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夫君……”玉蕊上前扶住了苏清友的臂膀。
苏叶嘉万年寒冰的面容此时也有了一道裂痕, 透出深深的不忍。
陌以新接着道:“三公子虽是武将,却粗中有细。他看出我是被人陷害,也将凶嫌锁定在了苏府之内。他自然知道不是自己, 也不愿怀疑父亲与兄弟, 于是将注意力放在了他最不熟悉的弟媳身上, 因此才会暗中跟踪四少夫人的婢女。
可他发现,这个婢女独自出门后,并未做任何可疑之事,却买了几副安胎药。他便明白了,一个将为人母的女人,会在发觉自己有孕的同一日,动手杀人吗?”
七公主恍然大悟道:“所以他便认定,凶手是苏清友?”
林安也中也是一阵唏嘘。
发现阮玉蕊有孕后,苏叶嘉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半个时辰。她想, 这一定是极为艰难的半个时辰。
在这半个时辰里, 他做出了顶罪的决定, 决心利用官府的跟踪陷害自己,并且选定阳国公作为帮忙的人选。
阳国公身份尊贵,即便被揭发,只要坚称自己只是应好友之托发射暗器, 对杀人计划一无所知, 便不会被此事太过牵连。
可以说,在短短半个时辰内,苏叶嘉的每一个选择都恰到好处。
苏清友愈发失魂落魄, 茫然不知所措,颤声道:“三哥,你、你怎知我……”
苏叶嘉别过头去, 掩去面上痛色:“丘顺一向仔细,不会有那般疏忽,自然是有人做了手脚,而能提前做到这些的人,不多。”
林安暗暗叹服,虽说苏叶嘉了解丘顺的性情,也知晓苏清友落水的往事,可真要由此想通案情曲折,除了要对人对事观察入微,还要有通达的心思,清明的头脑,才能见微知著,看透真相。
苏四公子能设计出如此复杂精妙的杀人与嫁祸计划,而苏三公子又能将这一切看穿,设计顶罪。
苏家这一代,真是人才辈出。
苏老将军老迈的双目中浸着点点湿润,他重重一掌拍在圈椅扶手上,复杂而激烈的情绪让这位老人甫一开口便连声咳嗽起来。他努力压住胸口的起伏,哑声斥道:“叶嘉!”
苏叶嘉蓦然跪下,低下头道:“父亲,若是往常,我绝不会包庇,只会劝清友认罪。可是……我实在无法眼睁睁看着,一个孩子尚未出世,便要失去父亲。
我们苏家人犯下的错事,定要由苏家人承担,我亦不能眼看旁人被嫁祸牵连。而我,废人一个,无牵无挂,是最好的选择。”
陌以新轻叹一声,淡淡道:“三公子的头脑和心胸令人佩服,可惜,人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没有人可以代为受过。”
苏清友也重重跪了下来,双目通红:“父亲,孩儿不孝。玉蕊,我……对不起你。”
他抬起头,神情痛苦却执拗,好似冰层下涌动着暗潮,“可是,这件事我若不做,一辈子都不会甘心。魏燕归……凭什么他毁掉了我的一生,却能过着我想要的生活!
这些年,我有多羡慕驰骋疆场的三哥,就有多痛恨魏燕归!唯有杀他,能稍解我心头之恨,即便偿命也绝不后悔。”
林安默默看着这一切,心境颇为复杂。
这个始终温润有礼的男子,已经亲口认下自己的罪行,可她还是放不下方才那个悬而未决的问题——
魏燕归虽然是个粗人,却也不至于是丧心病狂的恶魔,他为何会去溺杀一个孩童,更何况,那还是他至交同袍的亲弟弟!
陌以新眉心微锁,眸中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
他沉默片刻,终于缓缓开口:“四公子,你可曾想过,为何你被魏燕归推入水中之事,知道的人少之又少?为何苏府一直有意隐瞒,连丘顺这样在府中多年的忠仆也不知详情?为何你的父亲对伤害亲子之人从不追究,你的兄长还对他多番维护?”
“住口!”苏老将军忽然厉喝一声,将陌以新的话生生打断,胸口剧烈起伏起来。他强忍着咳嗽,苍老而坚决的声音低沉道,“不要再说下去了!”
“父亲?”苏清友仍跪在地上,神色茫然。他不明白陌以新一连提出的几个问题,更不明白父亲为何忽然变得如此激动。
陌以新一字一句道:“苏老将军难道不觉得,这对四公子很不公平吗?”
“这是何意?”苏清友急声追问,却见父亲阖上双眼,嘴唇紧抿。
他又转向陌以新,飞快道:“你究竟在说什么?父亲不追究魏燕归,还帮他将事情压下,自然是因为父亲宽厚仁慈,不忍毁掉魏燕归的前途,这有什么问题吗?”
陌以新轻轻摇了摇头,又道:“那么,为何你落水之时,府里恰巧便有一位常年游历江湖的神医?为何你落水之后,三公子便也辞去军职,回到家中?”
苏清友目光变得空洞,似是在回忆多年前的往事,却依然想不出头绪,愈发茫然地看着陌以新。
“‘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这是四少夫人在假山洞里刻下的字。这几句,其实并非她对未来子女的寄望,而是对你的宽慰与开解。”
陌以新语气低缓,“苏清友,你是苏家最幸福的人,因为你有最疼爱你的父母,保护你的兄长,了解你的妻子。可是,你也是苏家最不幸的人,因为你没能选择自己的人生,因为只有你不知道,多年前的那次落水,并不是由魏燕归导致的意外,而是你父母兄长都认可的计划。”
“什么……什么计划……”苏清友喃喃重复着,语气轻得仿佛一碰就碎。他好似已无知觉,身体却渐渐僵硬冰冷。
他绝非迟钝之人,虽然本能犹在抗拒,可陌以新话中潜藏的深意好似一把钝刀,已开始缓缓切入他的意识深处。
陌以新负手而立,目光悠远:“那场意外发生时,正是苏夫人第二次丧子后,缠绵病榻之际。我想,你应该已经明白了。”
苏清友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快要冻结成冰,他跪地膝行到苏老将军膝下,哭求道:“父亲,求父亲告诉我,这不是真的,不会是那样的!”
良久,苏老将军终于缓缓睁开双眼,已是老泪纵横:
“那时,你大哥二哥先后战死,马革裹尸的宿命有如魔咒一般,几乎要将整个苏府吞没。你母亲大受打击,已经命不久矣。她临终前唯一的心愿,便是盼你此生不再踏上战场。可是,你那时虽年幼,却已对舞刀弄剑尤为热衷,小小年纪便立志从军。
你母亲终日以泪洗面,忧心郁结。我一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不瞑目,二亦想要你一生平安顺遂……于是,我答应你母亲,想出一个办法,让你不能学武,远离战场……”
苏清友额上青筋暴起,嘶声道:“所以……所以你们就让魏燕归推我下水,毁我身体!”
“清友啊!我们怎么舍得,你是我们最疼爱的儿子啊!”苏老将军老迈的声音哽咽着,“我想尽办法将凤归先生请到府上,便是为了让他以针灸之法封住你十二经脉,让你自觉体弱无力,却并不伤及身体。
随着你年纪渐长,自然会渐渐恢复,可到那时,你必定早已接受不能学武的事实,过上平常人的生活。”
苏叶嘉仍旧跪在地上,原本结实健硕的男人,因独臂而显得背影萧索。
他看向苏清友,轻声道:“假装在玩闹中将你推入池塘,只是为了让你深信不疑而做的幌子,原本是要由我去做。
可那日,燕归正好来府上做客,偶然听说了我们的计划。他担心这般行事会伤及你我兄弟之情,便自告奋勇,替我去做了。
后来我辞去军职,也是为了宽慰母亲,让她能放心地走……”
苏清友浑身僵硬,连神色也如同凝固一般,纹丝不动。
良久,他忽而带着满脸泪水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好啊,你们真好啊!可你们知不知道,你们给我的安稳人生,并不是我想要的啊!”
“夫君!”阮玉蕊哭着扑到苏清友身边,捧起他痛苦狰狞的脸,无声为他擦去泪水。
苏清友蓦地抓住妻子双肩,低哑道:“你也知道,对不对?你刻下那句诗,就是为了告诉我真相,对不对?”
“这件事,是我爹告诉我的。”阮玉蕊轻声道,“夫君,我知你心有遗憾,所以总想潜移默化地开解你,让你能真正快乐起来,在未来某一天发现真相时,能稍稍理解父母的苦心。可我不知道,原来你心里的结这么深,你的恨这么重。对不起,对不起……”
苏清友脸上尽是绝望,他向后瘫倒,喉咙里迸出嘶哑的怒吼:“我宁愿战死,宁愿残疾,宁愿只闪耀过一瞬,也不要这样平淡的一生!为什么从来没有人问过我?为什么!”
苏清友的咆哮响彻在每一个人耳中。
苏老将军早已老泪纵横,他从来不曾想过,他们对苏清友的保护,终究没能让他像普通人一般安稳平顺地生活,反而让他在仇恨的阴影下活了二十年,最终成了一个杀人凶手。
林安深深叹了口气,不忍再看苏清友的面容。
这个男人的外表,始终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清俊温雅,谦和友善,谁也不会忍心将他和眼前这个狰狞崩溃的男人合二为一。
如果他的父母能尊重他的选择,如果他的妻子能早些告诉他真相,如果他能尝试去热爱自己所拥有的……可惜,从来也没有如果。
陌以新说得对,他是苏家最幸福的人,也是苏家最不幸的人。幸与不幸,其实只在一念之差。
林安百感交集,下意识看向陌以新。
他仍旧穿着嘉平会那日穿的绛紫色长袍,三日来都未曾换过。许是因为几次在牢房席地而坐,平日里一尘不染的衣袍上也沾着点点灰土。
许久不曾安睡的他,眼底泛着一抹难以掩饰的红血丝,棱角分明的下颌也隐隐冒出青黑色胡茬。
可他却并未因此而显出半分狼狈,仍旧长身玉立,如月光般清冷矜贵,又比往日更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男人气息。
几乎便在同时,陌以新也望向她,眼中含着无数说不清的感情。
林安想要回他一个微笑,却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扑面而来。她努力稳住身子不要栽倒,却还是抵抗不住这阵猛烈的眩晕,彻底失去了意识。
……
不知过了多久,林安自昏昏沉沉中醒来。
时已入夜,景都的街上行人寥寥。月光洒下,给前方道路带来一点光亮,也映出半空中纷纷扬扬的雪花。
——等等,怎么会在街上?
林安一时愣怔,这才发现自己竟被人背在背上,身下的躯体结实而温热。
林安恍惚间想起,上一次被人背着,还是叶饮辰——那人轻佻恣意,背着她飞来飞去,仿若嬉戏。
而此时,此人沉稳的步伐显然与叶饮辰风格迥异。
林安脑中有些发懵,下意识道:“大人?”
“醒了?”果然是陌以新的声音。
“我不是在苏府么?皇上将我放了?”林安动了动嘴,只觉喉头发干。
陌以新温言道:“嗯,苏府的事都解决了。”
“哦。”林安顿了顿,“我们这是在做什么,大人怎会背着我?”
“本该让马车接你回府,可方才又下起雪来,道路格外湿滑,马车不便行走。所幸苏府离府衙只隔着两条街,所以……我背你回家。”陌以新的声音轻轻缓缓,温醇悦耳。
林安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方才一睁眼便看到落雪,可身上似乎丝毫不觉湿冷,仿佛并未淋雪似的。她抬手摸了摸头顶,原来自己正罩着一条披风,从头顶兜帽直盖到脚,将她遮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林安微一侧头,果然看到,陌以新墨色的长发间已落上一层轻雪,在他的轮廓上勾勒出一圈柔和而圣洁的光华。
他冷俊清隽的侧脸,同样笼着细白的雪絮。薄唇间呼出的热气在寒夜中袅袅升腾,如一缕孤灯,在无边冷意中静静燃着。
他一身风雪,步履沉稳,每一步都深深踏入雪中,却又轻得仿佛不沾尘世。他就这样身躯微弓,在雪幕中开出一条沉默又温柔的路。
此时此刻,他行于夜色最深处,阴影之中,风雪尽头,却恍若梦中神明。
林安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一会,才道:“那风青和风楼呢?”
“你晕倒后,风青再次施针,将你体内毒性暂且稳住。他说你身子虚弱,不宜立刻挪动,最好先在苏府歇息一个时辰,暖好身子。他已先行回府,为你准备药浴祛毒的材料,风楼也去帮他了。”
林安轻抿唇角,咳嗽两声:“原本我醒了便该自己行走,可我还是很没力气,有劳大人了。”
陌以新轻轻笑了一声,道:“冷吗?”
“不冷。”林安重新将头埋了下去,“大人的披风很暖和。”
陌以新踏雪而行,温声叮嘱:“回去以后,好好养身子,过几日便要过年了。”
“对啊,这还是我在楚朝过的第一个年。”林安眼眸刚刚一亮,又不禁怅然道,“可怜苏老将军,竟要在这喜气将至的时节,再次经历悲剧。”
“你可同情苏清友?”陌以新问。
林安叹了口气:“在我家乡,有这样一首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人的生与死都并非自己选择,倘若在世上短短数十年,还没有自由选择的权利,那么人生又有什么意义?
我很同情他,只是他实在不该杀人,这永远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陌以新轻声重复着林安念的诗,声音被风雪吞没,只在唇间轻轻颤动。
这句诗中的洒脱与勇敢,是她一贯所有。他本该一如既往地欣赏,心中却生出一丝不足为人道的涩意。
他很清楚,林安自一开始便是不得已才投奔府衙。未来终有一日,针线楼的事会有结果,她也终会摆脱这一切束缚,恢复自由身。那时,她不再需要庇护,也不再需要他。
他该为她高兴的。
可想到那个“终有一日”渐渐临近,心头竟泛起一丝失重的荒芜——仿佛有什么将从指缝中溜走,而他无论如何也要抓住不放。
陌以新目光微敛,眸底波澜不动,却紧了紧托起她的双手,像是要将这份触感彻底占有,直至永远。
林安没有觉察陌以新异样的情绪,她心中在想另一个问题。
苏清友的两位兄长都是战死沙场,英年早逝,顾玄英的两位兄长亦是如此。如此满门忠烈的事迹,通常都应发生在战事连绵的乱世,可依她穿越至今所知,楚朝国力强盛,疆域稳固,周边小国都要以进贡、纳质来交好。
除去淮南王叛乱这种意外事件,哪里有那么多战场?
她心中疑惑,便也不多揣测,径直问了出来。
陌以新已收敛心绪,了然道:“先皇在位之时,北方揉蓝国与漱月国,曾连同周边几个部落小国,挥军南下,屡犯楚朝边境,南方诸国也趁机发难,边境诸城民不聊生。
后来,楚朝众多军将的牺牲,换来了一场又一场胜利。北国军队被击退八百里,退居沙漠以北,南方诸国也兵败而走,龟缩不出,楚朝才重新赢回万国来朝的太平之世。直至如今,也不过十年而已。”
“原来如此……”林安点头喃喃,话音未落,便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带着一声悠长轻软的喟叹。
陌以新只觉有一道轻柔的气息自颈间扫过,温热而细腻,在他肌肤上漫开一阵酥麻。他身形一僵,肩膀更是不自觉绷紧了一瞬。
他轻咳一声,定下心神,嗓音微哑转移话题:“对了,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林安一怔,下意识道:“好消息。”
陌以新并不意外,唇角轻轻一勾,道:“还记得吧,苏老将军本为嘉平会备了一份大礼,要赠予运气最好之人。”
林安点了点头,脑海中浮现出那些绣工精致的小布囊。那原是为抽奖所用,谁知奖还未抽,倒先引发了这一场牢狱之灾。
“这份大礼,最终给了你。”
“什么!”林安失声叫道,着实惊了一跳。
苏府刚刚发生命案,凶手又是府上四公子,何人会有心情和胆量去提抽奖之事?
更何况,那份大礼是要给运气最好的人,自己好不容易参加一次嘉平会,便参加到了大牢里去,还有比这更倒霉的人吗?
“苏老将军一向是有始有终的人。”陌以新的声音中带了几分唏嘘,“你晕倒后,老将军说,你替我入狱,乃有情有义,有胆有识,又遭受一场无妄之灾,落得一身病症。这份大礼,便算作给你的嘉奖与补偿。”
林安心中五味杂陈。她自然清楚,自己的身体之所以如此虚弱,只是因为毒发,而与坐牢无关。
苏老将军刚刚经历了这般沉痛打击,竟还不忘补偿她这个无足轻重的无名小卒,给她这份发自肺腑的体面和善意,实在是一个至情至性的真英雄。
可这样一个好人,为何却要面对人世间最大的无奈?
陌以新觉察到林安的情绪,出声道:“不想问问大礼是什么?”
林安回过神来,重新提起一丝兴致,道:“是什么?”
嘉平会那日她便十分好奇,能被苏老将军拿来当做大礼的东西,究竟会是什么?
金玉珠宝?锦绣珍玩?苏府能拿出的东西,自然价值不菲,可总觉得似乎俗套了些。
“是烟花。”陌以新轻声道。
“烟花?”林安显然出乎意料。
“嘉平会开在腊月十五,一个月后,便是上元节。”陌以新娓娓道来,“苏老将军准备的这份大礼,便是在上元之夜,为这个最幸运的人,放一场烟花。”
林安不由张大了嘴,烟花——这是她从未预想过的答案。
她怎么也想不到,苏老将军武将出身,又已过古稀之年,竟还有如此令人神往的浪漫情怀。
上元夜的一场烟花……在满城抬头的那一刻,天光为她一人盛放。
林安满心震动,久久说不出话来。
“不要忘了,还有一个坏消息。”陌以新轻咳一声,打断了林安心潮澎湃的美好想象。
林安心头一凛,小心问道:“坏消息又是什么?”
第62章
“呃。”陌以新顿了顿, “苏清友布置的杀人机关中,需要用到磷粉。而磷粉,恰巧也是制作烟花的原料之一……”
随着陌以新缓缓吐出的一字一句, 林安的笑容一点一点僵在了嘴角。良久, 她颤声道:“你不会是想说, 那个原本要送给我的烟花,被苏清友给毁坏了吧?”
陌以新无奈道:“苏清友原是想着,待案情尘埃落定,就算有人发现烟花毁坏之事,也不会再与案件联系起来,所以——”
“大人,你莫不是在逗我玩吧!”林安无语凝噎。
烟花坏了也就算了,一口气说完不好吗?非要分出好消息、坏消息来,平白吊起了人的胃口, 又一趟过山车直冲谷底。
林安气不打一处来, 忍不住在陌以新肩头狠狠捶了一下。
陌以新肩上挨了这一拳, 心中却莫名升起一丝异样的感觉,让他嘴角不自觉扬起,甚至低低笑了一声,含着几分克制的欢愉。
转念间, 又怕背上之人气得狠了, 连忙轻咳一声止住笑,解释道:“我并非有意捉弄你。”
林安也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动手打人了?心中却毫无歉意, 只闷闷应了一声:“哦。”
陌以新想了想,又开口道:“安儿不必惋惜,你可知晓, 这世上最美的烟花现在何处?”
林安一愣,脱口道:“何处?”心里却在嘀咕——他总不会要说,那烟花就在他的手上吧?
不知想到什么,陌以新忽而沉默了片刻,才接着道:“你可听过江湖一代名盗,人称‘枕江风’花世的名号?”
林安摇了摇头,叹息道:“说实话,自从来到这里,我最好奇的,便是你们口中的‘江湖’,可惜过了这么久,连江湖的边也没摸着。”
陌以新轻笑一声,悠悠道来:“‘枕江风’花世,常年行走在江南一带,武艺高超,尤擅轻功与偷盗之术。他行事洒脱张扬,交友广泛,身边聚了一批死心塌地的手下,跟随他做劫富济贫之事。久而久之,名声渐起,甚至有人慕名加入。于是,花世索性成立帮派,名为‘花漫天’。”
林安眼睛渐渐泛起光来,虽说眼下还没机会踏入江湖,可听着这些故事,仿佛也能嗅到那一线刀光剑影间的快意风流。
“有一年,花世劫下了无寿山庄自南疆运来的两车毒草,他为江湖除害,尽数将其烧毁,却又发现,一同运送的还有十枚焰火弹。
出于好奇,花世当场便试放一枚,只见火光冲天,化作满天星雨,璀璨经久不散,几乎照亮整个夜空,令人目眩神迷。
花世大喜,当即将焰火弹据为己有。后来才听说,那些焰火弹是特制之物,世间也仅有这十枚。”
林安听得津津有味,眨眨眼道:“所以说,世上最美的烟花,便是在花世手中?”
“不错,只是花世也未曾想到,那十枚焰火弹,原是江南巡抚托无寿山庄寻来,准备进献给皇上的寿礼,却被花世捷足先登了。
后来,江南巡抚便倾力缉捕花世,甚至连皇上都成了先皇,仍在僵持不休。
而花世却丝毫不觉懊恼,反而愈发将那几枚焰火弹视若珍宝,只道自己捡了大便宜。”
林安不由莞尔,却又怅然道:“如此说来,想亲眼看看那样的烟花,却是无缘了。”
陌以新垂眸一笑,唇畔扬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却未开口接话。
林安犹自感慨,不由喃喃道:“楚朝,和我的家乡,真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我如今所见所闻的这些事,是从前的我做梦也想不到的。”
“哦,是吗?”陌以新音色淡淡,语气若无其事,目光却向身后一偏,藏着一分不动声色的试探,“待针线楼的事了结后,你会回家乡吗?”
“回家?”林安的声音很轻,仿佛这两个字是那么的虚无缥缈,“我想,再也回不去了吧。”
陌以新眸光一动,心绪如细线般悄然缠绕。她语气中的飘忽令他不忍,可内心深处,又泛起一股隐秘的庆幸,好似终于握紧了藏在掌心的私愿。
沉默片刻,他低声问:“你可会难过?”
“不会了。”林安似笑似叹,“在望舒坪许愿的时候,我便与从前作别,决心好好在这里生活下去了。
陌以新心里莫名一松,又微讶道:“你去过望舒坪?”
林安更加诧异:“就是那次,大人从顾玄英那里离开后,和我在郊外相遇的那片草地啊。传说那里是离月宫最近的地方,许下的愿望都会成真——大人不知道吗?”
陌以新的神情微微一滞,语气带着几分古怪:“那里……不过是一块寻常草地而已。真正的望舒坪,是在夜国的沧流山顶。”
“啊?”林安登时瞠目结舌,“夜国?沧流山?可、可是……”
林安脑中猛然闪回那个午后的金色阳光。
叶饮辰坐在那片金光之中,黑发微扬,好似天光雕刻而出的剪影。他的神情一如既往的慵懒不羁,却在那一刻多了几分罕有的专注与怅然。
就在那里,他变戏法似的拿出两只精致瓷瓶,一笔一划写下愿望,同她的一起埋进土地,郑重其事……
那时的情景历历在目,林安实在无法相信,那个家伙,难道都是在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吗?
“是那个人告诉你,那里是望舒坪?”陌以新淡淡开口。
林安一时语塞,实在不愿承认自己是被诓了。然而陌以新所说显然更为真实——离月亮最近的地方,山顶自然要比城郊草地合理多了。
可是,用这种事骗人,又能得到什么好处?搞出那一套来全为唬人?那个家伙也太无聊了吧!
林安虽未作答,陌以新却已心中有数。
一丝莫名的情绪自心底浮起。他垂下眼睫,遮住眸中的微光,脑海中那片阳光浮动的草地愈发变得刺眼。
那个人,用望舒坪的名头骗她,是出于什么居心?逗她开心?听她许愿?
所以才……哄得她,牵了他的手?
陌以新眸色愈沉,声音中带了某种克制:“那个人,究竟是谁?”
林安终于沉痛地接受了叶饮辰满嘴跑火车的事实,郁闷道:“我的确不清楚,总共也只见过他几面而已。”
“可上次撞见你们言笑晏晏,熟稔好似故人。”
一句话脱口而出,声线仍旧沉稳,却有一丝不同于往日的低哑。
林安一怔,言笑晏晏?
那时,她震惊于叶饮辰手中的香囊,失态抓住他的手,两人几乎是呆愣地大眼瞪小眼,这也叫言笑晏晏?
她嘴角抽了抽,还是解释道:“算不上熟,只是那个家伙莫名其妙的,自来熟罢了。”
“男女授受不——”
陌以新喉头一紧,话音戛然而止。他面上现出一丝少有的窘迫,不知自己怎会失了分寸,提起这个话题。
先前他忍了又忍,始终不曾问出口,就连风青要问,也被他挡了回去。
可此刻,雪夜,长街,她在他背上紧紧相依,与他前所未有的亲近。
——偏偏就在这样的时候,他却破了功。
他话收得突然,林安却听出了完整的意思,反问道:“大人现在不也正背着我?”
“我如何相同?”陌以新心中骤然一闷,额角突突直跳。原想收回这个话题,此刻却又忍无可忍,不得不接了下去。
林安听出陌以新话里那一丝没能压住的恼意,仔细揣摩一番,安抚道:“那等形迹可疑之人,自然不能与大人相提并论。我的意思是,只要心中坦荡,不必拘泥小节。”
坦荡……陌以新薄唇紧抿,指尖蜷起,低声道:“若有人不坦荡呢?”
“我想大人真的误会叶饮辰了。”林安无奈解释,“他还不至于存那等歪心思。”
“……”陌以新缓缓吸了一口气。
心里那点“歪心思”,一时却无法再宣之于口了。
“到家了。”林安抬眼望见熟悉的街口,看到那块黑底金字的匾额静静高挂,心底便已生出几分归属般的暖意。
她回首看去,两人身后的长街上空无一人,唯有两行脚印留在纯白的雪地之中,延伸入远方,好似没有尽头。
这一幕,竟比世上最美的画还要令人难忘。
府中。
林安卧房隔壁本是间空屋,此时房门大开,正在屋里忙碌的风青头也没抬,只掀了掀眼皮,道:“你们也太慢了吧,我的药都快准备好了。”
林安笑着招呼一声,道:“是吗?我还觉得这一路时间真快呢。”
陌以新眉心一动,心里那尚未褪去的酸意中,又泛起一丝清甜。
“你先回房换一件衣裳,大约一刻钟后过来找我。”风青道,“你这药浴时,不能穿太多衣物,妨碍药效入体;但也不能如沐浴一般不穿,否则药效激烈,身体负担太重。最好是穿一件薄纱衣。”
“噢,好,我去找找。”林安从陌以新背上下来,回到自己屋中。
打开衣柜,一眼便瞥见一件衣裙,林安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这是叶饮辰在林间小屋里为她准备的那身,让她脱去夜行衣后换上的,后来便一直穿了回来。
那个家伙,分明说是暗中带她离开,所以才要穿着夜行衣趁夜翻墙,可后来才知,顾玄英根本早就知情,根本无须偷偷摸摸。
还有那所谓的“望舒坪”许愿……
林安越想越气,咬牙切齿将这条衣裙从衣柜里扯出来,随手甩在地上。
然而这一扔,林安却听到一丝异常的响动。
这条裙子是上好的丝绸质地,扔在铺着木板的地面上,本不该发出声响。可是方才,分明就有一声极轻的叩地声。
林安眉心微微一蹙,随即蹲下身去查看。
这衣裙她是穿过一次的,本不该有什么异常。林安一边想着,一边用手在衣料间缓慢摸索。直到指尖触到衣领附近,心头便是一跳——这里有个小疙瘩,质地僵硬,明显不是布料本身。
里面有东西!
林安将衣领翻开,仔细摸了摸,这里针脚极细,几乎摸不出缝合的痕迹,却隐约透出个凸起,似乎是有一个圆球状物被缝在里面。
林安满心狐疑,却顾不上多加猜测,连忙拿来一把剪刀,将紧实细密的线头剪开,指尖探入,将那样东西取了出来。
一看之下,林安顿时愣住——这竟是一颗药丸。
纯白如玉,丝滑细腻。
她还记得,那次箭伤之后,叶饮辰曾给她吃过三颗疗伤圣药,正与眼前这颗药丸看起来一般无二。
林安不由更加茫然,这件衣裙是叶饮辰给她的,里面的药丸自然也是他放进去的。倘若这是他送给自己疗伤所用,当时为何不说?又为何要藏在衣领之中?
若她粗心,始终未曾发现,不是就白白浪费了一颗好药?
还要多亏她当时受伤,这件衣服又只穿了半日,便放在那里忘了去洗,否则药丸不就毁了?
等等,林安忽然想起一声,叶饮辰将这衣裙交给她时,好似意味深长说过一句——“这衣裙颇为贵重,你可要好好保管”。
难道,便是指里面藏了这颗药丸?
这个家伙,又在故弄什么玄虚?林安一时难以揣测,索性腹诽一句,将药丸收了起来。
被这段插曲耽误了不少功夫,林安随便换上一件薄纱衣,又裹上披风,重新来到隔壁屋子。
风青果然已经准备妥当,一个大浴桶摆在屋子中央,水汽氤氲,热意蒸腾。
风青正百无聊赖坐在边上,见林安前来,忙起身道:“快来试试吧,我和大人会在外面守着,倘若有任何不适,你大声呼唤便是。不过,应当是不会有问题的……”
他嘟囔着叮嘱一番,说完便向外走。
“等一下。”林安将风青叫住,伸手递出了方才发现的药丸。
“这是什么?”风青接过药丸,好奇打量。
“这就是我从前说过的那个疗伤圣药。”林安道,“我方才发现衣服里竟然还有一颗,刚好送给你,拿去研究吧。”
“真的?”风青眼睛顿时一亮。
林安点头笑道:“这段日子,你为了给我解毒之事费心良多,若是可以的话,这颗药丸就算是我借花献佛,送给你的谢礼。况且,倘若真能找到其中成分,制出类似的药物,也算是你造福于人了。”
“太好了!”风青十分兴奋,“不过,为何是借花献佛?这药还是那个叶饮辰送给你的?你们什么时候又见面了?”
“呃,不是……”林安否认了一句,又不知从何说起。
在衣领里藏药这种事,怎么想也实在太过儿戏,简直像是好友间默契的玩笑一般,可方才在路上,她还说两人不熟来着……
风青没等林安回答,一派踌躇满志地自顾自道:“不论如何,这可是我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话音未落,便风风火火地走了,留下林安与陌以新在廊下四目相对。
陌以新薄唇轻抿,淡淡道:“安心沐浴,我会守着。”
林安缓缓沉入热气腾腾的药汤中,暖意瞬间包裹四肢百骸,仿佛浑身的毛孔都在这一刻舒展开来。
这几日时常令她饱受折磨的寒意一扫而空,连带着藏在血脉深处的疲惫,也被一点点剥离。
她闭上眼,轻轻吐出一口气,只觉周身每一寸血脉都似浸入春水,说不出的舒畅。
林安不知这药有何独特之处,只记得风青先前叮嘱的,要整整泡两个时辰,还要连续泡上七日,才能根据身体状况,决定下一步方案。
她心里或多或少还是有些隐忧,虽然风青医术了得,但魂不断出自针线楼,想来绝非凡物,恐怕不会那么容易祛散。倘若不能根除,自己又会如何?
林安摇了摇头,将脑中纷杂的意识清空,依着风青所言,缓缓凝神静气,收拢全部心神,专注于那一寸寸被热水包裹的身体。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忽被叩响。
林安在热气蒸腾中缓缓睁开眼,茫然自语:“两个时辰,居然这么快就过去了吗……”
“安儿,风青让你先出来一下。”门外传来陌以新的声音。
“先”出来一下——说明并非时间到了?林安更加茫然,难不成是自己泡到一半,风青突然发现用错药了吗?
林安从水中出来,将身体擦干,重新将披风裹得严严实实。走回廊下,便见风青正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团团转。
林安心中一紧,小心道:“怎么了?是药有什么不对吗?”
风青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林安面前,神情十分激动:“不对,太不对了!那颗药,根本不是用来疗伤的,而是解毒的!”
“啊?”林安一怔,才反应过来,原来风青所说的药,是指自己方才给他的药丸,而不是药浴。
林安稍稍松了口气,转而却愈发诧异:“那不是疗伤圣药吗?”
“不是!”风青斩钉截铁道,“我反复比对过了,那颗药丸中,根本没有任何用于疗伤,或是补血补气的成分,而是用来解毒的,而且、而且……”
自信满满的风青,竟然结巴起来。
“而且什么?”林安忙问。
风青一脸的不可思议:“我也觉得不可能,可事实就是那样……这颗药丸,是魂不断的解药!”
“什么?”林安与陌以新异口同声。
风青的脸皱成一团:“我知道你们不相信,我一开始也不信,可我最近都在研究这个,不可能弄错的。药丸中的好几样成分,都与我先前推算的一致,而且其他成分也十分合理,完美解决了我先前想不通的问题……
总之我可以确定,它就是魂不断的解药!而且,不是那种需要定期服用的短效解药,而是能彻底拔除毒根的,真正的解药!”
“什么……”林安彻底愣住。
她完全相信风青这个神医的专业判断,可是,叶饮辰怎会有魂不断的解药?他怎知自己体内有魂不断之毒?又为何会将解药藏在衣服里送给自己?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陌以新的震惊丝毫不亚于林安。
针线楼这种组织,用来控制线人的毒药,必定是独门密药。风青早前便说过,真正能根除魂不断的解药,只有炼毒之人才会知晓。可如今,叶饮辰竟能拿出这样一颗解药——他究竟是何身份?
至少,他与针线楼一定关系匪浅。
那么,他与林安的相识,是真的碰巧,还是另一番有心设计?
三人各怀心事,静默良久。
终是陌以新先开口道:“不论如何,先解毒要紧。风青,你既已看出解药配方,是否能尽快再配出一颗?”
“不用配。”风青一脸喜色,拿出方才那颗药丸,“还好我只取了一小半用来研究,还剩下这么多,足够解毒了。”
林安怔怔接过药丸,视线落在上面,仍旧难以置信——这颗白色药丸,分明与当初服用的疗伤药一模一样……
等等,林安心中忽而一动,那次箭伤后,叶饮辰先后给过她三颗疗伤圣药,外形皆是如此,几乎看不出分别,可唯独其中第二颗,略微大了一点。
她当时还在腹诽,这个时代没有标准化生产,尺寸参差也是难怪。
莫非,那其实……也是解药?
在狱中毒发后,她也曾想过,自己离开针线楼已有数月,始终未再服过定期解药,毒性到此时才发作,着实已是拖了很久。
如今,她却隐隐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或许,正是因为她在那时,无意间服用了叶饮辰给的定期解药,这才延缓了毒性发作,一直拖到如今。
只是,他居然将彻底拔除毒性的真正解药……也送给了她?
林安心头愈发纷乱,疑问如潮水般四面涌来。她沉默片刻,终是抬手,将这颗解药送向唇边。
她忽又想起一事,动作一顿,道:“对了,虽然这一颗足够为我解毒,可既然掌握了解药配方,我们何不再配一份送给茗芳?若茗芳不再受针线楼控制,或许会说出真相呢?”
风青却摇了摇头:“恐怕还是不行。”
“为何?”
风青解释道:“其一,即使知晓了药中成分,却仍然不知炼制方法。其二,解药中有不少药材是极难获得的,比如有一味是夜国虹雨海湾生长的贞虫珊瑚,市面上根本没人见过,我也只是在古书记载中看到过,才能分辨出来。”
夜国……今晚提起望舒坪时,才听陌以新说到夜国,没想到这么快又从风青口中听见这个名字。
林安不由问道:“夜国究竟在哪?”——
第63章
风青道:“那是东南临海的一个国家, 国土大约有楚之三成,国民也不算多,但民富国安, 可以说是一方乐土。上自国君, 下至平民, 皆崇尚安乐,自古以来素有‘富家翁’之称。你听说过沧流山吗?那便是夜国最有标志性的一座高山。”
林安沉吟道:“许多周边小国都在景都留有质子,为何从未听说过夜国?”
陌以新此时道:“夜国地处沿海,唯与楚接壤,从不扩张疆域,素来是楚之友邦。历代夜国国君都与楚皇私交甚好,互相出访都是常有之事。”
林安默默听着,脑中冒出更多难解的念头。
为何特产于夜国的稀有药材,会成为针线楼解药中的一味?难道针线楼是夜国派到楚朝的密探组织?夜国与楚朝, 难道并不像表面那般平静交好?
林安将解药服下, 心中一块大石落下, 可诸般疑云却仍徘徊不散。
她也不曾想过,自己中毒一事竟会牵扯出如此复杂的背景。她想了想,还是问道:“针线楼似乎已经牵扯到夜国,大人可要禀报朝廷?”
陌以新摇了摇头:“只是其中一味药材产于夜国, 尚不能断定此事与夜国朝堂有关。倘若因此让历来交好的两国产生嫌隙, 后果不堪设想。我们还是应尽快查出针线楼的底细。我想,那个人,或许便是突破口。”
林安心中一凛, 明白他所说的自然是叶饮辰。
可是,即便那人飘忽不定,身份成谜, 即便他时常信口开河,亦正亦邪,林安仍不愿去怀疑,他是居心叵测之人。
毕竟,他们数次接触,他从未伤她分毫,更是连魂不断的解药也悄然送上。
林安望着掌心空空,指尖仿佛仍残留着那枚药丸的微凉。
廊外风雪尤甚,与夜色纠缠成一片,遮住了许多看不清的真相。
……
除夕这天,景熙城下了数日的雪,终于停了。
楚朝的年节假期,是从腊月二十五到正月十五。没有公务的日子,整个府衙都愈发轻快起来。
林安虽已服过解药,但毕竟刚刚毒发过,多少伤了身子,近日都在风青的帮助下调理休养,就这样度过了穿越到楚朝后最清闲的一段日子。
这一年的最后一个夜晚,府衙四人围坐在大厅的火炉边,神情各异。
“大人,你不能再这样赢下去了,我的节礼都要输光了。”风青苦着脸。
陌以新雍容一笑:“愿赌服输。”
没错,在这段清闲的日子里,林安完成了一件大事——教陌以新与两风兄弟玩斗地主。
林安面无表情洗着自制扑克牌,哀叹道:“也许这就是传说中的‘新手光环’吧。据说刚开始接触游戏的新手,都会在最初这段时间,拥有绝佳的运气和难以复制的胜率。”
“可我也是新手啊!”风青更加生无可恋。
府衙四个人玩三人斗地主,采用轮换制,每局输家将被第四人替换出场。可几人从白天玩到夜里,陌以新始终稳若泰山,一次也不曾下场。
这一把,风青甚至从头到尾都没来得及出牌,由内而外发出一声惨叫,才磨磨蹭蹭从座位上起来,换上风楼,
林安扑哧一笑,戏谑道:“你不是一向最拥护大人的吗?大人赢,你该高兴才是啊。”
“可是我发现,抢财神这个游戏,真的很能激发人的胜负欲啊!我好像已经被支配了。”风青有气无力地趴在桌上。
“抢财神”,是楚朝版斗地主的名字。
在林安讲解了“地主”和“斗地主”的含义后,风青灵魂发问——“皇上不就是最大的地主吗?”林安无力推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真理,于是就改名为“抢财神”。
眼看风楼二话不说又叫了“财神”,却被陌以新和林安联手赢下,风青一边换位置,一边语重心长道:“小安啊,你这就不够意思了,咱们应当统一战线,让大人也下场休息一次才是啊。”
林安正要回嘴,却一愣道:“你叫我什么?”
“小安啊。”风青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上回叫你安儿,你不乐意,大人恐怕也不乐意。可如今咱们都这么熟了,总是‘林姑娘’、‘林姑娘’的,未免太生分了。”
林安嘴角抽了抽,不满道:“可你年岁比我小,‘小安’听着不对劲吧?”
“小安,小安,就叫小安。”风青嬉皮笑脸,不为所动。
“小青!”林安回敬一声,自己却先被狠狠雷了一把,脑海里飞快闪过那个娇俏可爱、忠心耿耿的小青蛇形象。
“小青就小青嘛。”风青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以示大度。
林安不再理他,转头对风楼道:“小楼,我知道你们习武之人性子争胜,可不是每一把都要抢财神的呀,也得看看牌好坏再说。”
风楼眼皮一跳,不明白自己为何也被卷入这场换称呼的风波之中。
风青大笑几声,颇为感慨道:“小安,你的家乡可真好,有这么好玩的游戏,有机会我也想去看看。”
林安猛地一噎,心里暗道,大概是不会有机会的了。
正想着怎么搪塞过去,却见风楼“腾”地站起,面色一凛,低喝一声:“什么人!”话音未落,人已飞身掠出屋外。
三人对视一眼,也都起身跟了出去。院中星光如洗,只见一个年轻男子静静立于庭前。
此人一身利落布衣,脚踏高靴,长发束起,面色平静安宁,在夜色中孑然而立。
“你是何人?”风楼站在此人面前,沉声喝问。
男子一抱拳,颇为客气有礼:“奉我家主人之命,求见林安姑娘。”
风楼诧异转身,刚好瞧见正从厅里走出来的林安,陌以新与风青两道目光也都落在林安身上。
“什么?找我?”林安比他们还要惊诧。
男子也看向林安,微笑抱拳道:“原来这位便是林姑娘。”
林安茫然道:“你家主人是谁?”
男子但笑不答,一步步走上前来。风楼全神戒备地跟在近旁,此人仍旧一派安然。
“你家主人是谁?找我何事?”林安再次发问,心中也警惕起来。
男子又不答话,却从怀中取出一个镶金红木盒,双手呈向林安,念台词似的恭敬道:“我家主人曾与林姑娘有约,要讲一个故事。然主人近来事忙,抽不开身,特命在下将此物先行奉上,祝林姑娘新春如意,永夜安宁。”
林安怔怔从男子手中接过木盒,满腹狐疑,缓缓打开盒盖,只见里面静静躺着一支白玉双叶簪。
白玉无瑕,双叶并蒂,在夜色下清光流转,宛若新雪初降,清润剔透。
林安彻底怔住,蓦然回想起在叶饮辰手中见过的那只香囊,其上所绣也是双叶图案——一片银杏,一片寻常树叶,彼此并蒂交错,与这支白玉发簪上所刻的纹路一模一样。
男子见林安神色微变,满意一笑,温声道:“看来林姑娘已经知道家主是谁了。”
随即又一抱拳:“在下告辞。”
言罢,此人便轻身一跃,飒沓凭风而去。
“是什么?是什么?”风青顾不上去管那人,急忙凑到林安跟前,一脸好奇。
待看清盒中是发簪后,他几乎瞪圆了眼:“哎呦,这谁啊?怎会送如此暧昧之物?发簪这种随身之物,一般都是做定情信物的啊!”
“定情信物?”林安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正对上陌以新那一双含着夜色的眼眸。
他唇线紧抿,始终未发一言,连眼睫都不曾颤动,眼底却是压到极深的暗潮翻涌。
风青仍在一惊一乍:“这般古怪的双叶图案还是头一回见,有什么寓意吗?”
沉默许久的陌以新终于开口,淡淡道:“那个人叫叶饮辰。”
林安微惊,陌以新并未见过那个香囊,可他竟也猜出了发簪的主人。
“叶饮辰?又是他!”风青惊呼一声,“等等,他姓叶,难不成……这双叶图案,其中一片便是指他自己?那另一片呢?小安的名字里没有‘叶’啊!”
林安心头一震,再次怔住。
看到香囊的那一刻,她便心神大乱,只因此物曾出现在她穿越时的幻梦里。可也是因此,她的注意力都放在香囊本身,对于那个略感违和的双叶图案,却不曾深思。
此时听风青一语点破,她猛然产生了一个念头,双叶,一个是叶饮辰,那么另一个……
是叶笙?
所以,叶饮辰认识叶笙,而且,很可能关系匪浅。
那么,初见那夜,他中毒昏倒在自己房中,也是一场早有预谋的接近?那些看似随意的东拉西扯,都是有意试探?自己对他所说的“失忆”,他信了吗?
他以魂不断的解药相赠,也是为了……叶笙?
林安心乱如麻,眉心紧蹙,倘若“双叶”的猜测没有错,那么叶饮辰与自己的相处,便完全不同了。
陌以新见林安神色变幻,目光愈发凝重,终是轻叹一声,道:“这只是猜测,你不必多想。”
林安看向他,“叶笙”这个名字,在最初提起针线楼时,她便对他说过的。此时此刻,他一定也想到了双叶的含义。
林安揉了揉太阳穴,眼帘轻垂:“关于这件事,我实在说不清楚,抱歉。”
她那个被错认成“叶笙”的谎言,在“魂不断”与“守宫砂”的疑点之下,早已形同虚设。他早就看穿,却始终未曾追问。
时至今日,她早已将陌以新当做值得信任,值得并肩的朋友,她不想再骗他,却只能说一句抱歉。
陌以新摇了摇头,只道:“夜里凉,先回屋吧。”
风楼站在原地,望向那个年轻男子方才离去的方向,面色微沉,似乎还不甘心就这样任由对方轻易来去。
风青依旧大大咧咧,边走边语重心长道:“小安,我看你还是和那个叶饮辰说清楚,让他莫要再来纠缠不清。半夜给人送簪子,也太不知分寸了。”
林安神色复杂,她又何尝不想当面对质,将心中那诸多疑虑问个清楚。可终究,也只得轻叹一声:“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他……”
风青刚在椅子上坐下,又跳了起来,大惊小怪道:“听你这么说,难道还盼着再见到他不成?”
林安本就神思恍惚,被风青这一脸不平之色搞得一头雾水,讶异道:“当然,他身上那么多疑点,尤其还有魂不断的解药,这对我们追查针线楼很重要,不是吗?”
“噢,这倒也是。”风青又坐下来,眼珠却还转着,“倘若我没听错的话,方才那人说了句‘永夜安宁’,这根本不是拜年时会说的吉祥话。嘶……难道,‘夜’谐音‘叶’,是指他自己,而‘安’则是小安?”
在这件事情上,风青再次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推理能力。
陌以新没有言语,眉心却不易察觉地轻蹙着。
“你也想太多了吧……”林安无奈摇头,不以为意。
“可不是我多心。”风青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咂着嘴道,“小安,你可要擦亮眼睛,那个叶饮辰,哪里比得上大——”
“咳。”陌以新轻咳一声,眼风扫过风青。
风青险些被茶水呛到,缩了缩脖子,忙眼观鼻,鼻观心,不再插科打诨。
林安犹自出神,未再留意风青的言语,思量着所有事情之间的关联。
从解药到夜国,从针线楼到叶笙……而叶饮辰,仿佛与每件事都有关,又仿佛与这一切格格不入。
方才那个年轻男子,口中称叶饮辰为“主人”,更可见他身份绝非寻常。
风青不敢再八卦,百无聊赖地拿起牌,一面洗牌一面道:“继续玩吧,小安别发呆了。”
林安的思绪被“哗啦啦”的洗牌声拉了回来,却没有动作,只喃喃道:“这些天来,我查阅了许多有关夜国的记载。”
“夜国?”风青疑惑。
“那日服过解药后我便一直在想,为何其中会有特产于夜国的贞虫珊瑚?如此稀有药材,连你这样的神医后人,也只是在古籍中看过,那么能够取用它的人,或许在夜国有着非同一般的身份。
这个疑问一直萦绕在我心里,所以我想,也许可以先从夜国查起。”
林安回忆着自己读过的文字,接着道:“诚如大人所言,楚夜历来交好,从无冲突,两国历代国君都有私交,表面看来,夜国没有理由在楚朝建立暗探组织。”
“表面看来?”陌以新眉梢轻挑。
“嗯。”林安稍稍正色,“因为我看到一件事,一件发生在十年前的怪事。”
陌以新双眸微眯:“你是指,夜国前任国君之死?”
“原来大人也这样想?”林安眼睛一亮,这份不谋而合,让她在一片疑云中,更添了一分笃定。
“你们在说什么?”风青一脸茫然,“难道夜国前任国君之死,还与咱们楚朝有关?”
林安凝眉道:“何止是有关,他根本就是死在楚都景熙城的——”
“啊?”风青讶异。
林安悠悠道来。
夜国前任国君夜南宫,曾于十年前出访楚朝,那时,楚朝还是先皇在位。
夜南宫早已不是第一次出访楚朝,一切本与往年无异,可谁也不曾料到,他会在此行中莫名暴毙。
当时,夜楚两国一片哗然,朝野震动,一度有人担心两国会因此引发战事。
然而变故之后,先皇很快拿出了夜南宫生前亲笔留下的遗诏,里面清楚自述了他在景都突发恶疾,药石无灵,命当时留在夜国、不曾一同出访的太子继位,并请楚皇在他死后将遗诏公告天下,以免别有用心之人借此挑拨两国邦交。
这封遗诏由夜南宫最亲近的心腹下属确认过笔迹,因此,这件事的风波才终于平息了。
“如此说来,夜南宫的遗诏已经帮楚朝撇清了关系。”风青喃喃道。
“可这里面还是有奇怪之处。”林安手指轻叩着桌面,“你想,既然是夜南宫最亲近的心腹,难道都没有亲眼看着主子写遗诏吗?为何还需要事后确认笔迹?”
风青讶然,瞠目道:“难道你想说,那遗诏是先皇伪造的?”
林安摆了摆手,道:“现在下结论为时尚早,而且,那封遗诏不只是夜南宫亲笔书写,上面还盖有他随身携带的玉印。
更何况,遗诏后来被送回夜国,所有看过遗诏的王亲大臣,对笔迹和玺印都没有任何质疑。若说那是楚皇伪造,也太难做到如此天衣无缝了。”
风青道:“既然如此,此事又与楚朝有何干系?难不成夜国还会为了这件十年前的旧事,在楚建立暗探组织吗?”
林安耸了耸肩,一手托腮:“我也没说针线楼一定就与此事有关,只不过,这的确是我能找到的,两国之间唯一可能埋下嫌隙的旧事了。”
陌以新点了点头:“此事确有诸多疑点,比如,夜南宫得的是什么病?竟然在出访前毫无征兆,在病发后也没来得及回到夜国,以致客死异乡。”
“没错,这一点在史籍中并没有详细记载。”林安道,“这么大一件事,可关于它的笔墨实在少之又少,难免让人起疑。”
风青也皱着眉,一脸费解:“可倘若真有问题,夜国那边怎会善罢甘休,毕竟死者是他们的一国之君啊。继位的夜国太子,也对此事不加追究吗?”
陌以新缓缓道:“夜国太子并未按遗诏继位。”
“什么?”
“夜南宫死后不久,夜国太子就失踪了。”陌以新道,“太子的叔父,也就是夜南宫的胞弟夜沽月,稳住了夜国当时混乱的局面,成为摄政王,一年后,仍未寻到太子,夜沽月便登基为君了。”
“我知道了!”风青忽然一拍大腿,“前任国君刚暴毙,太子又失踪,这两件事一定有关联。你们想想,谁从中获益最大呢?当然就是后来继位的夜沽月了!在他面前,原本还挡着一个国君和一个太子,怎么这么巧便都出了事?”
“如此的确说得通。”林安若有所思,“倘若夜南宫之死真是夜沽月主谋,那他自然不会再调查什么,更不会追究楚朝的责任,只会比任何人都想尽早平息此事。”
“是啊,没想到夜国国君竟是这样一个弑兄杀侄的败类。”风青啧啧摇头。
陌以新纠正道:“事实上,他并未‘杀侄’,夜国太子并没有死。”
林安解释道:“夜沽月在登基五年后发病暴毙。巧的是,先前失踪的太子夜星回,恰好便在此后赶回夜国王庭,于是他顺理成章地继位为新君,到如今也有五年了。”
“又是暴毙?”风青瞠目结舌,“难不成他们有家族疾病?”
“你不觉得,这更加印证了方才的猜测吗?”林安道,“夜沽月弑兄篡位,又想暗害太子,可太子竟逃出生天,并且在五年后悄然归来,不只杀了夜沽月这个仇人,还夺回王位,完成了先父的遗诏。”
“此人真是不简单啊!”风青啧啧称奇,“如此看来,夜南宫之死,八成就是夜国内斗的结果了。”
“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最大的一种可能。”林安叹了口气,“可如此一来,针线楼又无法解释了。”
“所以我们大年三十在这里议论别人十年前的旧事,到底是为了什么?”风青怨念。
“就当是除夕故事会吧,来打牌,打牌……”林安赧然笑笑,这个话题是自己提起的,可越聊越觉得发散,终究也理不出个所以然来。
几人又打了会儿牌,夜色愈发深重,府中似乎没有通宵守岁的习俗,风青最先开始犯困后,便拉着风楼一同回去睡觉了。
“大人也早些休息。”林安也站起身,盈盈一笑,“祝大人新年顺遂,平安喜乐。”
她说着年节礼最常见的吉祥话,语气却透着由衷的真诚。室内炉火烧得极旺,在她面颊上生出两团淡淡的红晕,生气盎然。她眉眼弯弯,如春水潋滟,带着一种不自知的喜意与明艳。
这一瞬,仿佛连夜色都柔和了几分。
陌以新望着她,眸色微动,唇角不自觉地弯了弯。
“那我也回去睡啦。”林安转身便要离开。
“等等。”陌以新忽然出声。
林安顿住了迈开的脚步:“大人还有事?”——
第64章
“新的一年, 你心中可有所愿?”他音色温醇,带着一丝低低的磁性。
林安一怔:“大人怎么问起这个?”
“上次打赌,我还欠你一件事。”
林安随即释然, 轻轻一笑:“那件事, 大人已经完成了。”
“由着你替我入狱, 这事不算。”他目光专注,透出一种不容拒绝的坚持,“你的任何心愿,我都会尽力为你完成。”
“这……”林安一时想不出,面色有些踌躇。
“不是只有在望舒坪才能许愿的。”陌以新唇角仍维持着那个温润的弧度,却清清淡淡地接了这一句。话音刚落,他又轻咳一声,移开了视线。
林安一愣,却见陌以新眼神落向窗外, 神色如常, 姿态也是一如既往地端正沉稳。唯独这说话的语气, 怎么听怎么不对劲。
她听出陌以新那股子隐匿的不悦,也不愿做那扫兴之人,于是展颜一笑,道:“我知道, 大人神通广大, 对着月神许愿,也不如对着大人许愿来得有用啊。”
陌以新见她这般夸张奉承,显然是有意哄他, 嘴角却不由自主向上弯起,实难压下。
他又咳嗽一声,重新看向她:“那么, 你的心愿是什么?”
林安沉吟片刻,神色认真了几分:“其实若在从前,大人欠我一件事,我必定会要大人答应我,待未来终有一日,针线楼彻底查清,府衙不再收留我,也请大人帮我谋一条好出路。”
另谋出路?陌以新心头微沉,眉心蹙起:“那现在呢?”
“现在……”林安轻轻笑了笑,“我之所以不再在意此事,是因为我知道,如今我们之间,我若需要帮助,即使没有赌约在先,大人也会帮我的,不是吗?”
陌以新蓦然一怔。
刚刚蹙起的眉头在这一瞬忽而舒展,他薄唇轻启,吐出一个极尽温柔而坚定的字:“是。”
“其实,我在望舒坪许的愿望很简单。”
陌以新嘴唇动了动,却没有问出口,只是垂在身侧的手指,不自觉地微微蜷起,等她继续说下去。
“不过是希望好运常伴罢了。”林安坦然一笑,“大人既然一定要为我做一件事,那么,便击掌为盟好了。”
“什么?”
“此后肝胆相照,守望相助,永不背弃。”林安举起一只手,直视他的眼睛,语声低缓,“大人,或许你永远无法想象,这个世界于我而言有多么陌生。我不怕独闯,可是,若能知晓自己不是一个人,总是一件幸事。”
她的语气依旧平和,笑容依旧坦然,仿佛这不过是轻描淡写的一句闲谈。
他伸出手,与她掌心相对。
“啪。”
“啪。”
“啪。”
三声击掌。他的动作坚决而果断,似要将这份约定刻进彼此掌心,力道中又带着一股近乎宠溺的温柔。
哪怕她尚不明白他的心意,哪怕她只是将他视为同路的盟友。
可至少从此刻起,他在她心中,已经有了一个与众不同的位置。
即便那颗心始终澄澈坦荡,连一点暧昧的角落都未曾生出,他也要一寸寸挤进去,在那个尚未命名的位置,亲手写下专属于男女之间的情意。
……
林安回到房里,暖黄的灯火映在她脸上,使那双眼眸比平日更添几分明亮。
击掌的余震仿佛还在掌心回荡,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温热。
她指尖轻动,垂眸看向掌心,才发觉另一只手中还握着那个红木盒。
林安撑着桌沿懒懒坐下,一手枕在桌上,一手将木盒再次打开,晶莹剔透的白玉双叶簪仍静静躺在里面。
她轻轻叹了口气。自打来到楚朝后,仿佛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有神秘的过往,甚至连她自己也成了“有故事”的人。
时间过得越久,她愈发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已是实实在在地成为了这个世界的一员,甚至是纷繁线索中的重要一环。
这是林安在楚朝过的第一个年,在这个辞旧迎新的时刻,时常会有种不真实感的她,心里却异常明白,自己早已“辞旧迎新”了。
毕竟,这里的新生活虽然复杂,却也有让人难舍的地方啊……
林安趴在桌上发着呆,不知过去多久,忽听得两下敲门声。她一愣,撑着桌子直起身来。
风青风楼早已回去睡觉,和陌以新告辞也已过去两刻钟,还有谁会像她一样尚未入睡?
林安一面想着,一面起身开了房门,门外,却空无一人。
她心中讶异,迈出门槛,四下张望起来,空荡荡的院中,哪里有半个人影。
林安摸不着头脑,只好怔怔回房,转身之际,余光却扫到脚下,似乎有个什么东西。她忙低头看去,是一块小石头,下面竟还压着一张纸条。
林安顾不上多想,随即俯身捡起纸条,更加意外地发现,上面工工整整写着四行字——
“正月十五,
上元佳节。
首阳灯会,
玉舟桥畔。”
这是什么?正月十五是时间,玉舟桥畔是地点,难道是约她见面的信函?可又是谁在邀约?
会主动与她接触的,除了府中几人,便只有叶饮辰。
倘若是府中人,大家天天见面,甚至刚刚还在一起打牌,为何不当面说?
更何况,陌以新的字迹她是见过的。秋水云天毒杀案中,陌以新曾给她写过一次字条,端得是笔走龙蛇,潇洒天成。
可眼前这张纸条上的字迹却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带着不可轻忽的郑重,仿佛生怕被人认错一个字似的。
可若是叶饮辰,今夜到访那年轻男子分明说他抽不开身,想来不会出现在这里。若是他让人代为送信,又为何不在方才送玉簪时一并送来?
林安百思不得其解,可这信绝不会是送错了,因为信的抬头清楚地写着她的名字,而原本该写落款的地方,却写着一句“新年顺遂”。
——到底是谁?
“咚——咚!咚!”远处的街上,依稀传来打更的声音。
“三更,到子时了……”林安喃喃自语。
难道送信之人,是有意让她在新年的第一个时辰将临时,看到这句“新年顺遂”吗?
这个除夕之夜,林安是枕着这张纸条入睡的——不论对方是谁,这都是她在刚刚到来的新年里,感受到的第一份温暖。
……
年节里的每一天都很热闹,除去在府中玩乐,林安这个异乡人,也跟着陌以新过了几天“走亲访友”的日子,时常到丞相府蹭饭。
转眼便来到正月十五,虽已是年假的最后一日,景熙城里张灯结彩的喜庆气氛却丝毫未曾淡去。
这一日的午饭,陌以新与萧濯云约在了秋水云天。
雅间内,林安毫不意外地在萧濯云身边看到了七公主楚盈秋,自上次苏府嘉平会的事结束后,已许久未见她了。
萧濯云靠在椅上,双手枕于脑后,悠哉对陌以新道:“每次你到我府中吃饭,父亲总也在旁,还是出来好啊,不必拘束!”
林安还记得萧丞相让他唤陌以新“义叔”的情景,深深理解萧濯云的心情。
七公主咧咧嘴,一脸促狭:“我回头便告诉丞相,你嫌他烦。”
萧濯云翻了个白眼,懒懒道:“那今晚你自己逛灯会吧。”
“喂,你敢!”七公主嗔目。
萧濯云没有理会,转向陌以新道:“今晚的首阳灯会,一起去吧?”
“首阳灯会?”林安忍不住叫出一声。
“怎么,你不知道?”七公主见萧濯云并非当真不去,早已消了怒气,对林安解释道,“年节时分,最热闹的便是灯会了!从初一到十五,每夜都有大大小小各种灯会,不过在景熙城呢,最盛大的还是十五之夜的首阳灯会。”
“原来如此……”林安轻轻点了点头,除夕夜收到的那张字条不觉浮上心头。
“虽说灯会这些姑娘家喜欢的热闹,大都无趣,可——今夜的首阳灯会,咱们非去不可。”萧濯云成功在七公主发怒前悬崖勒马。
陌以新了然道:“今年的首阳灯会,是交给沐晖负责的。”
林安这才明白,原来萧濯云是要去给自家兄长捧场。
萧濯云道:“大哥任龙骧卫副统领已有三年,每年上元节都要领兵巡视,负责景都守卫。而今年,皇上则将最盛大的首阳灯会交给大哥负责,可见皇上对大哥多有器重,大哥升迁有望了。”
“你竟敢揣测圣意。”七公主一面嗑瓜子,一面帮自己的皇帝舅舅斥责萧濯云。
萧濯云恍若未闻,继续道:“每年上元节,天上飘满孔明灯,河里游遍荷花灯,街巷之间打灯笼、放炮仗的比比皆是,明火四起,人潮拥挤,最易发生火情与踩踏。大哥负责整个景都的安全,从未出过岔子,实属不易。今年只管一个灯会,总算可以稍稍松一口气了。”
陌以新笑着摇了摇头:“沐晖自然不会如你这般掉以轻心。”
萧濯云讪讪一笑,道:“兄长的确全神戒备着,尤其是为了那舍利子,既要当众展出,供百姓祈福;又要保管妥当,万无一失。要知道,那可是传说中的真佛舍利,天下间仅只一颗。”
舍利子?林安心念一动——那还是半年前,他们一同去半溪城迎回景都的。
虽然说是迎回,其实也就是去半溪逛了一圈,顺便还破了琵琶院连环杀人案罢了……
林安腹诽一句,想起那一行之后,风楼曾说过,舍利已被送入开阳山供奉,到上元节时,会在景都公开展出,供百姓祈福。
没想到好似只在转眼间,便到了上元之日,林安心中也不免生出几分感慨。
七公主此时放下瓜子,神秘兮兮道:“听闻江湖上传出消息,枕江风花世有意偷盗舍利子,很可能便会在今夜动手,我看你大哥可要小心些了!”
“花世?”林安前些日子才听陌以新提过此人,颇为惊讶,“听说花世在江湖中一向是劫富济贫,怎会要偷舍利子呢?”
陌以新点头认同:“而且据我所知,花世虽然行事张扬,却从没有在偷盗前放出风声的习惯。”
“可不是吗?”萧濯云摊了摊手,“江湖上的传闻大都是捕风捉影,当不得真。就算真有此事,今夜兄长定会布下重重守卫,即便是高手也插翅难飞。
更何况,今晚我会去,以新兄也会去,还有谁能在我们眼皮底下偷窃呢?”
陌以新笑道:“听说舍利子展出之处,是在玉舟湖畔?”
“没错。”萧濯云道,“为了这次祈福展出,年前便在湖畔专门新建了一座园子,取名‘香雪园’,南面临湖,其余三面皆筑高墙,三面开有三门,皆由卫兵日夜把守。”
林安的注意力却全然放在了“玉舟湖”这三个字上,不禁问道:“在那附近,是否还有一座玉舟桥?”
“是啊,就在香雪园附近。”七公主随口道,“每年上元节,大家都会往湖里放荷花灯,在玉舟桥上看湖,最美不过。”
林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心里暗道,既然今夜恰巧要去香雪园,倘若有空,不妨便去附近的玉舟桥走走,看看究竟是何人邀约。
……
临近傍晚时分,几人一同出发,前往香雪园。
一路行来,人潮熙熙攘攘,待到了香雪园西门附近,更是摩肩接踵。
西门前,林安果然看到了萧濯云提起的守门卫兵,整整一队笔直列阵,足有十余人,可见萧沐晖的确是严加防范。
林安看着眼前高高的大门,疑惑道:“大人,这两边的门柱为何是白色的?”
在这个时代,门柱多为木质,通常会漆上与木质相近的颜色,多为朱红、赭石、苍黄等温和沉稳色调,或者还有黑色、青色,却从未见过如这般漆成一片素白的。
陌以新反问道:“你可知青龙、白虎、朱雀、玄武这四神兽?”
“略微知道一些。”
“四大神兽镇守四方的传说由来已久,东苍龙为青色,西白虎为白色,南朱雀为赤色,北玄武为黑色。因而在楚朝,许多建筑会用这四种颜色代表相应的方位,西门便是白色了。”
林安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从前我竟未曾察觉。”
陌以新笑了笑:“寻常人家自然不会这般布置,只有与朝廷礼制相关的正式场合才会如此,寓意四方安定,天下无虞。”
几人闲聊间从西门而入,一路向南。
香雪园中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各处角落都摆放着孔明灯,听萧濯云说,这也是特意为今夜准备的。待入夜后,百姓便可随意拿取园中这些孔明灯,放飞高空,许愿祈福。
几人随着人流走走停停,东游西逛,约莫走了小半个时辰,才来到香雪园南边。
目光所及之处,竟比先前一路所见更为缤纷华美,而守卫的士兵也明显增多,阵势森严。
玉舟湖的波光已浮入眼帘,湖畔耸立着一座四方形高台,约莫四五丈高,台顶颇为宽阔,大约五六丈见方,比台基宽出许多。
因而人站在台下,只能仰见高台基座一角,看不到台顶是何风光。从台基向上盘着一圈楼梯,通向高台顶部。
“舍利子便在高台上面?”林安问身旁的陌以新。
“是啊!”风青抢答,“这是专门为舍利子而建的‘羽流台’。”
便在此时,自高台楼梯上缓步走下一行人。
为首的男子一身银甲,身形颀长挺拔,面容清逸俊朗,虽是一副武将装扮,眉目间却是儒雅,举止亦沉稳从容,自有一股浑然天成的清贵之气——正是相府大公子萧沐晖。
林安目光一凝,不由暗暗惊叹。她已在相府见过萧沐晖几次,每每只觉他俊逸端方,温文尔雅,没想到换上一身武将装扮,竟是如此英姿勃发,更加令人眼前一亮。
萧濯云玉树临风,萧沐晖气宇轩昂,丞相家的基因真是强大啊。
林安默默欣赏着,忽而感受到来自身旁的目光,侧头一看,是陌以新浅浅含笑的眼睛。
那笑意极浅,却像是无声的调侃,仿佛早已看穿她方才那一瞬的失神。
林安心头一跳,莫名生出一种被抓包的心虚,下意识移开视线,若无其事地左顾右盼起来。
这片刻工夫,萧沐晖已走到近前。
“大哥!”萧濯云热情招手。
萧沐晖笑着摇了摇头:“就知道你一定会来凑热闹。”
“我自然要来捧场,万一有什么事,也能助大哥一臂之力。瞧我还带谁来了——”萧濯云说着,向身后一让。
七公主摆出一个高贵冷艳的笑容,扬了扬下巴,清了清嗓子,准备接受众人的欢迎。
“陌先生也来了。”萧沐晖向陌以新抱了抱拳。
他比陌以新年岁还长,那声“义叔”显然也是叫不出口的。
“喂,沐晖大哥!”七公主不乐意地凑上前,“你看不到我啊?”
萧沐晖忍俊不禁:“逗你的,七公主姿色天然,占尽风流,集所有目光于一身,想看不到也难啊。”
七公主被如此夸张地赞美一番,反而羞红了脸,轻哼一声道:“大哥又逗我。”
萧濯云咂咂嘴,坏笑起来:“大哥,你当着嫂子的面吹捧别的姑娘,当心嫂子吃醋,赶你去睡书房。”
萧沐晖啐了他一口,这才伸手挽过身后的女子,向众人道:“这位便是内子。”
林安微微一愣,目光落在这位年轻夫人身上,含着几分讶然。
早便听说萧沐晖已经成亲,可到如今,她去相府没有十次也有八次,还从未见过这位少夫人。
在林安偶尔的想象中,这是一位性格内向,身体柔弱的女子,所以才足不出户,深居内院。
可如今一见,萧少夫人竟是容色清丽,灿如春华,眉眼间颇有英气,一身再传统不过的云锦绣花长裙,也难掩飒爽身姿。
她腰间挂着一串精致的铃铛,随着她莲步轻移,发出清脆悦耳的铃音,令人闻之难忘。
此刻的她,正因萧濯云的调侃而面色微红,眸中却清亮如初,毫无扭捏之态,落落大方向众人颔首见礼。
林安心中赞叹不已,都说萧大公子与夫人成亲五年来,始终琴瑟和谐,虽然尚无子嗣,仍旧恩爱如初,羡煞旁人。如今看这两人并肩而立,果真是一对璧人。
萧濯云道:“嫂子你看,像这样出门走走多好,总在家里多闷啊。”
少夫人轻垂眉眼,只微微一笑。
萧濯云自是不在意,又转而道:“大哥,舍利子几时开始展出?我们想提前上去看看情况。”
“嗯,也好。”萧沐晖正色几分,引领众人走上羽流台的阶梯,“戌时三刻后,舍利子将被供奉在台顶,百姓可依序登台,瞻仰佛光,放飞孔明灯,许愿祈福。”
林安随着众人拾阶而上,甫一登顶,便觉视野豁然开朗。
在这个没有高楼大厦的世界,她已许久不曾如此登高远眺。此时微风拂面,园中景色尽收眼底,令人心神一震。
与园中其他角落同样,羽流台上果然也四处摆放着大大小小的孔明灯,供百姓拿取,放飞祈福。
林安目光环顾一圈,不禁了然一笑——羽流台四面围栏,恰好也是按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分别为青、赤、白、黑四个颜色,正如陌以新方才所言,显得庄重而肃穆。
平台正中心立着一根石柱,柱顶托着一座尺余高的金色宝塔,造型古朴端正,宝光内敛,想来正是稍后用于供奉舍利子的法器,此刻塔中尚空。
如此高的羽流台,到时只要将楼梯守住,真有歹人也插翅难逃。即便用出轻功,也只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更加暴露无遗。
在这里展出舍利子,应当是万无一失。
萧濯云四下检视一番,道:“大哥尽可放心,有我们这么多人在,就算有什么枕江风花世,也不足为患。”
萧沐晖微一颔首,没有答话。他看向身旁的妻子,原本深沉的目光中闪过一抹温柔。
只这一瞬,林安已经捕捉到一缕珍重的爱意,虽然稍纵即逝好似错觉,但作为单身狗,还是受到了一定系数的伤害。
萧沐晖很快收回视线,微笑道:“离展出还有一个多时辰,咱们先下去听戏吧。”
“哈,还有戏看啊,大哥,你还是那么老套。”萧濯云叫道。
“臭小子。”萧沐晖笑骂着,在萧濯云肩头捶上一拳。
林安这还是头一回真正坐在戏台前看戏,因此便成了众人中最聚精会神的一个。
他们来的时间正好,一出戏刚刚开场。锣鼓点起,丝竹声响,灯火照映在戏台之上,人物愈发生动鲜活。
虽然有些唱词听不太清,林安还是看懂了大致剧情——
这出戏的主人公是一个女捕快,阴差阳错下,与自己追捕的盗贼结了缘分。两人身份悬殊,本应水火不容,却彼此情根暗种,剪不断理还乱——
第65章
后来, 女捕快在父亲的安排下嫁给一位富商之子,这位公子待她极好,温柔体贴, 情深义重。
只是后来, 公子还是知道了女捕快与盗贼之间的往事。在痛苦纠结间, 公子忍着心碎,决定让女捕快自己选择。
看到此处,又一幕落下。
林安正回味着,邻座的七公主凑过来道:“看你如此认真,也喜欢这出戏吗?”
林安点头道:“是啊,情节很波折,演得也很好。”
“眼光不错。”许是幕间无聊,七公主一时谈性大发,“这出戏叫《三人抉》, 是我最喜欢的戏本之一了。”
“三人抉……”
“是啊!”七公主道, “表面上是女捕快在两个男人之间抉择, 可另外两人又何尝不是?公子要抉择是成全别人,还是成全自己;盗贼也要抉择是自己孤单流浪,还是介入别人已有的姻缘。唉,第一次看时, 我还哭了好一场呢。”
林安连连点头, 方才看到女捕快因为婚约而与盗贼诀别时,她也不免红了眼眶。
七公主接着道:“尤其是女捕快后来选择了盗贼,两人一同归隐江湖。我一面为有情人终成眷属而感动, 一面又要为独自神伤的公子而难过,真是左右为难!”
林安:“……”
她嘴角抽搐着,毫无防备间被剧透了一脸, 原本酝酿好等待结局的情绪,和她整个人一起石化了。
“大嫂,你也喜欢《三人抉》吗?”七公主对林安的怨念毫无觉察,又转向了另一边的萧少夫人。
少夫人看着台上微微失神,听到七公主问话,稍稍牵起嘴角,道:“还好。”
七公主道:“大嫂还是要常出来走走,像这样听曲儿啊、看戏啊,都好。总待在家里,身体会闷坏的。”
“嗯,谢谢公主。”少夫人微笑着点头。
“下一幕开始了!”七公主又扭头戳了戳林安,兴致勃勃道。
林安重新看向戏台,却发现台上的戏子似乎换了人,衣饰扮相也与方才迥异。
正茫然间,听七公主也纳闷道:“诶,怎么换了一出戏,《三人抉》还有最后一幕未演完呢。”
虽然如此,七公主倒也并不在意,毕竟早已看过许多次,对唱词都耳熟能详了,于是只吐槽了几句,又嗑着瓜子津津有味地看新戏了。
林安愈加无语,先是被疯狂剧透,又是直接被掐掉了结局,这场戏真是看不下去了……
她叹了口气,下意识看向陌以新的方向,却见萧濯云与风青中间的座位上空无一人——他去哪了?
林安起身,走到风青跟前,小声道:“大人呢?”
“府里有事,大人和风楼去忙了。”风青随口道。
林安这才发现原来风楼也不在了,忙问:“又出命案了吗?”
“没有,不过是年节将尽,又有哪家府上来送礼了。”风青耸耸肩,“你这是百无聊赖了?其实我对看戏也没什么兴趣,坐在这里还不如四处转转。”
林安并未理会风青的碎碎念,敷衍应了一声便往回走。刚走出两步,却顺理成章地生出一个念头——眼下正好无事,距离戌时三刻还有许久,何不趁此时机,去玉舟桥看看?
仅仅犹豫片刻,林安心念已定。今夜人群熙攘,即便真是不怀好意的邀约,对方也很难在众目睽睽下有所异动。
更何况,她并不愿去怀疑,那个“新年顺遂”的祝福会是别有用心。
思及此,她又返回两步,对风青道:“我出去走走,你们不必担心。”
风青丝毫不以为意地点点头,又叮嘱道:“此处临湖,你脚下多留神。莫要以为近岸水浅,玉舟湖即便在近岸处,也有两丈之深,足以淹死人了。”
“好,我知道了。”林安简单应道。
林安沿着来时的方向,从香雪园西门而出。
脚下道路并不宽阔,却熙熙攘攘挤满了人,道路两旁悬挂着灯笼,烛火摇曳,流光溢彩。
向左手边遥望,玉舟湖依稀便在视野之内,湖面上飘着数不清的荷花灯,在朦胧夜色下点点生光。
前方几个孩童提着灯笼,边走边唱童谣,稚嫩的声音清脆悦耳,林安听着也不由莞尔,整颗心都轻快起来。
湖畔,一片草地上映着灯火。七八个少女围成一圈,每人手中都举着一盏孔明灯,颜色各异,五彩斑斓。
其中一个蓝衣少女拿着一只黄色孔明灯,手中忙活着,嘴上却也不闲:“听说香雪园里有现成的孔明灯任意取用,咱们待会便要过去,何必还要自己做呢?”
旁边的女子笑道:“这可是咱们一早便说好的,自己做才有诚意,许的愿才会更灵验。”
又一女子接口道:“是啊,何况灯架都是我扎好的,你们只需往里面放松脂,还怕累吗?小七,你这般惫懒,当心以后嫁不出去哦。”
“谁要嫁人啦!”被唤作小七的蓝衣少女羞红了脸,放下手中纸灯,佯怒扑向方才说话的女子。
“好啦小七,当心压到松油了。”另一个女子将两人拉开,几人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林安路过此处,脚步未停,却仿佛看到自己中学时和一群好友在街上打打闹闹,互相玩笑的情景,嘴角也不自觉勾起浅笑。
又行出不远,一座弯弯的石桥映入眼帘,林安一步步走近,感到自己的心跳愈发清晰。
此时已近戌时,冬日的太阳早早落山,景熙城已被夜色笼罩,只有街上的灯笼带来点点亮光,在满月映照下,跳跃着蓬勃的烟火气。
玉舟桥畔,似乎并没有人在此等候。
林安四下打量一番,心中难免稍有失落,却也不算意外——毕竟那张纸条上并未写具体时辰,此刻她虽来了,却很有可能已经与对方错过。
她轻轻叹了口气,便要回去。转身之际,却见玉舟桥下泊着一叶轻舟。
林安有些讶异,这一路沿湖走来,湖面上虽有无数荷花灯轻摇浮动,却未见一艘游船。当时她还想,也许是因为今日百姓在湖中放灯祈福,所以官府对游船进行了限制,没想到这里却泊着船。
再定睛一看,船头还依稀立着一道人影,逆着月光,衣袂微动。
林安鬼神神差般地走了过去,随着步步临近,男子的身影愈发清晰,仿佛从夜色中一寸寸勾勒而出,占据了她的双眼。
他立在船头,静静望着湖面,林安只看得到他的背影。
这道背影修长挺拔,如玉树临风,透出一股摄人心魄的冷艳。
此人身披一袭鸦青色大氅,领口覆着一圈雪白狐毛,华美而矜贵。长发一半束起,以玉冠轻绾,余下如瀑般垂落,墨色长发散在那雪白狐毛之上,好似水墨晕染于素绢。在夜风中,发丝微微扬起,带出几分不加掩饰的张扬风流。
月色下,他的轮廓笼了一层清冷的银辉,更衬得他周身一尘不染,熠熠流光。整个人宛若画中神祇,却又透出几分独属于人世的招摇。
——好似天神堕凡尘,带着蛊惑人心的温度与锋芒,引诱着所到之人,与他一同沾染尘烟。
一桥,一舟,一人。
一湖花灯,一树月色,一场夜空。
林安竟看得痴了。
许久,又一阵风吹过,林安这才回过神来——上元之夜,有人独自在此等候,想来便是邀她前来之人。
如此这般吊人胃口、故弄玄虚的出场,加之那一身轻佻打扮与刻意营造的氛围感,一个名字已经呼之欲出——
林安偷笑着走近这一叶轻舟,轻轻唤了一声:“叶饮辰。”
男子的身形似乎微微僵了一下,他静默片刻,才缓缓转过身来,语气淡淡,却似压着千钧:“安儿。”
林安偷笑的神情瞬间凝固在脸上,瞪大的双眼中撑满了惊诧,嘴唇张了半晌,才不可思议道:“大、大人……”
陌以新的眼神笼罩在她身上,深邃得难以捉摸。良久,他低低叹了一声,道:“上船吧。”
林安怔怔地上了船,心跳莫名紊乱,不知为何,她觉得自己刚刚经历了有生以来最为尴尬的乌龙。
此时此刻,夜风正凉,湖面泛起涟漪,四周是万家灯火的热闹,唯独这叶轻舟上,静得连呼吸与心跳都无比清晰。
陌以新仍旧立于船头,缓缓地划着船,沉默不语。
林安坐在他身旁,分明近在咫尺,却不知该开口说些什么,只能盯着湖水发呆,想要将方才那声轻唤生吞回去,却是不可能了。
正愣神间,身边传来沉沉的男声:“你应约前来,想要见到的人……是他?”
林安心头一跳,几乎是下意识站起身,虽未理清心中那团纷乱,解释的话却已脱口而出:“不是!”
“我根本不晓得是谁,只因好奇才过来看看。我只是想,大人一向端方自重,怎么可能做出如此故弄玄虚的轻佻之事?不对,我不是说你不自重啊……只不过若是大人的话,当面说就好了,何必写纸条——等等,我也不是说你多此一举……”
林安越说越乱,向来机敏清晰的头脑中,少有地搅成了一团浆糊,仿佛内心深处生怕陌以新误会什么,仿佛不解释清楚,便会大事不妙。
陌以新静静看着她少有的紧张,眼底那一抹翻涌的情绪渐渐平息,嘴角终于勾起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道:“所以在你眼里,我很无趣,所以不会做这样的事?”
林安一愣,摆手道:“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大人一贯行事沉稳,我实在……实在想不到。”
陌以新压下嘴角,又道:“我不过是比方才多穿了一件大氅,你便认不出了。”
他语气沉稳,音色中却似掺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委屈。
林安继续摆手:“不是!其实这都要怪小青,他说你回府有事,我才压根没想到是你。还有,我也不知为何,可你的背影好似与平日很不相同,我分明盯着看了许久,却未认出来……”
林安认真解释着,未曾留意陌以新的耳根已悄然染上一丝浅红,偷偷藏在了夜色里。
“对了——”林安忍不住问道,“我们每日都在一起,大人为何要写纸条?”
陌以新只轻咳一声,没有答话。
“还有,我方才一路走来,湖面上只有花灯,没有游船,想来是今夜有所管制。大人这条小舟,却是打哪来的?”
陌以新笑了笑,道:“倘若你是景都府尹,又恰好与丞相熟识,还与负责首阳灯会的统领颇有交情,你就可以划船了。”
“……”
陌以新将小舟缓缓划至湖心,便放开桨,任小舟随波逐流。他在林安身边坐下,与她只隔着一臂之距。
十五的满月高悬天际,清辉如水,倾洒湖面,满天星光都为之失色。满湖荷花灯星星点点荡漾着,仿佛将银河搬到了人间。
湖面微风习习,由南方迎面吹来,时而将发丝轻轻吹起,林安却毫无凉意,只觉心头有一团不明不白的热意,正悄然蔓延开来。
二人一舟,就这样安然在湖心摇曳。仿佛这天地之间,也唯有他们二人。
不知何时起,林安发觉自己胸膛里“扑通扑通”的跳动声愈发清晰。
转头看去,陌以新的侧颜近在咫尺。
他神情专注,眼神中含着熟悉的笑意,却又有几分从未见过的憧憬。这眼神既不张扬,也不刻意,只像是终于打开了一扇轻掩许久的门,任那丝丝情绪,悄无声息地溢了出来。
他眼中仿佛盛满月光,亮得让人不可逼视,却又有某种无形的吸引,让人忍不住一再去看。
从第一眼见到他时,他便如一柄藏锋的剑,雍雅从容,从不以锋利示人,也不倚官威压人,不疾言厉色,也不横眉怒目,但这样的他,就是让人不敢轻视,自觉肃然。
他的眸光总是淡淡的,沉静的,仿佛收敛着什么。可就在这一刻,他似乎卸下了这层外壳,眼中光芒便如银河倾注而下,夺人心魄,所有唯美的夜色都只能成了陪衬。
湖面一片宁静,陌以新平稳的气息近在耳畔,林安却感到自己的双颊莫名温热起来。
她看得认真,那双被她注视的眼眸却忽然转了过来,四目相对。
“你在看我?”陌以新的声音温醇含笑,却毫无调侃之意,更似一种笃定的确认。
“呃……”林安喉中卡了一下,仍旧盯着他的眼睛,默默点了下头。
“那你觉得,我与萧沐晖,谁更好看?”陌以新嗓音压得更低,视线垂落在她脸上,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引诱。
林安怔怔看着他,不必思索,鬼神使差般地道:“你更好看。”
陌以新垂眸,低低一笑,笑声中是难以掩饰的欢愉。
林安连连咳嗽两声,像是被自己的话呛着了。
“冷吗?”陌以新问,“船上还有条披风,是给你的。”
“不,不冷。”林安摇头。
“嗯……”陌以新俯身靠近了一分,好似认真观察了片刻,才确认般地点点头,“你的脸的确有些发红。”
林安仿佛能感受到他吐息时带出的温度,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道:“可能是有点热。”
陌以新好似极其自然地伸手,却从她手边擦过,将她鬓角被风吹乱的一缕碎发别到耳后。他的指腹从她耳畔若即若离地拂过,未做停留。
“风大。”他只说了两个字。
而后,那只替她拂发的手却未收回,而是顺势落在她身侧,撑在了她靠坐的船沿边。他姿态仍旧从容,两人间的距离却骤然拉近。
“大人,你今天好像……”林安正要问些什么,忽觉整个夜空仿佛明亮起来。
她这才将视线从陌以新脸上挪开,微微一惊:“这是……”
陌以新淡淡一笑:“入夜了,大家都开始放飞孔明灯,每到此时,便是如此壮观景象。”
的确很壮观极了——数不清的孔明灯升向高空,一簇簇跳跃的火焰争相向上攀升,让墨色的夜空都鲜活起来,缀满了暖融融的金橘色。
林安几乎就要沉醉在这样的盛景之下,忽然反应过来,道:“大家都开始放灯,想来已到了戌时三刻,我们不用回香雪园吗?”
“你想回去吗?”陌以新似笑非笑,带着一丝探究。
林安心头“咚”地一跳,下意识偏过脸,却还是诚实地摇了摇头,低声道:“不想。”
陌以新轻笑一声,随即伸手向南方一指,道:“你看那里。”
林安一怔,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先是有些茫然,而后瞳孔一颤,整个眼中便是一亮。
只见有一道极亮的光点,自南方的地平线倏然升起,后来居上,超越了所有孔明灯,直奔苍穹之巅。
林安睁大双眼,一瞬不眨,紧接着,便见那道光点在抵达穹顶后蓦地炸开,化作无数道金色光束,宛若银河碎裂,铺满了整个夜空。
一刹那,夜空恍如白昼。
“轰”地一声巨响伴随而至,声震四野,向世人宣告它的出场。
远处湖岸上也在这一刻人声鼎沸,可想而知,这个盛大的烟花,惊艳着此夜所有人。
“是烟花,好美的烟花!”林安忍不住惊叫一声,猛地站了起来。
“喜欢吗?”陌以新也随之起身,却没有去看那夜空中的绚烂,而是侧头望着她,目光落在她仰面专注的脸庞。
她眉眼间一片明亮,唇角弯起的弧度鲜活动人,在烟火的映照下,整个人都在发光。
“喜欢!”林安果断点头,却忽而觉出两分古怪,他这话听起来……
等等,方才烟花还未升空时,他便先指向了那个方向,难道说……
林安诧异道:“大人早就知道那烟花?”
“还记得吗?嘉平会的大礼,便是在上元之夜,为最幸运之人放一场烟花。”陌以新眸色专注,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浅笑,烟花的流光倒映在这双眼眸中,熠熠生辉。
“不是说那烟花毁掉了吗?”林安满心疑惑,莫非陌以新那时是在诓她,想要欲扬先抑,给她一个惊喜?
“的确毁掉了。”陌以新的声音低醇而动听,“可是,还有那个最美的烟花。”
“最美的烟花?”林安又惊得跳了起来,“你是说这个烟花,是花世的焰火弹!”
陌以新轻轻扶住林安,让她在微微摇晃的小舟上站稳了些,唇角轻扬:“是啊,很美吧?”
林安这一夜接二连三地惊诧,双唇微启,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大人怎会有花世的焰火弹?不是说总共十枚,绝无仅有吗?”
陌以新轻描淡写道:“机缘巧合之下,便有一枚到了我的手中。”
林安被诧异、惊喜、疑惑种种情绪包裹,此刻却无暇再打听许多,又专心看那夜空。
烟花到此时还未消散,似星光闪烁,在满月下毫不逊色,让整个景熙城为之一亮。
又过去片刻,点点星光开始坠落,形成一道道纤细而夺目的丝线,垂天而下,散发着奇异的光亮。
所有丝线一齐划过夜空,好似一场璀璨而空灵的流星雨,渗透在深邃的夜空里。
良久,这光才渐渐淡去,整个夜空恢复如初,孔明灯重新成为天空的主角。
这场轰轰烈烈的烟花,或许只是天穹中的过客。可林安的心,却已被这场明亮灼热,刻上了永不褪色的烙印。
所有热烈而无用的美好,都是凡尘俗世最动人的东西。
烟火落尽,两人重新并肩坐下,沉默良久。
“你——”
“你——”
陌以新低笑一声,道:“你先说。”
林安转头看向他,此时才蓦然发现,他的眼神似乎比那烟火还要炙热。
她心头轻颤,低声道:“我是想问……大人今日约我前来,便是为了给我看这场烟花?”
“嗯。”陌以新点头,语气温柔,“上元夜的一场烟花,本该是属于你的礼物,既然损失了一个,便用最好的补上。”
林安心跳猛然加快了几拍,仿佛有某种陌生的情绪在她胸膛里跃跃欲试。
他这句话轻轻巧巧,却似投下一簇火苗,让一股暖流自她心口直冲向眼眶,连鼻尖都被激得泛起酸意。
“除了看烟花——”陌以新放轻了声音,望向她的眼神一寸寸深了下去,“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
“什么问题?”林安眨了眨温热的眼睛。
陌以新抬头看向天空,开口道:“你曾念过一首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若有朝一日,针线楼之事了结,你恢复自由身,你会……想去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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