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陌以新那五个故事, 实在令她印象深刻。她觉得,倘若陌以新去摆摊说书,也定能闯出一片天地。
风青将筷子一搁, 语重心长道:“你怎么忘了, 那晚的黑衣人还不知所踪啊!你怎么一点都不担心!”
林安闻言, 轻轻一笑。
“你笑什么?”风青纳闷,“那人或许真是冲着你来的啊!”
“那个人,是任一巧啊。”林安笑着摇了摇头。
“什么?”风青瞪大眼睛。
“那个黑衣人所持匕首的握柄也是红色的,事实上,那个‘匕首’,其实就是‘红颜怨’的短刀,也是后来出现在草地里的‘凶器’。”林安解释道。“我想,任一巧当时只是在暗中偷听查案进展,却不慎发出声音被大人觉察了。”
“可是, 她分明是在行刺你们啊!”
“或许, 她见大人上前追她, 一时恶向胆边生,又觉得我们本也是个祸患,便下了杀手。”林安耸耸肩,“而且, 她既然已经偷听到方初雪的身份, 或许还想索性利用这一点,让我们将她也当成匪帮派来的,更加扰乱我们的视线。”
任一巧必定看出陌以新不会武功, 这才冒险出手,而她不过是为了杂耍技艺而学的拳脚功夫,自然比不过正经高手风楼, 所以她当时才会立即退走。毕竟对她来说,隐藏身份才是最重要的。
“对了,先前你不是还惊叹,关山院分明已被封锁,她居然还能潜进来。其实,不过是因为她原本就住在院里罢了。”林安说着,看向一旁的风楼,“至于她能在风楼的追踪下逃走,也不过是利用对环境的熟悉,藏起来后绕回自己房间罢了。”
风楼露出恍然之色,难怪那黑衣人转过一道走廊便没了踪影……想起那夜因黑衣人轻功远超自己而生出的沮丧,风楼终于释怀。
“这个女子,心思实在深得可怕!”风青啧啧几声,长吁短叹,“我真是想不通,不过一个宇文雅山,怎就让那郑白晴和任一巧都爱得死去活来?一个甘愿为他栽赃陷害,甚至失手杀人;一个不惜耍弄阴谋,背刺挚友。”
他又长叹一声,连连摇头,“真不知这些女人怎就偏执到如此地步,把那点儿情情爱爱当了命。”
这几日来,风青已不是第一回如此感慨,林安心中有些不是滋味,索性接话道:“你想知道原因?”
风青原本只是随口议论,并非真要求一个答案,听林安如此回应,反而起了兴致,狐疑道:“哦?你还真知道?”
陌以新也正看着林安,眉梢微扬,眼底一丝微光里藏着轻柔的打量,带着几分不动声色的探究。
林安点了点头。
“说来听听!”风青催促道。
“楚朝风气本就开明,男女大防并不拘谨,戏班子这种地方就更不讲究了。宇文涛一心想要儿子接班,自幼便将宇文雅山留在院中,熟悉事务。”
林安娓娓道来,“我听说,宇文雅山擅长妆容手绘,关山院起初只是个戏班,唱戏时的戏装都是宇文雅山亲手所绘,要扮什么都惟妙惟肖。如今虽不再以唱戏为主,可登台演出总少不了精致妆容,都是宇文雅山一手教她们的,直到现在,他有时也会亲自出手。”
风青耐心听完,挠了挠头:“你说的这些……和方才那问题有关系吗?”
“郑白晴和任一巧,她们自小便进了关山院,和宇文雅山说是朝夕相见也不为过,又常有描眉点唇、执笔上妆那般亲昵举动,动了芳心并不奇怪吧。”
风青一愣,便反驳道:“动心是无可厚非,可她们简直是沉沦,是鬼迷心窍,连情义道义都不顾了。”
林安轻叹一声,喃喃道:“她们的世界太小了。”
“什么?”
“她们未曾看过大千世界的广阔精彩,更没机会遍览世间多少优秀男子。她们从小到大,所在的天地只有小小一方关山院,她们相处的同龄男子,只有那一个宇文雅山。”林安的声音中多了几分悲悯。
“在情窦初开的年纪,每个人都会有青春懵懂的悸动,可她们心底那股热情与柔情,所能投向的人只有宇文雅山。宇文雅山相貌堂堂,性情温和,作为少班主在身份上高她们一等,又不至于遥不可及,最适合让人生出一丝憧憬……时间一长,便成了执念。
不要说她们两人,就是关山院其他女子,倘若宇文雅山有意聘为妻子,又有几人会拒绝?”
“这……”风青有些语塞,却还是道,“难道她们害人还有理了?”
“害人当然是错,酿成如今的祸事,自然是她们的错。可是,仅仅谴责她们两个女子却也太过轻巧了。”林安抬眸看他,声音轻淡却带着力道。
“她们不是生来下贱,更不是生来就想要互相倾轧,去争那一点点难得的温暖。倘若女子都能读书明理,眼界自宽;情感有寄,志趣有托,又怎会困顿至此?若有那一日,这种祸事也就少了。”
风青默然,竟一时无言,不由看向旁边始终沉默的陌以新。
陌以新一直静静听着,眉目如常,只在不动声色中微微侧了侧眸。她说话的模样,有种难以言喻的沉静与洒脱。而她的话,更如一缕风落在他心头,轻拂起一番细不可察的涟漪。
他再瞥她一眼,又微敛了眸光,好似只是漫不经心地掠过,只眼底深处仿佛有一道光影,虽一闪即逝,终究还是留下了痕迹。
……
又一日清早,林安洗漱收拾妥当,伸着懒腰往前院走。半路上,便见陌以新悠闲坐在廊下。
林安纳闷道:“重阳假期才过几天,又放假了吗?”
陌以新好笑道:“今日休沐。”
林安反应过来,心道自己这日子过糊涂了,喃喃自语道:“周末啊,睡个回笼觉好了……”
“周末?”陌以新挑了挑眉。
“呃。”林安一噎,随口解释道,“就是说,在一个当差的周期……的末尾……的休息日。”
陌以新摇了摇头,对这新奇用语不置可否。
林安呼了口气,便要转身,却听陌以新又开口道:“别睡了,今日有事,咱们出门。”
“何事?”
“濯云监视茗芳已有不少日子,他约我今日面谈,不知是不是有了进展。”陌以新道。
林安自然也记得此事,连连点头道:“我们去相府?”
想到萧濯云可能已有重要发现,林安心中升起一丝莫名的紧张与期待。
“非也,非也。”风青从一旁走来,抢答道,“今儿个是去秋水云天。”
“秋水云天?”
风青见林安一脸茫然,得意洋洋道:“是萧二公子开的酒楼。”
林安一怔,忽而想起第一次见萧濯云时,他还是歌女谭秋一案的杀人凶嫌。他恰好在谭秋死后那日不知所踪,后来解释说,自己是听闻南柘城出了个好厨子,亲自前去一试深浅。
那时,林安并未多想,只道这位相府二公子必定是个爱好美食的讲究人,却没想到原来他还开了家酒楼,难怪会对厨子如此感兴趣。
风青见林安恍然模样,啧啧道:“咱们府衙没有厨子,难道你就没有想过,咱们的一日三餐是打哪来的?”
在府衙这些时日,饭菜总是现成的,林安一早便知晓,府衙的婢女仆从都是萧砚从相府亲自拨来,只道厨子也一并在其中,此时才知,原来是萧濯云开的酒楼在给府衙送饭。
林安原先便想过,萧砚只有两个儿子,长子已是龙骧卫副统领,虽然只是五品,却直属天听,前途无限。而次子却是闲人一个,作为位高权重的丞相之子,这实在有些古怪。
却没想到,原来他是开了家酒楼?可是,这似乎比“闲人”还要不务正业啊……
林安腹诽着,忽而脑中一闪,醒悟道:“这便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吧?表面是酒楼,其实是利用酒楼之便,打探消息?”
“哈哈哈!”风青捧腹大笑,“你话本看多了吧!”
林安一噎,没好气道:“是你不懂吧!”
陌以新也莞尔道:“只是普通酒楼,不过人手都很可靠,饭菜也很安全。至于开酒楼的原因,自然是为了赚钱。”
“啊?”林安愣住。堂堂相府公子,居然要靠酒楼赚钱?
风青一脸神往地咂咂嘴道:“秋水云天虽不是景熙城最大的酒楼,却是最贵的。冲着萧二公子的身份,酒楼从不愁没生意。公子哥们也不在意这几个钱,银子哗哗地流,好赚极了!”
说话间,风楼也走过来,四人便一同出府,前往秋水云天。
秋水云天乃相府二公子的产业,出入者往往非富即贵。是以在林安的想象中,这里必定是金梁玉柱,富丽华美。
到了一看才知,整座酒楼临水而建,三层之高,屋檐飞翘,雕栏画栋,却皆收敛锋芒,不显浮华。
连牌匾上“秋水云天”四字也不是金粉朱漆,而是以沉墨所书,笔锋苍劲古朴,透着一股高人隐者的风骨气度。
入内更是雅致。一缕清檀裹着温酒气,若有若无地飘散在空气中。红木为梁,青砖为地,摆设的每件器物看似普通,细看却是难得的珍品。
整体风格古朴厚重,却有一种低调而含蓄的华贵,藏在桌几木纹深处,藏在四壁水墨之后,藏在茶香酒香之中。
一行人由小厮领入大堂后,掌柜亲自迎上来,毕恭毕敬道:“草民参见大人。”
此时方至上午,饭时还早,酒楼里并无客人,一众小厮却仍旧站得规规矩矩,一切井井有条。
“早啊!”楼梯上传来一声招呼,正是萧濯云——
第42章
萧濯云一面下楼一面道:“你们来得倒早, 我还以为要到饭时才来,正要差人去府衙叫你呢。”
陌以新道:“怎么,很急吗?”
萧濯云三两步已走到面前, 道:“不急, 只是今个午饭我还与人有约, 无暇与你们一同用饭了,便想着先将正事说完才好。”
陌以新点了点头:“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是该去歇歇。”
萧濯云摆摆手,引着一行人向楼上走,叹气道:“你以为是什么好约?今日是为淮南王小儿子薛信饯行。我与他其实并不对付,那家伙为人阴险,品行低劣,还做过强欺民女之事,我向来看不上他。只是他明日便要走了, 我有几个兄弟与他交好, 非要拉上我一起饯行, 我实在推脱不掉。”
“他要走了?”陌以新有些意外。
“嗯。”萧濯云点头,“上个月,淮南王不是受诏入京么?薛信幼时便被送来景都,过了这么多年, 此次终于要随父回封地了, 明日启程。”
林安心念一动,迅速想到一个词——质子。
淮南王是因军功受封的异姓王,皇上留他的小儿子在景都为质, 也属正常。只是,听萧濯云所言,这位小公子此次要随淮南王回封地, 结束质子生涯,却不知是为何了。
陌以新若有所思:“如此说来,八公主与淮南王世子薛朗的婚事,当真算是订下了?”
“是啊。”萧濯云颇为感慨,“薛世子多年前便倾心八公主,只是那时八公主还小,求娶不得,如今总算了了夙愿。”
林安这才恍然,难怪淮南王的小儿子可以回去了,原来是大儿子要娶公主,这位异姓王与皇室联姻,成了亲家。
对于楚朝皇室,林安如今也有了些了解。
自古以来,在封建王朝的子嗣排序中,皇子与公主从不混排。皇子按出身先后依次称为大皇子、二皇子,公主则另列为大公主、二公主,彼此之间泾渭分明。
偏偏当今皇帝登基后第二年,便要打破这项祖制。
当时满朝上下一致反对,毕竟在他们看来,男女有别,皇子理论上都是“储君”候选,排序关乎继承大统,而公主地位虽尊,却不涉及继承,混排显然不合规矩。
可不知为何,皇上却一力坚持。
众臣不解,却不敢太过强谏。毕竟这位新帝虽登基不久,却雷霆手段,威望极重,且此事说到底也不过是个称谓而已,不涉及实际权力。
即便混排,公主终究只是公主,断不会真与皇子同列储君之争。如此一来,反对之声便慢慢平息了。
于是,僵持数月之后,此事便由皇上亲自定夺,自此成例——皇嗣无论男女,皆以出生次序为准,大者为长,小者为幼。
当今皇上共有八个子女,其中三个女儿,分别就成了五公主、七公主、八公主。之前听说五公主年过二十还未婚配,而八公主却已先一步订亲,不知其间又有何玄机。
说话间,几人已走入楼上雅间,围桌坐下。几个婢女进来添上茶水,又悄然退出雅间,房中再无外人。
陌以新喝了口茶,接着方才的话题道:“只是不知,八公主是否中意薛世子?”
“不晓得。”萧濯云闻言摇头,“八公主最是文静内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与她那两个姐姐一点不同,如今连宫中宴饮都不露面。说起来,我也很久不曾见她了。”
陌以新若有似无地轻叹一声:“我记得八公主幼时虽然文静,却也还不失活泼。”
林安心头一动——莫非陌以新在八公主小时候便见过她?
“谁知道呢。”萧濯云一甩长袖,“女人的事情,谁也说不准,今日高兴了便笑嘻嘻,明日不高兴了又凶巴巴,毫无定性。”
陌以新斜睨他一眼,似笑非笑:“你似乎开始为儿女之事烦心了?”
“啧。”萧濯云只是摇头,“说正事,说正事。”
陌以新轻笑一声,也不再问,只道:“那么,茗芳那边有何发现?”
萧濯云的眉头皱了又皱:“说来当真奇怪,从前我便留意过茗芳,若说当时只是略微上心,并未一直监视,倒有可能错过了她的异动。可是这次,除去她进大嫂房里服侍的时间,我全程不落地盯着,仍未见她有任何异常!”
他说着,瞟了眼林安,继续道:“依你所言,茗芳对林姑娘产生怀疑,必定会尽早与上头联络,问清此事。难道她在我眼皮子底下传出了消息,我却还没察觉吗!”
萧濯云越说越是破防。林安也不禁同情,堂堂相府二公子,亲自跟踪一个婢女,不惜日夜颠倒,接连多日。更令人忧伤的是,他还没查出个所以然。
陌以新却不甚意外:“此等组织,若手段如此好查,也不可能发展到今日。”
“我还真不甘心。”萧濯云咬牙道,“为那丫头片子,枉费我多日时光,竟还一筹莫展!”
陌以新正欲开口,雅间外却传来一阵嘈杂。
林安依稀听到有小厮叫道:“等等,不行啊,二公子特意吩咐了不能进去……”
紧接着是女子的声音响起:“不能进?这天下还没有我秋大小姐进不去的屋子。你给我让开!”
林安不由愕然,自打来到这个世界,这还是第一次听到女子如此大声说话。然而这声音虽高,却清脆悦耳,毫无粗鲁无礼之感。
林安看向陌以新,又随着陌以新的目光看向萧濯云,果然看到萧濯云一副棘手的模样,还未及多想,已见门外之人冲了进来。
一个茜色衣裙的少女在桌边站定,一手指向萧濯云,嗔怒道:“你方才说什么丫头片子!”
只见这女子不过二八年华,眉目生得极秀,杏眼微圆,眼珠一转便透出几分灵气。
她一袭衣裙艳而不俗,绣着金丝暗纹,随她微动间隐隐泛光。腰间系着缠金流苏,步履轻快,又多出几分不拘礼数的潇洒。
她站在那里,气息鲜活,即便是一副怒容,也似春日枝头最俏的一朵花,明艳、张扬,又带着未谙世事的娇憨与率直。
她抬起下巴俯视着萧濯云,眼中藏着几分天生的傲气,却不叫人反感,反因那不经意间流露的自信而令林安颇觉亲近。
萧濯云尚未开口,女子又道:“好啊,我寻你几日不见踪影,竟是去找别的女人了。萧濯云,我跟你没完!”
旁边几个小厮见状不妙,忙埋下头连声道:“二公子,小人知罪,小人实在拦不住公……姑娘。”
萧濯云一手扶额,一手挥了挥。
小厮们忙感恩戴德地退了出去。
那女子怒容中夹着委屈,继续道:“萧濯云,你知道我有多急吗?这几日来,我吃不好睡不好,也找不到人帮我,只能想到你。你、你却不见人影,跑去找女人风流快活……我、我真是——”
女子说着,俏脸都已涨红。
很显然,这女子不知茗芳之事,方才依稀听见萧濯云说到一句丫头片子,便误会他寻欢作乐去了。
萧濯云从听到女子的声音开始便一脸无奈,见她闯进来更是一个头两个大。女孩一见他便误会吵闹,他本有些怒气,此时见她委屈模样,却又一时间怒气全消,只觉手足无措。
“这位姑娘。”还是陌以新开了口,“这些日子,濯云是受在下所托,去帮一个大忙,绝非风流快活,姑娘莫要误会。”
“嗯?”女子眨了眨眼,刚刚酝酿出的泪意便收了回去。
她这才看向陌以新,眼眸微眯,上下打量,环臂胸前踱了几步,道:“你是何人?凭什么叫他帮你的忙?”
萧濯云此时才开口道:“这位是景都府尹陌大人,我父亲的义弟。”
女子眼神一动,不由恍然:“原来你就是那个陌以新?”
陌以新温和笑笑:“正是下官。”
“下官?”女子眉心一蹙,“你、你为何要自称下官?”
“回七公主,下官不敢不遵礼数。”
“你、你知道我是谁?”女子愈发愕然。
“公主天生贵气,自与凡人不同。”
七公主转转眼珠,轻笑一声:“那你为何不猜我五皇姐或八皇妹?”
“回七公主,下官听说五公主尊贵雍容,而八公主文静内向,故而——”
“你!”七公主被噎得气结,狠狠坐下,不耐地挥挥手道,“罢了罢了,算你聪明,本公主不与你计较。”
“好了,盈秋。”萧濯云道,“我正与陌大人谈正事,你没事了就快回宫去吧。”
“喂!”七公主又站了起来,急道,“谁说我没事!你没听到我方才说找了你好几日吗?我有事,有大事!”
这七公主面容姣好,加之表情丰富,一颦一笑皆大方鲜明,率真自然。即便是发怒或心急的模样,也令人颇觉灵动。
“究竟出了何事?”萧濯云无奈道,“帕子弄丢了?簪子摔坏了?小狗生病了?唉,公主大人,小人知道您千金贵体,难免贵人事忙,但是小人也很忙啊。”
听萧濯云这话,恐怕七公主往日时常以这些事由前来找他了。
七公主脸一红,跺脚道:“这回真有急事!”
见萧濯云仍旧不以为意,七公主似是下了决心,一咬唇,继续道:“薛信明日离京,我……我要同去。”
“什么!”始终漫不经心的萧濯云,闻言拍案惊叫一声,“你、你要随他去淮南?”——
第43章
“不是!”七公主见萧濯云紧张模样, 又喜又怒,欲再解释,却环视一周, 有些犹豫。
萧濯云只好介绍道:“陌大人不是外人, 这两个小兄弟跟在陌大人身边多年, 自是亲信,至于这位姑娘——”
萧濯云的目光停在林安身上,林安暗叹一声,自觉起身,默默压抑着内心的八卦欲。
陌以新轻咳一声,接口道:“安儿是我一位世交伯父的女儿,暂住在府衙托我照看,同样不是外人。”
好嘛,“安儿”又来了, 又忽悠人了……林安嘴角抽了抽, 心头却浮起一丝暖意。
萧濯云“哦”了一声, 似笑非笑地觑了陌以新一眼,才道:“好了,放心说吧,你有什么事, 他们也会帮忙的。”
七公主咬了咬唇, 眼眶先红了一圈,微微低下头,全不似方才的直爽痛快, 小声道:“我……我要去找八皇妹。”
“什么!”这回不只萧濯云,在座几人皆惊,八公主——难道不该在宫中吗?
七公主愈发压低声道:“两年前, 八皇妹便去了淮南,我也不知为何。”
“两年前?”萧濯云皱眉。
“就是那回淮南王与世子受诏进京,他们走时,八皇妹是一同去的。”七公主回忆起来。
“那日八皇妹来找我,我以为是像往常一样去逛花园,谁知八皇妹一见我便哭起来,说她要去淮南了,还叫我不能告诉任何人。我吃惊极了,可是问什么她都不肯说。后来,她果真离开了,宫中连旨意也无,她就那样无声无息地走了……”
七公主说着,禁不住流下泪来,她抬手抹过眼角,继续道:“自小便是八皇妹与我最为亲厚,两年前,我明知她并不情愿,却什么也做不了……前几日,我听父皇说起八皇妹的婚事,便决心在她出嫁前去淮南找她,问个明白。”
她说着,神色愈显坚决,“我知道,联姻是大事,牺牲一人幸福,换得一时安稳。我们身为皇家儿女,享受了身份带来的尊贵与富足,便该承担应有的责任。可倘若八皇妹的事还有其他难言之隐,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眼看她受委屈,我不想再后悔了!”
林安望着七公主,心中生出几分敬意。这个女孩虽看起来娇憨率直,在大是大非面前却分外清明,既有担当,也有觉悟。对姐妹有情有义,言行之间亦不乏勇气与赤诚,的确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
“这……”萧濯云有些为难,“你是要向皇上请旨?”
“不可能的。”七公主叹道,“皇帝舅舅怜惜我,准我随意出宫,已是极为不易,可我毕竟还是公主,又怎能随意离开景都呢?”
林安心中便是一动——皇帝舅舅?七公主竟不是皇上的女儿?那为何不封郡主而封公主?她心存疑惑,此时却不是询问的时机。
萧濯云斟酌片刻,道:“今日我们正要在此给薛信饯行,要不我先去问问?”
“别!”七公主忙道,“薛信自然是站在他兄长那边的,怎么可能帮我救八皇妹呢!”
萧濯云终于长叹一声,道:“这样吧,明日我找人——不,我亲自,去一趟淮南,设法见到八公主,说明你的意思。倘若真有隐情,我也不会不管。盈秋,你先回去,有什么情况我会差人告知于你。”
七公主颇为意外,睁大了眼,吸着鼻子糯声道:“你不骗我?”
“不骗你。”萧濯云仍旧一脸无奈,“你放心吧。”
“濯云——”七公主破涕为笑,唇边便挂起一抹浅浅的梨涡,愈发显得天真俏丽。
她站起身来,却不是出门而去,而是扑向萧濯云怀中,极其迅速地一抱,又更加迅速地放开,这才红着脸跑了。
萧濯云僵在椅上,许久才反应过来,一面拍着额头一面道:“唉呀,我怎就这么倒霉,难道天生就是跑腿命吗!”
陌以新笑道:“身为男子总该有怜香惜玉之心,更何况七公主一向真心待你,你帮她也是应当。”
“什么真心?”萧濯云翻个白眼,“不过是个任性又烦人的小丫头,懂什么真心?”
“她是不懂,只是单纯喜欢与你相处,才时常缠着你。”陌以新斜晲他一眼,“而你,明知此事干系重大,十分棘手,却还是答应帮她——这才叫真心。”
“哎,哎!”萧濯云急忙摆手,“你可别想太多,我只是好奇。你说说,八公主为何两年前便去了淮南?即便皇上早有联姻的打算,也不用早早将八公主悄无声息地送去吧!”
林安心中也有许多疑惑,除了八公主的事以外,还有这位七公主——她唤皇帝为“舅舅”,与萧濯云之间也过于亲近,全然不见半分公主架子,而萧濯云对她亦无恭敬之意,言语举止更像是多年挚友……
陌以新看了林安一眼,道:“这位七公主的确并非皇上所生,而是安阳长公主之女。安阳长公主是皇上同胞双生的亲妹,也是皇上唯一的手足。长公主自来体弱,夫君战死沙场后,才发现已有身孕,她忧伤过度,终因难产而亡,只留下这一个女儿。
皇上痛失至亲,又怜惜刚出世便失去父母的外甥女,便将她养在身边,视如己出。登基之后,更是与两个女儿一并册封为公主,倾尽宠爱。七公主与八公主年岁相近,自幼一同长大,感情最好。”
林安恍然大悟,原来七公主的确本应是郡主,只是破格封了公主的名号。
“至于七公主与濯云——”陌以新继续道,“安阳长公主曾倾慕丞相,却因种种原因未能成婚。长公主临终前留下遗愿,将女儿许配给濯云为妻。皇上自然有意促成此事,两人自幼便时常往来。”
林安吃惊道:“指腹为婚?”
萧濯云以手扶额,唉声叹气:“长公主不过随口一说罢了。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林安看萧濯云分明在意七公主,却总是口是心非,不禁也有些好笑。
而皇上待七公主,显然是一片用心良苦。为她与萧濯云指婚,虽是为了成全长公主的遗愿,但安排两人自幼相处,却完全是为了七公主的终身幸福。毕竟,让二人两小无猜、情意自生,可要远远好过一道冷冰冰的赐婚旨意了。
看来,皇上对这个外甥女,的确是呵护有加。
萧濯云又叹了口气,起身道:“以新兄,正事我也说完了,你们待会便在这用饭吧。我先去收拾行装,准备明日上路,中午还要在隔壁雅间为薛信饯行,就不过来了。”
萧濯云走后,风青便迫不及待地招呼小厮进来点菜。
小厮恭恭敬敬,呈上几方玉牌,道:“这些是秋水云天今日菜品,请各位客官慢看。”
几人之间向来不拘礼,相互一传,玉牌便人手一个,林安捏着玉牌细细观看,很觉稀罕——不愧是“高档酒店”,点菜的菜单都是玉制的。
这玉牌通体温润如脂,边角打磨得极为圆润,入手微凉,质感细腻。上面笔迹清晰,淡雅而不晕,似是用特制的笔墨所书,一笔一划都极有风骨,带着几分古意。
分明只是菜单,却像一件精巧的玉器,透出股低调的讲究,匠心独运。
看林安啧啧称奇的样子,风青笑道:“这菜单名叫‘暖烟璧’,取自‘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是秋水云天的一大特色。秋水云天一直在开发新菜,根据季节、天气、时辰等不同,还会有不同的菜品搭配。所以,即使是我们这样的熟客,每次也都会先看看当日当时的暖烟璧,再行点菜。”
林安闻言,更是连连赞叹,看来这位萧二公子,对这间酒楼的经营还真是很上心。
几人各自挑了一两道菜,小厮用心记下,恭敬退出。
菜肴很快便一一上桌,皆盛于温润玉盘之上,摆设精巧,色泽鲜明,香气缭绕,未动筷便已叫人食指大动。
林安望着满桌精致佳肴,有些纳闷——她在府衙吃了这么久秋水云天送来的饭菜,从未见过如此繁复讲究的菜色。
转念一想倒也明白,这些菜制作考究,用料名贵,做法繁复,光是那一盅汤羹,怕就要炖上几个时辰。如此菜色虽赏心悦目,终究不太顶饱,只为宴请贵客,或偶尔尝鲜之用。
平日送到府衙的,想来都是另外准备的家常便饭。
林安品尝几口,又想起先前那事,不由开口道:“八公主一事,的确颇为古怪。”
“是啊。”风青附和,“两年前便走了,总不会真是让公主去淮南培养感情的吧。”
陌以新摇头:“八公主是秘密离开,除去少数几人,所有人都以为她仍在宫内,连濯云也以为她是因性情内向才不在人前露面。”
他顿了顿,“此事必定另有隐情,或许濯云此次前往便可探知。”
林安琢磨着,思绪不由飘远,忽听一旁风青道:“安儿,别发愣了,菜要凉了。”
林安回过神来,重新执起银箸,忽而反应过来,转头道:“你叫我什么?”
“安儿啊。”风青答得理所应当,“大人不也这样叫吗?我可听见好几回了。”
林安一时语塞,看了陌以新一眼,只见他俊朗的眉目间略显无奈,并未放在心上。林安却不曾发现,他眼底微不可察地一凝,隐着一丝不动声色的等待,仿佛在确认她的反应。
林安只随口解释道:“大人那不一样,都是有缘故的。”
“噢噢,大人自是不同的。”风青眨了眨眼。
林安又一噎,待要再说什么,门外忽而传来一阵嘈杂,随即夹杂着几声惊呼。
几人对视间,便见一小厮慌慌张张冲了进来,面色煞白,也顾不上行礼,便急声道:“大人——不好了,出人命了!”
林安心头一跳,几人立刻起身,跟着小厮赶往出事地点,居然就是隔壁的雅间。
而更令人震惊的是,死者,正是那位即将离开景都的淮南王之子——薛信——
第44章
案发的雅间内一片沉寂, 似乎所有人都还未从薛信暴毙这一幕中回过神来。
薛信仰面倒在地上,双手摊在两旁,嘴角渗着一丝血迹, 双目圆睁, 看起来令人心悸。
听萧濯云讲述, 他是在席间突然痛呼一声,便身子一歪,向后倒去,“哐”地砸在地上。众人急忙过去探查时,他已没了气息。
林安环视一周,一大桌饭菜几乎还未动过,两壶酒则已拆封。围桌有六张圈椅,因这宴席是为薛信饯行,是以薛信坐于最靠屋内的主位。
陌以新询问了前后经过, 几人相互补充, 将当时情形仔细还原了一番。
今日宴饮共有六人, 算是小范围聚宴,来的都是十分相熟之人。除了薛信与萧濯云,其余四人身份同样不凡。
楚宣平,单看姓氏便知是皇室宗亲。他的祖父翊王爷, 是先皇二弟, 皇上的二王叔。先皇仅有三个弟弟,至今仍在世的,唯有老翊王一人。
先帝在位时, 老翊王便是一位闲散王爷,从不过问军政,但身为皇亲地位始终尊崇。
楚宣平则是老翊王唯一一个嫡孙, 很受宠爱,甚至越过他父亲,直接被册封翊王世子,地位尊贵。
古承影,大将军古恺之子。古大将军戎马十余载,战功显赫,至今仍率军驻守北境,手握重兵。
古承影子承父志,也在军中任职,却未凭父荫,而是自基层磨砺,如今职位尚低,说起来还是萧濯云兄长萧沐晖的部下。不过因为他父亲的威名,自然没有人会因为他的职位而轻视他的分量。
齐渊文,南齐皇子。南齐是楚南边一个小国,依附于楚已久,年年进贡、朝拜,受楚荫庇。南齐国君仰慕中原人杰地灵,其子幼时便被送入景都学习中原文化。而实质上讲,齐渊文与薛信一样,是质子的身份。或许也是因这缘故,两人之间走得最近。
秦介,御史大夫秦启之子。按楚朝官制,御史大夫负责监察百官之职,相当于副丞相,据说这位御史大夫与萧丞相有些不合,没想到他的儿子倒与萧濯云相熟。
薛信明日便要离开景都,几人想纵情一聚,便相约在大家最为熟悉的秋水云天,说好都不带小厮下人,就几人之间宴饮践行。
听完这几人身份,林安暗暗摇了摇头。薛信之死,嫌疑最大的便是在场这几人,以他们的身份,无论真凶是哪一个,显然都会掀起不小的波澜。
陌以新淡淡扫过一眼,命风青查验尸身。
“陌大人。”古承影此时道,“此事事关重大,是否应当先禀报皇上?”
陌以新尚未答话,秦介站出来急道:“这还用问!淮南王如今还在景都,薛信却——哎呀,这可麻烦了!”
林安不由感慨,他们好歹也算朋友,薛信刚死,首先想到的不是伤心,而是麻烦。
——这恐怕就是男人之间的塑料友谊吧。
陌以新道:“各位公子稍安勿躁,本官已派人入宫禀报。眼下要紧的是找出凶手,还请诸位配合本官提供线索。”
几位公子闻言都面色不悦,但他们也明白自己的嫌疑,再加上薛信身份特殊,他们也不可能倚仗身份甩手离开,只好点头应下。
风青此时站起来道:“大人,薛公子是中毒而亡。”
毒杀?在场几人都是一惊,面色愈发难看。他们同一桌吃饭,喝同一壶酒,为何死的只有薛信,难道他们都只是侥幸逃过一劫?
风青仍在继续:“这是一种名叫‘蕙辛’的毒草,毒性很强,服下后瞬息毙命。而且它的汁液无色无味,很难被发觉。”
“检查饭菜和餐具。”陌以新简单道。
“不是饭菜。”古承影身为将门之子,说话干脆利落,“我们入席后一直闲谈,刚点完菜,菜品方才上桌,我们尚未动箸。”
“正是。”秦介也道,“我们素来习惯先饮酒再用膳,可这酒尚未入口,他便已……”
说到喝酒,林安注意到,在座有六人,桌上正好是六只酒杯,但只有薛信杯中只余少许残酒,其他人杯中还是满的。
陌以新也注意到这一点,指了指薛信的酒杯,道:“为何唯独薛公子酒杯已空?”
“是为了服药。”南齐皇子齐渊文解释道,“他偶有胃痛,太医说不宜饮酒,但他实在好饮,戒之不去,太医便开出药丸,让他每回饮酒前都要服下。他时常抱怨麻烦,也总是以酒送服。”
林安嘴角抽了抽,心中却是一动——莫非,毒是下在酒里?
众人举杯共饮之前,薛信总会先喝一杯来服药,此毒瞬时发作,薛信暴毙,其他人自然不会再去喝酒。
下毒之人只要知晓薛信这个习惯,便可以利用这一点,在一桌六人中单单毒死薛信。
“莫非毒是下在酒中?”翊王世子楚宣平揣测道,显然也是想到此处。
陌以新没有接话,也没有看任何人,只是负手望向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风青很快查验完毕,道:“大人,饭菜都没问题,只有薛信杯中残酒有毒。”
众人的猜测得到证实,都不甚惊讶,然而风青却接着道:“其他五只酒杯中无毒,酒壶中也无毒。”
林安不由意外,也就是说,毒是单单下进薛信的杯子里,而不是下进整个酒壶里的。
“方才可有何人碰过死者酒杯?”陌以新问。
楚宣平微微皱眉,回忆一番后,笃定道:“没有。”
“的确没有。”始终沉默的萧濯云此时补充道,“我们六人围坐一桌,相邻两人之间少说也相隔两尺。若要碰薛信酒杯,即便是邻座之人也得伸手过去,如此明显的动作,大家不可能都没有印象。”
林安微微蹙眉,若非席间所为,难不成是在他们入席之前,薛信杯里已被下了毒?
他们常来秋水云天,习惯坐的雅间是固定的;薛信作为今日饯行的主角,会坐于最内侧的主位也是可以确定的。
如此看来,的确有可能提前准备毒酒杯。可若是如此,凶手便不一定在这几人之间了。
陌以新问:“案发时,你们分别坐在什么位置?”
萧濯云思忖道:“我坐在薛信左手边相邻的位置,再向左依次是楚宣平、秦介、古承影,齐渊文坐在薛信右手边。”
几人都点头。
“奇也怪哉。”齐渊文蹙眉道,“只有薛信杯中有毒,但我们都不可能在席间动手下毒,那便只能是在我们落座前便下好了毒?仔细想来,我们今日进哪个雅间,薛信坐哪个位置,都是可以预先想到的。”
“不可能。”萧濯云却断然否认,“在我的酒楼,不可能有外人随意进出,更遑论接触餐具,酒楼下人也都是我亲自挑选知根知底的,更不可能下毒。”
虽然他的语气十分笃定,这些主观的判断却很难令人完全信服。
古承影便摇了摇头,直言道:“濯云,这可不好说了,若是武艺高强之人,趁夜自窗口潜入下毒,也是人不知鬼不觉。”
“这也不可能。”萧濯云仍然否认,“每日一早,餐具都会重新清洗一遍,且有专人看管。”
众人面面相觑,都没有再说什么。
唯一一只有毒的酒杯,两人间不窄的距离,安全可靠的酒楼……综合起来,简直是排除了各种下毒的可能。
陌以新略一沉思,开口道:“既然手法未知,便从动机查起。诸位可与薛信有过矛盾冲突?”
片刻沉默后,楚宣平率先道:“没有。”
“是啊。”齐渊文点头,“能在今日相聚在此为他饯行的,自然都是好友。”
林安心念一动,突然想起萧濯云先前说过的话——
“我与他其实并不对付,那家伙为人阴险,品行低劣,还做过强欺民女之事,我向来看不上他……”
隐隐地,林安感到一丝不安。
果然,秦介忽而道:“濯云!”
众人皆是一惊,秦介连忙接着道:“有一次,薛信犯了错,濯云当众痛斥他一顿,还动了手。”
“啊,我也想起来了。”古承影若有所思,“薛信性情暴躁,自然不服,当时便还了手,只是他武艺平平,反被濯云狠揍一顿。后来我们好一番调停,两人才不至于见面便翻脸,只是关系却淡了许多。”
萧濯云目光扫过几人,冷笑道:“他强抢民女,逼得人自尽,我打他一顿已是轻的,又有何错?”
几人对视一眼,皆不做声。萧濯云即便占理,可这事终究是他与薛信之间的正面冲突,也是众人之中唯一与薛信结过梁子的。
萧濯云见气氛不对,不由恼道:“难道你们觉得我会因此记恨至今?我的确瞧不上薛信,可也不至于要这样杀他。退一步说,即便我当时一时冲动起了杀意,又怎会忍到今日才动手?”
“你莫非是怕,等他回淮南,便再也没有机会了?”齐渊文缓缓道。
“我——”萧濯云气结,“不是我!”
秦介思忖道:“方才也说了,提前下毒的可能性最大,如此说来……”
他没有说完,众人却都心知肚明,若要提前下毒,萧濯云作为秋水云天的主人,自然最为便利。
萧濯云面色一沉,却不再与几人分辩,只转向陌以新道:“不是我!”
他很清楚,陌以新会相信他,也有能力找出真凶。
陌以新仍然稳如泰山,不假思索,一字一句道:“综合种种线索,萧濯云嫌疑最大,即刻押入天牢,不得与外界有任何接触。”
“什么!”萧濯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面色剧变,音调都带了几分失控——
第45章
林安同样挑了挑眉。想当初歌女谭秋一案, 萧濯云的嫌疑可比此时还要明显,陌以新却丝毫未曾怀疑过他。
她相信萧濯云,也相信陌以新相信着萧濯云。如此说来, 陌以新一定另有用意。
“带下去吧。”陌以新轻拂袍袖。
早已赶来的官差虽有些为难, 但知晓此事事关重大, 即便是相府公子也得追究,只好上前道:“萧二公子,得罪了。”
萧濯云一双朗目瞪得溜圆,看向陌以新的目光愈发不可置信,却不见陌以新有任何反应。官差不得已,硬着头皮又唤了一遍。
终于,萧濯云一咬牙,转身愤然而去。
陌以新此时又开口道:“如今第一凶嫌已经关押,但证据尚且缺失, 案情尚无定论, 还请诸位暂住于酒楼之中, 本官会派人保护周全。”
保护,说白了就是监视。
几人心中虽各有不快,但方才亲眼所见,连萧濯云都被这位传言中冷心冷面的府尹大人二话不说关进天牢……相比起来, 暂住酒楼已是很好的待遇了, 便都默然应下。
“圣旨到——”忽听一道尖细嗓音划破气氛,只见一名内监步入雅间,众人连忙起身, 恭敬叩拜。
传旨太监目光环视一周,最终落在陌以新身上:“圣上口谕,宣陌以新即刻觐见, 不得有误。”
“臣领旨。”陌以新答道。
林安心念翻涌。此事既已上报天听,淮南王恐怕也已得知。震怒、悲恸、朝野动荡……如同秦介所言,大麻烦,怕是来了。
陌以新起身,转头吩咐道:“风青风楼,这里暂由你们看守。林安,你随我同去。”
“我?”林安吃惊。
“走吧。”陌以新没有解释,迈步而出。
林安想起传旨太监那句冷冰冰的“不得有误”,也不便再多问,随之跟上脚步。
酒楼门前,林安随陌以新登上宫中备好的马车。车帘落下前,她隐约瞥见一行人簇拥着一位衣饰华贵、身形魁梧的男子,跌跌撞撞踏入酒楼。
——想来,正是闻讯而至的淮南王。
马车内,太监开口:“陌大人,这位姑娘——”
“林安姑娘精于毒理,是本官查案的助手。”陌以新从容答道。
林安:……
很好,出门在外,身份果然是自己给的。
太监打量林安一眼,没有再说话。林安微微颔首,以作回应。
马车行至宫门处,林安并未随陌以新入宫面圣,而是与马车一同留在了宫门口的甬道之上。
林安暗暗松了口气,然而左右十数名侍卫阵容整肃,甲胄森然,肃杀之意扑面而来,仍令她清晰地感受到皇城之中,那股无形却压迫的威严。
林安不敢东张西望,便只静静在马车里坐着,不知过了,终于有一道沉稳的脚步声停在了车帘之外。
“林姑娘,是我。”陌以新的声音在帘外响起。
林安掀起车帘,果然见到熟悉的身影站在车前,如玉树临风,朗月入怀。
“走吧。”陌以新微微一笑。
林安一怔,便见陌以新对守在一旁的车夫道:“不必送了,本官另有安排。”
林安闻言明白过来,跳下马车,跟着陌以新走上了与宫门相反的方向。
“大人,咱们要去何处?”
陌以新笑了笑:“自然是回酒楼。”
林安:……说好的另有安排?
“只是想步行回去,便不必乘马车了。”陌以新解释道。
林安回头看了一眼,见离宫门已经有了一段距离,才压低声音道:“皇上不曾为难大人吧?”
“皇上命我在三日之内查清此案,否则唯我是问。”
林安眉头一跳,心中一沉。
此时此刻,相府公子萧濯云被陌以新关入天牢,其他几个贵公子也被扣留酒楼,淮南王那里更是还没有交待——各方压力下,皇上设下时限,其实并不奇怪。
陌以新看了林安一眼,似是知她心中所想,道:“皇上本无此意,是我主动请命,立下三日军令状。”
“为何?”林安微讶。
“因为两日太短,四日太长。”
林安一怔,转念便有些回过味来。
陌以新不会怀疑萧濯云真是凶手,却将他关入天牢,如此不合常理,必定事出有因。
不论凶手是何人,薛信毕竟死在秋水云天,萧濯云身为酒楼主人,难逃疏于监管之责,事后总要给出一个交待。
至于如何处置,却可大可小。倘若有人借题发挥,推波助澜,便可能小事化大,对萧濯云不利。
林安思忖道:“大人关萧公子几日,待真相水落石出,他便是无辜蒙冤的牵连受害者,自然不会再去追究他的罪责。是以,萧公子必须入狱,而且时间不能太短。”
陌以新眸中显出一抹赞许,点头道:“还有,淮南王性情暴烈,行事乖张,他的儿子死在濯云的酒楼,难免怀恨在心,若再听说濯云涉有嫌疑,定会不计后果痛下杀手。虽然他不见得就能得手,但一旦发生冲突,终究是火上浇油。濯云在狱中,反而落得干净。”
“原来如此。”林安并不了解淮南王的为人,想起陌以新特意强调禁止他与外界接触,才恍然明白,这是对他的保护。
陌以新继续道:“也正是因为淮南王的身份与性情,此案决不能拖得太久。三日,便是最佳的期限。”
林安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陌以新看她一眼,挑眉道:“林姑娘可是在想,我说得头头是道,却不知三日是否够用?”
林安不由莞尔,道:“我并不担心,大人既然如此作为,必定已经胸有成算。”
陌以新悠然点头:“看起来扑朔迷离的事,有时反而很简单。”
林安想了想,接口道:“在我家乡,有位神探曾经说过——当你排除了所有的不可能,剩下的,无论多么难以置信,都是唯一的真相。”
陌以新原本正欲解释下去,闻言却轻轻一顿,眼中浮现一抹讶色,旋即眉峰微挑,唇角微扬,眼底却多了几分认真与欣赏:“那么,林姑娘排除了什么?”
林安缓缓道:“首先,众目睽睽之下,不可能有人在席间向薛信杯里投毒;其次,按萧二公子所言,也不可能是事先投毒。那么,唯一剩下的——”
林安微微一顿,“不是之前,不是席间,唯一剩下的,便只能是——之后。”
陌以新眉目舒展,唇角笑意更深,神色间愈发带了洗耳恭听的赞赏:“中毒之后才下毒,这的确是难以置信的一种可能。”
“当查出薛信杯中残酒有毒,所有人自然而然便会认为,他是喝了毒酒而死。可是,酒里有毒,和被酒毒死,并不能画上等号。看似顺理成章的逻辑,或许只是一种障眼法。”
林安思忖道,“薛信猝然倒地,所有人都会在大惊之下围过去查看,屋中乱作一团。凶手在此时向杯中投毒,很容易避过大家的注意。同时,也轻而易举将案件引向饮酒中毒的假象,从而掩盖了真正的作案手法。”
“那么林姑娘认为,真正致死之毒究竟在何处?”
林安摇了摇头:“不好说,可能性有很多。薛信饮酒前要先服药,或许是对药丸做了手脚;又或者,凶手熟知薛信还有其他什么习惯,在他时常会触碰的地方下了毒……而这些,都需要进一步调查。”
陌以新听得认真,眸光沉沉,忽而启唇轻笑,声音中带了几分温醇:“不若,我们再打一个赌。”
林安讶异看他:“什么?”
“当初在半溪城,林姑娘曾与我打赌,赌谁先找到凶手。”陌以新道,“这一次,我们还赌这个。”
提及往昔,林安眼中也浮起几分暖意,玩笑道:“上一回,大人输了,莫非心有不甘,急着找回场子?”
陌以新哑然失笑:“这一次,又怎知不是你赢?”
林安也起了兴致,爽快应道:“好。不过,上次我是想赌一个道歉,不知大人想赌什么?”
“还是由林姑娘来定。”
林安沉吟片刻,一时却想不出什么来,便随口道:“那便赌一件事吧,赢的人,可以让输的人任意做一件事。”
陌以新一怔,眼底掠过一抹深意。语调带了几分低沉,尾音却是微扬:“任意……做一件事?”
“怎么?”林安不解看他。
她的目光撞过来,神情坦然,明亮的眼中毫不设防。
陌以新收回视线,轻咳一声,道:“好。”
两人之间一时沉默。
林安已将此事放到一边,问起心中另一个疑惑:“对了,大人入宫接旨,为何要我也一同过来?”
陌以新语气平静:“针线楼仍无踪迹,我们却在明处,我不知他们何时会来找你,如此才放心些。”
林安微微一怔,回想起在半溪城时,陌以新默默跟在自己身后,那时自己气愤于他的试探,而他也是如此解释。
时至眼下,大案突发,朝堂震动,他却仍不忘她的处境。她虽不能跟着入宫,可宫门守卫森严,针线楼怎么也不可能从皇宫分派的马车里公然抢人。
此时此刻,林安对他先前的“跟踪”再无一丝疑虑,只觉心中淌过一阵暖流,垂下眼,漫不经心道:“风青风楼也在,这次,我可不是一个人。”
“刚出命案,酒楼中尚且一片混乱,他们的心思都在案件上,你若离开视线,一时也难以留意。”
“我若离开视线,大人总能留意?”
“嗯。”
林安听到陌以新沉稳笃定的声音在身畔响起。
他轻咳一声,接着道:“本官向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林安:……——
第46章
两人一路漫步, 脚程本就不疾不徐,林安又隐隐觉察到,陌以新并未直奔酒楼, 而是又带着她绕了不少路。待走回酒楼时, 天色都已黑了。
刚走进酒楼大门, 风青便颠颠地跑过来,一跺脚喊道:“大人啊!你们怎么才回来!”
林安以为又生变故,忙问:“怎么了?”
风青“哼”了一声,道:“你们前脚走,淮南王后脚便来了。薛信暴毙,淮南王白发人送黑发人,悲怒交加之下,险些命人将酒楼砸了,还说要萧二公子偿命。我们好说歹说, 才劝他先为薛公子办丧事, 等待皇上发落。刚刚才将人打法走。”
“还有——”风青在大堂中快步绕着圈, 一口气说道,“另几位公子府上都有人来探问案情,要接人走,跟我们磨破了嘴皮子, 我们也是将皇上搬出来才稳住他们。”
“还有!”风青终于在两人面前站定, 扶额道,“还有那七公主,听闻萧二公子被大人关入天牢, 也过来闹。这公主可比淮南王还执着,现在还在雅间等大人回来给个说法呢!”
陌以新应了一声,沉吟道:“的确执着, 本以为该走的都已走了。”
林安:……
她终于明白陌以新为何不乘马车,为何要散步绕路,原来是早知酒楼会被踏破门槛,索性在外面躲清静。
“大人,你们做什么去了?”风青微恼,“总不会是在宫里待到现在吧!”
陌以新眼神微妙地看了林安一眼,淡定道:“自然是去查案,寻找重要线索。”
林安:……
抿着唇绷住了笑。
“什么线索?”风青忙问。
陌以新便将凶手的障眼法讲了一遍,作为一下午“调查”的结果。
“原来如此。”风青若有所思,“还真是别出心裁,将我们所有人都误导了。”
“不愧是传闻中断案如神的陌大人。”楼梯上传来一道轻灵的女声,七公主楚盈秋向下走来,“短短半日,便破解了最大的谜团。”
“下官参见七公主。”陌以新只微一颔首。
“你分明相信濯云,又为何要押他入狱!”七公主直截了当地质问。
陌以新并无遮掩,将那两条理由又讲了一遍。
七公主虽时有任性,却是明理之人,此时一听便已了然。
她思忖着,双臂交叉环于胸前,下巴微扬,在陌以新面前踱起步子:“你倒当真是个聪明人,也不枉丞相看重。”
这一言一行,倒真是有了些公主的气派。
“下官多谢公主理解。”
七公主却轻哼一声,仍不满道:“虽说是为他好,可濯云一向锦衣玉食,如何受得了牢狱之苦?”
“情势所逼,的确委屈了他。”陌以新若有似无地轻叹一声,“他受此无妄之灾,一定很需要关心和安慰。”
林安嘴角抽了抽,便见七公主神色变了又变,先是一脸心疼,又是眼神一亮,又连忙将这份喜意掩了下去,做出若无其事的模样。
陌以新分明是在提醒七公主,萧濯云虽然要吃点苦头,她却可以借此机会,拉近感情。
七公主轻轻点了点头,温言道:“此事,的确多亏陌大人了。”态度已然好了许多。
陌以新接着道:“下官已立下军令状,三日内破案,濯云也自会洗脱嫌疑,请公主放心。”
“可这案情……”七公主仍旧有些犹豫,似乎在思考,是否应当派人留在酒楼督促查案,也好随时回禀于她。
陌以新好似忽而想起什么,不经意道:“对了,下官下令严禁濯云与外界接触,这本是为了他的安全,可终究不忍他吃那牢饭,想送些饭食过去。只是……禁令乃下官亲口所言,实在不便擅自违例——”
“咳。”七公主轻轻咳嗽一声,从容不迫道,“陌大人还要忙于查案,这点小事,便由本公主代劳吧。本公主亲自准备的饭菜,自然万无一失。”
“那是自然。”陌以新拱了拱手,“如此,便多谢公主了。”
七公主点了下头,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起来,脚步轻快地离开了。
很显然,三言两语之间,陌以新不但将七公主打发走,还将七公主的好感度也刷满了。七公主有了关心萧濯云这件“要紧事”,想必也无暇再来问询案情,省去许多麻烦。
看着七公主远去的背影,林安不住地摇头。
“怎么了?”风青凑过来问。
林安咽下腹诽,说起正事:“薛信平日的随从可还在?”
一旁的风楼点了点头,道:“就在楼上。”
案发时,薛信的随从与其他几位公子随从同样,被留在了一楼大堂里,不曾跟去雅间。下午,风青风楼以办案为由将薛信的随从留下,淮南王并未反对,命他务必配合查问,实则也有监看案情之意。
陌以新与林安对视一眼,道:“带下来。”
不多时,风楼带着一人下楼。这小厮眼圈通红,神情木然,行了礼后,便默默等待陌以新问话。
“薛公子有酒前服药的习惯?”陌以新开门见山。
“是,大人。”小厮哑声回答,“公子一向喜好饮酒,略微相熟之人都知晓服药之事。”
“那药通常是由谁保管?”
“回大人,一向都是自太医院取药,由公子亲自随身收着。小人也时刻带着一些,以备不时之需。”
“近日可有旁人碰过这药?”
“回大人,应当没有,少爷通常都将药放于衣袍暗袋之中,贴身携带。”
陌以新看向林安,道:“林姑娘可还有问题要问?”
林安也在思忖,听起来,似乎也不是药的问题。
薛信是在以酒服药后暴毙,倘若既不是酒,又不是药……
林安微微蹙眉,道:“薛公子平日可还有什么习惯?”
“习惯?”小厮一时未能反应过来。
林安提醒道:“比方说,习惯摸一摸衣角,或是其他什么东西?”
没错,仍然是那个思路,将不可能的排除在外——那么除了酒与药,便只剩下——手。
倘若凶手将毒药涂抹在薛信惯常触摸之处,薛信手上便会沾染毒药,再一拿药丸,毒便会沾在药丸上,随之进入脏腑。
小厮想了想,茫然道:“似乎没有。”
林安眉心蹙得更紧了些,一时没了思路。
两人又轮流查问一番,也未再得到新的线索。
将小厮带下去后,陌以新又看了眼楼上,道:“那几位公子,都是如何安排的?”
风楼道:“都住在三楼客房,每人一间,每间房都有衙差守着。”
“将人看好。”陌以新顿了顿,“这几日我们也住在楼上,先不回府了。今日多有波折,都早些休息。”
……
三楼的一间上房中,林安躺在床上,却辗转难眠,将案情在心中又过了一遍。
酒杯中的毒很可能是凶手在案发后趁乱投下,用以扰乱视线的。而薛信的药丸一向贴身保存,很难做手脚。除此之外,薛信并无其他特殊习惯。
那么,凶手究竟要如何投毒,才能特定指向薛信,而薛信也会毫无所觉地触碰到呢?
似乎怎么想,都兜不出这个圈子。
夜已深,林安却越想越清醒。四周已然十分静谧,秋水云天的房间本就隔音极好,此时连窗外街上都再没了声音。
林安百无聊赖,终于坐起身来,披上件外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抬头望天。
在这个没有电的世界里,夜色格外纯正。今夜月牙弯弯,满天星辰却璀璨生辉,点缀着幽深夜空。
林安凝望天穹,视线仿佛穿过这片深沉夜幕,看向了另一个世界。她从那里而来,可是……再也回不去了吧。
静立良久,林安轻叹一口气,止住这些无谓的感慨。待思绪回到现实,她才发觉,自己熬到这般深夜,早已腹中空空。
回想起中午那顿没能吃完的珍馐美食,林安咽了咽口水。秋水云天不愧是景都最贵的酒楼,每一个细节都精雕细琢,口味更是不用多说。
中午那道银丝炙鹿脯,还有八珍酿香骨,只看菜名就令人垂涎,只可惜她还未及尝到。这个时辰,不知是否还有宵夜……
林安默默畅想着,脑海中忽而有如一道亮光劈过,神情随之一震——等等,难道是这样?
对啊,完全有可能,甚至,从眼前线索来看,这就是唯一剩下的可能!那么,倘若真是如此,凶手便只能是……
林安在心中一遍遍推敲那个念头,眼神愈发明亮。
秋水云天的上等客房宽敞雅致,一切布置应有尽有。林安转身走到桌旁,提笔蘸墨,在铺好的纸笺上写下一个字。
她满意地看了看自己写下的答案,又微一沉吟,在下面另外补上三个字。
写完后,她搁下笔,将纸折了起来,收入袖中。
仿佛是心事已了,困意也随之而来,林安轻呼出一口气,伸个懒腰准备回床去睡。
一眼瞥见窗还开着,林安先去关窗,刚刚走到窗边,眼前便是一黑。她心中一惊,向后急退一步,那黑影却借机掠入窗中,转眼逼近身前。
林安大骇,下意识便要呼喊,这一声喊却被生生堵在喉中,化作浅浅一声嘤咛——嘴被来人捂住了。
黑影一手捂着她的嘴,另一手轻巧一勾,飞快将窗关上,紧接着便扣住她的手腕,将她牢牢钳制,动弹不得。
黑衣人,怎么又是黑衣人?
此人身形颀长,宽肩窄腰,身形举止都绝非女子之态。林安莫名就想起了在半溪城客栈那一夜,那个因中毒而倒在自己门前的黑衣人。
依稀记得,他叫叶饮辰。
说来不过是在上个月而已,但这些日子又发生了许多事,便仿佛已经过去很久似的。
林安心跳如擂鼓,眼神终于聚焦到面前的黑影身上,当看到他露在黑色蒙面布外的双眼,林安登时怔住。
“怎么,吓呆了?”眼前之人,居然正是叶饮辰。
叶饮辰松开钳制着她的手,揭掉面上黑布,另一手却仍捂着她的嘴。
“唔——唔——”林安嘴里含糊着。
叶饮辰嘴角轻勾:“我并非有所企图,只是怕你一时惊骇叫出声来,暴露了我。”
林安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会叫人。
叶饮辰便也不再耽搁,立时松开了手。
“呼……”林安猛地呼出一口气,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嘴,脸颊已被捂的有些发红。
“怎么又是你!”林安没好气低声道。
叶饮辰见林安下意识压低声音,眉间浮起笑意,毫不见外地往凳上一坐,道:“想你了呀。”
林安给噎了一下,更加气道:“少胡言乱语,你怎么又跑到景都来了?你究竟要做什么?”
叶饮辰左右瞟了两眼,悠哉道:“你想要我做什么?”
林安已经看出来了,对这种人,你越理会他可越来劲。索性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不再理他。
“这里出命案了?”叶饮辰忽而又道。
“嗯?”林安一时错愕。
“淮南王之子薛信中毒而死,陌府尹立军令状三日破案。”叶饮辰继续道。
林安眉心一跳,面色渐渐沉了下来:“你如何知晓?”
虽然今日秋水云天人来人往颇不太平,但外界最多传言秋水云天出了事,又怎会知晓这些细节?
叶饮辰笑而不语。
自那夜初见,林安便知叶饮辰定非寻常人——寻常人又怎会一袭夜行衣,身中奇毒?她只是因不愿再多惹麻烦,才强自收起了好奇心。
然而此时,叶饮辰却又来到这里,还说起此案。今时今日,还能对他的身份置之不理么?
林安凝眉,正色道:“你究竟是谁?如何知晓此案?如何知晓我在这里?深夜来寻我又是想说什么?”
叶饮辰漫不经心地耸了耸肩:“我可不是来寻你说话的,原是打算趁你熟睡,将你带走——”
“什么!”林安愈发震惊,也无暇再顾及被叶饮辰略过的几个问题。
“反正这案子也破不了,军令状已立,完不成可是死罪。你是府衙中人,难免受到牵连,我好心前来搭救,你还不快快从了我?”
林安忽略叶饮辰乱七八糟的用词,只抓住重点:“什么叫案子破不了?你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那位破案奇才陌大人,这次破不了案了。”叶饮辰一字一句道。
“不可能——”林安断然否认,毕竟,她已经想出了凶手,她相信,陌以新也一定可以。
林安刚刚说出三个字,连忙刹住话头——眼前这人身份不明,自己竟险些将案情进展告诉了他。可自己这句接得太快,也不知他会不会听出端倪。
“哦,查出凶手了。”叶饮辰连一瞬也没有犹疑,眯了眯眼,“凶手是谁?”
林安暗叹一声,心知此人绝非好糊弄的,只别过头,不再多说一句。
叶饮辰点了点头,似是自言自语:“难道他真有这么神?”
“你跟这个案子有什么关系?”林安反问。
“没什么关系。”叶饮辰站起身来,面色竟有几分真诚,“既然你如此成竹在胸,我便暂且不管了。待真出了事,我再来接你。”
“究竟会出何事?”林安上前一步,急声问道。
见叶饮辰没有要回答的意思,她握了握拳:“你若是不说,我现在便喊人进来,将你捉住!”
“我只是一个旁观者。”叶饮辰淡淡一笑,漫不经心的神情中莫名便多出了两分怅惘。
他踱到窗边,负手面向窗外,窗户仍旧关着,他的一身夜行衣却仿佛自成了一片幽深夜色。
林安看着他的侧脸,见他微一垂眸,长长睫毛投下淡淡阴影,而后双唇微启,继续道:“那夜你算是救我一命,我许你报偿,故此刻前来,如是而已。”
林安沉默片刻,而后,嘴角轻轻勾起:“谢谢你的好意,但我相信陌大人。”
叶饮辰未再言语,眸光却变得幽深,仿佛暗藏波涛,愈发令人难以看透。
林安忽又想起,方才问他何许人也,被他略过未答,正要再问,叶饮辰已一步跨到窗前,轻推窗扇,身形立时飘了出去,窗边便只留下一声——“再会。”
望着那身影瞬息间融入夜色,林安心中一闷,对着窗框打了一拳,反手将窗关上,啐道:“故弄玄虚,呸——”
重新坐回床上,林安却更加无心睡眠。她对案件本身并不担忧,但叶饮辰的态度似乎十分笃定。
“我知道,那位破案奇才陌大人,这次破不了案了。”
他是如此说的。
林安隐隐觉得有些不对。此人分明知晓陌以新是“破案奇才”,甚至从她脱口而出的话里,已经猜出他们找到了凶手。可是,他却仍旧笃定还会出事。
这是否说明,并不是案情的复杂使他认定此案难破,而是他知道,此事还会出别的岔子?
林安猛然站起身来。没错,倘若有人为了阻扰查案,直接对陌以新下手,那么他一旦出事,即便查出真凶,又有何用?
林安心中发沉,在房中踱了几圈,终于还是决定去找陌以新,对他透露此事。
可是,如何向他提起叶饮辰呢?总不能说是在半溪城初遇一个行迹鬼祟的男子,瞒着大人帮了他,然后今夜再见,又被他逃掉了吧?
——又要编谎了,林安有些头疼。不过,此时已是深夜,想必陌以新早已睡下了,或许还是待明早再寻机开口吧。
林安这样想着,随手轻推房门张望一眼,却看到隔壁房间仍旧亮着灯,透过小窗洒出淡淡光线。
——他竟还没睡。
林安有些意外,或许……择日不如撞日?她鬼使神差般地走过去,又犹豫片刻,在心中大抵打好腹稿,抬手敲了敲门。
“进来。”里面很快有人回应,陌以新的声音低哑而带着些许倦意,仿佛笼着一层水雾般的朦胧。
上次在关山院,林安也在夜里找过他,这一次已是轻车熟路,可推门进去,却未见人。房间右手边立着一面雕花屏风,想来陌以新便在里面。
林安心事重重,无心多想,径直向里走去,垂眸盯着脚尖,心里还在打磨想好的说辞。
“风青。”陌以新的声音很近,“加药吧。”
风青?药?林安闻言一怔,才忽而发觉,房中的确有股浓郁的药味,不由抬起头来,浑身登时便是一僵。
陌以新正在沐浴。
紫檀木浴桶中热气蒸腾,水雾缭绕间,陌以新半倚在桶壁,线条分明的上身隐现于氤氲水汽之中,皮肤冷白如玉,水珠顺着颈侧滑落,没入胸膛与锁骨之间。
水面漫在他的腰际,墨发尽数披散,因打湿而愈发黑沉,如泼墨般铺洒在肩上。几缕发丝垂落在胸前,令胸肌的轮廓若隐若现。
林安脑中一懵,更加发了怔,目光落在他的脸上。
只见他阖着双目,长睫微湿,薄唇轻抿,平日里清淡的唇色,此时却透出略微异样的殷红。
他面上亦有些潮红,额角沁着细细水珠,沿着那清晰的下颌线轻轻滚落,不知是水还是汗。
平日看他时,总会被那双深不见底的墨色眼眸摄去全部视线,此刻他闭着眼,才愈发觉得他鼻峰英挺,轮廓冷峻如刀刻一般,好似一尊沉静而隐忍的玉像。
“风青?”陌以新又唤了一声,喉结微微一动,带出一种摄人心魄的冷艳。
这声轻唤令林安猛然回过神来,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正在看什么,在剧烈的感官刺激下,“嘶”地倒吸了一口气。
陌以新听到如此声息,眉心微动,也极为罕有地一惊,睁开双目,便见林安就站在浴桶前不远处,怔怔望着自己,身形紧绷,神情专注,紧抿着唇,仿佛连呼吸也屏住了。
四目相对的瞬间,空气愈发静止。
“我……不是风青。”林安莫名说出这么一句。
陌以新:……
记忆中,他似乎从未有过这般不知是进是退,甚至不知如何接话的情形。
“大人,我进来啦?”风青大大咧咧的声音传来,下一刻,人已风风火火转进屏风,正看到林安呆立此地,目不转睛地望着浴桶中的陌以新。
“啊!”风青惊叫一声,迅速捂住眼睛,任由手里捧着的药包掉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词,“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林安脑中轰地一响,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为什么没有在第一时间逃离现场,甚至都没有转身回避?
原本只是两个人之间的尴尬,如今又被风青撞个正着,局面顿时失控。
对于来找陌以新要说的事,她本就有些为难,又撞见如此出乎意料的一幕——这种事,即便是来自现代的林安,也没有一点心理准备啊。
此时此刻,想说什么都已无从说起了。
“抱歉!”林安丢下两个字,转身落荒而逃。
冲到门口又迎面撞上一人。
“发生何事?”是风楼的声音,显然是听到喊声赶来查看。
林安连看都没看他一眼,闷头跑了,只留风楼站在原地,一脸错愕。
林安回到房中,脸颊这才感到几分灼热。她也不是没有社死过的人,可这一次,却格外窘迫。
她鸵鸟似地躺回床上,可一闭上眼,眼前便铺满了方才那个画面。
热气蒸腾中,陌以新浑身湿透,肩膀和胸膛线条分明,肌肉紧致结实,在氤氲的水汽中,反而显得愈发清晰,更添几分撩人的美感。
若非知晓陌以新不会武功,林安真要怀疑他是练过的。
她飞快地摇摇头,试图将那湿漉漉的肌肉画面甩出脑海,眼前却又蹦出他脖颈好看的弧度,和微微滚动的喉结。
林安大窘,又猛地甩了甩脑袋,冷不防一滴液体落在脸上。林安睁开眼,伸手抹了一把。
——要死,流鼻血了。
……
待林安真正入睡已是凌晨时分,清晨却仍旧起了个大早。谁知一到堂中,陌以新与风青都已坐在那里用早饭了。
一见到林安,风青便意味不明地眨眨眼,道:“还以为你要躲着不肯出来了呢!”
经过一夜的沉淀,林安虽已淡定,却也不知该如何接他这话。
陌以新淡淡扫了风青一眼。风青吐了下舌头,不再挤眉弄眼。
陌以新若无其事道:“昨晚是我失礼了,我以为门口是风青,不曾问清便让你进门,还望林姑娘莫要挂心。”
林安明白陌以新的好意,这才开口道:“是我太莽撞了,请大人莫怪。”
那一幕的尴尬便如此云淡风轻一带而过,陌以新顺着转开话题:“对了,你去找我是有何事?”
风青终于找到机会插话:“是啊,都那么晚了,你怎么还去大人房间?”
关于叶饮辰的事,林安本只想对陌以新一人说,此时风青还在一旁,便有些犹豫,不过风青心思单纯,告诉他应当也不打紧。
林安心念既定,正欲开口,却见陌以新的视线落在她腕上,微微蹙眉:“林姑娘,你的手伤了?”
林安不明所以,抬起胳膊,这才看到袖口竟沾着殷红血迹,不由也纳闷地“咦”了一声,而后猛然一个激灵,想起昨夜下意识抹鼻血时,似乎的确蹭到了袖子……
“血?”风青此时才看见血迹,“怎么回事,你怎么受伤了?”
“我……”林安本想说是自己不慎划破了手,可两只手分明白白净净没有一点伤口,又如何瞒得过风青这个“神医”。
一时间想不出其他托词,只镇定否认道:“没事,真的没事。”
“昨夜有人去过你房间?”陌以新眸色微沉,话音不轻不重,却不容回避。
林安心下一惊,竟被他说中了……可这血迹根本与叶饮辰无关,若是扯在一起只会越说越乱,更加产生误会。
眼见状况愈发复杂,林安勉强扯出个笑,故作轻松道:“真没什么,只不过是这几日天干物燥,容易上火。”
她言尽于此,决心含糊到底。
陌以新目光一顿,眉心微跳,神色变得复杂。
“上火?”风青那医者的本能占了上风,竟很快反应过来,“噢,原来是流鼻血啊,吓我一跳。”
他刚松了口气,却忽然领悟到什么,“噗”地喷出一口水来。他小心觑了陌以新一眼,愈发艰难地强忍笑意,却实在败下阵来,捂着嘴疾步往楼上跑,在楼梯上留下一串颤抖而失控的笑声。
林安绝望地闭了闭眼,强撑着最后一丝节操,一本正经转移话题:“对了,大人最近身体有恙吗?为何要风青加药?”
问完却意识到,自己虽是在转移话题,实际又说回了昨晚那一幕。
不会说话可以不说!林安暗骂一句。
陌以新轻咳一声,道:“我没事。只是时已深秋,快要入冬,我体质畏寒,每年到这几日,便要用药浴祛寒。”
林安闻言微微一惊,想起在关山院便听风青提过大人受不得寒,却不知竟到了需要药浴的程度,可回想昨夜所见那结实身躯,怎么也不像体弱之人啊……
林安不由看向陌以新,正撞见他望过来的眼神,一如既往的清冽沉静,云淡风轻,耳根处却隐约露出从未见过的淡淡红色。
沉默片刻,陌以新又轻咳一声:“林姑娘,你看这个。”
林安正乐得转移话题,随即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便见他手中捏着一张纸笺。
“巳时初刻,大同货仓,一人前来。”纸上,只有这寥寥十二字。
林安一怔,看向陌以新:“这是——”
“今早在我窗边看到的。”
林安愕然:“这是谁写的?大同货仓在何处?为何只让你一人前往?你去吗?”
陌以新笑了笑,只回答道:“我会去的。”
“为何?”林安更惊。
陌以新从怀中取出一个信封,交给林安,道:“倘若三日之限内我还未回来,你便带着此信去找七公主,看过信后便会知晓如何回禀皇上,完成军令状。”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相信,林姑娘同样能够窥见真凶,只是,我们毕竟还有赌约,我便先将答案交给林姑娘。”
林安接过信封,随手揣入袖中,在这里,还躺着一张折好的纸笺,上面同样写了她的答案。
可是此时,她已无心再对答案,只追问道:“大人,是谁叫你去?你为何要去?”
陌以新舒眉展目,嘴角轻扬,眼中却无笑意,他又看了眼手中的字条,只道一声:“你放心。”
林安抿了抿唇,一时无言。
“你拿好信,我走了。”陌以新最后说了一句。
他步履不疾不徐,透着一股沉静的决然。晨光斜斜洒落在他身上,将那抹背影拉得细长孤单。烟青色衣摆在风中微微扬起,不染微尘。
不知为何,林安想起了她在天影山中看到的那个背影。
“往年我尚未为官时,向来是独自前来祭奠。此次与你一起,本只是顺势而行,此时却觉得,我似乎做对了一件事。”那时,他曾这样说过。
林安心中涌上一股说不清的苦涩。
直到那道背影彻底隐没在门外,她才蓦然回神,心头骤然一跳,猛地站了起来。
“我知道,那位破案奇才陌大人,这次破不了案了。”
叶饮辰的话再次响在她的脑海,这一次却如惊雷一般,令她浑身一震。
昨夜她便猜测,叶饮辰之所以会那样说,或许是有人为了阻挠破案,要直接对陌以新下手。而今早,陌以新便收到无名字条,独身赴约,去见那不知敌友之人。
这两件事,难道便是同一件事!
她分明猜到了,也分明有机会提醒陌以新,可却因那点不痛不痒的尴尬,三番两次将正事搁到一边。
这些日子以来,陌以新对她的信任与庇护,一点一滴,她都看在眼里。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可她呢?明知他会有危险,还眼睁睁看着他去了!
林安攥了攥拳,再也来不及多想,当即跑到楼上,找到风青,沉声道:“风青,你知道大同货仓吗?”
“知道啊。”风青随口应道,“大人不是要去那里吗?”
风青果然也知道此事。林安定了定神,强调道:“大人一个人去了。”
“嗯。”风青竟稀松平常地点点头,“大人说没事,就不会有事的。”
林安嘴角抽了抽,苦口婆心劝道:“我知道你一向信服大人,可那边是谁,有多少人,有何企图,咱们都不知道,怎能让大人独自前去?”
风青沉默片刻,眯了眯眼:“林姑娘,你很关心大人啊。”
林安一噎,索性瞪风青一眼:“总之,你带我过去!”
“啊?”风青瞠目。
“啊什么啊。”林安没好气道,“我好歹也做了不少事,连一次工钱都还没领呢,大人若是出事,我找谁要去?你若不带我去,我便自己找去。”
“哎——”风青拦着林安,郁闷地抓了抓脑袋,心道,若林安自己问路去找,迟早也找得到,那还不如由他带去,至少也能看着点。
权衡片刻,风青终于松口:“好吧,我带你去,不过你得保证不轻举妄动。”
“一言为定。”
……
风青带着林安来到城外,行出一段距离,一片林林总总的高屋映入眼帘。
“这里是景熙城近郊一处货仓聚集地,大同货仓便是其中之一。”风青介绍道。
“你怎会知道这个地方?”林安问道。
两人是绕小路一路小跑来的,此时离巳时还早,她估摸着,以陌以新一贯不疾不徐的脚程,一定比他们到得晚。
风青不以为意道:“大人从前便派人留意过这里,我也跟着来过一次。”
林安心念一动,原来陌以新早就知道这个地方?那他……是不是也已经猜到,约他前来的人是谁?
两人朝着大同货仓的方向而去,却不敢接近正门。
风青小心翼翼地带林安绕到货仓背面,指向面前高高的院墙,道:“喏,这便是了。我不是风楼,可没法带你飞进去,我们就在附近等大人出来,如此你可放心些?”
林安没有答话,沿着墙从东走到西,视线落在墙角一个小洞上。
她知晓陌以新对此行多半心中有数,已经不再如先前那般担忧,可是来都来了,好奇心便又占了上风。
“喂,你不会要钻狗洞吧?”风青错愕。
林安转向他,笑眯眯道:“这么合适的洞口,可不是机缘吗?”
“什么机缘啊!”风青一步拦在她前面,“这是大人派来监视之人暗中开的洞,只是为了能看清里面的情形,可不是给人往里钻的啊!”
林安又看了看,这个洞的确很小,又有杂草遮掩,若非刻意寻找,恐怕根本留意不到。只不过,她这具身体本就纤细柔韧,这样一个小洞,未必不能过去。
林安没有多说什么,将风青轻轻推到一旁,俯身伏地,先伸着脖子向里探看一番,确认附近安全无人后,整个人便从洞口向里钻去。
狭窄的通道堪堪容她通过,肩膀与大腿紧贴着粗糙的石块,被划地生疼。
“喂!”风青在身后急得跳脚,“我过不去啊!”他虽然还未成年,毕竟是男子,骨架比林安大出一圈。
林安好不容易爬过去,方才已经观察好四周环境,此刻便借着紧贴院墙的几棵大树遮掩身体,再次小心翼翼地四下张望一番,确认这宽敞的货仓里的确空无一人,稍稍松了口气。
她听到墙外风青的声音,也知晓他的确过不来,俯身将头伸到洞口,压低声道道:“你放心,我会小心隐蔽。”
任由风青在墙外几乎抓狂。
眼下离巳时还有三刻钟,为时尚早,林安轻手轻脚绕着仓内转了一圈,将各处结构与布置都一一记在心里。
她最终停在右手边层层叠叠堆起的货箱旁。此处遮蔽极好,距离方才那面高墙不远,且一路都有货箱或树干作为遮掩,倘若情况有变,她随时可以悄无声息地爬回那个小洞。
林安缓缓靠近,将身子藏入货箱后方的缝隙中,融入那一片阴影。
饶是四下空无一人,林安仍不敢有丝毫松懈,精神高度集中,连呼吸都尽量压到最轻。就这么紧绷着身子,几乎化成了一块石头。
一动不动地等了两刻钟,仓库大门终于“吱呀”一声,被人从外推开——
第47章
林安心头一跳, 目光透过箱缝望去,只见十余名男子鱼贯而入。
为首之人身着墨色长袍,背负长剑, 气势凌厉, 步伐沉稳如山。他身侧两人手中执剑, 其余人则皆背负弓箭,整齐站列,个个面色冷肃,不发一言。
货箱内的空气仿佛就在一瞬间沉重了几分。
林安眼睛越睁越大——这些人,不论是装束、神情,还是彼此间那无声的默契,都透露出危险的气息。他们绝非寻常人,竟好似一队经过沙场的死士。
他们进了仓库后四下站开,只有为首那人独自坐下, 缓缓卸下背后长剑, 取出一方布帕, 默然擦拭起来。
每擦一下,利剑的寒光便闪过一线,透出一分无声的杀意。
林安心中一紧——这怎么和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她之所以钻进洞来,一方面是出于对陌以新的担心, 另一方面, 却也是因为对那个叶饮辰疑惑已久。
叶饮辰昨天半夜前去找她,而陌以新则几乎在同时收到了匿名纸条。她有一种直觉,这两件事一定有关。
对于那个先后两次以黑衣蒙面的形象, 深夜闯入她房中的神秘人,她虽出于远离麻烦的心态,而不愿主动与他牵扯, 可一旦有机会,她还是想在暗中一探究竟。
尤其当得知陌以新早已对此地有所关注,林安几乎可以确定,他之所以毫不犹豫前来赴约,是因为对对方有所了解,胸有成算。因此,这里应当不会有太大危险。
可是此时此刻,林安深深体会到了“好奇害死猫”的真理。
十来个男子四下散开,把守各处,阵仗森严,她已是进退不得,只能愈发小心地藏在货箱后,将气息压到最轻。
她只庆幸,这些人中应当没有传说中那种内功深厚的江湖高手,否则,若是感知到气息而将她揪出来,那她可就真要因一时冲动而遭殃了。
约莫又半刻钟过去,林安忽见这些男子的目光齐齐望向仓门的方向,心头一跳,也将视线投过去。
上午的阳光斜洒在门前,地面上悄然出现一道修长的影子,笔直地落入屋内,一步步缓缓靠近。
烟青色的袍角率先入目,随即是一道挺拔的身影。
陌以新踏步而入。
他步履从容,神色雍雅,在仓库正中央站定,面上看不出丝毫波澜。
阳光洒在他肩头,勾勒出淡淡的光晕,他的身周空无一人,只有那一道孤独的影子,在青白地面上默默随行。
坐着的黑衣男子缓缓站起身来,目光凝沉,死死盯住陌以新,却道一句:“好久不见。”
“顾三哥。”陌以新的声音清冽而平稳。
林安微微松了口气。两人果然相识,而且从这个称呼来看,似乎并非泛泛之交而已。
然而黑衣男子干笑几声,神色更冷:“你还记得我们顾家。”
“该记得的,我都记得。”陌以新淡淡道,复又补上一句,“不该想的,我也不会去想。”
“你——”黑衣男子似被激怒,缓了口气才又冷笑道,“我竟不知,你是如此懦夫。”
“顾三哥自然不是懦夫。”陌以新神色平静,“是莽夫。”
林安不由睁大了眼,陌以新的语气虽一如往常般温和平稳,出口的话却锋利刺人。
果然,那顾三哥一掌拍向身旁木桌,“哐”地一声巨响,震得林安心头一跳,几乎以为这桌子要被他生生拍个粉碎。
陌以新却无动于衷,仍旧漠然而立,面不改色。
“好,好,好。”顾三哥怒极反笑,笑中尽是冷意,“你可以忘了你父亲是如何死的,我却不会忘了我爹。”
他咬着牙,声音低哑,言语之间竟似字字泣血。
林安心中一震,陌以新从未谈及他的父亲,她也只是在那次去相府时,听丞相提起一句,说陌以新的父亲对丞相有师长之恩。
当时她便对陌以新父亲的身份有所好奇,此时听这位顾三哥所言,莫非连他的死也另有隐情?
尽管提及先父,陌以新的声音依旧平静:“我不敢忘。可顾三哥铭记的方式,便是自己去送死吗?”
顾三哥似是一滞,眼中冷意退去些许,揣度着道:“莫非,你另有办法?”
“呵。”陌以新竟轻笑一声,“原来顾三哥也知是在送死。”
顾三哥再次被噎住,冷哼一声,负起手踱了一步,道:“所谓事在人为,若不曾尝试,又怎知结局一定是输?”
他紧盯着陌以新,看似是在为自己解释,实则却更像是在游说陌以新。
陌以新不答话,神情没有丝毫动容。
顾三哥见自己的说辞无用,又向前一步,继续道:“更何况,还有那江湖传言,只要找到那样东西,便可以得到天下!”
林安面色倏然一变——这位顾三哥,莫非竟是在觊觎天下!
陌以新终于开口,反问一句:“顾三哥莫不是要告诉我,你将那传闻当真了?”
他语调悠然,眼神中带着一丝怜悯,“‘游龙戏凤,双影谁影。君臣一梦,今古空名。一叶舟轻,双桨鸿惊。楚之天下,尽在一匣中。’江湖中,三岁孩童都会唱的歌谣——顾三哥当真以为,世上真有那样一处所在,藏着一方小匣,打开匣子,里面便是你想要的天下?”
顾三哥脸色登时又是一黑。
林安不由挑了挑眉,没想到向来深沉内敛的陌以新,竟有如此毒舌的潜质。自他今日见到这位顾三哥起,几乎没有一句不是在怼,而且每一句都戳中要害,噎得顾三哥这张脸青一阵黑一阵。
腹诽之余,林安又对那歌谣颇为在意——一个江湖中的传说,怎会与江山社稷有所牵扯?
武侠小说中常有类似桥段,某处藏着武功秘籍或神兵利器,得之便可一统江湖,这尚且还能说得通。可是……天下?未免太过天方夜谭。
更何况,朝廷虽然历来对江湖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绝没有哪个江湖人胆敢冒犯皇室,又怎会传出这样的歌谣?
不过,这种无稽之谈必定没人当一回事,否则也不会是三岁小儿都会唱的歌谣了。大概也是因为太过荒诞不经,朝廷才不曾过问。
这位顾三哥恐怕也实在别无他法,竟将希望寄托于这样一个毫无依据的江湖传说之上。
顾三哥对陌以新淡然的嘲讽心生愠恼,却又无从反驳,只蹙眉道:“我并非将赌注全压在这传说之上,也不想要劳什子天下,我只想杀了该死之人。”
他音调渐沉,神情中透出决绝之色。
陌以新沉默片刻,轻声道:“该死之人,全都已经死了。”
“不!”顾三哥声音骤然加大,“他虽未杀人,人却是因他而死。你说他不该死吗?”
“不该。”陌以新音色淡淡,却毫无犹疑,“顾三哥,你尚在人世,我心甚慰,望你珍重此生,好好活下去。”
顾三哥情绪愈发激荡,上前一大步,紧盯着陌以新:“可像你这般活着,又对得起谁?”
“我对不起太多的人。”陌以新毫不回避对方质问的目光。
他说着这番有如忏悔的话,神色中却依然看不出波澜,没有愧疚,没有后悔,甚至没有一丝痛苦,“如今,你是想要我为了一时义愤,去对不起更多人吗?”
“你……当真不愿?”沉默片刻后,顾三哥终于再次开口。
林安手心沁出薄汗,此时此刻,她已经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自己听到了一个何等危险的秘密……
顾三哥觊觎天下,大逆不道,甚至根本就是在劝陌以新帮他!
“我不会帮你。”陌以新道,“你事败时,我会尽力保你一命。”
“你!”顾三哥再次气得发抖,拂袖坐回椅上,缓了良久,才重新抬起头,定定道,“听闻你立下三日军令状,只要我将你扣下三日,你便成了抗旨不尊之人。”
林安瞳孔一缩——果然,这便是叶饮辰口中的“出事”?叶饮辰,难道是顾三哥的人?
“到那时,除了听我所言与我合作,你还有何活路?”顾三哥咬牙道。
陌以新淡淡一笑:“放心,我已将凶手写下来,请人呈给皇上。”
于是,顾三哥这张脸不知第多少回黑了下来。
他紧盯着陌以新,似乎是想从陌以新那古井无波的眼神中看出说谎的端倪,只是终究什么也看不出来。
沉默良久,他缓缓站起身,向身旁一人伸出手去。
那人心领神会,解下背后长弓,递到顾三哥手中,又取下箭囊,呈于他面前。顾三哥抽出一支箭,搭在弦上,将弓抬起,直指陌以新。
林安眼睁睁看着这一连串行云流水的动作,几乎无法相信这陡然而生的变故,一时连呼吸都忘了。
她的目光从顾三哥手中那锋利的箭尖,移到陌以新身上——他仍旧孑然而立,神色漠然,仿佛看不到那正对着他心口的长弓利箭。
可林安看得到。
她看到顾三哥一点一点向后拉满弓弦,弦声绷紧如山雨欲来。
然后,她没有再看下去——
第48章
林安从藏身已久的货箱后猛然冲出, 直扑陌以新身前,想要将他扑倒,躲过这致命一箭。
可是, 几乎就在同一刻, 身后风声骤起, 一道尖锐的破空声随之而来。下一瞬,一阵撕裂般的剧痛猛然袭上后背,痛得她眼前一黑,几欲昏厥。
冷汗瞬间涌出,顺着额角滚落。
她低头看了眼胸口——幸好,箭未穿胸而过。
但,好痛!
脑中只剩这一个念头在盘旋。她疼得面容扭曲,陌以新的脸近在咫尺,她甚至能从他幽深的双眸中看到自己倒映其间。
浑身的力量仿佛被抽空, 林安重重地向前倒下, 却并未触地。
陌以新接住了她, 将她环在怀中。
来不及去看陌以新的神情,林安已经无力抬头,软软倒在他胸口。
“林姑娘!”她听见陌以新的声音,有震惊, 有惶然。
怎么还不晕过去?林安只有这一个问题。
陌以新托住她的腰, 沉声低语:“别怕,不会有事。”
他的声音僵硬而紧绷,笃定的语气中, 却带着一丝不可置信的茫然无措。
鲜红的血液直直溅在他襟前,滚烫的热意,一寸寸灼进他的心口。
陌以新抱着林安, 整个人却怔在原地,眼前蓦然闪回曾经梦魇。
那一年,那一日,他孤身一人,四面楚歌,刀剑如林。
所有人都想取他性命,从未有人站在他的身前,从未有人遮护过他。
她,是第一个。
为什么?
他的心仿佛被无形之物狠狠击中,如同一座封冻多年的寒湖,被人用力投下一枚火石,冰层碎裂,水光翻涌。
生平第一次,体验到一种被人护着的感觉。
这种感觉有如烈焰穿心,灼得他无法呼吸。可是只有见过如此烈焰,才算见过了世间极致的光明和温暖。即便有朝一日被吞噬殆尽,也将甘之如饴。
原来,被人护过之后,便再也不愿独行。
可此时此刻,怀中的她,却已奄奄一息。向来明亮的眼中光彩尽褪,视线缓缓下沉。
陌以新蓦然回过神来,双手一紧。
迷蒙中,林安感到自己被陌以新稳稳抱了起来,可刚走出两步,却又停下,似乎是被挡住去路。
“想走就走?”顾三哥冷冷道。
“去你那里。”陌以新语速很快,“你不是要将我扣下么?”
顾三哥微微一愣,沉闷地应了一声:“走。”
林安听见两人几句交谈,尚未来得及多想,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很久——林安再次睁眼,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混沌之中。
整个天地空洞洞,轻飘飘,似黑非黑,似白非白,只剩下模糊不清的虚无。
隐隐约约间,一个身影渐渐浮现。林安直觉那是个女子,却怎么也看不清面容。
“林安。”女子唤着她的名字,声音清脆爽利,却带着一丝不满,“你瞧瞧自个都做了什么!小命不想要了?”
好熟悉的声音,好似来自灵魂深处某个尘封的角落……
林安心头一跳,下意识接口道:“我也没想到会如此严重,可这是本能啊。看到有人遇险,便本能地去救,毕竟我是个十分善良的人。”
“善良你个大头鬼!”女子没好气道,“你占着别人的身体,就这么撞到箭上去戳了个窟窿,你怎么不对叶笙善良?”
在经历剧痛后的生死关头还要被人埋怨,林安也有些不悦,蹙眉道:“穿越虽非我愿,但我既然来了,这身体便也是我的了。我偏要救他,与你何干?”
女子似乎有些无奈,缓了几分颜色,道:“那你说说,为何要救他?”
林安并不赌气,认真答道:“第一,为人本能;第二,朋友义气;第三,回报恩情。”
“恩情?”
林安点头:“在我急于从针线楼脱身时,是他收留了我。他虽看出我身上诸多疑点,却还愿意相信我是好人,给我一条出路。即便只是头顶一角屋檐,我也感念在心。”
“可为了这些,你便舍弃自己性命不顾?”
林安断然否认:“我不会死的!”
“若你事先知晓自己会死,你还救他吗?”女子话音未落,抬手指了指林安胸口。
钻心的剧痛瞬间袭来,林安冷不丁闷哼一声,整个人疼得直不起身,眼泪刷地涌了出来。
她咬着牙,连连讨饶:“不救了,打死我也不救了……”
直到此时,她才终于产生一个念头——这个女人究竟是谁?难不成,是地府勾魂的小鬼?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女子放下手,似笑非笑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你这也差不多吧?”
林安忍过那阵排山倒海般的剧痛,只觉莫名其妙:“什么牡丹花下死?什么风流?”
女子口中啧啧,连连摇头感叹:“针线楼安排你潜入府衙,原本还是想让你以美人计接近陌以新。可如今倒好,你前一晚刚看过人家身子,第二日便奋不顾身为人家挡下一箭。我真不知,这美人计到底是谁在用了……”
林安面色一变,她无暇去反驳女子的话,只愈发惊疑不定——这个人,到底是谁?
她不但知晓这两日发生的事,居然连针线楼最初的计划都了若指掌!
林安正欲开口质问,女子却又掩嘴笑出声来:“依我看,你之所以要救他,可不是为了什么头顶一角屋檐,而是因为被你撞见的乍泄春光吧?”
话音未落,男子湿漉漉的身体便出现在林安眼前,不同于方才那模糊的女子身影,此时的他无比清晰——双目微阖,面色潮红,长发如墨,锁骨和胸膛若隐若现。
林安再向下看,画面却有些模糊起来。
紧接着下一刻,陌以新竟缓缓睁开眼,目光如雾似火,向她伸出手来。
林安一怔,下意识解释道:“我不是贪图男色。”
陌以新却恍若未闻,双手扣住她的双肩,将她轻轻按入怀中。
林安抬手抵在他胸前,触到一片淡淡温热的肌肉,却完全抗争不过他的力量。
目光越过他的肩膀,林安又看到方才那个身形模糊的女子。女子似笑非笑,抬起手,再次指向她胸口的位置。
林安猛然一凛,远比上一次更加猛烈的剧痛汹涌袭来,痛的她恨不得当即咬舌。
颌下靠着的肩膀抬了抬,林安一偏头,毫不犹豫地咬了下去。
疼痛仿佛无边无际,时间被拉长成一根绷紧的弦,她像是漂浮在一片苦海,找不到出口。
林安始终没有松口,直到舌尖尝到一丝腥甜的血味,胸口那撕裂般的剧痛才缓缓退去。
愈发模糊的视线中,那个女子的身影正渐渐飘远。
“你多保重。”她的声音中头一次带上了几分温柔,“希望……别再相见。”
林安很想在她彻底消失前问出一句——“你是谁”,可她已浑身脱力,甚至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抱住正支撑着她的东西,一头栽倒下去。
……
再次睁开眼时,林安有些恍惚,竟分辨不出自己身在何处。意识尚未完全回笼,她只觉得自己仿佛面朝下,背朝上,有种上下颠倒的错位感。
难道……又穿越了?林安的心向下一沉,仿佛不只后背,连心也被穿出个窟窿,空空荡荡,不知失去了什么。
浑浑噩噩间,林安想翻个身,身上却虚乏无力,浑身上下只有脑袋能够挪动。
“你醒了?”一道声音响起,是陌以新。音色虽熟悉,却带着一丝陌生的沙哑。
“呃……”林安张了张嘴,这才发觉自己喉咙干得发疼,根本喊不出声。
一只温热的手掌轻轻覆上她的肩臂,动作沉稳克制,带着小心收敛的力道,将她微微扶起。
林安上半身抬起一点,这才能扭动略带僵硬的脖子,刚欲再次开口,一只玉白瓷盏递到唇边,轻轻抵住她的嘴角。
林安实在口干舌燥,顺势饮下几口,温水入喉,才稍稍缓解了喉中的干涩。
视线下意识一抬,便撞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陌以新正俯身托扶着她,近在咫尺,每一寸肌肤都无比清晰,连细密的长睫都分明可见。
“还渴吗?”他低醇的话音近在耳畔,温热的气息轻轻扫过。
林安又咽下一口水——天地良心,她真的不是为了男色。
她摇摇头表示喝够了,此时,她很想知道眼下究竟是什么情形。
陌以新扶着她重新趴下,似是知晓她心中所想,解释道:“你中箭后晕了过去,风青已替你取出了箭,你已经脱离危险,还需安心养伤。”
风青?林安一怔,转念便也反应过来。
风青一直在货仓外等着,陌以新带她离开时,想必正好撞上风青。而她之所以能脱离危险,恐怕也离不开这个神医的及时救治。
“我们现在何处?”林安问。
“这里是顾三哥的居所。”
林安心头一跳,恍然想起晕倒前听见陌以新说的最后一句话——“去你那里,你不是要将我扣下么?”
原来,他们果然来了。
林安微微抬眼,将视线移向窗外。外面一片漆黑,想必已是深夜。
林安一个晃神,又想起先前那似黑非黑的梦境——那个莫名出现的女人,她那熟悉却古怪的音色,还有她那些话中令人心惊的信息量……
那真的只是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而已吗?
她究竟是谁?消失前她说——“希望别再相见”,这……又是为何?——
第49章
她有太多疑问, 却已无从追问。
这一切,或许真的只有等“下次相见”时,才有机会问个清楚了。
“林姑娘, 多谢你。”陌以新低哑却郑重的声音, 将林安从遥远的思绪中拉回现实。
林安动了动唇, 正要答话,门口又传来一道惊喜的声音:“林姑娘,你醒了!”
来人正是风青,他手中端着一碗药,一面风风火火往屋里走,一面念叨着:“原本还以为你要到天亮后才能醒来,不愧是我配的药啊!我就说嘛,我的医术简直比我自己想象的还要高明!”
风青快步走近,将药碗往床边小几上一放, 伸手探上林安的手腕。
片刻之后, 他点了点头, 叮嘱道:“情况总算稳定了……只是还要休养些时日,这段时间只能趴着休息。你的伤在背后,千万莫要一时忘了,往背后去靠。”
“多谢。”林安应了一声。
风青又絮絮叨叨道:“虽说我医术高明, 你也真是命大!你可知晓, 在昏迷中拔箭有多么凶险?”
林安做洗耳恭听状,心中却在想,方才那梦境最后, 那阵撕裂般的剧痛,莫非……便是在拔箭?
若是如此,那梦中陌以新伸手将她抱住, 自然便是为了固定她的身体,以免她在拔箭时乱动了。
“拔箭前后就靠一口气吊着,若是毫无意识,八成便活不过来了!就在这危急时刻,多亏我妙手施针,及时封住几处要穴,才稳住你的气息。大人还找顾公子拿了一只老参给你含着。”
风青摇着头,仍然心有余悸,“饶是如此,我也担心你挺不过去呢!”
林安也有些后怕,原来自己当真经历了命悬一线的凶险。
“不过,你的生命力还真是顽强!”风青话锋一转,很快恢复了平日眉飞色舞的神情,“当时连大人都阴沉着脸一言不发,你却还念念叨叨说个不停。”
“说、说什么?”林安讶异,隐隐觉出一丝不妙。
“一会说,‘我偏要救他’,一会又说,‘打死也不救了’……”风青一脸沉思状,“果然是女人心,海底针,真令人捉摸不透啊!”
林安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风青则仍在道:“对了,还说什么牡丹花……林姑娘,你很喜欢牡丹吗?”
林安一个激灵,瞬间闪回那句“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险些吓出冷汗。
——万幸自己当时声音微弱,风青只隐约听到一句“牡丹花”,否则,自己这见义勇为的英雄形象便完全毁于一旦了!
林安嘴角抽搐,接不出话来。
“好了,风青,这里没事了。”陌以新此时道。
风青一怔,不明所以地点点头,看向林安道:“这碗药记得喝完,这可是我爹当年将大人从鬼门关拉回来的疗伤神药。你的伤势,喝这一副,便可顶过三日!”
他说着,忍不住打了个呵欠,“我先去睡了,你若有不适,便来叫我。”
“多谢你。”林安诚恳道。
原先,她一直因风楼的武艺而对他多有膜拜,此时此刻,风青在她眼中也切实加上了一层神医光环。
待风青从外面关上房门,屋内重归寂静。
陌以新端起药碗,舀起一勺汤药,递到林安唇边。
骨节分明的手指近在眼前,林安从善如流地张开嘴,感受到略微苦涩的汤药被送入口中。
他一勺一勺地喂,她一口一口地喝。
两人沉默着,就这样喝完了一碗药。
“还疼吗?”陌以新轻声问,低哑的声音中,掩不去那一丝心力交瘁后的疲惫。
“嗯……”林安应了一声,却接着道,“大人,那一箭,你为何不躲?”
这是她从看到那一箭时便有的疑惑。
针线楼当街行刺时,陌以新曾拉着她在那瞬息之间闪过紫艾的一击;关山院中,任一巧藏刀出手,他也曾挡在她身前,躲过那出其不意的突袭。
林安觉得,倘若陌以新有心躲避,那一箭未必能射中他的要害。可那一刻,他脚下未动,神色未改,似乎丝毫没有躲避之意。
也是因此,她才不得不挺身而出,试图将他扑倒。
陌以新沉默片刻,却不答反问:“林姑娘,那一箭,你为何要挡?”
林安微怔,随即了然一笑,道:“大人不必太过介怀,那一刹那,我是想将你推开,只是动作不够快,只来得及挡在你前面。”
“为何救我?”陌以新再次追问,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坚持。
林安一顿,认真答道:“为朋友两肋插刀,何况大人也帮过我。”
朋友……陌以新眉心微不可察地一跳。
林安严谨地补充道:“虽然一开始,大人只是好意收留我,不过经历了这么多,我们……也算是朋友了吧。”
“嗯。”陌以新垂下眼睫,唇角弯出一抹温润的笑。
不,他贪得无厌,已经想要更多。
他敛了神色,好似不经意地微一侧身,又偏头看向一旁:“这是风青调配的外用伤药,顾三哥这里有婢女,会替林姑娘换药。”
他语气平稳,动作也极为自然,只是在这转身侧头之间,袍领顺势微斜,露出一截白皙修长的侧颈。
林安正要开口应声,那脖颈上一个清晰见血的牙印,便赫然映入她的眼帘。
林安视线一僵,蓦然又忆起在那梦中,自己的确曾在剧痛时咬住什么东西,直到舌尖舐到血味……
难道,那也是真的?她咬的,是陌以新的脖子?
陌以新仿佛恰好觉察到她的视线,轻咳一声:“林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林安:……
那你倒是稍微遮一下啊!
陌以新眼神清朗,语气温和得体,只是那抹殷红的咬痕,却明晃晃地袒露着,分外招摇。
林安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脸皮加厚了几分,尽量无视那抹刺眼的红,让思绪回到正轨。
对了,陌以新方才说,他们是在顾三哥的住所。
先前她听得很清楚,顾三哥威胁陌以新要将他扣下三日,让他完不成军令状,身负抗旨的死罪,便没有退路,只能与他合作。
而陌以新说已托人将真相呈给皇上,顾三哥没了筹码,恼羞成怒,这才出手射杀陌以新。
他口中所托之人,自然便是她了。
然而眼下,他们都落入了顾三哥手中……林安想起仍旧揣在袖中的信,叹了口气。陌以新将完成圣旨的重任交给她,她却因惦记叶饮辰的话,而忘了顾及此事。
陌以新捕捉到林安眼底的忧色,开口道:“离期限还有两日,无论如何,总比我被一箭穿心,丢了命强。”
林安闻言释然,的确,没有什么是比性命更加重要的了。她此行救人一命,也算一件功德。
林安便又道:“大人可有离开之法?”
“放心。”陌以新从容一笑,“顾三哥与我本是旧识,且并非穷凶极恶之徒。他能带你来此治伤,还拿出上好人参救命,又怎会为难你我?”
林安却仍旧蹙着眉。这位顾三哥,有意图谋楚氏天下,还口口声声要杀掉该死之人……
犹豫片刻,她缓缓开口:“顾三哥要杀的,可是……皇上?”
陌以新眸光微动,一时沉默。
林安轻叹一声:“大人不必答,我明白。”
陌以新却摇头道:“我只是没想到,你会如此说破。”
林安也沉默片刻,道:“我擅自前往货仓,只是怕出事,的确没想到会听到这么大的秘密。”
即便她身上疑点重重,陌以新却对她信任有加。可这次,她却擅作主张跟踪偷听,更是听到了这样足以引起杀身之祸的天大秘密。
信任的建立需要一朝一夕的漫长考验,可信任的摧毁,却只需要一点细小的苗头。
——林安清楚人性,虽然她刚为陌以新挡了一箭,可这个秘密,完全足以令一个暗探付出性命去交换。
“不必介怀。”陌以新柔声道,“顾三哥本名顾玄英,我们两家从前渊源颇深。我虽不会答应帮他,却也不能对他置之不理。”
见他非但未曾生疑,还告诉她更多内情,林安心中一暖,道:“大人虽不介怀,我却还是要解释。”
“对我,你不必解释。”
“我还没说完呢。”林安不由失笑,连带着咳了两声,接着道,“其实昨夜,我之所以去找大人,是因为……有个黑衣人从窗户进了我房间。”
陌以新的眉头便是一挑。
“那人我从前见过一次,当时我算是帮了他。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他还会再次出现,不但知晓当日发生的命案,还知晓大人立了三日军令状。”
林安顿了顿,“他十分笃定这案子破不了,他为报我当日相助之恩,便过来提醒一声。我还想再问,他却又行迹莫测地离开了。”
陌以新静静听她讲完,道:“你认为,他之所以如此笃定,是因为有人要对我动手?”
林安点点头:“我思前想后,只有这个可能最为合理。虽然只是猜测,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大人有所准备也是好的。所以,我才那么晚去找大人,只是——”
林安刹住了话头,避免再提起那深夜撞见的尴尬。
陌以新自然知晓林安省去的话语,唇角微勾,轻咳一声:“那个黑衣人是何身份?”
“我不知道。”林安垂眸,“我与他总共只见过两面,他这次来也只是想还一个人情,所以我没有喊人捉他。而且,我觉得他不像坏人。”林安为叶饮辰说了句好话。
陌以新眉心微动,淡淡应了一声:“嗯。”
“今早,大人离开之后,我才又猛然想起此事,我怕那人所言当真应验,所以才擅自跟了过来。”
“我明白了。”陌以新眸中升起一丝温度。
林安想了想,再次开口:“请大人放心,今日之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我信你。”陌以新的声音温和而笃定。
林安轻轻一笑,心中宽慰。
陌以新见她笑容中透出的虚弱,不觉蹙了眉:“快到寅时了,你好好睡一会。放心,我们都不会有事。”
林安本就浑身困乏,说了这么久的话,也的确有些支撑不住。陌以新这样一说,心神不由松懈下来,倦意更是排山倒海而来。
林安点点头,闭上眼,也不管陌以新是否还在,没一会儿,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有鸟鸣声传来,阳光也透窗洒入。林安再次悠悠醒转,才发现天已大亮了。
发觉自己还保持着趴卧的姿势,林安不禁自嘲一笑。
喝了药后又昏天黑地睡了这一觉,她总算恢复了一些力气。她慢慢撑起身子,伸手去拿床边的水杯,却不料杯子竟被另一只手先一步拿了起来。
林安一愣,顺着这只手向上看去,只一眼,便彻底呆住。
“怎么是你!”林安呼道。
眼前的人嘴角一勾:“很惊喜吧?”
此人,正是叶饮辰。
林安瞠目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呆呆看着叶饮辰。
这个三番两次在深夜潜入的不速之客,此次竟在白天现身。
而此时的他,不再穿那束身黑衣,而是一身玄青色织金长袍,头戴束发金冠,气定神闲地站在床前,身后窗户大开,丝毫不怕被人发现的样子。
头一次在白天见到此人,和夜里竟好似判若两人。
面前的叶饮辰眉目凌厉,五官深刻,笑时唇角微挑,却自带一股目中无人的气势。
阳光从他身后敞开的窗户泻入,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淡金色的光晕。整个人如同白日之中突现的惊雷,耀眼非常。
“你……”林安愣了半天,才问出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叶饮辰将长袍随意一撩,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将方才拿起的水杯递到林安面前,道:“喝吧,是温水。”
林安怔怔接过杯子,魂不守舍地喝了几口,随即盯住他开口:“你和顾玄英有何关系?”
先前她便猜测,叶饮辰的出现与顾三哥有关。而现在,他甚至能大摇大摆出现在这里,更可见他与顾玄英关系匪浅。
叶饮辰接过林安喝过的杯子,随口道:“我啊,是他的客人。”
客人?林安心里凉了半分,正色道:“你可知顾玄英要做的事吗?”
叶饮辰轻笑一声:“他要做什么,与我何干?”
林安一怔,琢磨起来。
若说他是顾玄英的同谋,似乎不必特意现身,与她废话。可若说他只是“客人”……顾玄英怀揣那般大逆不道的秘密,又怎会随意招待什么客人?
林安将思绪搁到一旁,紧接着问:“陌大人呢?”
“找顾玄英喝茶谈天去了。”
“那风青呢?”
“被关在他房里。”
林安眉头紧锁,陌以新已经说得很明白,不会帮顾玄英谋划弑君之事。眼下两人再次对峙,倘若陌以新一再拒绝,万一又触怒顾玄英,也不知还会再出什么变故。
见林安面露忧色,叶饮辰道:“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那位陌大人,根本不用你担心。”
林安眼睛一亮:“你知道些什么?”
叶饮辰耸了耸肩:“我只知道,顾玄英不会对陌以新不利。”
林安轻哼一声,没好气道:“就在昨日,顾玄英还出手射杀大人,我也是因为这个,才英勇负伤——”
“哈哈哈……”叶饮辰居然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林安不满。
叶饮辰连连摇头,笑意未退便慢悠悠道:“你知不知道,你昨日之所以凶险,是因为那支箭射到了心脏附近,处理时稍有闪失,便会伤及心脉。”
林安感受着后背左方清晰的疼痛,道:“那又怎——”
话音未落,语调却猛地一顿,神情也随之一僵。
她是面对着陌以新直直飞扑在他面前的,那支箭射在她左胸,也就是说,原本瞄准的,是陌以新的右胸。
——避开了心脏要害?
林安倒吸一口凉气,惊疑不定地抬头:“你是说,顾玄英并非要取大人性命?”
“你反应还不算慢。”叶饮辰感慨一声,“若你不去挡箭,陌以新固然会身受重伤,却不会有生命危险。而眼下呢,你险些命丧当场,陌以新也还是被扣下了。”
林安的心仿佛被撞击了一下,神情愈发怔忡,一时难以置信。
先前陌以新分明口口声声说,是她救了他,倘若没有她,他已被一箭穿心,丢了性命。
原来,那只是安慰她……
陌以新与顾玄英是旧识,他一定了解顾玄英的为人和行事风格,也看得出那一箭的真实意图,所以……他才没有躲。
或许,他是有意中那一箭,让顾玄英出一口气,换得彼此恩怨两清,各走各路。
难怪当她问起为何不躲时,他不曾回答。
倘若陌以新根本没有生命危险,那她历的险,受的伤,忍的痛,都算什么呢?多此一举的笑话?
更何况,她还为此破坏了陌以新的安排,无法再去替他完成军令状……这一切,原来都是帮倒忙吗?
原来,自己竟是白白经历了一遭生死险地,还累得旁人受人挟制,很可能就要背上抗旨的罪名。
自穿越以来,林安头一次感到如此委屈气恼。鼻尖猛地一酸,双眼登时红了。
“喂,你不是……要哭了吧?”叶饮辰没料到她如此反应,猝不及防,忙自袖中掏出一块洁白方巾,想要递上前去。
林安深吸一口气,没有让眼泪落下。
叶饮辰仍旧有些手足无措,忽而想起一事,讶异道:“我听说,陌以新将军令状托付于人……那个人,不会就是你吧?”
林安没有说话,叶饮辰却从她的神情中看出了答案,不禁叹了口气,道:“你别自责,也许还会有别的办法。”
林安喃喃道:“还有什么办法……”
她说着,忽而抬起头,看向叶饮辰,原本就忍着泪意的双眼此时更加明亮:“不如,你帮我送信吧!”
“啊?”叶饮辰怔住。
林安越想越觉得可行,语速也快了起来:“你是顾玄英的客人,在这里出入自由,根本不用冒风险,只要将大人的信送出去,问题就解决了——”
“喂喂。”叶饮辰打断了林安的妙计,“我可没说要帮你啊!”
林安连忙道:“你不是说欠我一个人情吗?现在正是还的时候!”
叶饮辰正要反驳,却眼珠一转,狡黠道:“你就不怕我拿了信,却不帮你送出去,而是交给顾玄英吗?”
林安一愣,正色问道:“那你如何才肯帮我?”
叶饮辰唇角轻轻一勾,道:“很简单啊,你与我同去,不就能亲自监督我了?”
“我?”林安愕然,“顾玄英怎会放我出去?”
叶饮辰神色自若,胸有成竹道:“我自有办法。”
他嘴角笑意淡淡,却带着势在必得的傲然。琥珀色的眸子澄澈如初,却隐隐闪动着摄人心魄的光亮。
林安一咬牙,下了决心:“好,我与你同去。”
自己制造的麻烦,就要自己负责解决。
叶饮辰见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瓷瓶,倒出一颗白玉般的药丸,递给林安,道:“用水服下吧。”
林安接过药丸,有些意外地看着叶饮辰。
“这可是疗伤圣药,天下间也再无第二个人拿得出来。”叶饮辰的笑容中透出坚决的自信,“你也不想因为伤势而耽误出发的时间吧?”
林安一时无言,风青昨夜刚给她吃了“疗伤神药”,眼前这又来了一颗“疗伤圣药”。她还真是荣幸啊……
林安自嘲一笑,不再犹豫,依言将药服下。
叶饮辰见林安果断喝下药,眼中似有一丝愉悦,又似有一丝惆怅,低声喃喃:“你和她,还真是很不一样……”
“什么?”他的声音太小,林安没有听清。
“没什么。”叶饮辰轻笑一声,“好好休息一日吧,今夜子时,我来接你。”
……
夜深人静,月黑风高。
当林安伏在叶饮辰背上,随着他的轻功翻越一道道院墙时,林安不禁咬牙,低声狠狠道:“这就是你说的自有办法?”
叶饮辰听着林安分明咬牙切齿,却只能压低声音的语调,没有说话,只忍不住笑了一声。
林安听到男人黑色蒙面布下传来一声轻笑,更加气不打一处来。
这个家伙,不仅又恢复了黑衣蒙面的装束,还连带着让她也披上了一身夜行衣。
不过,他那药丸倒的确神效非凡。早晨服药后,她又酣睡一觉,醒来后竟当真觉得力气又恢复了许多,背上的伤虽仍隐隐作痛,身子却不再那般虚乏了。
只是,这一日都再无陌以新的消息,林安还是有些记挂。
既来之,则安之。林安索性闭上眼,在叶饮辰的背上小憩起来。耳畔只听得到风声与叶饮辰均匀的呼吸声。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林安觉察到步伐停下,睁开眼,发现两人正置身于一片树林之中,面前是一个小木屋。
“到了。”叶饮辰说了一声,背着林安踏进木屋,随手点亮案上的灯烛。
而后走到榻边,弯腰将林安放到榻上。烛光跃动,映出他含笑的眉眼。
“这是什么地方?”林安奇道。
这个小屋,从外面看不过是城郊寻常的猎户屋舍,可里面却别有洞天。
案几、衣柜、铜镜、香炉……处处陈设雅致考究,一应俱全,竟比她在府衙的住所还要精致几分。
叶饮辰笑道:“这是我在城郊的一处落脚之所。”
林安瞧着这屋内虽整洁,却不像时常住人的模样,腹诽一句狡兔三窟,狐疑道:“不是去送信吗,怎么到了这里?”
叶饮辰斜倚在墙边,理所应当道:“三更半夜的,送什么信?自然是要先在这里休息一夜,明早再去。”
“明日便是圣旨期限的最后一天了。”林安正色道,“一定不能有闪失。”
叶饮辰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沉默片刻后,忽而促狭一笑,道:“陌以新的信,你看过吗?”
林安摇摇头:“这几天事情太多,尚未来得及看。”
叶饮辰唇畔勾起一个玩世不恭的弧度,慢悠悠道:“万一里面什么也没写,岂不是很有趣?”
林安嘴角抽了抽,看着叶饮辰津津有味,好似等着看笑话的神情,忍不住冷笑一声,从袖中取出自己那张折好的纸笺,淡淡道:“即便大人什么也没写,我也有自有答案。”
叶饮辰微微眯眼,挑眉:“你的答案?”
林安颔首,回忆起两人再次打赌的情形,眉目间浮起一丝暖意。她想了想,再次伸手入袖,取出陌以新给她的信封,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
两张折好的纸并排放在掌心,林安不由又是一笑。
叶饮辰斜睨她一眼,掩去眼底神色,凉凉道:“还不打开看看?”
林安并未看他,将两张纸笺依次展开,并排放在榻上。
陌以新的字龙飞凤舞,浑然天成。她的字一如先前,歪歪扭扭,却果断潇洒。
内容,却是惊人的一致。
第一行,一个字——“齐”;
第二行,三个字——“暖烟璧”。
林安的字到此为止,陌以新的字却又多出了第三行,两个字——“勿念”。
叶饮辰也淡淡看着,将两张纸一眼扫过,似笑非笑道:“这么短,玩猜谜?”
林安未理会他话中讽意,只会心一笑,解释道:“齐,是指南齐皇子齐渊文——此案凶手;暖烟璧,则是秋水云天特有的玉制菜单——也正是下毒手法。”
她顿了顿,继续道:“本案的关键在于,倘若毒不在酒中,也不在药里,凶手究竟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投毒,又能料定薛信必会中招?其实,凶手正是巧妙地利用了薛信在秋水云天必定会做,且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
“点菜?”叶饮辰显然不是迟钝之人。
“正是。”林安娓娓道来,“秋水云天的菜品随天气与时令常变常新,即便是熟客,也都会先看菜单。所以,凶手只需在给薛信递菜单时,将毒药顺手抹在暖烟璧表面,便能对薛信精准投毒。而且,递菜单这个动作再自然不过,不会有任何人起疑。”
薛信接过涂了毒的菜单,手上便沾了毒。而后他拿取药丸,毒便会染在药丸上,随药一同入口,悄无声息。
叶饮辰若有所思:“可是,那些公子哥们个个身份高贵,怎会自己亲自动手传菜单?”
林安了然一笑,道:“因为这次饯行宴,他们恰好说定,不带小厮跟随,不要下人服侍。那日,我们也在隔壁用饭,无人在旁服侍,我们便是如此传菜单的。”
想通了这个手法后,凶手自然便只能是坐在薛信相邻位置的齐渊文。
“等等。”叶饮辰插了一句,“六人围坐一桌,左右两边都有相邻之人,凶手为何不是薛信另一边的人?”
林安笑道:“因为薛信另一边,恰好是萧濯云萧二公子。”
她说着,心中却暗自揣测,这或许也并非恰好而已。
薛信作为饯行宴的主角,必定会坐在最里面的主位。而萧濯云作为酒楼东道主,也理应坐在紧邻主位的次席。
菜单从外向里传,人手一份。萧濯云与薛信不睦,若非必要,不可能主动给他递菜单。所以,凶手只需要在大家落座时,保证自己坐在薛信另一边,便可以实现递菜单来投毒。
原本在六人之中,论身份,自然当以楚宣平为尊,可从他那日的表现来看,他性情沉稳低调,并不处处冒尖。而齐渊文与薛信走得最近,相邻而坐便显得顺理成章。
在看到陌以新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答案后,林安心中不免快慰。
她将两张纸又看过一遍,目光在陌以新最后多出来的第三行顿住,微微蹙眉,疑惑道:“可是,‘勿念’是指什么?凶手和手法都已分明,那么这句,是在说动机吗?”
齐渊文的杀人动机,她的确还不知晓。
叶饮辰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语气凉凉地道:“勿念,就是说让看到信的人不必挂念。”
林安一怔,这才醒悟,原来这两个字,是写给自己的。自己只顾着往案件的方向去想,竟连这么简单的意思都没看懂。
看来,陌以新果然早已预料到会被顾玄英绊住,才会给自己留下这两个字。
“勿念”……林安又将这两个字看过一遍,笔走龙蛇的潇洒之外又带着力透纸背的认真。
林安笑着摇了摇头,不知是笑自己,还是笑他。
叶饮辰皱了皱眉,又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颗白色药丸来,递给林安:“喏,该吃药了。”
林安接过药丸,惊异道:“这不是什么疗伤圣药吗?怎么你好像从地摊抓来的一样,一颗接一颗,不要钱的啊?”
叶饮辰伸手在她额头弹了一下,道:“知道我对你有多好了吧?”
林安噎了一下,没有接这话茬,只觉手中药丸比上回吃的似乎略大了一点。
她眉心微动,转念却也释然——这个时代毕竟还没有标准化生产,尺寸略有参差也不奇怪,便依言将药服下。
叶饮辰一手枕在脑后,微微侧头,看着仰头喝药的林安。
烛光下,她颈侧线条柔和,眉目半敛,洒脱而安然。
片刻,他忽而开口,声音不轻不重:“你,为何会为陌以新挡箭?”
林安刚喝完药,差点被水呛着,咳了几声才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那么从此以后,你不再欠他了?”
林安一愣:“什么意思?”
叶饮辰直视着林安的眼睛,琥珀色的眸子好似琉璃一般:“倘若报答完了,便也不用再留在府衙了。”
林安缓缓摇了摇头:“你不明白,我的处境很复杂,只有在府衙,才能求得一时安稳。”
叶饮辰深深望着林安,仿佛能通过她的眼睛,直望进她的灵魂。他的神情一时晦暗难明,喉头动了动,似乎要开口说些什么,终究却咽了下去,将视线转向窗外那寂静无声的夜。
林安也一同望向夜空,轻叹道:“不只是我,其实每个人都很复杂。你,陌大人,顾玄英……每个人,都有我不知道的故事。”
叶饮辰眉梢一挑,道:“你既然看得出来,为何却不追问?”
“我若问你,你便会说吗?”林安反问。
叶饮辰沉默。
“这又有何妨?”林安轻轻一笑,“人与人之间,不是要完全透明才能拥有信任。”
“信任?”
“倘若不是因为相信你是个好人,我怎敢随便吃你的药?”林安半开玩笑道。
“好人?”叶饮辰笑出声来,“许多人用各种话议论过我,还从未有人用过这个词。”
林安耸耸肩,无所谓道:“我自有眼、有脑、有心,旁人怎么说,与我何干?”
她顿了顿,神色微敛,“不过,对于顾玄英……若你愿意讲,我倒真想听听他的故事。”
“顾玄英啊……”叶饮辰拉长了语调,却也没卖关子,“大约七年前,楚朝发生过一场政变。顾玄英一家,便是那场风波中的牺牲品。”
“政变?”林安眼神一凛,“他们家站错队了?”
“你倒是敏锐。”叶饮辰眯眼看向林安,语气中带了几分赞赏,也夹着些许感慨,“说来也是可怜,顾玄英上头还有两位兄长,都是年纪轻轻便战死沙场。他父亲也是军中将领,活过了刀枪无眼的疆场,却死在政变之中。”
他摇了摇头,继续道,“顾玄英机缘巧合下侥幸逃脱,七年来,卧薪尝胆步步为营,只为报父仇,我也敬他是条汉子。”
林安回想起顾玄英那字字句句中包含的刻骨仇恨,不禁叹了口气。
对于政变,从来都难以用是非对错来评判。唐太宗也曾血溅玄武门,但有谁会否认他是一代明君?
可是,执着于复仇的人,又有什么错呢?
林安忽然又想到陌以新,想起天影山那两座孤坟,还有山洞里刻下的那句“吾不死,当报今日之仇”。
林安的心不由一提——显然,陌以新也曾有过深仇大恨,他的仇恨,难道与顾玄英相同吗?
不,不对……他们分明不是一路人。那这中间,又有怎样的曲折?
林安咬了咬唇,心中犹豫几番,还是开口问道:“叶饮辰,你对陌大人……有了解吗?”
她并不愿在背后打探陌以新的过往,可那些疑云盘桓于心,始终挥之不去。
叶饮辰摇了摇头:“陌以新,我并不清楚他的身份。”
“身份?”林安喃喃。
“倘若只是一个普通府尹,怎么可能与当朝丞相结义?又怎么可能和顾玄英这样的谋逆头子称兄道弟?”叶饮辰轻笑一声,“我与顾玄英相识已久,对他的身世了如指掌,却从未听他提过陌以新的事,可见陌以新背后,有着比他更大的秘密。”
林安沉默不语,只觉眼前似乎有一场大幕,想要伸手拉开,却不知如何去拉,更不知若真拉开了,幕后的一切是否会将自己一并吞没。
叶饮辰又换上一副轻佻神情,道:“怕了吗?若是怕了,就离开府衙,跟我走吧。”
“你?”林安翻了个白眼,“我还在想,你是不是顾玄英招募来帮他谋反的打手呢。”
“我?打手?”叶饮辰指着自己的鼻尖,一脸的不可置信,“你也太没眼光了吧!”
林安忍不住笑出声来,捂着嘴趴回塌上,唇角还挂着笑意。
身体一放松下来,困意便如潮水般涌来,上下眼皮渐渐打起架,意识也模糊了。
……
再醒时,天光方露,窗外一线微明。林安睁眼,微微松了口气,还好没睡过头。
她将视线向外转去,只见叶饮辰坐在桌旁,一手支颐,双目轻阖,似乎仍在小憩。
他就这样坐了一夜?林安感到几分歉意,自己昨夜不知不觉便沉沉睡去,占了叶饮辰的床榻,也没管他要如何歇息。
叶饮辰似乎感应到她醒来,此时也睁开双眼,道:“你醒了。”
林安撑着身子从榻上爬起来,歉然道:“你去躺着再睡一会儿?”
叶饮辰一怔,好似被噎住一般,一脸无奈道:“你这人,心倒是真大啊。”
“何意?”林安纳闷。
“便说咱们初见之时,好歹我也是个来路不明的黑衣人,就那么晕在一旁,有几人能像你一般没心没肺地打起瞌睡?”叶饮辰好似忍无可忍地指控道,“还有,我给你什么药你便吃,我带你走你便跟着走,和我这样一个没见过几面的神秘男子独处一室,你也能安然入眠——林安,你究竟是如何活到现在的?”
这番话一气呵成,竟颇有几分怨气——
第50章
林安见他如同吃瘪一般的神情, 虽被他一番念叨,却不气反笑,摊手道:“那我不也活得好好的?江湖也没有那么险恶嘛。”
叶饮辰轻哼一声, 也没有再睡, 起身从柜中取出两套衣装, 自己拎着一套,另一套则随手抛给林安,转身出了门。
林安讶异看了看手中的女子衣裙,避开伤口小心换好,随后也走出屋外,好奇望向叶饮辰:“你这里怎么还有女装?”
叶饮辰理所应当道:“自然是昨日准备的。”
他顿了顿,似笑非笑地叮嘱一句,“这衣裙颇为贵重,你可要好好保管。”言语间带着一丝捉摸不透的深意。
方才林安换衣的工夫, 叶饮辰也在屋外换好了自己的一套行装。
此刻的他, 一身绛紫色长袍, 发束金冠,腰带环佩。周身气势更是不减,眼底笑意若有似无,自有一股飞扬神采, 若金玉, 若星辰,无端晃了人眼。
林安略一犹豫,道:“你与我一同去送信, 不用遮掩一下吗?”
“遮掩什么?”叶饮辰挑眉,“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吗?”
林安道:“你不是也说自己是神秘男子吗?这样大摇大摆出去见人,真的好吗?”
叶饮辰勾唇笑道:“寻常人, 又岂能识出我的身份?”
林安翻个白眼,不再理会他故弄玄虚的腔调。两人就此出发,前往秋水云天。
虽然陌以新、林安、风青三人都接连没了踪迹,风楼仍恪尽职守,守在酒楼之中。
林安找到风楼,将事情来龙去脉大致讲了一遍,让他按照陌以新所言,去找七公主。
风楼虽然对叶饮辰这张陌生面孔有些疑虑,却还是以正事为重,出门奔波一趟,将七公主请来了秋水云天。
“听说陌大人找我?”七公主打量着林安,不解道。
林安行礼道:“回公主,命案已经破解,大人却被旁事缠身,故而命我将真相告知公主,求公主帮忙,代为禀告皇上。”
七公主奇道:“有什么事,会比回复皇命还重要?”
林安面露难色,道:“大人一时走不开,求公主帮忙。”
七公主也不再多问,浑不在意地随口便道:“陌大人毕竟是濯云的朋友,此事又牵涉濯云,我自然不会不管。”
林安忙道:“多谢公主!此案凶手是南齐皇子齐渊文……”
林安如此这般将案情讲了一遍,七公主听罢,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我这便去找皇帝舅舅,让他放濯云出来。”
林安松了口气,心中却还有一丝隐忧。
案件真相虽已明了,可要让堂堂一国皇子认罪伏法,自然需要铁证。
此案最关键的证据便是那份涂抹毒药的菜单,然而,在薛信中毒倒地之后,众人乱作一团,凶手只要趁乱将餐单擦干净,便可以毁掉证据。
倘若齐渊文拒不承认,又该如何?可眼下已是军令状期限的最后一日,只能先将结果上呈,至少已算交差,至于其他,便又有了缓冲的余地。
林安思量的工夫,七公主已起身欲走,转身之际,一眼瞥见站在一旁的叶饮辰,有些迟疑地停了下来,思索道:“我似乎……在哪儿见过你……”
林安微讶,看向叶饮辰,却见叶饮辰神色自若,大方笑道:“人海茫茫,偶有一面,也是寻常。”
七公主也无意追问,耸了耸肩,转身离开了。
望着七公主的背影,林安轻轻吐出一口气,此事终于暂且告一段落了。
心事落定,林安才又感到一阵倦意,扶着墙坐了下来。叶饮辰随手递上药丸和水,林安接过,仰头服下。
风楼看着两人举止间的自然默契,心中愈发狐疑,可他一向沉默少言,此时亦只是看着,并不开口询问,片刻后也只道一句:“林姑娘,大人呢?”
林安微一正色,道:“大人和风青都还困在顾玄英那里,不过,如今军令状已经完成,顾玄英应当不会再加为难。待今日过去,倘若还没有他们的消息,我便再回去看看。”
风楼思忖着点点头,待要开口,叶饮辰却抢先道:“你如何回去?”
林安一挑眉,理所应当道:“不是有你吗?”
叶饮辰嘴角轻勾,带着几分看好戏的意味:“你怎知我还会帮你?先前那个人情,我可已还清了。”
林安一噎,随即道:“那便算我欠你一个人情好了,日后再还。”
叶饮辰垂眸看着她,忽而懒懒一笑,道:“走吧。”
“去哪?”林安错愕。
叶饮辰伸手在林安额上弹了一下,道:“若要我帮忙,便要先帮我做事。我从不做赔本买卖,更不信什么‘日后’。”
林安待要再问什么,叶饮辰已径直拉过她手腕,一面向外走,一面道:“放心,我要做的事,至少不会如挡箭那般凶险。”
风楼见林安要被拉走,便欲上前拦阻。叶饮辰脚下一晃,身形轻灵,绕过他去。风楼眉头一皱,便要认真动手。
林安见此,忙道:“风楼放心,我去去便回!”
直到出了秋水云天,叶饮辰才松开手。
林安问:“究竟去何处?”
叶饮辰并不答话,忽而转身一揽,便将她稳稳背上,紧接着纵身一跃,身形凌空而起,带着林安轻飘飘跃上屋脊。
林安猝不及防,险些叫出声来,余光瞥见街上已有行人抬头张望,忙压低声问道:“这是做什么?”
叶饮辰语气轻快:“你还有伤在身,不宜多动,我带你飞。”
林安是资深武侠迷,不知多少次在梦中御风而行、飞檐走壁。昨夜虽也被他背着飞过,可毕竟是在深夜,视野不清,心中又另有记挂,倒不曾体会那种肆意洒脱之感。
此刻却不同,白日之下,天清气朗,阳光泼洒而下,两人在屋脊间穿梭而行,衣袂猎猎生风,林安心中不由便涌起一股久违的兴奋与雀跃。
林安稳稳抓住叶饮辰双肩,两人一路飞掠如风,仿佛在片刻之间,便到了郊外。
叶饮辰在一片幽静草地之上落下脚步。虽已至深秋,此地却并不显得萧索。草地仍存两分绿意,午时的阳光自头顶洒落,驱散了风中的微凉。
天阔云疏,草叶轻颤,一时间,竟有种远离尘嚣的自在安宁。
“这是何处?”林安从叶饮辰背上下来,四下环视。
叶饮辰随意在草地上坐下,道:“就在我那木屋附近。我闲来无事时,便会来这里。”
林安便也在他身旁坐下,点头道:“景色倒是不错。”
叶饮辰唇角微扬,笑意懒懒地浮上面庞,随手折下一片草叶,拈在指尖漫不经心地把玩。
林安侧头看向他。
他斜倚在草地上,眉目俊朗如画。那根草叶在他指尖轻转,他指骨分明,动作随性而优雅,又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慵懒。
阳光下,他细密修长的睫毛也被镀上一层光华,微风拂过,他发丝微扬,整个人仿佛与天光融为一体,好似一幅和谐到极致的画卷,令人移不开眼。
叶饮辰察觉到林安的目光,也转过脸来,眯眼道:“怎么,看呆了?”
林安撇撇嘴,转开视线,没有理他。
叶饮辰也不在意,接着道:“这里叫‘望舒坪’,望舒,是月亮的意思。传说中,这里是离月宫最近的地方,在这里所说的话,都会被月神听到,许下的愿望也都会成真。”
林安本是不以为意,听他说得认真,也起了两分兴致,喃喃自语道:“原来在这个世界,也会有这样浪漫的地方。”
“你说什么?”叶饮辰问。
“哦,没什么。”林安道,“你在这里许过愿吗?”
叶饮辰但笑不答,变戏法似地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放在草地上打开。
林安好奇地瞅着,只见里面放着两只小玉瓶,两张空白纸笺,和一个笔囊。叶饮辰从笔囊里倒出两支短小的毛笔,将其中一支递给林安。
林安瞠目结舌地接过,狐疑道:“这些也是你昨日准备的?”
叶饮辰又递来一张纸笺,道:“将愿望写下来,塞进玉瓶,埋进土里,如何?”
林安问:“为何?”
“许愿啊。”叶饮辰理所应当道,“陪我一起许愿,这便是要我帮忙的交换。”
林安眨了眨眼,不明白这算哪门子交换——许个愿而已,又有何难?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纸,忽而心念微动——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她已经历许多命案,还从未真正为自己做过一件有“仪式感”的事。撇开帮忙不提,叶饮辰这个提议其实也不错。
——将心愿埋进土里,总算是在这个世界“到此一游”的印记吧。
于是,林安爽快点头:“好。”
叶饮辰咧嘴一笑,用舌头舔了舔笔尖,道:“那我可开始写咯。”
林安看着笔尖,有些犹豫:“一定要舔过才能写字吗……”
“墨是干的,不舔写不出。”叶饮辰随口回答,见林安似乎在为此纠结,伸手取过她手中的笔,放到嘴边舔了舔,又递回给她,“好了,写吧。”
林安:……
她无语接过叶饮辰舔过的笔,却也不再在意这些细节,认真思量起要写的内容。
自己在这个世界有什么愿望?来到这里之后,一直都在努力生存,似乎还从未想过“愿望”这种高级问题。
不知过去多久,林安终于提笔写道:“楚晏再见,林安你好。好运请多关照。”
叶饮辰比林安写得快许多,待林安写完时,他已在草地上挖好了坑。
两人一同将纸折好,各自塞进小玉瓶里,放入坑底,重新埋了土。
林安看着脚下深色的新土,心中泛起一种说不出的感受,像是与这个世界之间,终于有了第一次交心的对话。
心愿瓶已深埋地下,她便也在这个世界扎根了吧……既来之,则安之。从今往后,一定要做一个快快乐乐的林安。
林安心事静静流淌,叶饮辰也是少有地静默相伴。
良久,林安从思绪中回神,转头看向叶饮辰,见他亦眼神飘远,不知在想些什么。他右臂自然抬起,随意搭在屈起的膝头,手里轻轻捏着一件小物。
林安向他手中瞥了一眼,这不经意的一眼,却让她浑身僵住,如遭雷击。
叶饮辰察觉到来自身畔的灼热目光,转过头来,只见她神情恍惚,好似失魂落魄一般,视线更是凝固在他的手中。
叶饮辰也是一震,抬起右手,盯紧林安:“你在看这个?”
在他手中,是一个香囊。
——林安见过这个香囊。
她脑中“轰”地一声,将她一瞬间拉回到穿越前的那个黄昏。
那时,她正坐在大学湖边看书,夕阳斜照,她不知不觉沉沉睡去,再次醒来时,眼前便是梧桐悬尸那一幕。
可在那一觉中,她还做了一个梦。
梦中一片虚无,唯独有一只香囊,在黑暗中分外清晰,仿佛被光包裹着一般,毫无理由地吸引着她全部的注意。
她记得很清楚,那香囊上绣着两片叶子。奇怪的是,分明是紧挨着的两片叶子,其中一片是银杏叶,另一片却是普通形状的树叶,双叶并生,看起来难免有几分违和。
冥冥之中,不知是什么吸引着林安,那枚香囊始终牵引着她的视线。
后来,那香囊渐渐转动,好似化作了一个深邃的漩涡,在梦境的尽头将她一点点吞噬。而她,则毫无挣扎地沉了进去。
在那个瞬间,她只当是一场怪梦。可在那之后,她便穿越了。
穿越后,亲眼见到梧桐悬尸,紧接着又去乱葬岗埋人,事情一件跟着一件,林安根本无暇去回想那个梦境。而随着时间推移,那段记忆也渐渐淡去。
可是此时此刻,叶饮辰手中握着的,正是一个香囊——绣着两片叶子的,一模一样的香囊。
林安仿佛听见体内有什么东西“嗡”地一声共振,冷汗微微沁出指尖,心跳如擂。
诸多思绪只在转瞬之间,下一刻,林安近乎失态地双手抓住叶饮辰的手,盯紧了他手中之物,语无伦次道:“这、这个东西,你的吗?”
叶饮辰眸光闪动,反问道:“你见过这个香囊?”
“我……”林安情绪实在太过激荡,一时说不出话来。
自己穿越时所见的香囊,为何竟会出现在叶饮辰手中?!
若它与这场穿越有关——那它,会不会也能带自己回去?
叶饮辰沉默着,也不催问,就这么定定地看着林安。
林安仍紧紧攥着叶饮辰握住香囊的手,用力到叶饮辰的指节都被她捏的有些发白。
她心乱如麻,随口解释道:“我……我不是失忆了吗?不知为何,看到这个香囊就有种很熟悉的感觉。”
“是吗?”叶饮辰低声应了一句,“这个香囊,是一个人送给我的。”
林安正要再追问,不远处忽而传来一道仿佛已经久违的声音:“林姑娘。”
林安猛然回神,下意识松开叶饮辰的手,循声望去,意外道:“大人?”
陌以新缓步走近,身姿笔挺,神情如常。风青亦跟在他身后,目光在林安与叶饮辰之间打量,眼中满是疑惑。
林安又看了叶饮辰一眼,心知此时再追问香囊之事已不合时宜,便轻吐一口气,起身道:“大人,你是如何脱身的?”
“我与顾三哥,恩怨已清。”陌以新简短解释一句,又话锋一转,“离开前,我曾到你房中寻你,你却不在。顾三哥说,你同他的一位朋友离开了。”
说到此处,他目光淡淡掠向仍慵懒坐在草地上的叶饮辰,眸色如水,好似无波无澜。
林安也看向叶饮辰,用视线剜了他一眼——原来顾玄英根本就知道他带自己离开的事,这个家伙又何必半夜三更穿着夜行衣来飞檐走壁,搞得那般偷偷摸摸……
叶饮辰若无其事站起身来,丝毫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林安腹诽几句,转回正题,道:“大人,我已将案情告知七公主,求公主代为禀明皇上。今日正好是军令状期限的最后一日,还好没有耽误。”
陌以新眸光一凝,眼中掠过一抹难辨的情绪:“你独自离开,便是为了这个?”
林安依稀觉察,陌以新无论神情还是语气,都比平日多了几分说不清的冷意,不知是不是与顾玄英彻底分道扬镳的缘故。
她点头道:“是啊,毕竟先前是我擅自行动,破坏了大人的安排。倘若为此违逆圣旨,我心中难安。”
她说着,反应过来还未介绍叶饮辰,便又补充道,“大人,这位便是我提过的那个黑衣人……呃,他叫叶饮辰,恰好在顾玄英那里做客。我是请他帮忙,才得以顺利送信。”
陌以新视线向叶饮辰一扫,点了点头。
叶饮辰也点了点头,目光从容迎上。
两人这个招呼太过简略,林安不由一怔,便听陌以新又道:“安儿,你身上有伤,不宜颠簸。”
林安又是一怔,她早已有了一种习惯,“安儿”这个称呼一旦出口,便是陌以新又要忽悠人了。
她脑中盘算着,一时间却琢磨不透——这一次,陌以新又是在演哪出?究竟有何深意?
她心中狐疑,只好斟酌道:“不妨事,大人放心。”
陌以新身上隐隐透出一股莫名的压迫感,却依旧展露出一个温润的笑,语气低柔近乎刻意:“安儿,我们回家。”
这笑容温和得无懈可击,唇角弯起的弧度亦恰到好处,仿佛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可他的眼眸却幽深如渊,掩着不动声色的波澜,好似有锋芒藏于风度之下,虽克制,却宣示着某种界限。
林安:……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她需要配合什么吗?已经合作了好几次的战友,怎么忽然就没有默契了……
林安满腹疑惑,只点了点头,而后转向叶饮辰,正色道:“这次的事还是要多谢你!后会有期。”
叶饮辰已经换上那张玩世不恭的笑脸,懒懒道:“下次见面,再给你讲两片叶子的故事。”
林安心头一震,对于那个香囊的惊疑又涌了上来。
叶饮辰却未再多留,足下一点便飞身而去。林安只好在心里将此事狠狠压下。
陌以新看着林安专注目送叶饮辰远去的背影,眸色微沉,眉心不自觉地轻轻一跳。
片刻后,对风青道:“去前头驿站,借匹马来。”
风青接收到陌以新的眼神,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便依言去了。
林安总算收敛好心神,道:“大人,顾玄英怎会如此轻易放你离开?”
“我了解他。”陌以新道,“他是一个重情重义之人,不会滥杀无辜,亦不会强人所难,那一箭,只是想出口气罢了。一箭之后,恩断义绝,两不亏欠。”
林安轻叹一声,或许顾玄英并不是坏人,可他却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陌以新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身上,道:“安儿,你已为救我身负重伤,如今又因我军令状奔波劳神,我该如何谢你?”
林安沉默一瞬,轻声开口:“大人,我已经知道了,其实我并没有救你一命,顾玄英射的是你右胸,本无性命之忧,我这么一挡,反而险些送了小命。”
林安说着,自嘲一笑:“至于这趟送信,也不过是收拾我自己惹出的残局罢了。”
陌以新眸光微动,沉声道:“安儿,我始终欠你一命。”
林安摇摇头,本欲再说什么,却忽然反应过来——怎么还是“安儿”?此时分明只有他们二人,究竟又能有何深意?
林安左右张望几眼,的确没有旁人,索性问道:“大人为何一直唤我‘安儿’?”
陌以新一怔,似是未料到她会问得如此直接,轻咳一声,道:“如此称呼,比‘林姑娘’听来更显熟悉些……在人前也更方便应对。”
他看着林安的眼睛,目光温润,却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试探:“你意下如何?”
林安:?
她再次看了看四周,又看回他。
现在不是在人后么?
陌以新显然看出她的不解,眼底情绪一闪而过,随即垂眸,语气一低:“倘若林姑娘心中不悦,我便改回去。”
林安眨了眨眼,不过一个称呼而已,何至于到了心中不悦的地步。
她耸肩,随口道:“随大人便是。”
说罢,忽又想起一事,旋即道:“大人可还记得我们的赌?”
陌以新眉梢一挑,道:“自然记得。”
林安从袖中取出两张已经展开看过的纸笺,一并递给陌以新,道:“大人你看,是我赢了。”
陌以新接过扫了一眼,看到两人一字不差的答案,唇角不自觉弯起一抹淡笑,好似春雪初融。
他抬眸看她,眼神含着几分玩味:“既然你我答案相同,为何便是你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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