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纸团上的一首诗, 与二皇子府后花园的凉亭两相契合,这无疑印证了先前的猜测——那两张纸团,的确与五年前二皇子案有关!
“亭子里还有什么?”楚盈秋当即四顾。
林安已将视线落在石桌之上。亭中只有石桌石凳, 一览无余, 唯一的特别之处, 自然便是这块嵌入石桌融为一体的玉石棋盘。
而自玉舟湖底挖出的那样东西,同样是一块玉石。
很显然,关键就在这里。
陌以新伸手抚上棋盘,指尖轻点,顺着那纵横交错的刻线缓缓滑过。他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线条极为流畅。阳光斜斜洒入亭中,在他手背落上一层薄光,将那清冷如玉的肤色映得愈发白皙通透。
这一只手, 落在玉石棋盘之上, 如雪落青松, 静中藏动,美得出神入化。
林安的目光黏在这只手上,随着指尖缓缓掠过刻线,在棋盘上一寸寸游移。直到那深浅有致的一格一格刻线, 在她眼中渐渐连成了某种规律……
她的目光忽而一动, 脱口道:“坐标?”
“什么?”陌以新抬眸,看向她。
林安并不会下棋,棋盘上的纵横刻线, 此时此刻,在她眼中恍若一张曾经无比熟悉的坐标纸。而若是如此,那么“三, 三”,自然便是坐标系中的一个坐标!
她自然知晓,这里不会有“坐标”这个名词,于是试着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位置。玉石上的‘三,三’二字,会不会就是指玉石棋盘上,第三条横线与第三条竖线相交叉的这一点?”
她虽不知棋盘上每个点位是如何定位的,从左数还是从右数,从上数还是从下数,可在场几人除了她,皆通弈道,对此必会知晓。
果然,楚盈秋走近石桌,俯身凑向棋盘,伸出手指从左上角开始,横竖各数了三根线,最终停留在第三横与第三竖交错之处,仔细摩挲片刻,道:“看起来没什么呀,难道还有机关?”
林安同样走上前,细查一番,然而棋盘平整如镜,刻线细腻丝滑,工艺极其精湛,没有任何异常的凹凸之处。
她微微蹙眉——不应当有错的,这个思路分明如此合乎情理。
陌以新忽而眯了眯眼,缓缓道:“棋盘上纵横各十九道线,而景熙城整个城区,除去诸多分支道路与小巷,横纵正巧各有十九条主路。”
他对林安微微一笑,柔声道:“安儿说得不错,‘三,三’二字,的确是位置,却不单单是指棋盘上这一点,而是指——景熙城。”
林安轻轻吐出一口气,心中无比畅快。
萧濯云如梦初醒,道:“是景熙城北起第三条横路与西起第三条纵路的交汇点?”
楚盈秋听得瞠目结舌,道:“那、那里会有什么?”
陌以新眸光深邃:“这个答案究竟是否正确,前去一看便知。”
……
景熙城第三条横纵主路交汇点,是城西北的一个十字路口。
几人调来街区详册仔细翻阅,逐一比对地契与住户记录,发现这个十字路口四周都是普通商铺或民房,而在这之中,唯有一座宅院引起了几人的注意。
这间宅子是五年前买下来的,而这五年来,主人始终并未搬入,却也不曾变卖或出租。
也就是说,这座宅院,已经空了整整五年。
又是五年。
宅院登记在册的联络人名叫杨致远,而宅院的主人,详册上赫然写着两个字——林安。
所有人神情古怪地看向林安,仿佛这一切,都是林安搞出的一场恶作剧。楚盈秋两只手已经蠢蠢欲动,时刻准备捏上她的脸。
林安:……
她可以百分之百地确定,五年前,她还叫做楚晏,在另一个世界里,做一名品学兼优的高中生。
“重名,重名而已。”林安求助地看向陌以新,“我这个名字,是大人取的。”
楚盈秋眼中蠢蠢欲动的攻击力,瞬间变成了八卦欲。
陌以新轻咳一声,道:“只是巧合,先做正事。”
宅院大门紧闭,透着与街市格格不入的沉寂。几人并不意外,继续向前,来到斜对面一家名为“淡泊茶楼”的茶楼门前。
宅院登记的联络人杨致远,正是这间“淡泊茶楼”的老板。难道只是宅院主人长期外出,委托街对面的邻居照看宅院而已?
楚盈秋已经迫不及待:“别犹豫了,咱们快去将那块玉石拿给杨致远一试,也许他也像姜太公钓台的老板一样,看到信物就会给我们下一步线索。”
几人对视一眼,轻轻点头,一同走入淡泊茶楼。
茶楼不同于渔钓铺子,此时正熙熙攘攘,人声纷乱,几人上二楼开了间雅室,让小二请来茶楼老板。
不多时,一名中年男子笑容可掬地推门而入,语气温和:“几位客官,不知有何吩咐?”
陌以新开门见山:“阁下可是杨致远?”
男子一愣,道:“不错,莫非几位是专程来找在下的?”
楚盈秋忍不住道:“街对面那座空宅,登记的联络人是你,我们便是来打听此事的。”
杨致远更加怔住,片刻后才反应过来,道:“几位若是想买那宅院,恐怕要失望了,那宅院并不售卖,抱歉了。”
陌以新道:“我们打听过,宅院主人名叫林安,可否请杨老板帮我们牵个线,相约一见?”
杨致远无奈一笑,道:“不瞒客官,我也从未见过宅院主人,只是受朋友所托,帮忙看顾宅院而已。”
“从未见过?”萧濯云一脸狐疑,“难不成委托你看顾宅院之人,竟不是宅院主人?”
杨致远面带歉意地拱了拱手,道:“在下绝无欺瞒。若几位客官只是要问那宅院之事,便恕在下无可奉告了。”
陌以新略一思忖,从袖中取出第二张纸团,递向杨致远,道:“不知杨老板可见过这个?”
杨致远原本还带着一丝茫然之色,接过纸团低头一瞧,整个人顿时一震,眼中闪过惊诧,丝毫不加掩饰。
他将纸团又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喃喃道:“原来是给你的,你终于来了。”
林安默默看着,眼见他与姜老板那时如出一辙的反应,再无半点疑虑——没有错,第二张纸团所指向的,果真便是那座宅院!
“要给我们什么?”楚盈秋翘首期盼。
杨致远面上带着喜意,又将纸团看了几遍,才向陌以新道:“这位兄台,信物应当还有一样东西。”
陌以新略一思索,取出自玉舟湖底挖出的那块玉石,递给杨致远。
杨致远愣了愣,摇头道:“不是此物。”
几人对视一眼,陌以新又将第一张纸团和姜老板给的那团鱼线都拿了出来。
林安嘴角抽了抽,恍惚间有种带着剧情道具找游戏NPC交任务的既视感。
然而这位名叫杨致远的NPC再次摇了摇头,道:“那位朋友说,只要有人带着两样信物来找我,便将一件东西交给他。这首诗正是其中一样信物,不如兄台再仔细想想,或者回去找找,是否还有一物落下了?在下必定在此恭候。”
“好,谢过杨老板。”陌以新道。
然而几人心里都明白,与两张纸团相关的所有物品,除了那座不能移动的亭子,和亭子里的棋盘桌,陌以新都已经拿来了。
两张纸团都是有人暗中送来的,倘若还有另一样信物,那么一定也在那个人手中。所以,若那个人不再出现,他们谁也没有办法拿到。
陌以新将这些物件重新收好,又道:“杨老板,那位朋友可还有话转达?”
杨致远犹豫片刻,道:“兄台手中有这首诗,想必不会有假,我便先告诉兄台也无妨。他说,‘我在终点等你,共饮桃花酿。’”
“什么?”林安和楚盈秋异口同声地叫道。
杨致远一愣:“两位姑娘有何疑问吗?”
杨致远自然不会明白,这句话的前半部分,她们在姜老板那里已经听过一遍,而后半部分,却更让人一头雾水。
陌以新道:“待在下找到另一样信物,再来拜会,有劳杨老板多候。”
杨致远释然地笑了笑,道:“在下已恭候五年,也不急这一时,兄台请便,后会有期。”
……
夜里,林安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这一日种种线索与疑点,已知与未知,纷繁杂乱,有太多事情需要消化。
姜太公钓台的姜哲茂,和淡泊茶楼的杨致远,都是在五年前受朋友所托,将一样东西交给持有信物之人。他们这位朋友,自然是同一个人。
原先几人便猜测此人与二皇子有关,更或者,就是二皇子本人。今日二皇子府里的弈棋亭则更加证明了这一点。
那么,二皇子究竟为何要通过如此周折的方式传递信息?若他知晓自己凶多吉少,还无能为力,那么既然连性命都要丢掉,死后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呢?
而另一方面,那个暗中传来纸团之人,他能得到二皇子留下的信息,想必是极为亲信之人,自然不可能是杀人凶手,那么他又为何始终隐在暗处,不愿现身?
他既然将纸团交给陌以新来破解,说明他也想知道真相,可他不现身,即使陌以新解开了谜团,又如何告知于他?
难道,他还在暗中监视着这一切,另有企图?
林安胡思乱想着,心里不由有些发毛,愈发觉得好似有一只阴郁的眼,正在深沉夜色中幽幽地盯着。
仿佛是为了印证林安的第六感,忽然,“吱呀”一声异响,窗户被从外推开,一道黑影卷着清冷夜风一瞬间掠入窗内,如同鬼魅。
林安浑身一僵,只觉一股冷意从脚底蹿上头皮,鸡皮疙瘩瞬间起了一身。
黑影稳稳落地,先是不疾不徐地将窗户重新关好,才转过身向林安走来,一副十分熟络的样子,丝毫没有夜闯官府的紧张。
林安茫然地看着来人,直到对上黑色蒙面下露出的一双琥珀色眼眸,愈发惊异,轻呼出声:“叶饮辰?”
黑衣人与此同时摘下蒙面,咧嘴一笑:“原来你只看眼睛,便能认出我了。”
林安这才坐直身子,跳下床,不可思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叶饮辰大大咧咧在桌旁坐下,为自己倒上一杯茶,道:“你又忘了我是夜国国君了?”
“夜国国君怎么了?”林安不明所以。
叶饮辰将一盏凉茶悠然饮尽,才道:“楚朝发生太子暴毙这样的惊天大事,各国来访的王公使臣都留在景熙城没有离开。毕竟那晚宴会,我们这些人都在场——说难听点,都有作案的可能。楚皇不可能明令所有人留在景都,但这点眼力见,大家还是有的。”
“原来如此……”林安点了点头,菡萏公主也一直没有离开,这一点自己本该想到的。
叶饮辰怡然自得地环视一圈,咂咂嘴道:“第一次来你的闺房,还不错嘛。”
林安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没好气道:“你如今以夜国国君的身份留在景都,怎么还敢夜闯府衙?”
叶饮辰扯了扯身上的黑色夜行衣,道:“你没看见我特意穿成这个样子?”
“那你究竟来做什么?”
“楚皇下旨的破案期限,只有明天和后天两日了。”叶饮辰好整以暇道。
林安撇了撇嘴:“你不是又要说,怕大人破不了案,所以来救我离开之类的话吧?”
“你与我愈发心有灵犀了。”叶饮辰挑眉,“不过,看你这不以为然的样子,莫非又已经知道凶手了?”
林安一时语塞,道:“倒还没有,不过我有信心,再难的案件,我们都可以解决。”
叶饮辰翻了个白眼,道:“有嫌疑的无非就是宫里那些人,还有什么难处吗?”
林安叹息一声,正色道:“你一定也知道,太子一案与五年前二皇子一案如出一辙,必定有所牵扯,可那毕竟是五年前的旧事,调查起来谈何容易?好不容易有了一点线索,却又卡住了。”
“哪里卡住了?”
林安本已绞尽脑汁,也再无头绪,心想若与这个局外人梳理一遍,或许还能找到新的思路。
于是略一思忖,将那两张纸团的事大致讲了一遍,末了道:“就是这样,明明知道杨致远手中有下一条线索,但我们却少了一样信物。”
“这有何难?”叶饮辰轻笑一声,仿佛听到了十分好笑的事,“我让执素将那个杨致远捉来,拷打一番,想必会交出东西。”
林安瞠目结舌,气道:“喂,你到底是国君还是土匪啊?人家那么讲义气,为朋友保管了五年信物,还看了五年宅子,哪有道理如此对待他?执素都是被你带坏的。”
“就知道你不会同意这样。”叶饮辰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还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林安一脸警惕,“不要告诉我,是去把杨致远的家人捉来威胁他。”
叶饮辰斜睨了林安一眼,一脸鄙视:“看来你也不是什么好人啊,我至少还知道祸不及家人,你竟能想出如此恶毒的手段。”
林安没好气地吼了一声:“我是在揣测你肮脏的内心!快说,到底是什么办法?”
“很简单,杨致远帮朋友做的两件事,除了保管一样东西,还有看顾那间空了五年的宅子。”
“你的意思是……宅子?”林安目光一动,若有所思,“那间宅子同样是五年前托付下来的,一定也是线索中的一环。”
“不错。”叶饮辰点了点头,“不管他手中那样东西是什么,宅子总在那里。”
“可……那间宅子大门紧闭,还挂着一把大锁,我们进不去啊。”林安说着,瞥见叶饮辰一脸狡黠,恍然了悟道,“你是说,翻墙偷溜进去,就像你来府衙一样?”
叶饮辰挑了挑眉,懒洋洋道:“怎么,这不会也违背了你那愚蠢的原则吧?”
林安倒不是不知变通之人,并未犹豫许久,干脆点头道:“好。”
这不是林安第一次被他背着翻墙了。
上一回,还是为了从顾玄英的住所潜逃。那时,她也穿着叶饮辰给的这身夜行衣,后心还有箭伤。
想到叶饮辰将他夸口天下无双的“疗伤圣药”不要钱似的一颗又一颗塞给自己吃,林安心中有些暖意。
这个家伙虽然经常满嘴跑火车,但在关键时刻,还是很靠得住的朋友。
在林安的指引下,两人顺利来到了白日去过的那间宅院。
叶饮辰轻功高超,背着她悄无声息地跃上墙头,在制高点落稳身形。林安也不明白他堂堂一个国君,为何会如此熟悉于做梁上君子。
叶饮辰将脑袋探过墙头,四下环顾,压低声道:“果然没有亮一盏灯,也没有任何声响,的确是空无一人的样子。你想从何处开始搜索?”
林安也在月光下张望着,忽然皱了皱眉,道:“那里……”
叶饮辰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定睛看去,道:“那好像是后院的林子,怎么了?”
朦胧月色下,林安又仔细分辨了片刻,沉声道:“那是……桃花林。”
“看起来是。”叶饮辰道,“有何不妥?”
“你不知道,二皇子府后院也有一个桃花林!”林安的声音中多了几分期待。
叶饮辰微微眯眼,饶有兴致道:“走,去看看。”
下一秒,林安便感到自己身子一轻,在夜风中凌空飞起,片刻后,脚下已是坚实地面。
两人身处一片林中,落英缤纷,花香扑鼻,果然是一整片繁盛桃林,和二皇子府一样的——桃花林。
“这难道也是巧合……”林安喃喃道,“不,不会。杨致远传的那句话是‘我在终点等你,共饮桃花酿。’会与这桃花林有关吗?”
她说着,眼睛越睁越大,不可置信道:“难道……这片桃花林,便是线索指向的‘终点’?”
“可这里什么也没有啊。”叶饮辰环顾四周,忽而眉心一蹙,声音陡然压低,“有人!”
“啊?”林安一惊,话音未落,便见叶饮辰飞身而出,向某棵桃树的方向极快掠去。
而那棵树后竟当真闪出一个人影,同样是黑衣蒙面,与叶饮辰瞬间交起手来,招招式式快似闪电,衣袂破风之声猎猎响起。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林安惊得怔在原地,两人已过了数十招,不分高下。
她回过神来,正想走近几步看清状况,还未迈出一只脚,腰间却倏然一紧——
三根冰冷的手指,不知何时悄然贴上她的腰际,捏住她衣带与筋络之间最要命的一处。
林安浑身一僵,血液仿佛刹那凝固,此时才猛然惊觉,竟还有另一个人,趁那两人过招之际,悄无声息地摸到了自己身后……
她全身紧绷,不敢轻举妄动,那只手分明并未用力,却像生了根似的,牢牢钉住了她的每一次呼吸。双腿仿佛灌了铅,一步也动弹不得。
叶饮辰自然也注意到这边的变故,神色一变,心头骤紧,攻势霎时加快,但对方缠斗极紧,他竟一时也脱不开身。
林安极缓地吸了一口气,悄悄将手伸向另一侧腰间,那里藏着一包强效迷药,自上回被执素掳走后,她便从风青那里讨来此物,以作防身。
然而她的手才刚触及一角衣料,便感到腰上手指的力道骤然一紧,一道低沉而毫无温度的男声贴近耳后,声音轻缓,却如寒刃逼颈:
“不要动。”
三个字落下,林安一瞬间的惊愕甚至更胜方才,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大人?”
腰间的手指明显一僵,深沉的男声也出乎意料地上扬了音调:“安儿?”
林安再无犹疑,立刻转身,看到男子蒙面布外那双熟悉的眼眸,当即抬手扯下自己的蒙面布,惊喜道:“大人,你怎么会在这里?”
陌以新也摘下蒙面,对那边仍在缠斗的二人喊了一声:“濯云,先停手。”
林安了然,既然是大人,那么那人是萧濯云便也不奇怪了。
那边果然有一人动作一顿,率先止住攻势。叶饮辰也瞬间明白出了误会,收起掌势,拍拍衣襟,双双向这边走来。
“怎么回事?”萧濯云还在纳闷,仍对身边的黑衣男子有所防范,忽一眼看到林安,顿时瞠目道,“怎么是你!”
林安挠了挠头,道:“我也没想到会是你们。”
“那这人是谁?”萧濯云自然没忘方才与自己过了近百招的人,转头看去,正看到叶饮辰摘掉蒙面,更加惊掉了下巴,“你是……夜国国君?祭天那日我见过你!”
叶饮辰双手负于身后,算作默认。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萧濯云仿佛被雷劈了一般,不可思议道。
林安解释道:“我是觉得,虽然拿不到杨致远手中的东西,但宅子总归在这里,或许能找到什么线索。”
“废话,我们当然也是这样想才会过来。”萧濯云摆了摆手,“谁问这个了?我是问,夜国国君怎会同你在一起?”
“这个……”林安甫一开口,猝然撞入一双淡漠的眼眸——
第87章
是陌以新。
他就站在她身前, 静静看着她,他的眼中没有疑惑,没有不悦, 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 淡得像一汪结冰的水, 可偏偏这样,愈加让人不安。
林安心中无来由地一紧,忽然说不出话来。她该如何解释,堂堂夜国国君,为何会在半夜三更翻窗潜入她的卧房?
她舌尖一卷,只能胡乱应付:“我毕竟不会轻功,他刚好来府衙……那个,做客,我便请他帮忙, 带我过来翻墙。”
“做客?”萧濯云诧异地看向陌以新, “那你也知道咯?”
陌以新一言不发。
林安还是第一次见他穿束身黑衣, 他站的笔直,黑色勾勒出颀长挺拔的身形。
他面无表情,眉目深邃沉寂。平日的温润尽数隐去,仿佛是被这身黑衣染上了三分冷戾。清冷月光洒落在他肩头, 将他周身映得愈发清寒孤傲, 透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漠然与薄凉。
“大人……”林安轻声开口,“我只是觉得你一向为人君子,恐怕不喜夜潜民宅这种梁上行径——”
“谁说我是君子?”陌以新冷冷道。
萧濯云意外地挑了挑眉, 本想说什么,却感到一股骤然凌厉的压迫感,不由咽下口水, 收了声。
“第一次见你穿成这样。”陌以新接着道。
“我也是第一次见大人穿夜行衣。”林安抿了抿发干的唇,“原来大人也会轻功?”
陌以新神色更加难看,哑声道:“是濯云带我进来的。”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悄然收紧,指节绷得发白。胸口处好似有细刃划过,漫不经心,却直刺软肋。
叶饮辰此时慢悠悠迈近两步,唇角噙笑,语气轻松:“陌大人,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陌以新淡淡扫他一眼,语气森冷:“你不该来。”
“何必那么小气?”叶饮辰爽朗笑道,“我这么做也是想帮陌大人查案。”
“不必。”陌以新沉声道,“告辞。”
言罢,他转身便走,步履冷峻,背影利落,留萧濯云与林安在原地面面相觑。
林安看着陌以新决然的背影,飞快对叶饮辰道:“今日多谢你,抱歉我要先回去了!”
话音未落,她又扭头招呼萧濯云一声:“快走吧。”
“呃……”萧濯云又咽了一口口水,摇头道,“我还是先回相府了。”
“不是顺路吗?”林安诧异。
“嗯,可是我想绕远路。”萧濯云说完,便果断转身,朝另一个方向离开了。
林安:?
她却也顾不上这些,抬脚便朝陌以新的方向匆匆追去,没听到叶饮辰在身后懒洋洋好似自语:“好像每一次,最后都是我一个人走。”
……
宅院正门外挂着锁,后院小门却是从里面插上的,自然也能从里面打开。
林安遥遥追着陌以新的背影,一路跑出小门,终于追得更近了些。
“大人……”她在他身后唤了一声。
陌以新身形微微一顿,脚步却并未就此停下,依旧大步向前。
他走路一向不会很快,此时虽比平日沉稳的步伐快了许多,可林安紧跑两步,还是追到了他身边。
“大人。”她又唤了一声,“今夜是我擅自行动,你生气了?”
不知是不是夜风微凉,她的话中隐隐带了点鼻音。
陌以新下意识停下步子,垂眸看她一眼,道:“冷吗?”
林安仰头望着他,那张平日温润沉静的脸庞此刻有些苍白,眉宇间像结了一层霜,却还是先关心她冷不冷。
林安心中一暖,声音更放轻了些:“不冷。大人不气了?”
陌以新沉默一瞬,声线低沉:“他在深夜,进你闺房,做客?”
林安一怔,忙解释道:“当时萧二公子也在,我总不能说他是不请自来的吧?叶饮辰……他做事从来都是这样没有章法,但也绝不会做出逾矩之事。”
陌以新冷哼一声:“深夜闯入闺房,轻功带你同行,这些都不逾矩?”
林安一时语塞,忽然眨了眨眼:“大人为何这样在意?”
陌以新神情微顿,长睫轻颤了一下,却不作答,片刻后才低声道:“濯云呢?”
“他非要绕路回去。”林安道,“大人不怪我了吧?”
“我本来也没有怪你。”陌以新淡淡道,“你自己的事,本应自己做主。”
一句话说罢,他又迈开步伐,径直向前,不再看她一眼。
“我——”林安一拳砸在掌心,心中莫名懊恼。
他们从来并肩而行,他从未让她追赶半步。可今夜,他却一次又一次留给她一个决然而去的背影。一向不疾不徐的他,此刻却一步紧似一步,好似连片刻也不愿再等。
林安站在原地,怔怔望着他一身黑衣的背影,正要抬步再追,脑中却忽然有一道闪电划过——这种别扭又无理的反应,为何如此熟悉?
等等——
那一日,王尚书登门提亲,她气闷难平,径自冲出府去。那时的她,似乎便也是这般脚步匆匆,头也不回,好似多留一刻都有如针刺。
可是,那时她分明是心动而不自知,待想清心意后,她已经再明白不过,自己当时那股闷气与冲动,都是因为吃醋啊!
林安心中蓦然一震——吃……醋?
脑海中,许多画面忽然如过电影般一一闪过。
从陌以新第一次见到叶饮辰起,便对他有种莫名其妙的敌意,从假“望舒坪”,到夜君行宫,再到方才……
每每看到自己和叶饮辰在一起,陌以新都似变了个人一般,或是反常的亲昵,或是反常的冷漠……
难道所有这些,也是因为……吃醋?
林安瞳孔巨震,发干的双唇不由轻启,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他曾将鲜血淋漓的她抱入怀中,亦曾在漫天风雪之中,一步步背她回家。虽然当时每每都只觉事出有因,可此时回头想来,以他那样的性子,若非有意,绝不会如此行事。
更不会……特意在上元夜弄来小舟,送她那场烟花。
往事如丝,缕缕交织。
豁然开朗,大彻大悟。
一阵夜风吹来,将林安的发丝扬起,也让她的眼中无比清明。
她的唇角轻轻翘起,方才的懊恼已然化作一片甜意。
待她回过神来,陌以新已经走出老远,正要转过长街拐角,身影几乎已隐没在夜色之中。
林安来不及再多回想从前那种种细节,连忙迈开脚步,飞奔而去。
“大人——”待跑近后,她又唤了一声。
陌以新脚步根本不停,这次甚至连那一瞬的停顿也无。
林安一咬唇,索性向前一扑,双手撑在地上,叫道:“啊呀!”
陌以新果然停下步子,转身回望。
林安压着嘴角,抬眸看向他,皱着脸道:“我摔倒了。”
陌以新眉心一蹙,几步走近,显然要来相扶。
林安心道一声果然,掩住蠢蠢欲动的喜意,一脸痛苦:“脚扭了,要大人背着才能回府了。”
陌以新身形一僵,垂眸凝视她的双眼,片刻后,气笑了:“你要他背时,也是这么说的?”
“我——”林安一噎,好脾气地解释道,“自然不是!那是权宜之计啊,我又不会轻功,当时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不错,我也不会轻功,帮不了你。”他的气息微微不稳,一句话说罢,竟不再理会还坐在地上的林安,再次转身走了。
“大人,大人!”林安又唤了几声,再无回应。
她重重叹出一口气,在地上捶了一拳。
自己这假摔太假,他自然看得出来,可也不至于如此生气吧,而且,这又关轻功什么事了,他反应怎会如此之大?
……
府衙,陌以新书房。
桌案上,一条金玉蹀躞带,和一柄描金折扇,并排放在一起,皆是极尽雕琢的珍贵之物。今日去二皇子府祭拜,不宜穿着太过,他便暂且放着不曾佩戴,原想明日便用上。
只是……
陌以新伸手一拂,两样精致华美的饰物哐啷啷砸在地上,只因材质上乘,工艺极佳,竟丝毫未有损毁。
陌以新已经不再去看地上散落的物什。
他站在原地,背影笔直如松,掌心却缓缓收紧,眼底浮上一抹幽沉的暗红。
他怎么又忘了,她始终爱的是飞檐走壁的高手,是能在夜色中带她翻墙而出的那个人。纵使他再如何披金挂玉,也只是一个废人罢了,又如何能入得她眼?
他曾答应过她,以后再有计划,都会提前相告。
可这一次,他终究还是没有说。因为,他无法靠轻功跃过那一道高高的院墙,他不得不仰赖他人,让萧濯云带他过去。
他不愿那一幕落入她的眼中,引起哪怕是一丝一毫的轻视或怜悯。
花世夜闯相府那一夜,他敲她房门久久未开,以为又是那人不请自来,几乎就要推门强入。后来她一身红衣,安然无事,他笑自己想多了。
此刻才知,他的确是肖想太多了。
“大人。”房门忽被推开,风青走近屋来,规规矩矩禀报道,“小安已经回府,径直回房了。”
今夜实在是很古怪。
大人分明是与萧二公子一同外出查案,却独自回来,脸色阴沉不说,还命他带两个衙差即刻出府,往东去寻林安,确保她安然归来,还不得让她察觉分毫。
他根本想不通,林安怎会不在府内?大人既然知晓,两人又怎会一前一后各自回来?
可他一看大人的脸色,便将所有疑问生吞了回去。
眼见大人没有别的吩咐,他便要告退。转身之际,却瞥见地上散落的凌乱金光。
“这是——”他下意识说出两个字,却急忙收了声。
陌以新头也没抬,冷冷道:“拿去丢掉。”
……
清早,林安在庭院中百无聊赖地踱着步子,像是在等人一般。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她猛地回头,神色却瞬间黯淡下来:“小青,是你啊。”
风青双手捧着一个托盘,没好气道:“见到我这么失望,不至于吧!”
林安讪讪一笑,没有解释。
风青忽然眯了眯眼,狐疑道:“不对呀,明日就是圣旨期限的最后一天了,你不是应当和大人在一起讨论案情吗?”
林安神情一顿,道:“大人恐怕还在书房……”
她轻叹口气,将昨夜之事如此这般对风青讲了一遍,末了道:“后来,大人根本不再管我,自己回府了。”
“什么!昨夜你和叶饮辰一起去了宅院,还碰到了大人?”风青一惊一乍地叫道。
“是啊……”林安心情有些复杂,“我怎会想到大人和萧二公子也在那里?”
风青直跺脚:“小安,你也真是的,怎能深更半夜跟别人跑出去?那毕竟是个男子啊。”
林安辩解道:“我只是一时好奇那座宅子,更何况,大人也没告诉我啊,从前他分明答应过我,有什么计划都会提前说的。是他不守承诺在先,还倒打一耙。”
“那你和我讲这件事,是想说什么?”风青挑眉。
林安抿了抿唇,反问道:“大人他……似乎不太喜欢叶饮辰?”
风青一愣,拨浪鼓似地摇了摇头,道:“你别问我,我可不知道。”
林安无奈道:“那你知不知道大人生辰在何时?”
“生辰?”风青十分不解林安怎会忽然问起这个,却还是答道,“不知道。”
“什么?”林安几乎不信,风青跟在陌以新身边多年,怎会连生辰也不知晓。
风青耸了耸肩:“大人从不过生辰的。对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想给大人送一件礼物。”林安若有所思,喃喃好似自语,“既然不知生辰,那便择日不如撞日吧。”
“什么礼物?”风青继续八卦。
林安回过神来,却不再理会他的问话,视线落在他手中托盘之上,明目张胆地转移话题:“咦,这些是什么?”
风青嘴角抽了抽,不与她计较,随口答道:“一些不用的东西,拿去扔掉。”
“扔?”林安诧异极了,当即伸手从托盘中拿起一物,瞠目道,“这柄折扇如此精巧,一看便非凡物,为何要扔?”
“可不是嘛!”风青也一脸惋惜,“前日大人回府后翻箱倒柜,从库房里找出这些东西,谁知还一次没用,昨天半夜便叫我拿去丢掉。
我见这折扇好看,扔了实在可惜,还说大人既然不要了,能不能给我留着玩。结果大人那脸色,你是没见着……”
风青一脸心有余悸,“算了,扔就扔了吧,我可不敢再触这眉头。”
林安同样不明所以,昨夜陌以新的确生了气,可那应当是因为她的缘故。她极尽推理之能事,也想不通,这究竟与折扇有何关系?
林安又往托盘上一瞥,上面还躺着一条玉带,金光流转,暗香浮动,令她一见便心生欢喜。
风青仍旧摇着头,咂着嘴,嘟囔道:“大人从前还只是深沉冷淡了些,虽然看着吓人,时间一长便也习惯了。怎么如今愈发阴晴不定,实在让人心慌得很呐!”
林安静静听着,指腹在扇骨细密纹理间来回摩挲,忽然眉心一动,道:“给我吧。”
“什么?”风青一愣。
林安将折扇放回原处,径自从他手中接过托盘,道:“这么好的东西,丢了可惜,我先替大人收着。”
见风青仍旧一脸诧异,她笑了笑道,“放心,大人若要怪罪,有我担着。”
风青连连摇头道:“随你吧,真不知你们在折腾什么。”
话音未落,庭院中忽有一道迅捷身影从天而降,两人猝不及防,侧头看去,风楼正利落走来,手中拎着一只拳头大小的蚂蚱。
这蚂蚱通体翠绿,细足、翅膀、须角俱全,甚至连尾端轻轻翘起的弧度都活灵活现,仿佛下一瞬便要振翅飞起。
可再定睛细看,才发现竟是用草叶编织而成的。
风青不可思议道:“大人让你去盯梢,你去买玩具了?怎么回事,莫不是你们近来都疯了?”
风青觉得,这个府里好像只剩自己一个正常人了。
风楼早已习惯了兄长的胡言乱语,毫不理会,只道:“大人呢?”
林安清楚,风楼一定是有了什么发现,才会中途离开药堂。她将手中托盘搁于一边石桌之上,道:“大人在书房,咱们一起过去吧。”
话音未落,回廊一侧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
“什么事?”
林安一怔,循声望去,只见陌以新已自廊下缓步而来。她抿了抿唇,尽量自然道:“大人来得正好,小楼从半山药堂回来了。”
她仔细盯着陌以新神色,却在他脸上看不出丝毫波澜。
陌以新迈步走近,看向风楼:“有何发现?”
风楼肃然答道:“昨天深夜,半山药堂早已打烊,却有人敲响了后门。开门的是老板章豫成,他看到来人后并未多言,便让那人进了门。
我在街角的大树上远观,只见两人在院中交谈良久,但因距离太远,听不清具体内容。约莫一炷香后,那人便又独自离开了。”
风青插嘴问道:“深夜去药堂,不是急病求药之人吗?”
“应当不是。”风楼摇了摇头,“两人一直都在院中,那人走时手上也空无一物。”
“那后来呢?”林安问。
“我觉此事可疑,便暗中跟上那人,看着他最终进了一间草编铺子。”风楼道,“我怕打草惊蛇,便又守了一夜,到上午铺子开门才进去查看。为掩人耳目,我便装作顾客,随手买了这草编蚂蚱。”
所谓草编,便是就地取材,用草编织成手工艺品,大到枕席、地毯,小至提篮、鞋帽,手艺好的自然足以卖钱谋生。
“草编铺子?”风青茫然,“可有看出可疑之处?”
风楼无奈道:“没有,里面一切正常。我反复辨认过,昨夜前去半山药堂的,正是这间店铺老板。铺子并不大,由老板一人打理,再无其他伙计。
老板本人极擅草编,他还有一项招牌技法,能以一根细若游丝的绢线,将草叶巧妙串连,看似缠绕,实则松紧有度。只需轻轻一抽,那根绢线便如游龙抽身,而后整体顷刻散碎,仿佛未曾拼合,连行家也不得不叹服。
这只蚂蚱,便是我在一旁亲眼看着他编出来的,手艺精湛,动作极其熟练,我想不会有假。”
风青难免有些失望,道:“也许他昨夜去半山药堂只是巧合?说不定是家中有人急病,临时找药师问诊而已。”
风楼略一迟疑,还是道:“其实我盯着半山药堂这两日,未曾发现任何异常之处,章豫成的确精通药理,对上门寻医问药之人皆应对如常,无所不答。”
两人一齐看向陌以新,却见陌以新微微蹙眉,道:“这间草编铺子的老板,可是名叫丁驰?”
风楼面色一震,诧异道:“我与他寒暄时随口问过,的确是叫丁驰。”
风青惊奇道:“大人如何知晓?”
陌以新眸光微凝:“二皇子府下人名册上,有一位花草匠,后来成了城里手艺人。这位花草匠,便叫丁驰。”
林安倒吸一口气:“又是二皇子府?”
“二皇兄怎么了?”楚盈秋的声音远远传来。
她与萧濯云并肩走来,视线一扫之下,忽而停在了石桌上的托盘之中,讶异道:“咦,这不是番邦进贡之物吗?怎会在这里?”
她所说的,正是那条金玉蹀躞带。
风青脖子缩了缩,小心去看陌以新神色。
陌以新果然面色一沉,林安见状,飞快地接话道:“啊,没什么,这条玉带用不上了,扔了可惜,我看这些玉石成色极好,若是将中间串连的皮革抽走,这些零散玉石也价值不菲,便打算暂且收着。”
楚盈秋瞠目结舌:“我刚说什么来着,这是进贡之物,你要将它拆了?”
林安一怔,小心问道:“这总不会,算大不敬吧……”
那么,陌以新先前要将它丢掉,又算什么?
萧濯云眼见两人越扯越远,轻咳一声,看向陌以新,语气里带着几分意味不明:“你们……没事了?”
林安下意识瞥了陌以新一眼,正撞上他那道幽深难辨的目光。
他望着她,声音低沉又专注:“安儿,你方才说什么?”
“嗯?”林安一怔,“我说……这算大不敬?”
“不,是前一句……”陌以新摇头,像是有某个念头正从混沌中破茧而出,缓声重复道,“你说,将皮革抽走,玉石便会零散下来。”
林安点点头,她尚未参透自己这句话哪里与案件有关,却知陌以新一定是想到了什么重要的环节。
“原来如此,二皇子书房珍宝阁中,果然少了一样东西!”陌以新眸中闪过一丝寒光,“若真是如此,明明有更简单的法子,却非要那般多此一举,便只能是那个原因……”
“什么东西?什么原因?”楚盈秋连声追问。
“让以新兄安静想想。”萧濯云小声道。
林安眉心轻蹙,飞快思索。
章豫成和丁驰,药师和花草匠,两个二皇子旧仆,两个根本没有入宫机会的可疑之人。是什么将这一切连在一起?
几人都未再说话,只静静看着陌以新。
良久,陌以新轻轻阖上双眼,复又睁开,眸中已是一片清明。他缓缓道:“我想,我全都明白了。”——
第88章
在距离圣旨期限只剩不到两日的时候, 听到这句话,每个人都感到一种如蒙大赦的解脱,随之而来的, 则是更为强烈的好奇。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楚盈秋焦急问道。
“其实, 此案最大的嫌疑人, 从一开始便在明处。”陌以新道,“只是,我们全都忽略了那一点。”
楚盈秋一怔,小心问道:“凶手是我们见过的人吗?”
陌以新缓缓道:“请七公主带我们入宫去见一个人。”
“谁?”楚盈秋感到自己的心脏扑通狂跳。
此时此刻,她迫切地想要听到这个名字,却又不想听到任何一个名字。
“五公主,楚盈安。”陌以新一字一句道。
……
惜玉宫。
大殿之上,五公主斜倚于锦榻,神色慵懒, 一席水红色望仙裙如云雾般倾泻在地, 绵延铺展, 衬得她愈发高贵闲适。
她怀中抱着一只雪团般的白猫,纤细玉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掠过猫背,惹得猫儿时不时发出惬意的咕哝声。
五公主微微抬起眼皮,懒声道:“盈秋, 有事吗?”
楚盈秋看了陌以新一眼, 却看不出他脸上任何情绪,于是如实道:“五皇姐,是陌大人想来见你。”
“哦?”五公主长眉轻挑, 将视线转向陌以新,“陌大人不是应当忙于查案么,来本宫这里有何贵干?”
陌以新安然施了一礼, 淡淡道:“回五公主,下官是来禀报,太子一案已经有结果了。”
五公主轻笑一声,仿佛丝毫不以为意:“若是此事,应当禀告父皇才对。陌大人来找本宫,莫不是想说,本宫是凶手?”
楚盈秋不由屏住了呼吸,静静等待一个答案。陌以新并未解释为何要找五公主,但几人心里早已有了同样的猜测。
“五公主多虑了。”陌以新微微一笑,“此案的直接凶手,是陈清汉。”
“什么?”楚盈秋第一个惊叫出声,“你是说……那个侍卫?二皇兄生前的贴身侍卫?”
陈清汉,印象中那个高大壮实的忠勇汉子,十分配合查案,提供了许多关于二皇子一案的细节……
他,是凶手?
五公主面上的诧异一闪而逝,旋即勾起一丝漫不经心的笑意,道:“那陌大人怎么不去抓人?”
陌以新淡淡道:“因为下官以为,有人会对二皇子一案感兴趣,所以先来了这里。”
“什么?”五公主蓦地坐直了身子,一直逗弄猫儿的手也倏然停顿下来。
她一向慵懒的眼眸中凝出一道寒光,一字一句道:“二皇兄的案子,你也找到凶手了?”
陌以新神色微敛,沉声道:“你,果然知道。”
五公主微微一怔,眉心蹙起,紧盯着陌以新,却未再言语。
“知道什么?”楚盈秋忍不住问。
陌以新道:“昨日在二皇子府,下官便觉得有些奇怪。二皇子是皇后娘娘所出独子,即便如此,皇后娘娘谈及此案时,也是将二皇子与太子一并提及。可五公主却只字未提太子,未免对这桩大案太过无视。
不过七公主曾言,五公主与二皇子一向最为亲厚,所以下官心想,可能是因为五公主只关心二皇子一人罢了。”
五公主轻笑一声,道:“陌大人想的不错,的确是这个原因。”
“可是方才,下官说太子案的凶手是陈清汉,五公主根本满不在乎,而当提及杀害二皇子的凶手时,公主却反应剧烈,不掩惊色。”
陌以新顿了顿,“对于不了解内情的旁观者而言,这两个案子如出一辙,至少也有一半的可能是同一个凶手所为,而五公主却显然排除了这种可能。”
五公主勾唇一笑,懒懒道:“陌大人果然目光如炬,心思玲珑。”
她的语气似赞非赞,竟未再解释。
楚盈秋不由张大了嘴:“五皇姐……当真知晓内情?可是,凶手不是陈清汉吗?陌大人,你又是在诈五皇姐?”
陌以新摇了摇头:“下官没有使诈,凶手的确是陈清汉。”
“五皇姐,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楚盈秋看向五公主。
五公主轻轻扬起下颌,饶有兴致道:“请陌大人继续,本宫也洗耳恭听。”
陌以新便道:“当我们查出,太子当夜离席的真正目的是去玲珑园后,我们便解开了从北岸到南岸的时间之谜——
凶手事先将小舟从南岸划到北岸停泊,背着太子从北岸乘舟,再将小舟划至湖心。
湖面一片漆黑,凶手先将昏迷的太子推入湖中溺死,再于湖心处点亮船头灯笼,便能引导岸边侍卫的视线,让他们看到接下来那一幕。”
陌以新略一停顿,话锋一转:“可这便有了另一个问题,凶手若要假扮太子跳湖,在那短短时间内,根本来不及将衣袍重新给太子穿好。
而这,正是第二个时间之谜。”
“对啊!”楚盈秋点头,“这一点,我们始终想不通。”
“昨日去二皇子府,看着书房那间珍宝阁,我便总觉得,像是少了什么。”陌以新音色淡淡,好似说起了另一个毫不相干的话题。
“是什么?”楚盈秋脱口追问。
“你们可还记得,二皇子出事前,曾被人诬陷私制太子宫服,而那之后呢?”
楚盈秋仿佛想到了什么,喃喃道:“皇帝舅舅一向英明,不但没有信以为真,还将那件被搜出的太子宫服,赐给了二皇兄,说那迟早也是他的。”
林安早已恍然惊觉:“二皇子将所有御赐之物都存放在珍宝阁里,连风车、木剑这些小玩意都妥善收藏,那么这件象征着信任与重用的太子宫服,为何竟会不在?”
除非……它是被人拿走了!
当年那件宫服,与如今太子所穿的衣服,即便细节上有所不同,颜色与形制却不会有变,在夜里隔湖望去,足以以假乱真!
楚盈秋讶然失声:“你是说,案发之夜,侍卫们看到的那个背影,穿的其实是二皇兄那件宫服?”
“原来如此!”萧濯云顿悟,“原来凶手手中,还有一件几乎一模一样的衣袍。如此一来,他便可以穿着这身衣袍假扮太子立于舟上,投湖后,他再游到另一岸悄然离开。
而真正的太子,在此之前已被他悄无声息地沉入湖底,再被之后赶到的侍卫们捞起。”
陌以新微微一笑,却道:“不要忘了,本案还有一个很大的疑点,始终未能解释。”
林安目光一动,脱口而出:“水草?”
湖底那些诡异出现的水草,始终在她心头悬而未决,若说那是太子挖开的,可湖底分明什么都没有。可若说是凶手留下的,又是想传达什么信息?
“不错。”陌以新点头,“凶手有意模仿二皇子一案,处处力求一致,偏偏却在湖底多出了这样一堆水草。凡事只要留下痕迹,即便再隐晦,也总有被破解的风险。凶手心思缜密,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林安凝眉,思忖道:“大人是说,水草很可能是他设计中的一环,而且是不可避免的一环。他的手法离不开这一点,所以只能在现场留下这样的痕迹。”
“可穿上衣服假扮太子便已足够,为何还要借助水草?”楚盈秋愈发费解。
陌以新眸光微闪,一字一句道:“因为,侍卫们看到的那个身影,并非太子本人,却也并非凶手假扮,而是——一个假人,一个用水草做成的,假人。”
“什么?”几人神情一震,面露惊色。
林安脑中灵光乍现,几乎下意识地接道:“是丁驰!”
那个草编铺老板的名字,一瞬间从她脑海中跳了出来。
丁驰手艺精湛,编只蚂蚱都栩栩如生,而那草人,不过是个用来撑起衣服的架子,有个轮廓便已足够,里面混着根须、泥土也不打紧,只要衣服往外面一套,全都看不出来。
而这点活计,于丁驰而言根本只是举手之劳。
陌以新点了点头,悠悠道来。
七公主说过,二皇子曾出使漱月国,见过菡萏公主。而章豫成当年是随侍二皇子的医师,对于菡萏公主那惊世容颜,想必也过目难忘。
于是,当菡萏公主悄然现身半山药堂,购买三枝九叶草时,不慎被已成了药堂老板的章豫成认了出来。精通药理的他,自然知晓那是一味春药。
一位异国公主,在景都暗中购买这种药,令章豫成起了疑心。他因此盯上菡萏公主,敌暗我明,他很快发现,她居然与太子有染。
于是,一个利用此事而设计的杀局,就这样开始了。
凶手提前几日从凤鸣湖底挖出水草,送出宫去,由二皇子府曾经的花匠丁驰,编成一个草人,再经人送入宫中,穿上从二皇子府中偷出的太子宫服。
凶手将草人藏在小舟之中,那条小舟长年覆着白布,正好用以藏匿。
入夜后,便正如先前所说,凶手先将小舟划至北岸,将太子从玲珑园背到舟上,划回湖心,将昏迷的太子扔入湖中溺死,再将假人立起,自己则躲入水中,等待侍卫经过的时机。
待侍卫们看到舟上的“太子”,凶手便拉动事先系好的连线,令草人扎入湖中,让侍卫们看到假人“投湖”这一幕。
在水中服服帖帖地穿衣不易,可若只是扯去假人身上的衣服,却绝非难事。
凭借丁驰那一手招牌技艺,水草以一根绢线巧妙串连,看似彼此缠绕,实则松紧有度。扯去衣服后,只需将那线抽走,整个草人便顷刻散碎,水草散落湖底,留下一地残骸。
林安终于明白,原来陌以新听到自己那句话后,是从抽掉玉带联想到那独特的草编技艺,从而窥出了水草的玄机。
陌以新继续道:“用水草做假人,实在是一个极为精妙的设计。因为这些水草本就长在凤鸣湖底,用完后不过是弃之原处,即便有人发现,也只会将注意力放在‘挖水草’的举动本身,而不会想到,这些水草曾经离开凤鸣湖,以另一种形式存在过。
只借这一点小小构思,凶手既不需要再花时间清理现场,又巧妙地扰乱了所有人的视线,可谓一石二鸟。”
萧濯云听得连连点头,却又疑惑道:“可是,既然凶手手中另有一件太子宫服,那他只要如我先前所说,穿上这件衣服,假扮太子投湖便是,何苦还要多此一举,费力借用草人?”
陌以新微微一笑,道:“这自然是因为,你所说的那个‘简单’手法,对他来说却并不可行。”
“怎会不可行?”楚盈秋不解。
“陈清汉……”林安忽而想到陌以新所说的凶手,喃喃道,“因为,他是陈清汉。”
“陈清汉怎么了?”
“陈清汉身高体阔,壮实魁梧,比寻常高挑男子还要高出不止一头,身形更是一个顶仨。以他的体型,根本就穿不上太子宫服!”
林安分析起来,“退一步讲,若将宫服改大,勉强让他穿上,可那体型差距实在太过明显,一旦被哪个侍卫看出异样,整场设计便都功亏一篑。”
林安心中有如拨云见日。凶手要十分清楚侍卫巡查路线,甚至连时间点都精准把握,才能在最恰当的时机点亮灯笼,吸引到侍卫们的视线。
她一直以为是宫里位高权重之人才能做到如此,此时才明白,凶手本就是一名侍卫,自然对这些了如指掌。
“不错。”陌以新点头,“章豫成和丁驰,都是二皇子府旧人,可他们如今根本不可能入宫。能够与他们保持联系,又能在宫中作案之人,陈清汉几乎是顺理成章的答案。
当我想到那个高大魁梧的身影,一切便都串联了起来。”
“好,好。”五公主仍旧倚在榻上,懒懒地拍了几下掌,饶有兴致道,“陌大人这番推演,前因后果,环环相扣,本宫真是听了个绝妙的故事。”
陌以新淡淡道:“公主从一开始便知,这两案并非同一个凶手所为,自然不只是一个听故事的局外人。”
楚盈秋急道:“陌大人,凶手不是陈清汉吗,作案过程都已经说的很清楚了,与五皇姐又有何干系?”
“尚未完全说清。”陌以新摇了摇头,“要潜入二皇子府,盗走一件珍藏多年的太子宫服,还要将一个真人大小的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入宫中——对于一个普通侍卫而言,未免太难。”
“可又为何是五皇姐?”
“下官先前便说过,此案最大的嫌疑人,其实从一开始便在明处,只是我们全都忽略了那一点。
那一夜,太子与菡萏公主相约玲珑园,一旦菡萏公主依约前往,一则有撞破凶手行动的风险,二则至少也会发现太子已不在园中。一旦司越察觉太子无故失踪,势必会立刻展开搜寻,凶手的计划也将被打乱。
所以,本案的谋划者,从一开始就要杜绝这个隐患。”
林安恍然道:“所以,她亲自拖住了菡萏公主……”
“不错。”陌以新微微颔首,“那夜,七公主在天庆殿外偶遇离席的菡萏公主,寒暄几句后,原本便要作别,而五公主恰恰便在此时赶来,不但加入攀谈,还盛情邀请菡萏公主夜游御花园,令菡萏公主推辞不下。
她与陈清汉一明一暗,分头行事。陈清汉潜入玲珑园迷晕太子,实施作案;而五公主则是前往天庆殿,拖住菡萏公主,以免节外生枝。”
楚盈秋怔怔听着,神情变幻不定。
她很清楚,陌以新所言非虚,因为天庆殿外那些事,都是她一五一十亲口讲出来的,可此时此刻,她仍旧难以置信地上前一步,颤声道:“五皇姐,这……都是真的?”
五公主轻笑一声,漫不经心道:“陌大人既已猜出,本宫懒得再废话。”
“可是,五皇姐这是为什么?为何要杀害太子大哥?”楚盈秋追问。
“因为二皇兄也是被人害死的!”五公主面色一冷,忽然将怀中猫儿扔到一旁,蓦地站起身来,“二皇兄乃天之骄子,怎么可能自尽?先是被陷害私制太子服,又是孤身溺于湖心……这一切,都是被人害的!”
楚盈秋双拳紧握,仍然抑制不住颤抖:“难、难道……是太子大哥……”
“这些年我一直在查,那桩私制太子服的诬陷,的确是太子所为。可二皇兄究竟是如何被他害死的,我却始终查不出来,是我无能!”
五公主双目通红,那层慵懒而冷傲的外壳此时早已崩塌瓦解,让人通过这双眼睛,看到了里面饱受痛苦折磨的灵魂。
楚盈秋难以置信地倒吸一口气,颤声道:“难不成……那只是你的猜测?”
“是又如何!”五公主拂袖道,“他先是陷害二皇兄却未得逞,自然会一计不成,再生一计。更何况,二皇兄走后,他鸠占鹊巢,得了太子之位,是得利最大的人!”
楚盈秋不住地摇头:“五皇姐!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怎能只凭——”
“我不在乎!”五公主厉声打断,双眸涌起决绝而狠厉的恨意,“二皇兄死了,为什么他们还能活着?活着做太子,做尊贵的皇子?太子也好,三皇子、四皇子也罢,他们都妒他、害他,死一个又何足惜?”
“五皇姐你疯了吗?”楚盈秋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每一个字,“二皇兄那几位旧部,都是忠义之士,怎会由着你的性子,和你一样胡来?”
“是我骗了他们。”五公主满不在乎道,“我告诉陈清汉,我已查出凶手就是太子,只是苦于没有实证,只能先手刃凶手,再借陌以新之手查出真相,让当年之事大白于天下。”
楚盈秋睁大了眼睛,泪盈于睫。
眼前这位总是漫不经心,仿佛将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的五皇姐,此时却是如此偏执而癫狂。楚盈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觉胸口仿佛堵了一块巨石,喘不过气。
林安心中同样憋闷难当,她忽然想起了陈清汉。
那个高大魁梧的汉子,曾在陌以新面前双膝跪地,眼神炽热又哀切,声音低沉却坚定。
他求陌以新一定要将二皇子枉死的真相大白于天下,他说——“到那时,卑职这条命便是您的。”
——此刻她才终于明白,这句话是真真切切的字面含义。
他的确交出了自己的命,因为,等陌以新查出全部的真相,自然也会查到他。
当时的他,是抱着怎样的心情说出这句话的?
他一定以为,自己终于亲手为恩人报了仇,他心中,大约是释然的、畅快的,甚至是欣慰的。
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竟是被骗了。
五公主唇畔勾起一个残忍的微笑,接着道:“我虽不知太子是如何做到的,却也终于想出一种能够模仿出相同死状的手法。
只要让太子也同样横死,所有人自然都会联想到二皇兄,如此,便有了重启旧案,查出真相的机会。
而这一年,朝中出了你这位无案不破的陌大人,我又怎能不放手一试呢?”
“五皇姐!”楚盈秋再也听不下去,悲愤道,“人命不是用来试的。”
“试对试错又有何要紧?我要的只是一个结果。”五公主神色渐沉,眼中流淌出无尽的悲伤。
“五年过去了,二皇兄当年写下‘我尽力了’的绝笔,我却花了整整五年时间,都查不出让他如此绝望的罪魁祸首,我真的……等不下去了……”
陌以新始终神色复杂地注视着五公主,眉心愈发紧蹙,此时才开口道:“那几张纸条,是二皇子留给五公主的吧?五公主派人暗中传给下官,便是为了让下官破解其中的玄机,找出当年的真相。”
“不错。”五公主肃然道,“二皇兄出事后,陈清汉带给我三个锦囊,是二皇兄先前吩咐他给我的。二皇兄留话说,只要解开这三个锦囊,便能看到我想要的东西,这是他留给我的礼物。”
她顿了顿,嘴角浮现一丝苦涩:“我本就不信他会自尽,那时才明白,原来他早已料到会有不测,还给我留下了线索。可我……却始终没能破解……”
陌以新道:“第一个锦囊,是一个‘愿’字;第二个锦囊,是一首诗。”
他微微一顿,将两个锦囊的解法简要讲明,而后道:“淡泊茶楼老板杨致远所要的另一样信物,下官想,便是公主手中的第三个锦囊。”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五公主双眸闪亮,多年萦绕在心头的疑难一朝得解,此时是说不出的快意。
她从怀中取出一只锦囊,小心打开,将里面的东西倒入掌心,摊开手掌,道:“第三个锦囊中,是一把钥匙。”
陌以新略一思忖,道:“若我猜得不错,不论杨致远手中保管的是何物,这钥匙所开的,便是那座空宅大门上的挂锁。”
“空宅……”五公主喃喃道,“二皇兄一定是将凶手的身份写下来,放进了宅子里。只要进去翻找一遍,便能知道真相了!”——
第89章
陌以新静默一瞬, 道:“下官以为,里面不会有关于凶手的信息。”
“什么?”五公主双眉倒竖。
“五公主对二皇子如此思念,想必二皇子对公主, 也是真心关爱。”
“那是自然。”五公主微微扬起下颌, 神色傲然, 眼中却蓦然流下一行清泪。
她的生母早在皇上登基前多年便已过世,当年她尚年幼,在那冷清王府之中,唯有二哥真正疼她,护她。
“倘若下官心知自己即将被害,却无法挽回,下官一定不会将仇人告诉自己在意的人,因为,真正关心一个人, 绝不会要她背负仇恨, 只会盼望她好好活下去, 自由地活下去。”
“好好活下去?”五公主轻笑一声,“二皇兄走了,这个世道,对我早已毫无意义。”
陌以新眼中闪过一丝悲悯之色, 他摇了摇头:“二皇子留下的东西, 一定不是公主所想。甚至连二皇子那桩旧案,恐怕也并非公主所想。”
“你这是何意?”五公主蹙紧了眉,掌心将那钥匙攥得愈发用力。
陌以新缓缓道:“我们曾总结过, 太子一案与二皇子一案,有三同,三不同。第一同是案发地点与死亡方式, 这一点自然是出于公主刻意的模仿;
第二同,两人在出事前几日都精神恍惚,时常出神。我们后来查明,太子的心事其实是与菡萏公主的情爱之事,可二皇子自然并非如此;
第三同,两人在出事前不久,都被人陷害图谋不轨。五公主已经查出,二皇子私制宫服是被太子所诬。那么下官猜想,祭天时的猫腹藏书,应当是公主的手笔?”
“不错。”五公主毫不遮掩,神色坦然,“本宫早已计划在二皇兄忌日前杀了太子,借此翻出当年旧案。
之所以设计那一出,一来是为了让两件案子之间有更多相似;二来,太子被人算计,必然急于查出主谋,本宫便可利用此事将他引到指定地点,方便下手。
后来,章豫成无意中发现了太子与菡萏公主的私情,本宫才顺水推舟,改为借他们幽会之机动手。”
陌以新点了点头,接着道:“还有三处不同,其一,二皇子一案中,湖底不曾出现水草,这自然是由于手法不同。
其二,太子此前从未泛舟凤鸣湖,而二皇子则素来喜好游湖,案发那日也是自己主动前往。
其三,太子是在夜间投湖,侍卫们只看到一个背影,很多细节都难以分辨,才有了人为操作的空间;而二皇子则是在晴天,日落前,目击者连他投湖前的神情都看得清楚,根本无法作伪。”
“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五公主眉头紧蹙,声音沉了几分。
“重新总结下来,二皇子在事发前几日,便已有心事郁结于怀,而后,他自行前往凤鸣湖,投湖者亦确为本人。”
陌以新顿了顿,终于道:“下官只能推测,当日的投湖之举,与二皇子那件心事有关。那桩心事,令二皇子痛苦不堪,却无能为力。只是就案情而言,下官看不到人为作案的可能。”
“你胡说!”五公主骤然怒喝一声,双眸几乎喷出火来,挥手将一旁案上的瓷瓶扫落在地,碎片四溅,脆响惊心,“二皇兄素来坚韧豁达,怎么可能会因为什么狗屁心事投湖自尽!”
陌以新没有理会五公主的震怒,淡淡道:“明日是圣旨破案之期,下官会将此案原原本本奏报皇上。公主还有一日时间,去那座宅院里找到答案。”
言罢,竟未再等五公主开口,转身便走。行出数步,却微微一顿,半回身道:“二皇子留下一句话——‘我在终点等你,共饮桃花酿。’
好饮桃花酿之人,常将酒装于泥坛,深埋树下。所以,公主所求的答案,应当便在后院的桃花林中。”
……
四日后,清早,府衙后院的凉亭中。
林安和陌以新相对而坐,面前的桌上摆着两页薄薄的信笺。
林安深深叹了口气,亲手杀害太子的陈清汉已被处死,章豫成和丁驰也被流放到苦寒之地。
对于谋害太子这样的大罪,皇上看在他们受五公主蒙蔽的份上,如此已是轻判。
林安又叹息一声:“五公主今日启程了吧?”
五公主毕竟也是皇上的骨血,再加上二皇子的托付,皇上还是留了她一命,让她去崖州的庵堂聊度余生。
“嗯。”陌以新点了下头。
林安手指轻轻抚上信笺上的褶皱,道:“我想,倘若不是因为这封信,五公主自己也不会愿意再活下去。”
她不会忘记,最后一次见到五公主时,她是如何的灰败衰颓。仅仅一夜之间,昔日风姿尽褪,整个人已如一具失了魂魄的躯壳。
“在那些桃树下,果真埋着几坛桃花酿,其中一坛,藏着这封信。
陌大人,是你解开了二皇兄留下的锦囊,于我有恩。我将此信誊抄一份赠与你,或许日后,它能帮你找到更多真相。”
——五公主所说的每个字,林安至今记忆犹新。
她将视线移向那两张信笺,五公主誊抄的娟秀字迹再次进入眼帘。
“安儿,近来可好?
当你看到此信,兄长已离开许久了。
莫怪兄长用如此繁琐的方式给你留下礼物。兄长知你心性执拗,年幼时历经诸多不易,对这世间向来少有留恋。
你常说,盈秋有父皇怜惜,盈秀有母妃疼爱,而你,只有兄长关怀。兄长死不足惜,最放心不下的,唯有你。只怕我这一走,你亦会心存绝念。
所以,我只能将这份礼物藏入锦囊,让你一层层去猜,一步步去解,好让你分神,也给你留些事做,由时间去冲淡一切。
等日子一长,那失去至亲的锥心之痛,便会被慢慢磨平。你会遇到真正值得托付之人,也会发现,这世间还有诸多美好,值得你继续走下去。
安儿,你一定疑惑不解,一向告诫你生命可贵的兄长,为何竟会结束自己的生命。
兄长只能告诉你,我做了一件不该做,却又不得不做之事。你不必为我伤痛惋惜,因为我必须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以身殉道,以死谢罪,是我最好的归宿。切莫追究。
安儿,原谅兄长,不能再护你周全。若你日后遇到难处,或是犯了错事,将此信呈于父皇,或许,父皇会看在我这个早逝儿子的面上,饶你一次。
这座宅子,是你上月及笄时,兄长为你备下的贺礼。父皇为盈秋在宫外建府,你每每羡慕却从不言语。可盈秋有的,兄长不想你没有。
后院一片桃林,是兄长亲手所植,一草一木,皆依我府中后园所仿。原想待桃花开满枝头,亲自将它交给你,只是……没有机会了。
若思念兄长,便来桃林走走,兄长为你备好了桃花酿,虽再不能执杯相对,也会在地下与你共饮。”
这封信,每每读过一遍,都是一番嗟叹。
杨致远手中保管的“礼物”,正是那座宅院的地契。
楚是国姓,太过显眼,楚朝初立时,楚姓平民便是取字一半,改姓为林,再加上五公主名讳中的“安”字,所以,地契上便取了“林安”这个名字。
二皇子果然最了解五公主。那日对峙时她便说过,这世道于她早已毫无意义。倘若没有那三个锦囊,恐怕五年前,她便心生绝念了。
五公主的确如他所料,一心扑在锦囊之上,执念支撑着她活了下来。
可是他却料不到,五公主竟会偏执至此,将他的礼物,一厢情愿当做复仇的“线索”,甚至为一个虚无缥缈的真相,做出杀害手足之事。
五公主自知该以死谢罪,可是,二皇子临死前还在为她的未来思虑筹谋。他想要她活,她便不能死。
所以,她遵照信中所言,将这封信呈于皇上过目,求皇上赦其死罪,甘受放逐,终身不归。
林安心头发沉,叹息道:“五公主仅仅一念之差,便又累及几条性命,还葬送了自己的一生。”
陌以新道:“人总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二皇子如此,五公主自然也如此。”
说起这个,林安的好奇心再度占了上风,不由问道:“大人,二皇子信中那段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几天来,我始终想不通,世上怎会有那样一件事,他不该做,却不得不做,而一旦做了,竟还要以死谢罪?”
陌以新眸光微凝,道:“陈清汉曾说,二皇子自前一次泛舟凤鸣湖后,有不少时日再未前往。那段时间,他精神不佳,时常恍惚,仿佛在思量极为重要之事,将自己久久关在书房。后来,他再次入宫泛舟,便投湖了。
如今回头想来,或许正是在他前一次游湖时,发生了什么意外之事,让他忧思多日,最终选择自尽。”
“究竟是怎样的事,能让一位皇子决心赴死……”林安更觉不可思议,“二皇子曾写下‘也许总会有那样一天罢’,可是五年过去了,也还是什么都没发生啊。”
话音落下,亭中陷入静默。
林安一手托腮,目光微凝,沉浸在这离奇的疑问之中,百思不得其解。
陌以新垂下眼睫,指尖不动声色地一下下轻叩在桌上,节奏极缓,好似在回忆,又像是在权衡。
沉默良久,他终于缓缓开口,说出的却是看似毫不相干的话语:“你可还记得,顾玄英与我说过的那首歌谣?”
顾玄英?林安一怔,明明上个月才见过此人,此刻想来,却恍若隔世。
恍惚间,她隐隐想到了什么,喃喃道:“大人是说,那个江湖传言?”
游龙戏凤,双影谁影。君臣一梦,今古空名。一叶舟轻,双桨鸿惊。楚之天下,尽在一匣中。
虽然已过去许久,可如今回忆起来,她竟一字未忘。
她仍然记得,在初见顾玄英那日,唯有提起这首歌谣时,他那冰冷的眼中才闪过一丝狂热。
他说,只要找到那样东西,便可以得到天下。
陌以新沉声道:“我原本以为,那只是无中生有的无稽之谈,可二皇子这件事,让我不得不联想到,‘一叶舟轻,双桨鸿惊’,也许便是指凤鸣湖。
也许在凤鸣湖中,真的隐藏着什么东西,能够颠覆楚朝江山。”
林安双目圆睁,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大人的意思是,二皇子是在游湖时,无意间发现了那个秘密?他知晓此事关乎江山社稷,于是,他为了守护楚朝而做了不该做的事,最终以死谢罪?”
“有这种可能。”陌以新点了点头。
林安脑中忽而一闪,脱口道:“数十年前,宫中曾有过水鬼吃人的传言,说凤鸣湖里有水鬼,会吃掉靠近之人。难道,所谓水鬼传说,也与那个秘密有关?”
水鬼会吃掉靠近之人,而二皇子时常靠近那里,所以,真的被“吞噬”了……林安后背升起阵阵寒意。
她自然知晓,这些鬼怪之谈当不得真,或许最初散布之人,也是为了掩盖湖里那个秘密不被人发现罢了。
林安越想越是好奇,忍不住追问:“到底会是什么秘密,大人不好奇吗?”
陌以新淡笑一声,摇了摇头:“湖里藏着的东西,可能会颠覆楚朝江山。连最受宠的皇子,发现它后都以自尽告终。这样一件东西,还是不现世为好。”
林安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理。
“楚之天下,尽在一匣中”,也许这个匣子,便是潘多拉魔盒,会成为扰乱世间的灾祸之源。
她在心里否决了好奇害死猫的走向,试图换个话题,来分散那蠢蠢欲动的好奇。
她顿了顿,随口道:“对了,科考会试已经结束,大人全科缺考,皇上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风青的声音从亭外传来,一如往常地眉飞色舞,“大人破了此案,可比考个状元还要强些吧,皇上赏赐还来不及呢!”
陌以新笑了笑:“皇上免去了我的科考要求,便算作赏赐了。”
林安虽早有预料,仍然为他开心:“如此说来,大人这府尹之位,可算是坐稳了!”
风青起哄道:“大人可得请客,下馆子!”
“那便今晚吧。”陌以新也应得干脆。
“中午晚上各一顿!”风青立刻得寸进尺。
陌以新却站起身来,道:“我有事外出一趟,午后回来。”
“噢。”风青应了一声,倒也并不失望,盘算道,“那我午饭可要少吃些,晚上吃顿大的!”
风青怀抱着对晚饭的憧憬,目送陌以新离开,转头却见林安正一脸严肃地死盯着自己,不禁有些发毛,道:“你、你怎么了?”
“大人有事外出了。”林安沉声道。
“那又如何?”
“你忘了,今天是三月初十。”
“三月初十又如何?”风青愈发脊背发凉,“安儿,你怎么都不眨眼睛?”
“三月初十!”林安没有理会风青的打岔,“大人与王姑娘,便是约在三月初十见面的。”
“噢——原来就这事啊。”风青一脸的满不在乎,“我不是都和你说了吗,大人是去当面回绝的。”
林安沉默不语。
自那晚夜探空宅之后,陌以新便始终若无其事,神情举止间再无半分异色,仿佛那夜里所有的介怀与不快,都已被他自己调理好了一般。
而这几日来,林安也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将那事说开。
若他误会了她与叶饮辰暗生情愫,又带着醋意与伤怀,去见另一个全心全意倾慕于他的女子……
林安自然相信,陌以新不会利用他人来纾解自己的情绪,他心性端方,绝非那种人。
可即便如此,她仍忍不住去想,他们在一起时,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她终于明白情之一字是何滋味。
一个萍水相逢的王摇光,已令她如此记挂。那么,一个屡屡与她表现出熟稔之态的叶饮辰,在陌以新心中,又是怎样一根刺呢?
犹豫片刻,她终是一咬牙,开口道:“咱们跟去看看。”
风青瞠目:“又跟?”
他还记得,上次两人偷偷跟着大人出去,最后的结局是林安差点被一箭射死。
林安不理会风青明显退缩的神情,一拉他的袖子,道:“走!”
两人不知约见地点,只能一路远远跟着陌以新。最终隔着一条街,看到他走入一间茶楼。
林安拉着风青继续跟上去,却在茶楼门口忽然停住了步子。
“怎么了?”风青问。
林安一时语塞。
“别多想,大人不会答应王姑娘的。”
“我不是在想这个。”林安摇了摇头,“上次偷偷跟着大人,是因为担心他的安危,可这次却是为了……”
为了她的私心。
“其实没什么的。”风青反过来开导林安,“大人才不会怪你。”
“不管大人怪不怪我,这样做都不对。”林安苦笑一声,“这不是我。”
“那……”
“咱们走吧。”林安释然吐出一口气,便要转身。
便在此刻,茶楼内走出一人,与站在门口正中央的林安,正面相对。
“安儿?”来人一怔,语气中透出几分意外。
“大、大人?”林安脑中嗡嗡作响。
陌以新才进去不到一盏茶的工夫,怎么就出来了,难道真的就只喝了一盏茶?
这样被撞个正着,谁能防到?
“你怎么在这?”陌以新自然要问。
“我……”林安下意识看向身后,才发现风青不知何时,早已脚底抹油溜得干净,一时无语凝噎。
陌以新轻笑一声,道:“走吧。”
林安愣了一会,才快步跟上,试探道:“大人的事情……办完了?”
“嗯。”
林安略一犹豫,索性将话捅开,直接问道:“王姑娘那么坚定,怎会三言两语间便轻易放弃?”
“她毕竟年纪尚轻,能主动追求已极为不易,又怎能在当面拒绝之下仍无动于衷?”
林安垂眸道:“大人既说她不易,却又如此直接,不怕伤人?”
陌以新步子微顿,看她一眼,淡淡道:“模棱两可才会伤人。”
林安不曾抬头,没有看到他的神情,心中漾起一丝欢喜。
她果然没有看错,像他这样的人,一旦动心,又怎会轻易改变心意。
而她,也早已准备好了自己的礼物。
……
秋水云天,陌以新如约请客。
萧濯云斟上一杯酒,欣慰道:“以新兄在我这里吃了一年多的饭,居然也有要付钱的一天了。”
陌以新睨他一眼:“若老板执意不收,我也没有意见。”
“收!怎么不收?”萧濯云果断道,“这个案子我也前前后后跑了不少腿,光是下水就下了三次,你以为是好玩的吗?”
提起案子,楚盈秋不由又叹了口气:“太子大哥……唉,他虽设计陷害过二皇兄,可也罪不至死啊。”
林安也惋惜道:“二皇子一片好意,只是他也想不到,五公主会如此偏执。”
“五皇姐也很可怜。”楚盈秋吸了吸鼻子,“你们有所不知,五皇姐的生母在她年幼时突发急病去世,五皇姐亲眼目睹,受到刺激,患上失语症,不能再开口说话。
当时,舅舅将更多心力都给了刚刚出世的我,便将五皇姐交给一位侧室沈氏照料。沈氏原指望借此得宠,可舅舅并未对她多加关注,于是……她时常虐待五皇姐。”
“虐待?”林安不可置信道。
楚盈秋怜悯地点了点头:“多为针刺,伤口不明显,又都在看不见的地方。沈氏就是欺负五皇姐不能言语,便拿她发泄怨气。”
林安怔了怔。那个慵懒高傲的公主,和默默忍受命途多舛的孩童,在她脑海中,一时难以重合。
她沉默片刻,低声问道:“后来……是二皇子救了她?”
“嗯。”楚盈秋又叹息一声,“那时,舅舅只是个地位尴尬的皇子,五皇姐也只是个患了哑症的孤女,在王府中孤立无援。
她性子决绝,有一日偷跑到后院井边,想要跳下去……是恰好路过的二皇兄救了她。
二皇兄猜到,她一定是有所遭遇才会如此,于是暗中帮她,教她收集沈氏施虐的证据。也是二皇兄向舅舅禀明此事,惩处了沈氏。
再后来,又是二皇兄时常关心照拂,五皇姐才渐渐医好心病,重新开口说话。
所以我想,即便舅舅登基后,五皇姐早已贵为公主,尊荣显赫,可她大概永远也放不下那段经历。”
“原来如此……”林安终于明白了。
二皇子是五公主的救赎,所以五公主才会在他死后变得如此癫狂。
场间气氛沉郁,萧濯云转而道:“楚朝失去了一位太子,可一个国家不能没有储君。”
他顿了顿,看向陌以新,“以新兄,依你所见,谁会成为下一个太子?”
“你竟敢妄议国事。”楚盈秋面无表情地吐槽。
陌以新笑了笑:“众所周知,四皇子素来体弱,六皇子根基尚浅,无论从年岁还是资力来看,三皇子独占鳌头。”
风青撇嘴:“总觉得三皇子外表圆滑,内藏心机,而且野心很大。”
“你小子可真敢说。”楚盈秋眨了眨眼。
萧濯云却道:“他没有说错,你可还记得,太子出事那晚,你在天庆殿外,还遇到三皇子身边一个侍卫?”
“当然。”七公主点头,“你不会是要说,三皇兄也与此案有关吧?”
萧濯云摇了摇头:“这倒不是。可我觉得那也并非巧合,恐怕是三皇子见太子离席,便派人悄然跟踪,想抓太子的把柄。只不过,那侍卫或许是被太子甩开了。所以你们后来游园时,又见到那侍卫折返天庆殿。
总之,即使太子没有出事,三皇子也不是省油的灯。”
想起皇室手足间的种种算计,楚盈秋深深叹了口气,无奈道:“太子刚走,皇帝舅舅短时间内应当不会再立太子,不知这又要引起怎样的争斗……”
“对了!”萧濯云忽然一拍大腿,想起一事,“如今案子已结,各国使团也都各自返程,前日我随父亲送使团出城时,菡萏公主让我向以新兄带一句话。”
“什么话?”林安惊道。
萧濯云掩口轻咳一声,看向陌以新,神情愈发古怪:“她说,让我避开陌夫人,问你一句,在雅舍那一日,她那般盛情,你当真连一瞬都未曾动容?”
“什么什么?”楚盈秋诧异极了,“什么雅舍?什么盛情?陌夫人又是谁?”
林安呆若木鸡,险些呛住。
“那日你们不是去使团客馆了吗?”楚盈秋犹自纳闷,忽然反应过来,看向林安,“对啊,那日只有你们两人去的,陌夫人难道说的是你?”
林安脸颊一热,正想该如何解释,陌以新已接过话道:“没什么,不过是一个误会。”
他的手指在桌下微微蜷起。即便只是一个误称,已令他心驰神往。只是那三个字,于他而言,实在遥不可及。
林安看向他,却并未与他的目光对上。只见他微微垂眸,面上云淡风轻,唇边的笑意温雅得体,无懈可击。
风青左右看看,率先举起酒杯,咧嘴笑道:“今日是为了庆祝大人免去科考,咱们敬大人一杯,祝大人官运亨通,万事顺意!”
几人各自饮下一杯,楚盈秋忽而叹道:“许久没有这么热闹了,要是沐晖大哥和嫂子也在,就更热闹了。”
“萧大公子夫妇去了何处?”林安好奇。
楚盈秋语气中带着艳羡:“沐晖大哥原本不是打算外出散心,云游四海吗?后来嫂子去而复返,散心自是不必了,不过两人还是一道启程,云游江湖去了。”
云游江湖……林安在心里念叨着,眼神微微发亮。她向来憧憬江湖,自由潇洒,策马山河,更何况,还有心意相通之人携手同游,更是人间快事。
陌以新不语,酒杯在指尖轻轻一转,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微微失神。
楚盈秋又看向萧濯云,愉快提议:“咱们也出去云游吧!”
萧濯云一怔,耳根微红——盈秋也真是,说得如此自然,将他们两人和兄嫂比在了一处。若真要同游江湖,哪有名不正言不顺的道理?她知不知道,这样的提议,几乎就等于是……谈婚论嫁了。
……
酒足饭饱,六人打道回府。
萧濯云送七公主回宫。风青则嚷着要去最爱的那家烧鸡店,买只烧鸡带回去给林初夜宵,不由分说便拉着风楼走了。
转眼间,只剩林安与陌以新,沿着街道朝府衙方向漫步。
夜幕初降,灯火未起,街上悄无声息。许是因为方才饮过一杯酒,林安只觉夜风吹来,不但不凉,反而带着几分微醺后的暖意,胸中也愈发温热。
她侧头看向身旁的人。
他步履如常,清隽沉静,似乎连夜色也映得更沉几分。
林安想了想,忽然开口:“大人,你的生辰是在何时?”
“生辰?”陌以新神色微动,似乎有些意外。
“是啊。”林安解释道,“我先前问过小青,他居然不知道,还说大人从不过生辰。”
陌以新点头:“他说的不错。”
“为何不过生辰?”林安好奇。
陌以新轻轻一笑,道:“因为我的生辰是在七月初七,七夕又叫女儿节,小时候,我总觉得在这一天过生辰没有男子气概,所以从来不愿过,后来也就成习惯了。”
林安“噗嗤”笑出声来,道:“原来大人小时候也如此幼稚啊,不过现在该放心了吧,即使过生辰,也不会有损男子气概的。”
陌以新轻咳一声,不由反问:“那么,你的生辰呢?”
“呃……”林安略一犹豫,才道,“我的生辰是在九月初九,重阳。”
林安说的自然是前世的生日,至于叶笙的,她可就不知道了。
陌以新沉默了一瞬。
他自然记得,去年重阳,他与林安进荒山,拜孤坟。后来突遇暴雨,两人狼狈躲入山洞,又撞到了无头女尸……
这样一天,显然不是什么好的生辰经历,说不吉利都有些轻了,简直称得上大触霉头。
林安自然也知道这些,那时刚来这里没两月,彼此还未如眼下这般相熟,自然无法在人家故人的祭日,开口提起自己过生日。
陌以新眼中闪过一丝歉意,神色隐隐自责。
林安释然一笑,道:“铭记逝去之人,也是生的意义之一。大人不必介怀。”
陌以新怔了一瞬,神色愈发复杂。
他不明白,自己分明已经小心收起所有情绪,与她分寸有度,克制守礼,可她却总是这样——随口轻轻一句话,便能落在他心尖,引起一阵细碎的悸动,叫人无法回避。
林安早已不再纠结那些旧事。她侧头瞥了陌以新一眼,手在袖中摩挲片刻,终于将掌心之物握紧,缓缓伸出,认真道:“大人,这个给你。”
“什么?”陌以新顺口问了一声,随即望来,微微怔住。
在她手中,是一枚扇坠。
紫檀色丝线一圈一圈编成穗缕,细密匀称,色泽沉静。中间穿着一枚温润剔透的玉石,下方坠着一个小巧的手绣香囊,绣着一片湖光月色,银丝勾勒出弯月,细细水纹在浅蓝色绸面上荡开涟漪。
虽然针脚略显生涩,却可见精心琢磨的痕迹,细节处甚至有一两针悄悄回补,显然是反复拆改,力求妥帖的成果。
玉石与香囊色调相和,搭配甚巧,整体素中藏雅,自有一股别致的用心。
“这是我亲手做的,这几日刚学,有些粗糙。上头这块玉,是我从那条玉带上拆下来的,很配吧?”林安将扇坠托在掌中,唇边带着一个极为鲜活的笑。
陌以新望着她,一时竟未出声。
片刻后,他才低声问道:“为何……送我这个?”
林安缓缓开口,语气平静却认真:“大人虽不提,可我知道,探空宅那一夜,大人心中始终不快。”
她顿了顿,没有去看陌以新的神情,继续道,“那夜回来不久,大人便要将那玉带和折扇一并丢弃。我不知道,是不是因我而迁怒,可我看那折扇如此精美,终是不舍。我想,若能为它添上一枚扇坠,或许便能换一番面貌,配得两全,不再轻弃。”
她抬眸望向他,目光明亮而澄澈:“若大人收下,便是当真不气我了。”
“我……怎会气你。”陌以新神情中带了几分怔忡,声音愈发低缓,“我只是气自己。”
“那就更没道理啦。”林安笑笑,“那么,大人收下了?”
陌以新不由自主伸出手去,将扇坠握在手中,握紧她掌心残余的温度。
林安移开视线,语气尽量轻描淡写,继续道:“其实,我和叶饮辰,真的没什么。”
陌以新神色微变,眉间顿时一紧:“为何忽然说起这个?”
“因为,我有一件事,想告诉你。”林安轻轻吸了口气,说出了这句已在心里默念过的话。
“什么事?”他问。
“我——”
话音刚出,林安忽觉身形一晃,整个人被猛地推开,猝不及防地退了几步。她错愕地抬头,却见推她之人,正是陌以新。
他神情倏然变得凝重,眉心紧蹙,死死盯着她身后。
林安正诧异间,一道寒光与此同时自另一侧扑来——是刀!
夜色中,一个黑衣人无声而至,他手持一柄钢刀,一击未中,竟已再度挥斩,目标直指陌以新。
“大人!”林安急喝一声,几乎是在下一刀落下之前冲了上去。
陌以新目光一厉,沉声喝道:“快走!他们的目标是我。”
他们?林安心中一惊,猛地四下扫视,这才看到不远处的街角还有一个黑衣人,似乎是刚确认过四周无人,正从阴影中步步逼近,虎视眈眈而来。
林安心头一紧,顾不得多想,脚下不停,几步跑回陌以新身边,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大人,咱们一起走——”
陌以新果断将她的手掰开,声音坚定得不容置疑:“你先跑掉,才能找风楼来救我。”
林安知道,风楼的确是他们唯一的生路,可眼前生死未卜,她又如何能转身离开,独留他一人身陷险境?
长刀在前,杀意逼近,她强撑着镇定,心中却涌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惶恐。她喉头发紧,眼中不觉涌起一层热意,涨得发疼。
然而泪还未落,一只并不温热的大手覆上她的脸颊,将那片湿意尽数拂去。
陌以新望着她,眉目间不再是沉静,而是一种无声的恳求。他握住她的肩,声音低沉而笃定:“快跑。”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黑衣人的刀没有半分犹豫,再次狠厉劈来。陌以新护着林安闪身躲过,手中握着的扇坠因而脱手飞出,在半空划出一道弧光,下一刻,便被刀锋斩断,落入尘土。
林安只觉一阵热风擦过面颊,几乎掠过肌肤。她明白,这一次,陌以新已经闪得力不从心。
“大人,你一定要坚持住,我的话还没有讲完!”林安声音微颤,话音未落,已咬牙转身,朝反方向跑去。
后背忽然传来一阵剧痛,林安猝不及防,俯面扑倒在地,四肢摔得生疼。
她强撑着回头看去,是另一个黑衣人追了上来,凌空一脚便将她踹翻。很显然,这二人也早有准备,不可能容她轻易逃脱求援。
不远处,陌以新已在先前那人的攻势下左支右绌,每一刀都是擦着他的身子堪堪避过。
而这人踹倒林安后,便毫不耽搁地前去帮手。
林安浑身疼痛,四肢麻木,却根本顾不得这些,强撑着身子从地上颤巍巍爬起,紧随其后狠狠一扑,将这人从背后拦腰抱住,好似一根藤蔓,死死缠住即将夺命的毒刃。
“安儿!”陌以新怒吼一声,声音里是从未有过的焦灼,“快放手!”
林安恍若未闻,更顾不上回应,只知道绝不能让这个黑衣人加入战圈。陌以新已经快要闪躲不及,若是再多一人左右夹击,转瞬便是死局。
“该死。”被林安抱住的黑衣人低声咒骂了一句。
林安不知他会如何对付自己,只听到陌以新声音更高,几乎撕心裂肺:“快放手!”
她紧闭双眼,将全部的力气都用在两只臂膀,重心一沉,双手扣得更紧。
下一瞬,右臂传来撕裂般的剧痛,林安不出一声,咬住牙关,心中只想,无论如何,也不能放手——
第90章
然而这阵剧痛并未继续深入, 林安只觉被自己抱住的身躯忽然软了下去,她的力量显然不足以支撑这具身体,也跟着他一同栽倒在地。
“小安, 小安!你没事吧!”一个人气喘吁吁慌忙跑来, 将她从地上稍稍扶起。熟悉的声音, 不用看便知是风青。
林安顾不上回答,强撑着抬头,向陌以新看去。只见风楼已经赶到,正一脚将那黑衣人远远踢飞,长刀折断在地。
林安终于放下心来,浑身一松,再次瘫倒下去。
陌以新快步走来,单膝跪地,一把扶住她的身子, 垂眸不语, 却压不住眼中翻涌的痛意。
猛然, 他瞥见她右臂的鲜血,脸色更是一变,声音骤然拔高:“快包扎,止血!”
“你受伤了!”夜色下, 风青这才注意到她衣袖染上的血色, 忙扯下衣袍一角,动手包扎起来。
“没事,没事……只是皮外伤。”林安下意识安慰道。
刀光血影虽已退去, 但那种惊魂未定的冲击,和劫后余生的茫然,让她仍未完全回神。
“安儿, 还有哪里痛?”陌以新俯身看她,声音微哑,神情紧绷,是她从未见过的慌乱模样。
他眼中凝着一点微光,一眼将林安拉回了现实。
林安正要开口,却因右臂的疼痛闷哼一声,忙吸了口气,勉强笑道:“没有了……我只是摔了一跤。”
陌以新呼吸一滞,压抑的情绪突然破堤,声音忍不住拔高:“你知不知道,他方才是要斩断你的右臂!”
他紧紧扶着她的双肩,不自觉加大了力道,手指几乎要陷入她的衣料,却还是抑制不住指间微微的颤抖。
“大人,你捏疼我了。”林安道。
陌以新慌忙松手,却像是一下子被抽走了全部的力气,身形微微一晃,几乎不稳。
他怔怔看着她,她靠在自己怀中,一身灰土,面色苍白,发丝凌乱,手臂鲜血淋漓。
她的模样如此狼狈,却仍忍着疼痛,安安静静地靠着他,没有哭泣,没有责怪,甚至还努力维持着那一丝脆弱的笑意。
他喉头一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两个黑衣人,显然是冲他而来。
可到头来,他不仅没能护住她,反而让她卷入杀局,伤痛至此。更荒谬的是,在生死之间,她不但没有被他护在身后,反倒是她以血肉之躯,为他争了一命。
是他连累了她。
是他无力保护她。
是他……差点害死她。
陌以新低下头,手指缓缓收紧,指尖几乎刺进掌心。心头一寸一寸地沉下去,沉得他透不过气。
那是一种几近屈辱的窒息,更是一种无能为力的悔恨。
风楼此时才走回来,沉声道:“大人,那人自知逃脱不过,竟服毒自尽了。”
林安一惊,忙道:“我方才抱住的那个人呢?快看他有没有自尽!”
风楼无奈摇了摇头:“方才我们赶到时,那人正举刀砍你手臂,我只得一招取了他性命,顾不上留活口。”
原来那人当时是死了……林安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因为她很清楚,倘若不是风楼杀得及时,自己已经是独臂人,或是独臂鬼了。
风青此时也包扎完毕,抬起头来:“暂时包好了,刀口很深,皮开肉绽,险些就要断筋断骨。还好那人及时被风楼去了力道,否则,你这条胳膊,必定保不住了。”
“你瞧,我就说是皮外伤吧!”林安抓住重点,立刻眉开眼笑。
忽而瞥见陌以新黑着一张脸,稍稍正色,转了话题道:“小青,你们不是去买烧鸡了么,怎么会突然赶来?”
风青左顾右盼,眼珠乱转,却不答话。
林安又看向风楼,风楼轻咳一声,道:“我哥说,要来偷听——”
“喂,你也太没义气了吧!还没拷打就招了!”风青气得跳脚。
林安无语,这个八卦的家伙,居然是假装离开,再折回来偷听自己和陌以新讲话?
想到自己方才原本要说出口的话,林安又羞又恼,吼道:“你也太低级趣味了吧!”
“多亏我低级好不好?”风青理直气壮,“倘若我有高尚的情操,你和大人已经……”
风青没有说下去,他心里也实在后怕,于是转向陌以新,强笑道:“大人你看,小安吼我吼得多么中气十足,一看就没有大碍。”
几人插科打诨,陌以新紧绷的神情却并未松弛半分,只冷声道:“先回府。”
先是被飞踢一脚,又重重摔倒在地,又被砍了一刀的林安,自然是被陌以新背回家的。
风青立即取来药箱,将林安的伤口重新清理,仔细包扎,满意地点头道:“用了最好的伤药,我有把握,只要小心养着,时间一长,连疤痕都很难看到!”
“没关系,只要小命保住就好了。”林安舒了口气。
风青啧啧两声,感叹道:“常言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又是个女子,留疤总是不好,你竟如此浑不在意。”
林安靠在软榻上,调笑道:“家有神医,永不归西。”
风青一怔,没好气地翻个白眼,无奈摇摇头,拉着风楼一起离开了房间。
陌以新独自站在一旁,始终未出一言。
灯光映在他身上,他眉目沉敛,神色阴沉得近乎冷厉,像是仍未从方才那一幕中抽身出来。
林安见他如此,想了想道:“对了大人,今晚那两人,究竟会是谁派来的?”
若在从前,她一定第一个猜测是针线楼,得知她叛逃后投靠府衙,怕陌以新查出他们的底细,赶来灭口。
可是如今,她已经知晓针线楼与叶饮辰脱不开关系,自然不会再如此怀疑。
可除此之外,全然再无头绪。
陌以新闻言,神情一动,缓缓摇了摇头,眼中凝出一抹冷芒:“我也不知,是何人要我性命。”
林安喃喃思索:“难道大人在朝中还有树敌?”
陌以新沉默片刻,轻轻吐出一口气,语气温和下来,含着几分安抚之意:“不必担心,他们今夜事败,自知打草惊蛇,短期内必定会有所收敛。”
林安只得点了点头,惋惜道:“我送给大人的扇坠,还未捂热就被一刀两断了。”
陌以新眸光一黯,认真道:“对不起,是我没有拿好。”
“这怎能怪你?”林安轻笑摇头,“大人当时也是为了护我。”
她虽难免有些惋惜,却并不太过记挂。毕竟,扇坠虽毁,陌以新当时却已亲手接过。他那样一个心思玲珑的人,怎会不明白,女子亲手所做之物暗含的情意?
她看了眼裹着厚厚白纱布的右臂,释然笑道:“往后等伤好了,还可以再做一个。”
陌以新却没有接话。
他沉默片刻,忽而轻声道:“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话音落下,他已转身而去,背影疏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逃避。
林安一愣,待反应过来,随即站起身子,追出屋外。
夜风微凉,庭中灯火未灭,她开口唤住他:“大人——”
陌以新脚步一顿,缓缓回身,目光投向她,藏着一丝不明的情绪,却只是静静看着,带着询问。
林安抿了下唇,走近几步,仰头望进他的眼睛:“大人可还记得,在黑衣人出现之前,我原是要告诉你一件事。”
陌以新点头:“嗯,是何事?”
林安轻轻吸了口气,道:“从第一次见到大人时,我便骗了你,你虽一眼看破,却仍然收留了我。
那时,我说自己是因为与叶笙长得像,才被针线楼错认了去。可这根本无法解释我体内的魂不断,还有手臂上的朱砂痣。这些日子以来,我始终没能解释自己的来历。”
陌以新闻言,轻轻一笑:“我早已说过,对我,你不必解释。”
“我不是不想解释,而是不敢。”林安苦笑一声,“不过现在,我想告诉你。”
陌以新看着她,只静静听着。
“我本名的确叫做楚晏,之所以会与皇室撞了姓,是因为,我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
她的声音不大,却在寂静的夜色里格外清晰。
“我的家乡,在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而楚朝,更像是我们所说古代的模样。
我本是一个学生,在学校……也就是书院里求学,一觉醒来,便到了这里,还莫名其妙成为针线楼的一员。而镜子里的我,也全然换了副模样。
我才明白,我穿越了,也就是说,我的思想,穿越到了另一个世界,进入了叶笙的身体里。
所以,我为何会在针线楼,为何会有魂不断和朱砂痣,又为何一定要逃离——大人现在,明白了吧?”
她的眼神坦然,没有躲闪,却隐隐藏着一丝不安。
这一刻,她终于将那个藏在心底最深的秘密,交到了他手中。
陌以新目光深沉,久久未语。他盯着林安的眼睛,从中没有看出一丝玩笑之意。
良久,他才低声开口:“你说的这些……是真的?”
林安又苦笑一声:“我之所以一直没说,正是因为我知道这些事实在太过难以置信。或许,大人会觉得我得了失心疯,才会说出这样的天方夜谭。”
“你说的,我都信。”陌以新声音不高,却极稳,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语气平静得像是陈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实,“那么,你想要我叫你楚晏吗?”
林安心中一动,眼底漾起一丝掩不住的欢喜,唇角微扬,嫣然笑道:“我喜欢大人叫我安儿。”
陌以新微微一怔,下意识避开她明亮的视线,低头轻喃:“仔细想来,这件事虽然离奇,却的确最能解释你最初带来的那些疑点。”
“是啊。”林安点点头,一身轻松,“现在的我,终于对你没有秘密了。”
陌以新忽而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道:“你是身不由己地来到这里,那么以后,会不会又像那时一样……忽然离开?”
“我想,不会了。”
“那么你在那个世界的家人——”
林安神情微变,淡淡道:“我……已经没有家人。”
陌以新没有再问,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目光沉静如水,却不知藏了多少暗涌。
林安察觉气氛的凝滞,吐出一口气,又展颜一笑,道:“关于那个世界的故事,以后我可以慢慢讲给你听。可现在,我还有更重要的事。”
陌以新眉梢微挑:“你要说的,不是这个?”
林安缓缓摇头,双手在身侧微握成拳,一时却未开口。
“安儿,你有什么难处,我都会帮你解决。”陌以新的语气温柔而坚定。
林安再次摇了摇头,又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直视向陌以新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想给大人讲一个故事,一个七年前发生的故事。”
陌以新瞳孔微晃,凝眉不语。
“七年前,景都发生了一场政变,储君钰王死于那场动乱之中。他有一子一女,也在那一日一同殒命。”
林安转过身去,不等陌以新接话,继续道,
“可是,他的儿子其实并没有死。他不知如何逃出生天,倒在天影山的一处山洞之中,在奄奄一息之际,于山壁上刻下九个字——‘吾不死,当报今日之仇’。
幸而,他被江湖人称‘第一怪医’的风之鹤风神医相救,起死回生,自此隐姓埋名,藏于江湖。
后来,出于种种原因,他决心重回朝堂。于是,在忠心追随钰王的萧丞相举荐下,在江湖朋友的配合下,他以一出自导自演的戏码成为景都府尹。”
林安一口气说完,重新望进他逐渐紧缩的瞳孔,一字一顿:“楚容渊这个儿子,他的名字叫做楚承晏,而现在,叫——陌以新。”
林安心头再次浮起一丝苦笑。
世事就是如此凑巧。
死过一次的楚承晏,改名换姓,摇身一变成为景都府尹。结果就在平平无奇的一日,一个陌生女子闯入府衙,无比自然地告诉他——
“我叫楚晏,清楚的楚,言笑晏晏的晏。”
彼时的他,面上古井无波,似笑非笑,心中却掀起了怎样的波澜,又岂会轻易放这样一个人离开?
她也是查清一切后方才明白,他之所以毫不犹豫地收留,这个名字,恐怕也功不可没。
陌以新喉头微紧,一言不发。
此时此刻,只有他知道自己的心绪有多么复杂。
她所说的一切,虽然细节并不完全吻合,却一针见血,将他的身份一语戳破。
这些不值一提的往事,他唯独最不愿让她知晓。所以在祭天之时,他宁肯惹她生气,也要将她支开,不让她窥见端倪。
可细细想来,在真正动心以前,他却并未刻意掩饰。
她曾随他扫过墓,知晓他与丞相的交情,还见过他与顾玄英的对峙。她素来聪敏通透,能从那些蛛丝马迹中拼凑出真相,其实并不太过奇怪。
可是,她虽然好奇心极重,却更懂得尊重,守着分寸,她对这些事从来不问不提,为何却在此时,毫无保留地倾吐出来?
“为什么说出来?”他终于开口,语气低沉。
“因为,我有一件事想要对你说。”林安直视着陌以新的眼睛,没有再让自己停下来,“陌以新,我喜欢你。”
陌以新的瞳孔猛然一震。
一阵夜风吹过,他的发丝飘到耳畔,衣摆也轻荡起来,可他却感到世间万物就此定格。此时此刻,万类俱寂,唯余他起伏的呼吸声,和女子那句轻轻浅浅,却直撞心扉的话语——
“我喜欢你。”
他曾无数次猜想她的心意,肖想她的未来和幸福。可他却从没想过,她会像这样,直视着他的眼睛,说出这样一句话。
林安说完便微微低下了头,耳尖瞬间染上绯红,语气却依旧冷静:“我一直知道,大人有一些秘密,我本不想窥探,可是,若我不弄清那些事,又怎能底气十足地对你说一句——
不论你的身份会带来怎样的麻烦,不论你重回朝堂的决定意味着怎样危险的未来,我都想和你在一起。
因为,我都已知情。”
林安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月光透过树影洒在她的脸上,让她的神情更加决然而圣洁。
陌以新仍然呆立原地。
她先将自己的秘密和盘托出,又将他的身世淡淡点破。原来是为了,将所有可能回避的理由,全都堵在原点。
她字字都发自一颗滚烫的真心,却又同时字字理智,清醒,深思熟虑。
林安仍旧没有等待陌以新答复,接着道:“那日我冲动离府,不知不觉走到了玉舟湖,在那里我做出一个决定,等我弄清真相,便向大人表明心意。因为我知道,不管是怎样的真相,都不会让我退却。
后来我还想,待大人生辰时再说,或许更有意义,可那还要等到七月,我想了想,还是不想等了。”
“安儿……”陌以新终于开口,喉结轻动,声音微哑。
视线中,她手臂上厚厚的白布仍沾着点点未干的血迹,像一柄无形的针,将那抹红色刺入他的眼底。
他无法再听她讲下去。
她毫无保留地将一颗心捧到他面前,倘若他再多看一眼,便再也无法压抑心中沸腾的渴望——他会想把这颗心紧紧握住,嵌入胸膛,永远不再放开。
林安就站在他身前咫尺之处,仿佛能感受到他胸前的温热。
她仰起头,看着他的眼睛。她眼神澄澈,带着一丝期待,一丝探询,一丝柔情,等待他说出接下来的话。
陌以新用力闭了闭眼,胸口一阵绞痛,仿佛有什么在里面崩裂。
他将视线挪开,用尽所有的力气,淡淡道:“我不是你所心悦的样子。”
“什么?”林安不明白自己听到了什么。
“你以为对我的感情,其实是因为信任,因为感激,因为依赖,因为在来到这里之后,你的世界里只有我。所以你产生了错觉。”陌以新声音低哑,一字一句道。
林安身形一晃,不由后退一步,不可置信道:“喜欢还是不喜欢,难道我自己还会不知道吗?”
“安儿——”陌以新眼眶微红,从喉咙疼到胸口,几乎无法呼吸。
林安打断了他的话:“大人……不喜欢我吗?”
“我……”陌以新双唇微启,却没能吐出一个字。
他的喜欢有多早,有多深,她根本想象不到。可是以爱为名,便能以自己的残破,去拖累她的美好吗?
林安又重新靠近一步,眼中闪着细碎的光:“每次叶饮辰出现时,大人都会不经意间表现出不悦,那不是醋意吗?大人真的不在意吗?”
他不在意吗?陌以新忽然想起王摇光今日所说的话:“我一向不会急于求成,之所以那么早提亲,是因为那位林姑娘——你看她的眼神,和旁人都不一样。”
原来他的感情,已经那样暴露在外,连外人都能一眼察觉了吗?
他垂下眼帘,视线落在她的右臂上。许是因情绪激动而牵扯用力,那白色纱布之下,又隐隐渗出斑驳的鲜红血迹。
陌以新双目刺痛,胸中再次翻涌出无能为力的屈辱。
“如果那些事让你误会了,我很抱歉。”他终于道。
“误会?”林安眼中有一滴泪落下。
陌以新背在身后的双手已掐得几乎渗出血来,却强迫自己一动不动,接着道:“安儿,不要被眼前的冰山一角迷了眼,你还没见过大千世界的广阔,也不曾遍览多少优秀男儿。
等你见过真正的精彩,才会知道,我……不可能成为你心目中理想的样子。”
林安有些恍惚,他那句话,好似是她曾说过的。
在关山院一案后,她曾对郑白晴与任一巧唏嘘叹惋,便说过这样一番话。
而如今,他竟原样取来,用在了她的身上?
林安终于再忍不住,鼻尖因激荡的情绪而微微发酸,声音也有些哽咽起来:“你若不喜欢我,直说便是,为何要否认我的感情?如果连我自己都不清楚我喜欢谁,难不成你却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陌以新背过身去,嗓音愈发嘶哑。
林安不明所以地睁大眼睛。
陌以新轻笑一声,径自道:“你喜欢‘平明拂剑朝天去,薄暮垂鞭醉酒归’的潇洒,你喜欢‘起舞莲花剑,行歌明月弓’的俊逸,你喜欢‘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的超凡出尘。你喜欢的……是武功高强的江湖侠客,你喜欢的,是侠客仗剑天涯,潇洒快意。”
陌以新说着,重新转回身来,缓缓伸开双臂,像是在将自己完整地展现于她面前,像一个被剥去骄傲的囚徒,正等待审判。
他的目光终于第一次正对她的眼睛:“你看我,可有半分相似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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