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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100

    第96章


    叶饮辰眸光微凝:“可是, 父亲为何不让桐君再回夜国?当时一定发生了什么……”


    林安轻叹一声,摇了摇头:“可惜桐君已死,你父亲给他的临终遗言, 已经无从知晓了。”


    叶饮辰轻轻呼出一口气, 抬头看了眼头顶的树冠, 语气低缓:“不管怎么说,桐君果然没有背叛,还实现了自己的愿望,我应当为他高兴。”


    “你说,他是不是也在望舒坪许过愿?”林安有意开解他,半开玩笑道。


    叶饮辰看向林安,两人相视一笑。


    一阵风吹过,银杏枝叶沙沙作响,一片新叶从高枝上旋转着飘下, 好似一只跳跃起舞的蝴蝶, 轻轻落在林安发上。


    叶饮辰抬手, 林安一愣,便感到发丝间转瞬即逝的触感。


    他将叶子捻在指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看到这个, 你就没有想起点什么?”


    “什么?”林安不解。


    叶饮辰轻哼一声, 自袖中取出一支发簪,正是那支熟悉的白玉双叶簪。


    林安自然一眼认了出来。


    这发簪,叶饮辰前后送过她相同的两支, 一支是在除夕夜让执素送来,已不知被她搁置到了何处。


    另一支则是在行宫,他亲手给她戴上的。后来她离开时, 便随手摘下,留在了那间临时借住的屋里。


    “这个怎么还在你那?”林安问。


    “你还好意思问我?”叶饮辰没好气道,“我倒想问你,怎么这件礼物就是送不出去?”


    林安理直气壮道:“自然是因为无功不受禄。”


    “那你现在一直帮我查案,已是有功了。”叶饮辰将发簪递出。


    林安想了想,抬手接过,将发簪收进袖中。


    “为何不戴?”叶饮辰挑眉,却并不等林安答话,自己接道,“你怕陌以新看到,会误会我们两个。”


    林安摇了摇头,缓缓道:“他不会误会,从前是我误会了他。”


    叶饮辰微微眯眼,对于她的话并不尽然明白,却顺水推舟道:“既然不是怕他误会,又为何不戴?”


    “这支玉簪的造型,取自叶笙给你绣的那枚香囊,它代表叶笙对你的心意。你也知道我不是叶笙,虽然我与她样貌相同,却不能再占用她的情感。


    不过,朋友送的礼物,这次我会保管好的。”


    叶饮辰若有所思,道:“我不过是看那图案不错,又与你有些渊源,便命人打造了。你若不喜欢,再换个别的给你便是。”


    “那可得等我下次有功再说了。”林安唇角一扬,迈步向前。


    叶饮辰摇头笑笑,亦步亦趋地跟上,在她身旁缓步而行。风吹起他指间那片银杏新叶,他忽地将它凑到唇边,轻轻吹出一段旋律。


    曲调虽然简单,却婉转悠扬。


    林安侧头看他一眼,目光微讶:“你还会吹树叶?”


    她自然听说过吹叶的技法,可他手中这片叶子未经挑拣,不过是风中偶落的随意一片,竟也被他吹得清越入耳。


    叶饮辰将叶片随手一丢,道:“还记得初见时,我曾念过一句诗吗?‘无歌吹落叶,一饮尽良辰’——这一句,是我在密牢中写的。


    那一日,夜沽月登基,普天同庆,即便在密牢中,也隐隐听得到几声鼓乐。


    那一日,连给我送饭的差役,都因为赴宴吃酒,晚饭少我一顿。


    我环顾四下清静,心情一好,便吟了句诗。”


    林安暗自一叹,他讲得轻描淡写,甚至诙谐调侃。可那时,他身陷囹圄,饥寒交迫,是何等寂寥悲惨?


    所谓落叶为曲,不过是困兽的一丝慰藉罢了。


    她没有显露半分怜悯,只道:“若无歌声,便吹落叶为曲,只要饮一杯酒,便可尽享良辰——这一句,倒是洒脱超然。”


    叶饮辰哈哈大笑几声,道:“牢里没有酒,我饮的是发馊的菜汤。”


    他没等林安开口,便接着道:“不过前一句倒没说错——密牢外有棵老树,偶尔会有叶片自通气口飘入,久而久之,不论是嫩叶、老叶,还是半片残叶,我都能吹出一曲半调。”


    林安轻叹一声,劝慰道:“过去的事,不要再想了。”


    叶饮辰却摇了摇头:“心里越是怕什么,才越应当想个透彻,等有一日想起时再无波澜,便是当真不怕了。”


    为了克服曾经的阴影,他将恐惧放在心口日日摩挲,直至血肉结茧,疼痛钝化,最终麻木无感。


    林安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强大到能够碾碎心底最深的恐惧,却也狠心到能将自己困于梦魇之间,反复折磨。


    “你是不是觉得,我对自己都如此狠心,难怪能手刃叔父?”叶饮辰挑眉看她。


    林安沉默不语。


    他轻笑一声,转开视线,负手道:“我这双手,杀过许多人,包括我的一众血亲。当初,夜国朝局之所以迅速平定,多半都是被我唬住的。”


    林安看着他。他的外表的确很有欺骗性,看起来洒脱肆意,神采飞扬,行事却是雷霆万钧,杀伐狠厉。那种由杀意锻出的锋芒,被他用笑意掩藏得天衣无缝。


    她微微侧头,看了眼包扎干净整齐的右臂,缓缓开口:“我的伤,是你为我包扎的。”


    叶饮辰自嘲一笑:“所以,你不好意思说我的坏话?”


    “我是想说,你的手能杀人,却也能医人。”林安平静道,“你的确够狠,可是,你对身边的人都很温暖,对桐君,空桑,执素,当然,还有我。


    所以,不管你经历过或是做过什么可怕的事,我也不会怕你的。”


    叶饮辰忽然不说话了,与他相识至今,他还从未这样沉默过。


    此刻,他的眸中有释然,也有羁绊;有犹豫,也有冲动。种种复杂情绪交织缠绕,让他琉璃般的眼睛愈加深邃。


    “怎么了?”林安侧头看他,半开玩笑,“我这样说,不会有损你君王的威严吧?”


    叶饮辰忽然伸手,拉住了林安的手。


    “怎么了?”林安一怔,又问了一遍。


    “我……”叶饮辰一时语塞,片刻后才低下头,看向她的手臂,“我是想问,这里的伤还疼么?”


    林安笑了笑:“不疼了,也多亏你的伤药。”


    “那是自然,夜国最好的伤药,不会比风青的差。”叶饮辰说着,不着痕迹地松开手指,掌心仿佛还留着淡淡余温。


    提起风青,林安神色微滞,沉声道:“既然已经快好,明天便不必包扎了。”


    “那怎么行?这伤药不止疗愈伤口,还有除疤的功效。”


    林安不以为意,随口道:“疤没关系,反正这里也没有短袖。”


    “什么……断袖?”叶饮辰皱起眉,语气中带了点惊疑,“你怎会说起这个?”


    林安猝不及防,愣了半晌,“噗”地一下笑出声来,紧接着更是一阵爆笑,话也说不出一句。


    “你笑什么?我可不是断袖。”叶饮辰神色古怪,却坚决。


    “哈哈哈哈……”


    两人的笑与喧闹,伴随着风吹树叶,一路回城。


    ……


    “我打听的医馆说,那位稳婆就住在这条街上。”萧濯云走在前面带路,身后是陌以新和楚盈秋。


    楚盈秋道:“街里街坊大都相互识得,再随便打听一下便能找到了。”


    三人走进一家蜜饯铺子,通常情况下,商铺往往会对附近住户有所了解,是以成为三人首选的目标。


    萧濯云向小伙计问道:“这附近有位姓邢的稳婆,小兄弟可知家住哪一户?”


    小伙计热情道:“噢噢,客官是说邢老太吧,可惜了,邢老太已经不给人接生了。”


    萧濯云道:“我们只是想请教一二,还请小兄弟帮忙指路。”


    “当然,当然。”小伙计也不计较,“邢老太就住在街东头第三户。”


    三人在小伙计炯炯目光的注视下,顺手买了几包蜜饯,而后便向东而去,一路找到第三户。


    这是一家最普通不过的民宅,唯一不寻常的是,此时分明在大白天,屋门却紧闭着。


    萧濯云上前敲了敲门,无人回应,他又锲而不舍地敲了几次,口中也高声唤道:“有人在吗?”


    门内依旧寂然无声,反倒是周围几户人家被惊动,陆续探头张望。


    萧濯云向左邻右舍拱手道:“抱歉叨扰各位了,我们是来找邢老太,她似乎不在家。”


    隔壁一位年过半百的大叔道:“她不是不在家,是搬走啦。”


    “搬走?”萧濯云一愣,随即追问,“我们方才问过那边铺子里的小伙计,没听说搬家啊。”


    大叔了然道:“昨天夜里刚搬的,许多人还未留意。”


    陌以新眉心微蹙:“昨天夜里?”


    “是啊!”另一边,一位抱着孩子的妇人道,“也就我们附近几户听到搬家的动静,这才知晓呢。”


    楚盈秋也开口问道:“她搬去哪了?”


    妇人摇头:“邢老太没说,咱们也都不晓得。”


    先前那位大叔也摇了摇头。


    萧濯云一时诧异,又问:“那可知她为何会忽然搬走?”


    妇人叹了口气:“邢老太先前从未提过搬家之事,昨日忽然就一声不吭地连夜搬走了。我们也都纳闷,只看到她是坐轿子走的。”


    大叔笑道:“邢老太从前给许多贵人家接生,兴许是哪位贵人施恩,要去享清福咯!”


    ……


    秋水云天内,三人进了雅间。


    萧濯云百思不得其解:“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昨日咱们查到架阁库,便发现档案中少了一册;今日查到邢稳婆,她便刚刚搬了家。”


    楚盈秋分析道:“这绝非巧合,一定是有人怕我们查到,才会将邢老太连夜搬走。依我看,翊王府二十年前那件事,果然有问题!”


    萧濯云眉头紧锁,喃喃道:“仿佛有人早已知晓咱们的动向,总能提前一步毁掉线索,让咱们每一步都恰好扑个空。”


    楚盈秋轻哼一声:“既然已经锁定与翊王府有关,那便不愁找不到知情人。咱们不妨直接去见那位世子妃,当面问个明白。”


    陌以新摇了摇头:“此事关乎女子声誉,不可贸然决断。”


    “是啊。”萧濯云附和道,“更何况,如此隐秘之事,我们一点证据也没有,即便说中,对方又岂会承认?”


    “那又该如何?”楚盈秋郁闷,“老夜君十年前蹊跷死于景都,而他的情人与私生子当时恰巧也在这里,从那以后却再无音讯。


    我有一种直觉,他们一定知道些什么。倘若不能找到他们,线索会缺失重要一环。”


    萧濯云蹙眉不语,暗自思忖起来。


    倘若老夜君的秘密情人当真是翊王府那位,那也就是说,太医并没有弄错,那个孩子的确不是世子血脉,而是夜国国君的骨肉……


    老夜君与先皇素来私交甚好,或许又谈定了莫种默契或利益交换,于是由先皇出面压下风波,帮老夜君保住了这个孩子,也维持了两国的声誉和体面?


    若真如此,那么老夜君便是与人妻私通的无耻之徒,而先皇,也不过成了指鹿为马的粉饰太平之辈。


    更不必说,若再查到老夜君之死,还不知又会牵扯出多少隐秘与黑幕,也难怪父亲不让他们调查此事了。


    楚盈秋见两人都不言语,追问道:“接下来究竟该怎么做?”


    便在此时,房门忽被敲响。


    萧濯云唤了声“进来”,来人竟是风青。


    “何事?”陌以新问。


    风青递上一张纸条,道:“方才有只信鸽飞入府中,带来了这张字条。我怕有急事,不敢耽误,算着时辰大人应当在用饭,便来这里碰碰运气。”


    陌以新伸手接过,随即便将纸条展开来看。


    “是什么事?”萧濯云问。


    陌以新神色不动,淡淡道:“叶饮辰传信说,对于桐君的调查有了结果,约我明日前去一叙。”


    风青略一沉吟,道:“大人,明日我也和你同去。”


    自那晚林安不辞而别后,他便再未见过她,可是朋友一场,他不愿就这样不了了之。


    更何况,他知晓林安与叶饮辰同行,大人若孤身前去,恐怕又会像上次从郊外归来那般,又是整夜不眠。


    风青暗叹一声,有自己陪着,至少也会好一点吧。


    萧濯云道:“我也要去,跟你查了这么久,我如今已经好奇得很了。”


    楚盈秋举手:“还有我!”


    陌以新微微蹙眉:“只是去商讨案情,人未免太多了。”


    风青咧嘴一笑:“这还没叫上风楼和林初呢!”


    ……


    夜色下,林安仰头望向窗外,明月当空,不见繁星。


    她忽然就想起了两个月前的某个夜晚,天也是这样的天,月也是这一轮月。那晚的一幕幕却如南柯一梦,再也回不去了。


    夜风轻拂,掀起她鬓边发丝,本该是沁人心脾的清凉舒适,林安却感到一阵烦闷。


    这几日来,她一直用查案占满思绪,让自己不去想一些事,却总在夜深人静时,寻不到心中那片刻安宁。


    “心里越是怕什么,才越应当想个透彻,等有一日想起时再无波澜,便是当真不怕了。”


    ——林安脑海中忽然冒出叶饮辰今日所说的话。


    她也能做到吧?可是,她又当真想要再无波澜吗?


    林安沉思片刻,终是披上一件外衫,独自走出客栈。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林安再一次走到了玉舟湖。


    此时不同于上元之夜,街上已不再人潮熙攘,湖上也无万盏花灯随波摇曳。唯有几艘游船尚未归泊,亮着点点灯光。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首阳灯会,玉舟桥畔。”——林安想起陌以新写给自己的那张纸条,至今也还是不知,他怎会用这种方式将自己约到这里。


    林安沉浸在回忆中,缓缓踱至玉舟桥畔,脑海中那个背影丰神俊朗,熠熠流光。


    可如今,岸边寂寂,再无一艘船在灯下等她前来。


    林安深吸一口夜间清凉的空气,信步上桥,漫无目的。


    玉舟桥是一座弯月般的拱桥,林安缓步而上,一步一步,脚下石阶渐高,视野也随之开阔。就在此时,她忽然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幻觉——


    仿佛桥的另一端,也有一个人正朝她走来。


    那人迎着月光,拾阶而上,背脊挺拔,神情沉静,身影与记忆中重叠得几乎一模一样。


    一步,又一步。


    他的轮廓,在夜色中逐渐分明,清晰得仿佛不是幻觉。


    “大人?”林安喃喃出声。


    两人在桥顶同时停下脚步,好似在地平线上相遇。


    对面那道仿佛从回忆中走出的身影竟似微微一滞,片刻后低声道:“安儿,你……怎会在这里?”


    林安悄悄在掌心掐了一下,才道:“因为我记忆中最快乐的一刻,就在这里。”


    她顿了顿,又道:“那么大人呢?”


    陌以新伸手抚上桥边的石栏,指节微微发白:“我与风青他们在秋水云天用过晚饭,顺路过来转转。”


    林安侧过身子,轻轻靠在栏上,似笑似叹:“从前用过饭后,都是一道回府的,大人今日倒有闲情雅致。”


    陌以新沉默一瞬,道:“叶饮辰传信说,你们找到桐君了?”


    “只是找到了桐君的家人,而桐君已不在人世。”林安低眉望向湖面,将其间过程一一道来,末了道,“所以,桐君究竟是因何困惑不解,而旧主的有言在先又是指什么,已经无从得知。”


    陌以新听得认真,凝眉道:“如此看来,的确另有隐情。”


    “大人那边可有进展?”


    “嗯。”陌以新同样也讲述一遍,“可也还有许多不通之处。”


    林安忽然一笑:“没想到还能和大人一起讨论案情……不如大人便像从前那般,一点一点说与我听?”


    陌以新眸色一黯,却当真依言开口:“第一,从天牢移出的死囚来看,先皇的确最为可疑,可他的动机是什么?从后续发展来看,难道是为帮夜沽月夺位?可众所周知,夜沽月即位后,楚夜两国的关系并不如前,反而是到叶饮辰之后,两国上层才恢复了往来。


    老夜君死后,楚朝并未借此对夜国有所图谋。所以,不论从私交还是国策来看,都找不到先皇的动机。”


    他顿了顿,接着道:“第二,为何在我们追查之时,总有人能恰恰赶在我们之前一步毁去线索?他要掩藏的,究竟是私生子的身世,还是老夜君身死的真相?还是说,两者其实息息相关?”


    林安轻轻点头:“这一点的确很奇怪,难道有人在暗中盯着你们的动向?查案分明是在暗中进行,景熙城中,谁能有如此手眼通天的势力……”


    陌以新沉默不语,可两人都知晓,这一点,无疑再次指向宫中。


    林安看向他,终究问道:“大人,你有没有想过,查这件案子,也许会带来危险?”


    陌以新只是淡淡一笑:“你已知晓我的身份,倘若我会怕危险,就不会选择踏入朝堂了。何况,破解谜团,寻找真相,本就是一件有趣之事,不是吗?”


    林安微微蹙眉,楚承晏这个身份,一旦被人知晓,便是无穷无尽的麻烦。可他,却还敢卷入这桩与皇室纠缠不清的陈年旧案,丝毫不知明哲保身。


    夜风忽起,湖边泛起丝丝凉意,林安的发丝被吹得轻扬,肩上外衫微动,她身子轻轻一颤,不知是寒意所致,还是心底泛起的不安。


    “夜深了,要回去吗?”陌以新低声问道。


    林安一怔,这句话太过熟悉,在过去的一年中,不知听他说过多少次。可这一次,即便要回去,两人也不是再回到同一个地方了。


    林安吸了吸鼻子,摇头道:“我还想再走走。大人先回吗?”


    陌以新也摇头:“那便一起走走吧。”


    夜色愈深,他又怎会放心,让她独自一人在外游荡。


    林安笑笑,率先迈开步子,转身之际,只听得脚下“叮”地一声轻响。


    她一怔,正要低头查看,陌以新已先一步俯身,将一物拾起。


    ——是那支白玉双叶簪。


    “我的玉簪!”林安轻呼一声,定睛一看才松了口气——还好没有摔坏。


    今日刚答应叶饮辰会好好保管,若是就这么摔坏了,不知他又要如何挖苦数落自己。


    “谢谢。”林安道了声谢,便伸手去接。


    陌以新却忽而抬起手,握住了她伸出的手腕。


    “大人?”林安诧异看向陌以新,只见他正凝视着这玉簪,神色专注而复杂。


    这支发簪,陌以新曾在除夕夜见过,又在行宫见林安戴过一次,自然记得它的由来。可是此时,他眉宇间却浮现出一丝迟疑与沉思,仿佛透过这只玉簪,看到了某个被尘封的远方。


    陌以新喃喃道:“这个图案……难道……”


    林安微微一滞,他这样的神情,显然又是触动了与案件相关的某个疑团。


    果然,他接着开口,声音低沉好似自语:“若要隐藏一个人的身份,怎样才能最让人意想不到?”


    “什么?”林安目光一动,“大人是说,那个私生子?”


    陌以新却不答话,只是眸色愈发幽深,似在心中迅速推演某种惊人的可能。


    片刻后,他忽而抬眸看向林安,语气一变:“走,我们去一个地方。”


    “现在?”林安睁大了眼睛,“去哪里?”


    陌以新犹自握着林安的手腕,此时轻轻一拉,已经迈开步子:“开阳山。”——


    第97章


    两人随即赶往最近的城门驿站, 借得一辆马车,当即出发。


    林安对开阳山有些印象——皇上祭天,便是在开阳山顶的九重台。


    楚朝十年一祭天, 老夜君正是在上次祭天期间死于景都。莫非, 陌以新已经确定, 他是死在开阳山上?


    林安不由想起前一次上山的情景,那是她此前唯一一次登山——去年重阳,天影山。


    彼时山道荒芜,草木萧瑟,如今回想,竟又多出几分苍凉。


    开阳山与天影山,一东一西,一个亭台楼阁,雕梁画栋, 一个荒凉萧索, 老树孤坟。一个是皇帝祭天的正统名山, 一个却成了曾经储君的葬身之地。


    这两座山的命运,竟也如同当今皇上与陌以新父亲的境遇,一天一地,迥然不同。


    开阳山上的道路与天影山也是天壤之别, 毕竟是连御辇都能直达山顶的坦途, 两人的马车自然也一路畅通无碍。


    车外,陌以新沉默驾车,背影沉稳冷峻。车内, 林安满腹疑问,却想不出那支白玉双叶簪,究竟与这桩陈年旧案有何关联?


    下车时, 夜已更深,面前是一道院墙。林安借着月光才堪堪看清,院门上高悬的匾额,上书三个字——“素尘庵”。


    “这是一座……庵堂?”林安诧异。


    陌以新点了点头,迈步上前,抬手敲门。


    片刻后,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一道灯光自门缝中泄出,一位头戴僧帽的中年尼姑随即走了出来。


    她神色平和,眼神清明,双手合十做了一礼,道:“施主深夜造访,不知有何贵干?”


    陌以新也回礼道:“在下前来找人。”


    “施主要找何人?”


    “庵中可有一位约莫四十年岁,容貌极美的女子?”


    师太看了陌以新一眼,而后又低垂眉目,淡淡道:“既入空门,便断前尘。年岁是空,美丑亦是空。施主找错地方了。”


    林安上前一步,缓声道:“师太其实已经告诉了我们答案。倘若没有此人,便是没有,师太这样说,自然是有。”


    师太只叹息一声,摇了摇头:“出家人不打诳语,施主,忘音是不会见你们的。”


    “忘音……”陌以新低喃一声,又道,“多谢师太指点,在下只还有一事请教。”


    “施主请讲。”


    “近日来,庵中可有生人出入?”陌以新神色郑重,“或者,可有人要带忘音离开?”


    师太微微一愣,摇头道:“不曾。”


    陌以新似乎松了口气,却又若有所思,沉默片刻才道:“多谢师太,敢问我们可否在庵中借住一晚?”


    “施主莫怪,庵中不留男客。”师太说着,看了林安一眼,“若是这位姑娘想要借住,自然可以。”


    陌以新尚未接话,林安先道:“多谢师太,不必麻烦了。”


    师太也不多言,只点了下头。


    陌以新见林安主意已定,便又做了一礼,道:“深夜前来多有惊扰,得罪了。”


    师太双手合十,还了一礼,转身走入庵堂。


    木门重新合拢,伴随着“吱呀”一声,山间传来一声清脆悠扬的鸟鸣,回荡在夜色之中,反而衬得四周愈发寂静。


    两人再次回到马车上,林安早已满腹狐疑,此时才终于有机会问出一句:“大人,你要找的人……究竟是谁?”


    陌以新神色复杂,沉声开口:“她,很有可能便是老夜君那个私生子的母亲。”


    “谁?”林安惊愕,“是方才那位师太口中的忘音?”


    “忘音应当只是她的法号。”


    “那么她原本的身份是谁?”林安睁大了眼睛,“大人如何知晓她是谁,又是如何知晓她在这里的?”


    陌以新沉默一瞬,缓缓道:“方才在驿站借马车时,我以府尹的身份,托驿卒给濯云和叶饮辰送了信,明日他们也会赶来。到那时,一切便可见分晓了。”


    林安没有再问,只轻轻点了下头,平静道:“那么,我们便在这里守一夜吧。”


    方才陌以新向师太提出借宿时,她便明白了他的用意。


    他们这一路走来,线索屡屡被人提前抹去,显然有人始终在暗中阻挠他们查案,只要慢一步,就可能功亏一篑。


    陌以新方才问师太,近日可有生人出入,也是为了确认这一点。


    所幸他们来得快,那人尚未来得及动手。既然已查到此地,为免节外生枝,留守一夜是最稳妥的做法。


    多亏还有这辆马车,否则真要露宿山中了。


    陌以新仍旧沉默着,神色间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迟疑。


    他本该开口,劝林安去庵堂借宿,毕竟那位师太愿意行个方便,若能住在庵里,有屋瓦遮风,暖榻可依,总好过在这狭窄马车中抵御山中凉夜。


    可他终究无法说出口。


    他甚至在心底,泛起一个近乎自私的念头——


    此时此刻,马车里,只有他们两人。


    一阵夜风从掀起的车帘中灌入,夜里本就凉爽,山风则更是清冽。林安虽不怕冷,陌以新却还是抬手,将车帘缓缓放下。


    顿时,视线中没有了墨色的夜空和空中的明月,也没有了近旁的庵堂和堂前的古树。


    帘子落下的刹那,阵阵山风被尽数遮去,马车成为一个封闭而幽暗的狭小空间。


    黑暗之中,两人的呼吸声愈发清晰,空气仿佛也随之升温,似有某种情绪在这方寸之间悄然滋长。


    他能感受到她的气息——就在咫尺之内。近得仿佛只要轻轻前倾一寸,就能触上他压抑已久的渴望。


    这一夜的并肩,是他再难拥有的奢侈。


    他不愿她在马车中委屈过夜,却更不愿放过这一次,在黑夜里呼吸交缠的机会。


    若这是一场不合时宜的贪恋,那便让他当做命运罕见的垂怜罢。


    低沉的声音终于响起,带着一丝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紧绷:“抱歉,这样是不是有些黑?”


    “没,没有。”林安道。


    双眼稍稍适应了黑暗后,她勉强辨认出陌以新坐在对面的模糊轮廓。


    不知为何,在这看不清彼此神情的黑暗中,她反倒觉得更轻松了些,仿佛那层无形的隔阂也被夜色悄然抹去。


    只是,身体分明放松了,心跳却一点一点加快。


    深夜,深山,万籁俱寂。两人都只听得到偶尔的鸟鸣和自己的心跳。


    马车内的时间仿佛因这片刻的沉寂而凝滞。


    “睡了吗?”还是陌以新先开了口。


    也许是密闭而黑暗的环境,让人不必再强撑着伪装,几日来几乎未曾安眠的他,此时才感到身体的疲惫,却又丝毫没有睡意。


    “没有。”


    “在想什么?”


    林安轻轻呼出一口气:“我在想,我好像与山特别有缘。上次和大人在野外过夜,也是在山上。天影山那个山洞里,外面是瓢泼大雨,身边是无头女尸……相比起来,如今竟还有些怀念。”


    她有些庆幸此刻看不到彼此的眼睛,所以才能如此若无其事地,与他闲话旧事。


    “天影山……”陌以新喃喃着,轻笑一声,“其实,我对天影山多有亏欠。”


    “什么?”林安不明白。


    “从前,天影山原本不是一座孤山,那里虽不同于开阳山的巍峨雄伟,却也是山色秀美,花明柳媚,是登山踏青的常去之地。”陌以新语调渐缓。


    “可是后来,我在那里为父亲和长姐建了衣冠冢。为了掩人耳目,便找人散布了天影山风水不吉的传言,又制造了一些神鬼异象,那里才渐渐荒废,变成如今这般幽僻模样。”


    林安静静听着,脑海中浮现出山中那两座遥遥相望的孤坟——那日祭拜的两位“故人”,是他的父亲和长姐。


    她当时还曾疑惑,人们选择墓地向来很看重风水,为何他的故人却会葬在风水不好的荒山。此时才明白,原来是因为葬了他们,那里才成了“风水不好”的荒山。


    倘若没有七年前那场政变,今时今日,许多事都会不同。


    天影山仍会欣欣向荣,陌以新不会改名换姓。君臣相见时,俯身下跪的会是另一个人。


    林安心中酸涩,不禁开口:“你……当真没有想过报仇?”


    黑暗中,林安看不清陌以新的神情,只听见他轻轻一笑:“怎么会,你忘了吗?山洞中那行刻字——‘吾不死,当报今日之仇。’”


    “可是,顾玄英找你一起报仇时,你为何拒绝?”


    “他不是要报仇,而是要弑君。”


    林安沉默一瞬,她想起楚盈秋曾经笃定地说——当年那场政变并非出自皇上本意,而是皇上的一批部下所为,可是……


    林安忍不住道:“大人真的相信,皇上作为唯一最大的既得利益者,会是无辜的?”


    陌以新的声音一如往常,平稳,冷静,听不出喜怒,却自有一股坚定的力量:“那件事发生后,皇上将所有涉事之人一一问罪,没有丝毫徇私。若说是为了抹去污点,可他对政变之事自始至终都毫无粉饰。


    他给我父亲追封,厚葬入皇陵,排位与先帝并列。甚至还下了罪己诏,公告天下。对于忠于我父亲的丞相,皇上这七年来也是一如既往的信重有加,从未动摇。”


    陌以新顿了顿,目光落在林安看不见的夜色里,语气却始终清明:“难道,仅仅因为对人性理所应当的揣测,我便能将一个人认定为真凶吗?”


    林安听着他的话,心头微震。


    她知道,顾玄英就是这样认定了,才会一口一个“狗皇帝”,一心弑君。可是,陌以新不同。


    他身负血海深仇,却从未因仇恨迷失心智。在和顾玄英同样深重的痛楚中,他始终守住了一线清明。


    他宁可咽下所有孤独的挣扎,也不以情绪代替审判,不以仇恨取代真相。


    疑罪从无,本是现代法治的高光,是对人权和程序正义的捍卫,闪耀着理性、正义与文明的光芒。而陌以新,身处这样一个权谋的时代,却有着如此执着而高贵的坚持。


    他这个府尹的身份虽是假的,可他对真相的尊重却不容妥协。


    林安心中一动,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不只值得她的喜欢,还比她想象中……更值得敬重。


    来到这里这么久,从当初淮南王一事,到前不久拒绝菡萏公主和亲——所有有关于皇上的部分,自己以一个现代人的视角去衡量,都从未感到半分不妥。


    嘉平会上,自己当众欺君本是死罪,后来承认时,虽说陌以新用了一点巧妙的言语铺垫,让皇上提前说出“无罪”二字,可皇上若真要追究,也没人敢说一个字。


    然而皇上听完前因后果后,便真的没有追究。


    这虽然只是一件小事,却也可以见微知著。


    林安相信,陌以新的坚持,并非盲目或迂腐的理性,而是源于他这些年来,对皇上所行所为、一点一滴的审视与判断。


    她隐隐生出一种强烈的预感,当年那场政变,或许……还有真相藏在未被揭开的更深处。


    沉思良久,林安只道:“既然皇上是这种态度,大人何须还对自己的身份如此遮掩,连祭拜都要避人耳目?”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陌以新缓缓道,“我父亲是正统,这一点连皇上也从未否认。所以,一旦世人知晓楚容渊一脉尚未断绝,朝中必生动荡。


    皇位会受到质疑,丞相会遭人猜忌,皇子们也会各有企图。


    一个国家,只能有一个正统。至于我是否有意争夺,皇上是否有意针对,反而都不重要了——许多动荡的起点,都只是人心的揣测而已。”


    “可有些东西,本是属于你的。”


    “那些东西……”陌以新微微一笑,笑声轻得几不可闻,“其实,即便是在政变发生以前,我也从未觉得自己属于这里。”


    许是因为在黑暗中卸下了一些心防,陌以新下意识说出了这句林安不明白的话。


    他顿了顿,在林安出声询问之前,率先道:“夜深了,睡吧。”


    林安怔了一瞬,喉间的疑问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却并未闭上眼。


    她静静地凝望着眼前,在黑暗中,用视线一点一点描摹他的轮廓。


    那晚之后,她没想过还能再与陌以新独处一室。


    这一次,是为了帮叶饮辰查案,那么……以后呢?


    林安向后靠上车壁,任心事翻涌,可听着对面沉稳的呼吸声,不知不觉间,便安然沉入梦中。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呼吸也渐渐平稳,愈加绵长。


    四周愈发寂静,一双眼睛在黑暗中悄然睁开。他缓缓起身,从她对面,坐到了她身旁。


    她斜倚的轮廓在他眼中愈发清晰,近得他只要一低头,就能嗅到她发间淡淡的气息。


    他抬起手,在距离她唇畔一寸处停顿了片刻,然后缓缓探去,指尖精准地触碰到那柔软的位置——没有半分偏差,仿佛黑暗根本无法遮挡他早已铭记于心的方向。


    压抑许久的渴望蓦然放大,在静默中疯狂燃烧。他的手指微微一颤,却迟迟不愿离开,轻轻摩挲着,仿佛在贪恋一场从未拥有的亲昵。


    他俯身靠近,她的气息扑在他唇畔,酥麻灼烫。他的呼吸无法控制地重了一瞬,胸腔起伏,一点一点逼近那条不该逾越的界限。


    他的唇轻轻颤动,只差一寸。


    毫厘之间,停顿许久,他终于闭了闭眼,喉结轻动,缓缓退了回去。


    他轻轻喘息几声,坐直身形。良久,再次伸出手去,却是轻轻揽住她的肩膀,让她靠在了自己肩上。


    一夜无眠。


    ……


    林安在一阵清脆的鸟鸣声中醒来。


    低头一看,只见自己身上盖着一件熟悉的长袍,正是陌以新昨夜所穿的那件。


    布料上还残留着他的气息,让人不由自主地心头一暖。


    可紧接着,又化作一股说不清的怅然。


    林安收起心绪,掀帘跳下马车。


    陌以新站在车前,而对面的古树下,却意外多了一匹系着缰绳的马,旁边还坐着一个人——叶饮辰。


    叶饮辰一瞬间跳了起来,迎面快步走近,一股脑儿道:“你什么时候出的门?今早我去你房里给你换药,发现你不见了,你不知道我会担心吗?”


    “呃,我昨夜出门散步,偶遇大人,大人想起一些线索,我们便来这里守了一夜。”


    林安说着,转向陌以新,将衣袍递了出去,轻声道:“谢谢。”


    陌以新沉默接过,许是在马车里没休息好的缘故,神色略显晦暗。


    叶饮辰极为自然地拉住林安伸出的手臂,缓缓将旧纱布拆了下来,行云流水般地上药,重新包扎,动作轻柔而利落。


    便在此时,一阵马蹄声自远而近。


    萧濯云驾着马车赶到,“吁”地一声翻身下车,目光一扫——


    叶饮辰正低头为林安包扎,陌以新站在一旁,神色不辨喜怒。


    萧濯云嘴角动了动,权作没看见,轻咳一声,道:“以新兄,又有新线索了吗?”


    马车帘被掀起,楚盈秋也跳下车来,一脸狐疑:“为何要我们来这庵堂?”


    陌以新并未多言,转身拾阶而上,抬手敲响庵堂的大门。


    开门的仍是昨夜那位师太,她看到陌以新,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道:“施主,贫尼昨夜应当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陌以新道:“在下只想请师太将一物转交忘音,剩下的,便由忘音自己决断。”


    师太轻叹一声,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陌以新忽而转身,沉声道:“公主,请将老嬷嬷给你那片金叶子交给师太。”


    “啊?”楚盈秋错愕,她只是好奇来看热闹的,却没想到这里面还有自己的事。


    她愣了片刻,才不明所以道:“为何?难道那位邢稳婆就在庵堂里?”


    陌以新只道:“一试便知。”


    楚盈秋看向萧濯云,在他面上看到了同样惊诧的神色,她想了想,还是从袖中取出那片金叶子,递向师太。


    师太伸手接过,也不多言,转身又回了庵里。


    叶饮辰刚为林安包扎完毕,两人一同跟上前来,方才几人的对话却不曾落下。


    林安心中愈发惊疑不定,昨夜陌以新说过,他所要找的忘音,并不是什么稳婆,而是老夜君的情人,可她……和七公主的嬷嬷又有何关系?


    在众人的疑惑和等待中,师太再次来到门前,双手合十做了一礼,道:“几位施主请进,忘音在枯木堂等候客人。”


    林安眸光一动,昨夜还笃定拒绝的师太,竟如此轻易让他们去见忘音。方才那片金叶子,究竟是什么东西?


    枯木堂是素尘庵深处的一间佛堂。


    师太将一行人带到堂前,便径自转身离去。


    枯木堂的门敞开着,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燃香。


    堂内,一个女子背对房门,跪坐在佛像之下。她虽穿着一身佛衣,却并未落发,一瀑青丝自肩头柔顺铺下,几乎要垂落在地。


    陌以新走在前面,率先迈入堂中。


    许是听到脚步声,女子缓缓开口:“嬷嬷,你来了。”


    陌以新道:“忘音师太。”


    这道声音,显然与她心中所预期的截然不同。她浑身一僵,蓦地转过头来,带着一脸惊诧。


    而后,她缓缓站起,盯着陌以新,防备道:“你是何人?何人让你来找我?”


    此时,其他几人也跟着走入佛堂,陌以新向旁迈开两步,将身后几人让了出来。


    林安甫一站定,便见这女子身形巨震,手中那枚金叶子“啪”地一声掉在地上,而她美目圆睁,似乎震惊到了极致。


    她先是不由自主地向前靠近两步,又踉跄着向后退却,直到撞上身后的佛案,才停下脚步,倚在案上轻轻喘息起来,眸中已蓄满热泪,婉转流光。


    林安讶然之际,才开始打量面前这位身穿佛衣的女子。


    她虽衣着朴素,也未施粉黛,却仍是玉面桃腮,肤如凝脂,容色如朝霞映雪,在素净佛堂之中,也自光艳逼人。


    昨夜,陌以新向师太打听时,说她约莫四十年岁,可此时看来,这女子眉眼如画,肌肤细腻,神韵中还带着几分少女情态,说她三十岁也不为过。


    林安暗暗惊叹,难怪陌以新只提一句“容貌极美的女子”,那位师太便知是忘音——眼前这位忘音师太的容貌,的确极为出众。


    而且隐约间,林安又觉得,这张脸似乎有几分眼熟。


    几人都不明所以,只觉这位师太不知为何,反应如此强烈,以至失态。


    叶饮辰却上前几步,俯身拾起方才从女子手中掉落的金叶子,诧异道:“这是……”


    林安听陌以新讲过他们追查稳婆的过程,便回答道:“这是七公主身边一位嬷嬷给的。”


    “怎么可能?”叶饮辰眉头微蹙,神情显然不信,随即伸手探入怀中,取出一样东西。


    众人注视着他的动作,几乎同时一惊——他从怀中取出的,赫然竟是一片一模一样的金叶子!


    金色的,银杏叶。


    林安瞠目,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轰”地炸开,撞破重重迷雾。


    在解释那独特的双叶图案时,叶饮辰曾告诉她,这片普通的树叶,代表叶笙自己,而这片银杏叶则代表他,因为银杏,是夜国王族的标志。


    她也曾听陌以新提起老嬷嬷给的“金叶子”,但直到此刻亲眼看见,她才恍然知晓,这片金叶子,居然也是银杏叶的形状!


    叶饮辰神色凝重,看向林安:“你可还记得,离开桐君家之前,我本想给他妻子留下一件信物,让她日后有难处时拿着它找人帮衬,只是可惜,她没有收下。”


    他顿了顿,举起手中的金叶子,“我原本要给她的信物,便是这片金叶子,这是夜国王族之物。”


    林安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觉脑中惊雷轰鸣。叶饮辰的话,无疑更加验证了她的猜测。


    夜国王族之物,却出现在了七公主嬷嬷的手中。


    线索,正一环扣一环地,向着某个惊人的秘密收束而去。


    楚盈秋此时也走上前,从叶饮辰手中拿过两片金叶子,反复对比,喃喃道:“真的一模一样……可是不对啊,老嬷嬷说,这是我娘留给她的。”


    堂中几人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不可思议的神色。


    再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忘音师太,此时已是以手掩面,无声流泪。


    楚盈秋看了看忘音师太,又看了看手中两片一模一样的金色银杏叶,莫名感到心乱如麻。


    她推开身边几人,跑到陌以新面前,声音微微颤抖:“你快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陌以新眸中带着几分怜意,缓缓道:“这位忘音师太,便是安阳长公主。”


    “什么!”数道声音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


    楚盈秋却是呆呆站在原地,一双小鹿般的眼睛无辜睁着,却失去了平日那份灵动的神采。


    萧濯云两步走近,扶住楚盈秋的肩膀,坚决道:“这怎么可能!安阳长公主早在十七年前生下盈秋时,便难产而去了。”


    陌以新却没有回应这个疑问,只是神色平静地接着道:“而安阳长公主,便也是老夜君当年在景熙城的爱人。”


    此言一出,佛堂之中霎时死寂。甚至连方才那样的惊叫声也没有,空气好似凝固。


    所有人无声地张着嘴,只感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方才那句话还未消化,转瞬又响起了更加令人难以置信的平地一声雷。


    而站在最中央的楚盈秋,脸色苍白如纸,仿佛整个人都被抽去了魂魄,只能机械地站着。


    良久,萧濯云才难以置信道:“以新兄,你究竟在说什么!咱们不是已经查到是翊王府了吗?”


    “那么,咱们是如何查到翊王府的?”


    “自然是因为咱们在查架阁库时发现,档案中缺了二十年前那一本;而后追查到曾为翊王世子妃接生的邢稳婆,她却连夜搬了家。显然是有人千方百计阻挠调查,所以总是抢先一步毁掉了我们要找的线索。”


    陌以新缓缓点头,眉头却轻蹙着:“恰恰就是在这个过程中,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他拿走一本二十年前的档册,反而让我们将目标锁定在二十年前。他安排邢稳婆连夜搬走,反而让我们锁定了翊王府。


    一步又一步,他总能抢在我们前面毁去‘线索’,却反而让我们的目标越来越明确,越查越坚定。回想整个过程,我不得不质疑,这种做法,未免太像此地无银三百两。”


    萧濯云神色微变,喃喃道:“你是说,我们所调查的路线,都是他有意误导所致?”


    “不错,他看似在抹去证据,实则却更像是在有意放出‘诱饵’,将我们一步一步引入他铺好的路线,再将这条路堵死,让我们以为线索终结,查无可查,案子也就止步于此。


    而翊王府,从头到尾都像是个被人扔出来的幌子,用来吸引我们的视线,替真正的那个人,挡住了所有目光。”


    林安心中已然明了。


    陌以新一开始的调查目标,便是要找过去十到二十四年之间,楚朝贵族中发生的不寻常之事,尤其是涉及嫁娶、休弃、生子等事宜。


    七公主在十七年前出生,长公主又是在生产时难产离世,本也符合这个时间段,可是,这件事他们早都知晓,七公主与大家更是熟悉,所以即便翻阅档案时看到相关内容,他们也早已先入为主,根本不会多想。


    而与此同时,又蹊跷地缺失了一册档案,他们自然而然便会将注意力放在这里了。


    而那个人的选材也极为用心——二十年前的皇室宗亲中,还真的被他挑出了一桩确有可疑的旧事。所以,他单单拿走这一本记载,几人便顺理成章地被他牵着鼻子走了。


    想通这一切,林安心中却愈发沉重——


    那个暗中布棋、处处引导他们走向歧路之人,竟能对皇室宗亲的陈年旧事,桩桩件件了如指掌,甚至清楚到能随手编织出一条几乎无懈可击的假线索。


    这样一个人,又会是怎样的身份?


    萧濯云脑中千回百转,终于忍不住道:“就算引向翊王府的路疑点重重,又怎会绕到安阳长公主那里?长公主曾倾慕我父亲,只因种种原因未能如愿,所以才留下遗愿,将盈秋许配于我。她……又怎会与老夜君有什么牵扯?”


    他实在想不通,长公主既有夫君,还有倾慕之人,又怎会再成为另一个人的情人?


    “这正是最初让我觉得奇怪的地方。”陌以新却道,“许多人都知道,长公主为你和七公主定下娃娃亲,是为了在女儿身上成全自己当年的遗憾。


    可那日老嬷嬷却在无意间说,濯云是长公主当年深思熟虑,为七公主悉心择定的良配——老嬷嬷是伺候长公主多年的近身之人,怎会连主子的心思也记错?


    不过当时我想,也许是嬷嬷年纪大了,随口一说而已,便未细究。直到昨夜看见……”


    他没有说下去,在他袖中,还揣着昨夜帮林安拾起的白玉双叶簪。


    银杏叶,是夜国王族的标志。这一点,他早有耳闻,却从未见过那标志的具体模样。


    可是昨夜,他恍然惊觉,来自于叶饮辰的发簪,与来自于安阳长公主的金叶子,竟然是完全相同的银杏图案,甚至连脉络的刻纹,和边缘的弧度都如出一辙。


    那时他才忽然明白,这一切都不是巧合。


    佛堂中再次陷入一片寂静,所有人沉默着。可大家都已知晓,陌以新的推测并没有错。


    因为,眼前这位忘音师太的反应,早已证明了这一点。


    自看到他们走入佛堂那一刻起,她便如雷击般呆立当场,泪水夺眶而出。对于陌以新的推演,她默默听着,却没有半句否认和反驳。


    她只是以手掩面,泪如雨下,悲从中来,哀而不言。


    这一切,就是最清晰不过的承认。


    萧濯云双唇轻颤,心中早已有了答案,却还是固执地问出了口:“那、那个私生子……是谁?”


    陌以新轻叹一声,缓缓道:“她不是私生子,而是私生女。”


    几人的视线几乎在同一时间,下意识集中在了楚盈秋身上。


    而她,依旧呆站在原地,神情恍惚,仿佛根本听不见每个人的言语,只是本能地承受着这一连串冲击。


    陌以新接着道:“这件事是老夜君最大的秘密,若要隐藏一个人的身份,怎样才能最让人意想不到?我想,没有比颠覆认知,将女孩说成男孩,更出其不意的了。”


    这事本就隐秘,即便是那寥寥几个知情人,也都当那是个男孩。如此一来,哪怕有谁不慎走漏了风声,所泄露的,也永远只是一个不存在的“儿子”。


    这,才是真正万无一失的隐藏。


    林安看着怔忡的七公主,耳边响起了陌以新最初的推理——


    “也许那位女子,不但不是身世不好,反而很可能是身世太好,好到她的孩子不需要进入夜国王宫,也能获得同等卓越的教养和前程。”


    的确,她是先皇嫡出的独生女。


    而她的孩子,成为了楚朝最受宠的七公主。


    叶饮辰沉默地凝视着楚盈秋,眸色深沉如夜,许久未动。


    他难以相信,自己这些年来心中介怀,甚至敌视的那个“私生子”,竟是眼前这个妍姿俏丽的女孩。


    他闭了闭眼,回想起这个女孩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对他说话。


    那是在秋水云天毒杀案中,他带着林安找楚盈秋帮忙,向皇上禀报案情。那时,楚盈秋在他身前迟疑驻足,偏头说了一句——“我似乎……在哪儿见过你……”


    那是,他的妹妹?


    他说不出这是一种什么感觉。那句看似随口的轻语,原来竟藏着命运最深的一线伏笔。


    萧濯云仍旧扶着楚盈秋的肩膀,林安站在一旁,眼中也满是担忧。


    短短片刻之间,她所受到的震撼太多了——


    原来她的母亲没有死,原来她的亲生父亲是老夜君。


    原来她自小敬爱的那位战死沙场的“父亲”,与她毫无关系。


    原来她的母亲宁愿在这庵堂里躲了这么多年,也从不去见她一面……


    “为什么?”楚盈秋忽然开了口,声音轻得仿佛风中落叶,却倔强得不容忽视。


    她的双眼中满是迷茫,长长的睫毛早已被泪水打湿,却始终没有让那滴眼泪掉落,“为什么要装做自己死了?为什么不要我?”


    她没有任何称呼,但每个人都知道她在问谁。


    一直无力撑在佛案上的忘音,此时终于踉跄着上前几步,走到楚盈秋面前。她颤抖着伸出双手,想要捧起她的脸,却又不敢真的触碰上去,只无措地悬在半空。


    她用一种近乎央求的口吻道:“没有,我没有不要你……这些年来,无论是在恒王府,还是在宫中,哥哥始终准许你随时外出玩耍,后来甚至在宫外为你建了府邸,都是为了让我能有机会远远看你一眼……你从小到大的每一个样子,我全都不曾错过……”


    “皇帝舅舅也知道?”楚盈秋怔怔道。


    她的大脑早已一片空白,却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这些年来,皇帝舅舅对她那近乎纵容的宠爱,和姐妹们都不曾有过的宫外建府的殊荣,原来,竟是为了这样的缘由。


    “为什么啊!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几乎是在质问——


    第98章


    忘音双手无力地垂下, 声音轻颤:“因为我和你父亲,是真心相爱的。”


    叶饮辰眉心一跳,他隐隐觉得, 眼前这个女人, 没有说谎。


    “镇国将军府门第煊赫, 我与少将军沈焕之青梅竹马,早有婚约。可是,就在即将成婚的那一年,我遇见了夜南宫……”


    她语声低微,好似穿过了时间的雾,带着绵绵的哀伤。


    那时,先皇觉出端倪,警告她,镇国将军府世代忠良, 不容辱没。她虽执念难改, 最终还是听从圣意, 嫁入沈家。


    偏偏天意弄人,新婚不过两月,她在请平安脉时被诊出有孕。只有她知道,这是夜南宫的骨血。


    先皇震怒, 却也怜惜这个女儿。终究答允为她出面, 向镇国老将军私下提出和离,待过上两年,再安排她远嫁夜国。偏偏就在此时——沈焕之战死了。


    沈焕之留下一封绝笔, 竟是一纸早已签好的和离书。他并非不知,只是沉默接受,独自上阵, 为她成全一场体面。


    当时,那场战事本已接近尾声,却唯独少将军战死——若非心有死志,又岂会如此。


    “镇国将军府世代忠良,满门忠烈,只余这一个独苗,竟……父皇万分痛惜,更加震怒,又如何再去谈什么和离?父皇要我因‘伤心过度’而小产,为沈家守此一生,以恕此罪。”


    忘音闭了闭眼,声音微哑。


    “我答应了,唯一的请求,是要留下我和夜郎的孩子。可父皇不许,他说,沈家血脉不容玷污,沈家名誉更不容糟践。


    我跪在大殿上,一遍一遍哭求父皇,荣华富贵,前程命数,我都可以不要,唯独不能失去这个孩子。


    夜郎身为一国之君,也甘愿跪下求父皇成全。看着我们两个,父皇终于还是心软了。他问我,为了这个男人,我是否当真愿意放弃一切。我……点了头。”


    楚盈秋紧紧咬住嘴唇,强迫自己不能落泪,她明明拥有一对真心相爱的父母,却仍然做了十七年的孤儿。


    林安听着这对“苦命”鸳鸯的坎坷情路,忽然有些同情那时的先皇——自己平辈论交的好友,竟和自己的女儿珠胎暗结;而自己的女儿,不但愧对忠臣,还深陷于此不能自拔。


    陌以新那个“红杏出墙”的推理,果真料对了……可在所谓“红杏出墙”的风流秘闻之外,竟还压着另一条年轻的生命。


    “父皇说,若要两全,我唯有一‘死’。后来,父皇给了我一颗假死药。在世人眼中,我会难产而亡。我的孩子,名义上虽是沈家遗腹子,却会交由哥哥抚养,赐姓楚,不入沈家宗祠。


    我同意了。”


    忘音的面上有痛苦,有不舍,却没有一丝后悔。


    “夜郎本想接我去夜国长住,可父皇怕我被旁人所害,只有在楚朝,他才能护我周全,而我……也想离我们的孩子近一点。


    于是,在此后的七年中,我便住在父皇安排的清幽居所。夜郎只要得空,便会微服出行,来陪在我身边。我们度过了许多形影不离的日子,就像一对神仙眷侣。”


    她终于抬眼望向楚盈秋,语声带着哽咽:“唯一遗憾的,只是没能一起抚养我们的女——”


    “够了!”楚盈秋喝止了忘音的述说,声音虽在轻颤,神色却是决然,“原来,对你们来说,女儿就只是你们美好爱情的一抹点缀。可是对于我,你们却是我唯一的父亲母亲,明明双双在世,却让我做一个孤儿的父亲母亲!”


    “不是的,不是的……”忘音一时慌乱无措,年逾四十的她,仍然像一个没有长大的小女孩,“我和哥哥感情很好,我求了他好好照顾你,他会待你好的。”


    林安不禁叹了口气,皇上一直因为怜惜而对七公主格外疼爱,原来不是怜惜她母亲早逝,而是怜惜她有这样一对极不靠谱的父母……


    “你不要再说了!”楚盈秋向后退了一步。


    忘音浑身微颤,下意识跟上前,拉住了楚盈秋的双手,乞求道:“娘亲是疼爱你的,真的!世人常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娘亲决定假死时便在想,倘若生下的是男孩,父皇和兄长自然会保他仕途顺遂,前景无忧。可若是女孩,我却怕她遇人不淑,受了委屈。


    所以,娘亲查遍了景都所有显赫人家,发现只有当时的大将军萧砚一家,几代以来都从不纳妾,只爱重唯一的妻子,有如此家风,必定是后宅安稳,夫妻和睦。


    所以,娘亲才放出倾慕萧砚的传言,将你许给了萧家。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娘亲都是为你打算……”


    楚盈秋怔怔地回头,看向萧濯云,心中一阵恍惚。原来,她和他的缘分,竟也是眼前这位“母亲”精心的挑选与设计。


    楚盈秋倏然甩开忘音的手,猛地转身,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盈秋!”萧濯云唤了一声,连忙紧随其后。


    忘音双唇轻颤,不知如何开口挽留,可楚盈秋的脚步太快,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外。


    忘音的双手还悬在半空,仿佛在试图抓住什么,却都从指尖溜走。


    倏忽间,她双腿一软,仰面晕了过去。


    ……


    林安在庵堂里找了一圈,又跑到大门外,才看见叶饮辰独自坐在树下。


    他背靠树干,倚身而坐,目光不知落在何处,静默得像一尊雕像。


    她不禁叹了口气,方才只顾着和陌以新一起将忘音安顿好,又请了庵里懂得医术的姑子替她诊看,回头才发现叶饮辰不知何时也离开了。


    还记得在寻找桐君时,叶饮辰曾说过,他父亲常常很忙,不忙的时候也总微服远行,所以很少陪他。如今才明白,原来那些微服远行,都是为了远赴景都,去见那个女人。


    叶饮辰一直以为,父亲不过是有个不能见光的情人和私生子,却一下子恍然得知,原来他的母亲并不是父亲真正所爱之人,而他自己,也并非父母深情所生,更是因此才少了许多父亲的陪伴。


    他会是怎样的心情?


    “你还好吗?”林安走上前,坐在叶饮辰身边。


    叶饮辰手里捏着他那片金叶子,不知在想些什么,不答反问:“你觉得,我父亲是怎样一个人?”


    林安略一犹豫,摇了摇头:“我觉得,我还是不要说了。”


    叶饮辰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有什么不能说的?”


    “呃,反正不会是什么好话。”


    “刚好我现在对他十分不满,你帮我骂骂他,也能出一口气。”


    “真的?”


    叶饮辰点了点头。


    “好吧。”林安松了口,“明知和一个女子没有未来,还是让她有了身孕;明知自己已有妻子和儿子,还是一心都扑在了别人身上;明知那个人和他在一起的代价是舍弃女儿,还是让她这样做了……


    或许他们的爱情的确刻苦铭心,可是,抛却了道义和责任的爱情,便是害人精。”


    叶饮辰沉默不语。


    林安觑了一眼他的神色,试探着开口道:“其实,盈秋和你一样是受害者。或者说,她比你更加可怜,至少你是被父亲认过的孩子。”


    叶饮辰对于父亲私生子的态度,一直都明显带着敌意,对其的称呼大都是“那个私生子”,甚至还将他视作老夜君之死的嫌疑人之一。


    如今真相大白,那个所谓的“私生子”,其实是连自己身世都一直蒙在鼓里的楚盈秋。


    她的母亲确实分走了他父亲的爱,林安却不想看到叶饮辰将这种敌意延续到盈秋身上。


    叶饮辰仰头望向天际,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当初知道了私生子的存在后,我便想过,也许父亲时常微服出宫都是去看他,所以我对他有敌意,其实也有嫉妒。


    可方才,看到一直在流泪的忘音,和一滴眼泪也没有掉的楚盈秋,我忽然觉得,她并不像她的母亲,反而和我更相像些。”


    林安松了口气,连连点头:“是啊!盈秋单纯却不愚钝,率性又不任性,自信而不傲慢,真的是一个很可爱的女孩子!”


    叶饮辰斜睨她一眼,挑眉道:“原来我在你眼里这么好。”


    林安一噎,她原是担心他打不开心结,没想到他这时候还要自恋一通。


    叶饮辰看着她的表情,笑出声来,又漫不经心道:“还好我爹的私生女不是你,不然我可不给他查真凶了。”


    林安一怔,脱口道:“你说什么?”


    叶饮辰并不答话,只微笑看着她,清澈的眼眸中透出蛊惑人心的温度。


    林安将头转向一旁,沉声道:“说到查真凶,私生子的嫌疑也可以排除了。”


    叶饮辰轻笑一声,顺着她的话题道:“先前排除了桐君,现在又排除了‘私生子’,剩下的,好像就只有楚朝先皇了。”


    林安呼出一口气:“等忘音醒来,咱们再去问问,也许她还知道些什么。”


    ……


    傍晚,陌以新独自坐在枯木堂外的凉亭中。


    萧濯云仍陪着楚盈秋。安儿去找叶饮辰后,也一直没有回来。


    陌以新垂眸,那支白玉双叶簪静静躺在掌心——昨夜帮安儿拾起后,这簪子便一直在他这里。今日明明有机会归还,他却不知为何,没有开口。


    身后传来脚步声,陌以新不着痕迹地将簪子收回袖中,方才转身。


    来人是萧濯云。


    “是你啊。”陌以新语气平静。


    “你以为是谁?”萧濯云顺口一接,话出口却意识到不妥,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不言而喻,岂不是正中了以新兄的痛处。


    思及此,他连忙轻咳一声,道:“我来看看忘音。”


    “盈秋如何了?”


    “好些了。”萧濯云叹了口气。


    对于盈秋而言,案件的死者忽然就成了她的亲生父亲,他们所要追查的线索,又成了她死而复生的母亲……


    虽然她心里还是很想知道真相,却不知该如何面对忘音,不,应该说,是安阳长公主……所以才让他一个人过来看看。


    陌以新点了点头:“这件事对盈秋的确太过冲击,苦了她了。”


    萧濯云在陌以新身旁坐下,又叹了口气:“我也终于明白,为何我爹一开始就不让我们查这件事了。我爹在朝中位高权重这么多年,恐怕早已知晓些许隐情,他一向喜爱盈秋,所以也是为了盈秋好吧。”


    这件事的确太过出乎意料,老夜君的另一个孩子,居然会是盈秋。


    萧濯云到此时还是一脸的不可思议,又讷讷道:“还有那个夜国国君,忽然就成了盈秋同父异母的亲哥哥,我未来的……”


    萧濯云实在叫不出“舅兄”这个称呼,只感到满满的违和感。


    陌以新失笑摇了摇头,未置一词。


    萧濯云又忽然想到,陌以新会独坐在此,想必林安正与夜君在一起。自己自然是站在陌以新这一边的,如今却忽然与叶饮辰成了亲戚……


    自己这样一说,反而显得陌以新成了所有人中最无关的一个。


    萧濯云微微张口,想要解释几句,又怕自己多心反而徒增尴尬,一时哑然,干脆转移话题道:“对了,长公主还好吗?有没有提供什么新线索?”


    陌以新摇头道:“盈秋刚走,长公主便晕了过去。”


    “什么?”萧濯云一惊,“她没事吧?”


    “只是情绪太过激动,气血上涌,稍作歇息便没事了。”


    萧濯云总算松了口气,倘若长公主此时再出什么事,盈秋更加要经历大起大落的打击了。


    “施主。”身后传来女子淡淡的声音。


    两人回头看去,正是最初领他们入庵的那位师太。


    “忘音醒了,想见几位施主。”师太道。


    萧濯云眼睛一亮,立刻起身,又看见亭外不远处,叶饮辰和林安并肩向此处走来。


    叶饮辰正对林安挑眉笑道:“你瞧,我们回来的正是时候。我就说嘛,开阳山景致很好,多转一会不会耽误事的。”


    萧濯云偷瞄陌以新一眼,只见他也站起身,目不斜视道:“我们这便过去,有劳师太。”


    一行四人来到忘音歇息的房间。


    忘音一眼扫过,眸光黯淡下来。


    林安暗暗叹了口气,比起先前在枯木堂,他们中只少了盈秋一人。忘音自然明白,这是女儿还不愿见她,难免会有些失落。


    萧濯云挠了挠头,虽心中尴尬,还是先开口道:“长公主身体可好些了?”


    忘音的声音中带着几分疲惫:“我十七年前便已不是长公主了,还是叫我忘音吧。”


    她顿了顿,抬眼看向萧濯云,认真道:“你便是萧家二公子,看得出,你很关心盈秋。”


    萧濯云实在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好干巴巴道:“盈秋她……只是一时难以接受,再给她一些时间。”


    忘音轻轻摇了摇头:“这事原是我对不起她,即便她永远无法原谅我,也没有错。”


    她虚弱地咳嗽几声,又道:“你们……怎会知晓我在此处?”


    萧濯云看向陌以新,这个问题他也并不明白。


    忘音也随着他将目光转向陌以新,她当然还记得,就是眼前这个年轻人,率先揭破了她的身份。


    可如今世间知晓她所在的,总共也只有皇上和老嬷嬷两人。就算此人通过金色银杏叶推测出她和老夜君的关系,却又如何知晓她藏身在这庵堂之中?


    陌以新道:“七公主的老嬷嬷说,她此生只余一个心愿,便是能在临终前,再去一次开阳山上的庵堂。


    开阳山为皇家祭天之所,整座山皆在皇家势力的掌控之下。我想,若皇室要藏一个人,这里的确是绝佳之选,所以便来碰碰运气。”


    忘音终于恍然。老嬷嬷与她相伴多年,情义深笃,自然想要再见她一面。可眼前这个年轻人,竟然仅凭这样简单的一句话,便层层推演,想到了她的所在,真是后生可畏。


    忘音缓缓摇了摇头:“你有一点想错了,我之所以会住在这里,并非只因这里受皇室掌控,安全便利,更是因为,夜郎……他便是死在这座山上,所以我要离他近一点,一辈子守着他。”


    “什么?”叶饮辰惊叫一声,脸色倏然一变,“我父亲他……死在山上?”


    忘音微微一愣,看向叶饮辰。


    她打量着这张年轻俊朗的面孔,仿佛从他面上看到了几分熟悉的影子,喃喃道:“你便是……夜星回,他的儿子?”


    叶饮辰眉心紧蹙,虽然急切想听她再说下去,却没有出声回应。


    林安暗叹一声,盈秋不知该如何面对忘音,叶饮辰又何尝不是?


    她开口道:“忘音师太,他一直很想查清父亲的死因,如果你知道什么,可否告诉我们?”


    忘音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叶饮辰脸上。


    不知是因为他眉眼间与那个人的相似,还是因为听到那个人的死,忘音眼中又蓄满了泪水。


    片刻后,她摇了摇头:“我只知道他死在山上,其余却都不知。”


    叶饮辰忍不住道:“外界说他在景熙城病逝,你却说他死在山上。你口口声声说爱他,难道当年都没有追根究底吗?”


    忘音的泪水终究落了下来:“夜郎急病身亡的消息,是由父皇昭告天下,倘若我要追究,让世人都知道夜君是在楚朝祭天时被害,只会让楚朝被天下非议,甚至还会引发楚夜两国战端。


    我如何对得起父皇的疼爱,又如何对得起楚朝子民?”


    “也许就是楚皇杀了他呢!”叶饮辰冷然叱道。


    “不会的!”忘音断然否决,“父皇一向最疼爱我,他不会骗我的!父皇说,他也不知夜郎是被何人所害,可是事发突然,又状况离奇,为了不引发战事,只能以病逝公告天下。”


    叶饮辰与忘音的对峙使局面一时紧绷,谁也不再开口。


    陌以新此时道:“当初昭告天下之时,用的是老夜君的亲笔遗诏,既然事发突然,先皇又是如何得到那份遗诏的?”


    忘音一愣,喃喃道:“我不知道……”


    那个时候,她整个身心都因爱人的离世而遭遇重创,终日浑浑噩噩,以泪洗面,倘若不是还有一个女儿,她早已随之而去。


    在后来的岁月中,她的世界只剩下回忆,伤痛,与思念,又哪有心力去追查什么真相?


    陌以新又道:“你方才说,老夜君是在祭天时被害?”


    忘音怔怔地点了点头,仿佛往昔画面正一帧帧重现在眼前:“十年前那次祭天,夜郎自然也来了景都,他与往常一样,每晚都从行宫出来陪我。


    祭天前一夜,他说次日一早便要出发,不能留宿,刚入夜便回了行宫。离开时,他十分欢喜地告诉我,等祭天结束以后,要给我一份天大的惊喜。”


    忘音顿了顿,眼底的痛色骤然加深,“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那竟是我们的最后一面了……”


    陌以新微微蹙眉,沉声问:“什么惊喜?”


    “我……不知道。再也不会有机会知道了……”忘音以手掩面,回忆起那晚他离开前的笑容,泣不成声。


    若时光能倒流,她愿倾尽一切,只为留他多待片刻,不让他走向那场永别。


    房中静了下来,几人都没有想到,安阳长公主作为老夜君在楚朝最亲近的人,竟然只知晓如此模糊的信息。


    虽然她坚称先皇也不知情,但所谓“事发突然,状况离奇”,毕竟只是先皇的一面之词,更何况如此一来,那份遗诏反而更加无法解释。


    叶饮辰沉默片刻,冷然拂袖而去。


    “等等!”忘音忽然无力地喊了一声,“也许,你们可以去找一个人……”


    叶饮辰脚步一顿,却没有回身,亦没有开口接话。


    忘音喃喃道:“嬷嬷曾告诉我,她后来打听过,十年前的祭天那日,负责打扫九重台的小厮在那之后便被关了起来,直到皇兄继位后又过了几年,才被放出来。也许,他会知道一些事……”


    ……


    几人走出庵堂大门,门口一辆马车上,楚盈秋探出半个身子。


    明明有许多话想问,她却终究没有开口。直到此时她还是无法相信,面前几人中最陌生的那个,竟是与她有着相同血缘的哥哥。


    萧濯云走到马车旁,拍了拍楚盈秋的手背,安抚道:“一会回去的路上,我都讲给你听。”而后微微一顿,又轻声道,“开阳山不远,往后随时可以再来。”


    楚盈秋沉默地点了点头。


    叶饮辰已经从古树旁牵过自己栓在那里的马,利落地翻身而上,道:“回去后,我便命针线楼全力打探那小厮的下落。”


    陌以新也登上来时的马车,微一点头。


    计议已定,自然便要启程。


    林安站在原地,看了眼陌以新的马车。昨夜事发突然,他们二人同乘而来,可是此时,她却没有理由再坐同一辆马车回去了。


    她沉默片刻,对楚盈秋道:“公主,可否借我搭一下马车?”——


    第99章


    楚盈秋一愣, 正要点头,叶饮辰却一夹马腹,转瞬抵至林安近前。


    他俯身一捞, 准确无误地扣住林安左臂, 紧接着轻巧一提, 林安便凌空跃起,一眨眼的工夫已经稳稳落在马背之上。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待林安反应过来时,已经坐在了叶饮辰身前。


    “你做什么?”林安质问。


    “有我在,何须搭别人的车?”叶饮辰扬了扬眉,“驾!”


    说着,已经一甩缰绳,催马疾行而去。


    “慢点!这是下山路!”林安怒喝的声音在马蹄扬起的沙尘中迅速飘远。


    萧濯云看向陌以新,舔了舔发干的嘴唇, 踌躇道:“以新兄……”


    陌以新没有作声, 目光却没有移开。他站在原地, 看着那匹马疾驰而下。风拂起他的衣角和鬓发,山色沉沉,天光将他眼中那一抹暗光映得更深。


    良久,他才偏过头, 眉眼已是沉静无波:“走吧。”


    三人两架马车, 随着前方渐行渐远的单骑,也驶向了下山的路。


    “慢点!”林安抓紧缰绳,一个劲叮嘱, 可马显然并不听她使唤,因为在她身后,还坐着一个不断踢着马腹的叶饮辰。


    林安在马上艰难地回了下头, 想要吼他几句,却见这个家伙嘴角正疯狂上扬。


    “你到底在笑什么?”林安气结。


    “驾!”叶饮辰又催喝一声,嘴角毫不掩饰地噙着笑意,“从前你每次与我在一起时,只要陌以新一出现,你便跟着他离开。今天,终于反过来了。”


    林安一愣,心中五味杂陈。回想那一日,她和叶饮辰在“望舒坪”埋下心愿后,正巧遇到了从顾玄英处离开的陌以新。彼时的她,的确理所应当地回了府衙。


    那一路上,两人也是同乘一骑。当时的一路徐行,却与眼下扬鞭策马的一路风烟全然不同。


    “不如以后也都这样吧?”叶饮辰道。


    “怎样?”


    “跟着我啊。”叶饮辰声音忽轻,身下的马也终于渐渐缓了速度。


    “你又忘了?我不是叶笙。”林安道。


    两人安静下来,“哒哒”的马蹄声响在山间,长鬃在风中飞扬。


    此时已不似方才那般追风逐电的疾驰,林安也不再提心吊胆,反而有了种洒脱倜傥的快意,仿佛迎面而来的风也吹得恰到好处。


    日薄西山,一道残阳挂在前方的峰峦之间,将山谷染红一片。虽然即将被夜幕取代,却仍然散发着温暖跳跃的光芒,和煦而热烈,仿佛能将世间万物都融醉其中。


    双人一马的光影长长投射在地,竟像是奔着那片红霞追赶而去。


    林安轻轻闭上眼。虽颠簸在马背之上,她却在这许多天来,第一次感受到了内心的平静。不知是被夕阳治愈了躁郁,还是因为叶饮辰策马的速度,连烦恼也追不上了。


    “你在想什么?”叶饮辰在耳边道。


    “什么也没有在想。”林安仍闭着眼,眉间却渐渐舒展开来。


    “是不是忽然有点希望,时间就停在此刻?”


    林安一怔,睁开了眼,一时没有答话。


    “不用这样希望,以后会有更好的时光。”叶饮辰的声音轻快如风,“从前我心情不好时,便喜欢像这样纵马,马蹄一撒开,风一吹,整个人都会好了许多。”


    林安恍然明白,原来叶饮辰这般追风逐日地策马,不是故意整蛊,而是为了帮她排解心情。


    “谢谢。”林安道。


    叶饮辰轻轻一笑:“可这种排解只是治标不治本,真正的烦扰之源,只有靠自己去解。”


    林安默然,她的烦扰是因为求不得的情意,可叶饮辰呢?


    他父亲的死愈发扑朔迷离,今天更是又多出了父亲真爱的情人和一个陌生的妹妹。可他总是很快便能恢复如常,简直就像个没事人一般。


    一个有着七情六欲的人,究竟是如何让自己做到如此?


    林安摇了摇头,不再胡思乱想,换了话题道:“对了,那个小厮……真能找到吗?”


    叶饮辰笑道:“我苦心经营针线楼两年多,就是为了彻查此事。如今要找一个人,我想应该不难。”


    “可那小厮也不是傻子,他被关了好几年,自然知道是何缘故。如今虽被放出,也不可能将当年的事轻易吐露。”


    “我自有办法。”叶饮辰只淡淡一笑。


    没过几日,林安便知道了叶饮辰的“办法”。


    夜半三更,执素扛着一个扭动的麻袋,轻盈腾跃至郊外林间。


    落地一瞬,他随手将麻袋轻巧一抛,麻袋“砰”地一声摔在地上,里面滚出一个五花大绑的年轻男子。


    林间早有四人候着,皆是和执素一样黑衣蒙面的装扮,身形隐没于树影之间。


    执素对其中一人俯首一礼,而后,利落扯下男子嘴上捆着的布条,随即便又飞身而起,转瞬消失在夜色之中。


    这四人,正是叶饮辰,林安,还有传信通知而来的陌以新与萧濯云。


    林安看着被捆得结结实实的男子,想起自己也同样被执素扛过,蒙面下的嘴角猛地抽了抽——原来,执素对自己真的已经很客气了。


    地上的男子惊恐万状,四个黑衣蒙面人围在面前,好似来自地狱的勾魂使者。


    他想要高声尖叫,却知这夜半荒郊,恐怕不但喊不来救兵,反而会激怒这几人,让自己更不好过,只得将喊声强行吞下,小心翼翼道:“几位壮士……想要什么?”


    叶饮辰上前几步,蹲身靠近,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在男子面前信手比划两下,沉声道:“刀子不长眼,倘若你答不出我的问话,只好是三刀六个洞。”


    虽然看不到他蒙面下的神情,却分明能感觉到他语调中那阴冷的笑意。


    林安嘴角再次一抽,还记得之前凤鸣湖一案,查到五年前的空宅时,叶饮辰便提议将杨致远绑来拷问。


    现在看来,这个家伙还真是言行一致……


    男子猛地一个哆嗦,连连点头道:“壮士请问,壮士请问。”


    叶饮辰一字一句道:“十年前祭天,你负责打扫九重台,那一天,你看到了什么?”


    男子浑身一僵,仿佛被死死钉住一般,方才还连声答应,此刻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叶饮辰捻着匕首,在男子喉结处轻轻划过,淡声道:“我们穿成这样,自然是要隐秘行事,你若说出来,我们自不会让旁人知晓。可若你不说……”


    他没有说下去,眼中一片幽深死寂,周身散发出凛然的杀意。


    林安一怔,这是她第一次在叶饮辰身上感受到这样的气息。这不是恫吓,而是一种只有真正杀过人后,才会有的杀意。


    “不要,不要……”男子吓得涕泗横流,两股战战。


    眼前之人的气息绝非虚张声势,他丝毫也不怀疑,倘若自己稍有迟疑,这把匕首便会贯穿自己的咽喉。


    “我没多少耐心。”叶饮辰冷冷站起身,手腕一抖,将匕首不耐烦地一抛。


    锋刃落地,正插在男子脚边,直挺挺颤着。


    他分明扔了匕首,周身的狠戾与阴冷却愈发骇人,压迫得男子更加瑟瑟发抖。


    倏忽间,男子只感到裤管一阵湿热,竟吓得尿了裤子。


    “我说,我说!”男子哭道。


    叶饮辰向后退开两步,淡淡道:“讲。”


    “那日……那日清早,天还没亮,我就扫完了九重台。结果,距离祭天开始还有半个时辰时,我忽然发现扫帚上的穗子不知何时少了一绺。


    我心里一慌,生怕是无意间落在了九重台上,连忙又跑过去查看。


    谁知才走到远处,就见那九重台正中的燔柴炉上,好像有个什么东西……”


    男子事无巨细地讲述着,喉头不自觉滚动了一下。十年过去了,他仍旧记得如此清晰,显然,那一天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他所说的燔柴炉,林安倒也知晓。那日忘音晕倒后,叶饮辰拉着她游山,两人一同去过九重台。


    九重台位于山巅,是一座气势恢宏的大型圆台。顾名思义,由九层同心圆台堆叠而成。最下层直径二十丈有余,最上层直径九丈,每层四面各有五级台阶,取“九五之尊”之意,四周环以白玉石栏,高贵庄严。


    从台底到台顶,约莫有两层楼高。


    台顶正中有一燔柴炉,是一个比人还要高的巨大圆柱形炉子。高九尺,直径七尺,左右两侧各有九级台阶,可攀至炉顶。


    炉顶也是一个平台,中央设有一尺余宽的圆形孔洞,向下连通炉膛内生火之处。


    祭天开始时,要先将一头刳净牛犊供于炉顶平台之上,由掌燎官点燃燔柴炉,将敬天之意通达天神,祈福四方。


    可是,在祭天前,炉子上本应空空如也,又会有什么呢?


    男子仍在讲述着,声音逐渐颤抖,面上愈发露出惊恐之色:“当时我并未多想,便走上台阶查看,结果——”


    他咽了口唾沫,几乎是哆嗦着说出下面一句:“结果燔柴炉顶上,竟是一个身首异处的尸体……”


    “什么?”叶饮辰猛然出声,身形微震。


    这具尸体是谁,已经不言而喻。


    男子哭道:“那具尸体俯面趴在燔柴炉顶,就像是被斩首后倒地的姿势。在头颅与身体之间,原本是脖颈的位置,此时却插着一把虎头刀,将头颅与身体生生分割开来,刀锋深深嵌入炉顶的砖石缝中……”


    那一年,他才十几岁,这恐怖的一幕,成为他至今都挥之不去的阴影。


    叶饮辰向后跌了两步,身子被一双纤细却坚定的手扶住,是林安。


    林安看着他,神情有些担忧。调查父亲之死,本已是沉重之事,而眼下更又突闻,父亲竟是死无全尸,身首异处……


    饶是他再处变不惊,也难免收到冲击。而如此惨烈的死状,又怎会是“急病身亡”?


    地上的男子见叶饮辰神色剧变,也不知是否还要再说下去,一时手足无措。


    “继续。”叶饮辰哑声挤出两个字。


    男子唯唯诺诺地接着道:“燔柴炉顶上满是血迹,我吓坏了,连滚带爬地跑下去,一路奔回山道。彼时先皇仪仗早已上山,只因前序礼制尚未完毕,暂未登顶九重台。我找到亲卫首领,悄悄禀报了此事。


    大人深知事关重大,连忙带人先行查看,而后便急报了先皇。再然后,整个祭天流程都停下了。


    后来我才听说,祭天队伍集结之时,便发现夜君缺席,只是吉时耽搁不得,仪仗还是按时启程了。


    而我在燔柴炉上所见的尸首,竟然……竟然就是夜君……”


    叶饮辰双拳紧攥,咬牙道:“再后来呢?”


    男子哭着摇头:“再后来,此事要封锁消息,除我之外,其他知道此事的都是先皇心腹,所以,我被关了起来。后来,皇上登基,又过了几年,夜国也换了两任国君,此事早已淡去,我才被放出来。”


    林安心中一动,此人目睹了如此骇人的场面,竟还未被灭口,足见先皇与皇上虽手握重权,却并非草菅人命之辈。而这个男子虽然被关数年,也着实算是命大了。


    陌以新此时道:“你清晨打扫完九重台,是何时离开的?距离后来折返发现尸体,中间相隔多久?”


    男子拭了把冷汗,道:“卯时前便打扫完了,约莫半个时辰后折返的。”


    也就是说,那具尸体,正是在这半个时辰中,出现在九重台上的。


    而尸体被发现时,距离祭天仪式正式开始,也只有短短一炷香的时间了。


    陌以新又问:“尸体可有其他异常?”


    “我、我没敢细看……”男子哆嗦道,“不过后来先皇传我问话时,我听到随行太医对先皇禀报,说尸体上没有其他伤痕。”


    叶饮辰上前一步,冷冷道:“都说完了?可有遗漏?”


    男子吓得一个激灵,生怕自己哪里说漏了,忽然又叫道:“还有,还有,听说那天山上有一个侍卫失踪,可能是撞见了什么,被杀人灭口了……”


    想到自己若早折返片刻,便有可能落得同样的下场,男子背后又冒出阵阵冷汗。


    叶饮辰沉默不语,男子忙又跟着道:“说完了,我知道的真的都说完了!”


    “今夜之事,你最好不要向任何人提起。”


    男子忙不迭点头:“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小人还想活命!”


    叶饮辰单手放在嘴边呼哨一声,只片刻,执素又飞了回来。


    他有条不紊地将男子重新捆好,装回麻袋之中,扛起来轻身腾跃而起。


    林间顿时恢复一片寂静,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几人这才摘下蒙面,夜间的空气愈发透出凉意。


    林安看向叶饮辰,目光中是关切的询问。


    叶饮辰面上仿佛凝了一层冰,察觉到她的眼神,只道:“我没事。”


    陌以新看着林安目光投去的方向,眸中似被刺痛。在人群中,他早已习惯先去搜索她的身影,他们的视线总能在半空交汇,四目相对的一瞬,便是默契无声。


    而现在,她的眼光看向了另一个人。


    叶饮辰转过身来,眉心紧锁:“如今更加可以确定,我父亲果真是为人所害。当年送回夜国的所谓遗体,根本只是替身而已。”


    陌以新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道:“据忘音所言,先皇是为了不引发战事,不得已才以病逝将此事压下。”


    林安思索道:“那也就是说,先皇从天牢调出那名与你父亲年岁、身形都相近的死囚,便是为了替换遗体,从而伪装成病逝?”


    叶饮辰的神色愈发凛然:“移出死囚发生在我父亲出事前半个月,可见此事是先皇早有预谋,他便是杀害我父亲的真凶!”


    “等等。”陌以新此时开口,“凶手将死者陈尸于燔柴炉顶,还布置成那样一副骇人景象,手段极其张扬,几乎有恃无恐。若非那个偶然折返的小厮,此事早已举世哗然。


    倘若真是先皇所为,他后来又为何想方设法封锁消息?前后所为,自相矛盾。”


    叶饮辰虽因父亲的惨死而情绪激荡,却非蛮不讲理之人,方才一时意气下定结论,此时却也不得不承认,陌以新所言的确有理。


    他深深吸了口气,沉声道:“那么天牢死囚之事又如何解释?”


    陌以新摇了摇头:“此事并不简单,在那些显而易见的疑点之下,还藏着更多难解之处。最首要的问题是,老夜君究竟是在何时何地遇害的?


    他前一夜才与忘音分别,次日一早便未现身祭天。若他是在山上被杀,那他有何理由撇开队伍,独自先一步上山?可若他是在别处遇害,凶手又是如何将尸身带上山的?”


    依礼法,祭天队伍到开阳山脚便要弃马下轿,步行登山,只有皇上、皇后与太子可以乘辇。可即便是辇,也藏不下那么大一个成年人。


    陌以新继续道:“第二个问题,凶手为何要留下虎头刀,制造出如同斩首处决一般的现场?如此含有宣泄情绪的杀人手法,往往是仇杀,何人会与老夜君有如此深仇大恨?”


    陌以新没有说出口的是,燔柴炉本是放置祭品牛犊之处,凶手却将老夜君陈尸此地,说是宣泄怨恨已太过轻巧,这根本就是将人比作牲畜,彻头彻尾的羞辱。


    “我父亲怎会在楚朝与人结怨……”叶饮辰眉头紧锁。


    “还有,我们这几日查遍了对于那次祭天的记载,档案中说,祭天之所以中途停止,是因为老夜君突发恶疾骤然离世,先皇在开阳山上随即公示了老夜君的亲笔遗诏,后来第二日才将祭天仪式重新完成。


    将这些官方记载与小厮所言两相对比可见,先皇在得到老夜君被害的急报后,几乎是立即拿出了遗诏,这又是如何做到的?”


    叶饮辰语气更为低沉:“那么,这些要从何查起?”


    萧濯云略一犹豫,道:“祭天当日,山上有数位将领负责带兵巡查与护卫,其中一个便是时任大将军的我父亲。那天,父亲麾下有一兵卒失踪,追查许久,却始终没有下落。


    现在看来,此人应当正是那小厮口中失踪的侍卫。


    也许,我可以试着去问问父亲,他毕竟参与过追查,想必知晓一些事。反正盈秋的身世我们已经翻出来了,我想父亲也不会再反对我们查下去。”


    叶饮辰沉默片刻,道:“多谢。”


    林安向萧濯云问道:“盈秋近日可好些了?”


    “好多了,这几日,她每日都去照看嬷嬷,也将与母亲相见之事告诉了嬷嬷,嬷嬷也一直在开解她。”


    叶饮辰默默听着,沉吟道:“今日听到的这些事,先别告诉她。”


    萧濯云一怔之下方才明白,叶饮辰是在护着这个妹妹,不愿盈秋知晓亲生父亲那般惨烈的死状。


    萧濯云会心一笑,却摇了摇头:“盈秋宁愿吓哭,也会选择知情。”


    叶饮辰一愣,目光微动,终是轻轻点头。


    ……


    次日,相府。


    萧濯云估摸着下朝的时辰,来到父亲书房拜见,身边跟着双眼微红的楚盈秋。


    果然如他所料,盈秋听他讲完当时的情形,没忍住哭了一通,却还是要坚持跟着查下去。


    书房中,丞相正伏案忙于公务,闻声抬头,看见两人,便皱了皱眉:“公主怎地像是哭过?”


    楚盈秋微微低下了头。


    丞相顿时双眉竖起,一拍桌案:“是不是这个逆子又令公主不悦了?”


    萧濯云险些崩溃。


    楚盈秋忙道:“不是的,不是濯云的错……”她略一犹豫,抬眸望向丞相,语气一瞬收敛,“丞相,我……我知道我的身世了……”


    萧丞相一怔,片刻后才叹息一声:“你们……唉,又是何苦。”


    “我的亲生父亲,是十年前死于开阳山九重台的老夜君。”楚盈秋一字一句道,“丞相,我虽从未见过父亲,但身为女儿,还是想为他查出当年的真相。”


    萧丞相面色微变,讶异道:“你们怎知他死于何处?”


    萧濯云接话道:“父亲,我们一直在调查此案,已经有了些眉目。但当年先皇为了免于争端,将事情压下,许多内情我们无从得知,唯一的办法,便是找当年的知情人询问。


    父亲,我们知你是那日巡防将领之一,后来还亲自调查了兵卒失踪一事,所以我们来求问父亲,对于那件事,可还有何了解?”


    萧丞相眉心微蹙,沉默不语。


    楚盈秋上前一步,诚恳道:“伯父,求你将知道的事告诉我们。”


    良久,萧丞相又深深叹了口气:“濯云,为父上次便对你说过,不要追查此案。你再去告诉以新,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十年,查不了,也不该查,为父绝不会害你们。


    继续查下去,对你们没有任何好处,只会造成伤害。”——


    第100章


    “伯父究竟知道些什么?”楚盈秋急道。


    萧丞相摇了摇头, 又道:“濯云,从前你要开酒楼也好,游手好闲也罢, 为父不管怎么说, 最终都由着你。可是这件事, 你听为父的罢。”


    “伯父……”楚盈秋带了哭腔。


    丞相见楚盈秋不甘的神情,终是面露不忍之色,缓缓开口道:“那个失踪的兵卒,虽然军阶很低,却是我亲信之人。我派人追查许久也没能找到,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些年来,我一直托人关照他的家人。”


    他说到此处,眉目中浮出淡淡愧色,又道:“至于其他的, 当时事发突然, 状况离奇, 我的确并不知道什么,即使你们去问皇上,也会是相同的答案。”


    萧濯云将这些话默默记在心里,道:“多谢父亲。”


    丞相欲言又止, 似要再劝, 却知这几个孩子都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终究也只是叹了声气。


    ……


    “咚咚”——林安敲响了叶饮辰的房门。


    很快,门从里面打开, 叶饮辰出现在面前,挑了挑眉:“这是你第一次敲我的门。”


    “你没事了吗?”林安进门,试探问道。


    叶饮辰神情一滞, 道:“我早就猜测父亲是被人所害,昨夜不过是又知道了一些细节而已。”


    林安轻叹一声:“其实,如果你心里难受,可以说出来。”


    “说出来能如何?你打算怎样安慰我?”


    林安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一愣道:“和你聊天……”


    “倒也不错。”叶饮辰扬眉笑道。


    林安眯眼看他,狐疑道:“看你这个样子,好像一点也不需要安慰。”


    她还记得昨夜,叶饮辰明明因父亲惨烈的死状而情绪激荡,甚至前所未有地向后跌了几步。怎么这个家伙好像有个刷新按钮似的,第二天就又能从容说笑了?


    叶饮辰耸了耸肩:“可能是从来没人安慰我吧,要是指望这个,我早就抑郁而终了。”


    他虽仍是谈笑神情,林安心中却是一叹。


    她沉默片刻,嘴角勾起一个笑容,道:“以后需要安慰的时候,你就喊一声,叶饮辰加油!就是我在安慰你了。”


    “加——什么?”叶饮辰一脸懵。


    “加油,是我的家乡话,就是支持你的意思。”林安眨了眨眼,“跟我喊一次,叶饮辰加油!”


    叶饮辰神情诡异,犹豫片刻,却还是跟着林安念了一遍,末了仍觉古怪,噗嗤笑了出来。


    林安看着这么一个古色古香的古装美男,如同念咒一般,一脸别扭地喊自己加油,也禁不住笑得趴在桌上,半晌才一本正经道:“记住了吧,喊得越大声,就越有用。”


    叶饮辰无奈摇了摇头:“真不懂你哪来那么多奇怪的东西。”


    林安抿嘴偷笑,而后才想起什么,道:“我来找你是有正事的,你去弄两匹马,我想再去九重台看看。”


    叶饮辰若有所思,挑眉道:“很久没有人这样吩咐我去做事了。”


    林安一怔,似笑似叹:“总是忘记,你其实叫夜星回。”


    叶饮辰唇角微扬,又道:“为何要两匹马?”


    “一人一骑啊。”林安理所应当道。


    前几日,等针线楼寻那小厮的空档,她已在叶饮辰的指导下练了几回骑马。


    叶饮辰嗤笑一声:“今日要出城,还要上山,你才学了几次,我带你便是。”


    林安想要争辩,却知他所言有理,这也不是逞能的时候,便点了头。


    叶饮辰起身去做准备,走到门口,又不禁回头笑道:“以后再多教你几次,我们一人一骑,策马去玩。”


    ……


    九重台顶,林安再次登上高大的燔柴炉,感受却大不相同。


    燔柴炉顶的平台干干净净,每日都被清扫的一尘不染,谁能想到,这里竟曾横陈过一具鲜血淋漓的断头尸首。


    林安看向叶饮辰,他静静站在那里,神情平静得近乎漠然,看不出一丝波澜。可这里,毕竟是他父亲当年被陈尸之地。


    林安略一沉吟,道:“在这里,为你父亲烧一炷香吧。”


    叶饮辰沉默一瞬,没有拒绝,只道:“事先并未准备。”


    “去素尘庵借来便是。”林安提议,“反正就在半山腰附近,你去取来,我在这里等你。”


    叶饮辰思忖片刻,点了点头:“我很快回来。”


    叶饮辰的身影很快消失。


    林安独自站在燔柴炉顶,午后的阳光分外明亮,然而一阵风吹过,她还是感到一丝莫名的阴冷自脚底爬到脊背,细细密密,仿佛有无形的视线正从某处窥探。


    她低头望向脚下,眼前浮现出那具身首异处的尸体。十年前,就是在这里,虎头刀下,头颅滚地。


    林安咽了口唾沫,走下燔柴炉,在九重台上踱起步子。


    她脑海中生出的第一个问题是——这里,究竟是不是第一案发现场?


    倘若是,那么老夜君之所以缺席祭天,极可能是被人诱引至此。而那个能约得一国之君孤身前来的神秘之人,八成便是凶手。


    可若此处不是案发现场,那便是有人在别处将他制服或杀害,再带到这里斩首。那么,正如陌以新昨夜所言——凶手是如何将一个成年人运到山上,而未被人发觉的?


    如此花费心机将沉尸现场布置在这里,还摆出充满宣告意味的斩首姿态,又有什么特殊意义?


    林安四下环顾一周,他们方才上山的路径,自南面蜿蜒而来,而九重台的北面,则是山崖绝壁,了无生机。


    她忽而心念一动——莫非,在这看似绝路的山崖中,有什么隐藏的小路能够与山下连通?


    她思忖片刻,从九重台北面的台阶一路走下,来到台底的平地,又继续向外走,一步步靠近北面山崖,才站定脚步,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望了一眼。


    眼前,是一面陡峭的山崖,虽不至于垂直如削,却也险峻异常。嶙峋的巨石层层叠叠,遮遮掩掩,杂乱如兽脊,一眼望不到底。


    林安暗想,难道会有轻功极高之人,背着一个成年男子,还能攀着这些巨石,一路爬上山顶?


    等叶饮辰回来,便先问问他,轻功是否真能做到如此地步。


    正想着,忽然一滴冰凉落在脸上,林安伸手一摸——下雨了。


    此时已快入夏,淋着雨倒也不冷,林安没有将这雨水当一回事,又四下踱了一会,在旁边一块巨石上坐了下来。


    她双手撑着石面,将身体探出去些,视线在附近的崖壁上搜索,努力寻找可能攀爬上山的路线。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愈发密了。


    林安抬起手,想擦擦脸上的雨水,余光却不经意瞥见,自己方才手撑过的地方,似乎发生了一点变化。


    她一怔,低头细细看去,更加惊讶地发现,方才还是一整块灰白的石面,自己手撑过的这一小块,居然显出了一抹淡淡的红褐色。


    这颜色虽不鲜艳,却与周围石面原本的灰色格格不入。


    林安顿生惊疑,她想起前世在电视中看过的,若鲜血落在石头上,即便表面擦去,也可能有部分血液渗入石块的多孔结构,倘若日后再覆上湿润温热之物,石块表面便会显现出红褐色,有的甚至过上百年都会出现。


    而此刻,她手撑过的石面,便在雨水浸润之下,一点点“显形”了。


    这是怎样的巧合?仿佛旧日的真相,正借着这场雨,从沉默的石头中慢慢苏醒。


    林安看了看自己湿漉漉的双手,不可置信地抚摸着这块巨石,喃喃自语:“难道,这里曾滴过血迹?”


    这里是祭天的九重台,寻常绝不可能有血迹落在这里。


    那么,究竟是十年前的案发现场就在这崖边巨石之旁,还是当真有人背着死者,从山崖攀爬而上,经过此处时不慎滴落了血迹?


    林安站起身来,想要再到附近查看,却忽而听闻“嗒”地一声,像是极轻的一脚蹬地。


    有人?林安心中一惊,随之而来却是更深的骇然——这声音并非来自身后的九重台,而是来自山崖的方向。


    竟真有人能攀在那山崖之外?


    电光火石之间,林安无暇分析许多,只清楚一点——此人藏身崖外,一定来者不善。


    她立刻打算后撤,与山崖拉开距离,却在迈步的瞬间,忽然感到膝侧猛地一阵刺痛,整条腿顿时一软。


    毫无防备之间,她的身体骤然失去重心,直直向前扑去。而前面,便是深不见底的山崖。


    林安暗道一声不好,心中生出一丝绝望。她知道,即使自己侥幸躲过这一击,那人也会继续出手。更何况,她连这一下都没能抵挡,身体已经完全失去平衡。


    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就在这一刻,林安感到一只手猛然拉住了她的手,给了她一股向后的力量。


    叶饮辰如此及时地赶回来了?


    她来不及多想,只知这便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本能般地抓紧了这只手。而这只手,也决然地握住了她。


    向后的力量骤然加大,林安整个人被生生扯回,堪堪脱离了坠落的边缘。她还未及松一口气回头去看,便有一道身影从她身侧一闪而过,竟是向山崖外径直扑去。


    在这擦肩而过的一瞬间,林安看到了她在这个世界最熟悉的一张脸——


    陌以新。


    林安没有坠落山崖,她的心却在这一刹那轰然跌了下去。她颤抖着张开双唇,却因惊骇而失语。


    那阵急促的脚步声仍回荡在耳边——她忽然明白了,是陌以新,在远远看到她跌向山崖的那一刻,毫不犹豫地冲了过来。


    他的脚步从未如此快过,那是他要救她的决心。


    他的确拉住了她,却因疾冲的惯性和她坠势反拉的力道,无法控制地向前甩去。


    那股将她从死亡边缘向后拽回的力量,是他在那个时刻的全部力气。


    “大人……”林安颤抖着张嘴,却不知是否发出了声音。


    她没有去想陌以新为何会在这里,也没有去想他为何会以命相搏来搭救自己。


    恐惧与绝望已将她吞没,她的眼前一片黑暗。黑暗中,她只看到一个笑容,紧接着,便感到方才还紧紧握住自己的那只手,此刻在迅速挣脱。


    “不要——”林安尖叫一声,猛地反握住陌以新的手,不让他有机会逃开。


    “放手!”陌以新熟悉的声音响起。


    林安自然毫不理会,回过神来的她已经全神贯注,方才那股力道和片刻的缓冲让她得已稳住身形,她一意孤行地抓紧了陌以新的手。


    陌以新的身体已经完全跌出崖外,而林安在随他一起向外冲去的瞬间,用左手奋力抓住了巨石底部的一处凸起,一只脚也及时勾住了地上的一根藤条。


    虽然半个身子也滑到崖外,却让两个人的身形终于停在了这里。


    林安使出了全部的力气,感到右臂撕裂般的疼痛——那处刀伤刚快要好,恐怕因为巨大力道的拉扯,血肉又被活生生撕开了。


    右臂上的纱布已经因为雨水的冲刷和肌肉的紧绷而松脱,一寸寸滑落,露出的伤口在风雨中鲜血汩汩,染红了她的袖口,也染红了她紧握着的那只手。


    “安儿,放开。”陌以新沉声道。


    “不要!”林安咬牙喊出。


    石头表面本就光滑,被雨水打湿后更是容易脱手,林安右手紧紧抓着陌以新的手,左手拼尽全力扳住石头上的凸起。


    她知道,如果只靠脚下勾住的一根藤条,很难支撑两个人的重量,所以她必须拼尽全力不放手。


    “大人,你抓住我!”林安喊道,几乎是在哭求。


    陌以新的手早已完全放开,丝毫不再用力。


    雨水让手心愈发打滑,她的左手已近麻木,腿也蹿了筋,仿佛每一根筋骨都在撕裂。饶是拼上全部的意志力,也不知还能再撑几秒。


    陌以新的声音在下方响起,明明是在极尽凶险的一刻,他的声音却无比温柔:“安儿,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我从未想过要伤害你。如果有,对不起。”


    “你说什么?”林安不明所以,只继续拼尽全力。


    陌以新一手摸向怀中,取出了他不知出于何种心态而私藏了几日的白玉发簪。


    他在滂沱雨幕中抬头望向她,轻轻一笑,温柔得近乎不真实:“这发簪本是你的,抱歉,如今要被我弄丢了。”


    “什么?”林安已经快要脱力,只凭着本能做着最后的支撑。


    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实在撑不住要放手的那一刻,她放开的一定只有左手。


    下一刻,林安看到陌以新举起另一只手,长长的发簪向上一划,伴随着一道冷光,准确划到她右臂的伤口,深深刺入。


    “不要——”林安绝望地嘶吼。


    猝不及防的剧烈疼痛让肌肉产生了本能反应——她的右手,有了一瞬间的脱力。


    就在这一瞬间,陌以新连带着那根发簪,一起向下坠落。


    他没有再开口说一句话,只深深地望着林安,仿佛要将这一刻永远铭刻在脑海,将她的模样烙进魂魄深处,哪怕过了黄泉,走过奈何桥,也不肯遗忘。


    “大人——”林安撕心裂肺地喊。


    她的脑中一片空白,从未有过的恐惧与绝望像巨浪一样将她吞没。


    右手中失去了那只手,她撑着地爬起来,几乎就要追着下去。心里却明白,如果自己也这样下去,他便再也没有一丝生还之机。


    “我要去找他,去救他……”林安浑身颤抖,喃喃低语,“他不会死,不会死……”


    她转过身,踉跄着跑了出去。


    方才的拉扯让她早已脱力,心底翻涌的痛楚更是让她双手双腿都抖得厉害。山风夹着细雨拍打在她脸上,右臂鲜血淋漓,方才勾住藤条的脚腕已经肿起,而这一切她都浑然不觉。


    她强迫自己支撑着身体,像疯了一般地跑着。


    她要下山,一定要找到他。


    从南面的山道一路向下,她几乎是拖着不听使唤的双腿。山路险陡,碎石湿滑,终于,在一个陡坡,她的脚腕再也承受不住,重重一崴,整个人翻滚着摔了下去,衣衫尽湿,满身泥泞。


    林安恍若未觉,像只受惊的兽,从地上挣扎爬起,一瘸一拐,继续奔去。


    “你怎么下来了?”前方忽然传来人声。


    林安脚步未停,只怔忡抬头看了一眼,是骑着马的叶饮辰。


    “吁——”叶饮辰下了马,两步跑到林安身前,双手扶住她的肩膀,一脸惊异,“你怎么了?发生了何事?”


    林安连连摇头,只道:“快去救大人,我要救大人!”


    “什么?”叶饮辰神色严肃起来。


    叶饮辰身后还有一辆马车,楚盈秋正探头出来,驾车的萧濯云此时从马车上跳下,蹙眉道:“以新兄怎么了?”


    今日陌以新提出登九重台查看陈尸现场,他们三人便一同赶来。


    路过半山腰时,他陪想开了些的盈秋去素尘庵找忘音,而陌以新则说先上去看看。


    此时却听林安说要救他,萧濯云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林安顾不上细讲,只道:“大人坠崖了!九重台北面的山崖通向哪里,我们快去救他!”


    她一口一个“救”字,像是只要说出口,就能将那不敢想的可能拒之门外。


    “什么!”萧濯云大惊,也顾不上询问前因后果,他飞快跑到车前,利落地解开马与车相连的绳索,一翻身跃上马背,沉声道:“北面山崖下是一片密林,快走!”


    叶饮辰伸手将林安一把拉上马,双腿一夹,马匹嘶鸣着跃出,溅起一路泥水,紧追萧濯云之后。


    楚盈秋在身后高喊一句:“我去找丞相带人帮忙!”


    ……


    雨早已停下,天空尚未破晓,密林中仍是一片昏暗。


    林安一手举着火把,拖着快要失去知觉的身躯四下徘徊,毫不停歇地寻找。


    她强迫自己不去思考,让大脑被一团纷乱紧紧占据,这样她才能有一丝力气喘息。


    “林安……”叶饮辰跟在她身边,想要接过她的火把,却被她避开。


    “林安!”叶饮辰轻喝一声,“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手臂的伤口完全撕裂,到现在还在流血。还有你的脚,走路都一直跛着,是不是也有伤?你先停一下,让我帮你看看。”


    林安恍若未闻,接着向前走,目光一寸寸扫过黑暗中可能的踪迹。


    “林安!”叶饮辰忽然上前,一把夺下她手里的火把。


    林安不得不停下来,面无表情地抬眼看他:“你干什么?”


    那双眼里没有焦距,没有情绪,甚至没有一丝温度。


    叶饮辰心口一紧,才道:“萧濯云和楚盈秋在找,风青风楼也在找,执素带着我的人在找,还有丞相带了那么多人都在找。你停下片刻也不会耽误,可你的伤不能再拖下去了,你的手和脚,难道以后都不要用了?”


    “不要了,都不要了。”林安面无表情地摇头,“火把可以还我了吗?”


    叶饮辰呼吸一滞,压下胸口翻涌的情绪,一手抓住林安的肩膀:“你听我说,我们从傍晚找到现在快要天亮,崖下这一带,方圆几里地都找遍了,你明白吗?”


    整整一夜,林安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崖下这片密林中有许多参天古木,倘若陌以新落到此处,经茂密枝叶层层缓冲,顶多会受些伤,只要找到他,就能立刻救治。


    除此之外,她从未思考其他可能,于是她只是缓缓摇头,眼神空茫:“不对,如果都找遍了,怎会找不到他?”


    叶饮辰脑海中闪过崖壁上那些嶙峋凸起的巨石,唇瓣动了动,却终究没说出口,只沉默拉起林安血迹斑斑的右臂,想要为她包扎。


    林安一把将手甩开,决然道:“叶饮辰,如果你还当我是朋友,就将火把还我,让我继续找。”


    叶饮辰被林安周身的冷意刺痛了一下,身形不由一僵。林安便踮起脚,从他手中拿走了火把,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继续做这件她整整一夜未曾停歇的事。


    叶饮辰深深吸了口气,正要跟上,身后忽然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夜君。”


    叶饮辰回头看了一眼,是萧丞相。他无暇停步,一面跟在林安身后,一面道:“丞相何事?”


    萧丞相缓步与他并肩,目光凌厉如刀:“夜君分明已归夜国,却现身此处,还害得我楚朝臣子为你查案而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如今倒好,还假惺惺在这里帮忙寻人?”


    “为你查案”几个字,像一记重槌砸在叶饮辰心口。他猛地一颤,第一时间望向林安,却见她神情未有半分波澜,仿佛根本没有听见。


    她只是举着火把,在泥泞密林间,固执而疯狂地找寻。


    他无来由地松了口气,而后才对萧丞相道:“陌大人是我的朋友。”


    萧丞相冷哼一声:“请夜君带林姑娘和你的人先去休息,此处我们自会处理。”


    叶饮辰的目光又落在林安身上,他何尝不想让她去歇息片刻。然而只是沉默了一瞬,他便将手负起,淡淡一笑:“不劳丞相挂怀,我们不会走的。”


    萧丞相眉峰一沉,正欲再开口,林间忽然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是七公主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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