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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05

    第101章


    林安脚步蓦然一顿, 耳边轰然炸响,却不敢多想,只迈开步子, 向尖叫传来的方向竭力狂奔。


    叶饮辰也不再理会丞相, 紧追其后。


    密林间, 林安一眼看到楚盈秋惊恐地捂着嘴,双腿登时便是一软。


    她勉力稳住身形,脚下踩着空虚,一步一步靠近,仿佛在迈向无底深渊,声音也愈发颤抖:“什、什么?”


    “没事……”萧濯云站在一旁,轻拍楚盈秋的肩膀,“别怕。”


    萧濯云的反应让林安的心弦稍稍松了半分,这一瞬的松弛竟让她感到一阵眩晕, 她揉了揉太阳穴, 定睛看去——


    楚盈秋脚下的草丛中, 赫然露出一只骷髅头,惨白的头骨渗着阴森寒气,黑洞洞的眼窝深不见底。


    这本是林安从未见过的恐怖画面,此刻却未在她心里掀起一丝波澜。


    “怎么回事?”叶饮辰问道。


    楚盈秋仍惊魂未定:“我、我方才踩到什么东西险些摔倒, 低头一看, 竟、竟是……”


    她没能说出“头骨”这两个字。


    叶饮辰皱眉,喃喃道:“这样一处人迹罕至的密林,怎会有人的头骨?而且只有头骨, 躯干四肢又在何处?”


    萧丞相此时也已赶到,见此情形,眉头微微蹙起, 吩咐下人将那骷髅收起,而后对萧濯云道:“公主劳累整晚,又受了惊吓,你先带公主回去休息,为父会让人继续搜寻。”


    萧濯云略一犹豫,点头道:“好,我先送盈秋回去,之后便赶回来。”


    林安对这一切视若无睹,只静静转过身,继续她的寻觅。


    叶饮辰仍沉默地跟着林安,两人不知第多少次,来到了那面陡峭的崖壁前。


    “又找了一圈……”林安喃喃道,声音极轻极浅。


    她抬手缓缓触上冰冷粗粝的崖壁,忽然深吸了一口气,对着上空嘶声呐喊:“你在哪?你在哪?陌以新——”


    “林安……”叶饮辰声音低哑,喉头像是被什么哽住。


    他见过得意的她,也见过失意的她,却从未见过如此支离破碎的她。


    “没关系,没关系……”林安自言自语,“那边还没找。”


    “林安!”叶饮辰抓住她的肩膀,“那边风青风楼找过,执素也找过了。”


    “我要自己找!”林安吼出一声,“都是我害的……是我放开了他的手,他才会——”


    “不是的!”叶饮辰将她的话打断,“是因为他要你活下去。你听着,如果陌以新在这里,他一定也不想看到你这样。”


    林安面无表情地摇头:“我不要听他的,他是一个残忍的混蛋,他说从来不想伤害我,却逼我亲手放开了他。”


    她音色决然,唇却微微颤抖:“他想让我好好活下去,可我不会让他称心如意。”


    “你这样只是折磨自己!”


    “你不明白!”林安再次吼了一句,“是我!是我亲手放开了他!我只后悔,为何要抓住那块石头,给了他推开我的机会。”


    她强睁着双眼,没有让泪水决堤,也没有再多说一句,只又转过身,继续去寻找那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


    叶饮辰仿佛又说了什么,她已全然听不进去。她拖着步子,只听到脚下忽然响起一声不同于石子磕碰的清脆声响。


    林安收回半步,垂眼看去——地上,一个晶莹剔透的小玉块静静混在石子之间。


    雨后地面未干,这枚碎玉落于泥泞,更显洁白无瑕。


    她蹲下身,伸手捡起这一小块玉,依稀辨出了半片银杏叶的形状。


    “这是……”林安喃喃道。


    叶饮辰自然也已看到,他缓缓吸了口气,道:“是那支发簪。”


    林安的手剧烈颤抖起来,陌以新用来刺她伤口的玉簪,已经摔落崖底,支离破碎。可是,他在哪里……


    “为什么连玉簪的碎片都找到了,却找不到一个大活人?”林安声音颤抖。


    叶饮辰终于一字一句道:“你心里早就知道答案,这面山崖上,巨石嶙峋凸起……”


    “你胡说!”林安猛地推了他一把,“他一定是自己回去了,回去了……”


    “你醒一醒!”叶饮辰用力捏上林安的肩膀,“事情已经发生了,你迟早要面对!”


    林安蓦地怔住,两行泪无知无觉地顺着脸颊滑落。


    一夜未哭的她,终于无法克制地哭了出来。


    所有支撑在这一刻轰然崩塌,她无力地蹲坐下来,抱着双膝蜷成一团。脸深深埋着,只有急促的抽泣声不断溢出,仿佛要将这一夜积攒的悲怆哭尽。整个人更是因抽泣而不住地颤抖。


    叶饮辰也蹲下来,心口好似被重物压着。他想将她揽入怀中安抚,却终究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


    林安无力地抽噎着,她的眼前再次出现了他最后的模样。


    熟悉的面容一如往常,清冷,坚定,又带着某种隐忍至极的温柔。


    他那样深深地凝望着她,在那一刻用尽了一生的时间。


    泪水早已将她的面庞浸得湿透,双眼也肿的睁不开来。她却猛然抬起头,伸手抹了把脸,喃喃道:“这里没有,我便去山崖石壁上找,从山顶一路找下来,不可能还是没有。”


    她没有再耽搁片刻,决然站起身来,眼前却骤然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


    朦胧间,林安听到仿佛有人在唤“安儿”。


    声音并不清晰,她却如触电一般,浑身一个激灵。


    她想要大声回应,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用尽全力,也只让指尖微微动了动。


    努力许久,她的眼皮终于颤了颤,缓缓地睁开。


    面前竟是风青。


    “小安,你醒了。”风青一脸忧色。


    林安如坠冰窟,心中一阵冰凉。原来在梦中唤她的人,不是他……


    “大人呢?”林安哑着声,神色近乎乞求,“你们找到他了,对不对?”


    风青双目通红,沉默片刻,只摇了摇头。


    林安仿佛并未受到打击,紧接着道:“没关系,我已经想好了,我们从山顶沿着崖壁一路找下来,总会找到的。”


    她说着已掀开被子,撑着床沿想要下地,却感到手臂传来一阵钻心般的疼痛。


    “小心!”另一道声音响起,一个身影快步上前将她扶住,是叶饮辰。


    此处正是叶饮辰那座林间小屋,他也一直守在房中。


    风青也伸手按住林安,严肃道:“小安,你流了太多血,身体已经很虚弱了,脚踝也严重扭伤,肿了一大片,真的不能再出门颠簸了。”


    “只要我还有一根手指能动。”林安决然道,“也许大人还在等着我们去救他。”


    “小安!”风青颤声喊了一句,像是压抑的情绪终于决堤。


    他双手使劲揉了揉眼,才终于道:“风楼已经试过了……从山顶沿崖壁向下,走不到十之二三便完全无处落脚。他轻功高强,仍然无法再下到更深处。


    而从崖底往上,能攀爬的距离更短。也就是说,中间大部分山崖,人根本无法企及……”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林安怔怔问。


    风青咬紧牙关,索性说得更加直白:“我们已经找遍了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没有。”


    他说完这句,眼泪还是猝不及防地落了下来。


    林安又感到一阵眩晕,心脏像是被烙铁碾压而过。


    她怎么能够相信,陌以新就那样坠落在某处山壁巨石上,在一个无人能及的地方,任山鹰啄食他的血肉,像一片枯败的落叶,零落成泥。


    林安嘶吼一声,猛然推开风青和叶饮辰,圆睁的双眼透出猩红:“我不信!就算山崖走不下去,总可以跳下去,不管是死是活,路上我也能再见到他!”


    “林安!”叶饮辰大步上前,双手钳住她的肩,任由她挣扎,却再没有放开,“就算你要恨我,我也不会再让你伤害自己。”


    风青下意识想要拦阻叶饮辰对林安的钳制,伸出的手却停在了半空。


    他想起在黎明前的密林中,这个男人背着不省人事的林安找他医治,脸上的紧张和心痛绝非作伪。


    他一直带着敌意,将此人视为大人的“情敌”,可在保护小安这件事上,也许他才是与大人最一致的。


    风青缓缓收起自己的针灸针,准备悄然离开,忽然想起一事,又开口道:“小安,有样东西,大人近来一直放在床边。我想是你的,所以带来给你收着吧。”


    林安停下了挣扎。风青这种“保留遗物”的话外之意令她心生恼怒,正要严辞驳斥,便见风青已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木盒,轻轻放在桌上,随即转身离去。


    林安无暇再理会其他,小心翼翼地伸手,从桌上拿起这件陌以新放在床边的珍惜之物。


    她轻轻打开盒盖,只一眼,整个人已彻底愣住,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盒子里,是自己送给他的那枚扇坠。


    刚送出手,便被一刀斩为两半的扇坠。


    破碎松散的两半,明明应当遗落在街上不知哪个角落的尘埃里,此时却静静躺在盒中,不染微尘。


    林安双手紧紧抓着盒子,指尖因用力而发白。她不明白,为什么早已被斩落的扇坠会在陌以新那里?


    为什么后来他明明拒绝了自己,却将自己那一夜送出的东西偷偷收起来?


    为什么他明明不喜欢自己,还将自己的礼物放在床边?


    她有许多不明白的事,可是,再也得不到答案了。


    她的脑海中,又浮现出他离开前那个笑容。


    明明那时他已决心独自赴死,却笑得那样温柔。他说——“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我从未想过要伤害你。如果有,对不起。”


    他是指什么?是拒绝她的表白?还是用玉簪刺穿她的伤口?还是强迫她,放开了原本死也不会放开的手?


    他是了解她的,他知道她宁死也不会放手,所以提前说了抱歉——


    我知道你会痛,却还是要刺伤你。


    我知道让你亲手放开我,是比死还要痛苦的一件事,却还是要逼迫你。


    我知道在以后的漫长时间里,你都会后悔那一分,一秒,那一瞬的放手,可是……只要你能活下去。


    所以,对不起。


    林安双手紧紧抓着盒子,失声痛哭。


    她想起了从前的许多个瞬间。


    关山院那场秋雨中,他撑了一路的伞,最后却湿了一半。


    除夕夜更鼓声响起时,他让自己准时看到那句“新年顺遂”。


    自己对花世的焰火弹心向神往,他便为自己放了那场烟花。


    自己全然忘记“魂不断”之毒,他背地里早已让风青做好准备。


    他从来都不说什么,只在自己提出击掌为盟时,他毫不犹豫地与她掌心相对。


    “此后肝胆相照,守望相助,永不背弃。”


    他没有食言。是她放手,丢弃了他。


    眼前模糊一片,林安的哭泣默然无声。


    他在你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占据了你的心,又在你没有意识到的时候清醒地放弃自己,永远地离开了你。


    叶饮辰静静守在林安身边,一句话也没有说。看着她抽搐的肩膀和扭曲的面容,他的胸口也随之发紧,连呼吸都变得沉重。


    “你知道吗……”林安忽然开了口。


    叶饮辰一愣,下意识道:“什么?”


    “陌以新,其实是钰王楚容渊的儿子。”


    叶饮辰微惊,心道一声果然。作为针线楼的主人,顾玄英的盟友,他对陌以新的身份早已有所猜测,只是没料到,林安会在此时提起此事。


    “顾玄英曾问他,究竟为何回到朝堂?”


    “他要夺回皇位?”


    “呵……”林安满面泪水,笑着摇头,“那时他说,‘因为在这里,还有我有责任要保护的人。’”


    顾玄英以为是丞相,却不知,那其中也包括他顾玄英。


    陌以新回到朝堂,是为了保住仇恨皇帝的丞相,是为了在顾玄英谋逆时许他一条生路,是为了给自幼入狱的林初一个前程。


    他回到这个对他来说充满危险的地方,没有一件事是为了他自己。


    林安的声音哑得发颤:“他要做的事,都做得很好……剩下的,只是想破解案件,寻找真相。现在,属于他的生活才刚刚开始,可他呢……他被我害死了……”


    “这根本不能怪你!”叶饮辰见林安万念俱灰的模样,心口如针扎般刺痛。


    他攥了攥拳,仿佛终于下定决心,沉声道:“此事是由我父亲的案子而起,我一直想要问你,你……可会恨我?”


    “不会。”林安面无表情,语气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我会不再爱这世界。”


    叶饮辰怔住了,心脏仿佛被重锤击中,闷得透不过气来。


    这个答案,竟比“恨”更让人无路可退。


    林安沉默着,缓缓站起身。


    “你要做什么?”叶饮辰一惊,紧跟着站起,只怕林安要做傻事。


    “查案。”林安神情空白,一字一句道,“他没有破解完的案件,我继续破解。那个击我坠崖,害他惨死之人,必然也是本案的凶手。我要找到那个人,替他报仇,不死不休。”


    叶饮辰一时沉默了。


    他知道她会悲伤,会绝望,却没想到她会像这样支撑着站起来,神情专注地说出查案。


    他又想起了素尘庵里的忘音。那个眼里只有爱情的女子,在爱人死去之后,完全溺于悲伤与回忆之中,再也没有寻找真相的意志。


    而眼前的林安……


    叶饮辰忽然觉得,如果能有这样一个人,她明白你的心意,愿替你完成未竟之事,在最脆弱的时候仍然努力站起来,决心倾尽一生为你报仇……


    如果能有这样一个人,那么,死,大概也不是一件多么令人遗憾的事了。


    “你……想怎么做?”


    林安抬手按了按太阳穴,声音中尽是疲惫:“我现在还无法思考,需要一些时间冷静。”


    叶饮辰守在屋外,林安的世界只剩下一片天旋地转。


    风青方才所说的话,将最后一点希望也彻底抹杀。


    再也见不到他了。


    她最在意的那个人,终究连他丢失的身体都无法找回。他将永远沉睡在那片深渊,正如她被抽离的灵魂。


    窗外传来婉转的鸟鸣声,和那晚一模一样——


    素尘庵外的马车里,黑夜将他们紧紧包裹。在那个狭小的空间,两人相对而坐,黑暗中,她无数次用目光描摹他的轮廓。


    可人生最悲哀的事情,就是你永远不会知道,哪一次是最后一次。


    整个世界空洞洞,轻飘飘,林安仿佛行走在一片无尽的黑暗之中。


    隐隐约约间,远处似乎浮现出一个身影——是个女子,却模糊看不清面容。


    “林安!怎么又见面了?你又半死不活了?”女子的声音清脆爽利,大呼小叫着。


    林安一时茫然,心里却暗暗吃惊,这声音着实耳熟,自己绝对在哪里听过。


    这一日来,林安犹如行尸走肉,再未对外界之事产生丝毫兴趣,此时却鬼使神差般地应了一声:“你是谁?”


    女子并未回答,只犹自说着:“上次见到你,是你被一箭射中,小命不保。这次又是怎么了,好像也没受什么重伤啊?”


    林安愣怔半晌,才在惊诧中想起,这道熟悉的声音,她曾在梦里听过。


    那时,她为陌以新挡箭,重伤昏迷。在那个梦中,这女子还曾嘲讽她,“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明明只梦到过一次,她却将这声音记得如此清楚。


    这么说,自己现在又梦到她了?


    “你到底是谁?”林安再次问道。


    她一直觉得那只是个莫名其妙的梦,可梦境中人居然也还记得那次的事,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女子的面容仍看不清,声音中却听得出无奈:“我是楚晏啊,你怎么会不知道?”


    “什么?”林安愕然,“我才是楚晏啊。”


    “你现在不是了。”女子道,“好吧,我再说清楚一点,我是与你交换了身体的那个人。”


    “交换身体?”林安张大了嘴,下意识脱口道,“你是叶笙?”


    她的惊异,不只在于叶笙居然会出现在自己梦里,更在于叶笙所说的“交换身体”——


    难道说,并不只是自己穿越到了叶笙身上,叶笙其实也穿越到了现代的自己?


    “好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女子仿佛有些惆怅,又很快调整了情绪,“你真的不知道我的存在?”


    “我只梦到过你一次……”林安犹在怔忡,“可若真是你与我交换身体,你怎会知道我这里发生的事?”


    她记得很清,在上次那个梦里,这女子刚一出现,便质问她为何不爱惜小命,为何占用别人的身体去挡箭。她究竟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梦里相见时,只要闭上眼好好想一下,那些事就自然涌进脑子里了,难道你不行吗?”


    林安闭上眼尝试了一下,茫然地摇了摇头。


    女子更详细指点道:“就像刚穿越时那样,闭上眼慢慢去想,这具身体从前的记忆就都会一点一点冒出来,你再像那样试试。”


    “什么?”林安更加讶异,“我并没有你从前的记忆啊。”


    女子沉默片刻,语气中带了点同情:“我们应该是一样的啊,难道你卡bug了?”


    林安:?


    她忽然觉得,叶笙才是古代穿现代的女主,而自己只是陪跑的炮灰。


    瞧瞧人家,一个古人如今连英语都会用了,显然早已将自己从前的记忆融会贯通。


    而自己呢……倘若当初能有一点点叶笙的记忆,也不至于落到初来乍到时那般焦头烂额了。


    叶笙见林安完全石化的模样,悠悠叹了口气:“看来,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她没等林安开口问,便体贴地解释道:“我们两人的命格之间,有着某种特殊的羁绊。当我们在各自的世界中同时遭遇意外,便阴差阳错地互换了身体,去到对方的世界。”


    “等等。”林安忍不住打断,“我没遭遇意外啊,我只是在湖边睡着了而已。”


    “哦。”叶笙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你睡着后,掉进湖里淹死了。”


    林安:?


    她究竟是怎样举世无双的超绝倒霉蛋啊!


    “总之,我们的穿越,都是受了某样东西的牵引。这样东西,代表对方最在意的事。穿越后,便要尽力去完成对方的心愿。”


    “什么意思……”林安喃喃一句,猛然想起自己穿越时那个梦境。


    梦里,那枚香囊无来由吸引着她全部的注意,最终化为漩涡将她吞噬。


    那是叶笙送给叶饮辰的香囊,也就是说,叶笙最在意的,是叶饮辰。


    林安忍不住开口问道:“当时,你看到的东西,是什么?”


    她忽然很想知道,自己潜意识中最在意的,究竟会是什么?——


    第102章


    “当时, 你看到的东西,是什么?”


    叶笙沉默一瞬,嘴角抽了抽, 语气十分复杂:“大学录取通知书。”


    林安:……


    叶笙清了清嗓子, 继续道:“总之, 我们每次见面的条件,是其中一方无力求生。我自己可活得好好的,睡个午觉就梦见你,那自然是你又出问题了。”


    “其中一方无力求生……”林安喃喃道。


    难怪,叶笙一见面就问她,怎么又半死不活了。


    难怪上次分别时,叶笙认真地说了一句——“希望,别再相见”。


    上次,是自己中箭重伤, 命悬一线。可这次呢……


    “说吧, 这次你又怎么了?”叶笙无奈道, “我已经感知过了,你并没受什么重伤。”


    “他死了。”


    “谁?”


    “我喜欢的人。”林安道,“上次为他挡箭的那个人。”


    “又是他?”叶笙有些意外,“难道说, 是因为他的死, 你觉得生无可恋了,所以我们又见面了?”


    “我想是这样了。”


    “你……你不会要自杀吧?我告诉你,就算你回到现代, 也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


    林安摇了摇头:“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自己从没来过这里,只要他还在这个世界好好地活着。可是……这一切已经发生, 我便不会用死来逃避。更何况,我还要替他报仇。”


    “报仇?”叶笙缓缓吸了口气,“你在那里也生活了好几个月,应该知道,那个世界要复杂许多。”


    “我知道。”林安淡淡道,“可是人的一生有很长,如果用全部的生命只做一件事,我想不会做不到。”


    叶笙沉默片刻,忽然笑了:“那么,祝你好运,希望不会很快又见到你。”


    “不会的。”林安应了一声。


    她略一犹豫,又补上一句:“对了,叶饮辰如今还好,我想你也许会想知道。”


    女子又沉默良久,才道:“谢谢。他从没喜欢过我,却喜欢上了我身体里的你。我想,我也该向前看了。


    我知道现在说这些不合时宜,可我也不知下次再见是什么时候。所以……倘若以后对他动了心,不必顾忌曾经的我,未来我也会很幸福的。”


    “你在说什么?”梦境似乎快要结束,叶笙的话音变得断续而不清晰。


    “梦要醒了,再见——不,是再也不见!”


    林安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竟坐在地上,靠着床沿睡着了。


    离开了怪诞不经的梦境,她才恍惚意识到,方才梦里虽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那些话语却全都留在自己脑海中,无比清晰。


    原来,自己是一个穿越穿出了bug的倒霉鬼,稀里糊涂在这个世界上横冲直撞。


    自己是受香囊的牵引而来,本该留在针线楼,等待叶饮辰的现身,继续实现叶笙的心愿。可自己呢?从一开始便蒙在鼓里,千方百计地脱离了原有的轨迹。


    而那个阴差阳错下,自始至终与自己并肩而行的人,却不在了。


    林安缓缓攥起拳。


    什么牵引,什么轨迹,通通去他的吧!


    既然已经身不由己来到这里,就要走只属于自己的路。


    林安扶着床缓缓站起,心中终于恢复了一丝清明。


    上次进入这样的梦境,是因为自己重伤濒死。后来,随着风青成功将箭拔出,自己脱离了生命危险,那个梦境便自然破灭。


    而这次,自己因陌以新的离开而失去了对这个陌生世界的留恋,竟又达成了叶笙所说“其中一方无力求生”的条件。


    那么,这次的梦境又是因何而醒的呢?


    “人的一生有很长,如果用全部的生命只做一件事,我想不会做不到。”自己方才说完这句话,叶笙便开口告别。


    不错,是因为报仇,因为这个念头让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终于还有一件想要完成的事。


    那么还等什么呢?


    房门被缓缓推开。


    在门外守了一夜的叶饮辰抬起头,便见林安迈步而出。她脚下仍一瘸一拐地跛着,眼神却是她从未有过的样子——


    虚空与涣散一扫而尽,她的眼底仿佛长满荆棘,冰冷而坚硬,刺穿了这一整日的绝望和颓丧,却同时也刺穿了她自己,在她眼里留下了含混着泪与血丝的痕迹。


    “我想再去一次九重台。”林安先开了口。


    叶饮辰一怔,沉默不语。他很清楚,那个地方对林安来说,是噩梦发生的现场,也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林安语气平静,接着道:“我只是觉得,那里还有一些线索。”


    叶饮辰缓缓吸了一口气,没有再开口劝她什么——他知道,遍体鳞伤的她,此时需要的不是休息。


    不多时,执素架着一辆马车,停在了小屋门前的草地上。


    马车一路疾行,林安轻轻掀起一侧小窗的布帘,让风迎面灌入。


    她闭上眼,将手伸出窗外,忽然就想起曾经在那桃林深处,她也是像这样伸出手去,在春风里取下陌以新发丝上的一瓣桃花。


    风从指缝穿过,带走了这里曾经触碰过的温度。指间永远不会再有他发丝的触感,那些偷偷溜走的往昔,也像手中的风一样,再也抓不住了。


    我很想你——林安在心里说给眼前的身影听——我知道,无论如何也无法再回到从前,可是只要闭上眼,你就在我身边。


    ……


    九重台北面的山崖旁,一块巨石进入了林安的视线——她曾在绝境中死死抓住过它。


    林安脚步一晃,身形摇摇欲坠。


    “你……可以吗?”叶饮辰将她扶住。


    林安点了点头,一步步走近,而后俯身轻轻抚上这块巨石,低声道:“前天,我坐在这里时下起了雨。就在这石面上,我看到了血的痕迹。”


    “血?”叶饮辰眉峰一动,声音里带着凝重。


    从前日事发到现在,林安从未开口说起那一刻的经过。没有人忍心询问,他自然也还不知内情。


    “鲜血落在石头上,即便表面擦去,也可能有部分血液渗入石块,倘若日后再覆上湿润温热之物,石块表面便会显现出红褐色。”林安缓缓道,“我的双手被雨水打湿后,撑在石面上,红褐色便显现了出来。”


    叶饮辰虽从未听过此事,却毫不怀疑林安的说法。他将掌心贴上那块粗砺的石面,心中惊疑不定——此处曾有血洒过?


    这里是楚朝祭天的九重台,寻常绝不可能有血迹落在这里。那血迹的主人,很可能便是他的父亲。


    “当时我想,要么此处便是你父亲遇害的案发现场,要么便是有人背着你父亲,从悬崖攀爬而上,途径此处时不慎滴落了血迹。


    不过,如今已经知晓,这悬崖是不可能一路爬上来的,后者可以排除了。”


    林安想起风青所说的话,胸中又是一阵窒息,尽力吸了口气,才接着道:“当时我却未及细想,因为在我发现血迹后,一时惊诧叫出了声,紧接着,我便被人击中膝盖,险些坠崖。”


    “被人?”叶饮辰蹙眉,“当时还有旁人?”


    “那个人藏在崖外,我根本不曾看到他的身影,只是听到了一点声响。”林安的神情异常平静,“我想,他原本在九重台不知在做什么,因为我的到来,他便暂时藏身崖外。


    可他觉察我发现了血迹,便立刻出手,想要杀人灭口。所以,这血迹一定是关键的线索。”


    “难道此处真是案发现场?”


    “这似乎是唯一一种可能,却有说不通的地方。”林安道,“倘若凶手是将你父亲约到此处,寻机出手迷晕,或直接杀害,遗体上怎会没有留下其他任何伤痕?


    除非,他在一招之间,便将你父亲彻底制服,或是精准击中颈部,再用刀斩恰好盖过了那一击的痕迹?”


    叶饮辰眉心紧蹙,果断摇头:“不可能,我父亲虽称不得高手,却也身怀武艺,不可能毫无反抗,更何况,脖颈是人最敏感的部位之一,哪怕毫无防备,下意识也会避开。”


    “不错,我想不会有人乖乖站着,任人宰割。”


    “那这血迹又是怎么回事?”


    “我还不知道。”林安摇了摇头,“但我记得,好像有人在崖下发现了一个骷髅头。”


    那一夜搜寻的情景,在她记忆中居然都已模糊了。


    “嗯,是楚盈秋发现的。”


    “这就很奇怪了。”林安沉声道,“本案的死者本就是身首异处,如今又多了一个只有头而没有身子的骷髅。


    同一个地点附近,竟然有两个身首异处的死者,这难道会是巧合?


    更何况,崖下那片密林一向人迹罕至,却凭空出现一个骷髅头,怎能不让人联想到上空的九重台?”


    叶饮辰缓缓道:“你是说,那骷髅是被人从山上扔下去的?”


    “它现在是一只骷髅,可它被扔下去的时候,自然还是一颗有血有肉的人头。”林安淡淡道,“所以我又联想到,当日在开阳山上,除了你父亲出事之外,还有一个失踪的侍卫。”


    叶饮辰双眉紧蹙,他已经明白了林安的意思:“崖下的骷髅,便是那个失踪的侍卫?他的确已经被害,而且还被扔下了山崖?”


    “是啊。可即使是杀人灭口,也没必要先分尸,再单单将头扔下去。”林安道,“凶手这样做,一定有必须如此的理由。”


    两个身首异处的死者,一个孤零零的骷髅头,崖边多余的血迹……


    能将这些串联起来的那根线,并不难找。


    林安目光沉静,缓缓道:“那天的开阳山上,有两个人死去,却只发现了一副头与身子分开的遗体。所有人都会根据头部的面容辨认身份,认出死者是你父亲。可却没有人想到,一起出现的头和身子,未必便是来自于同一个人。


    我们一直想不明白,凶手究竟是如何将那么大一个成年男子带上山的。然而事实上,凶手只带了一颗头。


    然后他在山上就地取材,杀掉一个侍卫,借用了侍卫的身体,又将多出的那颗侍卫头颅扔下悬崖。”


    叶饮辰攥起拳,哑声道:“也就是说,凶手之前便杀害了我的父亲,还……还让他身首异处,只将他的头颅带上了山。”


    林安缓缓点头:“至于崖边的血迹,既然方才都说不通,那么自然是属于那个侍卫——凶手需要借用的只有他的身体,而他的头部是没有用的,所以,凶手只要将他伤在头部,就不会留下令人生疑的伤痕。


    而你父亲则恰好相反,自然是被伤在身躯,只要头部完好便可。”


    “那个人到底是谁?”


    “我不知道。”林安摇了摇头,“但我有办法一试。”


    “你……”叶饮辰明白了林安想说的话,眉头更加蹙紧。


    林安打断了他即将出口的否定,继续道:“前天在这里,那个人企图杀人灭口,倘若他得知我仍没有放弃查案,并且已经有了不小的发现,你说,他会不会再次动手?”


    “我不会再让你落单。”叶饮辰断然道。


    “你不用担心,既然是引诱对方动手,我们自然会有防范,你们可以埋伏在附近,只要有人出现,便将他拿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你觉得我会让你去做那只蝉吗?”


    “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办法。”林安的语调并不激烈,然而在这种平和之上,是不容拒绝的认真。


    “可是,如果那个人还一直在暗中监视着你,自然会觉察我们是有意让你落单,又怎会自投罗网?”


    “所以,我们必须要找一个最真实最自然的时机,而且你们也不能跟得太近。”


    “那就更危险了,你这是在拿自己去赌。”


    “这也是为了你父亲的案子,难道你不想找到凶手?”


    “可这不值得用性命去冒险。”


    “可已经有人死了!”林安的声音不自觉抬高了几分,眼中闪过一抹痛苦的决绝。


    叶饮辰双唇微颤,所有话都哽在喉咙,再也说不出来。


    片刻静默后,林安轻轻吸了口气,尽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我知道你是好意,可我必须要这样做。


    一开始是我连累他搭救,后来又是我放开他的手,再后来我只顾着下山找人,又忘记去管崖外那个凶手是何时逃脱……


    现在,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我不想再一步一步后悔。”


    看着林安眼底的深红,叶饮辰无法再说出一个“不”字。沉默良久,他终于道:“我会尽可能守在你附近。”


    林安极淡地一笑,点了下头。


    “那么,你有什么计划?”


    “我想为大人建一座衣冠冢,在天影山。”林安一字一句道,“我会告诉风青、萧二公子和七公主,说我已经掌握了当年作案的手法,在最终确定凶手之前,我要进天影山为大人建一座衣冠冢,独自祭拜。


    我想,这便是最真实,最不令人生疑的落单时机了。”


    ……


    天影山中,林安独自跪坐在地上。


    杂草丛生的天影山中,这是少有的一小块空地,就在原先那两座孤坟之间。


    最后一次独处的夜晚,陌以新曾说,他在这里为父亲和长姐建了衣冠冢,聊以祭拜。


    林安怎么也不会想到,转眼数日之后,她竟然要做同样的事,竟然是为了祭拜他。


    “对不起。”林安伸手挖开地下的黄土,自言自语,“连为你竖一座墓碑,都有了别的目的。”


    叶饮辰与执素都埋伏在附近,林安知道,从他们的位置虽然能看到自己,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所以,这是她与陌以新单独的对话。


    虽然这独处也是计划中的一部分,但此时此刻,林安不愿去想任何有关计划的事。


    在她心里,这就是一场只属于她和他的祭拜。


    “在你面前,我总是很狼狈。”林安唇角轻扬,微笑,“第一次见面,就满口谎话被你看穿。见义勇为给你挡箭,却打乱了你原本的计划。挺身而出替你坐牢,结果毒发疼得死去活来。撞见你沐浴,愣是喷了鼻血。偷穿舞裙被你抓包,还摔了个狗啃泥……


    这样一个狼狈的我,你当然不会喜欢。”


    “可是,你为什么要为了一个不喜欢的人,搭上性命?”


    林安嘴角还向上翘着,几滴泪却忽然落入黄土。


    “是不是因为你拒绝了我的表白,心里觉得抱歉,所以救我一命,来还这个人情?陌以新,这个代价太大了,太重了……


    我宁愿收回对你的喜欢,收回那些表白的屁话,只要你活过来,好不好?”


    在极力的压抑下,她的声音仍然颤抖。


    整个世界没有一点回音。


    阳光隐没在乌云之后,初夏的风居然也带了几分凉意。


    林安埋头一下一下挖着,嘴唇轻颤,鼻涕眼泪混在一起,从唇边肆意流过。


    “这是你想看到的吗,陌以新?你想让我活下去,即便这意味着每一天都痛苦、后悔、自责,每一天都在坚持和怯懦中挣扎……这都是你想看到的吗?


    还是你觉得时间总会冲淡一切,所以总有一天我又会没心没肺地开始新生活?”


    她的眼神忽而锋利,忽而破碎。


    “不会的,陌以新,再也不会了。”


    一阵大风骤然掠过山谷,大颗雨水夹杂其中。


    这个时节的雨总是如此突如其来,就像是早已结在天空的悲伤,在某个瞬间集体被风吹落一样。


    林安双手沾染的黄土转眼间打湿成泥,满脸的泪水也和雨水混成一片。


    “陌以新……”她终于泣不成声。


    我的心上早已有了一个你,一个永远离开,所以将永远存在的你。一个温柔到让我着迷,又残忍到让我怨恨的你。


    你说,我该怎样忘记这个你?


    风雨交织间,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林安知道,该来的人终于来了。


    她没想到叶饮辰竟会让此人靠近到如此距离,却也并不放在心上,只悄然摸向袖中藏好的迷药——她虽然以身为饵,却没打算任人宰割。


    脚步在身后咫尺停了下来,林安揣度着倏然暴起转身出击的时机,却忽然感到,淋在自己身上的雨水被遮去大半。


    头顶上,出现了一把油纸伞。


    原来是叶饮辰。


    林安暗叹一声,想来他大概是不愿自己淋这场大雨,所以提前现身了。可那个人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难道真的看穿了他们的计划?


    头顶上的油纸伞缓缓低下来,停在一个恰到好处的高度——是身后之人俯下身子,为自己遮去了更多雨水。


    林安缓缓转身,开口:“谢……”


    唇间刚溢出一个字,她整个人便在瞬间僵住。


    眼前,一个人撑着油纸伞,半跪在她面前。


    他穿着月白色长袍,雨水与泥污染上衣襟,却依旧霞姿月韵,恍若谪仙隔世出尘。


    雨水顺着他额前的发丝滑落,打湿了他的面庞,给他的长眉更添了几分墨色。这张脸好似一幅被细细描摹的丹青,美得让人移不开眼,更不敢眨眼,只怕下一瞬,便会被雨水晕开,化作虚无。


    向来如湖水般宁静的双眸,此时也像是因雨水惊扰而掠起了细碎涟漪。深不可测的黑瞳中倒映着她的身影,仿佛要将她整个人紧锁,吞没。


    眼前这个人,他的眉,他的眼,他的气息,都是林安最熟悉的模样。


    林安睁大眼睛瞪视着,双眼因方才的哭泣和雨水的冲刷而一片朦胧酸涩,她却一瞬也不敢眨眼。


    在这三天里,每次闭上眼睛,她都能看到陌以新,可只要再睁开眼,幻影便会轰然碎裂。


    可此时眼前所见,是最真实最清晰的一次幻影,林安甚至下意识伸出颤抖的手,却在他脸前无措地停了下来。


    “安儿。”眼前之人双唇微启,声音也是一如既往的温醇。


    林安忽然感到一阵眩晕,她的脑中一片空白。仅存的那一点清明意识,驱使着她猛地向前一扑,将这人紧紧抱住。


    她的力道太过猛烈,甚至将半跪着的男子扑得向后一个趔趄,手中的油纸伞跌落在地,两个人就这样一同暴露在滂沱大雨之中。


    “陌以新……”林安小心翼翼地呢喃,好似怕惊散了一场梦境。


    “是我。”


    在这一个瞬间,他没有再将她挡开,而是让她停在了自己怀中。因为他也无比贪恋这个拥抱。


    方才她转身时的那个眼神,已经摧毁了他所有的冷静自持。


    那是她从未有过的眼神,那双向来无比鲜活的眼中,除了痛苦,竟只剩下一片空洞。


    陌以新缓缓抬起手,悄然环住了林安,收紧。风雨之中,他要这片刻放纵。


    一对男女像傻瓜一样,在雨中一动不动地相拥。


    另一个傻瓜在不远处的杂草丛中,静静地看着这个方向。


    即便浑身早已湿透,发丝湿漉漉地贴在鬓边,叶饮辰也只稍稍转过了身,避开视线。


    不断有雨水蓄在他长睫之上,又不断滑落,打在他手中并未撑起的伞上,让他看上去更像一个傻瓜——


    第103章


    林安紧紧抱着陌以新, 双手死死攥住他的衣袍,不敢有一丝松动。


    猛烈的情绪让她整个身子微微发抖,她大口喘着气, 呼吸急促而紊乱, 在陌以新怀中身躯起伏。


    陌以新缓缓拍着她的后背, 轻声哄道:“别怕,我没死,真的。”


    他这句话好似一句咒语,怀中的女子很快不再打颤,呼吸声也渐渐不再那么粗重。


    “你没死……”林安轻声重复了一遍,“这真的不是幻觉?”


    “真的。”陌以新道,“抬起头,看看我。”


    “不,我不敢看。”


    “我若是会说谎, 那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还记得吗?”


    林安本能地被逗笑, 却根本笑不出来, 面容难免有些扭曲。片刻后,她终于缓缓抬起头,手依旧紧紧攥着他的衣襟,只是脑袋稍稍离开了一点。


    果然, 又对上了那双她最熟悉的眉眼。


    她伸出手, 指尖颤抖着落在他的眼角,轻轻抚过那片湿润,像是在确认触感, 喃喃低语:“是真的……”


    陌以新终于不着痕迹地松开了抱着她的双臂,捡起早已掉在一旁的油纸伞,重新举到林安头顶。


    雨声在伞上细密地敲响, 他低声道:“风青说,你身体很虚弱。”


    仅仅这一句话,林安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原来,有他在的感觉,竟如此令人满足。哪怕只是这样一句简短的关心,也足以填满她心底的缺口。


    “抱歉,我不是有意让你难过。”陌以新眸中满是自责与不忍。


    林安连忙抬手抹掉脸上的泪,却将满手的泥在脸上抹成一片花痕。


    她连连摇头,口中只道:“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陌以新沉默片刻,用袖子轻轻擦拭她脸上的污痕,柔声解释道:“我今早醒来,回府后才知道,竟已过去了两天两夜。风青说你在天影山,我便赶来这里找你。”


    林安这才从情绪中稍稍抽身,开始留意现实。


    她连忙仔细打量陌以新周身,目光像要将他身上的每一寸都看透,却未看到明显的伤痕。


    她猛然抓住他的袍袖,惊疑道:“你真是掉在崖壁的巨石上了吗?受伤了吗?风楼已将人力能及的崖壁都找遍了,你是怎么回来的?”


    “我没有受伤。”陌以新先是安抚她一句,而后微微眯起眼,若有所思,“这也是令我奇怪的地方。我根本不是在悬崖附近醒来,而是在远郊的一间茅屋。”


    “茅屋?”林安也怔住了,“难道说,你是掉到了山崖下面,然后恰巧被人救走了?难怪我们后来找了那么久,都没有找到你。”


    陌以新轻笑着摇了摇头:“若是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去,早就没命了,怎么可能连外伤都没有?”


    他本是带着几分说笑的语气,林安却又鼻子一酸,一股埋怨和怒气冲了上来,嗔怪道:“你也知道会没命啊!”


    陌以新一怔,竟少有地感到一丝无措,她眼底通红的委屈落在他心上,让他不知该如何辩解,片刻后也只道出一句:“对不起。”


    声音中,是毫无保留的心疼和顺从。仿佛她不管说出什么,他都会低头认错。


    明明他是为救自己才豁出命去,他却一直道歉,林安心中一软,再也说不出一句怨怪,只好转回话题:“我们把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你到底掉到哪里了?”


    “我根本没有掉下去。”


    “什么?”林安惊愕,“我明明是亲眼看着你……”


    “我的确是向下坠落了,可落下去没多久,腰间忽然在半空中被绳索缠住,紧接着,后颈一麻,我便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已是今早,我躺在一间废旧的茅屋,四周空无一人。我顾不上寻找搭救之人,先赶回府衙报平安,这才知道,竟已过去了两天两夜。”


    林安越听越是瞪大了眼,陌以新所讲述的经过太过离奇,如果不是他亲口所说,她根本无法相信会有如此奇事。


    她喃喃道:“这么说,是有人在悬崖外救了你……难道那里还另有旁人,否则他怎么可能会救你?”


    “谁?你知道悬崖外有人?”


    林安这才想起,陌以新并不知晓坠崖前发生的事,于是将自己发现血迹,被人偷袭,以及之后推理出的失踪侍卫分尸手法,全都一五一十讲了一遍。


    末了道:“那个击我坠崖之人,自然是企图杀人灭口的凶手。当时他藏身于崖外,可是你坠崖后我便全然忘了此事,带着所有人到崖下去找你,也不知那人是何时离开的。”


    “竟有此事。”陌以新眸光一闪。


    “是啊,那个人明明是要害我,又怎么可能会救你?”林安道,“难道说,崖外还有别人,救下了坠落途中的你?”


    “可是,他既然出手救我,又为何同时将我击晕?若我只是因后颈那一击而昏迷,又怎会昏睡两天两夜之久?而且,他为何要将我安置在那茅屋,自始至终都没有现身?”


    林安心中同样茫然,莫名想起了武侠小说中那种脾气古怪的高人,闲来无事在崖壁上遛弯,救人后又不愿被人看到他的真容……


    陌以新眉心缓缓蹙了起来,双眸深不见底,不知在思量什么。


    短暂的沉默后,他扶着林安站起,将手中撑着的伞递向她,沉声道:“我先背你回去。”


    回去……林安忽而一怔。


    她自然没有忘记,在坠崖事件之前,她便已离开了府衙。她知道眼下可以顺水推舟地回去,可当初离开的理由仍在,她不能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回到原点,当做那件事从未发生。


    “大人。”林安没有接伞,却忽然开口。


    “嗯?”


    “我看到了那个扇坠。”林安认真看着他的眼睛,“早已被刀斩成两半的扇坠,风青说,你一直放在床边。”


    陌以新瞳仁颤动了一下。


    “我本以为再也没有机会问了。”林安垂下眼,轻声道,“现在我居然又有了这个机会,可我却不打算再问了。”


    短短一瞬的沉默后,她重新抬起头,直视向他:“我喜欢你,你是知道的。


    如果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我随时都愿意听。如果没有,我只希望你每一天都平安快乐地活着,为自己活着,没有包袱和顾虑。除此之外,都不重要了。”


    林安发自内心地展颜一笑,脸上还残留着几点混着雨水和泪水的泥渍。


    她说完这话,才发现自己双手还紧攥着陌以新的衣襟——自己真的是太害怕再次放开,再次失去他了。


    林安抿了抿唇,终于缓缓收回手,双眼却仍牢牢锁住他,对于眼前真实鲜活的男人反复确认,再次吐出一句话:“活着就好。”


    陌以新心中震动,双唇微启。


    坠崖的那一瞬,他后悔自己从未对她说过一些话,却更庆幸自己从未对她说过那些话。


    然而此刻,“死”而复生,得到这场恩赐的重逢,他掌心仍是方才抱她时柔软的触感。


    那一刻的紧贴令他食髓知味,只想再次伸出手去,更深地占有她的温度,给她更多,亦索取更多。


    而那些话,更是义无反顾地涌上喉间,狠狠撞击着他的理智,就要不受控制地溢出。


    他的指尖微微收紧,目光滑过她的眉眼,停在那抹柔软的唇上,又回到她的眼睛。


    一丝决意混着压抑的欲念,在他深沉的眸底燃起。


    他薄唇紧紧一抿,随即缓缓开启。


    雨势渐微,大雨已化作细密的雨丝,像是在为这一刻屏息。


    一个从头湿到脚的男子此时才一步步走近,那把无用的伞早已不知被扔到何处。他的脸上挂着几分惯有的漫不经心,看不出丝毫波澜。


    “我就说吧,你这个计划很难成功的。”叶饮辰懒懒开口。


    林安闻声回头,终于从重逢的激荡中抽出半分。


    她看了叶饮辰一眼,心中泛起歉意——为了配合自己的计划,他已经淋湿成这个模样,自己反而将这事忘了。


    叶饮辰的笑容中似有几分自嘲,接着道:“不过呢,凶手没引出来,反而引出一个死而复生的人,更加是不虚此行了。”


    “什么凶手?”陌以新的嗓音低沉了几分,带着几分欲言又止的压抑,眉间亦有一瞬未能散去的遗憾。


    短短一息,他便将眼底的波澜压回深处,取而代之的是冷静的审视。可在看向叶饮辰的眼神中,却又多出了几分从前不曾有过的复杂。


    “哦,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林安解释道,“我今日来这里,其实也是为了引诱那个想要杀我灭口的凶手再次现身。不过,看来是失败了。”


    “没关系。”陌以新缓缓道,“我已经都知道了。”


    “什么?”林安一惊。


    叶饮辰也明显面露意外之色。


    陌以新的神色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凝重:“先皇是如何拿到老夜君遗诏,桐君为何会一去不返,凶手与老夜君有何深仇大恨,我又是如何死而复生……这些,我全都明白了。”


    林安睁大了眼睛,陌以新所提的这几件事,分明都是毫不相干的单个疑点,难道竟全部串在了一起?


    ……


    一日后。


    府衙庭院中,熟悉的众人都聚到了一起。


    看着陌以新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不但死而复生,还要为他们揭开十年前案件的真相,都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风青顶着两个通红的肿眼泡,面上却是眉飞色舞的喜色,得意洋洋道:“大人不愧是大人,这一趟不但没有缺胳膊少腿,还发现了真相。我早就说嘛,大人怎么会死呢!”


    林安不由失笑,这个家伙,明明昨天还哭个不停,到现在眼睛都肿着,还在这里装什么未卜先知。


    陌以新却没有笑,他抬手按了按太阳穴,一种淡淡的无力感凝在眉间:“坠崖后我虽然明白了一些事,却还是满腹疑惑。直到安儿将这几日发生的事告诉我,两相拼凑,我才终于想通了一切。”


    楚盈秋忍不住道:“林安发现的事也都告诉我们了,凶手是用了分尸的手法,只带死者头颅上山,又在山上杀了一个侍卫,用侍卫的身体与他带上山的头颅拼成了一副斩首的现场。


    相比于带人上山,只带一颗头颅显然要容易许多了。”


    前两天还被骷髅头吓到失声尖叫的楚盈秋,此时已经能够淡定地谈及分尸这种事了。


    陌以新点了点头:“安儿的推测很对,崖下发现的骷髅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可是即便知道这手法,也无法确定凶手是谁啊。”楚盈秋皱眉。


    林安思忖道:“凶手设计出这样的手法,自然有把握能在守卫森严的开阳山上,悄无声息地杀掉一个侍卫。而且,侍卫被害的现场是在九重台北面山崖边,能不动声色越过众人,将侍卫调遣到这样的地方,凶手的身份必定非同寻常。”


    楚盈秋迟疑一瞬,终究还是道:“这么说来,最有可能做到这些事的,还是先皇了。”


    毕竟,先皇曾在事发半月前调出一名死囚,年龄、身形都与老夜君相近。


    结合之后的种种,送回夜国的遗体不是真正的老夜君,很可能便是那名死囚。若先皇当真不知情,又怎会预知老夜君会遭遇不测,从而预先调出这样一个人?


    萧濯云蹙眉道:“可我们先前也分析过,先皇对此事一直采取严密封锁态度,而凶手将死者惨烈陈尸于燔柴炉顶,几乎是要闹得举世哗然。看起来未免前后矛盾。


    更何况,我们原本就找不到先皇的动机,如今又得知安阳长公主与老夜君真心相爱,还有着共同的骨血,先皇就更不可能去杀害老夜君了。”


    “不错。”陌以新点了点头,却话锋一转,“可只要那名死囚的事说不清,先皇的嫌疑就无法撇清。除非……”


    “除非什么?”楚盈秋忙问。


    “除非有人可以预知未来。”


    “什么?这怎么可能?”


    “我也一直想不通这一点,可是老夜君最后一次出访楚朝,前前后后都透着一种古怪。”陌以新沉声道,“从他出发时,便不同寻常地只带了桐君一人随行,而忠心耿耿的桐君,竟在他死后销声匿迹,在景熙城安下家来。


    更加奇怪的是,桐君分明只是陪主人出访,却随身带了多年积攒的积蓄,好像早知自己要开始做生意一般。”


    叶饮辰眉头微拧:“可我已经确认过,桐君没有背叛。”


    “他的确没有背叛。”陌以新轻叹一声,“可他与空桑、秦声最大的区别在于,他已被大夫诊视过,顶多只有十年命数了。而他一直以来的愿望,是想做个儿孙绕膝的富家翁。”


    “你是说,桐君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所以请求退隐,成全自己的愿望?”


    陌以新却摇了摇头:“倘若只是如此,他不会在每次谈及往事时,都是困惑不解的神情。在这个过程中,一定有连他也想不明白的事。”


    “是什么事?”楚盈秋忍不住追问,更加想不通,既然连桐君自己都不明白,陌以新又怎会知晓。


    陌以新的目光仿佛越过众人,落在了很远的地方,他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话锋一转,缓缓道:“在我坠下悬崖的那一刻,虽然只在瞬息之间,却有许多事闪过了我的脑海。我想,如果能够提前知道哪一日会死,许多事我会做得更加妥善——


    我所在意的人,我会先送她离开,不让她亲眼看到我死去而伤心痛苦;风青风楼和林初,我也会提前托付丞相照顾周全。


    我会在临死之前,尽可能安排好一切,让我身边的人在我走后,也都能过上他们想要的生活。”


    风青又抹了把眼,撇着嘴抱怨道:“都好好的,大人又说这个干什么?”


    陌以新笑容浅淡:“因为就在那一刻,我忽然理解了老夜君所有的反常之处——亲笔的遗诏和书信,出访时只带了随即归隐的桐君,还有那名从狱中调出的死囚……


    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老夜君知道自己即将身死,从而与先皇提前做出的安排。”


    “这怎么可能?”叶饮辰眉心紧蹙,“我父亲一向身体康健,怎会认为自己将死?更何况,他明明是被人杀害的。”


    “忘音说过,老夜君与她最后一次分别前,曾满怀欢喜地告诉她,等祭天结束后,会给她一份天大的惊喜。”


    叶饮辰闻言,眸光骤然一震,像被某个念头击中,却又愈发惊疑不定。


    而陌以新仍在继续:“忘音为了老夜君,不惜假死隐遁,抛却荣华,不要名分。而数年之后,老夜君终于安排好身边的一切,也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叶饮辰目光怔然,唇间艰难吐出几个字:“假死……我父亲,也要……假死?”


    “为了与忘音长相厮守,老夜君安排了一场大戏。这出戏的完成自然需要配合,倘若是在夜国,老夜君亲信众多,反而无法将他们全数瞒过。


    只有在景熙城,在楚皇能够一手遮天的势力范围下,老夜君才能避开他自己的耳目,神不知鬼不觉地金蝉脱壳,与爱人双宿双飞——


    这,就是他给忘音的惊喜。”


    林安瞠目结舌,她自问脑筋不慢,可如此程度的恋爱脑,着实超出了她的认知……


    她半晌才回过神来,不可置信道:“所以,那份令我们百思不得其解的遗诏,竟真是老夜君主动亲手写下的……”


    更何况,还有那封写给叶饮辰的亲笔信。


    她从前便想过,如果说玉印可以被盗用,笔迹也可以被模仿得八成像,可据叶饮辰所言,信中语气和口吻都与老夜君别无二致,连至亲之人都看不出端倪,这实在太难做到。


    如今才知,原来,果真都是他自己写的。


    “老夜君毕竟是要‘死’在楚朝都城,难免会连累楚朝被世人非议。所以,老夜君提前写好遗诏交给先皇,由先皇在他‘死’后公示天下,以免有人借此挑拨两国关系,激起仇怨,造成动荡。


    这也是为何,先皇能在事发后,迅速拿出一份绝无作伪的遗诏。”


    楚盈秋一脸怔忡,喃喃道:“假死……那个人,为、为了母亲,竟然也会做出如此匪夷所思之事……”


    陌以新点了点头:“正是因为早有计划,老夜君才会留下遗诏,先皇才会调出死囚。同样也是因为这个计划,老夜君将秦声和空桑留在夜国,好让他们在自己死后,立即辅佐太子登基——正如空桑所说,老夜君离开前,叮嘱他们不必多虑,好好照顾太子。


    而桐君身体有亏,命不久矣,所以在老夜君安排的后事中,唯独他有所不同。为了让他在最后的日子里实现愿望,老夜君将他带到楚朝,叮嘱他不论接下来发生多么出乎意料之事,只需从此归隐——这,便是桐君口中的‘旧主有言在先’。


    当老夜君骤然身死,桐君再回想起他先前的叮嘱,自然会惊疑不定,可他一向忠诚守诺,所以只好遵守约定,却还是一生都没能放下这个疑惑。”


    陌以新顿了顿,最终道:“只要是老夜君早有安排,所有这一切便都说得通了,而这,也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话音落下,庭院中一片死寂。


    当初得知长公主假死,众人已震骇莫名,却万万没想到,老夜君——堂堂一国之君,居然也会做出同样的事。


    为了与安阳长公主双宿双飞,他甘愿放弃发妻,放弃儿子,放弃夜国的一切……


    林安已经彻底说不出话来,这样两个人,除了双向奔赴、原地锁死,她还能说些什么?


    分明是对的人,却相遇在了最错的时机,才引出那一连串无法挽回的悲剧。他们的爱情的确刻骨铭心,生死不渝,可沈焕之、楚盈秋、叶饮辰,甚至是他们两人自己,都成了这场爱情的牺牲品。


    楚盈秋闭了闭眼,留下一行泪来。


    那对从未陪伴过她的父亲母亲,也许原本有机会能够长相厮守,在未来某个真相大白的日子,一起出现在她的面前。


    可他,却被人杀害了……


    如果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今天的忘音,会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女子,而不是素尘庵中一个失去了灵魂的未亡人。


    萧濯云愕然道:“难道,凶手也知道老夜君的假死计划,所以赶在他隐遁前,先下手为强了?”——


    第104章


    假死变成真死, 先皇为平息事端,拿出了原本为假死而准备的遗诏和死囚遗体,将老夜君变成了病逝。如此仿佛是提前留好的后手, 让先皇从一开始便显得尤为可疑。


    可如今既知假死计划的来龙去脉, 凶手自然便另有其人。


    “可凶手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楚盈秋焦急问道, “他绞尽脑汁设计分尸,不惜冒着风险多杀一个侍卫,也一定要将现场布置在九重台上,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陌以新面色一沉,缓缓开口:“凶手将死者陈尸于燔柴炉顶,还布置成那样一副骇人景象,显然是要让所有参与祭天之人都目睹此状,将老夜君被害之事闹得越大越好,乃至举世哗然。


    试想, 倘若没有为假死预先做好的那些准备, 倘若没有那个碰巧折返, 令现场提前被封锁的洒扫小厮——楚朝祭天之时,老夜君在燔柴炉上身首异处,那么接下来,最直接的后果, 会是什么?”


    叶饮辰沉声道:“父亲在楚朝祭天现场这般惨死, 各国使团亲眼目睹,夜国又岂会善罢甘休。”


    林安接着道:“如果楚朝拿不出凶手,或是给不出一个令夜国满意的解释, 那么,这便是两国交恶,以至交战的开始。”


    她说着, 已经隐隐明白了什么。


    萧濯云也恍然道:“难道说,这便是凶手的目的——为了破坏楚夜两国关系,引发战事?难道,这是其他哪国的阴谋?”


    “原本我也这样想过。”陌以新的神情愈发凝重,“可若是如此,我又怎会死而复生?”


    风青挠了挠头,纳闷道:“这和大人死而复生有什么关系?”


    “我是在下坠半空,被人用绳索缠住腰而得救。”陌以新道,“醒来后我一直讶异于这样的奇遇,直到安儿告诉我,当时崖外有一个人,而那个人,正是企图击她坠崖之人。”


    风青愈发诧异:“总不会是那个人救了大人吧?”


    “我想是的。悬崖外那等险要位置,本就不该有人,既然已有一人藏身于此,难道还会另有一人,在前一人毫无觉察的情况下救下了我?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可是不对啊!”风青更加纳闷,“那个人偷袭小安,是因为小安发现了血迹的线索,所以他想杀人灭口,说到底还是为了阻挠查案。


    可大人也是查案之人,他有什么理由不杀大人,反而还救了大人呢?”


    “是啊,为什么呢……”陌以新垂下眼,眸底掠过一丝似是而非的笑意,却更像是被压得极深的酸楚与悲哀。


    他缓缓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又睁开眼,接着开口:“我们调查此案,一直是暗中行事,从未声张,知情者无非只有我们几人。所以我始终不明白,究竟是谁,从一开始便知晓了我们查案之事,并且从我们踏入架阁库的第一日起,便开始了他的阻挠。


    可是事实上,那个知晓我们在查此案,并且一直试图阻止的人,就在我们身边。我们一直都知道,只是从未有过一丝怀疑,甚至从未往那里去想。”


    萧濯云的神情一点一点凝固在脸上,他的耳畔忽然回响起近日来听过的一些话语——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有些事,不是你们想查就该查的。”


    “十年前的事,早已事过境迁。继续查下去,不会有结果,对你们也绝没有好处。”


    “濯云,从前你要开酒楼也好,游手好闲也罢,为父不管怎么说,最终都由着你。可是这件事,你听为父的罢。”


    那些原本不曾多想的叮嘱,此刻却化作一柄柄无形的刀,直直刺向他的心底。


    陌以新眸中升起痛楚、失望、悲悯混在一起的复杂情绪,声音低沉而缓慢:“那个人,一直在阻挠我们查案,为此不惜对任何发现线索之人痛下杀手。可是,他却无论如何也不会伤害我,宁可冒着暴露自己的风险,也要救下我。


    ——这样矛盾的人,只会有一个。”


    林安早已睁大了眼,这个人的身份已经不言而喻,可是,怎么可能会是他!


    萧濯云怔立原地,面上一片茫然,这些天来的一幕幕还在他脑海中不断闪现。


    从第一天,他去取相令被父亲撞见,他便将查案之事如实告知。父亲是了解他的,知道他表面顺从交回相令,却不会真的这么听话。于是第二天,他偷出相令,架阁库的档案便已被做了手脚。


    后来,陌以新查到开阳山,飞鸽传书通知他带盈秋前往素尘庵,那封传信,自然也是送到了相府。


    再后来,从洒扫小厮口中得知九重台的现场情形,他与盈秋又向当日负责山中巡防的父亲询问内情,于是,便有人藏身在九重台旁的山崖,暗中监视他们的进展。


    难怪那个人自始至终都清楚他们的一举一动。


    难怪那个人偷袭林安,却救下陌以新……


    陌以新说得对,这个人,只有可能是一个人——


    一个一直在他们身边,却绝不会有人生出一丝怀疑的人。


    “是丞相……”楚盈秋在震惊中脱口而出,“怎么可能!”


    “那一天的开阳山上,有一个侍卫失踪。”陌以新眸中的情绪已尽数敛去,语气愈发冷清,“那个侍卫是丞相的亲信下属,也是丞相负责追查他的下落,却一直没有找到。


    一个人在山上失踪,若要找人,向山崖下搜寻是顺理成章的思路。他的头颅经过十年,即便化为白骨也还在崖下密林之中,倘若丞相当年真的尽心尽力追查许久,怎么可能找不到?”


    叶饮辰眸光阴沉,一字一句道:“因为人是他杀的,所以他根本不可能真的去找。”


    他忽然想起,那夜在林中搜寻时,丞相一再催促他带人撤离,如今想来,必定也是怕他们找到当年被他亲手扔下山崖的那颗头颅罢了。


    然而机缘巧合之下,这个最为关键的线索,还是被楚盈秋——老夜君的女儿——发现了。


    难道,这真是父亲在冥冥中的指引?


    林安暗叹一声,是啊,能在守卫森严的开阳山上,悄然调动侍卫并杀害,除了先皇之外,自然还有负责巡防的将领了……


    “不可能,这不可能……”萧濯云下意识摇头,一向方正到近乎刻板的父亲,怎会是手染两条人命的杀人凶手?


    他与盈秋青梅竹马,他的父亲又怎会成了盈秋的杀父仇人!


    楚盈秋也是一脸惊愕,不知该如何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惊雷。她的脑中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无比清晰——


    萧濯云……永远是她的那个萧濯云。


    叶饮辰神色凝重,沉声道:“我曾听说,当年楚朝朝堂分为主战与主和两派,主战派一力主张东征西讨,扫平四方,包括一直交好的夜国。而当时还是大将军的萧砚,正是主战派的中坚。”


    风青瞪大眼睛,难以置信道:“丞相是……为了引发战争而杀人?”


    “是啊。”陌以新的视线越过众人,神情愈发漠然,“用一个人的死,带来战火硝烟,万千生灵涂炭,这就是你想要的吗,萧兄?”


    众人皆惊。


    林安自然也还记得,萧丞相将陌以新认作义弟,陌以新对丞相的称呼,一直便是这句充满违和感的——“萧兄”。


    众人顺着陌以新的目光齐齐看去,回廊拐角处,萧丞相静静站在那里,身后是面无表情的风楼。


    “父亲?”萧濯云喃喃唤了一声。


    陌以新道:“解案开始前,我便以死而复生为由,请萧兄到府中一聚。方才我们所说的话,想必萧兄都已听入耳中。”


    萧濯云忍不住上前两步,眼中满是急切:“父亲,那都是真的吗?是不是另有隐情?”


    萧丞相一步一步走到众人面前,看向这个总是让他头疼的不务正业的儿子,眼中闪过一抹难得的欣慰。


    他道:“濯云,为父已铸下大错,可你没有让为父失望。探究真相,明辨是非,日后也应如此。”


    “父亲……”萧濯云嗓音颤抖,“那个在悬崖外的人……真的是你?”


    萧丞相淡淡一笑:“为父老了,早已没有那样的身手,那是为父派去监视你们的心腹。为父让他不计代价毁掉你们可能发现的线索,只是决不可伤害你和以新分毫。”


    萧丞相毫不掩饰的承认,如同滔天巨浪向萧濯云冲击而来。


    他虽常常暗中忤逆父亲的指示,但父亲在他眼中,一向是个恩怨分明,顶天立地的男人。


    为了报答当初的救命之恩,父亲这么多年来都从未忘记楚容渊之死的仇恨。萧濯云虽不完全认同,却也敬佩这一股“愚拙”。


    可是此时此刻,父亲竟成了一个心机深沉的杀人凶手,一个用心险恶的阴谋家,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


    “只有一件事……”萧丞相接着道,“那个侍卫,并非我亲手所杀。他对我忠心耿耿,听我讲了杀人引战的计策,他便自刎以成全此局。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这些年来,我虽托人关照他的家人,却永远也无法弥补对他的亏欠。”


    萧丞相深沉的眸中尽是沧桑,眼角的皱纹仿佛都深了几分。


    他转向叶饮辰,声音却仍然如往常一般沉稳:“老夜君之事,皆出自我手。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夜君请便动手罢。”


    “父亲!”萧濯云三步并作两步,下意识挡在萧丞相身前。


    楚盈秋站在原地,进退无措。


    眼前这个已近暮年的长辈,虽然对儿子们一向严厉,动辄横眉怒目,可对她却总是温和亲切,嘘寒问暖,还时常叮嘱濯云好好待她。


    每每只要她一皱眉,丞相的眼刀便毫不留情地扫向濯云,全然是为她撑腰的溺爱。


    原来,这竟是因为杀害了她的亲生父亲,故而对她心怀亏欠吗……


    叶饮辰并未有片刻犹豫,他早已攥掌为拳,面无表情,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等等。”陌以新忽然开口。


    “你想替他说话?”叶饮辰冷冷道。


    “是。”陌以新直截了当,“丞相光明磊落,敢作敢当,我知他为人,他不会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而做出杀人灭口之事。”


    “磊落?”叶饮辰冷笑一声,“玩弄阴谋,为了政治目的下手杀人,十年后非但不知悔改还处处阻挠查案,这里面的哪一件事可以叫做磊落?”


    “以新,”萧丞相缓缓开口,“不必再为我开脱,我背负人命苟活至今,已经活得太久了。”


    “萧兄,我太了解你了。”陌以新轻轻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竟有一抹隐忍的红。


    萧丞相面色变了变。


    “除了那个人,还有谁能让你不计代价地为他掩盖,甚至不惜放弃自己一生的声名和性命?”陌以新一字一句道。


    “你说什么?”萧丞相眉心蹙起。


    “祭天时,所有人都要弃马下轿,步行登山,即便只需要带一颗头颅,徒步徒手也很难完美藏匿。”陌以新道,“而轿辇,虽然藏不下一个成年人,藏一颗头颅却不成问题。能乘辇上山的,只有皇上、皇后,和太子。


    当时的太子,正是前一任储君——楚容渊。”


    “你——”萧丞相的声音猛然一颤。


    陌以新并未停顿太久,一句紧似一句:“当年的朝局中,楚容渊正是主战派领袖,萧兄不过是因忠心于他,才一如既往支持他的主张。


    楚容渊的为人,我更是再了解不过,他性情暴躁,眼高于顶,不容忤逆。朝中占了主流的主和派反对他积极开战的主张,为了所谓天下霸权的目的,他能做出这样的事我甚至不会太过意外。”


    “你住口!”萧丞相扼腕厉喝,声如霹雳。


    萧濯云不觉心惊,在他一直以来的印象中,父亲对陌以新总是和颜悦色,甚至称得上百依百顺,从未如此疾言厉色过。


    一向古井无波的陌以新,眼中已是深深的悲哀和痛楚。他非但没有停下,反而少有地加快了语速:


    “你之所以不计代价地为他遮掩,是为了保住他的身后名,更是不想看到一个死去的父亲当年做下的错事,竟在十年后被他自己的儿子亲手查出来——”


    “不要再说了!”萧丞相高声将陌以新打断,激烈的情绪让他胸口剧烈起伏,咳声不断。


    楚盈秋茫然四顾:“什么意思?”在场众人中,只有她还不知道陌以新的身份。


    陌以新轻笑一声,一字一顿:“本案的凶手,是我的父亲,楚容渊。”


    林安眉心紧蹙,呼吸倏然一滞——


    “一个死去的父亲当年做下的错事,竟在十年后被他自己的儿子亲手查出来。”


    这样一场造化弄人的悲剧,正切切实实发生在眼前。


    洞悉了这一切,又将这一切和盘托出的陌以新,心中该是怎样的苦涩与无奈?


    空气凝固,全场陷入死寂。


    只有楚盈秋瞪大眼睛,惊叫出声:“你是楚容渊的儿子?传说中钰王府那个少时离家出走,从此销声匿迹的叛逆世子?你没有死?”


    林安心中微微一震——传说中?离家出走?叛逆世子?


    她虽知陌以新的真正身份,却从不晓得他少年时的往事。


    可无论如何,她也无法将眼前这个长身玉立、风度从容的男人,与“离家出走的叛逆少年”联系在一起。


    然而,这个“传说”似乎又并非无稽之谈。


    自得知他的身份起,林安一度很好奇,为何重回朝堂的陌以新竟不曾被人认出来?


    如果他少时便离家出走,长年漂泊在外,朝中很少有人再见过他,那么又经过这么多年,少年的样貌早已长开,认不出便也说得通了。


    可是,难道陌以新不是在钰王府覆灭后,才流落江湖的吗?又怎会是少时便离家出走?


    何况,他若早已出走,又怎会被那场政变牵连,已至流落天影山洞,九死一生?


    林安忽然发现,陌以新的过去,似乎还远非落难世子那般简单……


    萧濯云扯了扯楚盈秋,小声叮嘱:“这个秘密事关重大,你也一定要守口如瓶。”


    楚盈秋怔怔点头,眼睛还是一瞬不眨地盯着陌以新。她记得年幼时,还与这个传说中的小表舅有过一面之缘,留下了极为深刻的恶劣印象。


    他……居然会是如今这位陌大人?


    陌以新已经转向叶饮辰,淡淡道:“杀害你父亲的凶手,是我的父亲。”


    他语气平淡得近乎漠然,直白得没有一丝回旋余地,又带着近乎自我放逐的冷硬。


    他对叶饮辰的排斥与敌意由来已久,不为别的,只因这个男人对安儿那份关注与殷勤。


    可此刻回望,才发现他们之间隔着的,不只是感情上的针锋相对,还有血脉间一道无法跨越的深渊——他的父亲,竟是叶饮辰的杀父仇人。


    那一瞬,他像是被人迎面击了一拳。原本的防备、嫉妒、敌意,全都化作密不透风的压迫,让他连呼吸都带着沉重的负担。


    他从未如此厌恶这身血脉,厌恶到想将它剜去,可这份罪孽如同镣铐,牢牢锁在骨血深处,仿佛命运早已替他在棋盘上落下了必输的一子。


    叶饮辰,是受害者的儿子。


    他,是凶手的儿子。


    明明是他亲手揭开了真相,却被真相反手按进尘埃。


    叶饮辰没有回应,只沉默地与陌以新对视,眼神深冷。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错,有如刀锋悬于两人之间,随时便要斩落。


    良久,叶饮辰才终于开口:“你的父亲已经死了。”


    “是啊。”陌以新轻笑,眸中是浓浓的自嘲,“在他活着的时候,我从未做过身为楚容渊之子该做的事。也许,这是我欠他的。”


    林安怔怔望着他,感到一种宿命般的无力感。


    他总是能够洞察人心,终究洞察了自己父亲的阴谋。他总能让凶手无所遁形,于是连自己的父亲也没有例外。


    一个坚持破解案件,寻找真相的人,成了杀人凶手的儿子。


    偏偏那凶手早已不在人世,永远无法再面对自己的罪孽。在这个父债子偿天经地义的时代,陌以新是带着怎样的心情,开启了这场注定绝望的审判?


    叶饮辰眸色愈沉,指尖微微收紧。


    始终未发一言的风楼忽而足尖一点,飞身贴近,稳稳立于陌以新身前,目光直锁对面的叶饮辰,一脸生人勿近的漠然神色。


    叶饮辰身后的执素也一跃而起,瞬息间与风楼成对峙之势。


    空气陡然紧绷,像被硬生生绞住的弦,随时可能崩裂。


    “等等!”林安的声音猛然划破这股死寂。


    她毫无迟疑地冲到两方之间,以一己之力阻住了这股逼人的杀意。


    “他从来没有做错什么!”她直视向叶饮辰,“那件事发生时,他也才十几岁,又早早离家出走,根本全不知情。


    更何况,真相是他看破的,明知凶手是他父亲,明知丞相甘愿顶罪,他也从未想要遮掩半分。难道只因那个人是他父亲,便该理所应当将仇恨顺延到他身上吗?”


    楚盈秋略一犹豫,也上前一步,认真道:“如果楚容渊还活着,不论他是什么身份,我也会想要报仇,可是他已经死了。”


    叶饮辰的视线缓缓掠过林安,又转向这个血脉相连的妹妹,目光沉沉,依旧沉默。


    四周的风似乎都已凝固,沉闷的压抑与爆裂的杀机在空气中交织碰撞。每个人都似被架上刑台,只待最后一声来自命运的无法抗拒的宣判。


    陌以新深深凝望着林安,她仍旧看着叶饮辰,眼神中有急切,有劝慰,甚至还有一丝恳求。他的心尖蓦然刺痛。


    指节微微一动,他摸向袖中短刃,冷意顺着掌心漫上臂骨。


    对于叶饮辰,他决计不能欠他什么。


    他还有自己想要争取的,想要守住的人。


    就算自断一臂,他也要亲手斩断刻在血脉的枷锁,摆脱这份天然的亏欠。


    便在此时,林安忽然快步冲到叶饮辰身边,拉住他的衣袖,在众人错愕的注视下猛地一扯,没有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强行将他往外拖去,低声急促道:“跟我走!”——


    第105章


    两人一路奔到玉舟湖畔。这一路上, 叶饮辰始终顺从地任由林安拉着他跑,没有询问,也没有抗拒。


    湖畔的草地上静谧无人, 林安终于在这里停了下来。


    叶饮辰这才冷笑一声, 开口道:“怎么, 这么怕我伤到他,非要跑到这么远才放心?”


    “难道你真想杀他?”林安不答反问,“我觉得你不会那样做的,只是需要冷静一下。”


    她拉着叶饮辰在草地上坐下,微微喘着气,目光望向湖面:“我很喜欢这个地方,每次心里乱的时候便来这里走走。景熙城热闹繁华,能让人安安静静坐一会的地方可不多。”


    叶饮辰唇角牵出一抹凉意,似笑非笑:“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你觉得在这里坐一会就没事了?”


    “七公主也有杀父之仇, 同样的道理她明白, 你也不会不懂。”林安叹息一声,“我知道这些年来你受了许多苦,在你内心深处,也许无意识地将那些苦痛都归结到了父亲的死。所以对于这件案子, 你一直心有执念。”


    叶饮辰沉默不语。


    林安停顿片刻, 忽然话锋一转:“在你父亲死后三年,楚容渊也死了。那场变故中,钰亲王府上上下下都被赶尽杀绝, 包括陌以新的亲姐姐,他自己也险些丧命。


    所以后来,他曾刻下一行字——‘吾不死, 当报今日之仇’。”


    叶饮辰冷哼一声,目光斜斜扫来:“你想让我觉得与他同病相怜,同情他?”


    林安摇了摇头,继续道:“楚容渊死后,当今皇上登基。顾玄英一心弑君,埋伏炸药几乎得手,却是陌以新亲手破灭了那个计划。你可知为何?”


    林安没有指望叶饮辰在这种时候还会乖巧地有问必答,自己接道:“因为他不迁怒。”


    片刻沉默后,叶饮辰似笑非笑:“你将我单独拉出来,就是为了教导我以陌大人为榜样,做一个品格高尚的君子?”


    林安没好气地杵了他一拳:“喂,你这家伙,怎么今天说话都夹枪带棒的?”


    叶饮辰被这么一打,反而莫名地卸去了几分戾气。


    林安继续道:“刚刚得知那样惊人的真相,每个人心里都绷着一根弦,方才的局面一触即发,如果不赶紧将你拉走,难道要看着你们打起来不成?”


    “你怎不去拉陌以新?”


    林安轻叹一声:“毕竟凶手是他父亲,他也说了,身为人子有所亏欠,若你要向他讨这血债,我想连他都不会推拒。而其他人,就更没立场参与你们父辈的恩怨了。


    要终结这场悲剧,只能从你这里下手了。”


    “你倒坦诚。”叶饮辰冷笑一声,“就是看我好欺负罢。”


    林安佯作惊诧地捂住了嘴,十分夸张道:“哎呀,你可是堂堂国君大王,方才所有人里,哪一个有你高贵?更何况,你还知道陌以新身世的秘密,倘若想要报复,有太多手段了。


    我将你拉走,也只能暂时缓和局势,倘若不是你恩怨分明、襟怀坦荡、实事求是、厚德载物,就算我一时将你拉走,也没有用啊。”


    叶饮辰冷笑连连:“你那里还有多少词儿?”


    林安嬉皮笑脸:“你还想听多少,我都有。”


    面对这样的笑容,叶饮辰偏生气不起来,一时竟拿她没办法。


    他盯了她片刻,终究移开视线,绷着唇角,音色凉凉:“哼,你无非是想说,倘若我说出陌以新的秘密,或是执意向他报复,那便是恩怨不分、心胸狭隘、自欺欺人、寡德薄义。是么?”


    林安吐了下舌头:“我哪有那么多弯弯绕的心思?”


    叶饮辰瞪她一眼,没好气道:“总归是陌以新帮我解开了真相,怪只怪他父亲死得太早,让我没法手刃仇人。”


    林安总算松了口气,点头道:“是啊,楚容渊已经得到了应得的报应,萧丞相也会承担应有的罪责。”


    虽说丞相手上没有直接的人命,当年却也是知情的帮凶,还间接害死了一个侍卫。如今又为了掩盖真相指使心腹杀人灭口,虽然阴差阳错下没有造成恶果,但也是意图杀人之罪。


    林安笃定道:“大人能将这一切都摊开来说,就不会有丝毫包庇之意。”


    叶饮辰默然不语。


    林安抬眼,认真地看着叶饮辰:“逝者已矣,你已经为他查出真相,可以向前走了。”


    叶饮辰轻轻吸了一口气,仿佛在眸间也笼上一层雾气:“当我知道他要假死时,不愿相信他会为了别人,主动离开我和母亲。可后来我又有点希望,他真的只是假死,在某个小地方隐姓埋名地活着。”


    林安暗暗叹息,倘若忘音知道了十年前那个惊喜的秘密,知道自己曾与幸福那么临近,又会是怎样的肝肠寸断,遗恨不甘……


    当年之事,计划交织着计划,巧合中套着巧合,既是迷局,也似天意,更是一出彻头彻尾的悲剧,没有一个人是胜利者。


    楚容渊处心积虑杀人引战,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一个阴差阳错折返现场的洒扫小厮,一个瞒天过海假死隐遁的惊天计划,让老夜君成了莫名其妙的“病逝”。


    或许在他原本的谋划中,夜国国力本就弱于楚,老夜君一死,幼主继位,根基自不稳固,又为了父亲惨死而一时冲动,仓促开战,楚朝轻而易举便可得胜。


    然而再次天意弄人,本应因君主之死而讨伐楚朝的夜国,居然又不巧发生内乱,夜沽月一夕篡位,风云翻涌,根本没人顾得上深究老夜君之死。


    多年后时过境迁,终于,老夜君的儿子开始为父查案,竟又是他自己的儿子查出了他居心叵测的阴谋……


    而这一切发生时,他本人竟早已死于政变。这难道不是一场深深的讽刺吗?


    林安感慨万千,轻声劝慰:“你和陌大人,年少时都对悲剧的发生无能为力。倘若不能改变过去,那便从今天开始,尽力不再留下遗憾。”


    叶饮辰仰面躺倒在草地上,望着天空长长呼出一口气。


    一切都结束了,他心愿达成,却没有多么如释重负的感觉,更多的,反而是奔忙之后的空虚和迷惘。


    他侧头看向林安,声音低缓:“那……今后的路,你又要如何走?再回府衙?”


    林安沉默不语。


    “陌以新死而复生,你知道他甘愿舍命救你,他知道你失去他会多么痛不欲生,还有什么理由不回去呢?”


    叶饮辰说得直白,眼中却有一丝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的紧张,仿佛在等一个令他不安的答案。


    良久,林安终于摇了摇头:“我想离开景熙城,去江湖走一遭。”


    “什么?”叶饮辰惊得坐了起来。


    “江湖啊。”林安面上并没有太多波动,仿佛已是深思熟虑后的答案,“我一直很向往那个传说中的江湖,想要自己去看一看呢。”


    叶饮辰愣怔片刻,才眯眼道:“你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林安缓缓吸了口气,并不否认:“陌以新当日拒绝了我,我原本便要开解自己,断绝对他的心意,可是这次……他为了救我宁可豁出命去,还将我送给他的扇坠一直偷偷收着。


    也许又是我自作多情的误会吧,可我想,或许他对我……并不是什么也没有。”


    还有一些,是她没有说出口的。


    昨日那场大雨中,死而复生的陌以新出现在自己面前,自己失态地抱住了他,当时情绪激荡并未多想,可事后回忆起来,那时的他……竟也紧紧回抱了自己。


    还有方才揭开案情时,陌以新说,“如果能够提前知道哪一日会死,我所在意的人,我会先送她离开,不让她亲眼看到我死去而伤心痛苦。”


    这句话,难道不是在说自己吗?即使自己不是他喜欢的人,至少也是他在意的人,不是吗?


    叶饮辰将头别向湖面,淡淡道:“既然如此,又为何想要离开?”


    “大人虽深有城府,却从不是刻意伪饰之人,如果他真的言不由衷,一定有我所不清楚的缘由。”林安语气平静,一字一句地分析。


    “从一开始我便知晓大人曾是江湖人,后来又一直以为,他是在家破人亡后,才流落江湖。可今日听七公主说,他竟是在少时便离家出走了。


    从前每次提到江湖,他的神色都会有异,仿佛有抗拒,有逃避,又有挣扎——那里,一定有他从未提起的过去。”


    “为何不直接问他?”


    “那是他的过去,不愿提起是他的事,想要一探究竟是我的事。我不能为了自己的私心,去改变别人的意愿。


    更何况,如果那些过去真的会伤害他,我会让所有事都停在我这里。”


    叶饮辰轻笑一声:“你真是一个好奇心很重的人。”


    林安也笑了,语气却是认真:“我想,人总要放下心结,才能真的向前走。不管他的心结是什么,我也想要一试。”


    叶饮辰挑眉道:“或许他会为了挽留你,主动说出来呢。”


    林安只笑着摇了摇头。


    她所要探究的事,或许是陌以新不愿触碰的伤口。她又何必以“离开”二字,逼得他亲手撕开?


    ……


    第二日,府衙后院的石桌上多了一封信笺。


    “大人,


    我曾说过,我想要游遍大江南北,看看这广袤人世间。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久,现在,是我实现心愿的时候了。


    那夜你对我说,不要被眼前的冰山一角迷了眼,等我见过真正的精彩,才会知道你不是我心目中理想的模样。


    我便去江湖走一遭,然后再来告诉你,你错了,不论我见过多少大千世界,你仍是我心之所向,不会改变。


    原谅我不辞而别,因为如果当面看着你的眼睛,只怕我无法再决心离开。


    万望珍重。


    勿念。”


    ……


    这一日,一个盛大无比的烟花绽开在整个景熙城上空。


    澄澈如洗的天色下,一朵银色雪莲骤然盛放,光芒碎作无数细屑,在阳光中闪出细微的虹彩。


    罕见的白日焰火,却让很多人想起了上元夜那个惊艳世人的烟花。


    即将出城的林安,为这一声轰鸣而驻足。


    她回过头,烟花在白日里并不清晰,却与她记忆中那夜华彩,奇异地合二为一。


    她知道,这是陌以新放的,放给她看的。


    他想说的是什么?保重?还是——别走?


    林安笑了笑,直到连所有模糊的余烬都消散殆尽,才又迈开步子,朝着先前的方向,迈向另一个陌生的新世界。


    ……


    林安牵着一匹白马,走在南城门外的林间路上,眼前出现一条略有些眼熟的岔路。


    林安一怔,记忆如潮水涌来。最初那件绣花鞋诅咒案中,一切便起源于玉娘在这条岔路尽头的陡崖香消玉殒。


    后来,陌以新带着她来到这里,他解开了谜题,而她锁定了凶手——那是他们一起经历的第一个案件。


    不料兜兜转转,经历了这么多风雨,自己又再次走到了这里。


    前方传来一阵沉稳的马蹄声,中断了林安飘远的思绪。


    林安将目光转向大路,只见一人骑着一匹黑亮的高头骏马,似笑非笑地俯视着自己。


    “不是要离开吗,怎么站在这里发呆?”叶饮辰挑眉道。


    “我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林安道。


    叶饮辰轻哼一声,语气微嘲:“想起从前的美好瞬间,舍不得走了?”


    林安只低低一笑。


    昨日,她去见了楚盈秋。两人早已是好友,离开前,总要当面辞行。


    对于她的远行计划,楚盈秋在愕然之外又觉惋惜,却终究真心送上祝福。两人话别之外,楚盈秋又提供了一些她所知晓的,陌以新的过往。


    那时,皇上还是恒王,楚盈秋虽住在王府,封号也只是郡主,却极得先皇疼爱,时常入宫玩耍。


    那一年,楚盈秋才六岁,年幼恃宠,在率真天性之外,还带着小孩子独有的任性妄为。


    那一日,宫中设宴,楚盈秋向来不耐烦这些,却无意间听见下人们议论——从不出席这种场合的钰王世子,今日似乎也要去。


    她早已听说过那位素未谋面的小表舅。


    听说,他比自己还要威风,想不听话,就不听话。听说,他长得好看极了,辈分虽长,却活脱脱是个风姿出挑的美少年。


    这些话早已令楚盈秋大为好奇,自然要去一睹为快。


    谁知到了殿上,一向沉肃威严的钰王身边,却并没有这位小表舅的身影,而钰王的脸色显然比平日还要难看。


    楚盈秋瞬间对宴会失了兴趣,吩咐婢子去取来心爱的纸鸢,独自溜出了殿,往御花园去。


    待婢子气喘吁吁地赶到时,她早已等得不耐,伸手一扯,却不知是力气大了,还是纸面松脆,那只锦色纸鸢竟自中间撕裂开来。


    她愣了愣,登时坐在地上大哭起来。婢子吓得扑通跪下,不敢动弹。


    楚盈秋哭得伤心,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都是你!你弄坏了我的纸鸢!”


    婢子一惊,伏在地上瑟瑟不敢言。众所周知,先皇一向仁厚,唯独对这个小孙女的事半点马虎不得。若有谁惹她委屈,哪怕只是掉了一根头发,也得追究个明明白白。


    楚盈秋哭得停不下来,婢子跪在一旁,也默默跟着流泪。


    “啊,吵死了。”不远处的半空中,忽然传来一声不耐的抱怨。


    楚盈秋在自己的哭声中听得恍惚不清,不由停了下来,循声看去。


    只见御花园的一株大树上,有人从繁密的树冠间探出半边身子来。


    少年斜倚在粗枝之上,一条长腿随意垂下,似是百无聊赖。明明面无表情,却透着一股掩不住的明朗朝气。


    几缕阳光穿过枝叶,斑驳地洒在他面上,勾勒出一副无可挑剔的五官。少年眉目清隽,鼻梁挺直如削,薄唇天生带着凉意。一张脸好看极了,似画儿中人在眼前突现。


    “你这小丫头,叫什么名字?”画儿中人问她。


    楚盈秋愣愣道:“楚盈秋。”


    “哦,没听过。”画儿中人丝毫不以为意。


    从未有人听到她楚盈秋的名字,还如此满不在乎。楚盈秋立即有些不服,反问道:“那你呢?”


    “楚承晏。”


    画儿中人随口说出的名字,顿时又惊了楚盈秋一跳。


    她往树上一指,惊叫道:“你就是小表舅?你、你不去宴会,居然跑到御花园睡觉?还、还睡在树上?”


    她终于知道,钰王那难看的脸色是从何而来了。


    楚承晏挑了挑眉,从树上一跃而下,几步踱到她跟前,若有所思:“你便是皇伯父最疼爱的那个小郡主?”


    楚盈秋终于满意,挺起小小的胸膛,极重地点了下头。


    楚承晏也点点头,目光落在她面上:“你这眼睛,都哭肿了。”


    楚盈秋想起伤心事,立刻伸手指向还跪在一旁的婢子,气愤道:“是她!是她弄坏了我的纸鸢!”


    婢子满脸泪痕,却不敢抬头,更不敢去辩解,那是小郡主自己扯坏的。


    楚承晏目光微动,而后俯下身子,半蹲在楚盈秋面前,将手伸向她的脸。


    阳光从他肩头斜洒下来,一张眉目如画的脸近在咫尺,楚盈秋心中得意——这位好看的小表舅,第一次见面便对她如此喜爱,还要亲手为她拭泪。


    谁知下一瞬,两只温热有力的手忽然捏住了她的脸颊,毫不留情地来回揉搓起来,好似揉面团一般。


    楚盈秋猝不及防地惊叫一声,一旁的婢子更是怔在原地,目瞪口呆。


    “放开我,痛,痛!”楚盈秋既惊又痛,吓得哇哇大哭。


    楚承晏半晌才停下手,目光在她脸颊上扫过,满意道:“和眼睛一样红了。”


    楚盈秋还一下一下抽泣着,脸颊酸痛极了,她很想大骂一句你没病吧!却又不敢开口,生怕那魔掌再次伸来。


    楚承晏双臂抱怀,俯身盯着她的眼睛,面无表情:“你犯了三个错,第一,扰我清梦,第二,推卸责任,第三,太爱哭。这是惩罚。”


    楚盈秋又“哇”地一声哭出来。


    从记事起,她何曾受过这等委屈,更何况,爱哭又算是什么错啊!


    这张近在咫尺的脸仍旧好看得不像话,她却只想赶紧离远一点。


    楚盈秋一抽一抽地吸着鼻子,不敢说话。


    “又哭了。”楚承晏不耐地摇了摇头,退开几步。


    转身离开前,他只又说了一句:“记着,你是被楚承晏吓哭的,与旁人无干。”


    那一次,她的脸颊痛了一整日,而那个被扯坏的纸鸢,早已被忘到九霄云外。


    她的脸颊和眼睛都红得太过明显,皇爷爷见了问起,她也只是摇头。


    后来,皇爷爷从婢子口中问出了“楚承晏”这个名字,一怔之后,却只失笑摇了摇头,无奈道:“这孩子。”


    楚盈秋更惊呆了。她暗暗下定决心,若再见到那个小表舅,她一定绕着走。


    然而她万万不曾想到,后来没几个月,便听说,那个可怕的小表舅,居然离家出走,闯荡江湖去了……


    又没几年,他便随整个钰王府的覆灭而英年早逝了。


    楚盈秋讲述的故事令林安大跌眼镜。


    以一个成年人的视角,她自然看得出,陌以新那样做,无非是顺手给那婢子解围。盈秋那般受宠,哭红了眼自然会被先皇看出来,那婢子免不了要受责罚。而他这样折腾一通,自然全将注意力转走了。


    可是,他那时已经十四岁了,大可以和盈秋好好讲道理,欺负小孩子算怎么回事啊!


    楚盈秋从前曾说,每次陌大人一沉下脸,她都莫名有些怕。林安此时终于明白,原来,这是来自于记忆深处的本能……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在当年皇宫熊孩子的比拼之中,楚盈秋屈居第二,而陌以新得了第一。


    所以,他究竟是如何长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啊!


    想到陌以新那张清冷如玉的脸,做出揉小孩脸那样欠揍的动作,林安只感到一种三观崩塌的违和感。


    唯一不变的,大概是连面对盈秋那样可爱的小孩子,他也能面无表情地罗列“罪状”,审判天赋初具雏形。


    还有,楚盈秋没事总爱揉她的脸,难不成这坏毛病还是跟陌以新学的,冥冥中报应在了她的身上?


    对于陌以新的少年往事,她从未如此好奇。对于闯荡江湖的决定,她也更无疑虑。


    林安收回思绪,看向马上的叶饮辰,到:“你怎会也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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