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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60

    第51章


    “自然是因为大人这‘勿念’二字。”林安狡黠一笑, “很显然,大人写下字条时,已经收到了顾玄英的邀约, 那便是在第二日清早。而我的答案, 却是在前一晚去找大人前便写好了。”


    林安自然知晓, 陌以新早晨写下字条,并不意味着他便是那时才想出答案。更何况,最后那“勿念”二字,还有可能是后来才加上去的。


    可不论如何,有了这个“破绽”,她便至少已立于不败之地。


    陌以新低低一笑,并不分辨一句,只看着她,目光专注含笑:“你赢了, 那么, 我会为你做任意一件事。不知安儿有何指示?”


    林安反而一怔, 她本也只是一时兴起才争这一胜,心中却并无所求,想了想,只得道:“不如便先记在此处, 留待日后?”


    “日后……”陌以新轻轻咀嚼着这两个字, 眼中笑意不由便更盛了几分,“好。”


    便在此时,一人牵着一匹马缓缓走近, 却不是风青。


    来人是个小厮模样的男子,走到两人面前,恭敬道:“有位风青小爷吩咐小人来此, 将这匹马交给一男一女两位贵人。他还说,驿站只剩一匹马了。”


    林安诧异:“那他人呢?”


    小厮对答如流:“他说先走一步。”


    陌以新神色如常,自然而然接过缰绳,那小厮便躬身退下,小跑着离开了。


    林安看向陌以新:“风青还有事?”


    “不必理他。”陌以新微微一笑,不紧不慢道,“安儿,你还能上马吗?”


    虽然已非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呼,可从前每每都是情势使然,此时此刻,他这一声熟稔得仿佛就在嘴边的“安儿”,令林安不由一抖。


    不过一个称呼而已……只不过,她大概的确需要适应一段时间。


    林安没有多言,随即踩上马镫,在陌以新的搀扶下,小心上了马。


    陌以新仍牵着缰绳,牵马向前走了几步,却又脚步一顿,回头看向马上的林安,斟酌道:“原该由我牵马送你回府,只是若一路步行,脚程难免缓慢。安儿有伤在身,还是应尽早回去歇息为好。”


    林安本已觉出倦意,心中也觉有理,低头看了看身下的高头大马,道:“这匹马高大魁梧,负担两个人应当不成问题。”


    陌以新一滞,见她如此坦然地主动提议,甚至不曾犹疑,原本那股如愿得偿的意气中,便泛起一丝淡淡的无力感。


    他眉目间闪过一丝复杂神色,还是翻身上马,衣袂翻飞间已稳稳落座在她身后。


    他双手绕过林安身侧,握紧缰绳,轻巧一带,那匹马便扬蹄前行。


    马蹄轻踏草地,带起一路碎风。


    陌以新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没有碰到你的伤口吧?”


    林安头也不回地道:“没有。”


    陌以新虽然坐在她身后,却刻意保留了一寸距离,未曾真正贴近,连她的后背都未触及分毫。


    林安只觉马背颠簸得比想象中要稳许多,她靠着前鞍,身体很快放松下来。


    两人沉默片刻,陌以新先开口道:“你为何会在此处?”


    “是叶饮辰带我来的。”林安回答,“大人又为何会来这里?”


    陌以新眸光一深,淡淡道:“这里,是从顾玄英住所回城的必经之路。”


    他虽答得简短,心中却另有计较。


    叶饮辰与顾玄英相熟,多次出入他的住所,自然也知晓此处是回城之路。此人带着林安等在此处,莫非是有意叫他撞见?


    如此说来,此人不但猜到顾玄英会在今日放他离开,还特意撞上这一面,心思不可谓不深,不知对林安有何企图……


    林安笑了笑,道:“这么巧。我原本还在计划,该如何接大人出来,原来大人都早有计较。”


    陌以新默了一瞬,道:“以后,我会提前告诉你。”


    深秋的风清冷如水,吹拂而来,林安却感到被身后淡淡温热的气息包裹着,丝毫不觉冷意。


    陌以新策马徐行,沿途落叶飘零,马蹄在上面轻轻踏过,竟像是隔靴搔痒般揉在他心上,写下纷纷扬扬的诗篇。


    半个时辰后,两人回到府衙,风青已经等候多时了。


    林安惊讶道:“你怎会这么快?”


    驿站只有一匹马,风青难不成是用飞的?


    “正好遇见熟人,搭了人家马车。”风青嬉皮笑脸。


    陌以新扶林安坐下,让风青替她把脉。


    风青探手搭上她的脉门,凝神细思片刻,啧啧称奇道:“林姑娘,你的身体着实恢复得极好,才短短两日工夫,竟已补回大半气血。若换作旁人,此时还躺在床上静养呢!”


    林安也没想到,自己的恢复速度竟让风青这个神医都始料未及。


    恐怕这一来是叶笙这具身体实在争气,二来,自然也是因为叶饮辰那疗伤圣药果然名不虚传。


    林安心中正喜,便见风青眉头一皱,迟疑道:“只不过——”


    陌以新眸光一沉:“只不过什么?”


    风青“嘶”了一声,沉吟道:“林姑娘,想当初,你被黑衣人当街重伤,我曾诊出你体内有‘魂不断’之毒。此刻从脉象来看,你的毒性竟反而比那时轻些?”


    他说着,疑惑摇了摇头,“莫非是我记错了?”


    林安一怔,没想到会再次听闻“魂不断”这个名字。这些日子以来,她尽量让自己不去多想,可体内深藏的剧毒还是像一柄尖刀般悬在她头顶。


    听风青如此说,林安立时松了口气,愈发振奋道:“是吗?看来叶饮辰那药果真有神效,我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什么药?”风青听到药,眼睛便是一亮。


    “我也不清楚。”林安回答,“只听他说是疗伤圣药。”


    风青顿时有些失望,又蹙眉道:“那个叶饮辰,究竟是什么人?林姑娘,你不是从外地来的吗,怎么在景熙城还有朋友?”


    “呃……”林安想了想,解释道,“他是我来到楚朝后才偶然结识的,也只认识不久,我并不知他是何人。”


    “那你怎么还拉他的手?”风青大眼一睁,直截了当地问。


    “什么拉手?”林安一愣,才蓦地意识到他在说什么——自己当时被那个香囊惊到,的确有些失态了。


    只是,她自然无法解释香囊的事,索性理直气壮道:“你看错了!”


    风青一噎,不由被林安的义正词严惊住了,愣了半晌才转向陌以新,据理力争道:“大人也看到了!”


    陌以新站起身来,神色如常,却偏偏一句话也不接,只道:“虽然气血已恢复大半,可你毕竟伤得不轻,还是应当多休息几日。”


    风青不甘心道:“林姑娘,你还没——”


    “风青。”陌以新再次打断话题,声音仍旧温和,语气却隐约沉了半分,“莫要打扰安儿休息了,去熬药。”


    风青摸了摸鼻子,小声嘀咕:“别人那一颗药丸,可抵寻常十日汤药了……”


    林安没听清他说了句什么,只觉陌以新面色微沉,眸光更深。


    待要问时,陌以新的神色已恢复如初,温言道:“你歇着吧。若……咳,若有其他事想说,随时找我。”


    林安点头应下。


    ……


    三日后,朝中传来消息,萧濯云无辜蒙冤,立即释放。皇上对萧丞相也连带着温言宽慰了几句。


    凶手齐渊文供认不讳,被囚于大理寺。


    此案受害人为淮南王之子,凶犯为南齐皇子,朝中议论纷纷,皆以为此事十分难办。


    而皇上最终定夺,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即便是南齐皇子,既已认罪,便该伏法。倘若南齐因此不满,有所异动,也只能先礼后兵了。


    然而,齐渊文修书一封,自表甘愿一死,只想在死前见一见七公主,还有那位破解此案的陌大人。


    消息传到府衙时,仍在养伤的林安正与风青凑在一起嗑瓜子。


    风青便纳闷道:“真是奇也怪哉。”


    “是啊。”林安点头,“我原本还在担心,万一齐渊文拒不认罪该当如何,却没想到,他这般干脆。可他为何一定要见七公主与大人呢?”


    风青耸了耸肩。


    林安撂下瓜子站起身,道:“去问问大人吧。”


    风青同样站起,却略一迟疑,神秘兮兮道:“别怪我没提醒你,大人近日心情不佳。”


    林安诧异,回想起这几日与陌以新相处时,对方分明恰到好处地关心照顾,言语温和,行事有度,一如往常,丝毫未见不快,茫然道:“有吗?为何?”


    “自然是因为你啊!”


    “我?”


    风青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我问你,那日回府衙后,大人是不是告诉你,若有事想说,便去找他?”


    林安点头:“是啊!”


    “那你可有去找大人?”风青循循善诱。


    “我每日都与大人见面,也没什么事要特意找大人说啊!”


    风青扶额:“那个叶饮辰的事,难道不用找大人说吗?”


    林安一怔:“我不是说过了,我并不知晓他的身份,我没有骗你们。”


    “谁说这个了?”风青无奈,装模作样地四下张望一眼,才小声道,“偷偷告诉你,大人问过风楼,风楼说你原本已经回到酒楼,是那人又拉着你出去,然后背你走的!”


    他眼神发亮,语气郑重,“林姑娘,你难道不觉得……那人与你有些过从甚密了吗?”


    “我那不是受伤了吗?”林安解释一句,也明白过来,作为一个现代人,对于在负伤时被异性背一下这件事,根本不觉得有什么要紧。可在旁人眼中,或许便不是这样了。


    想了想,林安也无奈道:“不过是事急从权而已……等等,大人怎会因为这个心情不佳?”


    “那可不?”风青咳嗽两声便要开口,眼珠却又转了两圈,改口道,“咱们毕竟是官府中人,放着那种形迹可疑之人不管,说得过去吗?大人心系朝廷,自然会有所思虑了。”


    林安轻叹一声:道:“其实大人不必为此担心的。叶饮辰虽然来路不明,但我觉得他是个好人。你想,他带我送信,虽是在帮我,实则也帮了大人。何况我问过他,他与顾玄英并非同谋,想必不会同官府为敌的。”


    “你就那么相信他?难道你对他——大、大人!”


    他话说到一半,猛地收声,飞快地吐了下舌头。


    林安顺着他的视线回头,跟着唤道:“大人。”


    陌以新不知何时来的,面色并无波澜,淡淡道:“宫里传来的消息,你们知道了?”


    “是啊!”林安回道,“我们还在纳闷,齐渊文为何要见大人一面,正想去问大人呢。”


    陌以新道:“齐渊文与薛信一向交好,究竟为何杀人,尚无人知。”


    林安眼睛一亮:“莫非齐渊文要将此间缘由告知大人?而这缘由,竟还与七公主有关?”


    陌以新点了点头。


    林安愈发好奇,忽又想起风青方才的话,她多看了陌以新两眼,见他神色的确如常,便直言道:“大人,风青说你因为叶饮辰的事心情不佳。”


    陌以新:……


    正要偷溜出门的风青,脚下便是一软,在门前险些绝倒。


    林安诚恳道:“我想,大人实则不必忧虑,那个人飘忽不定,何时还能再见都未可知,想来也并非祸患。”


    她说着,脑中却不由自主回想起临别前叶饮辰的那句话——“下次见面,再给你讲两片叶子的故事。”


    可她连对方身在何方都不知晓,更不知是否还会有解开困惑的那一天了。


    陌以新见林安说起再见无期时,面上自然露出惆怅黯然之色,心中更是无来由地一闷,道:“一个萍水相逢之人,我还不至于放在心上。”


    他顿了顿,却又补上模棱两可的两个字,“你呢?”


    林安一愣,顺口便道:“大人都不放在心上,我自然也不用担心了。”


    陌以新见她坦然神色,也不知是喜是愁,只若有似无地轻叹一声,道:“伤处可还疼?”


    林安摇摇头,展颜笑道:“已大好了。”


    她这一笑,略显苍白的面颊上便升起两团自然的红晕,衬着白皙素净的肌肤,好似清晨里那一朵脆弱却充满生气的花苞,极易牵扯起人心中柔软的情绪。


    陌以新也温柔笑笑,道:“倘若身体还好,今日随我出一趟门。”


    “出门?”林安正愈细问,门外忽传来急促脚步声,一个身影大步流星闯入,大喝一声:“陌以新!”


    林安当即转头看去,见来人竟是萧濯云,她心中便已了然。


    ——陌以新下令将他关入天牢,他这刚一出狱,便上门算账来了。


    平日一口一个“以新兄”,此时也直呼其名了。


    “快向我道歉!”萧濯云直截了当道。


    “此言差矣。”陌以新挑了挑眉,稳若泰山,“其一,从线索指向来看,当时你的确是第一凶嫌,我将你关押,并无差错。其二,你作为当事人,理当配合办案,不计较一己得失。其三,我破解案件,还你清白,虽为职责所在,但你若懂些礼数,还是应当先道一声谢的。”


    萧濯云听得一愣一愣,咬牙切齿,玻璃心碎掉一地。


    林安抿嘴偷笑,心知萧濯云自然不会当真生气,只是莫名其妙被关了几日,急需发泄一番。


    果不其然,吼了几嗓子后,他便如泄了气一般,往椅子里一靠,嗔怨道:“本少爷自幼养尊处优,身娇体贵,如何受得了这种苦!”


    林安本来很同情萧濯云,现在快要吐了。


    萧濯云仍在继续控诉道:“你关我也就罢了,还撺掇楚盈秋天天到狱中缠我,让我身体和心灵受到双重伤害,你知道吗?”


    “喂,又在背后说我坏话!”说曹操,曹操到,七公主一脸怒容地迈进门来。


    萧濯云拿起茶杯挡住脸,一副鸵鸟姿态。


    七公主走上前去,径自道:“就知道你在这里!快和我走吧!”


    萧濯云放下茶杯,一脸悲催:“又要去哪?我是答应你去淮南找八公主,但也不用这么急吧。毕竟薛信刚死,他兄长的婚事也不可能如期举办了。”


    七公主道:“不是这件事,是齐渊文。他说要见我一面,我……我一个人有些不敢去,你陪我去。”


    她说着,眼风四下一扫,待看到陌以新时,眼前便是一亮:“对了,齐渊文不是也想见陌大人吗?正好大家同去。”


    林安也看向陌以新,便见他对自己点了点头。林安了然,想来他方才所说的出门,便也是去见齐渊文了。


    自己这颗好奇心能得到第一视角的满足,林安迫不及待。


    于是,七公主带上萧濯云,陌以新带上林安,四人一同前往大理寺——齐渊文被关押之处。


    临出门前,风青也眼巴巴望了一眼,跟着往门口挪了几步,可陌以新绝口未提带他一起。


    风青也只能腹诽一句“公报私仇”,默默守在府里数砖头了。


    ……


    齐渊文说是被关押,其实更像软禁。他毕竟乃一国皇子,皇上赐他体面,安排他居于一处清幽简居,度过最后的时日。


    几人见到齐渊文时,他正在房中写字。


    分明是最常见不过的事,可每个人的瞳孔都不由一震。


    眼前,地上、桌上、椅上,到处都铺满了宣纸,层层叠叠,张张都只有一个字——“秀”。


    见有人前来,齐渊文抬起头来,神色平静,眉眼之间竟有种诡异的安然,全然没有将死之人的悲怆与惶恐。


    他身着一袭素白衣衫,发髻一丝不乱,手中毛笔仍滴着墨水,点在半张未写完的“秀”字上。


    七公主讶异看着眼前这一幕,俯身拾起一张纸,喃喃道:“秀……你是在写,八皇妹的名字?”


    八公主的闺名,正是楚盈秀。


    齐渊文唇角缓缓扬起,露出一抹欣慰的笑意:“你果然与她情义甚笃,看到这个字,便想到是她。我果然没有找错人。”


    “什么意思?”七公主疾步上前,“此事与八皇妹有何干系?”


    齐渊文面色忽而苍白,哑声道:“盈秀她……两年前已不在宫中。”


    七公主惊道:“你也知道此事!”


    “你果然也知道……”齐渊文并不意外。


    七公主略一迟疑,还是道:“八皇妹临走前告诉我,她与淮南王世子订了亲,要先去淮南了。”


    齐渊文眼中浮起浓重的哀意,目光落在手中那一纸“秀”字上,仿佛凝固一般:“也是在她走前,她命婢女辗转传信于我,说缘起缘灭皆无情,让我不必再等。”


    “什么?”七公主愈发惊愕,“你、你们……”


    “不错。”齐渊文的神情平静而坦然,“我自幼来景都为质,时常伴读于宫中,后来便见到了盈秀。起初只是惊鸿一瞥,未曾想,我竟有幸与她心意相通。”


    他微微一顿,眉眼间透出一抹藏于记忆深处的满足,“盈秀说,皇上素来宠她,待宫里开始为她议亲,她便向皇上禀明心迹,皇上定会应允。”


    七公主一脸怔然,回忆起那段时间,八皇妹偶尔流露的少女情态。原来那时,她的心早已系于眼前这个质子身上。


    齐渊文继续道:“当我收到她那封信,我根本无法相信。五公主和七公主都尚未议亲,皇上怎会仓促为盈秀定下婚事?盈秀与淮南王世子薛朗素无深交,又怎会移情于他?可那字迹,分明是盈秀亲笔,她已远走,我……我除了强迫自己接受,又能如何?”


    他说到此,声音愈发喑哑,“可我从未想过,就在半年前,薛信一日同我饮酒,酒醉之下,竟说出了此间原委!”


    “什么原委?”七公主急问,心中已有种不祥的预感。


    齐渊文疏淡的眉目间骤然升起怨愤与憎恶,一字一句咬牙道:“薛朗一直贪恋盈秀的美貌,而盈秀却对他不假辞色。两年前,淮南王携世子入京,薛信便为他兄长献上一计,趁宫宴人多纷乱之际,设法引开盈秀,将她……将她迷晕。后来,再寻到她时,她与薛朗双双醉倒在某个无人的偏殿……”


    “什么!”七公主惊呼一声,向后跌了一步。


    “此事关乎皇室尊严,自然不能声张。皇上为保盈秀清誉,私下与淮南王定下婚约,拟待她年长后再行公布。可淮南王担心夜长梦多,便请求让盈秀提前前往淮南,这才有了后来的安排。”


    齐渊文无比艰难地讲完,七公主早已泪流满面,她双拳攥得生紧,身子微微发抖,不可置信道:“竟有此事……八皇妹她、她……”话未说完,已泣不成声。


    林安也神情冷肃,心头怒火翻涌。这个薛信,简直禽兽不如,竟能想出如此腌臜伎俩,生生毁掉一个女子的清誉与幸福。


    而他那兄长薛朗,显然也是一丘之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实在令人作呕。


    齐渊文眼中寒光一闪,语气冷然:“盈秀贵为公主,我亦是一国皇子。然而遭此阴谋算计,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此仇不报枉为人,我一死不悔,只恨让他死得太过便宜。”


    陌以新此时道:“你要见七公主与我,是想让我们设法解救八公主?”——


    第52章


    “不错。”齐渊文目光中透出决绝之色, “七公主与盈秀感情深厚,陌大人秉持正义,足智多谋。我思来想去, 唯有你们二人, 是最合适的人选。”


    “我绝不会袖手旁观!”七公主怒喝一声, “淮南王欺人太甚,皇帝舅舅怎能如此任其摆布!”


    “盈秋。”萧濯云安抚地轻拍她的肩膀,“淮南王毕竟手握这一把柄,皇上为保八公主清誉,不得不将他稳住。”


    他长叹一声,转向齐渊文道:“其实在案发前,我已答应盈秋,暗中前往淮南,寻访八公主, 问清原委。如今既知内情, 我更不会放手不管。”


    “好……好……”齐渊文听罢, 眼中光芒一点点汇聚,面上浮现出一种心愿得偿的安宁,低声喃喃,“至此, 我也了无遗憾了。”


    林安心头一紧, 暗道一声不好,急忙上前两步,齐渊文却已软软倒下, 口吐鲜血。


    他竟服了毒!


    众人大惊之际,齐渊文却又大笑起来,仰面朗声道:“薛信, 杀你一次怎么够?我还要跟到地下,将你碎尸万段!生生世世,叫你不得好死!”


    凄厉的叫声经久不绝,直到齐渊文气息已尽,仍旧怒睁着双目,好似执念未了。


    ……


    从大理寺离开后,林安心中犹自疑惑重重。


    淮南王一家的行径的确可恨,然而在整个事件中,皇上的表现,似乎太过软弱。


    她虽刚来楚朝不久,可楚朝毕竟能令周边小邦遣质纳贡,听起来好歹是个强国。若说皇上投鼠忌器,顾念八公主名节,不得已定下这门亲事,倒勉强说得过去。


    可淮南王竟敢得寸进尺,提出让八公主在婚事公布前便前往淮南——如此几近无理的要求,皇上居然也会答应?


    即便他是威震一方的异姓王,皇上也不该如此一让再让吧?


    这些疑问,在林安心头如浮云翻涌。


    可眼下,一切似乎已尘埃落定,案情就此落下帷幕。


    凶手齐渊文虽“畏罪自尽”,但皇上念及淮南王丧子之痛,下旨追封薛信为“德嘉世子”,丧礼之制,一应比照世子规格来办。


    淮南王悲痛欲绝,世子薛朗亦从封地赶来,与父亲一同扶灵回乡。


    萧濯云与陌以新商议趁此机会前往淮南,设法救回八公主。然而未及行动,朝中又发生了一系列雷霆之变。


    就在淮南王一行出发前,有人在薛朗的贴身衣物中,发现了淮南王父子意图谋反的往来书信。


    没想到朝廷待他们如此礼遇,他们仍因薛信的死心怀不满,竟妄图拥兵造反,叛出朝廷。


    皇帝震怒,即刻派兵包围了淮南王父子下榻之处,以雷霆手段将二人拿下,又火速命封地附近的驻军屯兵淮南,严防暴动。


    封地那边尚未接到来自景都的半点风声,淮南一带已如铁桶一般被重兵封锁,再无反抗余地。


    随后,更是从淮南王府搜出了更多谋反的证据,桩桩件件,无可辩驳,只待一朝清算。


    谁也没有想到,短短月余,楚朝便再无“淮南王”这个封号了。这个盘踞一方数十年的藩王家族,仿佛在顷刻间土崩瓦解。


    林安每日关注着此事消息,一次又一次的出乎意料之外,愈发觉得其间并不简单。


    便在此时,七公主又带来一个意想不到的好消息——八公主回来了!


    ……


    “这场大戏,此时才算真正落幕吧。”一个多月过去,林安的伤早已养好,正坐在陌以新书案旁,望着窗外阳光洒落的庭院,语带感慨。


    陌以新正垂眸写字,闻言停下笔,抬起头:“安儿此话怎讲?”


    这段时间以来,林安对这个称呼已经彻底适应,思忖道:“若我猜得不错,所有人,包括淮南王,和我们,都被皇上骗了——所谓谋反,是皇上一手制造的。”


    今日萧濯云来过府衙,一定将打探清楚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了陌以新。她此刻前来,便是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


    陌以新会心一笑,神色间却有几分怅然,缓缓道:“还有八公主。”


    “什么?”林安微怔。


    “盗取淮南王印鉴,伪造谋反书信,是远在淮南的八公主做的;而发现那些证据之人,则是皇上安排的。”陌以新顿了顿,“这场大戏,是皇上与八公主联手布下的。”


    林安双唇轻动,只感到头皮一阵发麻,一时说不出话来。


    “两年前,八公主被毒计暗算后,皇上给了她两个选择。其一,留在宫里,即便淮南王传出流言,清誉被毁,皇上也会护她周全,荣华富贵度过余生。


    其二,听从淮南王的安排,远赴淮南,皇上会派人保护她在成婚前不受侵犯,而她则需要在这两年的时间里,寻找机会,一击制敌。”


    林安愣怔许久,才道:“八公主……选择了后者。”


    “不错。”陌以新轻叹一声,“八公主想了很久。她自小性情温顺柔婉,最终却下定决心,亲手为自己讨回公道——她成功了。


    皇上原本打算在薛朗带她进京完婚时发动计划,却发生了齐渊文杀害薛信之事,于是,行动提前了。”


    林安咬唇不语,心中五味杂陈。


    那个柔弱的女子,娇生惯养的公主,是怎样在受辱之后,远赴异乡,潜伏两年,日日面对仇敌,周旋其中……


    这第二条路,是一条荆棘丛生的血泪之路,可在那荆棘之后,有一样最宝贵的东西,那便是尊严。


    “八公主长大了,长成了一个令人敬重的女子。”陌以新望向窗外,落叶飘零,他的眉目间有欣慰,亦有不忍。


    “还有皇上……面对八公主,能放手让宠爱的小女儿自己做出选择,不论她选哪条路,都全力支持,是为慈父;面对淮南王,能假意礼遇,暗中布局,直到准备充分,一朝发难便掌控局面,是为能君;面对齐渊文,虽知他是为八公主杀人,仍不徇私情,亦不忌惮南齐一国的分量,坚持以国法处之,是为天下明主。”


    林安听得连连点头,也对这位楚皇心生敬意。


    她忽然产生一个念头,或许,陌以新也是因此,才不留余地地拒绝了顾玄英。


    在这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时代,若能得一位明君,的确是天下苍生之幸。


    林安正揣摩间,陌以新将方才写好的纸折起,递给风楼道:“拿去回帖吧。”


    林安回过神来,好奇道:“什么回帖?”


    风青在一旁抢答:“年关将至,每到这个时节,便是要举办嘉平会的日子了!”


    “嘉平会?”林安尚未听过这个名字。


    陌以新解释道:“嘉平是腊月的别称,故每年腊月这一宴会,便称嘉平会。”


    “原来如此。”林安点点头,“这是什么宴会?”


    风青眉飞色舞道:“我可已仔细打听过了,嘉平会乃皇上登基后亲自设立,是楚朝最有意思的宴会。不同于寻常宴席只顾吃喝看歌舞,此会花样繁多,宾客皆可亲身参与,游戏其中,甚是新奇有趣!”


    林安听得起了兴致,方才还感慨这位皇帝有雷霆手腕,却不知还有如此闲情逸致。


    陌以新既然说回帖,自然是受邀了,只是不知她是否也有机会同行凑个热闹,见识一下楚朝人是如何玩乐的。


    林安这般想着,便打听道:“既是皇上设宴,想必是在宫里吧?”


    “非也非也。”风青摇头笑道:“是在苏怀龄苏老将军府上。”


    原来,皇上体恤这位苏老将军卸甲后闷闷无事,便将嘉平会交给他来办,到如今已是第六个年头。


    俗话说“老小老小”,苏老将军上了年纪,反而愈发童心未泯,每年都要变着法子增添新趣,嘉平会也一年胜过一年。


    这宴虽设在将军府中,却是替皇上办的,皇上每年都会亲临,给足了老将军面子。所以,能受邀赴宴者,皆是皇亲贵胄、朝中重臣。


    林安听罢,眨眨眼,确认道:“大人也受邀了?”


    风青得意道:“那是自然,这几个月来,大人又破了几件奇案。绣鞋诅咒一案,牵涉相府和泊阳侯府;秋水云天一案,又牵涉淮南王和南齐皇子,都是连皇上都过问了的大案。大人如今风头正盛,不少人都慕名想要一见。”


    林安唇畔微微扬起——这些案子,她也都参与其中。


    风青说着,却又叹了口气:“可惜这嘉平会,光是皇亲贵胄便占了大半席位,像大人这般额外受邀之人,只能多带一名宾客,已是极大的体面了。”


    “一名宾客……”林安心中不免有些失望。风青平日里最爱热闹,与大人相识更久,又年纪小些,自然还是该他去。


    正遗憾间,却听风青道:“林姑娘,你和大人同去,回来可要好好讲给我们听。”


    “我?”林安惊讶。


    风青理所当然道:“我与风楼两兄弟,谁去都不公平,只好便宜你了。”


    林安心知风青是有意相让,心中一暖,也不再来回推辞,郑重点头道:“等我回来,一定仔细说与你们听!”


    ……


    腊月十五,便是嘉平会这一日,林安与陌以新一同前往苏老将军府。


    临近年关,景熙城街头早已张灯结彩,人们走街串巷,熙熙攘攘,处处洋溢着喜迎新岁的热闹气象,令人心情也随之雀跃起来。


    虽是隆冬时节,天气严寒,林安却精神十足,眼中闪着光彩,一路轻快前行,忽而问道:“大人可知,今日宴会具体都设了哪些花样?”


    陌以新侧首一笑:“我也是头一回赴宴,旁的尚且不知,只听说苏老将军备了一份大礼,要赠予今日运气最好之人。”——


    第53章


    “也不知如何才算运气最好……”林安琢磨着, 愈发期待,“这位苏老将军如此童心未泯,想必是位妙人。”


    陌以新却轻叹一声:“苏老将军已过古稀之年, 他有四个儿子, 孙辈却空无一人。”


    林安诧异:“为何?”


    陌以新娓娓道来。


    苏家是武将世家, 老将军的长子苏蓝英,战死沙场时甚至尚未成婚。


    次子苏流华,同样战死,只留下一位孀妻,守寡十年后,在老将军的主持下改嫁了。


    三子苏叶嘉,在战场上断去一臂,性情大变,至今尚未娶妻。


    幼子苏清友, 没有再入军中, 他尚且年轻, 娶有一妻,只是还未有身孕。


    林安听罢,不由愕然。


    在她原本的想象中,这位老将军定是一位老顽童似的长者, 生活安乐, 颐养天年。却不曾想,他是经历过几次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还对生活抱有这般热情。


    陌以新接着道:“在两次丧子之痛后, 苏老将军夫人郁郁成疾,含恨而终,苏老将军再未续弦, 直到如今。”


    林安更加唏嘘。在这个年纪,本该子孙绕膝,乐享天伦,苏老将军却……


    风青曾说他卸甲后在家闲来无事,原来这“闲”字背后,竟是如此深重的悲伤与孤独。


    这位苏老将军,待妻子用情专一,还帮孀居的儿媳改嫁,在这个时代,足可谓胸中有丘壑,心内怀真情。只愿苏四公子夫妇早生贵子,好叫老将军含饴弄孙,得享天伦之乐。


    两人一路闲谈,到达苏府时为时尚早,却已宾客如云,四公子苏清友站在门前迎客。


    林安又是一阵唏嘘,偌大一座将军府,能来迎客的,竟也只有这一个男丁了。


    踏入苏府大门,穿过重重屏门与曲折游廊,两人最终来到内院花园。


    此园名为“馨园”,是苏老将军为嘉平会特地开辟的一方园林,据说在整个景都也排得上号。


    只见奇峰假山错落有致,花木扶疏,红梅点点,寒香沁人。潺潺溪水绕石穿林,亭台楼阁掩映其中,雕梁画栋间皆有风雅之意。


    四处悬挂的灯笼随风轻晃,与水波相映成趣,处处流露着匠心独运的巧思。


    而更令她大开眼界的,还不是这园中景致,而是此处那一派热闹景象。


    宴会虽尚未正式开始,宾客们已三五成群,玩得兴起——有人在园中投壶比准,有人在廊下对弈品茶,长阶旁竟还支起套圈的彩架,还有各种令林安仿佛似曾相识的项目,四下时而传来阵阵喝彩与哄笑。


    更有甚者,在一方凉亭中,五六个粗壮汉子正围桌而坐,开坛痛饮,划拳行令,笑声震天……


    林安看得啧啧称奇,倘若不是事先知道场合,真会以为自己闯进了哪家庙会。


    陌以新笑道:“那几位都是军中武将。中间那位赤色衣袍者,便是苏府三公子苏叶嘉,他自断臂后便卸甲归家。其他几位都是他旧日同袍,此次平了淮南王之乱,才随军返回景都。而今故友重聚,开怀痛饮,也是人之常情。”


    “原来如此。”林安点头。


    细看之下,那位三公子右侧袖管的确空空荡荡。此人身高体阔,结实健壮,分明是如此骁勇之人,却只剩一条左臂,着实令人惋惜。


    如今看到同袍得胜归来,他亦尽情欢饮,可酒过三巡之后,满座喧闹之中,是否也藏着无法言说的苦涩?


    两人在园中一路游赏,行至一处,花木掩映之间,忽见前方人头攒动,尤其热闹非凡。


    林安目光一扫,忽而看到人群中的七公主和萧濯云,他们与十来人围在一处,方才在门口迎客的四公子苏清友也在其中。


    林安忙向陌以新指道:“七公主与萧二公子在那里!那是在玩什么?”


    陌以新循声望去,解释道:“那是一种字谜游戏。出题者先暗写一字,作为谜底;再围绕此字说三句提示,作为谜面。其余人据此猜测,且依次说出一句与此相关的话。轮到最后一人时,便要说出此字。倘若有人应对不出,或所言牵强,便要罚酒一杯。”


    林安听得津津有味,暗暗想道,这游戏听起来复杂,其实却和大学里常玩的“谁是卧底”是一个道理。倘若描述得太含糊隐晦,会被人质疑,可若说得太明白,又会暴露题目,失了趣味。


    这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令林安颇为亲切,不由便向那边多看了几眼。


    陌以新见林安似有兴致,便道:“过去一试?”


    “先去看看他们这一轮是何题目!”林安说着,脚步轻快地往那边靠近几分,眼中尽是跃跃欲试的光彩。


    此时正好轮到七公主出题,她背过众人,在纸上写下一字,而后将纸收好,转回身不假思索道:“这一题不难,诸位听好。第一句,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第二句,岁到除夕,有何不可;第三句,半出尘烟外,入世惊回首。振衣随鹤起,身渡蓬莱洲。”


    说完,她便看向身旁的萧濯云,示意由他开始猜。


    萧濯云笑了笑,同样不假思索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七公主“扑哧”一笑,嗔怪道:“虽猜对了,但可算不上文雅。”


    众人哄笑一片,便接着轮流下去。


    陌以新看向林安,眉眼间隐含笑意:“安儿猜出了吗?”


    林安若有所思道:“有点想法。”


    “说来听听?”


    “第一句,可取其中‘山’字和‘人’字;第二句,‘岁到除夕’,是在‘岁’字中除去‘夕’,为‘山’,‘有何不可’则是‘何’字中不要‘可’,为‘亻’,合起来正是一个‘仙’字。第三句,‘出’字取半为‘山’,‘入’字回首为‘人’,亦是同样。而萧二公子所说那句,自然是沾了八‘仙’之一的吕洞宾了。所以我猜,这是一个‘仙’字。”


    陌以新由衷赞道:“安儿果然聪慧。”


    林安扬唇一笑,又将视线转回场中。这一圈下来,倒也有人说不出罚了酒,轮到最后一人,正是四公子苏清友,到此处,便该由他最终说出这个字来。


    苏清友歉然一笑,道:“清友心中虽有答案,但此字乃亡母名讳,不敢擅提,愿罚酒一杯!”接着,举起面前酒杯,一饮而尽。


    七公主恍然点头:“原来如此,是我唐突了。”


    言罢,便将先前写好的字翻出来展示给众人,正是一个“仙”字。


    林安正想参加下一轮,便见萧濯云余光瞥到这里,扬声招呼道:“以新兄!”


    一群人循声望了过来,苏清友作为东道主,率先起身作揖道:“原来是陌大人,久仰久仰!不知陌大人可愿与我等同乐?”


    陌以新信步而来,神色温雅:“谢过苏四公子,本官正有此意。”


    众人纷纷叹道:“原来是屡破奇案的陌大人。”


    如今无人不知新任景都府尹陌以新,可在场这些世家公子中,真正见过他的人却并不多。


    此时一见,只觉这位府尹竟如此年轻,还生得这样一副好相貌,眉目如画,丰神俊朗,云淡风轻往人前一站,便自是一派风流蕴藉,卓尔不群。


    其中一人打趣笑道:“陌大人断案如神,足智多谋,来与我们玩这小小猜谜,定是要赢个遍了!”


    另有人附和:“欧阳公子所言极是!”


    众人寒暄之际,身后忽而传来一声大笑。


    林安与众人一并循声望去,只见这发笑之人,正是先前与三公子苏叶嘉在亭中饮酒划拳的武将之一。


    此人一身劲装,满脸虬髯,面上带着酒意,高声开口:“这位便是传说中的景都第一聪明人,神鬼莫测陌大人?”


    林安一怔,此人随是称赞之语,语气神态间,却显然颇含轻慢之意。


    果然,便听他紧接着道:“听闻陌大人,文未曾中科举,武不能开弓箭,可是当真?”


    原本欢声笑语的四周,顿时一片寂静,空气顷刻凝滞。


    众人神色皆是一凛,面面相觑,不敢言语。


    素闻这位陌府尹深不可测,手腕冷硬,初入仕途便坐稳了景都府尹之位,从来无人胆敢招惹。


    谁也不曾想到,这醉酒的粗人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出言不逊。


    ——此事,恐怕难以善了。


    林安眉心微蹙,一股淡淡的不悦在心头浮起。果然,不论古今,借酒撒疯之人总是最令人厌烦。


    众人屏息之际,陌以新却神色未动,波澜不惊。那双清冷如洗的眸子淡淡扫过虬髯武将,面无表情吐出两个字:“不错。”


    不疾不徐,喜怒难辨,周围的风声却仿佛低了几分。


    一时间,众人更觉喉头发紧。


    此人万万没想到,自己分明有意挑衅,陌以新竟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一句反驳也没有,一丝怒意也不曾给他。他的气势反倒被一盆冷水泼尽,有力无处使,顿觉憋闷至极。


    噎了片刻,他又咬牙道:“堂堂男儿,不思上阵杀敌建功立业,只会揣度阴谋诡计,如此也配做男人?”


    此言一出,不少人倒吸一口凉气。


    陌以新依旧未动,只是微不可察地偏过头,看了林安一眼。


    一个醉汉的几句浑话,于他而言不若蚊蚋,不值一哂。可今日,林安在此。


    此人当着林安面前,说他不配为男子。


    陌以新眸光一敛,再次望向那人时,向来古井无波的眼中,透出平日罕有的锋芒。他微微眯了眯眼,一股无形的威压自他身上散开,叫人霎时间如坠冰窟。


    那武将不由神情一变,生出几分警惕。


    陌以新唇畔勾起一个冷漠的弧度,从容道:“我让你三招——”


    便在此时,林安却忽而轻笑一声,上前一步,眉眼明媚,朗声道:“这位将军,我们这里正在猜谜,我来出一道题,不如将军也猜猜看?”


    语气轻快宛若调笑,唇角也始终带着三分笑意。


    不待对方答话,林安便接着道:“第一句,墙上芦苇;第二句,山间竹笋;第三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请将军猜猜,这是什么字?”——


    第54章


    那武将愣了愣, 眯眼看向林安,不耐烦道:“你是哪里冒出来的小鬼?”


    陌以新也看向林安,眸中隐伏的寒意忽而一动, 随即悄然化开, 闪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细微笑意, 好似冰雪消融,乍然回春。整个人愈发显得光华夺目,不能逼视。


    萧濯云亦饶有兴致地看了林安一眼,似笑非笑。


    林安不理会武将的轻蔑,含笑道:“看来将军猜不出,我来为将军解释。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正似将军醉酒后走路不稳之态;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又如将军刻薄自大、胸无内涵的性情;而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自然是指面前的将军。所以这道题的谜底, 正是一个‘你’。”


    围观人群中, 不少人一下没忍住,笑出了声。


    这武将听林安说完,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气得满脸虬髯直颤, 原本就带着酒意的脸愈发涨红。


    他怒目圆睁, 双拳一捏,便要作势冲上。


    陌以新一步挡在林安身前。


    苏清友也上前一拦,冷声道:“魏将军, 圣驾可就要到了。”


    “燕归。”身后又传来一声呼唤,众人一看,竟是三公子苏叶嘉。


    他显然也带着几分醉意, 步履微晃地走近,伸出仅剩的左臂一把揽过魏燕归肩头,沉声道:“你这臭小子,说是去如厕,半天不见人影,不会是喝怕了吧?”


    魏燕归打了个酒嗝,看了看身前的苏清友,又看了看身后的苏叶嘉,哼出一声,与苏叶嘉相互揽着,踉跄离开了。


    众人暗暗摇头,皆十分默契地不再议论此事,仿佛从未发生过这样一段插曲。


    萧濯云看向林安,挑眉道:“从前没看出来,你胆子倒真不小。”


    林安耸耸肩,随口道:“不过一个长舌醉汉,有何惧哉。”


    七公主将视线在林安和陌以新之间打了个转,点头赞道:“你倒是很护着陌大人,是个有情有义的女子。”


    林安倒不知如何接话了,一怔之下,只干巴巴道:“谢公主夸奖。”


    陌以新轻咳一声,仿佛要掩去什么,唇角的笑意却还是悄然浮现。眼底清光流转,仿佛连站姿都比平日还要挺拔几分,整个人如春山初晴,神采清朗,不自觉透出一股藏不住的意气风发。


    他的目光专注落在林安身上,风度自若,神色从容,声音温润含笑:“安儿,方才那题出得极妙,接下来这一轮,不如我们一同猜猜?”


    林安正要应下,忽听远处传来一声拖长的尖利嗓音——“皇上驾到——”


    整个园中顿时安静,原本喧闹的众人纷纷止住声息,循声跪拜,齐声高呼:“参见皇上!”


    御前内侍簇拥之下,一袭明黄龙袍的楚皇步入园中,神色温和,目光沉静。


    落座于专设御座之后,皇上微微抬手,语声清朗:“免礼平身。嘉平会上,不必拘束。”


    自淮南王一事后,林安便对这位帝王多有好奇。此时趁着人多,飞快地看了几眼。


    只见他看起来不过天命之年,目如朗星,唇边含笑,眉宇间自有一股帝王威仪,又不失仁厚之意。举手投足之间从容稳重,愈显睿智。


    众人起身,场中仍是一片寂静,只听一道老迈却轻快的声音道:“皇上驾临,老臣方才忙着投壶,竟未迎接圣驾!”


    伴随着这道声音,走出一位须发尽白,红光满面的老者,精神矍铄,笑容可掬,想来便是苏怀龄苏老将军了。


    皇上亦满面笑意,对老将军道:“老将军尽可自便,朕是来凑热闹的,可不是来扫兴的。”


    苏老将军声若洪钟,高声笑道:“那便请皇上与老臣对弈一局可好?”


    眼看皇上丢下众人,与老将军兴致勃勃地下棋去了,众人也便如往年一般,各自散开,继续游乐,园中很快又热闹起来。


    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皇上才重新回到园中。几位皇子也自各处陆续归来,围拢在皇上身边。


    林安悄然打量,暗自辨认着,高大些的是三皇子,消瘦些的是四皇子,最年幼的是六皇子,还有一位年纪更长的,自然便是排行老大的当今太子了。


    七公主嗔叫道:“舅舅怎么才来,盈秋都饿了。”


    皇上笑道:“朕与苏老将军战得兴起,险些忘了时辰。”


    七公主轻撇朱唇:“舅舅不守时,可要受罚。”


    皇上一脸慈爱,笑骂道:“你这丫头,又想从朕这讨点什么好?”


    说着向七公主身边一扫,毫不意外地看到萧濯云,又看到萧濯云旁边的陌以新,视线便停了下来,落在陌以新身上。


    “上个月,陌卿又为朕破了一桩大案。”皇上的声音亲切而沉稳。


    “回皇上,此臣职责所在。”陌以新道。


    “彼时陌卿立下三日军令状,若完不成,以欺君之罪论处。可陌卿既已完成,自然也当有赏。这月余诸事繁多,朕倒忘了此事。”


    陌以新道:“谢皇上,臣已领官家俸禄,不敢额外受赏。”


    皇上摆了摆手:“朕素来赏罚分明,且最欣赏有胆有识之人。嘉平会上无需拘束,你想要什么赏,直言便是。”


    陌以新仍恭敬推辞。


    皇上便道:“那便暂且记下,日后若有所求,再向朕提。”


    而后也不等陌以新答话,又对七公主道:“待苏老将军过来,午宴便可开始。盈秋不是饿了吗,待会多吃一些。”


    正当此时,苏老将军自抄手游廊中走出,爽朗笑道:“午宴且要再等片刻,老臣依着皇上先前的启发,另设了一个新节目,为今日再添些趣味。”


    他说着,向身后随行的一排婢女招了招手。只见婢女们齐齐上前,每人手中皆提着一个精致花篮,篮中隐约可见许多彩色香囊样的小物件。


    苏老将军道:“老臣备下一份大礼,至于这礼归谁所有,便全看诸位运气。篮中这些小布囊,个个内藏一枚小玉片,中间镂空刻着一字,字字不同。


    稍后老臣便命人将这些布囊分发下去,人手一只。到宴会结束前,请皇上从中选出一字,谁布囊里的字被选中,谁便是大礼得主。”


    林安听罢便已了然——陌以新所说的“运气最好之人”,原来便是这么个说法。这不就是现代常见的抽奖环节嘛?


    没想到这位老将军如此有创意,而且居然还是受了皇上的启发。


    皇上含笑听着,听罢挑眉道:“让朕来选字,朕岂不是可以随心意选人?”


    “舅舅,你可一定要选盈秋的字。”七公主公然作弊。


    “非也,非也。”苏老将军捋须而笑,神情颇为得意,“这些布囊皆由老臣亲自保管,外面一模一样,绝无记号。在皇上选字以前,谁都莫要擅自打开窥看。


    且每只布囊内层皆衬以厚棉,手感相同,从外面断然摸不出所刻之字。所以,就连皇上也无法徇私。”


    “老将军果然别出心裁。”皇上抚掌笑道,“不知这些玉片上都是什么字?可有说法?”


    苏老将军道:“老臣钟爱一首《赤壁赋》,便将此赋逐字拿来取用,重复的字只取一次。”


    “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皇上吟咏道,“将军豁达超脱,随缘自适,果然有大胸怀。”


    苏老将军抚须一笑,便命下人开始分发布囊。


    林安翘首以盼,殷切期待自己能拿到最幸运的那个字。


    一个婢女发到这里,将一只布囊递给陌以新,却不慎将布囊脱手而出。


    婢女连忙俯身寻找,看到布囊就落在几步之外的不远处,稍稍松了口气。


    她快步拾起,用手帕小心擦拭一番,又双手奉上,低眉顺目道:“小婢疏忽,请大人恕罪。”


    “无妨。”陌以新随手接过。


    林安捏了捏自己手中的布囊,只觉内里确是一块硬物,却因棉衬厚实,只能依稀摸到一圈轮廓,完全摸不出上面镂空的线条,更不可能辨出字样。她又捏了捏陌以新的布囊,亦是如此。


    两人将布囊各自收起,相视一笑。


    约莫过了一刻钟,布囊已尽数分发完毕。园中钟鼓轻鸣,午宴也随之正式开始。男女席位分列两旁,林安与陌以新便自此分向而行。


    七公主拉着林安一道而行,口中道:“原先几次见你时,你都老实本分,没想到竟也有胆大妄为、牙尖嘴利的一面,竟敢变着法儿对那五大三粗的武将出言讥讽,真是很对本公主的胃口!”


    林安没想到七公主还会提起此事,又对自己赞不绝口,连忙谦虚道:“我只是一时冲动……”


    “这就对了。”七公主轻笑一声,“那种人啊,你不得罪他,他也来招惹你,倒不如得罪个痛快。”


    林安抿唇一笑,她的确很喜欢七公主的性格。一个在深宫中长大的无父无母的女孩子,竟能活得如此自信率真,敢爱敢恨,可见皇上将她保护得很好,是在爱中养大的孩子。


    嘉平会素来不拘礼数,七公主本也不喜席面上的俗套应酬,索性拉着林安避开中心,在一处角落寻得一方清静的小桌。


    两人正要入座,忽自男席的方向传来些许骚动,而后便听有人议论起来。


    “那边有人失足落水了!”


    “是啊,听说是陌大人,落入了假山旁边的池塘。”


    林安一惊,不由站起身来,想要过去查看。


    七公主将林安拉住,笑道:“不必担心,那池塘浅的很,只有小孩子才会溺水。以陌大人的身形,水顶多没到他胸口,不会有事的。”


    林安稍稍松了口气,心头却又泛起疑虑。


    陌以新一向谨慎,无论何时都步履从容,怎会不慎落水?


    林安微微蹙眉,目光在假山一带略作搜索,果然看见陌以新正撑着岸边翻身而起,衣襟湿重,神色仍旧镇定。待他立稳身形,又理了理衣襟,看起来并无异样。


    不远处,苏清友唤来一名下人,吩咐几句。那下人得令,便快步上前,引着陌以新往园外方向去了,想来是去寻间客房,换身干衣。


    林安又站起身来。


    七公主挑眉道:“又怎么了?不是已经没事了吗?”


    林安道:“公主,陌大人受不得寒,眼下正值严冬,池水更是刺骨,我去借件披风,给大人送去。”


    七公主摇头笑道:“去吧去吧,有你这般关心,难怪陌大人气色一日胜似一日。”


    林安嘴角抽了抽,向公主施了个礼,便快步离去。


    借披风倒也顺利,毕竟偌大一座将军府,要什么都应有尽有。


    待林安捧着披风回到馨园,陌以新却尚未回来。


    林安正思忖着是否要去客房寻人,便见一小厮自身旁匆匆跑过,脚步慌乱,双手在短褐衣摆上来回蹭擦。


    林安目光一转,无意间瞥见这小厮衣上沾着点点油漆,像是在府里做工之人。


    只见这小厮一路跑到皇上和苏老将军近旁,低声禀报了几句,神色惶然。


    苏老将军听罢便是一惊,高声道:“快,快去客房灭火!”


    林安脑中轰然一响,整个人瞬间僵住。客房……灭火?陌以新还在那里!


    先是落水,接着起火,这一连串的意外,怎会如此巧合?难道……都是冲着他来的?


    手中的披风落在地上,林安却毫无察觉。胸口仿佛被什么堵住,说不清是惊惧、是愤怒,还是别的什么情绪,只觉得耳边一片嗡鸣。


    她就这样怔了片刻,忽而拔腿便朝客房的方向跑去。可尚未出园,便被馨园门口守着的侍卫拦了回来——馨园已被封锁。


    人群起了波动,有人四下走动,有人窃窃私语。皇上和苏老将军也都面色凝重。


    林安立在花园一隅,面无表情,脑中一片空白,四下仿佛都被白雾笼罩,迷茫而遥远。


    不知过了多久,人群之中,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炸响——因酒醉而歇在客房的魏燕归将军,死了!


    林安仿佛猛然从纯白的幻梦中醒过神来。她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却仍有种不祥的感觉,在心头挥之不散。


    又过了半盏茶的时间,陌以新终于再次回到馨园,林安脚下不由一动,便要迎上前去,忽察觉到所有人似乎都正看向陌以新。


    林安方才始终出着神,尚未多想,只见陌以新眉心微蹙,眸光深深,若有所思。


    至此,所有人都已到齐。


    方才从林安身边仓皇跑过的那个小厮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禀告着:“小人正在东跨院中做事,忽闻到一阵烟味,小人循着烟味前去查看,发现是来自雁行院的一间客房。


    听说今日有宾客酒醉酣睡在此,小人怕有危险,便敲门提醒,可房中并无回应。小人心道事急从权,大着胆子推门而入,竟、竟看见……躺在床上的宾客,整张脸都起了火!


    小人吓了一大跳,手忙脚乱上去扑火,好不容易用被子扑灭了火,才发现那位宾客已经没、没气了!小人也是后来才知道,那是魏将军……”


    小厮说着,面上露出惊恐之色。


    刑部尚书王大人此时补充道:“仵作已查验过,魏将军乃窒息而死,且口鼻内并无烟灰碳末,说明是死亡后才发生起火。而死亡时间,就在半个时辰以内。”


    所有人再次看向陌以新,王大人犹豫片刻,还是接着道:“半个时辰以内的这段时间,也就是从分发完布囊到现在,所有人都因午宴而准备入席,只有陌大人一人,有单独离开馨园的时间。”


    陌以新沉声道:“下官是因不慎落水前去更衣,有带路的小厮为证。”


    苏老将军抬了抬手,让方才给陌以新带路的小厮出来回话。


    那小厮也是战战兢兢,扑通跪下道:“小人知晓今日有客在雁行院歇息,为免贵客间相互惊扰,小人便将陌大人带到相邻的青岚院更衣。陌大人进入客房后,小人便在门口候着,后来才与陌大人一同回来。”


    陌以新对皇上道:“魏将军在雁行院,臣却在青岚院,何况还有小厮守在门口,倘若臣曾经出门,小厮自会知晓。”


    众人一片安静,只有站在皇上身边的太子开口道:“雁行院与青岚院彼此相邻,倘若陌大人从客房后窗翻出,穿过屋后的草地,便可避过门口的小厮,独自前往雁行院了。”


    林安微微蹙眉,他们与太子从无瓜葛,太子却将嫌疑往陌以新身上扣。倘若他是为了显摆自己那点头脑,在皇上面前表现一番,可就太愚蠢了。


    七公主看了萧濯云一眼,有意为陌以新开脱,便佯作嗔怪道:“陌大人可是接连破案的功臣,太子大哥何必怀疑陌大人?”


    太子叹了口气:“并非本宫针对陌大人,只是馨园在西跨院,雁行院与青岚院则都在东跨院,除了陌大人以外,无人再有犯案的嫌疑。”


    萧濯云此时道:“案发时,不只魏燕归将军,其他几位醉酒的将军都在雁行院,自然也都有嫌疑。”


    太子反驳道:“他们每个人都浑身酒气,鼾声如雷,到现在尚且叫不醒,又怎能行动自如,甚至去杀人呢?”


    萧濯云稍作思忖,又道:“虽说众宾客都在馨园不曾离开,但府里还有众多下人,也有作案时间。”


    苏老将军摇了摇头,对那个发现死者的小厮道:“你继续说。”


    那小厮仍跪在地上,惶恐道:“回老爷,小人看到魏将军时,魏将军手边……有、有一块镂空刻字的小玉片。”


    林安不禁倒吸口凉气,小玉片是用来抽奖的,只有宾客才有,苏府下人自不会有。


    这样一来,凶嫌又只有陌以新一人了。可是,陌以新的布囊一直在他怀中揣着,只要将布囊拿出给众人一看,不就可以自证清白了吗?


    林安虽这般想着,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却愈发浓重。


    七公主此时道:“每个人的布囊里是什么字,谁也不知,又怎能因为一枚玉片便认定是陌大人呢?”


    太子认同道:“陌大人,倘若能拿出你的玉片,便可证明,小厮在现场所见那枚,不是你的。”


    林安看向陌以新,却见他仍静静立于原处,神色平淡,双手却始终垂在身侧,丝毫没有要从怀中取出布囊的意思。


    林安心头登时一跳——


    怎么回事?难道陌以新的布囊已经不在了吗?这怎么可能?陌以新一向谨慎,怎么可能被人偷走贴身的布囊,还毫无觉察?


    难道与方才的落水有关?又或是有人在他更衣时动了手脚?


    林安脑中千回百转,而所有人看向陌以新的眼神都愈发惊疑不定。


    王尚书想了想,有心为陌以新说句话,斟酌着开口道:“陌大人为官不久,与魏将军素未谋面,并无作案动机。”


    便有一人忽而道:“等等,方才我们玩猜谜时,魏将军曾对陌大人出言侮辱。”


    林安转头看去,此人正是当时猜谜的一员,被旁人唤作“欧阳公子”,的确见证了魏燕归挑衅陌以新那一幕。


    太子皱眉道:“莫非陌大人便是因此怀恨在心,杀人报复后还意图焚尸灭迹?”


    皇上此时终于开口,声音清朗而不失威严:“陌卿,拿出你的布囊一观。”


    陌以新依旧没有动作,神色平静得近乎淡漠,不知在思量什么。


    林安感到掌心沁出了点点细汗,耳畔仿佛有个危险的倒计时正滴答作响,一张无形的大网正笼罩而来。


    她脑中电转,念头纷飞。电光火石之间,她心念忽定,猛然做出一个冒险的决断。


    在一片令人压抑的寂静中,林安握了握拳,信步出列,俯身跪地,声音清晰而坚定:“禀皇上,是民女丢了布囊。”


    陌以新蓦地转过头来。


    四座皆惊,众人错愕看向这个十分面生的女子,甚至都不晓得她是何人,却在这个节骨眼上,忽然站了出来。


    七公主也是一怔,而后侧头对皇上解释道:“舅舅,她是陌大人一位世交伯父的女儿,借住在府衙,今日也是陌大人带她来的。”


    皇上垂眸看向跪在地上的林安,语声平缓,却如山雨欲来:“抬起头来答话,玉片是你丢的?”


    林安依言抬头,没有去看陌以新,只直视向皇上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回皇上,是民女丢了布囊,但民女绝没有杀人。”


    她眼神清亮,声音有力,在这一刻穿透了空气中的沉闷,如锋刃划破迷雾,不见怯意,毫无惧色——


    第55章


    陌以新望着她, 心神剧震,双眸中更是蒙上了一层从未有过的恍惚。


    从见到她的第一眼,他便看出, 这个女子惜命极了。她明亮的眼中藏着无比旺盛的求生欲, 就好似悬崖边的一朵山花, 即便在风雨飘摇之中,也会竭尽全力地活下去。


    可是此时此刻,她却冒着欺君之罪,在所有人面前,信誓旦旦说着维护他的谎话。正如上一次,她也是如此单薄却又坚决地挡住了射向他的利箭。


    陌以新下意识按住自己的胸口,这颗多年来早已静如止水的心脏,在这一刻猛然收紧,发出一阵突如其来的钝痛。


    为什么, 她分明是那般玲珑剔透之人, 却总是如此不计后果地挡在他身前?


    他望着林安清瘦的背影, 只觉天地在这一刻变得模糊,整个人仿佛已抽离于尘世之外。


    苏老将军此时道:“不如将此女带下去,由婢女搜身,便知她是否真的遗失了布囊。”


    “不必搜了。”林安从袖中取出自己的布囊, 镇定道, “民女听苏老将军说抽字有奖,便一心期盼自己能被选中。布囊刚一发下来,民女便央求陌大人, 将他的布囊转送给了民女,让民女多一个机会。因此,民女身上原本有两个布囊, 而现在只剩这一个了。”


    太子轻笑一声,道:“谁知你是不是有意为陌大人脱罪,谎称布囊是你的?”


    林安面不改色,坚决道:“民女可以自证,没有说谎。”


    太子挑眉:“如何自证?”


    林安道:“因为民女知道,那块丢失的玉片上,刻的是什么字。”


    众人皆是一惊,能看过玉片之人,本应只有去过案发现场的苏府小厮、仵作,以及刑部尚书王大人。倘若这女子当真知晓那字,似乎的确可以证明,布囊曾放在她那里。


    林安接着道:“分发布囊时,众人都聚在一处,倘若在那时偷看,一定会被周围的人察觉。而在布囊发完后,男女分为两席,民女与陌大人再也不曾接触过。”


    她一字一句,冷静分析,“倘若不是陌大人一开始便将布囊给了民女,民女绝不可能有机会私下偷看里面的字。”


    众人纷纷点头,确实是这个道理。


    太子轻哼一声:“苏老将军有言在先,任何人都不得打开布囊窥看,你却擅自违规。”


    林安垂首道:“民女一时好奇,民女知罪。”


    她坦然认下,愈发显得真实可信。


    皇上眯了眯眼,一道犀利的目光射向林安,淡淡道:“那是什么字?”


    林安感到一阵威压,不由捏紧了拳,却不曾在面上显露半分犹疑,更加坚定地昂首道:“仙——那是一个‘仙’字。”


    众人齐齐看向去过案发现场的几人,迫不及待地在他们脸上寻找答案。


    只见王尚书颇为惊诧道:“没错,的确便是‘仙’字。”


    “啊,当真是她!”众人窃窃私语。


    “我想起来了。”方才入座时与林安邻桌的一个女子惊呼道,“她也曾独自离开过!”


    太子眉心一蹙,逼视向林安,道:“是你杀了魏将军?”


    林安仍旧不慌不忙道:“回太子,民女方才离开,是因为陌大人不慎落水,民女去借披风。民女也不知自己的玉片为何会在案发现场,但民女绝没有杀人。”


    太子又冷哼一声,道:“你独自离开,有作案时间,是为人证;掉落在现场的玉片,是为物证。人证物证俱在,岂容你狡辩?先押下去,严加审问!”


    陌以新眉心蹙得愈紧,果断伸手入怀。其实,他那只布囊尚在,只是里面的玉片却已不翼而飞,竟不知如何掉落在了案发现场。


    此刻,只要取出他怀中的空布囊,便可证明林安的无辜。


    “等等。”苏老将军忽然道,“此事有些不对。”


    “老将军有何见解?”皇上问。


    苏老将军神色凝重,缓缓开口:“《赤壁赋》中确有‘仙’这一字,然此字乃亡妻闺名,老臣为了避讳,曾命下人将刻有‘仙’字的玉片单独取出,置于老臣书房案头,不作游戏所用。此字又怎会混在布囊之中,流入宾客之手?”


    林安眼睛一亮,忽而想起在那场猜谜中,苏清友的确也说过,“仙”字是先母名讳,所以他虽然猜出了谜底,却甘愿罚酒。


    照苏老将军所言,此字并不应出现在任一布囊之中,便可证明其间另有蹊跷。


    苏老将军说完,便指派了一个小厮前去书房查看。


    小厮领命而去,快步奔向书房。众人屏息以待,园中一时静默无声。


    不多时,那小厮便跑了回来,跪倒在地,小心回道:“老爷,书房里并无玉片。”


    苏老将军皱了皱眉,没有言语。


    太子道:“苏老将军,恐怕是下人一时忙乱疏忽,将‘仙’字玉片误混在一起了。”


    苏老将军思忖片刻,点了点头:“玉片数量多,的确不无可能。”


    皇上道:“既如此,便先将此女收押,立案审理。”


    陌以新上前一步,沉声道:“皇——”


    “大人!“林安轻呼一声,语气不重,却极为果断,打断了陌以新正欲出口的话。


    她抬眸,坚定望向陌以新的双眼,一字一句道:“大人曾欠我一件事。”


    陌以新瞳仁微震——上次那个赌注,她说暂且记下,留待日后。可是此时,她要他所做之事,便是……任由她替自己入狱?


    林安神色未变,平静加上一句:“我相信大人。”


    陌以新深深回望林安,那双明亮的眼眸中没有恐慌,没有示弱,只有一如既往的赤诚。


    他忽然听懂了她的“相信”。一则,相信他会遵守诺言,依她这件事;二则,相信他会破解此局,救她脱身。


    太子此时道:“凶嫌既是府衙中人,陌大人理应避嫌。”


    陌以新却仿若未闻,仍定定望着林安,看到她笃定的眼神没有一丝波动。


    胸膛中,他的心正怦然跳动。


    这些日子以来,他已不是第一次产生这种令自己无比陌生的感觉。此时此刻,他更是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种感觉,早已在他心中悄然潜伏,正不受控制地野蛮生长。


    这种感觉,时而轻柔,时而激荡。能让冷淡的心化作一池春水,亦能让理智之人变得冲动莽撞。


    良久,他终于深深吸了口气,俯首道:“皇上,先前皇上曾说要奖赏微臣,如今微臣已有所求,恳请皇上准臣接手此案,由臣亲自查办,臣必不徇私情,秉公而断。”


    皇上的目光落在陌以新身上,未做言语。


    “请皇上赐臣三日时限,三日之内,倘若臣未能破案,便辞去府尹之职,任由皇上降罪。”陌以新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皇上凝视着陌以新,仿佛在审视什么。片刻后,方才开口,声音低沉而不容置疑:“朕,准你三日。”


    ……


    林安被王尚书细细审问一番后,便被带到刑部大牢,安置于一间无人的囚室,全程戴着脚镣,行走之间叮当作响,颇不自在。


    她轻叹一声,皇上虽答应由陌以新负责此案,但为了避嫌,监审的王尚书仍要对她和其他相关人等都先行审问一遍,记录口供,以免有人受到“诱导”改变证词。


    故而,大概要等到今晚,陌以新才能真正着手调查此案。


    腊月本就严寒,囚室更是阴冷刺骨,林安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在地上坐下,将自己裹成一团。


    她目光落在灰暗的地面上,脑中却飞速回溯起这件事的前前后后。


    今日之事的确诡异,简直就像是有人编织了一张大网,向陌以新笼罩而去,设计得天衣无缝,让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成为唯一的杀人凶嫌。


    如此精准的嫁祸,甚至让林安有些怀疑,凶手的第一目标,到底是杀害魏燕归,还是陷害陌以新?


    凶手究竟为何有意针对陌以新——林安并未想透,但她很确定,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


    对手已经先行出招,而且显然早有筹谋,他们若要见招拆招,便永远落后一步,只能陷于被动。只有从第一步就打破凶手的计划,才能截断对方的节奏,变被动为主动,不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她很清楚,所谓“顶罪”,不是牺牲,更不是冲动,只是主动破局的第一步。


    腹中忽而“咕咕”作响,饥饿感阵阵袭来。午宴尚未开始吃,便突生变故,她至今粒米未进。如今已过黄昏,可她的晚饭竟要成了牢饭……


    没想到在这个世界,竟还会有坐牢这样的经历,林安心中涌起一股荒诞感。


    又冷又饿,林安觉得只能靠入睡来解决不适了。可囚室地面太过冰寒,她只能蜷着身子倚墙而坐,脑袋一歪打起盹来,多少恢复一些精力。


    不知过去多久,迷迷糊糊间,林安听到一阵金属碰撞之声,睁开眼,抬头望去。


    牢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推开,昏黄灯火间,立着一人身影。


    ——是陌以新。


    “大人?”林安轻呼一声,一时有些恍惚。


    “哇,林姑娘,这样你也睡得着啊!”风青紧随其后,咋咋呼呼地嚷道,“我们还一个劲儿担心你在牢里担惊受怕,没想到你早去相会周公了!”


    “呃……”林安讪讪一笑,“又冷又饿的,也只能睡觉续命了。”


    说话间,她才注意到陌以新手中提着一个四层食盒,风青怀里还抱着一床厚实的棉被,不由瞠目结舌:“这也太夸张了吧?我是在坐牢诶……”


    风青大大方方走进囚室,得意道:“放心吧,都打点好了,一切有丞相大人和七公主担着。况且我们只是来审问你,顺便送点东西而已,又不是来劫狱。”


    林安这才转向前来“审问”她的陌以新,点了下头。


    陌以新始终静静望着林安,看到她那双明亮的眼眸中,并未因这般处境而有一丝忧虑或彷徨,感到心头某种阴郁在这一刻淡淡化开,终于露出一抹笑容,柔声道:“安儿,多谢。这一次,你又为我受苦了。”


    林安摇了摇头,正色道:“大人不必自责,此案定不简单,只有我们自己能够查明真相。我不过一介民女,不可能有机会查案,而大人却可以。所以,大人一定不能入狱,如此才能争取一线生机。”


    “我们”——是何等温柔美好的字眼。听见林安如此自然而然将两人划入同一阵营,陌以新只觉心头热意涌动,轻轻点头,启唇:“是,我们会赢。”


    风青将棉被靠墙放好,道:“先趁热用饭吧,一边吃一边说。”


    三人围坐一周,四层的食盒装得满满当当,荤素搭配,有汤有饭,让林安有种在大牢里野餐的滑稽感。


    林安一面夹菜,一面问道:“大人,案发现场那个玉片究竟是怎么回事?大人一向谨慎,怎会有人在你毫无觉察之下,偷走你的布囊?”


    陌以新双眸微眯:“并非如此。我的布囊还在,只是其中玉片不翼而飞。”


    只有玉片被偷走了?林安愈加诧异,也就是说,那人不但能偷走陌以新贴身之物,更还有充足的时间去打开布囊,只拿走玉片?


    可即便时间充足,他也大可将布囊一起拿走便是,为何又要多此一举呢?


    她顿了顿,连忙又问:“大人是在更衣时发现的?”


    “不错。在客房更衣后,我将湿衣中的布囊取出,准备重新揣入怀中。不料入手之际,便觉布囊异常柔软,全无玉片存在的触感。我将布囊打开查看,里面果然只余内衬棉花,玉片却不知所踪。


    当时我便觉事有蹊跷,本想回到园中便提起此事,以免再生枝节,不料命案突发,而我已被怀疑,再说出此事,也无法取信于人了。”


    林安听着,细细回忆起来,最初给陌以新发布囊时,那个婢女不慎将布囊掉在了地上,这的确是个疑点。


    可在那之后,她随手捏过陌以新的布囊,与自己的一般无二,那时玉片绝对还在。也就是说……


    林安思忖道:“玉片丢失的时间,是在大人与我分开后,到大人更衣后。而这中间,发生的最奇怪的事,便是大人落水。”


    陌以新沉声道:“落水之事定有蹊跷,当时我随着人流途径池塘,感到膝弯猛地刺痛,这才倒向水中。”


    林安一惊,忙道:“那时大人身边都有什么人,那一击是从谁的方向而来?”


    陌以新摇了摇头:“当时周围人多杂乱,那刺痛也只是一瞬,无从分辨。若非后面发生的一连串变故,我甚至不会断定这刺痛便是人为。”


    风青伸手捶了下石板地,愤慨道:“真是狡诈!落水自然要去更衣,大人离开馨园去了客房,这才有了‘作案’时间,沾上嫌疑。而且有人落水,场面难免混乱,如此便能浑水摸鱼,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走玉片!”


    陌以新却道:“在水中不曾有人靠近过我,其间应当没有纰漏。”


    林安暗暗认同,陌以新显然不是那种会因为落水而慌乱的人,自然对周遭都有留意,不可能如此轻易便被分神,被人寻了空档。


    风青怔了怔,又道:“那是在更衣时?莫非有人一直藏在那间客房,趁大人更衣时下的手?”


    陌以新沉默不语,眉心微蹙。他更衣时,湿衣的确放在一旁,但那间房中自始至终只有他一人。难道真有人能悄无声息藏身于暗处,不但在他毫无觉察之下顺利取走布囊中的玉片,还从房中安然脱身,神不知鬼不觉去杀人?


    陌以新很难相信这种可能。


    思忖片刻,陌以新看向林安:“安儿,我也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


    林安微微一笑:“大人一定是想问,我如何知晓那块玉片上刻的字,对吗?”


    “不错。”


    “是啊!”风青也点头道,“这也太神奇了,大人分明并未将玉片给你,你又没去过案发现场,怎会知道上面的字?或许从中也能发现凶手偷玉片的手法!”


    “这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林安摇了摇头,“我能推断出那个字,只是巧合而已。”


    “巧合?”


    “大人落水后,我离席去借披风,拿到披风后,我又赶回馨园。在这路上,有个小厮从我身边匆忙跑过,当时我并不知道他是发现了死者,只注意到他应当是苏府的油漆工,因为他的衣服上有多处油漆污渍。”


    陌以新点了点头,这小厮跪在地上禀报时,他也观察到了这一点。


    林安接着道:“而他那短褐下摆,有一处油漆格外不同,不像是随意溅上的不规则污迹,而是隐约有个字样,好似模具印出来的一般。


    后来,当他说到死者身边有个镂字的玉片时,我才忽然想到,那个字样,很可能是他站在床边扑火时,衣摆垂至床边,不慎贴到了死者身边的玉片。


    他衣上未干的油漆沾在玉片之上,而玉片镂空之处不曾沾染,才印出那么一个字样。


    于是我仔细回忆了一下,那个字样,应当是一个‘山’字。”


    风青疑惑:“可你说的是‘仙’啊!”


    林安笑了笑:“整首《赤壁赋》,只有两个字里包含了‘山’,一个是‘山’字本身,另一个便是‘仙’。可倘若只是‘山’字,那个字样的大小与玉片相比,似乎太小了些,所以我觉得,我看到的‘山’,更有可能是原字的一部分,于是我便猜了‘仙’。”


    风青瞠目结舌:“原来你是连蒙带猜的啊,这也太大胆了!”


    林安叹口气道:“我能看到这一个‘山’字,已是极为巧合了。正是这样的巧合,才让凶手天衣无缝的设计中有了一个小小的漏洞。若要钻这个空子破局,自然是要冒一些风险的了。”


    风青连连点头,又赞叹道:“不过你的脑筋转得也真快,在那片刻之间,从小厮身上一个油漆字样便能想到这么多,真是太厉害了!”


    林安心里也有些得意,不过还是谦虚道:“那小厮后来一直伏跪在地,再无旁人发现他衣摆上的隐约字样。所以啊,也多亏运气站在我这边,才能称心如意。”


    风青又是连连摇头:“真没见过你这样的人,蹲大狱也叫称心如意。”


    林安扑哧笑道:“只要不让凶手称心如意,便很好了。”


    风青也跟着笑了笑,神色却又凝重下来,深深叹了口气,道:“其实,我更担心的是你的欺君之罪!待日后揭开真相,必定绕不过玉片这事,你当众欺君,即便洗脱杀人嫌疑,也是死罪啊!”


    林安闻言,却笑道:“从淮南王那事便可看出,这位皇上是个明君。我虽欺君,却事出有因,情有可原。更何况,皇上说过,他最欣赏有胆有识之人,我这‘欺君’之举,也算是有胆有识吧。只要将一切解释清楚,我想,皇上或许会有所惩戒,却不会定我死罪的。”


    陌以新眼中的欣赏丝毫不加掩饰,以他多年来对皇上的了解,的确如此。没想到林安仅仅通过只言片语的了解,也能在那须臾之间,如此自信地做出了同样的判断。


    风青见陌以新也是认同之色,这才长长舒了口气。


    他连扒几口饭,又抬头道:“凶手之所以要嫁祸大人,一定就是忌惮大人破案如神的名声。凶手知道,只要由大人查案,即便他手法再精妙,也逃不过大人法眼。所以他只能先发制人,让大人含冤入狱。如此朝中再无能人,他便可以逍遥法外了。”


    林安:……


    虽然风青舔的有一点夸张,但这个思路的确可以解释凶手针对陌以新的嫁祸。


    林安将玉片之事暂且搁置一旁,又念及心中记挂的另一个疑点。


    那个发现死者的小厮曾说,当他推门而入时,死者面部正在起火。而王大人又说,死者是窒息而死,死后才起火。既然如此,凶手究竟为何要在杀人后再放一把火呢?


    林安思忖道:“死者面部起火,面容自然有所损毁,很可能难以辨认,莫非……又是像关山院无头案一般,是有人在混淆死者身份?”


    风青瞪大了眼:“你是说,死者其实不是魏燕归?”


    林安没有回答,只看向陌以新。


    陌以新点了点头:“的确有这种可能,我们今晚会对死者重新验尸,重新勘察案发现场,定能发现被人遗漏的线索。”


    林安道:“连夜查案,辛苦大人了。”


    陌以新轻轻一笑,声音温和:“拖得越久,变数越多。我们原该此时便去,只是……”他顿了顿,一句话却停在了这里。


    风青毫不客气地擅自接话道:“不来看你一眼,如何能安心查案?”


    第56章


    陌以新轻咳一声, 正色道:“放心,我已让风楼先去调查一些事。明日我们再来看你。”


    林安已吃饱喝足,随意摆了摆手:“毕竟多有不便, 大人不必总来大牢这种地方, 更不必分心于此。”


    风青没心没肺地笑了两声, 提起收拾好的食盒,率先向外走去。


    陌以新同样起身,认真叮嘱道:“牢里的夜不好过,你……要保重。”


    林安心中一暖,扬眉笑道:“吃了这么一顿饱饭,又有棉被铺盖,我定能一觉睡到大天亮。”


    陌以新微微一笑,眸中映着昏黄灯火,好似自幽暗中升起一朵星辰。


    他没有再说什么, 只是走了两步, 又忽而顿住步子, 轻声道:“我可以试试……一心两用。”


    他的声音不大,林安依稀才听清几个字,却因这没头没尾的话而一时莫名。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这似乎, 是对于自己那句“分心”的回应?


    林安一怔, 心尖仿佛被轻触一下,无来由掀起一圈涟漪。她低头轻笑,随即又摇了摇头。


    一丝暖意在胸口久久未散, 却又裹着几分不明所以的茫然。她索性拿起被子裹在身上,靠回不再冰冷的石墙,闭上眼睛, 任由这莫名思绪一点点沉入黑暗之中。


    不知何时,便这样昏沉睡去。


    ……


    当陌以新与风青到达苏府时,风楼已在死者客房门口守候良久。


    王尚书已命人将死者转移到隔壁客房,作为临时停尸房。除此之外,案发房间的一应布置全都保持原样。


    陌以新吩咐风青先去验尸,自己则站在廊下,看向风楼身旁的两个小厮,其中一人正是第一个发现死者之人,另一人则无甚印象。


    两名小厮见大人看过来,相继行了礼。


    “大人,小的名叫亮生,是苏府一名漆工。午时正要给雁行院的假山石修补漆字,却在调漆时闻到了烟味。”小厮解释着,相比于中午那般紧张模样,已经冷静许多。


    另一名小厮接着道:“小人名叫九浩,是宴会上负责酒水的下人之一。宴会尚未开始,三公子便与几位武将大人早早在亭中畅饮,小人被派过去专门伺候。”


    陌以新点了点头,这两人,是他提前吩咐风楼叫来问话的。


    玉片丢失的时间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在馨园,可那时虽人多,他却很清楚绝没有人贴身触碰过他;二则是在客房更衣时,此时所有宾客都在馨园,除了苏府下人,嫌疑最大的便是在客房休息的几个醉酒武将。


    所以,除非有隔空取物存在,自然要从几人饮酒之事问起。


    陌以新看向九浩,道:“仔细说说你所见到的前后经过。”


    九浩微微一愣,心道自己并未去过案发现场,又该从何说起,想了想才试探着开口道:“几位将军性情豪迈,不喜有人近旁侍候,是以小人只是在凉亭边候着,倘若几位将军有需要,招招手小人便能瞧见。”


    九浩说着,见陌以新始终神色淡淡地听着,并无质疑或不耐,这才放下心来,继续讲下去:“几位将军一直都在凉亭中饮酒,中途只有魏将军离席去了一次净房,而后魏将军良久未归,三公子便去寻他,之后两人便一起回来了。


    再之后,几位将军酩酊大醉,小人便禀报了老爷,老爷又差来几人,小人们一同扶几位将军到雁行院歇下了。”


    魏燕归久久不归的那段时间,想来便是在园中对陌以新出言不逊之时。后来也的确是苏叶嘉跟来,将他带走的。


    陌以新思忖道:“几位将军想必都是海量,却醉到不省人事,不知喝了多少?”


    “回大人,几位将军因与三公子的交情,今日一早便到了府上,拜见过老爷后便与三公子聚饮,直到圣驾来临后不久才去歇息,少说也喝了近两个时辰。”


    九浩说着,忽然明白这位大人是在怀疑什么,心里暗自一惊,补充道:“几位将军今日所饮,是西北部落进贡而来的上等烧酒,此酒名叫‘一盅醉’,以浓烈闻名,一般人喝一盅便会醉倒,几位将军喝了三大坛,实在已是海量了。”


    他这话实有为几位将军开脱之意,心里暗暗祈求这位大人不会因此不快。


    陌以新只又道:“三公子是苏府主人,为何会与几位客人同在客房歇息?”


    九浩愈发不安,小心解释道:“只因雁行院距离馨园更近,便暂且将三公子与几位将军一同扶到了那里,原也只是暂作歇息,待酒醒后自然不会在客房久留。”


    陌以新不知在思索什么,沉默片刻后,视线扫向一旁的亮生,却未开口问话,而是抬步向案发的房间走去。


    便在此时,隔壁房门被风青推开,风青却并不出来,只探头向风楼道:“进来一下,我要与你核对一些事。”


    风楼看向陌以新,见大人没有其他吩咐,便跟着风青进了停尸房。陌以新没有多问,径自走入案发现场。


    甫一踏入房间,陌以新眸光便是一闪,回头唤道:“亮生。”


    亮生连忙应道:“谨听大人吩咐。”


    “床帐是怎么回事?”


    苏府客房与寻常卧房无异,床设于最里侧靠墙处。木质床顶上镂空着精致花纹,罩着常见的茶色帐子。这帐子是厚实又透气的棉布质地,围遮住床顶与四周。


    如此布置原本再平常不过,可是此时,床帐竟破败散落在床的四周,本应罩在床顶的中间部分,赫然是光秃秃一个大洞,边缘焦黑,显然曾遭火焚。


    想来,是床帐自顶部被烧穿,才会失去支撑掉落下来。


    亮生一愣,解释道:“回大人,小人闯入屋子时,床帐起着火——”


    “当时为何不说?”


    亮生不由便是一个激灵,面前这位年轻的府尹大人,分明是个丰神如玉的谪仙人物,半点不曾疾言厉色,却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压迫感,不自觉便将脊背又弯了几分。


    他小心翼翼道:“回、回大人,小人当时一进房,原本最先便看到床帐起火,火势很大,小人第一时间便要喊人来帮忙灭火,却紧接着瞧见床上那人……整张脸也都起着火!


    小人当时便吓得失了魂,连喊也忘了喊,只顾着先给人灭火了!待灭了这团火后,小人发现人已没气,惊惧之间,才又下意识灭了床帐的火。”


    陌以新微微蹙眉,亮生这番话,从人的本能反应来讲,的确说得通。


    人在遭遇突如其来的危急时,注意力往往会集中在最为紧要之处,印象也会更深,很容易将其他部分下意识忽略过去——相比于人脸起火的可怖场面,床帐起火自然显得不那么刻骨铭心了。


    “你进来后第一眼看到的,是怎样的场景?”陌以新问。


    亮生丝毫不敢轻慢,仔细回忆一番,才道:“当时……整个床帐顶上都烧了起来,在中间被烧穿一个大洞,只有四角还勉强挂在床架上,显得摇摇欲坠。


    后来,小人忙着给人灭火,耽误了片刻,之后又去扑床帐的火,一番折腾下,床帐便彻底掉了下来,成了这个模样……”


    陌以新思索片刻,道:“当时,房里可还有其他异常?”


    “异常?”亮生苦思起来,喃喃道,“除去失火,似乎、似乎也没什么了……嗯,当时屋里酒气很重……这、这大概不算是异常吧?”


    亮生说得十分迟疑,毕竟魏将军喝得酩酊大醉,满身酒气,这一点根本不足为奇。


    陌以新不置可否,举步走到床边。


    床帐零落在地面,木质的床架顶上是一道道平行的横木条,此时也被烧得焦黑。可想而知,若非灭火还算及时,待火势将木头彻底引燃,整个床架都会从上而下烧起来。


    陌以新抬脚踩上床边的木凳,近距离望向床帐顶。看了片刻,却摇了摇头,凶手这一把火烧得妙极,即便此处曾有过什么痕迹,也都被这把火烧得精光了。


    陌以新从木凳上下来,视线落在床边的位置,一块镂有“仙”字的玉片静静躺在这里,上面还沾着一层已经干了的棕色油漆。


    忆及林安那段灵巧而生动的推理,陌以新清冷的眸中终于有了一丝温度。


    而林安推理出的“仙”字,正好也是苏老将军亡妻的名讳,这只是凑巧么?


    沉默中,风楼走进屋道:“大人,那边有结果了。”


    陌以新微一点头,两人移步隔壁停尸房。冷硬的尸身令房间内弥漫着一丝阴寒之气,本就在严冬之中,冷意直逼入骨。


    为免彻夜值守之人冻伤手足,远离尸身的门边角落里置着一只暖盆。盆中火炭只是微红,并不炽热,勉强不至于冻得人浑身发颤而已。


    风青刚净过手,抱臂站在尸体旁,平日里总是嬉皮笑脸的他,也难得在此时露出几分正经。


    他叹口气,颇为惋惜道:“王尚书手下仵作毕竟也非无用,先前的结论并无差错。死因的确是窒息,起火的确发生在死亡之后。”


    陌以新眉心微蹙:“就这些?”风青已在此查验良久,当中还特意叫了风楼帮忙,不可能只有这样简单重复的结果。


    风青更重地叹息一声,更加不甘心道:“死者虽面部损毁,可的确是魏燕归无疑,在身份上不会有突破口了。”


    陌以新眸光一动,道:“何以见得?”


    “魏燕归是个武将,身上伤痕累累。大人让风楼去查那几个武将的生平经历,风楼着重查了那几人与魏燕归之间是否有过节,方才我们两相对照,全都一一对应上了。”


    “说仔细些。”


    “当时在凉亭中一同醉酒的,除了死者魏燕归之外,还有四人。一是苏府三公子苏叶嘉,另外三个,分别叫简文武,许沧鸣,冯坤。


    他们五人初入军中便是同袍,相交十数年,直到苏叶嘉因断臂重伤而卸甲,是以几人感情甚笃。不过在这十多年间,也并非从无冲突。”


    风青侃侃而谈。


    “简文武曾与魏燕归在校场一战,起因是魏燕归酒后讥讽简文武的兄长‘弱不禁风,脂粉气重’。简文武维护兄长,怒而约战。后来,简文武一杆长枪,刺中魏燕归肩头,赢了这一场。武将皮糙肉厚,并不计较这些,魏燕归心服口服,便不再对他兄长出言不逊了。”


    他说着,掀起盖在死者身上的白布,伸手指向肩头一个淡淡疤痕,“两人毕竟只是比武,想必下手不重,经年过去,这道疤不仔细看,已然看不出了。”


    “再说许沧明,几年前不知从何处听来闲话,说魏燕归曾经溺杀幼童未遂。他不屑再与此等丧心病狂之人为伍,要与之割袍断义,魏燕归却说‘宁割手,不割袍’。


    许沧明嫉恶如仇,果真去砍魏燕归的手,是苏叶嘉及时拦下,才保住了那只手。只不过刀刃锋利,还是在魏燕归手腕上留下了一道伤痕。”


    风青又指了指死者手腕上浅浅的刀疤。


    陌以新眉心微蹙,道:“魏燕归曾经溺杀幼童?”


    风青摊手:“此事应当只是谣传。听说后来苏叶嘉为魏燕归作保,证明他从未做过此事,才消除了流言,也劝和了许沧明与魏燕归。至于冯坤,他的事就更微妙了。”


    风青顿了顿,却未等到有人接话的声音。他微微一愣,才恍然想起,原来这些日子,总是林安与他搭话,在他卖关子时,也总是她捧场,满足他那份“答疑解惑”的成就感。


    风青心里难得升起两分离愁,暗自叹息一声。


    风楼看向风青,见自己这滔滔不绝的兄长竟莫名沉默起来,也不知他又搭错了哪根筋,接过话道:“四年前的一次征战中,苏叶嘉带先锋营攻敌后方,同时安排魏燕归带队从正面佯攻。然而,魏燕归这支队伍,很快便被敌军看出是佯攻,没能起到掩护的作用。后来,虽然我朝仍取得大胜,苏叶嘉却在这场战役中失去了右臂。”


    陌以新眸光微闪,他也不曾想到,原来苏叶嘉是因此而断臂的。


    风青已经回过神来,跟着道:“冯坤是苏叶嘉的副将,眼看苏叶嘉重伤,将此事怪到了魏燕归头上,用藤条将他痛打一顿。魏燕归竟也生生受着,毫不还手,直到藤条险些被打断,苏叶嘉才得知此事赶来,让两人住了手。


    苏叶嘉说,生死乃兵家常事,魏燕归既遵军令,也已尽力,非他之过。后来,冯坤对魏燕归赔了罪,魏燕归说冯坤打得好,两人抱头痛哭。”


    这些在战场上拼杀过的耿直汉子,虽然性情粗鲁,也实在令人佩服。风青唏嘘片刻,将死者翻转过来,道:“死者后背这些疤痕,正是藤条打过的痕迹。”


    他叹了口气,总结道:“至于魏燕归在战场上受过的伤,也都与尸身对应得上。而且这些伤大都有了年头,不是能伪造的。”


    陌以新缓缓点头,示意风青将死者重新翻到正面,视线落在魏燕归脸上。


    他的面容已在火烧后狰狞难辨,那一副络腮胡也被烧得一干二净,头发倒还较为完好。


    陌以新沉思着,看向床边小几,上面有几角碎布依次排开。


    风青见此,善解人意地转头唤了一声:“亮生。”


    亮生仍站在走廊待命,连忙从门口探出头,道:“大人有何吩咐?”


    风青道:“这几块碎布是什么?”


    亮生略一迟疑,开口道:“小人发现魏将军面上起火时,从火苗中依稀看见了这样的碎布,只是待小人将火扑灭时,已烧得只剩下这几角碎片,还铺在魏将军额角。”


    风青一惊,道:“如此说来,这块布原本是盖在魏将军脸上的?”


    亮生犹豫着点了点头:“看起来像、像是如此。”


    风青愈发惊叫道:“也就是说,这块布便是凶器?凶手是用它将魏燕归捂死的?”


    亮生面色为难,不敢开口。他只能说出自己亲眼所见,却不敢擅自作出任何推断。


    陌以新亦未言语,他的目光仍旧钉在桌面那几角碎布之上,眸中却愈发闪动起异样的光。


    那是细棉布,与床帐相同的茶色,被烧得只剩这几块残角,边缘泛着焦黑。虽然这几角碎布都皱皱巴巴,却也辨得出原本的方形轮廓。


    一,二,三,四,五……陌以新再次数了一遍,他的眼前分明一片清明,却似有一团看不见的疑云缓缓升起。


    五片……一块方形的棉布,为何会有五个角?


    ……


    天光大亮,却只给幽暗的监牢中带来几许大打折扣的细微光线。


    林安自睡醒后,便裹着棉被靠在墙上出神。夜里分明睡了许久,她却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


    昨日案发前后的场景已在脑海中反复重演多次,始终没有新的思路。


    林安叹息一声,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紧接着,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猛地涌上脑海。


    林安闭上眼,轻轻甩了甩头,心下有些奇怪。自己这具身体素来强健,即便被一箭当胸也挺了过来,未曾落下任何病根。如今只不过在狱中住了一晚而已,竟会如此虚弱?


    她阖着双目休息片刻,终于熬过这阵头晕,却又不自觉地沉沉睡去。


    “林姑娘,这都快晌午了,你怎么还在睡着?”昏昏沉沉中,传来熟悉的声音,是风青。


    林安勉力睁开眼,看到是陌以新又来探望自己,这次不只风青,连风楼也一起来了。而陌以新眉心微蹙,眼底藏着忧色。


    林安心中一提,道:“大人,调查不顺利吗?”


    陌以新看着林安眼下的乌青和唇瓣的苍白,只觉心头发紧,胸口阵阵发闷。他忙隐去那一丝阴郁的情绪,语气尽量柔和:“昨夜没睡好?”


    “睡得很好,多亏这床棉被。”林安笑笑,接着追问,“案件可有进展?”


    风青大咧咧往地上一坐,事无巨细地讲了一遍。林安认真听着,消化着话中接二连三的信息量。


    听到最后,陌以新自袖中取出一个白布包,伸手展开,里面是一块碎布。


    这是一块质地细腻的白色平纹棉布,大致呈直角三角形的形状,显然是一张完整棉布的一角,破碎的边缘处呈焦黑色,果然是被烧过后残存下来的。


    林安端详片刻,道:“凶手便是用这块棉布,将魏燕归捂死的?”


    这块碎布上有很重的酒气,昨日魏燕归酩酊大醉,自然满嘴酒气。棉布捂过他的口鼻后,会沾上酒气也合情合理。


    这般想着,林安又微微蹙眉:“可凶手既已杀了人,为何还将棉布留在死者脸上?将凶器留在案发现场,难免会留下线索,不过一块棉布而已,为何不顺手带走?”


    风青想了想,道:“凶手不是还放了火吗,或许他是想一把火烧掉棉布。毕竟将凶器带在身上也有风险,万一搜身,不就露出马脚了?”


    风青所言的确有理。听说苏府向来不喜铺张,下人并不算多,昨日又逢嘉平会,所有下人都被调到馨园值守,其他院都无人一直盯着。


    若非亮生恰好在雁行院做工,说不准要烧到屋顶冒烟才能被发现了。若真到了那个地步,自然连一点蛛丝马迹也不会再有。


    林安轻叹一声,有些兴致缺缺。


    陌以新忽而道:“还有件事。”


    “什么?”


    陌以新垂眸,视线落在手中这一角棉布之上,沉声道:“像这样残存下来的方角,共有五块。”


    林安只怔了一瞬,目光随即也是一动。


    一张棉布,怎会有五个角?若说是造型古怪的五边形棉布,可五边形的内角显然不是这样的直角。


    “这个案子啊,诡异之处太多了。”风青叹了口气,“验过尸后,大人又叫来昨日分发布囊的那个婢女,你猜问出了什么?”


    “那个将布囊脱手掉出的婢女?”林安连忙追问,“问出什么了?”


    “她说,当时原本好好的,谁知整条小臂忽而一麻,连带着手也失了知觉,这才没有拿稳。那阵麻感来得突兀,散得也快,四下又无人碰她,所以她只当是自己一时失神。”


    林安眼神一缩,喃喃道:“大人失足落水前,膝弯也曾感到异样的刺痛,这不是太过巧合了吗?”——


    第57章


    陌以新点头道:“膝弯有一委中穴, 击打可使人失去平衡;而手肘的小海穴和曲池穴之间有一块麻骨,击打可致整条小臂麻痹。我想,这个婢女和我, 都是被人刺中穴位, 才会导致脱手和落水的‘意外’。”


    刺中穴位……林安有些恍惚, 原先便知这个世界存在江湖,没想到还真有点穴这种传说中的武功,愣了片刻才道:“可是,并没有人触碰到你们啊。”


    风青摸着下巴猜测:“难道是用暗器?”


    “还有一个问题。”林安接着道,“凶手让大人落水,是为了让大人离开馨园前去更衣,从而成为凶嫌。可他为何要让婢女脱手呢?婢女将布囊捡起来递给大人后,我曾亲手摸过,我可以确定那时玉片还在。”


    话音刚落, 林安忽觉脑仁一阵剧痛, 像被无数细针刺入, 骤然发作。


    “安儿,你怎么了?”陌以新敏锐察觉到她身子一顿,声音顿时紧了几分。


    林安不由自主地闭了闭眼,一手扶住额角, 轻声道:“没、没事, 大概是案情太过扑朔迷离,想得人头疼……”


    陌以新眉心紧锁,道:“看来还是没休息好。”


    “不是的。”林安揉了揉太阳穴, 解释道,“我真的……睡了很久。”


    风青担忧道:“你不会是受了风寒吧?困倦嗜睡、头痛……这些都是风寒症状。”


    林安总算忍过一阵头痛,这才睁开眼, 勉强笑笑,道:“怎么可能?我一夜都裹着棉被,丝毫不冷。”


    陌以新道:“还是再加个暖盆吧。”


    林安扯了扯嘴角:“大人,我这是在坐牢,有棉被盖已经很夸张了,若再加上暖盆,待会狱卒回来,都要分不清这是牢房还是卧房了。”


    她毕竟还是嫌犯,陌以新这个查案人三天两头跑来看她,还源源不断地送着物资……倘若被有心人借题发挥,说不准又是麻烦。


    陌以新摇了摇头,神情透出几分自责:“昨日是我考虑不周,冬日里,房中怎能不添暖——”


    林安待要再劝,却见陌以新说到一半便忽而顿住,眸光也似凝固一般。


    “怎么了?”


    陌以新站起身来:“想起一些事,我去查查。”


    林安跟着站起,脚下却一阵虚浮,忙若无其事地稳住身形:“什么事?”


    陌以新下意识伸出手,在触到林安肩膀前停了下来,在半空中顿了一顿,复又不着痕迹地收回,温声道:“方才就是思虑过多才会头痛,你好好休息,其余都交给我。”


    “我真的没事。”林安拉住陌以新的袍袖,“大人若不告诉我,我反而会多想。”


    陌以新低眸,看着那只莹白纤细的手轻拢在衣袖之上,眼中一丝动摇终于化作妥协。他微一颔首,缓声道:“是暖盆。”


    林安眉心一动,等着他说下去。


    “冬日里,房中怎能不添暖盆?”陌以新重复了自己方才说到一半的话,“更何况是在堂堂苏府?”


    风青愣了愣,道:“苏府没有暖盆吗?不对吧,我记得连那间当作停尸房的客房里都有暖盆啊。”


    那间房中因死尸而阴气深重,是以风青对角落里那个不温不火的暖盆有些印象。


    “不错。”陌以新缓缓道,“连停尸房都有暖盆,可魏燕归歇息的那间客房里,却没有。两间客房就在隔壁,不该出现这种差别。”


    林安思忖起来。案发后王尚书便封锁了现场,除了死者之外,房内一应物件应当都不曾移动过。也就是说,魏燕归那间客房,在案发时便没有暖盆?难道这会是凶手有所为?


    若能查出那本应存在的暖盆如今却在何处,说不定是个突破口。


    风青挠了挠头,纳闷道:“可暖盆又有何用?难不成凶手是用它放的火?即便如此,也犯不着将暖盆收走吧!”


    是啊,暖盆有何作用?有暖盆和没暖盆,究竟有何分别?


    ——温度。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


    难道凶手收走暖盆,是为了让室内温度更低?可是,他又在屋中放了火,火势一起,带来的温度可要远远超出一只暖盆了。


    温度,火……林安脑中倏地一闪,曾经遥远化学课上学过的某个常识,骤然跳了出来。


    “难道是……白磷?”林安喃喃道。


    “你说什么?”风青不解。


    林安没有答话,脑中却飞速运转起来。


    白磷的燃点为四十度,但因缓慢氧化而产生的热量有可能使局部温度升高,因此,即便气温不到四十度,白磷也有可能自燃。


    如今时值冬日,气候严寒,白磷本不会自燃,可若屋中放着暖盆,便大大增加了自燃的几率。


    难道说,凶手在案发现场布置了白磷,之所以移走暖盆,是为了防止白磷自燃?可是后来,屋里还是起了火,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林安的思路有了一顺停滞,转眼却又惊叫道:“等等,有两把火!”


    “林姑娘,你到底在说什么?”风青愈发一头雾水。


    陌以新眸光一动,道:“不错,床帐顶的火,和死者面部的火。”


    林安回过神来,看向陌以新:“大人,我记得风青方才说过,魏燕归那一把络腮胡都被烧的精光,几乎一根不剩,而头发却基本完好。”


    陌以新似是明白林安为何提起此事,了然点头道:“而且据亮生所言,火扑灭后残存下来那几块碎布,也是在死者额角的位置。所以我推测,死者面部这把火,起火点很可能在虬髯附近,自下而上蔓延。”


    林安心里的猜测得到验证,连忙道:“若是如此,凶手很可能是在魏燕归的胡须上撒了白磷粉。”


    风青疑惑道:“为何是磷粉?虽然火石和火折子里都有这东西,可是能用来燃烧的东西可太多了。”


    “不是燃烧,是自燃。”林安目光炯炯,语速轻快,“白磷粉这种东西,燃烧所需的临界温度很低,凶手将暖盆移走,就是为了避免它自燃。


    直到后来床帐起火,火势让屋内温度明显升高,魏燕归胡须上的磷粉便会跟着自燃,这才有了他脸上烧起的另一把火。


    若要验证这一点,大人只需再问问亮生,魏燕归面上起火时,可曾伴有明显的白烟,倘若有,那便是白磷无疑了。”


    陌以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自燃?白烟?”风青奇道,“林姑娘,你怎会知道这么多稀奇古怪之事?”


    林安一怔,一时未答。


    风青倒也没放在心上,接着道:“可我还是想不通,凶手既然要放火,何不将床帐和胡须一起点了,还非要用什么磷粉自燃,这不是多此一举么?”


    陌以新此时道:“先前我便想过,我被人刺中穴位落水,与魏燕归在房中被杀,几乎发生在同一时间段,可前者是在馨园,后者却是在客房,所以我曾怀疑,此案是否有帮凶存在。可如今想来,或许凶手的确有法子,能远程让案件发生。”


    风青听得玄乎其玄,不可置信道:“就算火能自己烧起来,人总不能自己凭空死了吧?更何况,白磷也是因床帐起火、室内升温而自燃,那床帐的火又是谁点的?”


    陌以新凝眉不语,良久才道:“我再去一趟苏府。”


    林安点点头,忽觉脚下又一阵发软,连忙先行坐下,掩去异样,笑了笑道:“大人慢走。”


    陌以新沉默一瞬,道:“晚上再来看你。”


    ……


    苏府。


    案发客房门外的廊柱角下,静静躺着一只暖盆。先前不曾留意,可觉察了暖盆的不寻常后,这样一个暖盆,自然不会逃过陌以新几人的视线。


    这个暖盆与其他客房里的一般无二,只是因放在室外无人添炭,里面早已熄灭。


    “回大人,小人昨日赶来时,这个暖盆便在这里了。”亮生站在一旁小心道,“小人闻到烟味,第一反应便以为是客房里的暖盆打翻起火,因而在门外瞥见这暖盆时,小人心里还有些奇怪。”


    仿佛已经得到了验证,风青喃喃道:“莫非还真是——”


    陌以新看向亮生:“魏将军面上起火时,可曾伴有明显的白烟?”


    亮生一怔,不明所以地回忆了片刻,接着却眼神一动,道:“有!的确有不少白烟,只是起火时冒烟也是常事,所以小人才、才不曾放在心上。”


    亮生小心觑着陌以新的神色,只怕这位大人责怪他有所遗漏。


    风青兴奋道:“大人,林姑娘真的说对了!”


    陌以新也露出一个柔和的笑,道:“走,再去馨园看看。”


    他曾在馨园落水,凶手若真是用暗器击打穴位,即便能趁人多杂乱发出暗器,却也很难将射出的暗器再次回收,而不被任何人觉察。


    在那里,或许还留有线索。


    两人刚走出雁行院,一旁忽传来一道清和的声音:“陌大人。”


    陌以新驻足看去,是四公子苏清友,此时他身边还有一个年轻妇人,想来便是他的夫人。


    苏清友对陌以新拱了拱手,道:“清友见过陌大人,无意叨扰陌大人查案。”


    “无妨。”陌以新微微一顿,“四公子来雁行院,可是有事要找本官?”


    苏清友见陌以新如此直接,面上露出两分赧然之色,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既然陌大人如此开门见山,清友也就直言不讳了。听闻陌大人派人监视了昨日醉酒的几人,其中包括三哥,难道大人怀疑三哥吗?”


    “四公子多虑了。不止三公子,整个苏府里的每个人,包括四公子,也都在官差的监视之下。”


    陌以新极尽直白的话语令苏清友一时讶然,片刻后却释然一笑,拱手道:“多谢陌大人解惑,是清友唐突了。”


    “无妨。”陌以新轻点下头,目光转向他身旁的女子,“昨日宴会之上,似乎未见少夫人。”


    苏清友看向妻子,道:“玉蕊昨日偶感不适,便在房中歇息。”


    玉蕊低眉应声,语带羞赧:“原本身为府中唯一女眷,自该操持宴会,可昨日实在头晕乏力,只得卧床养神,玉蕊惭愧。”


    苏清友抬手轻抚她肩,目光温柔:“无妨,身子要紧,无人会因此责你。”


    陌以新道:“四公子与夫人鹣鲽情深,令人艳羡。”


    苏清友面上是毫不掩饰的幸福之色:“此生得识玉蕊,是清友三生有幸。”


    玉蕊嗔怪地看了苏清友一眼,对陌以新道:“大人莫怪,玉蕊出身行医世家,少时与先父游历江湖,不甚懂得官眷礼数,清友也一直纵着,这才愈发失礼了。”


    “游历江湖行医?”风青当即来了兴致,“我爹也曾是江湖中的医者,不知令尊高姓大名?”


    玉蕊道:“先父阮凤归。”


    “原来是‘妙手荣枯木,云隐凤不归’的凤归先生。”风青惊喜道,“我爹名叫风之鹤,想必夫人一定听说过。”


    阮玉蕊果然惊道:“原来是江湖人称‘第一怪医’的风之鹤风神医,久仰大名!没想到今日竟能得见风神医传人。”


    风青扬眉一笑,颇为得意,又道:“原来凤归先生是因女儿嫁到景都才退隐江湖的。”


    阮玉蕊轻叹一声,摇了摇头:“清友幼时曾生过一场大病,先父为他诊治,曾携我在苏府小住一年,我也是那时与清友相识的。后来,先父又带我继续游历江湖,直到自觉大限将至,将我托付给苏家,亲眼看着我与清友成了亲,才安心离世。”


    “原来如此。”风青也颇为叹惋。


    几人一番叙话,苏清友适时道:“清友不打搅陌大人查案了,适才见大人离开雁行院,可是还要去往别处?”


    陌以新道:“正想去馨园看看。”


    苏清友侧头看了阮玉蕊一眼,道:“玉蕊正说想四下走走,不如我们便陪大人同去。”


    几人一道往馨园而去,穿廊过亭,行至园中深处。途径假山,便是昨日落水那个池塘。


    陌以新沿着池边踱步缓行,眼神在地面与岸边一一巡视。


    为嘉平会而特意修建的馨园,为招待贵客,自然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连一片枯叶都难寻,又哪有什么暗器的影子。


    风青更是夸张,低低埋着头,一双眼睛恨不得掉到地上去,连石缝也不放过,却也没找到半点线索。


    苏清友好奇道:“大人是在寻物?莫非昨日在此落下了什么?”


    陌以新闻言,回身望去,只见苏清友与阮玉蕊仍远远立在假山旁,与池边相距尚远,故而问话时抬高了几分音量,却并无走上前来的意思。


    陌以新目光微微一顿,眉宇间生出几分若有所思。


    他未作答,目光又落在假山中央一处石洞上,略一沉吟,道:“风青,去那石洞里瞧瞧。”


    风青四下找了一圈,正有些泄气,闻言眼睛又是一亮,抬步便向石洞而去。他身形并不很高,微一低头便轻松钻入洞口。


    石洞不算狭窄,加上天光大亮,是以洞里也有些光线。风青小心踱步,在碎石与青苔铺满的地面仔细检视一番,失望道:“还是没有。”


    陌以新心中微沉,正思量间,又听风青道:“咦,里面好像刻着一首诗。”


    “诗?”


    “奇怪……”风青自顾自嘟囔着,“诗通常都是四行,那里怎么好似有五行?”


    苏清友闻言了然一笑,道:“那并非一首诗,而是来自五首诗里的五句。我们兄弟四人年少时,曾各自在山洞中刻下一句诗,虽然陆陆续续相隔数年,却也是兄弟间的一种传承。”


    苏清友语气微顿,眼中浮现几分落寞,“后来,大哥二哥相继离世,父亲愈发珍视这座假山,重修府邸时也不曾舍弃,特意移到了馨园。”


    风青已经走到石洞最里面,透过巨石间隙洒下的光,这才看清那一行行刻字,道:“果然如此。大人,要念念吗?”


    陌以新没有答话,他的眸光定定不动,仿佛正在出神,方才听到的一句话在他耳畔反复回响——


    “不是一首诗,而是来自五首诗里的五句……”


    不是一首,来自五首……


    陌以新的眼神猛然一缩。原来……是这样。


    风青久久未听到陌以新有所回应,只作默认,自右而左依序念道:“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这是大哥做宣武将军前刻下的。大哥战死沙场时,我才刚刚出世,因而我对大哥的全部印象,便只有这一行字。”


    苏清友眼中既有与有荣焉露的自豪,又透出淡淡哀思,他轻叹口气,又怅然一笑,道:“下一行便是二哥所刻——‘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怎奈平生怕读书,但求如玉藏金屋’。”


    苏清友并未望向石洞,却是字字铭记于心,倒背如流。


    二哥自小顽皮,听说父亲看到这行字时,还骂他不成体统。可惜,二哥在他四岁那年也去了。所以,分明是至亲之人,却也只成了“听说”。


    陌以新听了这首显然是自创的打油诗,淡笑道:“苏二公子也是一位妙人。”


    苏清友唇角含笑,语气却带敬意:“二哥平日看起来没个正形,却也没给苏家丢脸。”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风青接着念道。


    “这是三哥刻的。”苏清友顿了顿,略一迟疑,还是认真道,“其实,三哥虽然总板着脸,断臂后性情更显冷硬,但他内心里,其实是个极柔软、极善良的人。”


    陌以新心知苏清友是有意替苏叶嘉减轻嫌疑,却也未置一词,只微一点头。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风青扬声接着道,“这一定便是四公子刻的了,从刻痕和笔迹来看,似乎很稚嫩。”


    苏清友失笑道:“这是清友幼时,模仿几位兄长刻下的,只记得当时力气还小,费了不少功夫。”


    “咦,怎么还有一行?”风青疑惑道,此时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分明是五行字,苏清友却说是兄弟四人刻的。


    阮玉蕊低头羞赧一笑:“这最后一行,是玉蕊刻的,惹诸位见笑了。”


    苏清友跟着解释道:“玉蕊嫁给我后,我带她来看这几行刻字,她听闻我们兄弟年少的趣事,便也兴之所至,添了一句——


    ‘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陌以新闻言微讶,新妇初嫁,通常都是希冀与夫君白头相守,早生贵子。这位少夫人,为何却写下这样一句?


    陌以新未再揣测,看向阮玉蕊道:“不知此句是何意?”


    阮玉蕊淡笑道:“玉蕊只是一时兴起,随手而就,也是希望往后儿孙满堂,都能平安喜乐。”


    “你们怎在此处?”身后忽而传来一道冷硬的男声。


    几人回头,便见苏叶嘉站在不远处,面色冷然。


    苏清友上前道:“三哥,我带玉蕊出来散步,恰好遇见在此查案的陌大人。”


    他并未明说是为了给苏叶嘉开脱才专程来找陌以新,陌以新也未多言。


    苏叶嘉对陌以新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权作见礼。


    陌以新道:“还未谢过三公子昨日及时解围。”


    他所指的,是昨日苏叶嘉将醉酒闹事的魏燕归拉走之事。


    “不必。”苏叶嘉简短回应一句,抬步欲走,脚下却还是停了一瞬,“燕归并无恶意,只是惯逞口舌之快。”


    陌以新目光微动,语气仍淡:“不知在三公子眼中,魏将军是怎样一个人?”


    苏叶嘉转过身去,离开前只留下一句:“固执仗义,不是坏人。”


    ……


    林安又睡了一日。


    昨夜已睡得够久,她本并不想再浑浑噩噩地昏睡下去,是以特意坐起身子,笔直地靠在墙上,却还是抵挡不住头脑中一浪盖过一浪的昏沉。


    梦梦醒醒间,她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莫非监牢这种地方与自己犯克,否则仅仅过去一天一夜,自己怎会变得如此虚弱?


    她下意识收紧怀中的棉被。昨夜分明还不觉冷,今日尚未入夜,却有阵阵寒意自心口而出,沿着四肢百骸一路浸透肌肤,直激得她手脚冰凉,怎么也暖不过来。


    她将棉被裹得更紧,却在一个激灵中短暂地恢复了一丝意识。


    林安不知自己已睡了多久,眯眼看向牢房对面那扇高高的小窗,想借光亮分辨时辰。谁知就在这一刻,脑中剧痛陡然袭来,甚至比上一次更加凶猛。


    她眼前的画面骤然撕裂成两半,随后便化作一片晃眼的亮白,什么也看不清了。


    蚀骨的剧痛让林安忍不住低低惨呼一声,整个身体也不受控制地倒向一旁。


    痛,好痛……——


    第58章


    林安挣扎着, 不同于上次中箭时的疼痛,此时此刻,疼痛蔓延在她身体的每个角落, 仿佛四肢百骸都在被掺着冰渣的浪潮汹涌冲撞, 就快要四分五裂。


    林安痛苦地蜷缩着, 额头触在冷硬的石板地上,直到此刻才昏昏沉沉地反应过来,自己的身体,绝不只是因坐牢而虚弱这么简单。


    可她已来不及再去思考什么,意识正一丝一丝从她脑海中抽离,仿佛是灵魂将要远走。


    “铛”地一声,似乎有什么金属的东西摔在地上。


    林安从眼皮的缝隙中看到一丝光亮,是一个暖盆倾倒在地,里面的炭火四散滚落。


    一双嵌着白玉的黑色平底靴在牢外僵了一瞬, 紧接着便以猝不及防地速度接近了她。


    “安儿?你怎么了?”陌以新的声音一如既往清冽如玉, 却半点不复往日沉着。


    林安想要开口答话, 身体却因疼痛而愈发扭曲,连正常说话也变得困难,口中只能艰涩地挤出几个字:“我、我好……难受。”


    周身的寒意使她又一个激灵,她本能般地贴紧了身旁淡淡温热的身躯, 一双臂膀便将她圈得更紧了。


    风青也吓了一跳, 当即蹲下为林安把脉,眉头越蹙越紧,慌忙道:“大人, 是魂不断发作了!”


    林安浑身一震,魂不断……魂不断!


    她自然记得,自己体内还潜藏这毒。上次中箭后, 风青曾说她的毒性比从前轻了些,她还松了口气。可如今,距那时已近两月……


    身中魂不断这种毒,本应定期服用针线楼下发的暂时解药,才能抑制毒性。而她早在数月前便脱离针线楼,自那之后,再未服过解药。毒性到此时才第一次发作,已经算是拖了很久。


    或许在她穿越前,叶笙刚刚服过一次解药,这才将毒性勉强压到今日。可事到如今,她又该怎么办!


    难道,这次真的没命了?林安心乱如麻,不断在体内冲撞的疼痛却让她连这些也无暇去想,只能紧紧地咬住牙关。


    陌以新伸手捏住她的下颌,将她的嘴打开,防止她在剧痛中咬伤自己。


    他侧眸看向风青,语气沉如寒铁:“魂不断的解法,你现在可有把握?”


    风青焦急道:“我的研究虽说已有思路,但解毒所需材料咱们只准备到一半,还都在府衙,现在如何是好?”


    风楼方才便跑了出去,此时快步返回来,脸色十分难看:“大人,外面的守卫说,即便急病发作也不能离开。”


    陌以新没有犹豫,立刻道:“风楼,你回府将风青准备的解毒材料取来。风青,你先为她施针止痛,就在这里。”


    风青平日都随身带着针灸所用的银针,此时重重一点头,对风楼道:“解毒材料都在我房间第二个抽屉,里面有个布包,全部带来。”


    话音刚落,风楼已闪身不见。


    几道熟悉的声音在耳边交织回响,林安感到全身上下每一块骨头都在碎裂般疼痛。她紧紧闭着眼,死死咬住陌以新放到她口中的软帕,死亡的恐惧却渐渐被一丝温暖取代。


    陌以新、风青、风楼……她在这个世界结识的朋友,都是如此真实并热忱地关心着她。


    对于她所中的毒,除了风青最初提起时,说陌以新已吩咐他设法解毒保命,自那以后,他们再未提过此事。可原来,他们真的一直在为之努力。


    细细的银针一根根刺入林安体内,林安早已满头大汗,浑身颤栗,身上的痛楚终于稍稍缓解了两分。


    意识渐渐溃散,再也支撑不住。混沌之间,林安只感到有一只手,始终紧紧抓着她的手,丝毫不曾放开。


    ……


    不知过了多久,林安终于缓缓睁开眼。


    入目的是一双熟悉而幽深的眼眸,静静凝视着她,眼底有一丝未褪的焦虑,更多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心疼。


    陌以新轻声道:“方才你手指动了动,我便知道,你要醒了。”


    “大人……”林安软绵绵地开口,嗓音有些嘶哑。


    “还痛吗?”陌以新问。


    林安缓缓摇了摇头。


    “别担心,风青已经设法暂时压住了毒性。”


    “暂时?”林安顿时又冒出冷汗,回想起昏迷前无边无际的疼痛,那是她再也不想经历第二次的感受。


    “醒了?”在一旁打盹的风青一个激灵跳了起来,“感觉如何?”


    “好多了。”林安挤出一个微笑,“真是多谢你了,又救我一命。”


    风青难得严肃道:“魂不断这毒极为玄妙,我实在没有把握研制出解药,所以只能换一种思路,让毒气从你体内散发出来。原本我的方案是药浴,可在狱中无法实现,只能将药材分成两份,一份熬成汤药让你服下,另一份靠风楼用内力发散药性为你祛毒。”


    林安侧耳听着,余光瞥见另一边角落里,风楼正倚着墙角闭目而眠。想来是这番解毒耗损内力不少,此时已累极了。


    林安心中触动,认真道:“真是多谢你们了。”


    风青轻叹一声:“我们两个多少都休息了几个时辰,大人却片刻未合眼,这都快到下午了,案子还——”


    “下午?”林安一惊,居然已经是第二天了?


    “莫怕。”陌以新道,“虽说只是暂时压住毒性,但这两日不会再发作,撑到出狱不成问题。只是你的身体仍旧虚弱,切莫忧思过甚,安心等着回家便是,可以吗?”


    林安撑着身子缓缓坐起,沉声道:“我又睡了这么久,三日破案期限,只剩最后一天了吧……”


    陌以新沉默一瞬,道:“杀人的手法,我已经知道了。”


    “什么?”林安和风青异口同声,甚至惊醒了在一旁小憩的风楼。


    陌以新看着林安,神情专注:“相信我。”


    林安怔了怔,他已经超过一日一夜不曾合眼,向来黑白分明的眼眸中泛着微红血丝,然而即便如此,他的眸光仍旧坚定而纯粹,好似一汪深潭,能吞没一切疲惫和不安。


    林安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下去,紧绷到隐隐作痛的大脑,终于感到一丝放松。


    便在此时,牢门外“噔噔噔”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狱卒小跑着赶来,道:“陌大人——”


    陌以新面色一沉:“本官吩咐过,要留在狱中,不论多久,不得催问。”


    狱卒被他目光一压,身子一抖,连连摆手:“不、不是催问……”


    狱卒眼神不由瞥向林安,又飞快移开,小心翼翼道:“是府衙的衙差传话,说……大人交代要盯着的人,有动静了。”


    林安不由一惊,她知道,陌以新已命人监视苏府,还有与魏燕归一同喝酒那四人——简文武,许沧鸣,冯坤,和苏叶嘉。


    这些人中竟当真有了异动,那么,会是谁呢……


    陌以新安抚地看了林安一眼,随后站起身来,道:“安心休息,我去去便回。”走到门口时,又回头看了一眼,“等我回来。”


    大牢门口,一衙差远远看见陌以新跨步走出,连忙迎上前,禀报道:“大人,今日早晨,苏三公子出府了。”


    陌以新眸光微动:“苏叶嘉去了何处?”


    衙差在心中稍作整理,细细道来。


    原来,在苏叶嘉出府前,还有个年轻婢女独自出了府。衙差们起初并未多想,后来一路跟随苏叶嘉,才发现他似乎是在跟着那名婢女。


    可那名婢女并无异常之处,一路脚步不停,神色如常,目的明确,最终来到一家药堂,是景都有名的济缘堂。


    婢女进去之后,苏叶嘉便在附近守着。婢女在济缘堂大约停留了一刻钟,出来时手里提着一个药包。


    而后,苏叶嘉也进了济缘堂,不过仅仅停留了片刻。衙差们分出一人前去药堂,查问那婢女和苏叶嘉先后都做了什么。


    衙差说到此,从怀中取出一张纸,双手呈于陌以新:“这是婢女在济缘堂取的药。掌柜说,她是自带药方来取药,并未请堂中大夫开方。”


    陌以新将药方递给风青,风青只扫过一眼,便惊诧道:“是安胎药!”


    陌以新微微凝眉,接着问:“婢女后来去了何处?”


    “后来她便径直返回了苏府。”


    “那苏三公子呢?”风青问,“他在药堂又做了什么?”


    “苏三公子和属下一样,也向药堂询问了婢女所取之药,随后便一言不发地离开了。”衙差答道,“接下来,苏三公子便一直在街上行走,似乎漫无目的,直到半个时辰后,在路边叫住一个小乞丐,给出一个钱袋和一样物件,又吩咐了几句。属下们离得远,未能听清。


    之后,小乞丐便快步跑开了,属下等人分为两路,一边去追小乞丐,另一边继续盯紧苏三公子,跟着他一路去了城西会临湖。


    苏三公子走入湖边一座亭榭,属下们守了一刻钟,他始终站在亭中,并无离开迹象。属下便赶忙先来通报大人一声。”


    “做的很好,带本官过去看看。”陌以新吩咐道,“风楼,你留下守着,安儿若有事,速来找我。”


    衙差带着陌以新和风青来到会临湖边一棵大树下,在这里,还有两名衙差正在等候,见几人前来,立刻低声禀报:“苏三公子还在亭中。”


    陌以新抬眼望去,果见苏叶嘉独自一人站在亭中,神情不明,静立不动。


    几人藏身树后,凝神观望,不多时,视线中忽又出现一道身影,正朝苏叶嘉所在的亭子径直走去。


    “那是什么人?”风青当即睁大了眼。


    “是阳国公。”陌以新沉声道。


    阳国公名为楚承昀,他的父亲是先皇的三弟,他自然便是当今皇上的堂弟。老阳国公早逝后,楚承昀便承继了国公爵位,成为现今最年轻的国公。


    他虽身份显赫,为人却随意洒脱,不拘礼法,爱好与江湖豪侠往来结交,自己也练就一身好武艺,与武将苏叶嘉性情相投,是多年好友。


    此时,又一名衙差从远处赶来,见陌以新在此,连忙禀报道:“大人,属下一路跟踪小乞丐,发现他去了阳国公府,将苏三公子给他的物件交给了国公府守门的侍卫。


    小人这次离得稍近一些,隐约看清,那物件似是一枚玉佩。而后约莫过了两刻钟,阳国公便独自出府,一路来到这里。”


    风青惊讶道:“原来苏叶嘉是让小乞丐带着他的玉佩为信物,去找阳国公来这里会面。”


    几人注视着阳国公走入亭中,两人交谈起来。苏叶嘉始终面无表情,阳国公的神色却不断变换,时而惊诧,时而皱眉,到最后,却是一脸无奈地点了点头。


    随即,他从袖中取出一物,递给苏叶嘉。


    阳国公手掌向上摊开着,手中的物件丝毫没有遮掩,映入众人眼帘的,是一个掌心大小的箭筒。


    “袖箭?”风青压低声音,难掩讶色。


    陌以新沉默着点了点头,看到苏叶嘉静待片刻,才伸出仅余的左手,从阳国公手中拿走箭筒,随后毫不犹豫地将它抛入湖中,水面泛起一道沉闷的涟漪,转瞬便归于平静。


    苏叶嘉朝阳国公深深一揖。


    阳国公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二人并肩站在亭中,望着湖面,站了许久,没有再说一句话。


    ……


    再次回到牢中时,风青面上是丝毫不加掩饰的兴奋。


    林安心中一动,连忙问:“有进展了?”


    风青眉飞色舞:“岂止是有进展,我们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


    林安同样惊喜,原本靠在墙上的身体也微微前倾:“是谁?”


    陌以新此时道:“安儿,身体感觉如何?”


    “好多了。”林安虽觉虚弱,此时却无暇顾及,极其简略地回答一句,随即追问,“凶手是谁?”


    “是苏叶嘉!”风青抢答一声,滔滔不绝地将前后经过讲述一遍,末了道,“他将箭筒扔进湖里,想要销毁证据,可会临湖是人工凿出的死水湖,水面平静,流不出去。他们一走,衙差们便潜入湖中搜索,将那枚箭筒给捞了出来!”


    风青说着,将白布包起的箭筒递给林安,道:“这个袖箭就是铁证!”


    林安伸手接过,仔细打量这传说中的暗器,喃喃道:“也就是说,苏叶嘉让阳国公帮他,在馨园发射袖箭致大人落水,而他假装醉酒酣睡,实则潜入魏燕归房间,将人杀害。是这样吗?”


    “当然!”风青重重点头,“在同一个时间段,凶手既要让大人落水,又要杀害魏燕归,总不能会分身术不是?如今看来,果真是有帮凶。”


    林安沉吟片刻,看向沉默的陌以新,道:“大人可曾禀报皇上?”


    陌以新的视线在林安苍白的唇上扫过,沉声道:“正要前去。”


    言罢,仿佛已不愿多留,转身便走。


    “大人。”林安唤了一声,她缓缓站起身来,绕到他身前,“既然都已水落石出,大人可否将你看出的杀人手法,告诉我?”


    陌以新默了一瞬,道:“待接你回府,再细细说与你听。”


    “大人。”林安固执拦在他的身前,眼神未曾动摇。


    片刻对视后,终是陌以新先移开了目光。他轻叹一声,道:“你先坐下。”


    林安稍松口气,扶着发软的双腿依言坐了下来。


    陌以新也跟着坐下,道:“昨日我依你所言,又查问过亮生,已经可以确定,魏燕归面部那团火,正是白磷自燃无疑。”


    林安眼睛亮了亮,闪动着一丝满足的成就感,令她虚弱的面色也闪现出两分光彩。


    陌以新不由放软了声音,接着道:“可是,如此便又生出两个问题,其一,为何不手动点火,而要布置成自燃?其二,为何要烧毁魏燕归的面容?”


    林安缓缓点了点头,对于死者脸上这把火,她曾想过,或许与无头案一般,是为了掩盖死者的真正身份。可是,死者已经确定是魏燕归无疑,那究竟还有什么原因?


    此案凶手心思极为缜密,为了杀一个人,甚至连事后如何栽赃都已提前设计。这样一个步步算计之人,每一步都不会多余。


    所以,凶手这样做,一定有非做不可的理由,换句话说,在魏燕归脸上,一定有凶手不得不烧的重要线索。


    那么当时,魏燕归的脸上,究竟有什么?


    思至此,林安脑中一闪,不由喃喃道:“棉布……作为凶器的棉布。”


    死者是在起火前便已窒息而死,这一点,在仵作验尸后必定无法隐瞒,凶手自然也心知肚明。那么,他要焚毁棉布,便不是为了隐藏死因。


    那块棉布,还有什么蹊跷?


    林安脑海中浮现出那五块被火烧后残存下来的碎布——一块方方正正的棉布,不可能有五个角。


    “是苏清友的一句话提醒了我。”陌以新娓娓道来,“几行诗写在一起,未必就是一首诗,也可能是来自几首诗中的各一句。”


    林安瞳孔轻微一晃,紧跟着道:“那几块碎片,也并非就是一张棉布,而是来自几张棉布中的几块……”


    陌以新会心一笑,点了点头。


    林安恍然大悟。若是一张棉布,四个角自然应当散落在面部四周,而不会如亮生所说,全都铺在死者额头的位置。


    这显然是因为火自胡须而起,自下往上烧,所以棉布下半部分早已化为灰烬,只有上方边角残存,留在了额角。


    五个角的出现,就意味着棉布不只一张——这原本是顺理成章的推测,可他们先前竟都未想到。


    并非他们一时迟钝,而是这的确不合常理——要将人捂死,一块棉布已经足够,凶手为何要用上好几块?


    “前朝有一种酷刑,叫做‘贴加官’。”陌以新缓缓开口,“将浸湿的草纸盖在受刑人面上,连续贴上几层,直至受刑人窒息而死。”


    风青诧异道:“苏叶嘉对魏燕归用了刑?”


    “凶手不是为了用刑。他之所以选择贴加官,是因为用这个手法,只需要将布一层层盖上去,便足以令人窒息。凶手不必伸手去捂,不必用力按压,甚至于……不必亲临现场。”


    “什么!”风青大惊。


    林安已经反应过来,惊疑道:“凶手设计了……让棉布自动杀人的机关?”


    陌以新随手拾起一根木棍,在地上勾划起来:“将五张棉布层层叠放,每张中间挑出一缕线头,穿过上一层棉布中事先钻好的小孔,五张棉布便会由五根线串在一起。


    将这五根线自上而下绕进同一根蜡烛里,蜡烛点燃后,由高到低燃烧,绕在最高处的线最先松脱,最底层的棉布便会率先坠落。而后,蜡烛持续燃烧,棉帕也会依次落下。”


    陌以新顿了顿,“落在死者面上,一层又一层,成了贴加官。”


    一根蜡烛,几张棉布,便能让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死于非命。


    凶手只需将蜡烛固定在床帐顶上,正对着魏燕归头部位置,魏燕归本就烂醉如泥,只要蜡烛中再加上一点迷香,他自然只会一动不动地受死。


    风青目瞪口呆,仰头将衣袖盖在脸上,声音从衣袖下闷闷地传出:“这样不用力便能捂死人吗?我怎么觉得还能呼吸呢?”


    林安摇了摇头:“因为你忽略了一点,贴加官这个手法,棉布必须是湿的。平纹细棉布质地本就柔软,薄且密实。完全浸湿后,水的粘性会使棉布紧密贴合在脸上,再加上人本能地呼吸,更会使棉布越贴越紧,牢牢吸附住口鼻。


    而且,棉布上原有的孔隙都已被水填满,完全阻隔了空气。几层湿棉布层层覆盖下来,更会使人迅速窒息。”


    风青放下衣袖,听得似懂非懂,又道:“可若是如此,完全浸湿的棉布又怎会被烧着?要知道在火场中,湿棉布都是用来防火的啊。”


    林安道:“棉布碎片上有很重的酒气,我想,凶手用来浸湿棉布的,不是普通的水,而是酒,酒自是易燃的了。”


    亮生也曾提起,房中酒气浓重。凶手很可能在床帐顶上也洒了酒,如此一来,蜡烛燃到底部时,便会引燃烈酒,点燃床帐,蜡烛、蜡油都会毁得干干净净,不留痕迹。


    而覆盖在死者脸上的棉布,无论是不止一块的数量,还是棉布上脱起的线头,抑或线头上粘连的蜡屑,都会成为揭露这个手法的关键线索。


    所以,凶手在魏燕归的胡须上撒了磷粉,床帐烧起后,附近温度骤升,白磷跟着自燃,从而将棉布这个重要证物也一并毁去。


    风青终于恍然大悟,一拍大腿道:“那咱们还等什么,快将真相全都告诉皇上吧,林姑娘就可以出狱了!”


    陌以新沉默一瞬,沉声道:“嗯。”


    “等等。”林安忽而开口——


    第59章


    风青疑惑看向她。


    “用这个手法, 凶手只需提前布置机关,点燃蜡烛,而后在整个杀人过程中, 他都不必亲临现场, 事后, 也不用去回收线索。”


    林安缓缓道,“如此一来,所谓不在场证明都失去了意义,凶手完全可以亲自在馨园发射暗器,也就不必安排帮凶了。”


    风青一愣,下意识望向陌以新,眼中带着求助。他知道,他想不通的问题,大人一定能够解答。


    林安也看向陌以新, 眸光坚定而不容回避:“大人方才提到凶手时, 都是用‘凶手’二字, 却从未提过苏叶嘉。大人也知道的,对吗?”


    陌以新仍旧沉默,目光微敛,没有回答, 也没有反驳。


    风青愈发狐疑:“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林安没有理会他的问话, 只是执拗地看着陌以新。她那双明亮的眼睛中,透着一丝从未有过的质问和失望。


    她不明白,一向冷静从容、一心追寻真相的陌以新, 为何会在疑点尚存时,便如此急于结案。


    陌以新别过头去,移开目光, 淡淡道:“不论如何,苏叶嘉已牵涉其中,并非全然无辜。”


    林安闻言,眼神愈发锐利,声音中也带了一丝庄重的冷意:“从先前打听的情报来看,苏叶嘉与魏燕归之间从无矛盾,甚至还多次维护对方,他的杀人动机是什么?又是如何偷走了大人贴身收好的玉片?这些都尚不清楚,不是吗?”


    她眉心轻蹙,语气不疾不徐,却步步紧逼。


    风青此时也终于听出一些原委,急切道:“可是只有不到一天时间了啊!”


    “难道就因为这个,便可以草草了结,不惜冒着错冤好人的风险?”林安看向风青,神情同样肃然,“不到最后一刻,怎能放弃?你不是一向很信任大人的吗?”


    风青一跺脚,没好气道:“我当然信任大人,我是不信任你的身体状况!”


    林安一怔,像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下意识转头看向陌以新。


    他的神色依旧平静,眼眸却深不见底。林安心头轻轻一震。


    ——难道,他也是因为这个,才如此急于结案?他打破一贯的原则,是……为了她的身体?


    想到自己方才的义正言辞,林安心中莫名一软。那些倔强与质疑,像忽然被什么轻轻捧住,变得不再那么刺人。


    她微微垂眸,声音轻了下来,却仍旧坚定:“谢谢你们,但……相比于成为负担,我宁可坐牢。”


    陌以新神色一震,不由看向她。女子背靠着墙,裹着棉被的她愈发显得身形单薄,她嘴唇异常苍白,憔悴的面上却浮着一抹病态的潮红,然而尽管如此,她的眼神仍旧清亮如初,竟没有一丝惶恐或自怜。


    陌以新眸光愈深,眉心却渐渐舒展开来,良久,他温柔一笑,道:“好。”


    林安也笑了起来,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几分,疲惫感又汹涌而来。


    风青见两人如此,也只好不再坚持,重重地叹口气道:“可是,你方才说的那些问题,究竟该怎么查?”


    林安缓缓吸了口气,喃喃道:“虽然还无法解释所有疑点,可今日的发现仍旧值得深思——买安胎药的婢女,还有一路跟踪婢女的三公子——这个苏府,恐怕还有什么秘密。”


    陌以新静静听着,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片刻后,他站起身来,轻声道:“安儿,你在这里多委屈一夜。”


    他顿了顿,似一诺千金,“明日,我一定来接你回家。”


    林安略一犹豫,还是道:“方才是我误会大人了……”


    她语气坦然,眼中带着一丝歉意。


    她一向是有话就说的人,方才未能领悟陌以新的关心,言语间还咄咄逼人,心中不免存着几分愧疚。


    她想了想,又道:“大人已经两天一夜不曾合眼,此时又已入夜,还是先歇息吧。”


    话音不重,却带着一分真切的关心。


    陌以新闻言,微微一愣,没有迈开步子。


    风青眼珠转了转,接口道:“是啊大人,听闻今夜会有一场大雪,道路难行,一来一回总是耽误时间,大人便在这儿歇一晚吧!”


    他故作郑重地点点头,仿佛越说越觉有理,转而又叹气道:“不过我可得回府一趟,还要准备明日祛毒的药材。唉,我可真是劳苦功高啊!”


    风青啧啧叹息着,拉着风楼走远了。


    林安呆呆愣住,看着眼前被单独落下的陌以新,说不出话来。


    她所说的歇息……是回府歇息,可不是留在这牢里和她一起啊!风青这个不着调的家伙也就罢了,陌以新不会也想岔了吧。


    陌以新盘膝坐了下来。


    林安:……


    林安摸了摸鼻子,解释道:“大人,我不是这个意思。”


    陌以新想了想,道:“嗯,是我自己的意思。”


    他看着她,语气温和,目光里却是不容回避的专注:“安儿,是我想留下。雪路难行,可否请你收留一夜?”


    林安愣在原地,喉中一噎,半晌才讷讷道:“也、也不是不行。”


    陌以新低低一笑,轻挥袍袖,伸手拿过暖盆——先前摔在地上的暖盆,此时已重新放好,炭火也暖融融地烧着。


    他将暖盆放在两人之间,声音柔和而克制:“你先睡。”


    林安怔怔看着那一团跳动的红焰,脸颊好似被炭火撩地有些发热,却不明白此刻这种奇怪的氛围是怎么回事,只沉声道:“大人也早些休息。”


    怎么回事,好像更奇怪了……


    “嗯。”陌以新轻轻应了一声。


    林安闭上眼,忽而想起一事,又睁眼道:“大人畏寒,牢中本就阴冷,今夜还要下雪,大人没有棉被如何过夜?”


    她可还记得,早在两个月前,陌以新便因天气入秋而用药浴驱寒,此时正值严冬,岂不更加难捱?


    眼下只有她这一床棉被,以她如今的身体状况,并不打算逞强将棉被相让。可若要两人分同一床棉被,即便是来自现代的她,也实在说不出口。


    陌以新沉默一瞬,道:“无妨。”


    林安微微蹙眉,显然不信。


    陌以新顿了顿,接着道:“我的身体……没有任何问题,先前的药浴不过是风青小题大做而已。”


    他轻咳一声,又补上一句,“你不必将我当做体弱之人。”


    他语气压得很稳,好似随口解释。神情亦是云淡风轻,唯独指尖轻叩在地,掩饰着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在意。


    林安愣了愣,莫名就想起那夜的浴桶中,男子的身躯线条分明,肌肉轮廓在水雾中若隐若现,赏心悦目得过分。


    林安不由赞同地点点头,喃喃道:“我知道。”


    陌以新一怔,在炭火的明灭闪动下,耳根好似染上一丝红晕,隐隐看不分明。


    林安意识到自己离谱的走神,连连咳嗽几声,转而道:“其实大人不必逞强,那日魏燕归出言挑衅,大人竟说让他三招,倘若我不将话岔开,大人难不成真要与那粗鲁武将动手?”


    陌以新挑眉看她:“你认为,我只能任其宰割?”


    林安摇头:“我相信大人自有法子教训他,只是恐怕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对于那种人,拼命不值得。”


    陌以新移开目光,轻声道:“有人在,便值得。”


    “还有什么人?”林安讶异。


    “……没什么。”陌以新低眉一笑,唇角带了一丝自嘲。


    他虽早已武功尽废,脑子和眼力却还在。从魏燕归举步间不自觉的步伐习惯,他已然看出,此人脊柱必曾受过重伤,伤处便在腰间第二至三节椎骨之间。


    此处本就是命门所在,再加旧伤的病根,只要倾尽全力一击,便是再强横的身躯,也必然当场栽倒,一时难以再起。


    他让对方三招,便要在这三招之内,引导对方落入最合适的角度和姿势,借势出手,一击必中。只不过,对方毕竟是沙场悍将,这三招里,他自己也免不了吃些苦头罢了。


    可是,他想要她亲眼瞧见,他是如何令那人匍匐在脚下,好叫那句“不配为男子”,原路奉还。为此吃些苦头,竟也值得。


    多少年前,他也曾江湖意气,不羁锋芒。


    可自天影山中断手断脚爬回人间,所有热血早已不再流淌。


    时至今日,旁人一句“不配为男子”的无谓挑衅,他竟要亲自出手,与人斗狠。


    只因那句话,是当着林安的面说的。


    如此轻狂作为,连他自己也觉荒唐。


    “安儿,睡吧。”


    暗室中的火光里,男子浓眉似墨,朗眸若星,动荡的火苗倒映在他漆黑的瞳仁,却莫名形成一种安稳人心的力量。


    这一夜,林安睡得很好。


    再次醒来时,暖盆中炭火犹自蓬勃地燃烧着,身旁却已空无一人。


    林安垂下眼眸,却见他昨夜坐过的地上,铁画银钩地划着一个字——“安”。他先前用来勾划机关的木棍静静躺在一旁。


    安。


    是安心,是平安,还是——她的名字?


    林安心尖蓦然一跳。


    ……


    这一夜,果然下了一场大雪,直至天亮方歇。


    馨园池塘水面上,结了一层厚实冰壳,寂寥无声。


    陌以新负手立于池畔,长身如玉,目光静静落在那一层冰面之上,久久不曾移开。


    风青在一旁叹了口气:“若是那日池水也如这般封冻,或许后面……也就不会出那么多事了。”


    不多时,一个老仆在雪地中缓步走来,待走近后,躬身一礼,道:“老仆便是丘顺,听亮生说大人传唤,请大人尽管吩咐。”


    说话之人看起来五十多岁,面相敦厚,衣着朴素,却整洁有度,一看便是忠厚勤恳之人。


    陌以新转身看向丘顺,开门见山:“这次嘉平会抽字用的玉片,是你负责准备的?”


    “回大人,正是老仆。”丘顺恭敬道,“老仆在苏府跟随老爷多年,如今年纪大了,身子也不比从前,多亏老爷体恤,仍留着老仆,还将这等要紧的差事交给老仆,老仆实在诚惶诚恐。”


    许是因为上了年纪,丘顺说起话来有些絮絮叨叨,陌以新静静听他讲完,道:“那些玉片,都是你刻的?”


    丘顺认真道:“回大人,老仆是负责调配与把关的,先选好字模,再由府中最巧手的玉匠专做镂刻。完成后,老仆再将镂刻好的玉片与字模一笔一划逐个比对,确认无误。老爷对老仆信任有加,老仆万万不能辜负啊。”


    陌以新道:“那些玉片之中有一个‘仙’字,是苏老将军亡妻的名讳。苏老将军命你将此玉片单独取出,不用于抽字,可有此事?”


    丘顺神情微变,深深叹了口气,道:“回大人,确有此事,是老爷吩咐老仆的。”


    “可是嘉平会当日,‘仙’字却仍被发给了宾客。”


    丘顺面露苦涩:“这……这恐怕是老仆年纪大了,记性也差了,分明记得将那块玉片拿出来了,怎会……唉,是老仆的疏忽。多亏老爷宽宏大量,未曾怪罪,唉——”


    丘顺连连苦叹,陌以新却打断道:“将玉片取出后,你放在了何处?”


    丘顺脱口而出:“老爷吩咐放在书房桌案上,老仆自然不敢有违。”


    “也就是说,你的确取出来,也放过去了。”


    “这——”丘顺一时愣怔,终究还是无奈道,“人老了,不中用了。”


    陌以新深深看了丘顺一眼,转而道:“丘顺,本官看你忠厚实在,又在府中多年,如今另有一事,要你如实相告。”


    丘顺连忙肃然道:“请大人问话,老仆必定知无不言。”


    “府上三公子苏叶嘉,与魏燕归将军,相识许多年了吧?”陌以新道。


    丘顺本已屏息凝神,以为有什么至关重要的问题,一听只是如此而已,笑了笑道:“是啊,两人早在二十年前便已相识,那时三少爷与魏将军都还只是十几岁的少年。”


    “他们一直交情深厚?”


    丘顺目光飘远,似是在回忆着多年前的往事,片刻后才道:“其实这次嘉平会,魏将军不过是第二次登门苏府,老仆只听闻他与三公子从前在军中同袍情深,其余知之甚少。”


    “才第二次?”风青颇为意外,若是多年旧友,怎会如此往来寥寥。


    “是啊,可能是武将随军征战,长年奔忙的缘故吧。”丘顺道。


    陌以新道:“那么,魏燕归上一次来时情形,你可有印象?”


    丘顺又皱眉沉思许久,才缓缓道:“那时二少爷刚刚亡故,夫人大受打击,缠绵病榻,老爷请来旧友凤归先生为夫人诊治。魏将军恰好便是那日由三少爷带到府上做客的,是以老仆还有印象。”


    “凤归先生?”风青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疑惑道,“我记得四少夫人说过,凤归先生是为四公子诊病的。”


    丘顺忙点头道:“没错,没错,那之后,四少爷也生了场大病,于是凤归先生便在府上住了下来,兼为四少爷医治,这一住,便是整整一年。”


    风青好奇道:“四公子生了什么病,以凤归先生的医术,竟治了一年之久?”


    丘顺摇了摇头:“这老仆就不知了,只记得四少爷身体虚弱,几乎足不出户,整日养在内宅。那时凤归先生的小女儿也才四五岁,经常跟着凤归先生一起去看四少爷,两个孩子年岁相差无几,倒也玩得投缘。”


    他说到此,眼中浮现出一丝温和的感慨:“没想到多年以后,两人还能结成一段姻缘,真是缘分天定啊!”


    “那苏三公子和魏将军呢?”风青插了一句。


    丘顺这才察觉自己话多了些,连忙转回正题,道:“三少爷在那之后,辞去了军中职务,后来夫人过世,三少爷又守孝三年,之后才重返军中。至于魏将军,就只那一日到府上做客,之后再未来过。”


    风青纳闷道:“那一日到底发生了什么?在那之后,苏清友生了大病,苏叶嘉辞去军职,魏燕归也再未登门拜访?”


    陌以新没有答话,竟似并未将二人的对话听进耳中。他的目光仍定定落在冰面之上,却仿佛已穿过那不知深浅的冰层,看到了冰面下模糊不清的地方。


    良久,他转过身,看向不远处的假山,意味不明道:“可还记得那几行诗?”


    风青一怔,他自然还记得昨日在假山石洞里发现的那些刻字,却不明白大人为何忽然提起这等无关案情的陈年琐事,便只点了点头。


    “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陌以新喃喃念道,“无灾无难到公卿。”


    “这是四少夫人刻下的最后一行。”风青应了一声,“难道有什么问题?”


    陌以新眸中蕴含着略带悲悯的复杂神色,沉声道:“我想,这便是所有事情的真相。”


    “什么?”风青跳了起来,他们不过是找丘顺问了几句话,虽然提及一些往事,但丘顺也回答得含含糊糊,怎么就窥见真相了?


    风青失神片刻,小心试探道:“昨晚不是还有好几个疑点未解?大人莫不是又……又心急了?”


    话一出口,风青自己都吓了一跳。若是从前,他绝不会对大人提出这样的疑问。可是昨日,他第一次看到大人迟疑,更是第一次看到他仓促做出决定……


    风青暗叹一声,这么多年过去,大人似乎终于有了一点不同。


    陌以新抬头望了望天,道:“夜里这场雪,下得正好。”


    “什么?”


    “待日头出来,冰雪自会消融,可到那时,谁还知晓这里曾是一片寒冰?”


    “大、大人,你到底在说什么?”风青愈发懵了。


    陌以新终于转头看向他,如此这般说了一番,道:“去布置吧。”


    ……


    午后,雁行院中。


    皇上坐于首位,苏老将军坐在一旁,与此事相关的一干人等尽数站在院中。林安也被从牢里传唤出来,此时正跪在阶下,公开受审。


    陌以新的视线中,林安身形瘦削,背影单薄地支撑着,散开的长发垂在腰间,不受控制地随风飘起,仿佛连带着整个人都在轻颤。


    可她却像一根青竹,在沉默中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坚强。


    陌以新眉心微蹙,隐在袖中的手不知不觉悄然攥起,似在克制某种难解的冲动。


    院中一片沉寂,直到皇上开口,打破这几近凝固的空气:“陌卿,你让盈秋将朕请来苏府,究竟有何说法?”


    陌以新回神,收敛所有情绪,躬身一礼,沉声道:“请皇上恕臣无礼之罪,臣本应入宫禀报,之所以请皇上御驾亲临,是想在所有人面前,还原凶手的作案手法。”


    “作案手法?”皇上微微蹙眉,“王爱卿说,魏将军乃窒息而死,莫非另有内情?”


    陌以新沉默一瞬,又看了林安一眼,才接着道:“在陈述案情之前,恕臣还有一个请求,求皇上赦林安无罪。”


    林安仍旧垂眸看地,不曾与陌以新对视,心中却是了然。他口中的“罪”,不是杀人之罪,而是关于“仙”字玉片的欺君之罪。


    要将案情全部解开,自然绕不过玉片被偷之谜,那么陌以新当时并未将玉片给她的实情,便也瞒不住了。


    皇上自然不知此间曲折,随口道:“她若不曾杀人,自然无罪。”


    “谢皇上!”陌以新果断谢恩。


    林安心领神会,当即俯身磕了个头,朗声道:“谢皇上开恩!民女有一事禀报。”


    皇上神情仍旧威严,只眉梢轻轻一挑,道:“何事?”


    林安将玉片的曲折如实道来,末了道:“民女此举实属无奈,明知那是凶手陷害大人的奸计,无论如何也不能任其得逞。权衡之下,只得铤而走险,顶替大人入狱,为查案争取时间。民女叩谢皇上宽恕!”


    话音落下,院中一片哗然。


    谁也不曾想到,这个女子竟如此大胆,当众撒谎也就罢了,眼下竟还当众承认。倘若皇上一个不高兴,还不将她以欺君之罪当场发落了?


    “哈哈哈——”再次出乎众人预料,皇上竟朗声大笑起来,“你的所作所为,也算有胆有识。倘若陌以新今日能解开此案,力证清白,此事便是情有可原,朕饶你不死。”


    皇上说着,面色却忽而一沉,“倘若有一处说不清,便将你二人一并治罪。”


    皇上虽已板起脸来,林安却稍稍松了口气——她赌对了,皇上果然还是给了他们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皇上的话却并未就此停下,而是又转向陌以新,缓缓道:“古人云,‘通其变,天下无弊法;执其方,天下无善教。’陌卿,你又何必绕那弯子,从朕口中先套出一句‘无罪’?莫非你以为,朕连这一点判断和变通也无?”——


    第60章


    林安暗暗吐了下舌头, 不愧是明君,还真不好糊弄啊。


    陌以新坦然道:“臣知罪。”


    皇上轻哼一声,下颌轻抬:“罢了, 说正事。”


    “请皇上稍候片刻, 一切便见分晓。”陌以新说罢, 微微侧首,对风青略一点头。


    风青会意,快步走到正对院中的一间厢房前,伸手拉开了房门。


    房中空无一人,正对房门的墙边放着一张木床,在视线中格外显眼。


    众人一时面面相觑,不知陌大人是要做何文章。


    “咦,床上怎么放着一个稻草人?”七公主眼尖,第一个问道。


    陌以新道:“这便是下官要做的演示。”


    七公主心急道:“你要演示什么?快去吧, 别卖关子啦!”


    陌以新笑了笑:“下官不用过去, 请公主一看便知。”


    “可是房里一个人都没有, 有什么好——”七公主说到一半,忽而惊呼一声,“啊,怎么回事!”


    众目睽睽之下, 一张棉布自床帐顶无端落了下来, 正落在稻草人蓬松的“面上”。


    片刻之后,同样的位置,又一张棉布无声坠落。而后第三张、第四张、第五张……就这样接连落下, 层层叠叠,将稻草人的头部盖得严严实实。


    少顷,床顶骤然冒出火光, 众人定睛一看,竟是床帐起了火。火势迅速蔓延,没过多久,稻草人面上的棉布便兀自烧了起来,伴随着浓烈的白烟,将稻草也一同点燃了。


    “起、起火了!”七公主目瞪口呆。


    “诚如各位所见,房中始终空无一人,棉布自行落下,床帐自行起火。”陌以新说着,向风楼一使眼色,风楼早有准备,快步走入屋中,干脆利落地将火扑灭。


    陌以新讲述了由蜡烛触发的棉布自动杀人机关,以及白磷自燃烧毁线索的连环诡计,沉声道:“凶手便是利用这样的手法,远程杀死了烂醉如泥的魏将军。”


    一番话有条有理地说完,四座皆惊。如此奇观,若非亲眼所见,实在难以置信。


    片刻寂静后,皇上终于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揣度:“若用如此手法,所谓不在场证明便失去了意义。”


    “是啊。”七公主颔首道,“如此一来,当日凡在苏府之人皆有可能,而非只是陌大人一人了。”


    王尚书附和道:“皇上与公主所言极是。那日几位将军早早便已醉酒,撑到皇上驾临后便前往客房歇息。从此时到众人齐聚开宴,相隔一个时辰有余。在这一个时辰中,任何人都有可能潜入客房,布下杀局。”


    他顿了顿,又斟酌道:“只是,现场遗留的玉片,仍是疑点所在。虽然凶手不必亲临现场行凶,但仍需到场布置机关,亦有可能是在此时不慎遗落了玉片。”


    陌以新眸光一凝,语气沉稳:“那下官便先解开这玉片之谜。”


    他声音不高,却如沉钟轻撞,令院中顷刻安静下来。


    这一点,连林安也尚不知晓,愈发聚精会神,等着下文。


    陌以新看向皇上,接着道:“布囊一直由臣贴身收于怀中,去青岚院更衣前从未离身,也未曾有人近身,玉片却在光天化日之下不翼而飞。此事看似离奇,却有几个疑点。


    第一,分发布囊之时,婢女曾不慎脱手,将布囊掉在地上,重新捡起后才交给臣。臣后来查问过,当时,婢女手臂突然麻痹,疑似被击中麻骨。”


    被点到的婢女站出一步,恭谨道:“回皇上,回大人,确有此事。”


    “如此看似是偷龙转凤的调包之计,可在此之后,林姑娘摸过臣的布囊,此时玉片仍在,因此臣始终不解,倘若婢女脱手真是凶手所为,目的究竟何在。”


    陌以新留下这个疑问,只微微一顿,又继续道:“第二个疑点,苏老将军曾让老仆丘顺将刻有‘仙’字的玉片单独取出,可臣收到的玉片,恰恰便是‘仙’字,这同样太过巧合。”


    他目光扫过人群,落在丘顺身上。


    “丘顺为人忠厚勤恳,将这差事看得尤为要紧,甚至将镂刻好的玉片与字模一笔一划逐个比对。如此细心负责,偏偏在‘仙’字玉片上疏忽犯错?”


    丘顺神情迟疑,面上一片茫然,事到如今,连他也不清楚究竟是不是自己忘事了。


    “第三。”陌以新接着道,“臣丢失的只有玉片,布囊却还在原处——这也是最为奇怪的一点。常理而言,从布囊中取走玉片,再将布囊恢复原状、放回原位,难度远大于直接偷走整个布囊。


    臣曾百思不得其解,凶手为何要多此一举,只偷走玉片,却留下布囊。”


    “是啊!”七公主忍不住道,“究竟是为什么呢?”


    “只有一个原因——”陌以新一字一句道,“他只能偷走玉片。换句话说,他根本无法偷走臣的布囊。”


    “这怎么可能!”七公主脱口而出,问出了在场每个人的心声。


    玉片根本就在布囊之中,又哪有只能偷走玉片、却偷不走布囊的道理?


    “确切地说,他并没有偷。”陌以新道,“在发给臣的布囊里,原本就没有玉片。


    这也解释了‘仙’字的疑点——丘顺并未疏忽,他的确取出了‘仙’字玉片,只是,这枚玉片又被凶手暗中拿走,在布置杀人机关时特意留在现场,嫁祸于臣。”


    “等一下——”王尚书打断道,“可你方才说了,林姑娘摸过布囊,里面的的确确是有玉片的。”


    陌以新微微一笑:“确切来说,她只是摸到里面有个硬物。单从外面摸,根本无法分辨那究竟是什么。只不过,大家早已默认布囊里都装着玉片,她自然会先入为主,理所应当认为那是玉片了。”


    “难道不是吗?”王尚书一脸疑惑。


    “不是。”陌以新笃定道,“原本装有玉片的布囊,的确已在婢女失手掉落时,被凶手悄然调包。而调包后的布囊里,不再是玉片,而是另一样东西,一样会自动消失的东西。”


    林安眼睛登时一亮,一个答案霎时间跃入脑海。


    “冰片!”陌以新缓缓开口,与林安脑海中的声音不谋而合。


    陌以新接着道:“凶手设法令婢女脱手,趁乱调包了原本的真布囊。此后,林姑娘摸到的,与臣收入怀中的,都是装有冰片的假布囊。


    贴身的温度让冰片渐渐融化,而布囊内衬的棉花将融化后的水尽数吸收,让臣无法觉察异样。


    之后,凶手再设计令臣失足落水,臣浑身湿透,即便在更衣时发现布囊湿了,自然也会认为是落水所致,根本不疑有他。”


    林安心中一震,早已明白过来。原本就虚寒的身体,更觉有阵阵冷意从后背冒出。


    原来,凶手让陌以新落水,竟是一石二鸟之计。


    一来,是让他去更衣,从而有了单独离开的作案时间,成为嫌疑人;二来,更是为了遮掩冰融化后的水!


    此真可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即便事后陌以新对落水起疑,也只会将注意力停留在表面那层“陷害”的意图,而忽略了第二层更为关键的深意。


    这个凶手,心思实在缜密得令人胆寒。


    在场一众皆非庸碌之辈,听至此处,也都明白了其中关窍,不由得面面相觑,皆觉匪夷所思。


    陌以新不紧不慢,继续道:“同样,臣便也想到,凶手令婢女脱手、令臣落水所用的暗器,应当也是冰做的。冰无色透明,人的视线难以捕捉,而且无需收回,只待融化之后,便再无踪迹。”


    特意前来旁听的太子此时道:“可是,凶手既已成功调包,为何不用调包来的真布囊嫁祸,而要用‘仙’字玉片,这岂非徒增疑点?”


    林安暗暗摇头——这个太子,脑袋似乎不大灵光,比他的皇帝老子也差太远了。


    皇上斜晲太子一眼,淡淡道:“自分发布囊开始,所有人都已齐聚馨园,凶手调包后自然再未离开,如何去现场放真布囊?”


    他说罢,略微一顿,语调微沉:“少说,多听。”


    太子面上自是挂不住,却也只得缩了缩脖子,再也不敢废话了。


    陌以新并未理会太子的反应,接着道:“凶手能用‘仙’字玉片嫁祸于臣,恰恰又说明了一件事。”


    皇上皱了皱眉,眸光愈发深沉。


    “能事先知晓玉片抽字的安排,能暗中拿走单独放在苏老将军书房中的‘仙’字玉片,又能提前准备好调包用的布囊——”陌以新微微一顿,“凶手一定是苏府中人。”


    院中众人面面相觑,对于陌以新如此直白的结论,他们无从反驳,却也不便应和。


    陌以新却仍在继续:“魏将军这些年来只到访苏府两次,与府中下人从无交集,因此,凶手更有可能是苏府四位主子之一。”


    众所周知,苏府只有四位主子——苏老将军,苏叶嘉,苏清友,阮玉蕊。


    皇上的面色愈发严肃,苏老将军眸中也染上沉沉寒霜。


    并肩而立的苏叶嘉与苏清友此时皆是面色坦然,阮玉蕊却是一脸忧色,下意识用手指绞着手帕,指节都勒得发白也浑然不觉。


    良久,皇上沉声问出一句:“是谁?”


    陌以新一步步走到苏叶嘉面前,停下脚步,语声沉稳而不容置疑:“不是三公子。”


    苏叶嘉神情一滞,始终冰冷沉静的面孔上,第一次浮现出一丝讶异。


    “昨日,三公子自阳国公处取来一只箭筒,随手丢入会临湖。”陌以新说着,从怀中取出白布包起的箭筒,向皇上展示道,“臣已命人打捞出来,便在此处。”


    “这不就是发射冰暗器的箭筒吗?”七公主奇道,“暗器都是他的,你怎么又说凶手不是他?”


    王尚书斟酌道:“而且,除三公子外,苏府其余人与魏将军更无交集,又如何会有动机?”


    “二十年前,魏将军初次到苏府做客,也是此前唯一的一次。”陌以新语锋一转,忽然说道,“在那之后,年幼的四公子生了一场大病,神医凤归先生在苏府住了整整一年,为四公子医治。”


    他说着,向旁迈出一步,站到了苏清友面前,“不知四公子得的是什么病?”


    苏清友赧然一笑,道:“不过是受了风寒,那时清友年纪小,体质弱,故而许久未愈。”


    “哦,是吗?”陌以新长眉微挑,“前日,我到馨园池边查探,四公子一路同行,却远远站在假山旁,即便与我交谈时,也不曾靠近池塘一步。”


    苏清友一怔,随即笑着摇了摇头:“清友并非有意如此,大人恐怕多虑了。”


    陌以新神色不变,淡淡道:“可依我所见,四公子避开池塘并非偶然,而是素日习惯所致。四公子固然可以否认,但此等多年旧习,府中下人必定有所了解。若皇上命人查问,四公子恐怕也难以遮掩。只不过,若到那时,便是欺君了。”


    苏清友笑意微敛,一时未答。


    苏老将军微微蹙眉,道:“清友不谙水性,的确不喜接近水边,这又如何?”


    陌以新却摇头道:“那池水不过齐胸之深,成人即便失足落水,也不至危险。除非——有比不通水性更让四公子恐惧的原因。”


    苏清友仍旧沉默。


    陌以新没有等待他的回应,转而看向皇上,声音沉稳:“臣在调查几位醉酒武将时,得知一桩旧事。多年前,许沧明听到传言,说魏燕归曾溺杀幼童未遂,他不屑再与之为伍,提出绝交。


    此事一度引起波澜,最终,是由苏三公子替魏燕归担保,才得以平息。”


    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却被陌以新放在一起,仿佛架起了某种令人不寒而栗的联系。


    在场这些聪明人,已有察觉端倪者,不由自主面露惊骇,纷纷将不可置信的目光投向陌以新,等待他的下文。


    林安心中同样大震,她已明白了陌以新的言下之意。


    一个传得有鼻子有眼的传言,能让许沧明深信不疑,甚至要与往日挚友割袍断义。而苏叶嘉也不过只是他们的同龄好友,他一句作保,为何就如此令人信服?


    除非,那个在传闻中被魏燕归溺杀未遂的幼童——是苏清友。


    若是如此,那么,苏叶嘉作为受害人的亲兄长,亲自为魏燕归作证担保,自然便很有说服力了。


    七公主显然也想通此间关节,倒吸一口凉气,惊道:“你是说,魏燕归曾经险些将苏清友溺死?”


    “魏燕归拜访苏府之后,四公子恰好生了一场大病,到如今还对池塘心存阴影不敢靠近。”陌以新道,“将前后一切联系起来,这是最为合理的解释。”


    “可是,魏燕归为何会做出此等丧心病狂之事,苏清友可是他好友的亲弟弟呀!”不只七公主想不通,在场每个人心里都对这个问题充满了困惑,甚至茫然。


    陌以新沉默片刻,似是也在斟酌着某种不愿揭开的真相,终于缓缓开口:


    “苏府四位公子中,只有四公子弃武从文。臣原本认为,不过是人各有志而已。可在假山洞里,兄弟四人一脉相承的刻字中,四公子刻的是‘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此时臣才发现,与三位兄长相比,四公子反而是最渴望上阵杀敌、建功立业的一个。”


    陌以新这一番话,并未回答七公主的问题,却像一道弓弦缓缓拉满,将众人思绪引入一个新的方向,蓄势待发。


    所有人不知不觉跟随着他的讲述,将视线都集中在了苏清友身上。


    七公主喃喃道:“可是,他却是苏家唯一没有从军的一个。”


    陌以新轻叹一声:“四公子自幼便一心向武,志在沙场,却因一场意外伤了身体,落下病根,壮志难酬。而亲手造成这一切的魏燕归,却偏偏最瞧不起不懂武道之人,甚至多次当众出言不逊,譬如对简文武的兄长,譬如对臣。


    这样一个人,在四公子眼中,会是怎样的存在?”


    苏清友面色平静,沉声道:“那人怎样,与我无干。”


    陌以新摇了摇头:“四公子儿时溺水之事,苏府虽有意隐瞒,但若真要彻查,也不会全无线索。一件切实发生过的事,是无法完全抹去的。”


    苏清友轻笑一声,道:“陌大人说的不错,我六岁时,的确曾被魏燕归不慎推入池塘。可这又如何?这就能证明他一定是我杀的吗?”


    陌以新淡淡道:“那么请四公子告诉我,那个能够提前偷拿‘仙’字玉片,提前准备冰片布囊的苏府中人,是谁?是你的兄长?你的妻子?还是你的父亲?”


    “你——”苏清友神色骤冷,一时语结,缓了片刻才道,“恕清友直言,所谓用冰片调包玉片之说,也只是陌大人的奇思妙想而已。”


    陌以新似乎并未觉得冒犯,只微微一笑,道:“凶手的确十分巧妙,犯案所用之物皆可自毁其迹——冰片融化不见,蜡烛燃烧殆尽,连带着所有线索都被尽数焚毁。


    虽然四公子手中必定会有发射暗器的箭筒,可四公子同样会说——‘难道只因我有一个箭筒,便可证明我杀了人吗?’”


    他顿了顿,语气一紧,“但再巧妙的布局,也难以遮掩所有痕迹。还有一样铁证,必定在你那里。”


    苏清友双眉紧锁,沉默以对。


    七公主急切问:“是什么东西?”


    “你用冰片调包了我的玉片,那么我原本装有玉片的布囊,自然在你手中。”陌以新缓缓道,“案发后,宾客手中的布囊都被府衙统一收回,里面玉片上的字也一一对应地登记在册。


    只要将所有收回的玉片整理一遍,就会发现,整篇《赤壁赋》,少了一个字。而这个字,就在四公子那里。”


    苏清友仍旧未出一言。


    陌以新负手而立,继续道:“案发后这三日,我始终命人留意着苏府中人,四公子不会在风声鹤唳之下贸然行动,想必还没有机会将那个玉片彻底销毁吧。”


    院中一片寂静。苏老将军老迈的双眸中凝结着深深的痛苦,四少夫人阮玉蕊早已紧抿双唇,无声流泪。


    便在此时,苏叶嘉上前一步,沉声开口:“陌大人恐怕弄错了,是我预谋杀人,请阳国公帮忙发射暗器。我扔进湖里的箭筒大人已经找到,不是吗?”


    他目光如剑,字字铿锵,当众承认着一切。


    “三哥?”苏清友不由唤出一声,神色间满是震惊。


    陌以新却只是看着他,眼中浮起一丝复杂的情绪,轻叹一声,道:“三公子对我的误导,只差一点就成功了。”


    “误导?”七公主诧异,“你是说,他是要为真凶顶罪?”


    “三公子做局陷害自己,自然是为了保护真凶。不过,这或许并不是他最初就有的计划。在与阳国公会面之前,三公子是跟踪一名婢女出府。而那个婢女,去药堂买了几副安胎药。”


    “婢女?安胎药?”七公主连连追问。


    陌以新颔首:“不错,三公子之所以决定顶罪,是因为他发现了一件事——四少夫人有了身孕。”


    “什么?”苏清友大惊,猛地看向妻子,神色中满是不可置信,“玉蕊,你……”


    林安心中了然,苏府上下只有阮玉蕊这一个女眷,而她身为名医之后,为自己诊脉、开方并非难事,所以婢女去药堂不经问诊,直接按方抓药。


    只是,如苏府这等门第,唯一女眷有了身孕,便是请宫里太医前来看诊都不为过,阮玉蕊竟未惊动任何人,连苏清友显然也是方才知晓。


    阮玉蕊早已泪湿双颊,开口时,声音轻柔却带着颤意:“夫君,玉蕊的确已有身孕。嘉平会那日清早,我一觉醒来头晕乏力,自己一把脉,才知竟是喜脉。


    只因当日阖府宾客盈门,一片忙乱,玉蕊便暂未声张,只留在房中静养。谁知后来,府上竟发生命案,玉蕊只想等风波过去,再说出喜讯……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玉蕊说着,又是泪水涟涟。倘若在那个清晨,她告诉夫君自己已经有孕,或许他的心境也会有所改变,或许后来的事也就不会发生。


    林安深深叹了口气,同样也是那个清晨,当她听闻苏老将军丧妻丧子的过往,心中还愿四公子夫妇早得贵子,好让这位历经风霜的老人,早日得享天伦之乐。


    如今,老将军终于要迎来第一个孙子,却要目睹又一个儿子走向深渊。


    阮玉蕊一番话说罢,苏清友已是满面怔忡,神情恍惚,跌跌撞撞向后踉跄两步,口中喃喃:“我、我要做爹了,我要做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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