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林安愣住, 他所说的这些,她自然再清楚不过。那是在上元夜,他们乘舟看烟花, 那时他问了她一个问题——倘若以后自由了, 想去何处?
原来她的每一句回答, 他竟都记得,一字不漏。
陌以新见林安讶异神色,自嘲一笑:“不必回答。”
林安眉头紧锁,固执道:“我喜欢的只是你这个人,与这一切都无关,我也都不在乎。”
“我不想你的梦,因我而醒。”陌以新闭了闭眼,遮住刻骨的痛色,“安儿, 今晚的话, 都忘了罢。”
林安踉跄后退两步, 眼神倔强,缓缓摇头:“我说过的话,不会收回,更不会忘记。大人不愿接受, 我……我明白了……”
林安双腿有些发软, 她本已太过疲惫,太过虚弱,伤口仍在渗血, 身体也愈发站立不稳,但她强迫自己站直,不肯跌倒。
此时此刻, 她只想离开这里,她将一颗心从里到外翻出来给他,却被他推了回来。她无法再这样赤裸裸站在他面前,每一刻都如芒在背,狼狈不堪。
“安儿……”陌以新见她身形摇晃,眉心深深蹙起,下意识上前搀扶。
“不要——”林安又后退两步,“我会误会。”
陌以新的动作倏然僵在原地,一步也动弹不得。他眼中闪过一抹骇人的空白,喉间似有一只大手在反复撕扯,让他几近窒息。
为何不试一试?他有一瞬间,产生了这样的念头,如邪火般灼烧着他的理智。
先抓住她,抱紧她,狠狠占有她。
即便终有一日大梦初醒,她失望了,后悔了,要弃他而去。他便拉着她不放,一起万劫不复,也好过此刻的空虚与煎熬。
“呦,大晚上竟如此热闹,都不睡觉的吗?”屋顶之上,忽然传来一道清亮的男声。
庭院中相对而立的两人,原本都沉溺于各自情绪之中,闻声下意识抬头看去,只见夜色如墨,叶饮辰一身夜行衣,立于屋脊之上。
微风掠过,他伸手扯下蒙面黑布,露出一张笑意俊朗的面孔。
他只调侃了这么一句,便飞身而下,稳稳落于林安身侧,这才觉察异样,讶然道:“你怎么了?为何手上有血,脸上还有泪?有人……欺负你了?”
林安这才猛然回过神来,慌忙抹去脸上未干的泪痕,道:“没有。”
陌以新眉心深锁,冷声开口:“你夜闯别人闺房,已经成习惯了吗?”
这句质问脱口而出,有如本能,可在说出口的刹那,他便忆起方才那句“误会”。
他否认了她戳破的“醋意”,竟不知自己还有什么立场在这里质问。
林安看了陌以新一眼,也想起他那句话,心头酸涩更甚。
她以为,他也有与她同样的心意。她分明那般笃定,他那一点一滴的温柔,不经意的在意,哪怕是偶尔的不悦,全都真切得写着心动。
可现在,所谓在意,所谓吃醋,全都成了她自作多情的笑话。
“到底怎么了?”叶饮辰还在追问。
“我和大人今晚……遇到了刺客。”林安道。
“刺客?”叶饮辰挑眉,“是什么人?”
“不知道,两人都死了。”林安回答,“我的手臂是被他们砍伤的,想想还有些后怕,所以吓哭了。”
“这样啊……”叶饮辰若有所思。
“各国使团不是都离开楚朝了吗?你怎么没走?”林安强打起精神,刻意换了话题。
对于方才的事,她不想再提起半句。
“夜星回走了。”叶饮辰咧嘴一笑,扬了扬手中的蒙面布,“我是穿着夜行衣的叶饮辰。”
林安一怔,随即便已了然。叶饮辰每次暗中潜于楚朝时,都是这么一副打扮。在叶饮辰的行宫时,她便猜测,叶饮辰的真正目的,是要调查十年前他父亲之死。
夜国前任国君夜南宫,在十年前出访楚朝时,突发急病,暴毙于景熙城。
此事表面虽有定论,可从叶饮辰的表现来看,似乎仍旧疑点重重。
当时她、陌以新与叶饮辰三人曾暗中约定,待祭天事了,便合力着手查明此事真相。只是未曾料到,太子暴毙,局势骤变,一切都被迫搁置。
而今太子案方才了结,各国使团已纷纷启程回国,叶饮辰却不知以何种手段悄然折返,深夜现身府衙。
不用问也知,他此来,正是为了那桩尘封十年的旧案。
叶饮辰略一思忖,视线在两人之间游移片刻,挑眉道:“我看,现在似乎有些不方便?”
林安轻轻笑了笑,淡淡道:“你来得正好,没什么不方便。”
“真的?”
林安点头:“祭天前我们便有约定,若你父亲之事真有冤屈,我们……我是说,我会帮你。”
她明显地收回了“我们”二字,气氛顿时愈发微妙起来。
“进屋说吧。”陌以新忽而出声,“安儿在外面站——”话只说到一半,便戛然而止。
他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脸色一顿,随后便再无多言,径自转身回屋。
叶饮辰挑眉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眼林安,似笑非笑,扶着林安跟进了屋。
落座之后,气氛沉寂了片刻。
陌以新微微蹙眉,看向叶饮辰,率先开口:“我既答应查案,便不会食言。但你也须答应,在此案了结后,将针线楼撤出楚朝。”
林安心中并无多少波动,原先她便猜测过,叶饮辰很可能便是针线楼的幕后主使,或者,至少也是背后支持者之一。
她虽不意外,可当叶饮辰真的被一语点破时,她仍等着他露出一丝讶异,或是一瞬的迟疑。
但没有。
叶饮辰神色不改,甚至反而一脸得意,坦然道:“不错,我便是针线楼的主人。”
这句话,终于从他口中亲口说出了。
饶是早有预料,林安心中仍感慨万千。
自从穿越以来,她始终苦苦躲避针线楼,想方设法脱身、远离。她也曾困惑不解,自己逃脱这么久,为何竟无人追捕,好似对她的叛逃全无所觉?
原来,针线楼的主人,早就亲自来到了她的身边。
原来,她是为了躲避叶饮辰,才结识了陌以新。
林安若有似无地轻叹一声,收回心神,道:“你建立针线楼,其实是为了调查你父亲的案子?”
“的确如此。”叶饮辰道,“不过……针线楼发展得如此顺利,若我又想做点别的,倒也不难。”
陌以新轻笑一声:“夜君多虑了,若我想要拔掉针线楼,也不难。”
“哦?”叶饮辰挑眉,“陌大人查了针线楼这么久,可有收获么?”
陌以新神色未动,淡淡道:“针线楼能在楚朝如此全面铺开,除却夜君的手段,恐怕还离不开两个人的助力。
第一个,是顾玄英。他虽远离朝堂,却为复仇经营多年,手中集结了不少在野势力。”
“我的确与他有过合作,他要借助针线楼作为消息网,自然答应为我提供所需。”叶饮辰笑道,“你早知我是他的座上宾,这一点并不难猜。”
陌以新唇角冷冷一勾,道:“第二个人,是五公主。”
“什么?”林安难掩惊讶。
叶饮辰眉心微蹙,却不言语。
“五公主长居深宫,谋划杀人也只能依靠二皇子旧部,可见她并无多少直属亲信,那么,她是如何做到在祭天时安排猫腹藏书,而不留下任何破绽?又是如何查出,当年陷害二皇子私制宫服一事,乃太子主使?”
叶饮辰神情虽无波动,然而那沉默,已无异于默认。
陌以新接着道:“针线楼要调查夜君之死,势必要渗透宫中,才能获知那些不为人知的档案记载。
而五公主,是唯一会愿意与你合作之人,因为,她是唯一一个不在乎楚朝的楚姓人,她只在乎一个真相,只想借针线楼的消息网,调查二皇子一案。
可二皇子终究是真的自尽,所以即便是针线楼,也查不出端倪。”
叶饮辰神色微沉,面上阴晴变幻,良久,终于勾唇一笑,缓缓拍起掌来。
林安瞠目,不可思议道:“那么,五公主谋害太子一事,你也提前知晓?”
叶饮辰无奈摇了摇头:“我只是将人手调给她查案,我也没想到,她查不出‘凶手’,竟会那样孤注一掷。”
他说着,看向陌以新,语气一转,又笑道:“陌大人果然心思细密,竟能猜出这么多事。不过,顾玄英和五公主都已失势,也与针线楼断了往来,只凭这些推测,便想端掉针线楼,恐怕想得太过简单。”
他顿了顿,笑意未达眼底:“我听说,相府二公子曾监视茗芳多日,结果连她如何传递消息都查不出来?”
林安轻轻吸了口气——叶饮辰竟对萧濯云当初的监视了如指掌?如此说来,茗芳不但发现了监视,还在监视之下,顺利传出了这个消息?
陌以新笑了笑:“当时我的确未能参悟,可如今,我已经明白了。”
林安的好奇心被狠狠勾起,她很想像往常那般问一句——“大人明白什么了?”却终究垂眸,咽了下去。
叶饮辰微微眯眼,盯着陌以新。
陌以新继续道:“茗芳是在相府少夫人院里养猫的婢女;关山院的方初雪分明是个淡漠冷血的暗探,却时常喂养流浪野猫;一向对世事漠不关心的五公主,也在宫里养着一只猫。
而安儿一开始便说过,针线楼附近应当有野猫出没,她曾在夜里听到猫叫。
我想,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不是吗?”
林安下意识抬头,脱口而出:“猫?”
是啊,能在严密监视下传递消息而不被察觉,自然不可能是通过人来完成。想通这一点,其实不难发现猫的存在。
只是,猫怎么可能会传信?
叶饮辰此时也不再遮掩,索性解释道:“夜国有种秘制香料,可引来附近熟悉气味的猫。每只猫在幼时便被特别喂养,只要将密信藏于猫颈上的项圈里,便可在不经人手的情况下传递消息。”
“原来如此……”林安喃喃道。
叶饮辰似笑非笑,看向陌以新的眼神中多了几分探究:“既然陌大人都已心中有数,为何还要答应助我查案?”
陌以新沉默一瞬,未能作答。
他不知该说出怎样一个缘由。
是因为林安已经答应了,他便无法再置身事外,任由林安独自去帮他?
还是因为他早已对太多事无能为力,唯有在破案之处还能一展所长?
因为他终究还是想让她看到,叶饮辰煞费苦心,动用针线楼都未能查出的事,他却一定能查得分明?
陌以新不着痕迹地看了林安一眼,很快收回目光,冷冷道:“夜君若是再无话说,是否可以开始谈正事了?”
林安听着他冰冷的音色,心中徒生空落。
从来都深藏不露的陌以新,却总在面对叶饮辰时,不自觉现出几分凌厉锋芒。他既然不喜欢自己,也并未心生醋意,那他这种天然的敌意,又是由何而来呢?
叶饮辰挑眉一笑,抛去诸多思绪,平静道:“先父之事,表面经过你们已然知晓。先父在景熙城溘然病逝,留下一封遗诏,命我继位。”
林安蹙眉道:“可后来……你失踪了,继位的是你叔父,夜沽月。我们一直认为,你父亲的事,他便是最大的嫌疑人。甚至连你的‘失踪’,或许也与他有关?”
“失踪?”叶饮辰冷笑一声,“是夜沽月为了篡位,将我囚禁了。”
林安神色一震。她一直都很好奇,夜国太子当年失踪后去了何处?又为何直到五年后才再次出现?
叶饮辰却似浑不在意,接着道:“父亲去世的消息传回夜国,夜沽月很快起事,率领亲卫将我擒入密牢。我母亲当场惨死于他剑下,他却并未杀我,只因我手中握着历来只有夜国王储才能得知的一些隐秘。于是,他将我囚禁,长年累月地拷问。”
林安睁大了眼睛,难以相信叶饮辰竟经历过那般过往。
这个自恋又自大的家伙,分明总是一副不可一世的威风模样,一看便知是养尊处优长大的混世魔王。可原来,他竟在暗无天日的密牢中,熬过五年非人的折磨?
从时间倒推,初被囚禁的那一年,他才……十四岁。
陌以新静静坐在一旁,见林安显然露出不忍之色,神色沉了几分。
他早知安儿一向心软,可他不是叶饮辰,不会将自己的苦难信口托出,博取一点点心疼。
那些无法愈合的旧伤和血淋淋的过往,他从未提起半字。他不愿让她知晓那样狼狈的自己,不愿从她眼中看到哪怕一瞬的惋惜。
可偏偏,当那一抹怜悯落在别人身上时,他心底那种本能的排斥与酸意,仍旧止不住地翻涌而来,引出压抑的钝痛。
他缓缓垂眸,唇角勉强勾起,神情依旧平淡如常。
“后来,我父亲生前一名亲卫寻机救了我,他假意归顺夜沽月,蛰伏五年,替他做尽肮脏事,只为救我一命。重见天日后,我做的第一件大事,便是亲手杀了夜沽月。”
叶饮辰唇边勾起一个高傲的笑,他的语气愈淡,那股杀伐之气却愈发令人生寒。
“我登基后,又杀了许多人,夜国朝局很快稳定下来。只是因为这些插曲,我前两年才开始追查父亲之事。原本,我最怀疑的自然也是夜沽月,可我早已问过他这个问题。”
叶饮辰语气微顿,眉头拧了起来,“他到死,也没有承认。”
林安没有言语。她知道,以叶饮辰的个性,轻飘飘一句“到死”,必定是有仇必报,以牙还牙,让那人经历了数不清的严刑拷打,才准他咽下最后一口气。
所以,这个“不承认”,一定很有分量,而非推脱之词。
陌以新审视着叶饮辰,此时才开口道:“倘若是他,应当早有安排,不会等正式讣告送回夜国,才开始动手。”
叶饮辰点了点头:“所以,我才将视线转移到楚朝,建立针线楼调查此事。倘若查出此事确是楚朝所为,针线楼便也是我复仇的起点。”
叶饮辰对他的意图毫不避讳。
林安思忖道:“可你父亲留下了亲笔遗诏,其上笔迹和玺印,后来都由夜国一众王公大臣辨认过,没有半分破绽。若说是楚皇伪造,恐怕很难做到如此天衣无缝吧。”
叶饮辰沉默一瞬,道:“不只有遗诏,还有一封亲笔信。”
“信?”
“是父亲写给我的。”叶饮辰道,“信里都是对我的嘱托,我读过许多遍,笔迹和口吻都是父亲无疑。”
“这……”林安略一迟疑,还是道,“既然如此,也许你的父亲,真的只是生了病?二皇子一案便是如此,他本是自尽,五公主却执意认定是被人所害,才铸成大错,你千万莫要钻牛角尖。”
叶饮辰摇了摇头:“我决意追查此案,自然是因为,其间确有诸多疑点。”
“什么?”
“先父当年有三大亲卫,桐君,空桑,和秦声。这三人忠心耿耿,父亲除非微服私访,从来都是由三人随侍左右。可那次出访楚朝,却只带了桐君一人,空桑和秦声都留在夜国。
而父亲那道遗诏,是由楚皇在他离世后公告天下,之后才由桐君鉴定无误。可桐君向来深受父亲信任,为何却不曾亲眼看到父亲书写遗诏,而是要事后确认?父亲也没有理由绕过桐君,将遗诏直接交到楚皇手中。”
林安不得不认同,除夕那夜初谈此事时,她便也提过这个疑点。
陌以新此时道:“针线楼调查这两年,可还有其他疑点?”
叶饮辰缓缓点头:“我目前所知,有三个可疑之人。”
“谁?”林安脱口问出。
叶饮辰轻叹一声:“第一个,便是桐君。”
“什么?”林安诧异,“他不是心腹吗?”
“他最后一次随父亲出访楚朝后,便再也没有回到夜国,从此不知去向。”叶饮辰眸光幽深,“我实在不愿那样去想。在我被夜沽月抓走后,是秦声让空桑亲手杀了他,才使空桑骗取了夜沽月的信任,终于在五年后将我救出——这是属于他们的忠诚。
我想,桐君应当也是同样。可他分明是父亲离世前,身边唯一最亲近之人,却未曾护送父亲遗骨归国,给所有人一个交代,而是从此人间蒸发了。”
“你怀疑……他被人收买了?”林安试探问道。
叶饮辰道:“我原本一直相信,他是因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而被人灭口。可前些日子,针线楼在景熙城找到了他的踪迹。”
景熙城……林安眉头微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这名亲卫若尚在人世,却不归故国,不现踪迹,而是藏身于楚朝景都,的确很有蹊跷——即便不是凶手,至少也会知道些什么。
林安又问:“那第二个可疑之人呢?”
叶饮辰沉默片刻,轻轻吸了口气,才道:“第二个,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
“什么?”
叶饮辰唇边浮起一丝自嘲的苦笑:“我从未见过那个人,是前几年宫里的老人临死前告诉我,我才知晓。
我的父亲……有一个私生子,之所以不曾带回宫中抚养,是因为他的生母身世不好,不能纳为妃妾。父亲不忍他们母子分离,便将那个孩子交给了生母抚养。”
林安怔了怔,缓声问道:“他的母亲是什么人?”
“无人知晓。”叶饮辰眉心轻蹙,缓缓摇头,“父亲将此事处理得极为机密,即便是寥寥几个知情人,也只知晓些零星片段。”
“那你为何会怀疑他?你父亲去世时,你才十四岁,他是你弟弟,年岁自然更小,哪里能够杀人?更何况,他又怎会杀害自己的亲生父亲?”
“他虽年幼,可他还有一个母亲。”叶饮辰眼中幽光一闪,“得知他的存在后,我问过空桑,空桑这才告诉我,父亲曾经隐约透露,他们母子正是身在楚朝,景熙城中!
至于动机,自然是被父亲弃于宫墙之外,成了无名无分、无依无靠的孤儿寡母。当然,也有可能是受人挑唆,被人利用。”
“他们如今可还在景熙城?”陌以新问。
叶饮辰摇了摇头:“尚不知晓,针线楼始终不曾找到他们。”
陌以新思忖片刻,又问:“那么,还有第三个可疑之人?”
叶饮辰眸色愈发幽深:“第三个,便是当时的楚皇。”
林安一惊,道:“十年前,楚朝还是先皇在位,先皇与老夜君多年交好,怎会杀人?更何况,夜君薨逝于景都,只会让楚朝被天下非议,甚至还会引发楚夜两国大战,对先皇哪里有半点好处?”
“这些我自然也明白,所以起初我从未怀疑过楚朝先皇。”叶饮辰神色凝重,“可就在去年,针线楼查到一件极为可疑之事——在我父亲去世前半月,楚朝天牢曾移出一名死囚,被提走后便不知去向。
更加蹊跷的是,那名死囚的年岁、身形都与我父亲相近。而下令将其提出天牢的,正是楚朝先皇。”——
第92章
“难道你是想说, 先皇用那名死囚替换了你的父亲?”林安深觉不可思议。
“很有这种可能。”叶饮辰却肃然道,“父亲所患恶疾,遍体生疮, 面目全非, 几乎辨认不清。倘若当真被替换过, 那么理由只有一个——父亲真正的遗体上必有破绽,一旦现世,所谓‘恶疾’的借口便会不攻自破。”
“可那死囚离开天牢,是早在你父亲去世前半月前的事。”
叶饮辰缓缓道:“这更加说明,此事很可能早有预谋。”
面目全非的遗体,人间蒸发的侍卫,离奇出狱的死囚,行踪神秘的私生子……难道这桩十年前的往事,当真另有隐情?
林安沉默片刻, 问道:“那么接下来, 你打算怎么查?”
虽然经过今夜种种, 她已心力交瘁,日后也不知何去何从。可不论将来如何,眼下还是要遵守诺言,帮叶饮辰查案出一份力。
叶饮辰没有立刻回答, 反而目光一转, 投向一旁的陌以新,眼底带着一丝试探:“不知陌大人有何见解?”
林安一怔,垂下眼帘, 默然无言。
陌以新神色微敛,道:“老夜君三大亲卫,如今只有空桑还在, 我想问他一些话。另外,自然也要寻到桐君和你那位弟弟,他们也许会知道一些事。”
叶饮辰眉头微蹙,迟疑道:“空桑救我之时,双腿重伤,早已无法站立,要他奔波来楚,我于心不忍。
其实,我已问过空桑,他并不知晓父亲那次出访楚朝为何不带他同行,也从未觉察桐君有异心。”
陌以新不置可否,只道:“这几日我拟一封信,你派人传信一问便是。”
叶饮辰虽不知晓陌以新还能问出什么来,终究还是点了下头,又接着道:“针线楼已在景都发现桐君的踪迹,我这次暗中留在楚朝,原也是打算亲自去找桐君。至于那个私生子……”
他顿了顿,眼底闪过冷漠,“父亲当年透露过,他们母子身在景都,可如今已过十年,再也没有过他们的消息,早已不知去向何方。”
陌以新并未犹豫,淡淡道:“那么你去找桐君,我去寻你弟弟。”
“好,陌大人果然爽快!”叶饮辰闻言朗声一笑,从袖中取出一张纸,递向陌以新,“我如今微服在楚,这是我暂居之处,陌大人若有进展,随时差人来寻,我静候佳音。”
林安见两人说定,撑着桌沿站起身来,道:“那么我先走了。”
叶饮辰顿时一愣,道:“走?你走什么?这不就是你的屋子吗?”
林安面色微僵,勉强挤出一个笑:“原先总怕针线楼找到我,所以一直躲在府衙。现在知道针线楼是你的了,自然也没了留下的理由。”
这个说法虽有些牵强,却也算体面。经过今夜,她已无法再留在这里,继续没心没肺地与陌以新朝夕相见,若无其事。
最初的最初,她求他收留,是为了脱离针线楼。而他之所以答应,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调查针线楼。
如今,竟然各自求仁得仁,什么也没有改变。
“你去哪?”面前两个人,竟异口同声。
林安看向叶饮辰,淡淡笑道:“我不会走远,还要帮你追查真相。”
语毕,她微一点头,姿态平和得体,却未再看陌以新一眼。
只留一袭背影,在夜色中推门而出。
“喂,你等等我。”叶饮辰向陌以新一抱拳,快步跟上。
房中,桌上的烛火因开门带起的夜风而剧烈跳跃,让整间屋子都显得颠簸和动荡。
陌以新仍旧坐在原位,与他一起的,却只剩灯下孤影一抹,在烛火摇曳下,阴阳交错,摇摇欲坠。
“我和叶饮辰,真的没什么。”
安儿既已这样说,他自然信。
更何况他知道,他今夜所说的那些话,已让他不再有资格去关心,去追问,去嫉妒……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一双手。
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这么晚才遇见她?
那些年中,他生过,死过,哭过,忘过,却从未像此刻一样,如此强烈地渴望回到七年前——
回到那个尚未遍体鳞伤的自己。
那时的他,意气风发,所向披靡,还配得上她眼里的光。
原来世间最深的遗憾,不是从未相遇。而是当我终于遇见你,我却已经不是我最好的模样了。
……
深夜空荡的大街上,林安有气无力,强撑着身子向前走,头也不回地道:“你怎么还跟着我?”
叶饮辰走在一旁,满不在乎道:“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只是刚好同路而已。”
“同路?”他的胡诌太过明显,林安脚步一顿,转头盯向他,“你知道我要去哪吗,就同路?”
“你要去哪?”
林安无力与他争辩,面无表情道:“客栈。”
“住客栈做什么?”叶饮辰挑眉,“去我那里住吧,郊外那间空屋,还记得么?”
林安自然还记得,那次叶饮辰将她从顾玄英那里带走后,曾在那间空屋住过一晚。可她并未搭话,只摇了摇头。
“为何?”叶饮辰问。
“因为我不想!”林安猛地停下步子,声音也不自觉拔高几分,“为何我总要找人收留?为何我就不能自己生活?”
话一出口,她才意识到自己情绪失控,深吸一口气,道:“抱歉,是我自己心情不好,不该冲你发火。”
说罢,继续抬步向前。
叶饮辰却突然伸手,一把扣住她未伤的左臂,顺势一提,林安已经稳稳落在他的背上。
“你干什么?”林安吼。
“去客栈。”
……
这一夜,林安久久未能入眠。
望着窗外一点点沉下去的月色,脑海中却始终萦绕着陌以新说的那些话,一遍又一遍——
“你以为对我的感情,其实是因为信任,因为感激,因为依赖,因为在来到这里之后,你的世界里只有我。所以你产生了错觉。”
“如果那些事让你误会了,我很抱歉。”
“今晚的话,都忘了罢。”
自己的喜欢,被当做错觉;自己所以为对方的喜欢,被称作误会……
原以为会是双向奔赴的心意互通,却等来这样的结果。每多回忆一遍,心口的刀便插得更深一分。
林安紧咬着牙,不让泪水再次落下。
她做不到若无其事,所以只好假装潇洒离开。
可是,她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这就是她和陌以新的结局。
此刻,她只想好好睡一觉,可每当勉强合上眼,刚刚沉入梦中,便又被莫名的无措惊醒,茫然睁眼后,陌生的房间一片黑暗,只有她混乱的呼吸声,令她几乎不知身在何处。
就这样在半梦半醒中来回挣扎,直到天边隐隐泛白,她才被彻底榨干了力气,终于昏沉睡去。
这一觉,似乎睡了很久。
可当林安再度睁眼,窗外竟又是深深夜色,月亮重新挂上枝头。
她缓缓坐起身来,有些发懵,一时间竟分不清自己究竟睡了多久,又或者……根本就从未真正睡过。
“你终于醒了。”一个人的声音帮林安找到了答案。
林安揉了揉眼,看到叶饮辰正懒懒靠在窗台。
这个家伙,昨夜送她来到这间客栈后,便要了相邻的两间房,自己住在了隔壁。
“我居然睡了整整一天?”林安拍了拍发涨的脑袋,“你怎么没去找桐君?”
“大晚上的,找什么?”叶饮辰笑,“再说了,你不是说要帮我追查真相吗,我自然要拉上你一起了。”
林安撑着起身,坐到桌旁,为自己倒上一杯凉茶,随意点了点头,道:“那你先说说看,针线楼是在何处查到桐君踪迹的,咱们明日便去找他。”
叶饮辰走到林安身边坐下,一脸的兴味盎然:“不如你先说说看,你和陌以新之间发生了何事?”
林安刚刚捧起茶杯的手一抖,洒出几滴茶水。
“倘若只是因为没有了针线楼的威胁,你是不会离开府衙的。”叶饮辰笃定道。
林安将茶杯放回桌上,尽可能显得波澜不惊,淡淡道:“我向他表明心意,被拒绝了。就是这样。”
言罢,她才抬头看向叶饮辰,一脸坦然。
叶饮辰完全怔住,昨夜他虽明显察觉两人间气氛异样,却万万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发展。
林安会向陌以新表明心意,已令他猝不及防。而陌以新居然会拒绝?他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你……没事吧?”良久,叶饮辰只说出这样一句。
林安摇了摇头:“谢谢,我已经好多了,你不必同情我。”
叶饮辰挑眉道:“有什么好同情的,有道是,‘天涯何处无芳草’。或者你可以试试向别人表白,比如我,我是一定不会拒绝的。”
林安斜睨他一眼:“别开玩笑了,这件事我不想再提。”
“我没开玩笑啊。”叶饮辰一脸严肃正经,“我教你,要忘记一段失败的感情,最好的方法就是投入一段新感情,不信的话,我可以帮你试试。”
林安语气冷淡下来:“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帮你查出十年前的真相,你若再东拉西扯胡言乱语,我就真的走了。”
叶饮辰耸了耸肩,不再多言,转而将林安右臂轻轻抬起,道:“过了一天一夜,该换药了。”
说着,他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摸出一包纱布,低头替林安拆解手臂上带着血迹的旧纱布。
林安见他动作如此娴熟,眉心微动:“你还会这个?”
叶饮辰轻笑一声:“我若不会点医术,早就死了。”
林安想起叶饮辰那段过往,不由心中一软,方才那点不快便也消了。
她轻叹一声,将话题拉回正轨:“好了,说说桐君吧。”
叶饮辰将最后一圈纱布打结妥当,从袖中取出一张纸笺,递给林安。
这是一张巴掌大小的纸笺,中间有道折痕,纸面几处有些褶皱,像是被水花打湿过。
林安抬手接过,只见上面画着一个图案,疑惑道:“这是什么?一把琴?为何只有一根弦?”
“这把琴,是我父亲三大亲卫的标记。”叶饮辰道,“桐君最年长,便以一根弦标识,秦声是两根,空桑则是三根。三人行事时,常以此标记暗中传讯,唯有夜国宫中上位之人,才认得这标记。”
“那么,这张纸是从何而来?”林安问。
“你看看背面。”
林安依言将纸翻过,一眼看去,原来背面还写着几个字——“落叶归根”。
林安一怔,愈发不明所以。
叶饮辰这才解释道:“说起这张纸的由来,可算极为巧合。上元节放花灯的习俗你应当知晓——人们将心愿写在纸上,放进花灯,再漂入河中,祈求愿望成真。
一些富足显贵的大户人家,会命人在河里打捞花灯,从中挑选心愿,助人圆梦,积德积福。
今年上元之夜,阳国公府捞出的一批花灯里,便有这么一张。然而这张纸上,既没有姓名,也没有住址,甚至连一句明确的心愿也无,自然被搁置一旁。
不过,阳国公府上一名针线楼的女子,认出了这上面的标记,于是偷偷将纸收起,辗转送到我手中。”
林安一面暗自感慨针线楼的人还真是无处不在,一面道:“也就是说,那个在纸上画下此记,又任其随花灯漂流之人,很可能便是桐君。”
叶饮辰点了点头。
“那么,如何才能通过这一张纸,找到纸的主人?”
“这便是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了。”叶饮辰双眸微眯。
林安缓缓点头。
此事看似困难,至少眼下还有这一张纸,能证明桐君就在景熙城附近,而这张纸本身,或许也是调查的突破口。
相比之下,那个私生子的踪迹却更如大海捞针。
其实,她没有想到,陌以新竟会主动提出由他去找。十年时光,毫无线索。天下之大,又要从何找起?
而此时此刻的他,又在做什么呢?
……
“怎么这么晚找我过来?”萧濯云大步迈进府衙,东张西望。
早已候在前院的风青迎上来,一面带着萧濯云向里走,一面如此这般讲了一通。
“什么?”萧濯云瞠目结舌,“当街刺客?夜国国君?怎么才一天不见,发生了这么多事?”
“刺客的事已经不算什么了,主要是小安。”风青道,“我弟弟昨夜亲眼看见,小安和夜君一同离开了府衙,到现在也没回来。
自那之后,大人便一直坐在她房里,饭不曾吃,连话也没有再说一句。我们兄弟二人实在不知如何是好,这才请二公子前来劝劝。”
萧濯云若有所思道:“上次便撞见那二人一同夜探空宅,看来关系果真非同寻常,难道……以新兄失恋了?”
风青摇头叹息:“昨夜,小安为救大人,差点死在刺客刀下。”
萧濯云一怔:“既然如此,她怎会跟随夜君离开?”
风青想了想,道:“二公子,你可记得今年上元之夜,大人向大公子借了一条船?”
萧濯云点头:“对啊,上元夜本有游船管制,以新兄却让兄长特意弄来一条船,说是有要紧事,要游玉舟湖。”
“其实那夜,大人本是要对小安表明心意的,只是不知为何,后面始终都没有说。”风青小声道,“我不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但我猜测,恐怕和上元夜一样,大人还是没能迈过去那道心结。”
萧濯云恍然,叹了口气:“我明白了,我这便去与他谈谈。”
“多谢二公子!”
萧濯云对风青点了下头,伸手推开了林安的房门,月光随之洒入房中,落在桌上。
陌以新坐在阴影中,神色晦暗不明。
萧濯云吓了一跳,从怀中取出火折,将桌上灯烛点亮,故作轻松道:“怎么不点灯?”
“你怎么来了?”陌以新神色未动,许是因为太久没有开口,嗓音有些沙哑。
“风青都告诉我了。”萧濯云径自在桌旁坐下,“在我心目中,以新兄想要做的事,从来就没有做不到的。”
陌以新竟笑了一声:“我也曾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后来才发现,该守的,我一样都不曾守住。”
“这次与从前不同。”萧濯云语气郑重,带着几分苦口婆心,“不试试怎么知道?”
“我不敢试。”他的回答没有一丝迟疑,“唯独她,我输不起。”
萧濯云愣住了。
眼前这个人,向来对一切尽在掌握。或因胸有成算而从容不迫,或因满不在乎而云淡风轻。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此刻却在说他“不敢”。
“我不能那么自私。”陌以新垂眸望着掌心,像是在看一个握不住的梦,“明知她心中另有向往,明知她要的我给不了……却凭借先一步出现在她的世界,利用这一点先机去占有她,捆住她。”
他没有说出口的,除了不敢,更有不舍。
舍不得以自己这残破之身,去玷污她的美好。
萧濯云沉默良久,所谓心结,大概就是连最聪明的人,也甘愿亲手将自己困在其中的死局。
他深深叹了口气:“以新兄,咱们喝一杯吧。大嫂离开时,兄长日日枯坐,我也是陪他一醉解千愁。”
陌以新轻笑一声,摇了摇头:“尚不能醉,我与夜君有约,帮他查十年前老夜君身死之谜。”
“夜君?”萧濯云惊讶,蹙眉道,“我看那个人对林……你为何要帮他?”
陌以新淡淡道:“这是早先说好的事,与安儿无关。”
萧濯云本想劝阻,却转念一想,也许此时有件案子,能转移他的注意力也是好事。人一忙起来,才不会沉溺于郁结之中。
思及此,他故作轻松地一笑,道:“以新兄,你这样坐在这里,可查不了案,不如先去好好睡一觉,明日我陪你查。”
“我的确是要找你帮忙。”陌以新顿了顿,将其间曲折讲了一遍。
“老夜君的私生子?”萧濯云诧异,像这种连夜国上层都未必知晓的秘事,他自然是闻所未闻,“如今只知道他们母子十年前在景熙城,可整整十年过去了,如今连是生是死都未可知,要怎么找?”
他说着,面露难色,语气愈发苦口婆心,“以新兄,就算你要在林安面前展现自己的神通,也不用揽这么一件大海捞针的差使吧?”
陌以新面色一沉。
萧濯云瞬间察觉不妙,立刻转忧色为一脸赔笑,话锋一百八十度急转:“不过,以新兄智计百出,自然能够迎刃而解。你说吧,要怎么找,我听命便是。”
陌以新睨了萧濯云一眼,道:“坐在这里一整天,我的确有了一些线索。”
坐着也能有线索?萧濯云茫然:“可已知的信息太少了。”
“疑点就在那些信息之中。”陌以新手指在桌面轻叩,神色不动,娓娓道来。
许久,萧濯云怔怔地点了点头:“好,我明白了。”
原来只坐在这里,也真的会有线索。
……
萧濯云陪陌以新坐了一夜,回到相府时已是次日清晨。
他无精打采地溜进父亲书房,驾轻就熟地打开书柜某一排的暗格,从里面摸出一块令牌,正面赫然刻着一个醒目的“相”字。
“你在做什么?”
身后传来沉厚的男声,萧濯云吓了一跳,连忙转身,恭敬行礼道:“父亲。”
萧丞相冷哼一声,双眉竖起:“你这逆子,怎得一夜未归?又到何处鬼混去了?”
“冤枉啊!”萧濯云一脸无辜,“儿子在帮陌先生查案,这一夜都在府衙。”
“休要胡言。”萧丞相神色未见好转,“太子案刚破,朝中刚刚平静,哪里又有案件要查?你这逆子,不但夜不归宿,还敢蒙骗为父,还有,手里拿着相令做什么!”
萧濯云见父亲怒色更甚,连忙道:“父亲听我一言!朝中的确无事,此案也并非皇上的旨意,而是陌先生为求真相,重查十年前老夜君身死之谜。
父亲曾说过,只要陌先生查案需要,随时可借用您的相令。上次查二皇子旧事时,儿子便来拿过,这次也是同样,绝不敢欺瞒父亲。”
萧丞相眉心微蹙,沉声道:“你说,以新要查什么?”
“夜国前任国君于景熙城急病身死之事。”萧濯云恭恭敬敬地重复了一遍。
萧丞相沉默片刻,道:“既是急病身死,又有何可查?”
“父亲有所不知,此案其实另有隐情。陌先生来借相令,便是为了查阅当年的一些档案。”
萧丞相若有似无地轻叹一声:“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有些事,不是你们想查就该查的。”
萧濯云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意味,试探道:“莫非父亲知道些什么?”
萧丞相又沉默片刻,摇了摇头:“十年前的事,早已事过境迁。继续查下去,不会有结果,对你们也绝没有好处,为父又岂会害你们?”——
第93章
萧濯云低头思忖, 在心里品味着这几句话的言外之意,没有答话。
萧丞相叹了口气:“你兄长已经因为任性行事而罢官五载,为父不想你再不务正业, 误了前途。”
“儿子谨记父亲教诲。”萧濯云低眉顺眼地答应着。
“将相令放回去罢。”萧丞相摆了摆手。
“是, 父亲。”萧濯云又行了一礼, 依言将相令放回原位。
“老爷,二少爷。”一名小厮躬身走进来,“七公主来府上了,在少爷的西院候着。”
“她怎么来了……”萧濯云小声嘟囔。
“放肆!”丞相沉声呵斥,“公主乃金枝玉叶,言语间岂敢不恭?”
萧濯云偷偷撇了下嘴,不再言语。
萧丞相稍稍缓了语气,道:“七公主心性纯良,真诚率直, 你要好好待她, 不可辜负, 否则为父决不轻饶。”
萧濯云耳根微微泛红,嘴上却是不服的口吻:“知道了,父亲已说过许多遍了。”
萧丞相早已知晓,濯云在七公主的事上, 总是嘴硬心软, 口是心非。
这等少年心事令他也一时失笑,摇了摇头道:“快去找七公主吧,这些日子多陪公主, 莫要再将精力放到乱七八糟的事情上了。”
“是,父亲。”萧濯云俯首应下,离开了书房。
萧丞相看着儿子的背影, 眸中升起一种略带悲悯的复杂神色。
良久,他只深深叹了口气,声音低沉,如落尘埃。
……
这一日,林安起得很早,本想与叶饮辰商讨查案之事,却被他不由分说拉着出了客栈,一路向城外走。
“为何要出城?又有了桐君的新线索?”
叶饮辰笑道:“不记得了?这是去我那林间小屋的路。”
林安四下环视一番,果然觉得景致有些眼熟,终于想起,叶饮辰为了骗她心愿而胡扯的所谓“望舒坪”,便是在这附近。
林安顿时沉下脸,没好气道:“去那里做什么?”
“是执素传信让我来一趟,还不知有何事。”
执素,那个总是一脸礼貌,笑容可掬的男人,曾经干脆利落地将她五花大绑,一路扛去行宫。
林安冷哼一声,蹙眉道:“眼下还有什么事比找桐君查案还重要?”
“执素向来有分寸,若非要事,不会找我。”叶饮辰解释着,看了林安一眼,笑道,“看来,对于寻找桐君,你似乎已经有了想法?”
林安耸了耸肩:“线索只有那一张纸,自然便是从纸查起了。”
“很可惜,我早已命人查过,那张纸是上好的云纹砑花纸,工艺精良,价格不菲,只有富贵人家才用得起。可在这偌大的景熙城,能用得起这种纸的人家,数也数不清。”
“那么墨呢?”
“这墨在纸上早已干透,要从已干的墨迹中找出线索,只有精于研墨的行家才有可能做到。在我认识的人中,恐怕也只有空桑才有此等眼力。”
林安知道,叶饮辰不忍让双腿残疾的空桑奔波前来,便安慰道:“别担心,楚朝一定也有识墨的行家,我可以帮你打听。”
叶饮辰挑眉:“找谁打听?陌大人?”
林安喉间一紧,瞪了叶饮辰一眼,将话头扯开:“不管怎么说,桐君能用上这样名贵的纸,说明他在景都过得不错,你不觉得有点奇怪吗?”
叶饮辰沉默片刻,点头道:“说实话,桐君的消失,空桑至今都无法接受,他宁可相信桐君是死了,也不相信他会背叛我父亲。
空桑曾告诉我,桐君绝不可能是察觉到什么端倪,怕被灭口才躲藏起来,更不可能是被人收买,里外勾结害了父亲。
他说,如果桐君还活着,那便只可能是被人控制,或是其他身不由己的难言之隐。”
“可如今看来,桐君不仅活着,还能用好纸,放花灯。”林安有些遗憾,空桑,或许看错了。
叶饮辰看向前方,长睫在眼底投下淡淡阴影,眼中闪过一丝悲凉:“在我小时候,桐君抱过我,教我舞刀弄剑,带我骑马射箭。父亲长年奔波,不是政务繁忙,就是微服远行。桐君陪伴我的时候,比父亲还要多。”
林安极少见叶饮辰露出近似伤感的情绪,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只道:“在见到桐君以前,一切都只是猜测。”
叶饮辰点了点头。
林安想了想,又转移话题道:“对了,你有没有想过,天下这么大,为何你弟弟十年前住在景熙城,桐君如今也在景熙城?
明明这两个都是夜国人,为何都要留在楚朝?难道景熙城是世界排名第一的宜居城市?”
“什么乱七八糟的?”叶饮辰对林安的奇怪用词莫名好笑,明知她是故意分散自己情绪,心中不由一暖,语气也柔和了几分,“这一点我也想过,所以,恐怕楚朝……终究难脱干系。”
林安略一犹豫,还是问道:“不管怎么说,那也是先皇在位时的事了,万一当真……你不会迁怒于当今皇上吧?”
叶饮辰一向澄澈的眼眸中闪过一抹阴鸷:“那便要看他是否知情了。”
林安心中一叹,只能希望此事与朝廷无关,否则,真不知会如何收场……
可是,难道陌以新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吗?为何他仍然愿意帮叶饮辰彻查其中的真相呢?
“君上。”前方传来一道年轻男子清越动听的声音,是执素。
原来两人说话间,小屋已近在眼前。
叶饮辰道:“我微服时,记得换个称呼。”
执素笑容和煦:“是,主人。”
“找我何事?”
执素做出一个“请”的手势:“主人进屋一看便知。”
“你这家伙,居然也会卖关子了。”叶饮辰摇头笑笑,带林安向里走去。
屋内比原先多了一把轿椅,椅上坐着一个人。
此人看起来年约五旬,头发略有些花白,却梳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整个人包在椅中,身形瘦削,却坐得笔直,看起来颇有精神。
“空桑?”叶饮辰一见此人,神色便难掩惊诧,下一秒便板起脸来,回头唤了一声,“执素!”
执素恭谨地跟进屋子。
“我让你提前回国办事,可没让你去把空桑折腾过来。”叶饮辰训斥。
执素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义父听说有了桐君大人的消息,执意要来。主人放心,义父这一路坐的是最上等的暖轿,平稳至极,丝毫不曾受苦。”
叶饮辰待要再言,椅上的人终于开了口:“少主,空桑虽然断了双腿,却还不是废人。少主要查君上的案子,我怎能不来?”
叶饮辰只好叹了口气,上前半跪于空桑膝下,道:“这一路过来,可累着了?”
林安望着眼前一幕,不由动容。这二人是君臣,是主仆,但空桑更是叶饮辰的救命恩人。
倘若没有空桑假意投敌后的搭救,恐怕叶饮辰此时仍困在那暗无天日的密牢,看不到痛苦的尽头。如此再造之恩,难怪叶饮辰待他如此敬重。
“不累。”空桑随手敲打着自己毫无知觉的双腿,径直问道,“可查出什么眉目了?”
“暂时还没有结果。”叶饮辰略微一顿,“不过,我已请来楚朝最擅破案之人相助,这一年来楚朝大小疑案,皆由此人一一破解。”
“楚朝人?”空桑眉头微蹙,“楚人会真心帮我们查案么?”
“会。”答话的是林安。
她下意识说出这一句,虽微觉唐突,索性却也不再踌躇,接着道:“那个人说的话,一定会去做,也一定会做到。”
叶饮辰眉心一跳,深深地看了林安一眼。
空桑这才将视线转向林安,双眸微眯:“这位……也是楚人?”
叶饮辰压下心头一丝莫名的烦躁,笑道:“她叫林安,是我的朋友。”
而后,他站起身来,低头对执素吩咐了几句。执素听完,微笑着退下。
许是因为老夜君死于景都,林安察觉,空桑对楚朝人似乎带着隐隐的防备。她识趣地告辞一声,留叶饮辰与空桑二人单独交谈。
屋前的草地上,执素放出一只信鸽,看着它振翅高飞而去。而后,他从怀中取出一卷书,席地而坐,神情安然,翻开细读。
林安百无聊赖地看了会风景,踱到执素身边,搭话道:“原来空桑是你义父,难怪叶饮辰对你如此倚重,真是世代忠良。”
“谢过林姑娘,主人的确待我不薄。”执素抬起头,温和一笑,“不过,除了义父的关系,还有一个原因。”
“什么原因?”
“我的父亲,是秦声。”
林安下意识张了张嘴,眼中浮现难以掩饰的惊讶。
叶饮辰说过,秦声是被空桑亲手所杀,虽是为了骗取夜沽月的信任,可对于执素而言,空桑毕竟还是亲手杀了他父亲的人,他竟还能毫无芥蒂地认空桑为义父,孝敬奉养……
执素见林安讶异神情,了然一笑道:“看来林姑娘已经知晓三大亲卫的事。”
林安轻轻点了点头:“抱歉,我只是一时惊讶,没有别的意思。”
“林姑娘不必挂怀。”执素语声清澈,带着一种坦然的平和,“当年,家父说自己已有妻儿,总算是后继有人,而义父却还无后,所以在两人争执由谁来牺牲时,家父最终胜了一筹。
家父死后,义父一直暗中照料我与母亲。可惜,义父后来也不曾成家,始终孤身一人。我便认他为义父,也好有人为他养老送终。”
林安心中动容,钦佩道:“你父亲和你义父,他们都是高贵的人。还有你,也是。”
“高贵?”执素微微侧头,好像还从未有人用这个词形容过他。
“还有什么比一颗赤子之心更高贵的呢?”林安认真道,“叶饮辰能有你们,真是幸运。”
“我好像也有点明白,为何主人会对你另眼相待了。”执素笑了笑,继续低头看书,复又抬起头,真诚地补充一句,“如果下次再要抓你,捆绑时我一定会轻一点。”
林安:……
执素已经不再言语,专注翻看手中的书卷。
林安就纳闷了,执素这么个身手了得,能与风楼一战的高手,怎么业余爱好是读书?难道这就叫反差萌?
原地坐了一会,眼看执素没有再开口聊天的意思,林安心念一动,四下张望一眼,略作回忆,起身朝某个方向走去。
在林安的记忆中,当初埋下心愿瓶的地方,是在一个绿草如茵的缓坡上,旁边不远处有棵枝叶茂盛的老榕树。
叶饮辰称这里叫“望舒坪”,她之所以那么轻易相信,一来,是实在想不到会有人编扯如此无聊的谎,二来也是因为,这里景致的确很美,真有几分梦幻之感,若说能在此对月许愿,竟也不显突兀。
林安在记忆中搜索着,找到了那个位置,果然看到平整的草地上,有一块与四周不大相同。
林安瞥了眼还包着纱布的右臂,在附近拣了一根较粗的树枝,半跪在草地上,单手挖起坑来。
才挖了几下,她眼前便是一亮——有了!
当得知叶饮辰偷走了她的心愿瓶后,她曾想过以牙还牙,也去挖他的。叶饮辰却说,他早已将自己的心愿瓶一并带走了,这才打消了林安的念头。
今日再次来到这附近,林安左右无事,便抱着碰运气的心态找到这里,没想到挖着挖着,竟真的看到了一个玉瓶。
“可恶,又诓我。”林安啐了一口,心想若非自己无聊一试,又真的被他唬过去了。
林安将树枝扔到一旁,伸手从坑里拿出玉瓶,正是当初埋进去的模样。
她随手擦了擦瓶身的土,毫不犹豫地打开瓶塞,轻轻一倒,一个小纸卷便顺势滑入掌心。
林安的好奇心雀跃着,迫不及待将纸卷展开,里面的字一个一个跃入眼帘。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逐字念出:“贼心不死,魔高一丈……”
笑容渐渐僵硬。
下一瞬,玉瓶砸在草地上——
“叶饮辰,你这个无聊的混蛋!”
林安猛地站起身来,用丹田之气吼了一句,林间鸟雀扑啦啦飞起一片。
哭笑不得之间,林安感到一阵眩晕,也不知是因起身太猛,还是喊得太用力,抑或,只是单纯被气的。
她将纸条一甩,地上的坑也不去理会,抬步便要离开。却不料,愤懑间一脚踏上了那只滚落的玉瓶。
这一步林安本就踩得用力,如今脚下一滑,整个人猛地失去平衡,身子猝不及防地仰面朝后倒去。
就在她以为要重重摔落之际,余光一闪,肩头忽而被轻轻推了一下。
这一掌不重,却精准地改变了她的姿势。她的身子转为俯面朝下,摔落的力道也被卸去大半。
与此同时,一道身影迅疾贴近,稳稳扣住了她的双臂。
林安还未及反应,已经与这道身影一起摔在地上。
意想中的疼痛并未到来,因为这道身影正结结实实垫在她的身下,承受了所有冲击。
“方才你在叫我?”叶饮辰的声音懒懒响在耳畔,“无聊的混蛋……嗯,是我的新昵称吗?”
林安左手微微撑起,才看清近在咫尺的脸庞。
叶饮辰正望着她,唇角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琉璃般的眼眸映着天光,长睫随着笑意而轻颤,温热的鼻息轻扫在她额前发间。
林安瞬间直起身子,发现自己还坐在他身上,连忙又站了起来。
“喂,好歹我也刚救了你,至少拉我一把,不用像兔子一样弹开吧?”叶饮辰仰面躺在草地上,略带棕色的长发散落着,在阳光下泛着淡淡金光。
林安没有伸手拉他,将方才摔乱的鬓发别到耳后,没好气道:“不过是摔一跤而已,哪里谈得上救?”
叶饮辰挺身从地上跃起,一边整理衣衫,一边道:“真是好心没好报,你手臂有伤,还下意识用手去撑地,方才一摔那么大力道,伤口准要撕裂了。”
林安一怔,这才想起方才下坠的一瞬,叶饮辰的确抓住了她的双臂,原来是怕她再度碰到伤口。
她心中一软,嘴上却是不饶:“若非你无聊透顶,我也不会气得踩到瓶子滑倒。”
叶饮辰站在坡上居高临下,看着林安的眼睛:“除了生气之外,你敢说没有一丝被我逗笑?”
“笑你个大头鬼啊,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一样无聊的人。”林安大力吐槽,“你将瓶子拿走不就完了,还专门换了张纸条放在原处——哪有你这么闲的一国之君啊?
如果我不过来找,你不是白费工夫,看你还笑得出来!”
“哈哈哈哈……”叶饮辰笑得开怀,“你是一个好奇心很重的人,所以只要来到这里,必定会动手一试。作为君王的识人之术,孤还从来没有错过。”
林安气得牙痒,只恨自己一时冲动,又给了这个自恋狂装X的的机会。看着叶饮辰疯狂上扬的嘴角,林安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叶饮辰又哈哈大笑几声,眼看林安一张脸气得由红转黑,才停下来,神情也认真了几分:“你若因我骗你那事耿耿于怀,我有个办法可以补偿。”
林安只挑了挑眉,没有搭话。
“想不想,去一次真正的望舒坪?夜国,沧流山顶。然后再真正许一次愿——这一次,我的愿望随便你看。”叶饮辰轻声说,清澈的眼眸中散发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光彩。
林安心头微震,旋即移开视线。她忽然想起了玉舟湖上的那个夜晚,她曾对陌以新说,她想要游遍大江南北,想要看看这广袤人世间。
如今没有了针线楼的威胁,她真的自由了,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可不知为何,那份雀跃却并未如愿而至。
她的身边,没有了那个想要并肩的人。
林安心乱如麻,这几日她也时常思量,却还是不知未来何去何从。良久,她只摇了摇头,低声道:“说正事吧。”
叶饮辰深深看着林安的眼睛,若有所思,却不言语。
林安垂眸,淡淡道:“那张纸笺,给空桑看过了吗?”
叶饮辰若有似无地轻笑一声,道:“空桑果然看出一些端倪。那纸上所用之墨,不是普通的墨,而是药墨。”
“药墨?”
“在制墨时,于上等松烟墨中,掺入特定药材或香料,譬如鹿角膏,麝香,犀角,冰片等,一来能使墨更为光色滋润,质地细腻,二来还能产生提神醒脑的清香之气。”
“原来还有这种墨……”林安闻所未闻。
叶饮辰点了点头:“这种墨的确并不多见,如此一来,调查范围便可大大缩小。我已命执素着手理清景熙城中所有售卖药墨的店铺。”
“总算是有了一点眉目。”林安舒了口气,“既然如此,我便先回客栈了。等执素查出清单,再做打算。”
“等等。”叶饮辰忽而朝某个方向飞快地瞥了一眼,开口将林安唤住。
“怎么了?”
“你肩上粘到了树叶。”叶饮辰语气十分自然。
“树叶?在哪里?”林安伸手去够。
“你够不到,我帮你拿下来。”
“哦。”林安不以为意,站定了脚步。
叶饮辰悄无声息地拈起林安披在肩后的一缕长发,以她一定感受不到的力度握在掌心,指腹缓慢摩挲着,好似捏住了某种隐秘的欢愉。
他神情温柔,姿态得体,动作轻得近乎缱绻,偏偏做得大方坦然,在阳光下静静示人。
“还没好?”林安出声询问,“你好像没在动啊。”
“嗯,快好了。”叶饮辰含糊着,手指依旧逗留在她发间,神情悠然自得。
“一片树叶而已,这么慢。”林安抱怨。
叶饮辰眼角余光微动,精准地扫向不远处那棵榕树。而后唇角微微一勾,终于放下她的发,轻描淡写道:“好了,扔掉了。”
林安没有在意,继续迈开步子,转身离开。只转到一半,整个人便蓦地僵住。
不远处的榕树下,一个人站在那里。
那身影冷峻挺拔,眼神幽深,正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那是在这个世界上,林安最熟悉的一道身影——
第94章
“大人……”林安不由喃喃出声。
她下意识向前迈出两步。
明明那个人已经亲手推开了她, 可只要他一出现,她还是如同本能一般,向着他的方向靠近。
榕树斑驳的树影下, 陌以新的神情看不真切。
阳光有些刺眼, 却刺眼不过眼前所见。广阔林间, 他只看到一对年轻男女站在阳光下的草地上。
男子无比自然地拈起女子一缕发丝,拿在手中细细摩挲;女子眉目浅浅,淡雅如仙,未施粉黛的面容纯净而安然。
眼前这一幕,就像一幅徐徐展开的和美画卷,然而图穷匕见,这画卷倏然化为利刃,狠狠撞入他的心窝,让他疼得喘不过气来, 让他忘了自己为何会在这里。
明明是自己亲手推开了她, 那便没有资格再成为站在她身边的那个人。
“大人……”林安又向前走了两步。
他来找她了, 是不是有话想说?是不是想她了,来带她回家?
“陌大人果然言而有信,一收到我的信便来了。”叶饮辰扬声道。
林安脚步蓦地停住,一颗心向下掉了半分——他不是来找她的, 是叶饮辰叫他来的。
她的双手有些冰凉, 脚下如同灌了铅,再也迈不动一步。
原来,她又一次……自作多情了。
叶饮辰却也迈步走近, 路过林安时,顺手扯住她的手腕,带着她一同向前, 一步步走到陌以新面前,才放开手,淡笑道:“陌大人那日说,有话要问空桑,如今空桑从夜国赶来,我便第一时间通知了陌大人。”
“带路。”陌以新的答话极其简短,声音低冷,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压迫感。
林安心乱如麻,想起执素方才放出的那只信鸽,这才完全明白陌以新来此的原因,一颗心彻底沉了下去。
三人各怀心事,竟一路无言,直至走回小屋。
“空桑,这位便是我方才提起的陌大人。”叶饮辰开门见山地介绍。
空桑微一点头:“请大人问话,老仆自会知无不言。”
陌以新沉默片刻,才道:“说说你与桐君、秦声三人,有何不同。”
空桑蹙眉道:“我们三人都是君上最为亲信之人,我实在不知,为何那次君上出访楚朝只带了桐君一人。”
“不是问这个。”陌以新摇了摇头:“我想知道你们所有的不同——性情,爱好,特长,任何细节。”
空桑怔了怔,虽不明所以,还是认真思索道:“我们三人,只有秦声成过家,有妻儿,可他其实是我们中最冲动,最热血的一个。他虽然比我年长,却总有少年心性,这一生的志向,便是做一个盖世大侠。”
空桑沙哑地笑了笑,他回忆起那个被自己亲手斩于剑下的男人。
那个人直到死时,眼中仍带着光亮,也许是看到了在另一个世界里,自己成为大侠的样子。
“而桐君,虽是我们中最年长的一个,却从不以大哥自居,平日反而是秦声拿的主意更多。桐君是被父母卖为奴隶的,幸而遇到君上,才少了许多坎坷。
他的性格……大概便是没有性格。他随和至极,随遇而安,总说下辈子要做个儿孙绕膝的富家翁,再也不见刀光剑影。
可尽管如此,他也是忠心不二,此生只愿报君上之恩,绝不可能被人收买。”
空桑想起方才看过的那张纸笺,上面清晰是桐君的字迹,却仍不相信他会有一丝背叛的可能。
“至于我……”空桑笑了两声,“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我的理想是做一个白面儒冠的文弱书生,通读圣贤书,考取状元郎。他们从前也常说我为人刻板,甚至迂腐。”
难怪他会对墨如此有研究,林安心下暗想,又看了一眼执素,这个家伙那么爱看书,难道是受了义父的影响?
“不知老仆所说这些,可是大人需要的?”空桑最后问道。
陌以新未置可否,只接着问:“老夜君最后一次出访楚朝前,可还有何反常之处?”
空桑再次细细回忆起来,蹙眉摇头道:“没有。君上让我与秦声留在夜国,我们起初也觉疑惑,但君上只说不必多虑,让我们好好照顾太子便是。”
说到此处,头发都已花白的空桑,仍旧忍不住咬牙恨道:“夜沽月那乱臣贼子,多年来一直安分守己,辅佐君上,没想到竟是狼子野心,连我们也被蒙蔽了去!
我们无能,连君上最后唯一的嘱托都没能办好……”
叶饮辰轻轻拍了拍空桑的肩膀,语气温和却郑重:“我能活到现在,已是多亏了你们。”
空桑又叹息几声,眼中已含热泪。
陌以新此时道:“我还有事,先告辞了。若再想到别的,飞鸽传书给我。”
林安心头一跳,本能地想要迈出一步,却强迫自己停在原地,没有动作。
“陌大人——”叶饮辰出声将他唤住,“那个私生子……可有眉目了?”
陌以新淡淡道:“嗯,我已托濯云帮忙调查。”
“萧濯云,相府二公子?”叶饮辰不解,“为何要他帮忙?”
“我需要调阅一些朝臣与后宫的旧档,托濯云去借丞相相令,方便行事。”
“查我父亲的私生子,为何要调阅楚朝档案?”叶饮辰眉头蹙起,沉声问道。
陌以新转回身来,道:“按照你先前所说,老夜君之所以没有将私生子带回宫中抚养,是因为那个人的生母身世不好,不能纳为妃妾,老夜君不忍他们母子分离,便将孩子交给了生母抚养。而且,这件事极为机密,知道的人少之又少。”
“不错,这又如何?”
“这表面是最寻常不过的帝王风流韵事,却有许多不通之处。”陌以新缓缓讲述,声音毫无起伏,“君王在民间遇到红颜知己,并非罕有的大事,即便对方是贩夫走卒之女,也尽可收入宫中,位份低些便是。
更何况,她还有了子嗣。自古母凭子贵,那么,到底是如何不堪的身世,才连最低等的姬妾也做不了,还要被老夜君如此遮掩,不让任何人知晓她的身份?”
“莫非是青楼女子?”叶饮辰喃喃猜测着父亲的秘密情人,“是那种一旦曝光,便会让夜国颜面扫地的身份……”
“这的确是自然而然的一种推测。可若真是如此,老夜君又怎会让这对母子留在景熙城?天下之大,何处不能藏人?景熙城毕竟是楚朝都城,遍布楚皇眼线。
如此安排,几乎是将夜国的丑事主动交到楚皇手中,并且拱手奉上一位质子。就算楚夜两国再交好,你觉得,你父亲有可能这样做吗?”
叶饮辰凝眉不语,空桑已先开口道:“是啊,如此说来,的确令人费解。”
“还有一点。”陌以新接着道,“老夜君只有你这一个儿子,倘若另有人为他开枝散叶,就算此女因身份低微不得入宫,孩子也总该带回宫中教养。
毕竟,那是除你之外,唯一的王室血脉,老夜君怎能放任他成为无名无分的野种,流落江湖自生自灭?去母留子之事,自古并不少见。作为母亲,恐怕也甘愿用性命换孩子一个锦绣前程。”
空桑对于老夜君的私生子本就好奇已久,此时更是听得连连点头,忍不住问:“难道此事还另有隐情?”
“依我看,所谓生母身世不好,恐怕只是掩人耳目的表面说辞。”陌以新目光渐深,“也许那位女子,不但不是身世不好,反而很可能是身世太好,好到她的孩子不需要进入夜国王宫,也能获得同等卓越的教养和前程。”
“你的意思是……”叶饮辰心里隐隐明白了什么,却没能再说下去。
父亲这位红颜知己,恐怕与楚朝有关,所以当年才会生活在景熙城。可若她并非卑微不堪,又是什么身份如此见不得人,要遮掩得如此隐秘?
这个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陌以新淡淡道:“我能想到最合理的解释是——她已为人妇,夫家更是楚朝的显赫大家,却与老夜君犯下红杏出墙的大错。此事一旦败露,不仅关乎两人私德,更是楚夜两国共同的丑闻。”
林安早已瞠目结舌,面对陌以新的尴尬终于因案情的意外而冲淡了些许,不由道:“倘若真是如此,那个孩子……”
叶饮辰缓缓接道:“那个孩子,很可能还在楚朝,甚至……是某个贵族子弟。”
陌以新继续道:“你今年二十四岁,那个孩子比你年幼,那么他母亲与老夜君结识的时间,自然是在过去的十到二十四年之间。
依照我的思路,调查方向便是在这段时期内,楚朝贵族中发生的不寻常之事——这便是我找濯云帮忙调查的目标。”
随着他话音落下,屋中陷入一片沉寂,许久无人再出一言,每个人心中都惊疑不定。
陌以新这一番推理,着实令人匪夷所思,却又步步合理,恰如其分地解释了他看到的每一处疑点。
这些疑点分明就摆在眼前,可若没有他条分缕析地一一道来,竟无人想到,从那么一点已知的只言片语中,能找出如此关键的信息。
叶饮辰双眸微眯,凝视着陌以新,良久才道:“陌大人果然不会令人失望。”
陌以新淡淡道:“这只是一个方向,一切都建立在老夜君行事合乎常理的基础上。”
空桑道:“君上自然不是天马行空之人。”
“那么,等我调查的结果吧。”陌以新留下一句,转身出门。
林安一咬牙,跟着追出了屋子。
“大人——”她唤了一声。
陌以新身形一僵,脚步不自觉地顿住,缓缓转回身来。
“安儿。”他道。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称呼,林安竟感到鼻尖一酸,强自压下情绪,才低声开口:“大人,虽然那晚你……拒绝了我,我也误会了你,但……曾经一起走过的路,毕竟是真的。”
她强迫自己抬起头来,看向陌以新的脸庞,尽量让语调平稳如常,“我离开府衙,并非心中有怨,只是我还有我的骄傲和尊严。
喜欢你是我自己的事,我不想大人因为我的表白而失去笑容。今天这样冷若冰霜的你,我还真有一点不习惯。”
陌以新看着林安眼底那抹尚未褪尽的红,心口仿佛被坚冰重重压住,又似有一团火正缓缓燃烧。他再一次,产生了想要将她拥入怀中的冲动。
可他终究没有伸出手。
草地上那一幕,仍历历在目。
不久前的桃花林中,她也曾如此轻抚过他的发丝。他记得那一瞬,他的心中悸动如雷,几乎以为,那会是只属于他们两人之间的一点暧昧。
可如今才知,原来旁人也可以那样靠近她,也可以理所当然地捻起她的发丝,笑得那样熟稔而温柔。
而她就站在那里,眉目清浅安然,毫无抗拒,大方接受那人走入她的世界。
两日不见,他朝思暮想,近乎煎熬。他在心里一遍遍地推演——再见到她时,该如何开口,如何关心,如何道歉,又该如何试着,向她迈出一步……
他想了很多,唯独没想到,会是以那样一幕重逢。
短短两日过去,她已经能够大步向前走,他又凭什么再将她拉回原地?
从前,他以为自己已经失去得够多,没想到,原来还不够。
良久,陌以新终于低低笑了一声:“你不难过就好。”
林安点了点头,没有再开口。对于真心喜欢的人,尽力体面之后,终究无法再若无其事。
“那么,告辞。”陌以新轻声说出两个字,从林安身旁擦肩走过。
……
“这边是千秋阁,记载宫禁内的大小事宜。这边是架阁库,是朝廷诸事的档案馆。”萧濯云手中拿着相令,向陌以新一路畅通无阻地介绍着。
陌以新点头:“多亏丞相借出令牌,待此案过后,我再到府上谢过。”
“可别!”萧濯云忙道,“这次我爹可压根儿不许我动这令牌,你只谢我就可以了。”
“什么?”
萧濯云耸了耸肩,将昨日与父亲的交谈大致讲了一遍,末了道:“以新兄,难道此案当真牵涉重大,连父亲也有所顾忌?”
陌以新若有所思,却不答反问:“既然丞相不允,你手中这相令又是怎么回事?”
“偷的呗。”萧濯云一脸的理所应当,“我原本对老夜君的案子是没什么兴趣的,只是看在你的面上帮忙而已。可昨日父亲那样说,我反倒愈加好奇了。”
陌以新失笑道:“丞相若知你是这等阳奉阴违的逆反性子,一定不会与你白费唇舌。”
萧濯云自然不在意他的揶揄,确认左右无人,压低声道:“你说这件案子,不会当真是……上面的意思吧?”
陌以新沉默一瞬,摇了摇头:“在查出真相以前,任何人都有可能。”
萧濯云倒吸一口气:“倘若真是如此,夜君知晓后,会不会闹得无法收场?以新兄,你不会不知道后果,为何还要帮他查?”
“真相是客观存在的,不因后果而有任何改变。”陌以新道,“况且,先皇早已不在世,即便真是,又能如何?”
“你以为所有人都像你一样,不会迁怒吗?”萧濯云小声嘀咕。
陌以新没有理会他的低语,转而道:“昨日盈秋找你何事?怎么今日没缠着你一起来?”
“也没什么大事,她那位老嬷嬷——就是给她讲凤鸣湖水鬼的那位——生病了,她拉着我一同前去探望。今日她还要再去照料,所以脱不开身。等咱们这边忙完了,我也还得赶过去陪她。”
“盈秋的确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孩子。”
萧濯云嘴角抽了抽:“以新兄,你这种语气,显得很像我们的长辈。”
“难道不是?”陌以新斜睨他一眼,“我父亲是先皇的幼弟,我自然是皇上的堂弟,盈秋本该叫我一声舅舅。”
萧濯云浑身抖了两抖:“我可叫不出口。”
陌以新似笑非笑:“怎么,还没娶亲,便想着随妻改口了?”
萧濯云耳根微红,岔开话题:“咱们这便分头找吧,我去千秋阁,你去架阁库。说实话,一想到我平日结交的某位贵族子弟,很可能便是老夜君的儿子,现任夜君的亲弟弟……我便有种十分诡异的荒唐感。”
陌以新若有所思,只点了点头,两人便分头行动。
……
在茫茫多的书架中泡了一整天,萧濯云双目无神,绝望地找到陌以新,有气无力道:“没找到,什么也没有,在那十四年间,整个后宫没有一个人有异常之处。”
陌以新抬手轻按眉心:“前朝大臣的档案中,也没有疑点。”
萧濯云眉头紧蹙:“难道是先前的推理出了什么问题?可是,明明都很合理啊……”
陌以新缓缓摇头:“只能说,是现有的记录中没有疑点。”
“什么意思?”
陌以新扬了扬手中一本册子:“这一架书,都是关于先皇几位兄弟的记述,按年份整齐排列,可是其中,却少了一年。”
“什么?”萧濯云神色一变,一扫这一整日的颓唐,立刻凑上前去,迅速掠过那一排排书脊,将每本书所写的年份逐一念过,末了道,“果然,少了二十年前那一册!”
二十年,正好在先前推想的那段时间内。
陌以新微微凝眉:“先皇是昭明帝长子,下面有三位弟弟,第一位,是被昭明帝封为亲王的翊王爷,这位老王爷如今还在世,也是那一辈唯一仍在世之人。”
萧濯云道:“没错,翊亲王的孙儿楚宣平算是我好友,去年薛信在秋水云天被毒杀时,楚宣平也在场,你是见过的。”
陌以新回想起那位皇室子孙,只记得是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点了点头,又道:“第二位,是老阳国公,他的生母不为昭明帝所喜,连带他也不受宠,所以没有得封亲王,昭明帝只赐了一等国公爵位。老阳国公离世后,爵位由其长子承袭,也就是现在的阳国公。”
萧濯云接道:“而第三位,自然便是你的父亲——被昭明帝钦定为下一代储君的钰亲王了。二十年前发生过什么,你应当清楚。”
陌以新道:“二十年前,我与长姐都已出生,自然不会与我家有关。”
“那么,是翊亲王,还是阳国公?”萧濯云喃喃道,“这一架书整整齐齐排在这里,唯独少了那一册,时间也刚好符合,哪有这么巧的事?
只是……那本册子如今也不知去了何处。以新兄,你可还记得二十年前皇家发生过什么?”
陌以新轻笑一声:“二十年前我才五岁,整日只知骑马耍剑,连自家的事都不清楚,哪里知晓别人的家事?”
萧濯云叹了口气:“那还能找谁问呢?我爹或许知晓,但他本就不让我们管这案子,想必不会吐露分毫。至于旁人……又怕走漏风声——这件案子牵涉重大,还是越少人察觉越好。”
他说着,忽然眼睛一亮,“对了!咱们可以去问盈秋那位老嬷嬷。”
“她会知道?”
“你有所不知,那位老嬷嬷最爱打听闲事秘闻,她随安阳长公主在宫中长居多年,与各宫的嬷嬷、婢女都处得极好,她知道的事,恐怕比后宫妃子还要多。
就说水鬼吃人那事吧,宫中早就明令禁止了,她还是能不知从哪打听来,讲给盈秋听。”
陌以新点了点头。
“最重要的是她绝对可靠。”萧濯云继续道,“安阳长公主难产离世后,当时还是恒王的皇上将盈秋接去抚养,老嬷嬷便随盈秋进了恒王府。
后来皇上登基,她又重新回到宫里,继续陪在盈秋身边。十七年来,她是看着盈秋长大的,我们不论问什么,她都不会说出去。”
两人计议已定,便离开架阁库,一同前往那位老嬷嬷的住所。
这位老嬷嬷一直陪在七公主身边,如今却住在宫外。
只因她上了年纪,前两年身子便开始不好。七公主不愿她再操劳,便在城中买了宅子给她住,雇人照料,好说歹说才劝她搬了过去。
“萧濯云,你怎么这么晚才来,我都准备回宫了!”楚盈秋对萧濯云嗔怪着,又看到陌以新,十分意外,“陌大人怎么也来了?”——
第95章
萧濯云回答:“我与以新兄查了一天的案, 来这里也是为了问嬷嬷一些事。”
“问嬷嬷?”楚盈秋更加诧异,“你昨日不是说,在查老夜君的疑案么, 怎会找到我嬷嬷头上?”
“公主, 可是二公子来了?”便在此时, 屋里传来一道老迈而慈祥的声音,“快请二公子进来坐吧。”
楚盈秋应了一声,便带二人进了屋子。
老嬷嬷一见萧濯云便是眉开眼笑,更加和蔼道:“二公子对公主真是体贴有加,每日都来伴着,不愧是安阳长公主当年深思熟虑,为公主悉心择定的良配啊,老奴到地下也能安心了。”
楚盈秋俏脸微红,嗔道:“嬷嬷, 别说这些不吉利的, 你可是要长命百岁呢。”
老嬷嬷笑得咳嗽起来, 喘了一会才道:“老奴能看到公主长大成人,已经不负安阳长公主所托,活得够久咯!”
楚盈秋急了,上前轻推着嬷嬷的肩, 撒娇道:“这怎么够?你还没看着我嫁人生子呢!母亲没能见我一面就去了, 难道嬷嬷不想替母亲看看未来的孙子孙女么?”
嬷嬷沉默下来,面上浮起一丝悲哀,许是想到了分别多年的旧主。
片刻后, 她握住七公主的手,恳切道:“看到公主与二公子如此和睦,老奴心愿已了。此生只还有一个奢望, 便是在临死前上一次开阳山,在山上的庵堂里烧一炷香,还一桩愿。”
言罢,眼中已含热泪。
楚盈秋也鼻子一酸,认真道:“嬷嬷宽心,待你身子好些了,盈秋一定陪你去。”
“好,好……”嬷嬷拍着楚盈秋的手,热泪盈眶,满面欣慰。
楚盈秋悄然抹了把眼睛,不想嬷嬷继续伤怀,转移话题道:“嬷嬷,这位是景都府尹陌大人,有些事想要向你打听。”
嬷嬷抬手擦去眼角浑浊的泪水,这才看向陌以新,道:“老奴见过陌大人,不知老奴能帮上什么忙?”
陌以新开门见山:“嬷嬷可知翊王爷和老阳国公?”
“老奴知晓,两位都是先皇的兄弟。”
“那么嬷嬷可还记得,大约二十年前,这两家发生过什么大事?尤其是嫁娶、休弃、生子此类之事。”
“二十年前……”嬷嬷蹙了蹙眉,额上的皱纹更深了几分。
萧濯云补充道:“嬷嬷,我知你素来耳听八方,消息灵通,这才专程带陌大人前来询问,还请嬷嬷仔细回忆一番,此事事关重大。”
嬷嬷连连点头,神情也更严肃了几分。她双眼眯起,似是在搜索十分久远庞杂的记忆,过了许久,才道:“老奴的确有些印象,大约二十年前,阳国公府上闹出过一件丑事。”
“什么丑事?”萧濯云忙问。
“老阳国公的长女,也就是现今这位阳国公的长姐,当年已被封为郡主,就要许配给大将军古恺,听说已合过八字,可这位郡主却忽然执意悔婚。
后来,也不知又发生了什么,总归这亲事没结成,只听说郡主出走江湖,再也没人见过。现今这位阳国公,始终爱好与江湖豪侠往来结交,据说也是为了寻觅长姐。”
“竟有此事……”萧濯云心下惊诧,连忙又问,“那翊王府呢,也有这种事吗?”
“说来也巧,还真有一件事,算时间……是与国公府郡主那事接连发生的,不过要机密许多。老奴有位好友曾在翊王府当差,许多年后离了府,才对老奴讲起此事。”
嬷嬷目光悠远,缓缓道来,“翊王世子的正妃,那一年有了身孕,整个王府都喜气洋洋,老王妃还特意去观音庙还了愿。可后来却出了大波折,说那孩子啊,不是世子的。”
“啊?”楚盈秋瞠目,“这是如何知晓的?”
“这个……”老嬷嬷不知如何对七公主解释,踌躇片刻才道,“是因日子对不上,公主日后会明白的……总之,世子大发雷霆,险些要亲手处死世子妃。可后来不知怎么,又峰回路转,说太医是被人买通,作假陷害世子妃。
事情查清后,世子妃虽得回清白,却失望于世子的怀疑,又受了惊吓,忧思过甚,最终搬去王府别院疗养。孩子出世后,她也心灰意冷,一直留在别院吃斋念佛,再未重回王府了。
而世子,或许是心怀歉疚,后来奏请先皇,将世子之位直接传给了刚刚出世的儿子。”
“世子妃那年生下的孩子,是楚宣平……”萧濯云惊道,“他今年正好二十岁。”
“此间波折极为机密,还请二公子莫要告知翊王世子。老奴那位老友虽然早已离了王府,老奴也怕牵连到她。”老嬷嬷诚恳道。
“嬷嬷放心,你说的这些事,我们绝不外传。”楚盈秋拍着胸脯打包票。
萧濯云思忖道:“这两家府上居然都出过事……不过,若真是我们推测那事,定要十分机密,不可引人注目。相比之下,似乎翊王府那事更像一些。”
陌以新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那咱们便先从翊王府查起。”萧濯云随即道,“嬷嬷,你可认得当年那位世子妃身边的奴婢?”
嬷嬷轻叹一声:“听说她至今都未曾打开心结,整日吃斋念佛,身边本就没多少人,老奴也实在无能为力了。”
楚盈秋略有些失落:“那怎么办?你们这案子还查的下去吗?”
萧濯云耸了耸肩:“好不容易查到了这里,总不能就这么放弃吧。”
“对了……”老嬷嬷忽然又开了口。
楚盈秋眼睛一亮:“嬷嬷可是又想到了什么?”
“老奴有位好友姓邢,是景熙城出名的稳婆,许多勋贵人家生子时都会请她前去帮手。老奴忽然想起,她曾提起过,为翊王府世子妃接生之事。”
嬷嬷细细回忆着,缓缓道,“听二公子与陌大人所言,似是很在意那个孩子,或许,接生的稳婆曾见过一些端倪。”
“太好了!”楚盈秋一喜,“那稳婆现居何处,我们去找她询问。”
“她如今也上了年纪,早已不做接生的差使了,但毕竟还是名气在外,公主向城里几家医馆打听一下,准会知道。不过……”嬷嬷顿了顿,“她素来为大户人家接生,口风极紧,怕是不会有问必答。”
“那我们又该如何?”
老嬷嬷这半日苦思冥想,又说了许久话,已明显露出疲态,此时又思忖片刻,颤巍巍伸出手,自怀中取出一物,道:“这片金叶子,是安阳长公主当年赐予老奴的,老奴一直带在身上,邢稳婆也曾见过。公主可以拿着此物前去找她,也许她会看在老奴的面上,松一松口。”
楚盈秋双手接过,将金叶子小心收起,道:“多谢嬷嬷,查完案后我便给你送回来。这回你可帮大忙啦!”
嬷嬷却摇了摇头:“公主,这金叶子不必还给老奴了,她本便是你母亲之物,如今经老奴之手传给你,也算圆满。”
“可是……”
“公主,老奴有些累了。”老嬷嬷说完这句,捂着胸口咳嗽起来。
楚盈秋心中不忍,忙道:“嬷嬷,我都依你,你快歇下吧。今日实在叫你劳心了,不管那位邢稳婆有没有线索,嬷嬷都莫再思虑此事,我们会自己解决的。”
老嬷嬷点了点头,已无力再多说什么,靠在榻上闭目歇息起来。
……
天刚刚亮,林安便被一阵敲门声吵醒。
起身穿衣,坐在床边恍惚了一阵,林安才拖着步子,打开房门。
门外是叶饮辰。
林安揉了揉眼,诧异道:“你什么时候学会敲门的?”
叶饮辰绕过林安进了门,宾至如归地往椅上一坐,悠然道:“从前都是翻窗,自然用不着敲门。不过偶尔也想试试,走正门进你房间是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
“嗯,似乎不够刺激。”
“……”
林安重新关上房门,回来坐下,喝了口凉茶润润嗓子,道:“你不要告诉我,这么早来敲门就是为了试试感觉。”
“当然不是。”叶饮辰一脸正经,“执素那边有消息了。”
“什么消息?”
“景熙城里出售药墨的铺子只有两家,一家叫四宝斋,听名字便知,笔墨纸砚皆有销售。另一家叫墨馆,便是专卖墨品的了。”
既然只有两家,自然挨个查访便是,两人依着路程远近,先来到了四宝斋。
“请问掌柜,店里可有药墨?”林安客气打听。
“药墨?”掌柜眼睛一亮,立刻来了精神,“看来姑娘也是行家,小店有多种药墨,不知姑娘偏好哪个方子?”
林安道:“我们是来找人的,想打听一下平日来贵店购买药墨的熟客。”
“这个……”掌柜一愣,才道,“小店卖文房四宝,种类齐全,质量上乘,时常顾客盈门,都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从未登记姓名。”
叶饮辰极为自然地向掌柜手中递上一锭金子,淡淡道:“不如再仔细想想?”
掌柜一双眼顿时瞪得溜圆,做四宝斋掌柜这几年,他还从未见过整锭的金子。不是银子,是金子!
他彻底怔住,面色愈发为难,看得出他很想赚下这笔天降巨款,却实在不知如何作答。
林安轻叹一声,对叶饮辰道:“其实这样打听本也希望不大,这店里每日客人众多,就算买药墨的不多,掌柜也很难全都记得。”
“正是,正是这个道理。”掌柜连连称是。
林安见叶饮辰沉默不语,知他不想放弃,又提议道:“不如派人守在这两家铺子,他若习惯用药墨,用完了自然还会再来买,总能等到的。”
这也是林安原本的打算。
叶饮辰这才点了点头,轻叹一声:“只是这样一等,不知又要等到何时。”
掌柜小心觑着叶饮辰的神色,生怕这位贵客一个不高兴,又将这大锭金子要回去。
叶饮辰被他盯得有些无奈,道:“别看了,这金子今日落你口袋了。”
“不敢,不敢。”掌柜顿时笑逐颜开,一边翻开账本,一边道,“贵客出手大方,在下哪敢私吞?自然是照章程入账。”
叶饮辰自然不理会这些,心中思量着派几位针线楼中人过来守着,便要转身离开。
林安却忽然睁大了眼,猛地一杵叶饮辰胳膊,道:“快,快看这里!”
“什么?”叶饮辰不明所以。
林安顾不上解释,从掌柜手中扯过账本,往前翻到掌柜方才唰唰翻过的一页,伸手一指:“看!”
叶饮辰只扫了一眼,神色也顿时一变,目光随即掠向掌柜:“这是从何而来?”
掌柜此时才回过神来,从林安手中抢回账本,道:“哎呦姑娘啊,这是小店的账本,可抢不得啊。”
叶饮辰抓住掌柜,沉声追问:“这上面的印章,是怎么回事?”
账本这一页,页脚处赫然印着一个小印,与大部分印章都不同,它不是字,而是图案——一把琴,琴上只有一根弦的图案。
掌柜被两人突如其来的反应弄得摸不着头脑,茫然解释道:“这是小店老板的印章。老板每次看过账本,便会在看完的地方盖一道印,以确认前面无误,也方便下次接着翻查。”
掌柜见两人仍旧神色凝重,又补充一句:“老板说过,用图案刻印,不易伪造。”
叶饮辰面色沉了几分,目光环视一圈,又问:“你们老板不在店里?”
掌柜一愣,道:“小店已开了九年,早些年生意步上正轨后,老板便不再每日来店里亲自照看了。”
“老板家住何处?”
“就在北郊,门前有棵高大银杏树的便是。”一锭金子,显然让掌柜知无不言。
这个时节,银杏正是满树的新芽。两人马不停蹄赶到北郊,叶饮辰却在树前忽然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林安侧头询问。
叶饮辰凝视着眼前的银杏树,缓缓道:“桐君……在景熙城开了店铺,做了整整九年老板。”
林安了然,桐君的近况,怎么看也不像是身不由己的样子。可对叶饮辰而言,桐君毕竟是从幼时起便亦师亦友的长辈,倘若桐君真与老夜君之死有关,他自然难以面对。
林安思忖片刻,笃定开口:“我想,桐君没有背叛你的父亲。”
“嗯?”叶饮辰看向她。
“如果他背叛了,自然会对夜国避之不及,如何还会将三大亲卫的琴之标记刻做印章?在他的心里,一定还是很怀恋过去,所以才会在花灯里写下‘落叶归根’,他一定是想,有一天能重回夜国的。”
“是吗……”叶饮辰轻轻吐出一口气。
两人说话间,前方的宅院里走出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男孩,双手拖着个小木马,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到树下,将木马放好,小短腿一抬,跨坐上去,旁若无人地摇了起来,口中唱道:“小马小马摇尾巴,跟着爹爹去玩耍……”
叶饮辰怔了一瞬,喃喃道:“我小时候,也唱过这首儿歌。”
林安略一思忖,走上前蹲下身子,对小男孩温和一笑:“小弟弟,这里是你家么?”
小男孩并不怕生,一边摇着木马,一边点头:“是啊。”
林安回头看了叶饮辰一眼,见他还站在原地,于是继续试探着问道:“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桐尘。”小男孩脆生生地答话。
“桐尘……”叶饮辰轻声道,“和其光,同其尘……果然是桐君的风格。”
小男孩眨了眨眼睛,抬头看向叶饮辰:“大哥哥认识我爹爹吗?”
爹爹……林安微惊,随即道:“桐君是你爹爹?”
“是啊!”小男孩挺着胸脯点头,“爹爹说,我是他的老来子,所以最疼我了!”
叶饮辰双手微微握拳,哑声道:“你爹在家吗?”
小男孩有些失落地摇了摇头:“爹爹很久没回来了,娘说,爹爹到天上去了。”
“什么?”叶饮辰惊愕。
前方忽而传来女子温婉的声音:“尘儿,怎么又自己跑出来玩?”
小男孩一瞬间从木马上站起,颠颠地跑过去,道:“娘,那边的大哥哥来找爹爹,爹爹要回家了吗?”
女子抬眼望过来,而后拍了拍小男孩的脑袋,道:“尘儿乖,先回家去玩。”
小男孩也很听话,又跑回来拖起自己的小木马,一步步吭哧吭哧地回了院里。
女子一脸宽慰地看着儿子乖乖回去,这才走向林安与叶饮辰,道:“两位是来找我家老爷?”
这位看起来三四十岁的妇人,自然便是桐君的妻子。
林安看了叶饮辰一眼,替他道:“是,我们是他的故交。可方才听尘儿说……”
女子面上现出哀伤之色:“是的,老爷一个多月前刚去。”
“怎么会……”叶饮辰从袖中取出那张纸笺,不可置信道,“这不是他写的吗?”
女子看了一眼,显然颇为惊诧,不明白这纸笺怎会在眼前此人手中,却也相信了他们的确与丈夫相识,于是如实道:“这的确是老爷所写。每年上元节,老爷都会亲手放一盏花灯,里面写上‘永夜安泰’四字。而今年这盏花灯,是我替他放的。”
她顿了顿,眼神黯然:“两月前,老爷自知大限将至,临终前写下绝笔‘落叶归根’,嘱咐我在他走后,将他的遗骨烧尽成灰,来日若有机会,一定要带回夜国,撒入江河之中。”
“永夜安泰,落叶归根……”叶饮辰喃喃着,双眼微微泛红。桐君果然没有背叛。
他沉默片刻,又急问道:“桐君才五十多岁,向来身强体健,怎么会死?”
女子垂眸,眼中涌起泪意:“我与他初识时,他便告诉我,大夫说他早年受过许多伤,伤了根本,即使日后悉心调理,也只剩不过十年的命数了。”
即便知道他寿数难长,居然还愿以身相许,甚至生儿育女。
林安暗叹一声,道:“敢问夫人,你与桐君是何时结识的?”
“那是在九年前。”女子低声道。
忆及初相遇时,她嘴角泛起一丝温柔的弧度,却也掺着一抹淡淡的怅然:“他说他是夜国人,从前一直靠武艺谋生,如今想要安稳下来,带着多年的积蓄来楚朝做生意。
那时候啊,他对生意还一窍不通,好在我娘家多年经商,我耳濡目染也略通行当。于是我们从最基础的纸张做起,再到笔墨砚台,一样一样摸索着打理,有了四宝斋,也有了尘儿。”
叶饮辰沉默片刻,道:“他可曾提过从前在夜国之事?”
女子追忆道:“提的很少,偶尔才会说起。不过每次说起时,都像是困惑不解的神情。”
“困惑?”叶饮辰连忙追问,“何事困惑?”
女子搜索着记忆中的片段:“只记得他说过,有些事他实在想不明白,可旧主有言在先,他应当遵守约定。”
“什么有言在先?遵守什么约定?”叶饮辰连连追问。
女子摇了摇头:“这些他从未多说,最初我也曾问过一次,他却闭口不答。”
林安想了想,道:“夫人,桐君可曾留下什么从夜国带来的物件,像是书信一类?”
女子再次摇头:“老爷刚来景熙城时,只带了从前多年的积蓄,别无他物。”
言罢,她看着面前男子有些恍惚的神情,忍不住问:“两位这么年轻……莫非,是我家老爷在夜国的旧识?”
叶饮辰没有答话,只从怀中取出三锭金子,递到女子面前,道:“今日只带了这么多,是我的一点心意,给尘儿用吧。”
女子吓了一跳,金子可比银子贵重十倍,家中生意虽然蒸蒸日上,她也从未见过有人一次出手这么阔绰。
她一愣之下才道:“谢谢,不过,我不能收。四宝斋生意不差,我会送尘儿上最好的书院。况且,老爷这些年从不谈论往事,我想,他也不会愿我收下故人的钱财。”
叶饮辰沉默片刻,又向怀中掏去,道:“那么我给你一件信物,日后若有难处,你便——”
女子淡笑着打断了他的动作:“两位能对老爷惦念至今,我已十分感激。我和老爷一样,都只想安安稳稳过日子,不敢和贵人多有牵扯。”
叶饮辰的手一僵,不知还能再说些什么。
林安转向叶饮辰,轻声道:“我还记得空桑曾言,桐君总说,下辈子要做个儿孙绕膝的富家翁,你看,他的愿望其实已经实现了,你不必强求再为他做些什么。”
女子会心一笑,向两人盈盈一拜,柔声道:“多谢两位来看老爷,我还要看尘儿习字,先回去了。”
言罢,便缓缓转身,步履仍旧沉静温婉,几步隐入院中。
林安看着女子的背影,感慨道:“桐君其实很幸运,有这样一个外柔内刚,聪慧贤淑的妻子,还有一个天真可爱的儿子。我想,虽然他没能活到白发苍苍,大约也无遗憾了吧。”
叶饮辰掩去心头那一丝怅然,侧头看向林安,微微一笑:“你好像比我还要了解他。”
林安耸了耸肩:“当局者迷,你也是关心则乱。”
叶饮辰挑眉:“那么,作为旁观者,你可从桐君那句话中看出什么?”
“有些事他实在想不明白,可旧主有言在先,他应当遵守约定。”林安将那句话低声重复了一遍,思忖道,“所谓‘旧主有言在先’,自然是你父亲生前给他的命令。
难道,是你父亲让他留在楚朝,不要返回夜国的吗?而桐君虽然对此困惑不解,却仍然听命行事,留在了景熙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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