天黑的时候,你睡着后我就走了。”
“今日你又来看我了啊。”蔺瞻仰起脸看着她走近,苏玉融还没走到榻边,他已伸出手,拉住她的衣角,而后向上攀,先牵住她的指尖,再握住手,将苏玉融拉到旁边坐下,她险些倒在他身上。
苏玉融吓了一跳,“你干嘛呀,小心我压到你。”
蔺瞻却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没关系,你压死我我也只会很开心,过来,给我抱一抱。”
苏玉融磨磨蹭蹭,他等不及了,伸手直接将她捞过来。
“坐这儿。”他声音还有点哑,往里挪了挪,给她让出点地方。
苏玉融顺势坐下,被他揽住肩膀,与其说是坐在榻上,不如说是靠在他怀里。
她扭过头,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好像不烫了,应当退热了,早上喝过药了吗?”
“嗯。”蔺瞻应了一声,“刚喝完,苦死了。”
“良药苦口嘛。”
苏玉融想起自己带来的东西,从怀里掏出个小油纸包,“喏,给你带的蜜饯,含着能去去苦味。”
本来是蔺檀叫下人给她准备的,但苏玉融想到蔺瞻在生病,于是带了些过来。
蔺瞻接过来打开,是几颗琥珀色的杏脯,上面还沾满了糖霜,他捏起一颗放进嘴里,甜丝丝的味道果然冲淡了喉间的涩意。
“还行。”他评价道,又递了一颗到她嘴边,“你也吃。”
苏玉融摇摇头,“我又没喝药。”
“让你尝个甜头。”
蔺瞻的手没收回去,就那么举着,苏玉融只好张嘴接了,杏脯蜜渍得恰到好处,软糯香甜,在舌尖化开。
见她吃了,蔺瞻才满意地弯了弯嘴角,自己又吃了一颗,他分外喜甜,一会儿工夫就将一整包吃完了。
“真好吃,是你自己做的吗?”
蔺瞻知道她没事的时候就喜欢做这些,先前贺瑶亭怀着孕,想吃酸的时候,苏玉融就经常腌梅子给她吃,蔺瞻偶然一次瞧见过,心里嫉恨,很想从她手里抢走。
今日,他总算也吃到她做的蜜饯。
苏玉融讪讪地笑,“其实……不是的,这个是你哥哥叫人买给我的。”
“……”
蔺瞻有点反胃,一听差点吐了。
他冷嗤,“难吃得要死。”
苏玉融无语,“你刚刚还说好吃。”
“……”
他语调淡淡,“你碰见兄长了?”
苏玉融点点头,想说没有也不太现实,多余的比如她留宿蔺家的话就没有说。
蔺瞻又是冷嗤。
苏玉融抬眸觑他一眼,心里犯嘀咕,脾气真多,小心眼得要死,她开口为蔺檀打抱不平,“你哥哥还关心你生病了呢!”
蔺瞻气得捏她脸,“就知道向着他,替他说话,你怎么就不疼疼我?我都病了。”
不要脸的蔺檀,天天给她灌迷魂汤,在她心里,蔺檀高洁如月,而他就是个卑鄙小人。
苏玉融拍他的手,“我没有……你看你又急,你总有那么多的气生。”
她顿了顿,忽然说:“你是河豚吗?动不动就鼓起来。”
说完还伸手戳了戳他的脸。
蔺瞻本来心里确实有点气的,生病的人就是脾气差,身体不舒服,心情就不好,结果她这样子,他又哭笑不得,气不出来了。
只能捉住她的手,攥在掌中,“那你呢,你心里关不关心我病了?”
苏玉融脱口而出,“我当然关心!不然我干嘛大老远跑来看你。”
她住的地方离蔺府可不近。
闻言,蔺瞻终于心满意足地笑起来,低头将脸埋进她脖颈间蹭来蹭去,闻到她身上的香味,坏心情一下子就消散了。
其实苏玉融并没有熏香的习惯,但她身上就是有一股很好闻的味道。
“你干什么?”
蔺瞻说:“苏玉融,你好香。”
他用力吸一大口,然而因为生病,鼻子堵了不通气,只能张开嘴巴吸气,再顺势舔她的脖子,细细嘬吸。
苏玉融浑身僵硬,羞道:“你胡说什么呢。”
“没胡说。” 蔺瞻的声音因鼻塞而有些闷,“你身上是什么香?嗯……真的好好闻。”
拱着拱着就变了地方,他用鼻子蹭她的衣襟,试图将那结扣都蹭开,想将脸埋进更深更深的软香玉中。
苏玉融忍不住往后缩了缩:“我……我不知道,没有香的。”
“有的。”
蔺瞻不依不饶,半阖着眼,因生病而显得格外湿润的眼眸牢牢盯着她,仿佛要找出那香气的源头。
那不是脂粉香,也不是花香,更不是那种沉郁的檀香,而是一种极淡的,干净的、带着一点点阳光晒过后暖意的气息,像初雪消融后泥土里钻出的第一缕青草芽,又像秋日午后晾晒在竹竿上的棉布,干燥,柔软,令人心安。
“解开。”他咬着她的衣襟,鼻尖蹭着柔软的前胸,直言道:“□□给我舔舔。”
苏玉融顿时大吃一惊,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砰砰砰”给他两拳,“青天白日!你休得乱言!”
她那两拳也没收着力,打得蔺瞻眼冒金星。
“啊……”蔺瞻捂着鼻子,泪花差点冒出来,以为自己鼻梁都被打歪了。
苏玉融打完就后悔了,意识到自己力气有点大,顿时手足无措,“……弄疼你了吗?你把手挪开给我看看。”
蔺瞻松手,鼻头红红的。
苏玉融一看,嗫嚅道:“对不起……”
他定定看着她,幽黑的眸子缓缓转动,“那你说该怎么办?我鼻子疼,心也疼。”
苏玉融无措地绞着裙带,片刻后,自己抬手解开了衣衫。
还好关着门,床帐也落着,视野里昏暗无光,他瞧不见她身上乱糟糟的模样。
病中人口腔的温度很烫,呼吸间的气息都是灼热的。
日头从东头转到西头,烈日炎炎,苏玉融红着脸掀开床帐,将衣襟合拢,除了脖子以上,其他地方全遮得严严实实,连风都透不进。
心衣凉津津地贴在身上,黏腻难耐,始作俑者却神清气爽地靠着床榻,望着她,诚挚地感激,“多谢宝宝,我果真好多了。”
苏玉融两眼一黑,连客套话都不想说了,从榻上跳下就跑。
来过两趟,她已记得路,不需要丫鬟再领她回去,苏玉融直直往外走,路过那面高墙时,她又听到了短暂的哭声。
她忍不住停了下来,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她停下时,那哭声也跟着戛然而止,好一阵子没再响起,仿佛方才只是她的幻觉。
苏玉融不明所以,准备回去,可不知为何,转身前,她突然鬼使神差地抬头往墙上看了眼。
高墙上,披头散发,消瘦不成人形的袁琦正趴在那儿看着她,面无表情。
作者有话说:融融:快点吧,还要赶下一场。
第九十二章 兄弟共妻
苏玉融对于袁琦的了解并不深, 过去,袁琦曾经是她名义上的三婶,苏玉融对她多有尊敬, 也有几分惧怕,因为袁琦从头到脚都是端庄典雅的, 就像一朵开放到极致的牡丹花, 浓艳到近乎有些颓靡。
在苏玉融眼里,袁琦便是那种遥立云端,一切言行都可为标杆的女子,是她此生都难以企及的高度,苏玉融规矩学得不好, 就像学生对于老师总有种天然的惧怕一样,她只要一看到袁琦便会心里紧张,敬畏有余,亲近全无。
对于三婶, 苏玉融曾经从贺瑶亭口中了解过一些关于她的事情, 袁琦的娘家算不上多么厉害, 但是是书香世家, 规矩森严,教出来的子女也都如戒尺一般端正, 一板一眼。在还没有成亲嫁人之前,袁琦在京中便素有令名, 以才情与治家之能为名, 袁琦的母亲王夫人身体不好,所以袁琦从很早就代替母亲在娘家执掌中馈,这也是为什么许多人家都争着娶她的原因。
一个合适的主母,有时候比主君要重要得多。
嫁到蔺家后, 她统管上下,妯娌们虽然有心想要争权,但老夫人仍旧只放心袁琦去操持一切,她将身为主母的职责履行到无可指摘的地步,最开始,苏玉融曾经幻想过自己将来有一日也能成为这样,做事有条不紊,言行得体之人。
后来离开蔺家,她与袁琦就几乎没再见过面了,听闻蔺三爷的死讯时,苏玉融不知为何,竟突然想到了许久没有见过的袁琦,不知三婶如何了,她也曾经历过丧夫之痛,因此,即便她很厌恶蔺三爷这个人,但还是对袁琦生了几分担忧。
苏玉融并不讨厌袁琦,大概因为,在蔺檀出事之后,她独身回到蔺家,想要看一看丈夫,所有人都想将她赶走,不让她靠近丈夫的棺椁,只有袁琦让她进去,后来,她签下和离书,三叔让她立刻离开,也是袁琦拦住他,帮她求来了几日能继续陪伴在亡夫身旁的机会。
也许袁琦只是不想事情闹得太难看,叫宾客们看笑话,但她却实实在在地帮助了苏玉融。
此刻在高墙边,苏玉融又瞧见了那张熟悉的面孔,但是袁琦如今的模样她却完全认不出来。
消瘦、头发散落,披在肩前,不像过去,只要出现在人前,哪怕只是面对下人,她都不会允许自己出现一丝狼狈或是不得体的模样。
苏玉融以为自己看走眼了,眼睫眨了眨,再定睛一看,刚刚趴在墙头的人影已经消失,她心口莫名跳了一下,沿着高墙走了会儿,都没有再看见有人出现,那笑声与哭声也都不曾再响起。
苏玉融心中不解,大白天的后背却有些发凉,连忙快步离开。
大片大片的蔷薇花爬满了一面墙,浓郁的芬芳下却夹杂着几分腐烂的气息,墙角那些照不到阳光的地方花草枯败,蝇虫飞舞,是与墙头截然不同的死气沉沉。
“夫人……”
年老的周嬷嬷走上前,想扶袁琦进屋。
丈夫死后,袁琦虽然留在了蔺家,但早已风光不再,分家后,她明面上似乎还是三房的主子,可在这个分崩离析的家中当主子又有什么好开心的呢。
丈夫死得突然,儿媳和离离开,儿子又整日喝得烂醉如泥,不求上进,前日,五郎醉酒摔了一跤,伤了腿,以后怕是要一直拄拐,袁琦彻底死心了,瘸腿之人几乎没有仕途可言,朝廷不会要跛脚的官员,她心里指望儿子能为她争一口气的心愿彻底化为泡影。
族里前不久就有让他们搬离的意思,三爷已经下葬,她也该回到那个别庄,了却残生了。
每一日,周嬷嬷像从前一样,想要为她梳头,即便是在如今这样落魄的境地,袁琦也在努力维持着一家之主的体面,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盘扣系得严谨,全身上下挑不出一丝错处。
哪怕掉进烂泥里,她都要活得体面,绝不能真的就这么堕落下去,那样才是真的惹人笑话。
侍弄花草,是她唯一从少女时期延续到如今的爱好,少女时期,她曾有过许多鲜活的爱好,袁琦喜欢骑马,听纵马驰骋时耳畔呼啸的风声,投壶时她的准头永远比兄长们强不少,侍养的花草总是比旁人的要更茂盛一些。
但这些爱好,都在嫁人后消失了,作为当家主母,要做好其他妯娌晚辈们眼中的榜样,不能一心只顾自己欢快,她成了“三夫人”,一个完美的标志,而“袁琦”这个鲜活的个体,仿佛早已死在了当初即将抬入高门的花轿里。
侍弄花草,是唯一被允许,也被保留下来的喜好,却也渐渐变得如同她本人一般,被修剪得规整,不见一丝野性。
清早,她照例爬上木梯,手持银剪,去修剪那面爬满蔷薇的墙头,晨光熹微,露水未晞,她用力减去冗枝,动作精准,期望这些花们能开得更艳些,就如她的人生一样并未走到头。
就在探出头,扬手准备剪下一枝斜逸旁出的花梗时,目光掠过墙外那条小径上,然后,她看到了那个身影。
苏玉融。
这个本该与蔺家再无瓜葛的女人,竟又出现在了这里,她知道蔺檀与苏玉融旧情复燃她出现在此处袁琦并不奇怪,可是这条路,通往的却是蔺瞻那间院子,她,是从蔺瞻的院子里出来的!
袁琦握着银剪的手,几不可察地一僵,她脚下一滑,险些摔落,虽然及时扶住了木梯,但还是扭了一下,发髻也乱了,鬓边的金钗啪嗒掉在地上。
但她顾不得收拾自己,忍痛又爬上了木梯。
她看见苏玉融走远了,在那间院子里停留了许久,叔嫂之间有什么体己话需要说这么久的。
日头渐沉,苏玉融又出现在墙下。
低着头,脚步匆匆,袁琦的目光寸寸量过苏玉融的周身,她的鬓发似乎比来时松软了些,脸颊上晕染着绝非胭脂所能描摹的,异常娇艳的红霞,一直蔓延到耳根脖颈。
那双杏圆的眼睛湿漉漉的,眉梢残留着潋滟的春情,衣襟皱巴,像是被攥了许久。
什么情况,当嫂子的,才会以这种姿态,从小叔子的院落出来。
袁琦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猛地窜上头顶,四肢百骸瞬间冰凉,她慌忙扶住墙壁,指甲深深掐进了潮湿的砖缝。
兄弟共妻?
这四个字如同魔咒,轰然在她脑海中盘旋,袁琦牙齿打起颤来,第一反应是不可能。
心里面虽然这么想,但又有种种回忆涌上心头,过往觉得寻常的事情此刻又变得不寻常起来。
蔺檀出事后,苏玉融悲痛欲绝昏过去,是蔺瞻将她抱去休息的,那时他说的什么?嫂嫂伤心过度,他这个做小叔子的理当照顾,于是在苏玉融榻前守了许久,她那时便觉得不妥,所以让贺瑶亭也在一旁守着,如今想来,怕是那时候……
棺材入土后,蔺瞻去了栗城,那苏玉融呢,她去了哪儿?她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女,丈夫死了能去哪儿,是不是也跟着前往栗城了?所以,她是与蔺瞻一起回来的是不是……
一切都说得通了,那小崽子对别的事情都不闻不问,唯独碰到与苏玉融相关的才会变了个模样,原来早就有那心思!
蔺檀与蔺瞻,那可是嫡亲的兄弟,苏玉融是她曾经的侄媳,如今虽和离,却也与蔺檀有过夫妻之实,那是叔嫂啊!亲兄弟怎可共妻,如此□□不伦之事倘若传出去,蔺家以后就是全京城的笑话!他们家里所有的姑娘所有的儿郎们以后全都抬不起头了!
袁琦气得整个人都在哆嗦,他们……他们怎敢……怎敢做出这等罔顾人伦、畜生不如的丑事?
哪些哪怕只是送些吃食,添些寒衣的举动,过去在袁琦看来不过是当嫂嫂的关心小叔子,如今在她眼中已全是腌臜,蔺瞻对苏玉融若有似无的维护,所有零散的细节,此刻都被她串联起来,拼凑成一幅让她作呕,让她恐惧到极致的画面。
她的呼吸骤然急促,胸口剧烈起伏,慌乱地从木梯上爬下,周嬷嬷吓了一跳,连忙搀扶住她的手臂,“夫人你这是怎么了?”
袁琦头痛欲裂,目光又从那些腐败的花草上划过。
是了,她的人生,早就像这面墙上的花一样,外面看着光鲜亮丽,角落早就烂透了!
她的丈夫死得不明不白,她心里面虽然怀疑过,可是一直未曾表露,她的一生,就是为了“体面”两个字,如今若再曝出这等惊世骇俗的丑闻,世家百年清誉将彻底扫地,沦为全天下最大的笑话!那两个侄子的前程也将毁于一旦,不对……不只是他们,所有人都完了!以后全都一条白绸吊死吧。
这不仅仅是私德有亏,这是足以让整个家族万劫不复的滔天大罪。
她这一生所坚守的信条,所践行的道德标准,半辈子都在维护的体面,自从这个苏玉融出现开始,全都被践踏了!
周嬷嬷不知道她怎么突然抖成这个样子,她是夫人的陪嫁丫鬟,跟随袁琦三四十年了,以前,夫人是京城最端庄的妇人,不管去哪儿都是被其他女眷簇拥着的那个,谈吐大方,举止得体,让人挑不出任何错处,可近来,她接连受到的打击太大了,常常神思恍惚,总是一个人坐着又哭又笑,过一会儿又和没事人一样。
此刻,她莫名发着抖,瞳孔震颤,好像一盏精致华美的瓷器一寸寸裂开,衣鬓散乱,指甲也嵌着泥污,袁琦扒着砖缝,浑身都在抖。
眼中的恐惧慢慢地,转化为一种更为冰冷,更为决绝的杀意。
袁琦死死盯着花草丛生的墙头,在她根深蒂固的认知的推断下,一切的祸根,就是这个女人,一切的一切……
她需要像修剪掉那根破坏整体和谐的斜枝一样,干净利落地剪除这个错误的存在。
袁琦渐渐冷静下来,由周嬷嬷支撑着站起。
她直起身,脚步有些虚浮,但脊背却挺得笔直,回到屋中,她对着模糊的铜镜,开始一丝不苟地重新梳理微乱的发髻,抚平衣襟上每一道褶皱,镜中的女人,脸庞消瘦,形如枯槁,浑浊的目光中燃烧着一种近乎殉道般的疯狂。
……
皇宫重建的工程浩大繁杂,每一步都需谨慎,蔺檀将绘制好的殿宇布局以及水道防御、工料预算等图纸呈予御览,条分缕析,务实详尽。
皇帝于御书房中细观,眼中流露出赞许。
“蔺卿所拟,甚合朕心。”
皇帝放下图纸,目光落在垂手恭立的蔺檀身上,大概是经历过一场生死,他瞧着越发沉稳干练了,更重要的是,他素日只知埋头实务,从不结党营私,是难得的清流之辈。
沉吟片刻,皇帝似是想起什么,状若无意地开口,“朕近日听得些闲言,道是蔺卿曾娶过一房妻室?”
他语气平和,带着几分探究,“那女子似乎出身颇为寒微?”
蔺檀心下一凛,躬身答道:“回陛下,确有此事,臣妻乃雁北人士。”
皇帝笑了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蔺卿与那女子相知相守,实为佳话,不过她毕竟出身寒微,不如京中贵女知书达礼,朕观你年纪轻轻,后院却无人打理,实在不成体统。不若……朕为你指一门当户对的婚事?也好有人照料起居,安定家宅,使你更能专心为朝廷效力。”
殿内一片寂静,唯有紫檀炉中龙涎香青烟袅袅。
蔺檀沉默了片刻,撩起官袍下摆,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声音清晰,“陛下隆恩,臣感激涕零,但微臣心中唯她一人而已,无论臣身居何位,此心不改。”
皇帝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的图纸,殿内气压似乎低了几分。
他盯着跪伏在地的蔺檀,语气听不出喜怒,“哦?唯她一人?朕怎么听说,你二人早已和离,名分已断?一个与你再无瓜葛的乡野女子,也值得你如此念念不忘,甚至拂逆朕的美意?”
蔺檀抬起头,目光澄澈坦荡,“陛下明鉴。正是因为有她在臣微末之时的扶持与信赖,方成就了今日之我,如果没有她,臣早已死于恶徒手中,又怎能在今日施展些许薄才为陛下分忧,臣与妻子生死相托,此生不敢忘。”
他顿了顿,说起与苏玉融相识相知的旧事,皇帝竟也听了下去。
“陛下欲赐婚于臣,是莫大恩典,臣岂能不知?可若臣今日为迎合上意,为求陛下更深信重,便矢口否认过往,舍弃糟糠之妻,另攀高枝……”
蔺檀抬起头,“那臣便成了背信弃义、忘恩负义之徒,臣不敢自诩君子,但深知,立身之本,在于重诺,在于贫贱不相移。今日臣若做出违背本心之事,便是自毁根基,这样的臣子,即便暂时得用,也如沙上筑塔,终难长久,更恐有一日行差踏错,反伤圣明。臣不愿,亦不敢,做那样的人。”
这番话,情理交融,皇帝久久地凝视着面前的年轻人,蔺檀目光赤诚与决绝,一番话说得久坐高位的皇帝也不由有些动容。
他与皇后,便是从潜邸时相依相伴而来的,走过了许多争斗才走到如今。
皇帝脸上并未气恼,只道:“竟是如此……”
蔺檀目光微漾,声音愈发恳切,“臣……今日斗胆,除了禀报皇城修建事宜,亦有一不情之请,望陛下成全。”
皇帝挑眉,“讲。”
“待此次皇城重建事宜大体落定,后续细则移交妥当后……”蔺檀一字一句,重重叩首,“臣恳请陛下,准臣辞去官职,归隐田园。”
皇帝皱眉,有些不敢相信,“你真决定如此,你如今的官职,别人一辈子也求不来,真甘心就此隐退?”
蔺檀重重颔首,“是。”
皇帝凝视他许久,有许多话想说,但最终只是淡淡一叹,“罢了,皇城重建一事关乎国体,不容有失。你既领此职,便需给朕办得妥妥帖帖。至于辞官之事……朕此刻不准,待工程了结,你若仍执意如此……再递辞呈来。届时,朕再考量。”
蔺檀心中巨石落地,垂首,不动声色地呼出一口气,再次深深叩首,“微臣谢陛下隆恩,必当竭尽全力,不负圣望。”
他从宫殿中退了出去,蔺檀穿梭在工地各处,气候越来越热了,太阳几乎是悬在头顶,没走几步路,衣襟便被汗水浸透,鬓角湿漉漉的,汗水快要顺着额头滴到眼睛里,他擦了擦脸,继续蹲下身与老工匠商量房梁结构。
心头那块悬了许久的大石,此刻终于悄然落地,虽然辞官之请未被立刻准许,但皇帝的态度依然松动,一切都该尘埃落定了,这种轻松感,让他觉得连呼吸都顺畅了许多。
他甚至已经开始幻想起辞官后的事情,等这里的事情彻底了结,交了差,他就随阿融离开京城,去哪儿呢?回她的家乡吗?还是去江南,那里气候温润,鱼米丰足,阿融说不定会喜欢。
若她重操旧业,他就在一旁帮忙算账收钱,刀工他虽然没有,但打理东西还是可以的,如果她要开一家小饭馆,他就天天跟在后面帮忙洗碗刷锅。
蔺檀幻想着这样具体的画面,心都跟着软了,手上也越来越有干劲,他幻想出来的画面里,只有他和苏玉融两个人,绝无其他多余的东西掺合。
越想心情越愉悦,腰也不疼了,眼睛也不酸了,只想赶紧应付完手头上的差事便跑路。
他觉得自己大概害了相思病,明明早上刚与她见过面,肌肤相亲过,怎么现在浑身都这么难受,需要贴一贴她暖融融的身体才能好受些,就像喝了什么毒酒一样,不吃点解药就挠心得很。
坐在檐下核算工料的时候莫名开始走神,思考苏玉融现在在做什么,有没有起床,还在不在蔺家,他叮嘱下人照顾她,不过估计以苏玉融的性子也不会叫人伺候,会不会又跑去见蔺瞻了,蔺檀眉头皱了皱,握在手里的长尺都要被掰折了。
想着想着,他又劝服了自己,连皇帝都听说过他曾与苏玉融是夫妻,可见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与苏玉融的夫妻关系是由天子盖过章的,那蔺瞻又有什么呢,无人知晓,只能被埋在地底下的情意,永远无法摆到台面上来说。
这么一想,他心里平衡了一些,眉头也松开,目光重新落在纸张上,看得认真。
日落西沉,天边霞光渐息。
苏玉融准备回去了,虽然有人会过去喂鸡,但她还是放心不下,总不能一直指望别人,她是个闲不下来的人,两天没干活就觉得手痒痒,想杀鸡杀鸭。
她本来想直接走的,想了想还是绕去了蔺瞻的住处,苏玉融不喜欢有下人跟着她,她喜欢一个人走,别人跟着,她就觉得不自在,毕竟她要干的是和曾经的小叔子私会的事。
路过那堵高墙时,苏玉融心里毛毛的,抬头看了眼,墙头空无一物,只有几枝蔷薇花越出,散发着馥郁的芬芳,苏玉融脚步加快,看到月洞门后一溜烟窜进去。
屋里点了灯,有小厮正在煎药。
看到她过来,小厮脸上并无意外,只低声唤了句,“夫人。”
苏玉融干笑,“七公子睡了吗?”
“回夫人,还没有。”
她推门而入,蔺瞻正在咳嗽,嗓子很哑。
屋里药气氤氲,他半靠在床头,合着眸假寐。
见苏玉融推门进来,他睁开眼,勾唇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
“没有的。”
苏玉融摇摇头,走到床边的圆凳上坐下,伸手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已经不烫了,“我去换了身衣裳,又练了会儿字。”
肌肤湿淋,心衣贴在身上不舒服,她去换了件干净的。
身为始作俑者的蔺瞻又笑了声,无畏地回视她略带控诉的眼神。
“在哪儿练的?”他看着她,目光有些沉。
苏玉融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眼神飘了一下,小声说:“……在……熙晏的院子里。”
闻言,蔺瞻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别开脸,却没再说什么。
就知道是这样。
“你现在好些了吗?药是不是快煎好了?”
苏玉融试图转移话题,看向门外。
“嗯。”
蔺瞻应了一声,重新将视线落在她身上,她背着小挎包,里面装的都是蔺檀送她的东西,“你要回去了?”
“嗯,天快黑了,鸡鸭还没喂呢。”
苏玉融老老实实地盘算着,“我不在,万一巷子里谁找我帮忙,寻不到我怎么办。”
附近的饭馆酒楼常找她帮忙处理肉,苏玉融靠此赚钱。
“宝宝。”他忽然唤了一声,声音虽然沙哑,但尾音却上扬,“你好忙啊。”
苏玉融的脸“腾”地红了,他沙哑含糊的嗓音念出这两个字,更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缠绵,让她臊得耳根发烫,垂下眼不敢看他。
她小声嘟囔,“我……我在攒钱呢。”
“攒钱?”蔺瞻眉梢轻挑,“攒什么钱?要什么我给你就是了。”
苏玉融立刻摇头,语气坚持:“不要。我就要自己攒。”
她知道,只要她开口,不管是蔺檀还是蔺瞻都不会拒绝。但别人给的,和自己一点一点攒下来的,意义不一样。
“那你想买什么?”他放柔了声音问,带着一丝好奇。
苏玉融抿了抿唇,脸上露出一点憧憬的神色,又有些不好意思,“我……我想买块地。”
“买地?”蔺瞻有些意外,“买地做什么?”
苏玉融说:“我现在住的那个小院子,地方不大,只能养十几二十只鸡鸭,再多就转不开了。嗯……我想买块更大的地皮,那样就能养更多,鸡生蛋,蛋孵鸡,鸭也是……以后说不定能开个小小的养殖场?嘿嘿。”
她说起这些时,眼睛微微发亮,羞涩但满怀期待。
蔺瞻听着,“京城的地皮很贵哦。”
“我知道呀。”苏玉融垂下目光,“所以……我也没想在京城买。”
她最近其实一直在琢磨这件事,想起曾经居住过的栗城,那里是鱼米之乡,水土丰美,地价也比京城便宜许多,很适合养鸭。
但这个念头还只是雏形,她没跟任何人说过,此刻对着病中的蔺瞻,也只是含糊地带过,“反正……再看看嘛。”
她又抬眼看了看窗外渐暗的天色,“哎呀”一声站了起来:“好了好了,不说了,天真的要黑了,我得走了!”
“这么急?”蔺瞻不知她急匆匆地要去做什么,下意识坐直了身体。
苏玉融拍拍衣摆,“祁巷有间饭馆,每到傍晚,当天没卖完的酥饼都会对半价卖,因为这种食物放不到第二天,去晚了就没了!我走啦,你好好喝药,早点睡!下次别再穿那么少,生病了难受。”
说完,她弯腰匆匆替他掖了掖被角。
蔺瞻没想到是这样的原因,想了想又失笑,好吧,这件事放在苏玉融身上真是一点也不奇怪。
“知道了。”他点点头,挑眉看她,“等我病好了,带你去骑马。”
苏玉融瞥他一眼,抿唇说:“那你可千万多穿点,别又吹病了。”
蔺瞻:“……”
苏玉融从小院离开,绕过长廊时,听到喊救命的声音,她脚下霎时顿住,听了一会儿,确认是有人在喊救命。
出事了吗?
第九十三章 “你是我的妻子。”……
僻静的院落内, 草木气息与隐隐的颓败感交织,袁琦站在那堆干燥易燃的花草枯枝与旧木架前,神情平静。
周嬷嬷颤巍巍地捧着一个火折子, 老泪纵横,手抖得几乎拿不住, 声音里满是哀求, “夫人三思啊!一定、一定要这样吗?这火一起,可就真没有回头路了!”
袁琦缓缓转过头,看着这个陪伴了自己大半生的老仆,她消瘦的脸庞在渐渐暗下的天光里显得格外苍白,但眼神却锐利得惊人。
她开口, 声音干涩,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要做就得做得不留痕迹,一场大火烧死所有人, 谁也查不出什么, 谁也牵连不了, 五郎……我的儿, 我这个当娘的,得将他摘干净。”
她虽然对那个儿子恨铁不成钢, 可那到底是自己十月怀胎生下来的种,凭什么, 大房那两个孩子, 爹不疼娘不爱,长大了却能有这样的出息,而她生出来的,她耗尽心血去筹谋的, 竟然是这样一个软弱的家伙。
袁琦抬起头,目光投向高墙之外,“只有这样,这件事才能被彻底埋进土里,蔺家的名声,才能保住最后一块遮羞布,五郎也能好好地活着。”
周嬷嬷泣不成声,“可是夫人,您何必用自己的性命去填啊!那苏氏……那苏氏未必会来,我们放了火,她若不来,您岂不是……”
“她会来的。”
袁琦打断她,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瞳孔幽幽,这笑容在她憔悴的脸上显得格外刺眼,“我了解她,她就是这样的人,看着怯懦,骨子里却有一种可笑的善良,听到呼救,看到火光,明知危险,她还是会来的。”
“她不来,我这火便白放了!但她一定会来,而只要她一来……” 袁琦的声音压低,带着一种毛骨悚然的寒意,“那两个人,得到消息,也一定会来的。”
周嬷嬷明白了,浑身冰凉,肩膀无力地塌了下去,二公子与那苏氏情深义重,若妻子有难,他一定会赶过来的。
无论是哪种结果,都够了,死一个苏玉融,丑闻会被掩盖,死三个人,她心里的恨,她的怨,也能消了……就让这把火,把所有的丑恶一起烧干净!
袁琦伸出手,接过了火折子,她目光晦暗,看了眼天色,问道:“什么时辰了?”
周嬷嬷垂着泪,“回夫人,快戌时了……”
“戌时啊……”袁琦笑了声,官员们下值的时辰就要到了,算了算,没多久蔺檀就该回来了吧。
她唇角笑意落下,盯着那火苗瞧。
“周嬷嬷。”
袁琦最后一次看向这个跟了自己半生的老仆,谁还记得她年轻时的模样呢,爹娘早已去世,丈夫美妾无数,连她自己都忘了年轻时候到底是何样子。
她眼神复杂,有一瞬的软弱,但迅速被更坚硬的冷漠覆盖,“记住我交代你的,火起之后你便去呼喊,然后……你就躲远些,接下来的事,与你无关了。”
“夫人……姑娘……”
周嬷嬷跪倒在地,抓住她的裙摆,泣不成声。
袁琦没有再看她,毅然转身,她回头看了一眼那面她曾精心修剪过的花墙,然后,吹亮了火折子,跳跃的火苗,映亮了她的眼睛。
袁琦松开手,将火折子扔向了那堆浸染了灯油,干燥的引火物中。
“轰”的一声,火舌瞬间窜起,贪婪地吞噬着一切。
周嬷嬷擦了擦脸上的泪,忙不迭地站起来,按照吩咐,连滚爬爬地跑到院门口,用尽力气,发出凄厉而惶恐的呼喊,“救命啊……来、来人……走水了,夫人……夫人还在里面!”
空气中弥漫着灼烧的气味,漫过高墙,飘散到别的地方。
“出什么事了?”
有附近正在洒扫的丫鬟循着气味的来源看去,瞥见一丛火焰正顺着墙根往上攀爬。
“这……这是走水了!”
苏玉融的目光被这样的声音吸引过去。
她绕过长廊,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来人啊!走水了!”
闻言,苏玉融心头一紧,来不及多想,循着声音快步赶去。
越靠近起火的地方,空气中那股焦糊味便愈发浓烈,夹杂着草木燃烧的噼啪声。
原本堆放修剪下来的花草枯枝,以及一些园艺工具的棚屋,此刻正被烈火吞噬,火舌舔舐着干燥的木料与枯叶,黑烟滚滚升腾,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火场似乎紧挨着主屋的后墙,沿着风正要蔓延到别的地方。
一旦牵连别的院子,后果不堪设想。
周嬷嬷跌坐在不远处的地上,满脸烟灰,涕泪横流,见到有人来,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嘶声哭喊,“夫人!夫人还在里面!不知道怎么就着火了……快救救夫人啊!”
下人们闻讯赶来,此处离池塘还有些距离,众人纷纷提着能用到的工具,冲去捞水,庭院里两个用来储水的大水缸也被舀空了。
苏玉融急匆匆赶到,看到跌坐在地,泣不成声的周嬷嬷,她抬头,透过翻腾的浓烟和灼眼的火光,隐约可见主屋里有个人影。
是袁琦?她真的在里面。
“快去别的院子叫人!”
苏玉融急得大喊,试图将附近可能存在的下人都吸引过来,然而,这处院子本就偏僻,蔺家又分家了,加之近日府中人心离散,人手不足,三房树倒猢狲散,回应她的只有烈火燃烧的爆裂声和周嬷嬷绝望的哭嚎。
她拉起坐在地上的周嬷嬷,周嬷嬷哭着攥紧苏玉融的衣袖,无助地哭,“夫人还在里面……”
闻讯赶来的仆役提着小桶水,面对如此火势也是畏缩不前,只敢在远处泼洒,杯水车薪。
“火越来越大,进去了怕是出不来!”
“这……这会死人的!”
仆役们面露惧色,互相推诿,谁也不敢真的冲进火场,苏玉融让他们快去别的院子叫人,虽说分家了,可着了火,大家总不能视若无睹。
她被周嬷嬷拉着,耳边环绕着哭泣声,以及从火场里传出来的呼救,苏玉融看着那扇在火焰中摇摇欲坠的窗户,心脏狂跳。
她怕死,可……可她又无法站在这儿眼睁睁地看着里面的人被烧死,苏玉融环视那间屋子,火是从南边起的,眼下风向不稳,东边的那面墙暂时还未被波及到。
只要动作快一点,就能赶在火烧到东墙前救人吧。
苏玉融心跳如擂鼓,咚咚作响,她一咬牙,迅速上前,将晾晒在院子里的被褥扒了下来,抢走一名小厮手中的水桶泼在被褥上,褥子浸透后,她立刻拎起,往身上一裹,又将别在腰间的帕子也往水里一摁,拧得半干,围在面颊上,绕到脑后打了个结。
“你们快去多找些人,去别的院子叫人过来。”
她对那几个仆役喊道,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发颤,说完,苏玉融便低下头,朝着火势相对稍弱的东墙冲了过去,推开窗户翻入。
“二少夫人!”
周嬷嬷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双手发抖,牙齿打颤,她抓住一名丫鬟,红着眼睛,说:“去叫人,去看看二公子回来没有。”
炽热的温度瞬间包裹了苏玉融,浓烟呛得她眼泪直流,她艰难地睁着眼,身上的湿衣服发出“滋滋”的声响,迅速蒸腾起白汽,她矮身避开头顶掉落的碎屑,往那道人影冲去。
屋内陈设简单,却已被火舌燎着了不少地方,她看到了袁琦。
袁琦坐在窗边的梳妆台前,背对着门,身影在烟雾和热浪中扭曲。她没有呼喊,也没有挣扎,就那样静静地坐着,仿佛在等待什么。
“三婶!” 苏玉融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冲过去,一把拉住她,撑开被褥遮住两个人,“快跟我走,火要烧过来了!”
袁琦极其缓慢地转过头。
火光映照下,她的脸上没有恐惧,没有惊慌,只有一种近乎平静的,死寂般的疲惫,以及眼底深处,那抹苏玉融看不懂的决绝。
她的目光落在苏玉融被烟熏火燎,满是焦急的脸上,唇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像是想扯出一个笑,又像是别的什么,目光怔然了,凝望着面前的女孩,里面满是苏玉融读不懂的情绪。
这一瞬,袁琦是有些后悔的,她后悔将这个心善的姑娘拉到火场中,其实她并没有对这个女孩多有关照,只是笃定女孩纯良的心性不会见死不救。
她赌对了,见到苏玉融冲过来,那种计谋得逞的快感并没有如约而至地出现在心里,反而被一种古怪的,可怜的情绪所占满了。
但是很快,这种情绪又被其他东西所代替,外头在着火,那火也烧到她的眼眸中,孤注一掷,绝望地翻腾着。
苏玉融不知道为什么她不动,只拉起人就跑,可是袁琦却突然死死拽住了她的手,她的行动被迫停滞。
“三婶你……”
苏玉融愣住了,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快走啊。”
袁琦死死拽着她,轻声说:“玉融,你和我一起死在此处吧,你犯下了罪孽,天地不容,死在这儿,干干净净的。”
苏玉融惊慌地看着她,“三婶……”
面前的女人头发都已经被燎去不少,用尽全身力气,要将苏玉融留在这个地方。
消息很快就惊动了整片宅邸,尖锐的呼救声与凌乱的脚步声交错着,明明已经入了夜,蔺府这座大宅子却几乎是亮如白昼。
越来越多的人从各个院落涌向起火的三房偏院,六房的主子们本来在吃饭,突然听到外面乱糟糟的动静,忙不迭地派人去查探情况。
听到走水,蔺六爷“哎呦哎呦”地叫起来,“不得了,快去救火,我们院离三房最近,烧到我们这儿就完了。”
他站起身,催促着下人快过去。
水龙被从库房紧急抬出,仆役们排成长队,一个接一个地提着水桶上前,泼向火场边缘,试图阻止火势向其他建筑蔓延,场面混乱不已。
远处,刚喝完药睡下不久的蔺瞻,被窗外越来越响的声音惊醒,他身体因高热退去而有些虚浮,头也晕乎乎的。
“外面何事?”他撑起身,有些不耐地问道。
守在门外的小厮出去打探了一圈消息,回来说道:“公子,不好了!好像是……是西边三夫人原先住的偏院那边走水了,火势看着还不小!”
走水?
蔺瞻一听,又躺了回去,西院走水关他屁事,死了拉倒。
只是不知为何,心里面却因外头的躁动而产生浓烈的不安。
苏玉融回家了吗,天都黑了,按照脚程,她应该已经走了吧。
蔺瞻还是觉得不安,心口莫名烦躁,呼吸都变得重了起来,他重新坐起,掀开被子跳下去,冲出门。
天黑后,视线受阻,宫里的修建工程只能暂停,待白天后再继续。
蔺檀叮嘱了工匠一些事,重新核算了工料,将账册上的数据更新。
跟在身边的小吏提醒道:“蔺大人忙了几日,早些回去休息吧。”
蔺檀将账册合上,颔首,“好,近来诸位也辛苦了。”
他与几名官员寒暄几句,便各自从宫门处离开。
蔺檀怀抱着厚厚的图纸,回去的马车上还不忘见缝插针地看几张,路过一处酒楼时,他抬手掀开帘子,让马夫靠边停下,他理了理衣摆,从车上下去,走到街边一处食铺,买了一斤糟鸭掌,又提了一坛杨梅渴水,这些都是苏玉融喜欢的食物,不知她是否还在蔺家,若是不在了,那就转头去城西找她。
马车好不容易到了家门前,蔺檀还未来得及下来,门房忽然连滚爬爬冲到他面前,面无人色,惊慌道:“二、二公子!不好了!西边……西边三房的旧院子走水了!火势很大!苏、苏姑娘好像……好像也在里面!”
蔺檀面色一变,声音都有些变了调,“什么时候的事?”
他急忙往家里跑去,下人跟在身侧,“没多久,就是这火势不知为何烧得那么快,一下子整间屋子就着起来了,三夫人被困在里面,苏姑娘正巧路过,听到呼救就……”
下人都有些语无伦次,跟不上蔺檀的步伐。
火势蔓延,窗户脱落,房梁摇摇欲坠。
苏玉融被袁琦拽住手腕,那样孱弱的妇人濒死前爆发出的力道大得惊人,灼热的气浪烤得她裸露的皮肤生疼,可这样她都不肯松手。
苏玉融肩上湿透的被子也在迅速变干,甚至开始发烫,浓烟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三婶你疯了?火要烧过来了!”
苏玉融又惊又怕,拼命挣扎,试图掰开袁琦的手指,她不明白,袁琦为什么要这样。
袁琦的脸在跳动的火光中明灭不定,眼神空洞而执拗,“玉融,这样最好,干干净净地走了最好……”
她喃喃着,手上却更加用力,可她的身子太弱了,呛了浓烟,已经支撑不住。
“轰隆”一声,一根着火的房梁不堪重负,晃动着要坠下来,苏玉融看了眼,知道再不走,两人都要葬身火海,她低下头,不再试图掰开袁琦的手,她本就力气大,竟硬生生拖着死死抓住她不放的袁琦,踉踉跄跄地朝着窗户的方向跑去。
袁琦似乎没料到苏玉融有这般蛮力,被她拖得脚下不稳,眼中闪过一丝错愕,热浪几乎要将人烤化。
纵然身体再怎么强悍,耽搁这一会儿功夫,因为吸入过多浓烟,苏玉融也开始脚下虚浮,眼前发黑,捂着嘴剧烈地咳嗽起来,每咳一下都牵扯着胸口生疼。
屋顶,一根房梁摇摇欲坠,就在她几乎要软倒在地时,一道身影突然闯了进来。
“阿融!”
苏玉融抬起眼睛,模糊的视线中依稀可以看到有人冲过来,是蔺檀,他的官袍下摆已被火星燎破,绕开倒塌的屏风,直直冲上前。
这时,头顶又是一阵令人心悸的咯吱声,那截断裂的房梁带着火星砸落下来。
蔺檀一把抱住苏玉融,将她紧紧护在身下,那房梁擦着他的身体砸落。
蔺檀浑身剧震,后脑传来一阵尖锐的钝痛和灼烫感,眼前瞬间一黑,气血翻涌,他脚下趔趄,栽倒在地,双臂却像铁箍一般,死死抱着苏玉融,不肯松开分毫。
“夫君……”
苏玉融呆呆地看着他,蔺檀两眼发黑,晕头转向,听到她唤他,还是强行扯出了一个笑容,“没事,我在的。”
随后,他抱着苏玉融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往外走。
苏玉融趴在他的怀里,越过他的肩头,看到刚刚砸落的房梁正中一个人,袁琦倒在那里,被火吞噬,一动不动。
她微弱地唤了一声,意识渐渐涣散。
蔺檀心焦如焚,感受到有什么液体流进了衣领,眼前一片血红,是他被砸伤后流出的血,滴答滴答顺着二人离开的方向流了一地。
出口就在几步远后,他脚下沉重,被擦伤的地方火辣辣的疼。
千钧一发之际,一双手伸了过来,从他怀里将苏玉融抱走,她被护得好好的,只衣袍被飞动的火星燎破一角,抬头看到是蔺瞻,蔺檀安心地松开手。
弟弟将阿融带离了。
看着两人的背影,蔺檀松了口气,身后,房屋已经踏毁大半,蔺檀头痛欲裂,有滚烫的血顺着额角往下滴,他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蔺瞻抱着苏玉融冲了出去,仆役们提着水桶,拼命扑救,他将苏玉融先放下,回头看了眼即将坍塌的东墙,咬了咬牙,还是冲上前,踹了倒在地上的蔺檀两脚,又将他扯了起来,对着他满是血的脑袋吼道:“你个不要脸的贱货,又想故技重施死了好在她心里占一大块,快点给老子起来,起来!”
蔺檀本来都晕过去了,被这一折腾又迷迷糊糊醒了过来,他撑开眼皮,踉踉跄跄地跟着往外面走。
兄弟俩刚踏出屋子,房屋便轰然坍塌。
蔺檀满头都是血,脚下虚浮,涓涓不断的鲜血顺着额头往下滴,眼睛被血糊住,睁都睁不开,他努力地去看,见苏玉融好好地躺在平地上,被丫鬟们簇拥着,还有生气,终于安心地闭上眼,“嘭”的一声向后倒下。
火势在众人的努力下,终于渐渐被控制住,不再蔓延,但三房那处院落的主体,已烧得只剩断壁残垣,黑烟袅袅,五郎被人救出,黑头土脸的,看着倒塌的房屋,惨败着脸,跪倒在地,“娘……母亲……”
周嬷嬷看着被救出来的苏玉融,以及蔺檀和蔺瞻,心生绝望,但是看到五郎还好好的,眼眶顿时一热,她红着眼睛,无人注意到她,周嬷嬷哭道:“夫人……我的小姐啊……”
而后决绝地一头扎进了大火中。
蔺六爷抬手指挥众人,先将主子们都抬走,剩下的人继续救火。
火烧了两个时辰,才终于被扑灭,一点火星子也燃不起来,还好三房如今所在的地方很是偏僻,周边也没连着别家的建筑,未曾连累到其他人。
就是可怜了三夫人,死无全尸,她那老奴眼见着主子出不来了,竟毅然决然的冲进去殉主而亡。
五郎吓傻了,哭得撕心裂肺,泪都要流干。
蔺六爷帮忙收拾残局,几个兄弟挤在一处,看着三房的惨状,忍不住念叨,“你说老三家是不是中了什么邪啊,这半年来怎得如此倒霉,一个接一个的死,我看五郎这下也是不中用了啊。”
四爷嘀嘀咕咕,“我觉得咱家祖坟怕是有什么问题,明年要不请示族里,将祖坟迁一迁吧。”
二爷点头如捣米,“我觉得可以。”
“等二郎醒了就一起商量商量。”
……
晨光透过窗棂,在床前投下淡淡的光斑。
苏玉融眼睫颤了颤,喉间火烧火燎的干痛让她蹙紧了眉,意识渐渐聚拢,鼻尖似乎还残留着那股呛人的烟味,她猛地睁开眼,胸腔因急促呼吸而起伏,牵动时仍有些闷痛。
“醒了?”
一道身影凑过来,她的手立刻被握住。
“夫君,夫君……”
还未来得及分清眼前身处何方,苏玉融下意识呼唤道。
“是我。”蔺瞻看着她,“已经没事了。”
苏玉融侧过头,看见蔺瞻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他身上的衣服还是昨日那套,沾着烟灰,眼下有浓重的青黑,脸色苍白,嘴唇干裂起皮。
见她醒来,他站起身,从旁边的桌子上倒了杯水,他快步走到桌边,先用另一只手小心地扶起她的头,将枕头垫高些,这才端着水喂给她。
嘴唇干裂,苏玉融甫一碰到水源,便贪婪地喝了几口,才感觉那灼痛感稍缓,她缓了口气,等不及完全恢复,急切地抓住蔺瞻的手腕,眼睛紧紧盯着他,嘶声问道:“夫君怎么样了?他在哪儿?”
意识消失前,她见到蔺檀冲过来护住了她,他好像受伤了,苏玉融一想到那个画面,心里就疼得厉害。
她的手指冰凉,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攥得蔺瞻手腕都有些疼。
蔺瞻垂眸,看着那只手,她的焦急和担忧全都如此真切,见此,他心里面五味杂陈。
“他没事。”
苏玉融却不肯松手,反而抓得更紧,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他在哪里?我要去看他!”
“躺着!”蔺瞻语气加重了一些,将她按回枕上,“他伤了头,流了血,需要静养,眼下还未醒,你去看也无用。”
“有性命之忧吗?”
苏玉融一听,眼圈瞬间就红了,声音里都带着哭腔。
蔺瞻看着她迅速蓄满泪水的眼睛,那里面盛满了对另一个男人的担忧与爱意,是为蔺檀而流的。
他应该感到厌烦,或者更加嫉恨,可偏偏,心口某处却像被这泪水烫了一下,泛起一种陌生的,让他极度不适的酸软。
他移开视线,不去看她的眼睛,硬邦邦地回答:“没有。”
顿了顿,似乎觉得不够,又补充道,“大夫看过了,说是擦伤,虽流血多了些,但未伤及根本,只是要昏睡两日。但真的没有性命之忧,不骗你,你刚醒,身体还虚弱,先歇一歇再去看他。”
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觉得有些恶心。
他竟然在向她保证蔺檀没有性命之忧,明明在很多个时候,他心里都在阴暗地诅咒蔺檀要是消失就好了。
死了最好,省得他动手,以后就能少个人与他抢苏玉融的爱,他会是她身边的唯一。
蔺瞻本该期待这场火能带来他想要的结果,可是,当昨夜看到蔺檀受伤倒在火中时,他竟然会鬼使神差地返回去将那货色也拖出来……
明明一直很想蔺檀去死啊,为什么这样大好的机却会没有抓住。
为什么?
他思索着,当时唯一的想法,似乎就是不想让苏玉融难过,此刻,甚至庆幸蔺檀还活着。
不是因为兄弟情谊,毕竟那东西在他们之间几乎不存在。
而是因为,他不敢想,如果蔺檀真的死了,苏玉融会怎样,她会哭多久,会伤心成什么样子……会不会也跟着枯萎下去,失而复得后再失去的痛苦对人的打击太大了,明明她已经走出那伤痛,明明已经苦尽甘来,结果上苍又给她开一个这样的玩笑。
她会哭的,会不开心。
蔺瞻发现自己害怕看到那样的她。
这不像他了,他变得不像从前的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会为了顾忌一个人的眼泪,而违心地希望自己讨厌的人活得更久一些?
“真的……真的没事吗?”
苏玉融的声音将他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她依旧紧紧抓着他的手腕,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眼中的泪将落未落,带着全然的依赖和求证,望着他。
蔺瞻被她这样的目光看得心头一窒,轻轻点头,语气更加温和,“嗯,死不了,不骗你。”
他走到桌边,又倒了一杯水,“嗓子这么哑,快喝些水。”
苏玉融心里的大石头落下,接过杯子,一连喝了几杯,被蔺瞻哄着躺下来。
她又睡了一会儿,傍晚的时候再次醒了,喝了一碗粥,积攒了力气,这次蔺瞻没有拦住她,而是带着她去见蔺檀。
苏玉融踉跄着走进蔺檀的房间,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他安静地躺在床榻上,双目紧闭,头上缠着厚厚的白布,露在被子外的手臂上也裹着纱布,有几处还能看到被火燎出的焦痕和水泡,触目惊心。
她走到床边,缓缓坐下,伸出手,指尖颤抖着,轻轻碰了碰他缠着纱布的额头边缘,又迅速收回,怕一不小心碰疼了他。
苏玉融眼泪无声地滚落,反观她自己,除了手背上几处细微的擦伤和吸入烟尘后的喉咙不适,竟无大碍,她知道,是他在最后关头将她护得严严实实。
“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她声音哽咽,看向一旁侍立的大夫。
大夫连忙躬身,宽慰道:“姑娘请宽心。二公子吉人天相,那房梁落下时,他避开了要害,只是被边缘擦撞,伤势看似可怖,实则未伤及颅骨根本。失血虽多,但已止住,脉象渐趋平稳,并无性命之忧。只是撞击难免震荡了神思,加之失血体虚,需得昏睡些时辰,待身体自行恢复元气,醒来后好生将养一段时日,必能康复如初。”
苏玉融听着,泪眼模糊地望着蔺檀苍白的脸,一遍遍低声问:“真的吗?真的不会有事吗,那他什么时候能醒?”
大夫不厌其烦,再三保证,“老朽以行医数十年的声誉担保,二公子绝无性命之虞,快则明日,迟则后日,定会苏醒,姑娘还需保重自身,莫要过于忧思伤了心神啊。”
得到大夫反复的肯定,苏玉融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松了一些,但目光依旧胶着在蔺檀身上,片刻不离。
蔺瞻弯腰看着她,低声道:“这下放心了吧,都说了我没骗你。”
苏玉融抬手擦擦眼泪,“嗯……”
大夫又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便提着药箱退下了。
火场中,若非蔺檀反应极快,下意识偏转身形并护住苏玉融,那沉重的木头砸实的后果不堪设想,而袁琦……她就倒在房梁正下方。
她是被当场砸死的,还是在那之前,就已经被浓烟呛死了?这也没人知道,总之人已经死了,做几场法事后就能入土。
这事,究竟是巧合还是意外。
蔺瞻也不清楚,毕竟人已经死了。
消息第二日一早便传入宫中,皇帝闻讯亦是讶然。
昨日才和蔺檀在殿中交谈过,谁知一夜之间竟生此变故。
“人可有大碍?”
皇帝问询前来禀报的内侍。
“回陛下,听闻蔺大人并未伤及根本,太医署已遣人去瞧过,言说性命无虞,好生将养便可。”
皇帝微微颔首,略松了口气,那青年才具颇佳,更难得一片赤诚,若就此折损,倒是可惜。
好在皇宫修建一事,蔺檀素来勤勉,诸般事宜安排得井井有条,章程俱在,即便他暂时无法视事,下头的人循例办理,倒也出不了大乱子。
这一日,苏玉融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蔺檀榻边,她身上并无大伤,只是喉咙被烟火呛得沙哑疼痛,暂时说话有些费力。
她惦记着家里养的鸡鸭,又拜托那位小厮每日去照看喂食。
守在榻边,其实也帮不了什么忙,她能做的也就是用温水替蔺檀擦拭脸颊和手臂,或是拿起他平日看的书卷,怔怔地对着那些墨字出神。
看了半天,一个字也入不了心。
她害怕。
害怕他像上次那样,一睁眼,又是全然陌生的目光,将她再次遗忘。
这似乎是一个机会,一个能让这纠缠不清的三人关系彻底理清的机会。
若他忘了,或许是上天在帮助她做出选择,她与蔺檀终究是无缘的。
可是,当她询问自己的内心时,苏玉融的想法却是:不,她不愿意。
她一点也不愿意。
苏玉融攥紧了手中的书卷,指节泛白,她垂下眼,看着榻上的人,在心中暗暗做了一个决定,如果他忘了,她要告诉他,主动地、清晰地告诉他,他们曾是夫妻,他们共同经历过许多事情,并且告诉他,她与蔺瞻之间也有情意。
若他能接受,那他们三个还在一起,若他不能接受这样混乱不堪的现状,觉得不堪其扰,那她便放弃他,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坦诚的方式,她要勇敢,不做那个总是哭哭啼啼的缩头乌龟。
又是一日傍晚,苏玉融正坐在床边看书。
余光里,她瞧见蔺檀放在身侧的手动了动,想要抬起。
苏玉融呼吸一滞,立刻屏住呼吸,放下书,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脸。
他的眼睫也在微微颤动,眉心蹙起。
苏玉融的心跳如擂鼓,她紧张得手心冒汗,连呼吸都忘了,俯下身,轻声呼唤他,“夫君。”
片刻后,那双紧闭了数日的眼睛,终于缓缓地,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蔺檀睡了许久,眼神涣散而茫然,映着窗外透进的昏黄暮色,仿佛蒙着一层薄雾。
苏玉融紧张地攥着自己的衣襟,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他,欣喜道:“你终于醒了……”
蔺檀的目光在空中游离了片刻,最终,慢慢地,一点点地,聚焦在了床畔,那张双目通红,要哭不哭的脸上。
苏玉融心里欢喜他终于醒来,又怕他张口问她是谁,这样的事情,她真的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
她抿着唇,低声问道:“你知道我是……是谁吗?”
蔺檀的眼神很深,很沉,他看着她,嘴唇微微动了动,喉咙里发出极其微弱的气音。
苏玉融连忙凑得更近,几乎将耳朵贴到他的唇边。
然后,她听到他沙哑,却清晰的声音。
“你是苏玉融,是我的……妻子。”
作者有话说:关于这段剧情,其实在最开始有纠结将火场的戏份给哥还是弟,给弟的话,融会爱上他,但是又不太想用这种有点带着道德绑架的方式让融融接受弟,所以就把这个戏份给了哥,在我的想法中,哥在故事最开始,作为丈夫,尽管并非他本意,但他依旧是失职的,客观上,融融因为他受了委屈,所以我给他的惩罚是让他重伤,濒临死亡,并且失去融融唯一的爱,最后,第二次濒死,他恢复记忆,是对他接受三人行的奖励[狗头][狗头]
第九十四章 “你们都是我的。”……
昏睡时, 蔺檀做了一场梦,关于人生的前二十年,像是潦草地涂抹在一面粗糙而廉价的劣纸上, 墨色淡薄,连落笔都显得吝啬, 仿佛那段记忆本身便是毫无意义的, 梦里都懒得去勾勒。
直到二十岁那年,外放边陲,随后,所有的画面、声音、气息开始变得无比清晰与鲜活,像是使用最浓郁的彩墨, 在一卷洁白细腻的宣纸上,工笔重彩,极尽一切去细细描摹。
他梦到一个女子,不再是模糊的脸, 蔺檀记起她的模样, 想起自己与她是怎样相识、相知, 结为夫妻, 恩爱不移……
那间二人居住过的简朴房屋,连屋顶有几片瓦他都回忆得清清楚楚, 他会坐在廊下看书,阳光下, 妻子站在篱笆前, 弯腰去采摘成熟的豆角,笑盈盈地回头对他说:“晚上吃豆角焖饭呀。”
蔺檀听见自己的声音,他放下书,站起身, 走到妻子身边,“都好,那我帮你劈柴生火。”
小小的屋檐下,装不下太多东西、太多人,只他们两个,春日需要播种,她拿着从集市上买的瓜种,指挥蔺檀松松院里的菜田,播下这一年的希望;夏时,蔺檀下值时会买她喜欢吃的冰饮,她每次看到他的身影出现在篱笆外都会两眼放光;秋时,陪她去地里帮邻居收粮,她额头上累得满是汗,傍晚夕阳西下,蔺檀背着她,她手里捏着一根麦穗晃来晃去,两个人的身影在田埂上被拉得很长很长;冬日严寒,两人蜗居在一处,彼此手贴着手,脚贴着脚,在被窝里交换濡湿温热的吻。
一点点,一滴滴,清晰地,犹如水流般汇入他的脑海,那些遗忘的记忆,又再次回到他的身体里。
他全都想起来了,想起了他和苏玉融的过去,想起他们是拜过天地的夫妻。
更多的,浓烈的爱意涌上心头,二人之间有着许多美好的过去,记忆的恢复,让他心里又多了几分底气。
蔺檀睁开眼,看到她坐在榻边,紧张地问他是否知道她是谁,他心里面又对过去遗忘一切的自己产生了几分唾弃,害得她这般担忧,尽管头痛欲裂,嗓子也像是被生锈的刀片划过一般沙哑灼痛,他仍旧努力地开口去回答她的问题,“你是我的妻子……”
蔺檀望着她怔然的目光,一字一顿说:“我们……是在冬至前成的婚,在此之前的夏天,你答应了我的求娶,我……我找人算了很久,成婚那天,是三十年来,最宜嫁娶的日子,那一天……下、下了雪,可没多久出了好大的太阳……”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这是只有他们才知道事情,哪怕他从旁人口中得知了二人的过去,也无法知晓这样细枝末节,他能如此清晰地回忆起,只能是因为想起一切了。
苏玉融的鼻子一下子就酸了。
那一日,的确是个大晴天,也是个诸事皆宜的好日子,阳光映照在下过雪的庭院里,一闪一闪的,若碎金流萤。
下过雪的道路不好走,他便背着她,两个人去月老庙成亲。
没有父母,亦没有亲人的祝福,只有他们两个人。
回去的路上又下了场小雪,彼此的发间都落满了簌簌的雪粒,她趴在蔺檀肩头,伸手去接,蔺檀笑着和她说:“好像已经看见八十多岁的我们,那个时候肯定也像现在这样,头发花白。”
苏玉融想象那种画面,“那个时候你肯定背不动我了。”
闻言,他托着她的膝弯,故意将她往上掂了掂,等她害怕地搂紧他的脖子时,他慢悠悠说:“那可不一定,就算变成老头了,我也能背起你。”
话音落下时,突然起了一阵风,两个人垂落肩侧的头发被风吹乱,纠缠在一起,打了个结,怎么都解不开,于是只好用小刀割下,干脆打成了一道同心结,一直存放在床边的盒子里。
老黄历果然没错,找的道人算的日子也很准,那一天,的确是一个难得的好时候,诸事皆宜,夫妻这一日成婚,以后定然携手同行,白头到老。
屋里静默许久,直到蔺檀艰难地抬起手去触碰苏玉融的面颊,他粗糙的指腹轻柔地落在她眼角,苏玉融才忽然惊觉,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
“阿融……”他声音虚弱,“别哭,别哭……你一哭,我的心也跟着好痛。”
苏玉融俯下身,轻轻揽住他,头枕着蔺檀的胸膛,哽咽道:“你都想起来了是不是?”
蔺檀抬起手,他的手有些受伤,动的时候时候牵扯到伤处,他微微皱着眉,但还是努力回抱住了苏玉融,“嗯,阿融,我都……都想起来了,全部的全部。”
记起自己与妻子在雨中分别,记起自己落入洪流中,拼命地去抓住一切可以依靠的树枝,或是石头,哪怕摔得头破血流,掌心的伤口深可见骨,他也只想抓牢一丝生机,他好不甘心啊,好不甘心,他才和苏玉融成婚不到一载,他们还没有白头,他死了,她怎么办呢,谁来护着她,陪伴她,所以他硬是撑着一口气,活了下来。
好在……她是有人陪伴与爱护的,没有他,她也过得很好,蔺檀心中欣慰,也松了一口气。
苏玉融一听,哭起来,“呜呜……你吓死我了……我以为你又要昏迷不醒,我真的好害怕啊蔺檀。”
她害怕他这一次真的死了,上苍不会再给她第二次与他重逢的机会。
她的眼泪浸透了他胸前的衣襟,蔺檀无助地拍拍她的后背,安慰道:“我没事,真的没事,只是……头有一点痛,你看我都醒过来了,自然无大碍。”
他温声问:“你是……是在怕我,又一次忘了你吗?”
苏玉融抬起头,泪眼蒙眬地看着他。
蔺檀说道:“倘若,我真的再一次将你忘了,你要怎么办?”
她吸了吸鼻子,努力平复情绪,说:“我不会再遮遮掩掩,以前发生过什么我都会告诉你,夫君,我想,我应该比从前坚强一些了,如果你不记得我了,我会直接告诉你,我们曾经是拜过天地、许过白首的夫妻,我们有过很美好很珍贵的过去。”
她顿了顿,胸口微微起伏,像是鼓足了此生最大的勇气,继续说了下去,每一个字都仿佛有千钧重,“可我也要告诉你,在你不在的日子,我与蔺瞻之间有情,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乱,很糟糕,或许你会觉得不堪。但我必须告诉你,我把选择给你,你若觉得无法接受,想要一个清净,那我绝不纠缠,我不会再在你们之间摇摆不定了。”
犹豫不决,伤害的是两个人,她不能再做这样懦弱的事情,像个缩头乌龟,遇到事情,要主动站出来去解决问题。
蔺檀静静地望着她,那双因为伤病而略显黯淡的眸子,慢慢地亮起光芒。
他沉默了半晌,忽然轻轻笑了一下。
那笑容像是穿透厚重云层的阳光,温暖地落在她身上。
“阿融,”他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清晰入耳,“谢谢你……愿意这样告诉我。”
蔺檀抬起未受伤的那只手,指尖轻轻拂过苏玉融湿漉漉的脸颊,拭去她眼角的泪。
“在梅溪镇……我最初醒来看见你时,那时候,我什么也不记得,我以为你是阿瞻的妻子,心里很难过,我曾想过,将你从他身边抢过来,我抗拒过这种卑劣的心思,但根本无力抵挡。”
他的手指停在她的唇角,目光灼灼,深深望进她眼底,“所以,你刚才说,若我忘了,你会告诉我你我曾是夫妻……阿融,我想,若真在那样的时候听到这句话,我只会感到无与伦比的欣喜和庆幸,这哪里是困扰?这分明是老天爷对我最大的慈悲与恩赐。”
“至于阿瞻……”蔺檀的眸光暗了一瞬,复杂的情愫翻涌,但最终化为平静,他微笑说:“你们的感情,是发生在我缺席失约之时,我无法否定,更无权抹杀。”
他凝视着她,用尽此刻所有的力气,去传递他的心意,“所以,阿融,这就是我的回答,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无论我记得或遗忘,无论中间有多少曲折,我的选择,从来都只有一个。”
“那就是你,只有你,必须是你,如果我今日醒来再次失忆,而你告诉我一切,那我会很开心,因为这样就代表着,你我也只分别了两个晚上而已。”
苏玉融的眼泪再次决堤,她扑进他怀里,避开他身上的伤,将他紧紧抱住,泣不成声。
她想说些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又发觉不管说什么都表达不了她的意思,最后只剩下一句谢谢。
“谢谢你总是包容我。”
蔺檀摸了摸她的头,侧过脸,微凉的嘴唇贴上她的额头,“该是我对你说谢谢,谢谢你还愿意给我机会,让我可以履行我们曾经的约定。”
白首同心,永不分离。
他环抱着她,下巴轻抵她的发顶,感受着怀中人的温度,缓缓闭上了眼睛,疲惫与伤痛如再次袭来,但心中那块悬了许久,压得他几乎窒息的巨石,终于松动移开。
蔺檀用下颌蹭了蹭她的额头,说:“阿融,以后我们一辈子也不分开。”
苏玉融用力点头,“嗯,一辈子也不分开。”
窗外的暮色彻底沉入黑暗,屋内烛火轻轻跳跃。
两个人相拥了许久,直到门被“咚”地一声踢开。
蔺瞻手上端着托盘,上面摆着清粥小菜和一些苏玉融喜欢吃的东西,他踢门动静有些大,弄得屋里正温情脉脉的两个人吓了一跳,纷纷转头看向他,苏玉融差点从榻上跳起来。
蔺瞻面无表情,说:“我端着东西,分不出手开门,吃饭了。”
苏玉融忙从蔺檀胸膛上直起身,她走过去,端了一碗清粥,回到榻边,低声道:“夫君,你昏迷了两日,先喝些粥吧。”
蔺檀看着她笑,“好。”
苏玉融舀了一勺,坐近了,“我喂你。”
她刚要吹一吹,面前忽然覆上一片阴影,背后伸来一只手,将那碗粥从她手里拿走了,苏玉融呆呆扭头,看向蔺瞻,他站在身后,扬了扬下巴,示意她去旁边,“你吃饭去,我来喂兄长。”
苏玉融,“啊……”
他微笑,“不可以吗,不信任我?”
“没、没有。”苏玉融立刻摇摇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有点不相信蔺瞻,可是这种话说出来又很伤人。
“去吃饭。”蔺瞻又说:“你都饿一天了,你爱吃的那家酥饼,我刚刚特地去买的,再不吃就冷了。”
她上次就说要去买祁巷的酥饼,结果因为三房院里着火的事耽搁了,蔺瞻方才去买了些,结果一回来就瞧见她和蔺檀在那儿你侬我侬。
闻言,苏玉融只好起身,又转头看了眼蔺檀,“那我先去吃饭啦?”
蔺檀朝她点头,目光温柔,“嗯,你先吃,不要饿着肚子。”
苏玉融羞涩一笑,走到外面去吃饭。
蔺瞻无言,将手里这碗特地放温的粥给了苏玉融,而后重新从砂锅里盛了碗滚烫的,他自己倒是聪明,底下垫着布巾防止烫手,坐到榻边,舀了一勺,怼到蔺檀嘴边,“吃吧,兄长。”
蔺檀:“……”
方才他眼里温和的笑意转瞬消失,伸手,“谢谢……不过我自己来就行。”
蔺瞻皮笑肉不笑,“不行。”
他自己来,苏玉融看了就会心疼,会担心他会不会烫着了,受了伤手怎么端东西,最后还不是她跑来喂他,蔺瞻不会给他这样的机会。
蔺檀无奈,只得坐起,喝他喂来的粥,结果一口就烫了舌头,咽下去不是,吐也不是。
这王八羔子蔺瞻要死啊,盛这么烫的粥干嘛?!
外间,苏玉融心中记挂着蔺檀,所以吃饭时速度也很快,等吃完了,她匆匆绕过屏风,回到里面。
蔺檀刚勉强喝了半碗粥,昏迷初醒,身体虚弱,实在没什么胃口。
但见苏玉融进来,他苍白的脸上立刻浮起温柔的笑意,眼神也亮了起来,苏玉融迎上他的目光,脸上微红,也忍不住抿唇一笑,自然而然地走到榻边坐下,手便被蔺檀轻轻握住。
两人之间仿佛有一种无形的磁场,目光一交汇便胶着在一起,即便无言,也叫人心里觉得甜蜜。
苏玉融在他面前总是容易害羞,此刻虽然担忧他的伤势,但见他精神尚好,心里安稳,一对视便忍不住眉眼弯弯地笑起来,颊边梨涡浅现,满心都是酸酸甜甜的情绪,蔺檀也看着她笑,指尖在她掌心轻轻划动。
这旁若无人的温情脉脉,像一根根细针,扎在一旁蔺瞻的眼里和心里。
他沉默地坐在外间桌边,将苏玉融吃剩下的东西囫囵吞下,味同嚼蜡,收拾碗筷时,他故意弄得叮当乱响,瓷器碰撞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不久,大夫被请来复诊,仔细查看了蔺檀的伤势和后脑的淤肿后,老大夫捋着胡须,啧啧称奇,“二公子此番真是吉人天相,这后脑的旧伤淤塞,原本极难疏通,此次意外撞击,竟然恰好震开了淤阻,气血得以畅行,记忆这才得以恢复,只不过伤处仍需小心将养,万不可再受震荡,待淤血散尽,便彻底无大碍了。”
苏玉融听了,又是后怕又是庆幸,连连向大夫道谢,送大夫出门时,她一直送到廊下,询问了许多相关的事情,大夫都耐心地回答了,她在心里仔细记下医嘱,口中念念有词,怕自己会忘了。
等大夫走远后,苏玉融转身准备回房,只是手刚搭在门扉上,昏暗中突然涌出一个身影,一把将她拉了过去,她连惊呼都没来得及发出,已被人按在窗边,那人及时在她脑后垫了手,防止她会磕碰到,紧接着凶狠的吻便落了下来。
下颌被掐着,苏玉融只能抬起头去迎接这突如其来的亲吻。
“蔺……”
她呜呜咽咽,想开口叫他的名字,但舌头被叼着,唇被咬着,只能张口发出短促的音节。
蔺瞻快要将她提起来,他长得太高了,这一年又窜高许多,苏玉融如今只能到他肩膀,整个人都被罩在蔺瞻的身影下,后背就是墙,身前是他硬邦邦的胸膛,他捏着她的下颌,叫她抬头,恨不得将自己的舌根都抵进她口中,用力往里顶,拇指卡在她唇角,让她没法合拢嘴,只能被迫张开,好叫他闯入得更顺利些。
他都有些讨厌为什么自己长得这么高,为什么和她亲吻如此麻烦,要一直弯着腰,于是手臂一揽,将苏玉融抱了起来,这样,她就只能挂在他身上,他稍稍一低头就可以舔到她了。
苏玉融后背抵着窗户,她听到窗棂被撞响,发出一串咯吱咯吱的声音,苏玉融无助地搂紧蔺瞻的脖子,推他的胸口,“唔……我、我要下去,你放我、放我下来!”
蔺瞻根本不理会,推开她的双膝,叫她盘上他的腰,他托抱着,低头,追着她说话时翕张的嘴唇咬,另一手将柔软的女体往自己身上按。
舌头麻了,嘴唇也被咬得鼓鼓胀胀。
这吻漫长又强硬,苏玉融快要呼吸不过来,身体软得一塌糊涂,蔺瞻瞧她眼睛已经开始翻白,面颊潮红,双目失焦,这才将她松开。
苏玉融伏在他肩膀上,细细地喘着气,眼中雾气氤氲,唇瓣在月色下亮晶晶的。
他侧目看向她,目光凝重,吐字冰冷,“苏玉融,你又在欺负我。”
苏玉融被他这脸不红心不跳,倒打一耙的指控弄得瞪大眼睛,“你……你胡说,我何时欺负你了?明明是你在欺负我,我刚刚都、我都叫你放我下来了。”
他不听,并且一直到现在,还保持着将她抱起来抵在墙上的姿势,蔺檀就在里面,他还非要将她抵在窗户边亲。
“你没欺负吗?”蔺瞻反问,“那我心口怎么痛得那么厉害?你为什么要叫他夫君,当着我的面还和他那么恩爱,是故意气我的吗?”
苏玉融反驳道:“我没有!”
她觉得他突然好不讲道理,“我和他之前是夫妻,我不叫他夫君,叫他什么……”
他冷笑一声,“那我们呢?我们不是也才成亲不久,我怎么没听你这么叫过我?”
苏玉融脸皮一红,“我们那个……”
她话还没说完,蔺瞻便打断,沉着嗓音,“你想说什么?是觉得我们那个根本就不算数,你心里面其实并没有承认与我在一起了对吗?”
苏玉融抬起头,“我没有这个意思,你、你又曲解我的话!”
她没有那么想,虽然事实的确是如此的,他们二人穿个红衣夫妻对拜一下,又没有真的仪式,律法上并不会承认二人的夫妻关系,可苏玉融并没有想要逃避二人的关系的意思,可不知为何,从他嘴里说出来,怎么就好像她始乱终弃似的。
“那你回答我,为什么你从不这样叫我,我亲你为什么躲,如果你心里承认我的话,那我们亲吻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蔺瞻垂下眼眸,看着她,控诉道:“还说你没欺负我,你就是将我当消遣。”
苏玉融脸被他说得发烫,好像她真的成了他口中的坏女人,“我没有想要躲你……我只是……夫君他还在里面呢。”
蔺瞻语气淡淡,“那你的意思是,除了在兄长面前,去别的地方我都可以亲你抱你了?可我们为什么要避着他,说到底,我在你眼里,就是个必须要藏着掖着的外室,什么成亲,就是在糊弄我。”
苏玉融眼睫颤抖,目光闪烁,“我没有,你、你将我放下来,我们好好说……”
他的手臂还托着她的臀,这种姿势,苏玉融只能张开双腿将他腰身环绕住,搂着他的脖子,才不至于往下滑,夏天气候炎热,两个人都穿着薄薄的暑衫,身躯紧贴,几层衣物根本阻挡不住躯体的灼热。
蔺瞻巍然不动,“你先回答我。”
苏玉融心里着急,这人到底讲不讲道理!
她挣扎着扭动,抬眸却对上蔺瞻黯淡的目光,
他看上去很是受伤,好像她逃避问题的态度,将他摧残得厉害,声音喑哑,“苏玉融,你连骗我都不愿意。”
苏玉融的动作一下子就顿住了。
蔺瞻垂下眼帘,苦笑一声,“我就是个笑话,天大的笑话,算了,我早就知道的,何必在这里自取其辱。”
他抱着她的力度慢慢松开,作势就要将她放下,苏玉融脑子里“嗡”的一声,身体已一步作出反应,下意识将蔺瞻抱紧,双腿死死缠绕住他。
做完这动作,她才惊觉自己做了什么,脸颊发烫,眼睛顿时闭上,不敢抬起。
廊下寂静,只有远处隐约的虫鸣,屋内烛光透过窗纸,将两人交叠的身影模糊地映在上面。
苏玉融的脸烧得厉害,耳根更是红透,她咬着下唇,那里还残留着被他方才亲吻后的麻胀感。
蔺瞻不动,静静地等着她的回应。
许久,苏玉融才极轻地,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几个字,带着浓重的羞赧,细若蚊蚋。
“夫……夫君……”
她羞怯得很,话一出口,便将脸埋在他肩膀上,闷闷的声音传过来,“我没有将你当做消遣,你、你和蔺檀一样,都是我的……”
苏玉融咬了咬唇,觉得脸要烧起来了,声音小得不能再小,贴着他的耳朵说:“都是我的夫君,蔺瞻,你也是我夫君。”
作者有话说:牢弟:[可怜][可怜][摸头][摸头][摸头][哈哈大笑][哈哈大笑]
哥:[白眼][白眼][白眼][白眼][白眼]
第九十五章 “好可怜啊宝宝,要坏掉了……
天知道她说出这些话需要多大的勇气, “你们”和“夫君”这两个词怎么能放在一起用,虽说事实上已经是这种状态,但是真让苏玉融从嘴里承认这种糟糕的关系, 还是有点奇怪羞耻的。
她说完,从头到脚都差点烧起来, 脸上更是臊得慌, 睫毛眨个不停,立刻将脸埋在蔺瞻的肩膀上,恨不得现在就找个地缝把自己塞起来。
虽然她说得很小声,支支吾吾,但蔺瞻还是听到了。
她说, 他是她夫君。
虽然用了一个“也”字,但这句话带来的快感浓烈得让他一下子就将那个“也”字忽略了。
他怔然一瞬,紧接着浑身都开始颤栗,颤抖, 那种过电般的快意从与她身体接触的地方渐渐蔓延全身。
意识到她真的这么唤他后, 蔺瞻嘴角抽动, 而后扬起, 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只可惜苏玉融羞涩地低着头, 并未瞧见他笑起来的模样。
他喉头上下滚动了几下,张了张嘴, 声音有些微微颤抖, 极力压抑住心里的狂喜,故作平静且疑惑地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苏玉融在他怀里摇头,羞得脸颊快要滴出血来,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他后背的衣料, “你快放我下来……”
“你重新说一遍。”蔺瞻却不依不饶,手臂收得更紧,低头寻她的耳朵,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她敏感的耳廓,“我刚刚真的没听清。”
“你明明听到了!”
苏玉融又羞又急,锤他肩膀抗议。
“没听清。”
蔺瞻固执地否认,声音低哑得像是在诱哄,又像是在哀求,“宝宝,求你了,再说一次……就一次。”
苏玉融被他磨得没办法,心里又酸又软,知道他是不安,是在索要一个确切的,属于他的名分,她闭了闭眼,心一横,鼓足勇气,稍稍提高了些音量,却依旧带着挥之不去的羞怯,“夫君……你快放我下来吧。”
这一声比刚才清晰了许多,聋子都该听到了,再说听不到就是存心故意。
蔺瞻双手收紧。
每一个音节,都像是最甘甜的蜜,渗入他干涸龟裂的心田。
他低低地,满足地喟叹一声,虽然依言将她放了下来,可手臂却依旧环绕着苏玉融的腰,甚至越收越紧,将人往怀里按,双手胡乱地在她的后背揉来揉去,嘴唇嘟起来,贴着她的脸颊蹭动,喉咙里发出细碎的哼吟声,整个人就好像发烧了一样,变得又热又燥。
苏玉融以前在犬类身上见过这样的画面,那种动物在兴奋过头的时候,会跑来跑去,不停地蹭动主人的腿,绕着打圈,舌头吐出来,以缓解心里那种膨胀的,过量的兴奋值。
蔺瞻又不是狗,怎么也会做出这样奇怪的反应。
苏玉融愣愣地瞧着他,那双黑沉沉的眸子泛着细碎的光,盯着她闪烁,看着看着,他又凑上前来,叼着她的唇瓣吮咬,胡乱地伸出舌头往里顶。
见他又言而无信,苏玉融无奈又慌乱,“你怎么又亲……”
“给我亲亲吧,求你了,求你了……”
他哼哼哀求,凝望着她的眼睛,含糊地说:“我感觉我要死了,苏玉融,我快被你玩坏了。”
“你不要胡说了……”
苏玉融眼皮一跳,头皮发麻,他说的话好奇怪,什么叫做她将他玩坏了,明明她什么也没做,明明干坏事的一直是他。
可不知为何,他说完这句话,她推他胸膛的手就没了力气,软绵绵的,一点杀伤力也没有。
蔺瞻又开始亲她,但并没有刚刚那么凶狠,更像是小狗叼着肉骨头,含在嘴里把玩,舔得湿漉漉的,尖牙厮磨,就是不肯松口。
苏玉融不知何时张开了嘴,两个人躲在回廊下,就站在窗户边,她仰着头,几乎是踩在他的脚面上,双手抓着蔺瞻的衣衫,努力去迎合他弯腰的姿势。
因为脸皮薄,容易害羞,所以亲吻的时候,她一向是闭着双眼的,睫羽温顺服帖地垂落。
蔺瞻抱着她,眼睛却睁开,一眨不眨地盯着苏玉融微微颤抖的眼睫。
月色下,她白皙的面颊上透出内里的绯红,苏玉融闭着眼,沉浸在那湿漉温存的厮磨里,呼吸微促,意识都有些涣散。
蔺瞻缓缓勾起唇角,极其缓慢地,一点点抬起了身子,拉开了距离。
唇上柔软的触感在消失,苏玉融踮起脚尖,双手更紧地攀住蔺瞻的衣襟,本能地追逐着他嘴唇的温度,迷迷蒙蒙地仰起脸,脚尖踮得更高,他却直起身子,故意抬高下巴,苏玉融不得不踮起脚,可嘟起的唇瓣也只堪堪擦过他的下颌。
触感并非柔软的唇,她茫然地睁开眼,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一点湿意,眸中水汽氤氲,带着未散的迷离与一丝被打断的不解,懵懂地望向他。
映入眼帘的,是蔺瞻那双近在咫尺的黑眸,里面哪还有半分迷乱,只剩下清晰可见的,毫不掩饰的促狭笑意,亮得惊人,正一眨不眨地,饶有兴味地瞧着她这副主动索吻却扑了空的懵懂模样。
他微微歪了歪头,嘴角勾起一抹恶劣又得意的弧度,压低的声音带着气音,轻轻拂过她的耳畔。
“嫂嫂……”
他刻意加重了这两个字,嗓音低哑,带着戏谑,“哥哥还在里面呢。”
这声久违的,带着禁忌意味的称呼,瞬间劈开了苏玉融被情欲熏染的脑海。
她肩膀猛地一僵,攀着他衣襟的手指倏地收紧,眸中的迷离也被羞恼取代,脸上那层动人的绯红迅速加深、蔓延,从脸颊一路烧到脖颈,她差点急哭,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又像瞬间被丢进沸水里的虾子,整个人从头到脚都红透了,羞得几乎要冒烟,连呼吸都停滞住。
“你……你胡叫什么!”
苏玉融声音发颤,又急又羞。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这么叫。
想推开他,骂他,又怕动静太大,真的叫现在躺在里面的蔺檀听见。
手脚软得使不上力气,只能徒劳地瞪着他,那眼神湿淋淋的,毫无杀伤力。
蔺瞻看着她这反应,眼中的笑意更浓,心底那股恶劣的满足感几乎要溢出来,他非但没退开,反而得寸进尺地又低下头,鼻尖蹭了蹭她,轻轻呵气,“在这儿…?会被发现的。”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蛊惑般的磁性,“我们去别的地方,好不好?”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他的唇似有若无地擦过她轻抿的唇瓣,激起她一阵细密的战栗。
蔺瞻贴着她,吐气如兰,声音低哑,话语里满是蛊惑,“去一个……兄长发现不了的地方。”
苏玉融攥着他的衣襟,心脏快要跳出胸腔,理智告诉她,她现在应该立刻推开这个得寸进尺,胡言乱语的坏蛋,可她却变得晕头转向,茫然地在脑海里搜寻着哪里是一个隐蔽的地方,她像一个背着丈夫在外偷腥的妻子,被小情郎蛊惑,理智全无。
方才那声嫂嫂带来的羞耻尚未平息,他此刻提议的“别的地方”,更像是一个充满未知危险的诱惑深渊。
苏玉融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眼神飘忽,根本不敢再与他对视,她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默许。
蔺瞻不再给她犹豫的机会。
他低笑一声,手臂微微用力,又再一次将她托抱起来,苏玉融没有挣扎,脸埋在他怀里,努力将自己缩成一个球。
蔺瞻准备转身离开时,苏玉融在怀里小声道:“我要和夫君、和蔺檀说一下的,不然他会担心我怎么一直没回来……”
闻言,蔺瞻嗤笑一声,并没有将她放下,而是就这么抱着她,轻轻踢开门。
苏玉融吓得钻在他怀里,害怕得不敢抬起头,她快要气死了,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地抱着她进屋,苏玉融呼吸凝滞,害怕会被蔺檀看见。
里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是蔺檀听到声音后坐了起来,“融融,你回来了吗?”
苏玉融屏气凝神,不敢再乱动,她无助地看向蔺瞻,请求他不要再往前走了。
好在蔺瞻只是停在了外间,脚下顿住,托着她大腿的手拍了拍,低头与他对视,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
但苏玉融读出他的唇语,蔺瞻在说:“宝宝,回答他。”
苏玉融的心跳快得像要撞破胸膛,她趴在他怀里,手心里全是汗。
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可一开口,还是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嗯…嗯,我刚把大夫送走,你还没睡啊?”
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常,仿佛只是站在门口闲话。
里间传来蔺檀温和的声音,带着伤后的虚弱和温柔的笑意,“还没,我在等你回来,今日刚找回那些记忆,心里头……胀胀的,像塞满了东西,又轻飘飘的,总想再确认一下是不是真的。”
他顿了顿,似乎想与她面对面说话,“你怎么不进来?”
苏玉融被蔺瞻抱着,双脚离地,整个人的重量都依托在他臂弯里,闻言更是僵住,她现在这副样子怎么进去。
她慌乱地看向蔺瞻,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蔺瞻却好整以暇地挑了下眉,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慢悠悠地催促,“说呀,宝宝,告诉他,你有别的事急着做。”
哪有什么别的急着做的事情,他又在欺负她,揶揄她,话里夹杂着其他的意思。
苏玉融又羞又急,却不得不顺着他的意思,结结巴巴地补充,“我……我想去外面走一走,吹吹风,屋里……屋里有点闷。你、你受了伤,别多想……快些睡吧,养好精神要紧。”
她说完,简直想咬掉自己的舌头,这借口好拙劣,蔺檀会不会起疑?
话音落下后,蔺檀沉默了许久。
就在苏玉融紧张得几乎要窒息时,他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低沉了些许,却依旧温和,“好,那你也别在外面待太久,虽然入了夏,可夜里风还是有些凉的,草丛里还有虫子,你小心些,别走远了。”
他声音很轻,细细叮嘱,这些话像一根柔软的羽毛,轻轻搔刮在苏玉融的心尖上,让她心中的愧疚感迅速攀升。
“嗯……”
蔺檀又问:“融融,你散步完还回来吗?”
苏玉融噎住,“我……我不知道散步到何时。”
他说:“我有些睡不着,我等一等你,你一会儿散步完,可否回来陪我说说话?”
苏玉融看了看眼前的蔺瞻,咬住唇,她说不出来拒绝的话,只得轻轻“嗯”一声。
蔺檀轻声说:“好。”
话音落下一瞬间,蔺瞻便抱着她,直接转身退出了房间,门被轻轻关上,视野再次进入黑暗,她来不及说一个字,唇又被叼住,蔺瞻抱着她,亲了几口,而后快步往自己的住处赶去。
一路上穿过回廊和小径,苏玉融不敢抬头,害怕会有别人瞧见她,虽说,如今大房的下人都被敲打过,不会乱说话,但她还是害怕,也不知道别人心里都是怎么看待她的。
朦胧的月光勾勒出两人紧贴的身影。
到了地方,蔺瞻又是一脚将门踢开,他连腾出手的功夫都没有,脚尖勾着门关上,几步路走到榻边,将苏玉融放了下来。
随后俯着身,一边亲她,一边开始解自己身上的衣袍,夏天的暑衫脱起来很快,抽走衣带,轻轻一拉就落下。
苏玉融被他着急的模样惊到,想要往旁边稍稍退开,却被拉住双腿,往旁边一分。
蔺瞻低下头,鼻尖蹭了蹭她发烫的脸颊,声音里带着得逞后的餍足和未散的兴奋,“刚刚说得真好,宝宝……现在,他一时半会儿不会找你了。”
他的手臂收紧,将她更密实地嵌在怀里,苏玉融松松垮垮的小衣挂在腰上,他的手从衣衫下摆钻进来,沿着腰际往上攀,温热的掌心最终覆在柔软的皮肉上。
苏玉融睫毛上挂着泪,撑开眼皮看他一眼。
蔺瞻眸中噙笑,闲闲把玩,唇瓣翕动,红舌微吐。
她弓起身挣动,搂住他的头颅,明明想要推开,却又是将他更深、更深地按过来的的力度。
小舟起伏,苏玉融仰起头颅,眼神失焦,双腿无助地曲起,蔺瞻用力亲她,她睁开眼睛,忽然看到他的衣袖渗出红色的印记,苏玉融怔然,磕磕绊绊问:“你……你的手上,受伤了吗?”
蔺瞻侧目看了眼,发现自己手臂上的伤不知道什么时候裂开了,好像在流血,可他居然一点感觉也没有。
那日,他冲进火场将她与蔺檀拉出来的时候,手上也被燎到,她那时一颗心都放在蔺檀身上,未曾注意他是否也曾受伤,蔺瞻也不曾开口与她说过,若是什么小擦伤,他定要讨她怜爱一番,可是这伤有些严重,蔺瞻便自己找大夫处理了,未曾与她说过,不然以她的性子,定然又要哭很久。
还好,她没受伤。
此刻可能是太激动,再加上刚刚一直抱着她,用了力,估摸是不小心将伤口挣裂了。
苏玉融担忧地看着他,想要起身查看,“你给我看看要不要紧。”
“没事。”蔺瞻吻她的鼻尖,“一点小擦伤而已,我又不是傻子,若是疼我不会叫吗?别担心。”
苏玉融将信将疑,盯着他手臂看。
这时,蔺瞻突然举腰轻摆,她猝不及防哭出声,无力再去思考别的事情。
“宝宝,我们得快一些,不然就来不及了。”
他笑起来,手按在她温暖的肚皮上轻揉。
苏玉融只是哭,可哭不了几声,呜咽便化在另一人口中。
方才,她骗蔺檀说,她只是出去走一走,一会儿还会回去陪他说话。
一会儿是多久呢,一炷香,一个时辰,还是一个晚上?
她搂紧蔺瞻的脖子,如同涸辙之鱼,只能费力地张着嘴,彼此交换稀薄的空气,好像只要不亲吻,下一刻就会立即死掉,她被他的话影响,晕乎乎的脑袋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快一些,再快一些,若是不抓紧一点,就要被蔺檀发现了。
魂魄快要颠出身体,思绪与理智成了一团浆糊,摇摇晃晃,一切都乱糟糟的。
为了不让她膝盖受伤而垫着的软枕湿透,苏玉融无力趴着,腰慢慢塌了下去,渐渐的,她连撑开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为什么呢,明明她是个力气很大的人,明明她可以轻轻松松将此刻作乱的人踢开,为什么做不到呢,是因为她自己其实也沉溺其中,不想停止吗。
蔺瞻低头看着她潮红遍布的身体,取悦到她,让她失去理智这件事所带来的快意,大于身体的舒适本身,刺激得他眯了眯眼,胸口鼓胀,心跳砰砰响,他俯身,温柔地拾起她垂落肩侧的一缕发,嗓音黏糊,低声说:“好可怜啊宝宝,好像要坏掉了。”
闻言,苏玉融呆呆地张着嘴喘气,只无意识地喃喃,“快一些,要快一些……”
蔺瞻牵着嘴角,笑得愈发轻快,腰摆却更加用力,“好啊,那我们快一些。”
……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屋里只点了一盏灯,光线昏黄摇曳,蔺檀独自坐在床边,目光静静地望着房门的方向。
其实知道等不到的,但还是存了点希望。
不知何时,门外终于传来了脚步声。
蔺檀眸光倏地亮了一下,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期待的笑容,可那笑容尚未完全展开,便在看清来人时,骤然冻结碎裂。
门被象征性地敲了两下后从外推开。
蔺瞻走进来,斜斜地倚在屏风边,就那样懒洋洋地站在那儿,他似乎匆匆而来,甚至未曾好好整理衣冠,外袍只是松松披着,小半衣襟就那么敞开,露出线条清晰的锁骨和一片紧实的胸膛。
因而交错着的几道新鲜红痕,在烛光下泛着暧昧的色泽,清晰又刺眼地落在蔺檀眼中,蔺瞻发丝也有些凌乱,几缕碎发垂在额前,脸上还带着未散的慵懒与潮红。
他就这样大大咧咧地,毫无遮掩地站在蔺檀面前。
“兄长,还醒着呢?”
蔺瞻勾起嘴角,声音微哑,慢悠悠地开口,“我来告诉你一声,她睡了,就不来看你了。”
“你们有什么话……”他目光扫过蔺檀阴沉沉的脸,笑意加深,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明日若有空再说吧。”
蔺檀嘴角抽了抽,额角突突跳,他猛地抓起床边小几上的茶杯,用尽此刻所能聚集的全部力气,朝着门口那张脸狠狠掷了过去。
“滚!”
茶杯裹挟着风声和滚烫的残茶,直扑蔺瞻面门。
蔺瞻往旁边躲了一下,杯子擦着他的耳畔飞过,“哐当”一声巨响砸在墙面上,碎裂开来,瓷片四溅。
虽然立刻躲开了,但还是有几滴滚烫的茶水飞溅出来,正正落在了蔺瞻来不及完全避开的侧脸和脖颈上。
火辣辣的刺痛传来,蔺瞻倒吸一口冷气,他偏头,看向榻上的蔺檀。
他本来就伤病刚醒,身体虚弱,此刻因为这番剧烈的动作而气喘吁吁,额头上渗出冷汗,后脑的伤处更是传来阵阵钝痛。
那双总是温和清朗的眼眸中烈火灼灼。
蔺檀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发抖,“无耻。”
他盯着蔺瞻,风度礼仪不再,用平生说过最恶毒的词汇,冷嗤道:“下三滥的贱胚子。”
蔺瞻立刻反唇相讥,“矫情做作的绿王八。”
蔺檀脸上的神情犹如碎石般一寸寸裂开,他心里本来因为蔺瞻相救的那点感激也荡然无存,伸手抓起小几上剩下的茶壶用力掷过去,蔺瞻再次往旁边一躲,茶壶里水多,即便躲避,他也险些被泼了满脸。
抬头,见蔺檀指着房门,因为愤怒,以至于手都在抖,“滚。”
蔺瞻拍拍溅湿的衣摆,笑容淡淡,“那行呗,明日见咯。”
作者有话说:弟:挑衅挑衅挑衅,嘿嘿[星星眼]
哥:[愤怒][愤怒][愤怒][愤怒][愤怒]
90-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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