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看着眼前少女闪亮的双眸, 林安不得不心软。
既然音儿无意去做门主,那么只要将此话当众说清,除了真凶之外, 其他几位坛主便没必要再与她为敌。也许此事并非不可为。
眼前毕竟是一个活生生的灵动少女, 却背负杀父之仇和杀身之祸, 林安思虑再三,终于咬牙点了头,却还是板起脸,严肃道:“我们须仔细商量对策,决不可任意行事。”
音儿立刻点头如捣蒜:“放心吧安姐!我最会骗人了,一定会帮你演好的!”
……
两人商议至半夜,次日一早便启程出发。从碧莱城到神影门,路上还需花些时日,所以第一件事, 就是给音儿也买一匹马。
好在两人已有上百两银票的身家, 一匹马已是小菜一碟。
离开客栈行出不久, 便见街上人头攒动,围成一圈,不知在围观什么。
音儿撇撇嘴,不屑道:“人挤人最无趣了。”
林安本也不想凑热闹, 却听人群外围有人高声询问发生何事, 有人热心回答,依稀是说“死人了”、“死得真惨啊”之类。
林安一惊,仿佛是出于在府衙半年多的惯性, 将白马缰绳往音儿手里一塞,便向人群中挤去。
“安姐,安姐……”音儿还在身后叫着。
尚未挤到正中间, 林安已经透过人缝看见里面的一幕,顿时浑身巨震。
死者竟有两人,而且竟是她认识的两人——甘世流和甘世行!
的确如围观群众所说,两人死状凄惨,浑身上下无数个血窟窿,肉身都已模糊不清,好似两片被虫噬咬千疮百孔的破碎树叶,偏偏那两双死不瞑目的眼睛仍大大睁着,凝固着生前最后的惊惧。
林安胃中一阵翻涌,不再细看,心中却仍惊骇无比——昨日还拦路抢劫的兄弟二人,今早便横尸街头,而且死状如此可怖……
这短短一夜工夫,他们又得罪了什么人?
总不会是自己的归心令成了精,将二人吓跑不算,还在夜里将二人杀掉了吧……
林安重新挤出人群,脸色仍有些难看。
“怎么了?”音儿凑上来问。
“那甘氏两兄弟……死了。”林安喃喃道。
“啊?”音儿诧异,随即拍手笑道,“我就说那混蛋臭脸兄弟不会有好下场吧!居然敢叫我们臭丫头,哈哈,真是上天有眼,不知是哪里来的英雄好汉,出手惩治了这两个混蛋!”
“他们死状真的很惨……”
“安姐,你不会还同情他们吧?”
林安摇了摇头:“昨日我牵马出谷,他们拦路抢钱,还对我意图不轨。”
“啊,还有这种事!”音儿睁大眼睛,愤愤不平,“那就更是活该了!肯定是他们又惹到了不该惹的人,遭报应了!”
林安默然点头。
“别管他们了,咱们快上路吧。”音儿拉起林安。
这一段插曲没有耽搁两人的行程,两人按计划买马启程,向神影门而去。
数日后,终于来到一座山中。山门处并未像缎仙谷那般立着石碑,却站着几个装束一致的男子,皆是黑衣劲装,神情戒备地看着停在此处的两人。
音儿下马上前几步,朗声道:“去告诉裘凤南,我曲凌音回来了!”
林安早已听音儿介绍过,裘凤南是曲门主座下大弟子,在曲门主死后,他便以主事人自居,至于其他几人服不服,就是另一回事了。
守门弟子闻言,面面相觑,神情各异。片刻后,其中一人转身疾奔而去。足足一炷香功夫,才重新回来,却是对着林安抱拳道:“请两位入内。”
曲凌音自小在这里长大,带着林安轻车熟路进入山中,又经过几道门,走过长长石阶,直至眼前豁然开朗,只见一座巍然建筑耸立山间,飞檐凌空,气势森严。
殿前终于悬有一块牌匾,上书三字——“神机厅”。
音儿小声对林安道:“这就是神影门的议事大厅,神机厅了。”
两人并未停歇,径直抬步入内。
厅内主位高高在上地空悬着,下方几个座椅之上,一左一右坐着两人。其中一个自然是裘凤南,而另一个,竟是先前在碧莱客栈见过的二弟子闻人啸——原来他也已经回来了。
闻人啸已经站起身来,笑着开口:“我就说嘛,和曲丫头一起来的年轻女子,一定便是这位归心使者。”
林安了然,那夜他们看到音儿进了自己房间,虽因归心令的震慑而暂时离开,却不会怀疑亲眼所见。
或许他们猜测曲凌音已与归心使者有所联系,所以先回门派,告知这一变故,再作计议。
林安点点头道:“没想到这么快又见到了二坛主。”
“使者客气了。”闻人啸抱拳道,“还记得使者另有要事,没想到这么快便得空亲临本门。”
林安淡淡道:“是这小姑娘向我伸冤求助,我怜她遭遇父亲惨死,便来一看究竟。”
裘凤南此时起身道:“使者果然古道热肠,心怀仁义,可曲门主之事,毕竟是我神影门内务,恐怕有些不便。”
林安未及答话,闻人啸已抢先道:“江湖皆知,归去堂从不干涉别派内务,更无称霸之意,使者此来,自然只是要查出包藏祸心之人,难道裘师兄觉得不妥?”
此话直指裘凤南做贼心虚,裘凤南面色不快,便欲反驳。
音儿却在此时上前一步,大声道:“我回来只为查出杀害我爹的凶手,只要报了杀父之仇,我便会将令牌交出来,绝不参与门主之争。”
“哈哈哈哈……真是好笑!”厅外忽而传来一阵狂笑,人未到,声已至。
林安回头看去,一个肥头大耳的白胖男子正慢吞吞走入厅中,满身肥肉晃晃悠悠。
林安心念一动,便已认出此人定是三坛主符荣,因为音儿先前介绍时说,他最大的特点就是胖。
符荣一眼瞥见林安,双目顿时一亮,贪婪笑道:“哪里来个这么鲜美的小娘子,就先让我享用享用吧。”
林安微微蹙眉,闻人啸已叫道:“放肆!这位是归心使者,你真是昏了头了!”
符荣眸中闪过一丝惊诧,立即憨笑道:“都怪我从未见过如此年轻貌美的使者。对不住,对不住啊。”
林安面色冷淡,丝毫不做理会,只暗暗恶心神影门中竟有如此猥琐下流之人,竟还是五大弟子之一。
符荣转移话题道:“方才远远听人大放厥词,说什么不参与门主之争,是谁啊?”
“是我!”音儿昂首道。
“哈哈哈哈……”符荣又是一阵大笑,神色轻蔑,“你倒是想,师父怎会将门主之位传给你这个死丫头,小杂种!”
“你才是死胖子,大杂种!”音儿大声回骂。
符荣面色一沉,似要发作。便在此时,一名普通黑衣弟子快步跑入厅中,俯身道:“沁远峰掌教派人送来书信。”
裘凤南微微皱眉,沉声道:“呈上来。”
闻人啸面色稍有不悦,与符荣对视一眼,却也未出言阻拦。
裘凤南一眼扫过来信,眉头皱得更深。
音儿欢快笑道:“哈,隔壁山上那个老头子,是不是又要来打架了?我爹不在,你们连这个也应付不了吧!哈哈哈!”
林安狠瞪了音儿一眼,音儿才停下笑声。
无人理会音儿的嘲讽,裘凤南沉声吩咐:“去请冷坛主和令狐坛主前来议事。”
几名普通弟子立刻应声而去。
林安知晓,这便是排行四五的两大弟子了。冷元策是四坛主,而排名第五的令狐棠若则是五位坛主中唯一一个女子,到现在也只剩她还未见过。
林安略一沉吟,开口道:“既然贵派另有要事,我便不打扰了。”
闻人啸抱拳一笑:“使者体察周到,令人钦佩,我这便派弟子带使者先去歇息。”
音儿立即叫道:“我要和使者姐姐睡一间房!”
林安忍住想要发笑的冲动,淡淡点头:“也好。”
……
两人在神影门弟子的安排下,住进了一间宽敞明亮的客房。
音儿将包袱随手扔到榻上,道:“要不是和你这归心使者睡一间房,我还真不敢入睡。安姐,我睡这榻就行了,你去睡床吧。”
林安没有同她客气,毕竟她可是堂堂“归心使者”,睡床才合理。
她一面安置包袱,一面问道:“他们方才说的沁远峰是什么?”
“哦,那是隔壁山上一个门派,掌教那老头子总想灭了我们神影门,在这里独霸一方。从前他还顾忌我爹武功高,可现在……唉,不是我说他们,那几个坛主,即便是武功最高的冷元策,也还比我爹差出不少。”
林安又道:“你爹武功那么高,怎会被他们所害?”
“所以我才说,一定是他们之一干的!”音儿愤慨道,“我爹只有对他最信任的五大亲传弟子,才会毫无防备,已至被人暗下杀手。”
林安若有所思,音儿先前已经介绍过,五大坛主的争斗,其实就是裘凤南和闻人啸之间的明争暗斗。裘凤南排行第一,年纪和资历最长,而闻人啸人缘最好,昔日功绩也多。两人谁都不服谁。
从方才来看,裘凤南对她这位归心使者的到来似有抗拒,而闻人啸却是一力支持,一副坦荡荡的模样。不过,先前在客栈那短短一面,闻人啸便是先后两幅面孔,显然虚伪至极,难以由此判断。
至于符荣那个猥琐的胖子,音儿也说过,是站在闻人啸一边的。
林安思忖片刻,道:“这里你更熟悉,你觉得,我们该从何开始查起?”
音儿长长地叹出一口气,道:“我也不知道啊,我现在看他们每个人都不像好人……不如明天先带你四处转转,兴许就能发现什么端倪。”
这几日奔波赶路,难免疲惫。尽管心中有事,林安这一夜仍旧睡得很熟。一觉睡到大天亮,音儿还在榻上呼呼大睡。
林安起身将她摇醒,两人便如昨日所说,在门中四处闲逛起来。
行至一处练剑坪时,正有一群弟子围在一起,“大”“大”“小”“小”地叫喊着,热闹非凡。
林安侧目:“这是在赌钱?”
音儿无奈道:“准是令狐棠若在这里。”
两人走近,果然看见人群簇拥的最中央,一个年轻女子叫喊的最是起劲,在一众弟子间张牙舞爪,毫无坛主威仪。
再细看下,只见她穿着束身黑衣,腰间挂着一壶酒,长发高高束起,发绳末端坠着个精致的小红木剑吊饰,随着她豪放的动作而不时晃悠着,在乌黑的发丝间分外亮眼。
“令狐师姐。”音儿唤了一声。
令狐棠若这才终于注意到身后多出的两人,草草扫了一眼,便又转回头去,道:“你这死丫头还敢回来——大!”
林安被她最后那声大吼震得抽了抽嘴角,音儿道:“我都和他们说了,查出凶手我就交出令牌。”
“这事儿本就轮不到你掺和。”令狐棠若摆了摆手,“去吧去吧,别跟我叨叨这些。”
“令狐师姐,只有你也是女孩子,到时我把令牌给你吧。”音儿道。
林安眸光一动,留意着令狐棠若的神情。
令狐棠若却并没什么神情,仿佛还全心沉浸在手中这场赌局,随口道:“你可别害我,快走快走,我还忙着。”
音儿吐了吐舌头,便与林安离开此处,走出很远才小声道:“安姐,你别看她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她这个人,一定不像表面上这么简单的。”
“为何?”
“她小时候差点饿死在山门口,是被我爹救回来的。原本将她救活后便要送她离开,她竟自己跑去入门试炼,还通过了!
那时我才七八岁吧,她也和我差不多大,饿得又瘦又小,居然通过了以体力、耐力和力量为主的入门试炼。”
许是当时太过惊讶,音儿如今讲起来还是一脸不可思议。
“所以你爹看她天赋异禀,就收她做了亲传弟子?”
音儿点了点头。
两人一路闲聊,山路也越爬越高,越走越险,直到不知不觉间,竟来到一处断崖之前。
林安瞠目:“你怎么带的路……”
音儿也是一愣,极为少见地怅然道:“以前常来这里,不小心就走到这来了。”
“这里有什么,你为何常来?”
音儿沉默片刻,伸手一指断崖下方一处凸起的石壁,拉起林安的手,道:“安姐,和我一起往那儿跳。”
“啊?”林安后退一步,曾经坠崖给她留下的阴影仍历历在目,她毫不犹豫地摆手拒绝。
“哎呀,别怕,那石壁距离这么近,我这点三脚猫轻功也足够带你跳下去了。”音儿顽皮地眨了眨眼,“你要是乱动,反而会危险哦!”
话音未落,已经一拉林安,跳了出去。
林安猝不及防,只觉脚下失空,还未及叫出声来,下一瞬便已稳稳落地。
她在音儿肩上狠狠捶了一下,气道:“你这个家伙,也太过分了吧!”
音儿不闪也不躲,神情很是轻松,就地在石壁上坐了下来,道:“你看……”
林安下意识侧头望去,瞬间便是一怔。
眼前是雾气和着清风,脚下是苍林伴着飞鸟。头顶的天空湛蓝如洗,没有片云遮眼,远处的群山影影绰绰,披着蝉翼轻纱。
阳光从身后洒向身前,给整个视野笼上一层高贵而圣洁的金光。
身边的少女就坐在这片金光之中,双脚垂在石壁外轻轻晃动,手腕上的铃铛间或清脆作响,一身红衣在风中轻扬飞舞,绚烂如火,她的神态却是安然祥和,沉静如霜。
林安从未见过这样的曲凌音,不觉便消了方才的怒气,在她身旁坐下,道:“你常来这里?”
“是啊。”音儿点了点头,“在这里,没有人找得到我。”
“你怕谁找你?”
音儿低头自嘲一笑,才道:“就是因为从来没人找我,我才喜欢呆在这里。就好像是没人能找到我,而不是根本就没人管我。”
“怎么会没人管你?你爹娘呢?”
音儿看着眼前的雾气,眼神仿佛也因这缥缈缭绕的雾气而失了焦:“我爹要管的事很多,我总是排不上号。我娘在生我时因早产亏了身子,一直半死不活地将养着,压根顾不上我,后来在我十二岁时,她就死了。”
林安静静看着她,暗暗叹息。音儿自幼没有父母关怀,又是在这样一个亦正亦邪的门派中长大,难怪会养成如今的性子。
“其实在缎仙谷的时候,我总是嘲笑那两箱丝绸的习俗,心里却是很羡慕的。”音儿淡淡笑着,“有爹娘疼的女儿就是不一样,从小便有人操心嫁妆了。而我只想有个人拍拍我的头,唤一声‘我的好女儿’。”
林安沉默片刻,伸出手去,拍了拍音儿蓬松的头顶,道:“好音儿。”
音儿诧异回头。
“虽然差了一个字。”林安轻轻一笑,“你既然叫我一声姐,也算是半个亲人了。”
音儿眸光一动,好似自幽深处燃起一簇光亮。她伸手挽住林安,整个人紧紧依靠过来,低声喃喃:“安姐,也许你不会相信,我们虽然只认识了短短数日,可你却是第一个,让我感到‘温暖’的人。”
她声音柔软,却带着浓烈的向往与满足,像个渴望依赖的孩子。
少女细瘦的身子紧贴在林安身上。林安没有再说什么,只同样挽住她,回以同样坚定的力道。
一红一白两个身影,在断崖外的雾气中,融化成一片暖色。
……
林安本以为来到神影门后,会是在一片暗流涌动中夹缝生存的艰难时光,结果第一日,就这样像度假一般地度过了。
音儿带着她将神影门四处都转了个遍,只除了一个被数十弟子严密把守的山头。
据音儿所说,那里是神影门数代流传下来的禁地,连门主也不能进去。
林安虽满腹好奇,却也只能远远地看了一眼。
夜半,林安睡得正沉,忽被一双手猛地摇醒,迷迷糊糊中睁开眼睛,便见音儿一双眸子在黑暗中又大又亮。
林安稍稍清醒了些,茫然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安姐,我方才出去如厕,看到符荣一个人鬼鬼祟祟往山上走!”音儿兴奋道。
“符荣?”林安坐起身来,仍感到一阵疲惫,揉了揉太阳穴才道,“他半夜去山上做什么?”
“我怎么知道,叫你起来就是想一起去看看的!”
林安点点头,不忘叮嘱一句:“不论看到什么,都不可贸然现身,回来后再从长计议!”
……
音儿带着路,两人不多时便来到一处狭窄的小径。
一轮满月之下,远远便已看见一个大胖子独自站在高坡上。
两人蹑手蹑脚地躲在岔路口旁另一条小径,虽然只能瞧见符荣站在高处的半个背影,却也绝对安全,不至于被人察觉。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符荣已从最初的昂首而立,到后来索性一屁股坐下,仍旧什么也没有发生。
两人心中也愈发狐疑——难道这个猥琐好色的大胖子,半夜三更跑来这偏僻之处,竟是为了赏月么?
音儿缩在一旁,也由瞪大眼睛盯着变为上下眼皮打架,林安时不时看她一眼,已经开始担心,她会不会突然睡着,一头撞到山壁上,弄出动静打草惊蛇……
正当此时,一道黑色身影从天边飞过,犹如一道黑色闪电,稳稳落在符荣身前不远处。
偷窥中的两人顿时一个激灵,睡意全无,竖起耳朵倾听。
符荣慢吞吞地站了起来,笑呵呵道:“冷师弟,你要是再不来,我真要睡着了。”
林安与音儿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惊诧。她们所在位置看不清人的面容,听符荣这一声称呼,才知,来人竟是四坛主冷元策。
符荣本是站在老二闻人啸那边,此时深更半夜,他竟又与老四在此密会,难道老四也是他们这一派的?
“三师兄深夜约我至此,所为何事?”冷元策的声音中,听不出一丝情绪。
符荣不紧不慢地伸了个懒腰:“冷师弟能来赴约,恐怕不是冲我的面子,而是冲着我信中所写的心法秘籍吧。”——
第112章
冷元策沉默不语, 不知是不是默认之意。
符荣叹息一声:“唉,我神影门传世神功‘三重天影念’,当年由祖师辛苦所创, 传下十数代, 可惜却要在我们这一代失传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虽说三重天影念自幼儿时练起最佳, 可冷师弟一向痴于武学,天资又高,倘若能得到完整的神功心法,武学造诣必将不可估量。”
冷元策轻笑一声,笑中却是冷意:“前任门主死时,三重天影念便也被毁。师父虽早已学完三重,却只给我等传授了一重。如今师父已逝,哪里还会有完整心法?”
“哈哈哈!”符荣大笑三声,“倘若我说, 我手中便有呢?”
“什么?”冷元策的语气终于有了波动, 声音中尽是不可置信。
与此同此, 林安感觉到音儿拉着自己的手紧紧地捏了一下,似乎也因符荣的话而惊愕万分。
符荣仍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缓缓念道:“三重天影念,第一重浮光掠影, 缥缈无痕;第二重萍踪浪影, 踪迹无定;第三重含沙射影,伤人于无形,一瞬伤敌周身无数。所谓曲直如意, 意转融通,贯内力潜于行,运真气沛于身, 破己之所有形,攻敌之所不意。”
冷元策全神贯注,静默不语,似乎已经沉浸其中,良久才道:“还有呢?”
符荣哈哈大笑:“冷师弟,和你讲这几句,只是为了证明我的确有完整心法,至于其他的,就不可说,不可说咯!”
“你怎会有完整心法?”冷元策语速渐急。
符荣仍道:“不可说,不可说……”
冷元策沉默片刻,才沉声道:“你找我说这些,究竟所为何事?”
“师父死后,门中明争暗斗,沁远峰蠢蠢欲动,可谓内忧外患,众弟子人心难安。”符荣仿佛一瞬间变得忧国忧民起来,“只有早日选出一个足以服众的新门主,才能平息争端。
闻人师兄在门中最得人心,也曾立下汗马功劳,依师兄愚见,他便是最合适的人选。”
冷元策阴沉道:“你是以神功为诱饵,让我同你一样,支持闻人啸?”
“何必说得那么难听?”符荣笑呵呵道,“所谓君子成人之美,我不过是看冷师弟爱武成痴,有意成全罢了。”
冷元策冷哼一声:“若不是我爹毁了三重天影念,若我不是罪人之子,三师兄可会来找我?”
林安又是一惊,三重天影念竟是被冷元策的父亲所毁,听他说的如此轻易,想必这并非秘密。可若是如此,他又怎会成为曲门主的亲传弟子?
而符荣之所以会选择冷元策,恐怕也是因为冷元策背负“罪人之子”的身份,注定与门主之位无缘,不会成为任何人的威胁。
符荣被他直截了当地说穿,却没露出一丝不悦,仍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慢悠悠接着道:“三重天影念,其实还有第四重——惊鸿艳影。而且这第四重,并非传说的早已失传,它就写在三重心法之后——‘由疏而密,由密而归一,一则破敌’……
后面写得很详细,我想,只是这么多年来,再也无人能够练成罢了。”
“第四重,惊鸿艳影……”冷元策声音中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传说只要是见过那惊鸿一瞥的,没有人能活到下一刻,甚至连眼睛都来不及阖上。除了创派祖师,再也无人练成过……”
“所以我很好奇,以冷师弟的天资与苦学,是否能登临那第四重境界?”符荣的声音中带着一丝蛊惑人心的魔力。
林安明白,能够修习传说中早已失传的功法,能够再现从未有人见过的神功,能够超越同门乃至师父……这些对于一个武痴来说,绝对有着无法抗拒的诱惑。
冷元策长久地沉默了。
“冷师弟不必急于决定。”符荣体贴道,“师兄自不会强人所难。待你何时想通,再来寻我不迟。”
林安暗叹口气,这个大胖子倒是深谙张弛有度之道,一味逼迫反而会令人逆反,可他三言两语之间,三重天影念的完整心法已经有如跗骨之蛆,紧紧缠绕在冷元策心上。
冷元策心事重重地离开,再未发出一言,可林安知道,符荣已经成功了。
待黑影远去,洁白月光下,符荣掌心忽在地上一拍,硕大肥胖的身躯一瞬间弹起,浑身的肥肉仿佛失去了重量似的,乘风飞去。
这略显诡异的一幕,让林安再次意识到,这个看似粗鄙油腻的大胖子,还藏着更加深不可测的危险。
回到房中,林安和音儿重新躺在床上,却大眼瞪小眼,双双说不出话来。
良久,林安先开口道:“你父亲为何会收一个罪人之子为亲传弟子,这事你知道吗?”
音儿叹口气道:“这事所有人都知道……我爹那一代共有师兄弟三人,老大黎忘痕,便是前任门主,老二冷博轩,便是冷元策的父亲,而我爹则排行老三。
后来,冷博轩意图夺位,杀了黎门主,多亏我爹将他击败。他没能得逞,气急败坏之下竟毁了三重天影念。
可他不知道,黎门主早已将三重心法都传给了我爹。我爹本想在死前重新整理写下功法,却……”
“你还没说,冷元策这样的身份,是怎么成为坛主的?”
“虽然冷博轩做下那种事,可我爹毕竟念及他们三兄弟旧时情义。黎忘痕并未留下后人,下一代就只有冷元策这么一个小侄……我娘也是因为敬佩我爹的仁义,才决心嫁给我爹的。”
“原来如此……”林安点了点头,又问,“方才你说,你爹还没来得及重新写下三重天影念,那符荣怎会有完整心法呢?”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音儿一脸疑惑,“你看冷元策听到这话时也很惊讶。更何况符荣还说了,他连早已失传的第四重都有。这个死胖子,没想到竟然有这么多秘密……”
音儿嘟囔着,声音里渐渐带上倦意。
林安喃喃道:“符荣抛出的诱饵太大了,我看冷元策恐怕难以抗拒。一旦他倒向闻人啸,五大弟子中便有三个都统一了战线,局势就一边倒了。”
“管他们呢。”音儿无所谓道,“爱倒哪倒哪吧。”
林安沉声道:“我只担心,若你爹的死,真与闻人啸或符荣有关,那叛徒的势力就太大了。”
“大,很大……”音儿的声音朦朦胧胧。
林安无语,却也感到一阵困意袭来,再次进入了梦乡。
次日,两人被一阵克制有礼的敲门声叫醒。
敲门之人说——“有请归心使者到神机厅商议要事”。林安虽不明所以,还是应承下来,带着音儿一同赶往神机厅。
神机厅内,仍然只有裘凤南和闻人啸两人,坐在门主之位下首的两个空位上。
闻人啸先开口道:“使者在我门中,住得可还习惯?”
林安略一点头,并未多言,直截了当地反问:“不知两位坛主请我前来,所为何事?”
裘凤南长叹一声,神色凝重:“使者有所不知,我们实乃有事相求。”
林安心里咯噔一下,这里只有自己最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他们所求之事,大概率是自己做不到的。
“何事?”林安沉声道。
“使者初到那日,便曾见沁远峰送信前来,信中明言,要与我们约战。”裘凤南道,“说来惭愧,师父死后,我们自问尚无一人能与沁远峰掌教一战,可一味拖延,只会助长敌方气焰。不得已……我们只能厚颜求助于使者。”
林安嘴角抽了抽,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自己丝毫不会武功,他们偏要自己去打架……
她面不改色地摇了摇头:“这毕竟是你们两派之事,归去堂不便插手。”
闻人啸忙道:“使者有所不知,沁远峰掌教心狠手辣,倘若我们败下阵来,被他探出虚实,恐怕门中上下百余性命都难逃毒手!”
林安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初见时,开口就要杀了她的闻人啸,竟在这里激情谴责别人“心狠手辣”。
裘凤南也道:“若沁远峰果真前来,还望使者念在我门中弟子的性命,不吝出手。”
林安面上仍是一派高深莫测,心里却在盘算——难不成,自己又要亮出那块牌子,狐假虎威,震走沁远峰的人?
正当两人等待林安回应之时,几个普通弟子仓惶跑入厅中,面色惨白,呼吸急促。未等裘凤南问话,便颤声开口:“三、三坛主死在房里了……”
“什么!”闻人啸第一个腾地站起,面色骤变。
裘凤南也是一脸震惊。
两人对视一眼,仿佛有电光火花在视线交汇处迸发,而后一齐向厅外快步走去。
林安心中同样惊骇,拉着音儿也跟了上去。
一路行至符荣住处,远远便见门口挤满了弟子,个个神色惊惶。屋里依稀传来令狐棠若沉重的声音:“师父也是这般惨死……”
众弟子见裘凤南与闻人啸一同赶来,纷纷让出一条道。
顺着这条人缝望进去,林安瞳孔顿时一震——只见符荣横陈在血泊之中,双眼圆睁,肥胖的身躯全然瘫软成泥,原本臃肿膨胀的腹部,此时竟是一个巨大的空洞。血仿佛早已流干,满地猩红。
只这一眼,林安险些干呕,忙狠狠压抑住胃中的翻涌,庆幸自己没吃早饭。
“三师弟!”闻人啸怒吼一声,快步跑上前去,双眼已是通红。
冷元策抱剑站在一旁,沉默不语。
他毕竟是符荣昨夜刚刚密会过的人,林安仔细盯了他几眼,却未在他面上看出任何异样。
令狐棠若双臂环抱胸前,半靠在桌上,道:“死胖子和师父相同死状,想必也是同一人所为。”
冷元策若有所思,低声道:“能制造出如此诡异惨烈的致命伤,我在江湖中还从未见过此等功法……”
闻人啸转头看向裘凤南,眼中几乎冒出火来:“三师弟一向同我交好,你心中不忿,却也不用下此毒手!”
裘凤南冷笑一声:“你以为,杀了与你亲近的三师弟,便能嫁祸到我头上?”
“都别吵了!”令狐棠若厉喝一声,打断了两人剑拔弩张的言辞,“争什么争,说不定这死胖子又得罪人了呢?听说归心使者刚到时,他便出言调戏?”
林安一愣,怎么竟扯到自己头上来了……眼看众人目光齐齐转来,或惊恐或探究,林安摇了摇头,道:“不如先搜查房中,看可有线索?”
“已经找过了。”冷元策道,“什么也没发现。”
林安目光一动,符荣那里有三重天影念,这显然是一个秘密。他昨夜刚告诉冷元策,今早便死了,而三重天影念,却已不在这房中。
冷元策第一时间搜过房间,恐怕就是想抢先一步找到心法,据为己有。又或者,就是他杀了符荣取走心法的?
曲门主死后不过月余,叛徒还未查出,却又有坛主横死,死状同样可怖……所有人心头都蒙上一层更深的阴云,裘凤南与闻人啸更是剑拔弩张,不欢而散。
回到房中,林安坐在桌旁沉思,音儿却四下忙碌一番,将门窗都严严实实关好。
“你做什么?”林安纳闷。
音儿一脸神秘地坐过来:“方才在符荣房间,我倒忽然想起,还有个地方值得一探!”
“什么地方?”
“我爹的卧房。”
“你爹的卧房……有何不寻常吗?”
“我早就觉得那里很奇怪了。”音儿道,“那是神影门历代门主的居所,而且门规规定,只有门主一人能住在里面,连女眷都不能同住。
我爹对我娘十分宠爱,每晚都要宿在娘那里,所以成为门主后,便将那个房间改为练功房,只有白天才过去,一去就会待上一整天。
后来我娘死后,爹便又将卧房搬回那里了。可我一直想不通,那个房间并不大,神影门的武功又是以身形变幻见长。在那里练功,怎能施展开手脚呢?”
只有门主能住的房间……林安思量着,问道:“若其他人都不可入内,你怎知里面不大?”
“倒也不是全然不能入内,但必须是我爹在场并且许可才行。”音儿解释道,“我爹就是死在那里的,凶手能进去杀人,一定是他信任的人。”
“原来如此。”林安点了点头,“那里是你爹被害的现场,又在神影门中如此神秘,说不定真能找到什么线索。可是,我们有机会进去吗?”
“我爹死后,他们为了避嫌,都不敢再去那里。我们趁夜深人静前去,应当万无一失。”
夜半,音儿从自己原先的住所拿来两身黑色夜行衣,目光炯炯。林安很是无语,这个不安分的丫头,从前不知都偷偷干过什么捣蛋事。
音儿嘻嘻一笑,已将衣服换上,林安便也准备就绪,两人随即出发。
这里毕竟不是官宦府邸,没有重重把守,两人一路轻手轻脚,摸黑进了曲门主房间,还算顺利。
林安打开火折,借着这一点光亮环视四周。这间房比她们二人所住的宽敞客房大不了多少,果然不像是能练功的地方。
音儿道:“这里我从小就来过许多次了,根本看不出什么特别,倘若真有玄机,也一定藏得很深。”
林安皱了皱眉:“这房中为何如此杂乱?”
眼前,床上的被褥全被掀起,桌案上的纸张胡乱铺成一片,置物架上的摆设东倒西歪,俨然是被人大肆翻找过的样子。
“我爹惨死时便是这样了,凶手不知想找什么……”
音儿说着,忽然一惊,“难道是三重天影念?难道符荣手中的心法就是在这儿找到的?他就是凶手?哎呀不对,我怎么忘了,他也被人杀了。”
林安并未多言,继续环顾四周。倘若曲门主真是在此练功,最大的可能便是,此处另有密室之类的隐秘空间,便于避人耳目,静心修炼。
根据前世经验,找密室无非三招——敲墙壁、踩地板、推书架,看哪里空心发响。林安将理论应用于实践,贴着墙壁仔细试探起来。
而音儿则本着“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思路,着重搜寻被人翻过的地方,试图复制成功经验。
转眼间一刻钟过去,两人皆无所获,忽听音儿哀嚎一声:“妈呀,还有这么多抽屉,要找到什么时候去!”
林安正检查地板,抬眼望去,只见音儿站在一个比她还高的置物架前。
这架子上半部分陈设书册、摆件,此时已是东倒西歪。下半部分则是一列抽屉,从上到下共有六层,每一层都已被人拉出来,想必也都翻过。
林安笑道:“不必每个抽屉都找。”
音儿不解:“为何?”
“想想看,若是从上到下找,找完一层抽屉后,自然是要先将这一层推回去,才能继续找下一层,否则下一层不是被上面挡住了?”林安解释道,“而现在六层全被拉出,说明当时翻找的顺序是从下向上。
所以,要么这些抽屉里全都一无所获,要么东西就在最后拉开的第一层。”
“对呀,我怎么就没想到呢!”音儿眼睛一亮,连忙向第一层抽屉里看,又是一惊,“果然!第一层是空的,里面的东西已经被人拿走了,也许就是心法!”
林安却心念一动,起身走到置物架前,低头看了眼空空如也的抽屉,眉心微蹙。
人站在这里伸手拉抽屉,最顺手的便是第一层,若是藏要紧之物,怎会藏在如此直接的地方?先前搜索房间之人,大概也是因为这样的想法,才会从最下面一层开始找。
林安思索着,将手探入第一层抽屉深处,贴着内壁仔细摸索起来,直到摸遍这层抽屉里里外外每一寸,却依然毫无发现。
——没有任何凸起或凹槽,这就是一个空空荡荡的抽屉。
林安沉吟片刻,又将掌心贴在底板,施力按压下去。
音儿疑惑道:“安姐,你在做什么?”
“一个空抽屉,没有任何可以拿取或扳动的地方,我想,如果真有机关,也许反而是要往里面放东西。我这样用力按压,是想模拟放入东西的重量,可惜,似乎并无反应。”林安有些遗憾地收回了手。
“有道理……”音儿思忖道,“可像这样模拟,手始终在里面,抽屉是合不上的,也许是要放进东西以后,把抽屉合起来才行呢?”
音儿说着,随手从上层架子取下一本书,放入空抽屉中,将抽屉推回去,睁大眼睛盯着,却仍然没有任何反应。
音儿不由有些泄气,嘀咕道:“也许这就是一个普通的空抽屉吧。”
林安看到她推回抽屉的动作,却忽而心念一动,道:“音儿,你可知门主令牌是以何物铸成的?”
音儿一愣,道:“我曾听说,那是用好几种特殊材料所制,坚硬无比,刀砍斧劈都不会有损呢。”
林安追问道:“其中可有磁石?”
音儿略一思索,便点了下头:“的确是有磁石,怎么问起这个?”
林安缓缓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抽屉底板下定有夹层。”
“不可能啊。”音儿脱口道,“方才你都敲过了,并无空心异响啊。”
“因为那夹层并非空心,而是藏着一层铁质机关。”
“铁质机关?”
“不错!将门主令牌放入第一层空抽屉,在抽屉被推回的过程中,令牌随着抽屉向里走,令牌中的磁石便会牵引那铁质开关。等抽屉完全合上,机关完全触发,我们便能看到其中的秘密了。”
“原来如此……”音儿张大了嘴,“也就是说,门主令牌便是触发机关的钥匙!”
林安点了点头,这间屋子历来只有门主一人能够居住,倘若当真另有玄机,一定也是只有门主才能开启的。所以她才想到,也许会用到门主令牌。
音儿目光闪亮,从怀中取出令牌,郑重其事地交给林安。
林安伸手接过,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眼下便能得到验证了。她定了定神,将沉甸甸的令牌放入空抽屉中,缓缓将抽屉推了回去。
屏息细听,果然听到些许细微的摩擦声。与此同时,面前的置物架竟从中间裂开,缓缓分向两边,墙面上豁然露出一个洞口。
音儿惊愕地睁大眼睛,不可思议道:“这个架子,竟是一道暗门?”
林安眸光微凝,来的时候她便注意到,这个房间背靠山体,难道这洞口,竟是打通在山中的隧道么?
她探头向洞口中望去,只见里头是一条逼仄的甬道,仅容一人通过。不远处便是一个拐角,看不到转弯后的光景。
林安心中计较一番,一咬牙道:“去看看!”——
第113章
林安率先爬到抽屉顶上, 矮身钻入墙面的洞口,轻巧跳了下去,在通道中站稳身子。
音儿也紧随其后, 进入暗道。
暗道里侧的洞口旁有一圆盘机关, 林安伸手扳动圆盘, 外面的置物架便又缓缓合起,重新关上了洞口。
两人对视一眼,循着通道向前走去,很快便来到了林安方才从外面看到的拐角处。
转过拐角,两人都是一愣——眼前仍是狭窄的通道,却不再是方才的平路,而是一路向上的石阶,蜿蜒曲折,看不到尽头。
已经走到这里, 两人便不再打退堂鼓, 继续拾阶而上。
昏暗的通道里, 唯有她们的脚步声回荡,一层又一层,除了这些普普通通的台阶,别无他物。
走着走着, 林安却忽然停了下来, 道:“我怎么越走越觉得,这条路的方向,是通向禁地那座山头的?”
音儿还在埋头登台阶, 差点一头撞上林安后背,愣了愣才一拍脑门:“是哦!你这么一说,的确是那个方向。”
林安思忖道:“难道说, 神影门的禁地,表面上连门主都不能进入,实际却在门主的房间里,藏着通向禁地的暗道?”
音儿缓缓点头:“难怪只有历代门主才能住这个房间,原来这里竟藏着禁地的秘密。”
两人愈发狐疑,不约而同地加快步伐,继续前行。
又不知走了多久,两人同时一怔。前方的台阶上,竟有一缕月光倾泻而下,顺着光线抬头看去,视线中终于有了台阶的尽头——一个通向地面的洞口。
两人精神一振,没有片刻耽搁,爬完这最后一段台阶,从洞口钻了出来。
眼前顿时豁然开朗——夜风扑面,皎月澄明,她们竟站在一片露天的开阔地上。
林安举起火折子四下环视,在皎洁的月光下,稍稍看清了周围环境,讶异道:“难道这里是禁地那座山头的山顶?”
音儿也惊愕道:“禁地口日日夜夜都有数十弟子把守,谁也不敢靠近,没想到我们竟从爹的房间,沿暗道直通顶上来了!”
林安忽而伸手向音儿背后一指,叫道:“你看,那里有一个山洞!”
音儿忙转身看去,又几步跑上前,道:“这里还有一座石碑。”
林安跟在她身后,也看到了石碑,开口念道:“神影洞。”
两人对视一眼,抬步向洞中走去。
毕竟是在漆黑的夜里探秘,音儿整个人几乎挂在林安身上,十指扣紧她的手臂,贴着林安亦步亦趋。谁知刚走出两步,便忽然“啊”地低呼一声。
“怎么了?”林安身形也是一僵。
“我、我好像踢到了什么东西……”音儿指尖攥得更紧,声音轻颤,又难免带了一丝隐隐的兴奋。
“别怕。”林安安抚地拍了拍音儿的手,强自镇定,将火折子照向地面,与洞口的月光重合,一个物件映入眼帘。
林安稍稍松了口气,道:“只是一个盒子。”
“什么盒子?”音儿挤着眼睛,不敢定睛去看,只将头埋进林安肩窝,抱得更紧了些。
林安俯下身,小心翼翼将盒子捡起,在手中摇了摇,里面似乎没有丝毫动静,正欲将盒子打开,却被盒盖上镌刻的几个字惊掉了下巴,愕然道:“三重天影念!”
“什么?”音儿下意识睁开了眼。
“这是装着三重天影念心法的盒子……”林安喃喃道,“可是,里面好像是空的。”
她说着,随即将盒盖打开,果然空空如也。
“是符荣拿走的?他也来过密道?”音儿惊疑不定。
“这里还有几行小字……”林安注视着盒底,一字一句念道,“三重天影念乃本门至高无上之心法,唯门主方可修习全三重,进阶四重须顺应天缘,切勿强求。”
音儿认真听完,恍然道:“难怪我爹给五大弟子都只传了一层心法,原来早有规矩在先。”
林安蹙眉道:“如果只有门主才能修习完整心法,黎门主为何会将三重都传给你爹?据你所言,上一代门主黎忘痕意外被害时尚且年轻,难道那时便已选定你爹为继任者了?”
音儿一愣,一时答不上来。
两人沉默片刻,还是继续向更深处走去。走着走着才发现,这并不是一个封闭的山洞,在宽广的洞穴顶上,竟有一个巨大的裂口,将山洞暴露在天空之下。
月光从裂口洒入,给洞中带来浅浅的光亮,驱散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没想到这里竟别有洞天……”音儿惊叹道。
林安举着火折子四下检视,在一面洞壁前停下了脚步,道:“这里好像有一幅画。”
“壁画?”音儿诧异走近。
林安用火折子上上下下照亮这面石壁,喃喃道:“画的是个女子。咦,这里刻着字——‘竺洛影’,应该是她的名字吧……”
“竺洛影!”没想到音儿竟惊得跳了起来,“她便是神影门的创派祖师啊!”
林安更惊愕道:“神影门的祖师……竟是一个女子?”
那个开创了亦正亦邪的神影门的人,那个自创了三重天影念的人,那个在冷元策口中,唯一一个练成第四重惊鸿艳影的人——竟是这石壁上所画的,这样一个年轻靓丽的女子?
“是啊!”音儿重重点头,“竺洛影祖师的大名我们自然无人不知,她不只是创派祖师,还是神影门历代唯一一个女门主。没想到禁地里会有她老人家的画像,我可是崇拜她已久了。”
林安看着壁画上这位明眸丽质,芳华正盛的年轻女子,怎么也无法和“她老人家”这几个字眼联系起来。
她道:“我一直有些好奇,这门武功明明是叫‘三重天影念’,可为何还会有第四重?”
音儿对着壁画虔诚拜了几拜,才解释道:“相传竺洛影祖师悟出这门心法时,经历了由浅入深的三层境界,便起名为‘三重天影念’。数年后,祖师神功大成,又进一步突破进境,达到了更加高深莫测的第四重,可那时三重天影念在江湖中已有声名,便未特意改名。
再后来,历代门主再无一人突破到第四重,所以大家都以为,第四重心法早已失传,自然更加不会去改名字了。
我也是昨晚听符荣所言才知,原来第四重竟然并非遗失,只是再无人练成过罢了。”
林安这才明白其间缘由,不禁感慨道:“这么多年来,竟然只有竺洛影达到了第四重,真不知那是怎样一种境界……昨夜符荣倒是提过几句——‘由疏而密,由密而归一,一则破敌’这都是什么意思呢?”
音儿重新挽起林安的胳膊,笑道:“这心法高深至极,我们怎么可能参悟?安姐,咱们继续去别处转转吧。”
林安点了点头。
两人绕着洞壁四下查探,又在石壁上发现了多处或浅或深、或多或少的窟窿眼,看不出是任何机关或暗号,两人只能猜测,这些都是练功留下的痕迹。
能刺破坚硬石壁,留下这样的孔洞,练功之人的内力之深可见一斑。
音儿沉吟道:“这个露天洞穴如此宽广,的确很适合练功,我想,爹从前就是在这里修炼的。”
林安颔首赞同,在只有门主能经密道而来的禁地中,修炼门主之间代代相传的三重天影念,可以说是双重保险,严防偷师。
本以为这片露天洞穴便是山洞的尽头,二人沿着石壁缓缓绕行一圈,才意外发觉——这里并不是死路,右边还有一个裂口,不知通向何处。
两人并不犹豫,当即在此右转,继续向未知处探索。
行出与方才差不多的距离,两人渐渐觉得,月光似乎更亮了些。
林安将火折子举高照了照,道:“这边好像又是一个出口。”
音儿道:“方才那边的洞口是通向我爹卧房的密道,这边又会是什么呢?”
两人对视一眼,一齐加紧了步子。走出一看,洞口外的景象与先前极为相似,皆是露天的平地,对面也都是悬崖。
巡视一圈后,却未再发现先前那样的密道口,想来此地便是禁地的尽头了。
音儿双手叉腰,怅然四顾,忽听林安道:“看这里。”
“什么?”音儿转头看过去。
林安举着火折子,火光摇曳,把眼前照得明暗交错。她凝神细看,神情专注。
音儿旋即走近,同样借着火光一看,神色微讶。
这是一块足有一人高的宽大石碑,紧贴洞口旁的山壁伫立着。碑面上,一列列字迹龙飞凤舞,仿佛带着未散的劲力,令人一眼望去便觉心神一震。
“历代门主在上……”林安一面仔细辨认,一面逐字念道,“三重天影念代代相传,唯门主方可修习完整功法,受此所限,神影门始终不得发扬光大,威震武林。弟子不肖,愿将心法亲授于二位师弟,同练神功,以振门派。弟子黎忘痕敬叩。”
念到最后,林安已有几分了然。
音儿更是叫出声来:“黎门主居然主动破坏了历代相传的规矩!”
“是啊……”林安感慨道,“他认为,如果可以不拘泥于门规,多几个人学会三重天影念,神影门的实力必然大增,在江湖中自然能有一番成就。所以,他选中了两个最为信任的师弟,将完整心法亲自传授。”
“他所说的二位师弟,自然是指我爹,和冷元策的父亲冷博轩。”
“可是,他后来却被冷博轩所杀。”
音儿冷冷道:“也许,正是因为学会了三重天影念,那狼心狗肺之人自认武功已与黎门主不相上下,才会生出杀人夺位的心思。”
“所以说,最难测的……从来都是人心。”林安轻叹一声,对黎忘痕此人更添了几分惋惜。
两人沉默片刻,音儿忽道:“安姐,下面好像还有字。”
林安回过神来,将火折子向下移动,果然又看到相同的字迹,便接着念道:“黎忘痕,冷博轩,曲烈洪,在此结为异姓兄弟,从此同心协力,振兴门派,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背义忘恩,天人共戮。”
在首句所刻的三个名字上,还分别印着三个血手印。
经年过去,当年鲜红的手印如今早已褪成暗褐之色,仿佛也昭示着他们兄弟一场的惨淡结局。
音儿愈发讶然:“原来他们三人不只是师兄弟,还是正式结义过的异姓兄弟。”
“也许黎忘痕以为,结为兄弟后,便能放心将神功传授出去。可惜,在欲望和贪念面前,兄弟誓言也不堪一击。”林安摇头叹息。
音儿捏了捏拳,沉默片刻后,才挤出一个笑容,道:“这三个手印说明,黎门主曾带他们来过这里。所以,虽然黎门主被害得突然,我爹也已知晓禁地和心法的秘密,这便说得通了。”
林安思忖着,举着火折子随意照向四周,忽而一怔:“咦,这里又有一些小窟窿,和方才在山洞里看到的很像。”
音儿凑上来,果然在石碑右边的山壁上看到几个拇指粗的孔洞:“这也是练功留下的痕迹吗?”
林安没有说话,却踱了两步,伸手抚上石碑。
“怎么了?”音儿问。
“你看最后这里。”林安伸手指向刻字的最后一句,“‘背义忘恩,天人共戮’,这两句中间,空出了一字的位置。”
此处虽本是断句之处,可别处都不见这样的间隔。
“倒真是。”音儿点了点头,“这又能说明什么?”
林安用手指在这处空位细细摩挲,忽而眉心轻蹙——指腹下,依稀觉察到了不同的触感,像是摸到了极细的石缝。
林安心念一动,两指用力压下,石碑上竟被按出一个小小的方形凹槽。
“果然有玄机!”林安精神一振,惊喜于这意外的发现。
“这、这是什么……”音儿惊愕。
林安一喜之后却也发现,除了自己按下的凹槽,似乎并无其他异动。
石碑上会有这么一处凹槽,显然出自人为。况且刻字之人特意在此处留空,想来也是怕损坏这处机关。
可自己分明已经触动了机关,为何却什么也没有触发?
林安并不气馁,举着火折子将石碑一寸不落地检视一遍,终于在石碑左侧面发现了一个凸起的石块。
她略一思忖,缓缓用力按压,这石块果然随之向下,完美地嵌入了石碑。再去看方才那处凹槽,也恢复了最初平坦的样子。
音儿看着这番变化,恍然道:“原来如此,这两处是联动的机关,那里按下去,这里就会凸出来。”
林安点了点头,目光盯着石碑左侧面,再次伸手按下刻字中留空的位置,侧面的小石块果然同时凸起,无疑印证了这个猜测。
林安思索片刻,伸手摸上凸起的石块,这次没有再往回推,而是改为向外用力,石块竟然就这样一点一点被抽了出来,两人的眼睛也越瞪越大——
这个“石块”,原来只有最初凸起的这部分是石块,而末端,居然是钥匙齿的形状。
“这是……一把钥匙?石头做的钥匙?”对于这个发现,连林安自己都始料未及。
音儿更是张大了嘴巴,愣了半晌才道:“可是门在哪里?”
林安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脚下连跨两步,走到石碑右边的山壁前,看向方才发现的那些疑似练功痕迹的孔洞,伸手摸索上去。
音儿也很快反应过来:“这些小窟窿……你怀疑其中有钥匙孔?”
“找到了!”林安已经叫出一声。
这些孔洞从外看去没有分别,可用手指逐个探进去摸才发现,其中一个孔洞里面,有不规则的锯齿,应当就是它了!
两人一瞬不眨地盯着林安选定的小孔,林安拿着石钥匙,小心翼翼插入孔中,忽然觉得此处应当配上一句——“接下来,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
奇迹果然出现了,随着钥匙旋转,一阵低沉的磨石声响起——只见她们身旁这块巨大的石碑,竟然缓缓翻转开来,山壁上就此出现一个开口。
“天呐……”音儿一脸不可思议。
林安怔怔道:“原来这根本不是埋入地下的石碑,而是山壁上的一道石门……”
两人愣怔许久才回过神来,相互对视一眼,先后从石门中侧身而入。
石门内的空间并不大,火折子一照便已看了个大概。
音儿似乎有些失望:“我还以为这又是通向哪里的暗道,没想到居然只是藏在山壁里的一间暗室。”
林安打量着眼前房间的布置,同样疑惑。这禁地本就已经很隐秘了,为何禁地里还会设有密室?而且室内竟摆着一张床,看起来就像是一间并不宽敞的卧房而已。
这间密室是近乎密闭的空间,纵然如此,房中也落了一层细密的灰,不知已有多少年无人踏足。
昏暗的一点火光下,音儿看着一面墙壁,神色怔忡,口中喃喃念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林安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也看到这行刻在墙上的文字,心头一动——这些字……好像和外面石碑上是同样字迹,难道也是黎忘痕写下的?
正思量间,余光瞥见一物,不由道:“咦,这里还有一对红烛。”
她说着,举起火折子,欲去点燃蜡烛,好让视野更明亮些。
“等等——”音儿忽然道。
“怎么了?”林安动作顿住,回头看向音儿。
“这里到处都是机关,也许还藏着别的信息,我想,还是不要破坏原本的布置为好。”音儿解释道。
林安也觉有理,细看一番,发现这对红烛上竟还雕着细腻的龙凤花纹,不禁纳罕道:“的确有些奇怪,这样一间隐蔽的密室,却有如此精美的红烛,真是格格不入,不知又有何玄机……”
“呀——”音儿忽然轻呼一声。
“怎么了?”林安忙问。
“血……这里有、有血……”音儿一手指向身前,一手捂着嘴,显然被吓了一跳。
而她所指之处,正是那翻转石门的背面。
林安连忙凑近,果然看到上面布满暗红的血迹,而且,并不只是简单的血迹而已……
“这……是一幅画?”林安诧异道。
石门背后这一面纵横的血痕,俨然勾勒出了一幅图画,线条简单而凌乱,似是匆忙间以血急绘而成。
“竟有人在这里……用血画了一幅画?”林安深觉不可思议,仔细辨认起来,越看越是心惊。
这不是一幅单一的画,而是由四个彼此相连的部分拼接而成。用现代的话来说——这是一幅血淋淋的连环画。
第一部分,线条极为简略,只勾勒出四个小人,分明是两对男女。一个披发的男子,与一女子站在一起;另一个束发的男子,与另一女子站在一起——这女子头发上有一个用血画上的红色十字,似是用来区分两个女子的标记。
画中两个女子都大腹便便,似是各有身孕。
第二部分,束发男子将手伸向十字标记的女子,女子脚下踩着断崖,整个人被打上了巨大的红叉。
第三部分,束发男子手中多了一把小刀,直插向披发男子,披发男子也被打上红叉。
第四部分,只剩下束发男子一人,脸上是夸张的笑。在他旁边的画面上,却是一团密集纷乱的刻痕,看不到血绘的线条,更看不出是想表达什么,不知画到这里时发生了何事。
几幅看似莫名其妙的涂鸦,却让音儿如遭雷击,身形晃了晃,险些向后跌倒。
林安心中大震,也明白音儿为何会有如此反应。因为,在那个笑容张狂的束发男子下面,还写着一个血字——“曲”。
不知是不是因为字迹狰狞的缘故,这个血字的颜色仿佛都比画上更鲜红了些。
“这画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音儿抓紧了林安的手,面色苍白,只反复念着这一句话。
林安连忙安抚道:“你先别急,也许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也许这个‘曲’字不是指你爹,还有别人姓曲也说不定……”
然而音儿双眸已经黯淡下来,缓缓摇头,仿若自语:“神影门历代门主,只有我爹一人姓曲。我曾看过我爹师兄弟三人当年的画像,那时候,我爹的确是束发,而和画中一样披发的,是黎门主……”
音儿说着,猝不及防落下泪来。
林安唇角动了动,不知还能如何劝慰。画中虽还有不解之处,可最核心的内容却再明显不过——
曲烈洪,杀了黎忘痕——
第114章
神影门众所周知, 当年,是冷博轩杀害黎忘痕,曲烈洪虽未来得及救下大师兄, 还是及时阻止了冷博轩的野心, 清理了门户。
而画中所揭示的内容, 显然与世人所知的版本大相径庭。冷博轩那些所谓的罪行,显然都是曲烈洪颠倒黑白的谎言。
曲烈洪亲手杀了大师兄,将脏水泼到二师兄身上,更还污蔑二师兄毁掉三重天影念,从而将这门功法牢牢掌控在自己一人手中,最后再将二师兄灭口,斩断一切真相。
毕竟,门主令牌已落在曲烈洪手中,而世间也仅剩他一人修成三重心法。他的说辞, 并不会有人质疑。
如此颠覆, 林安这个外人都深感匪夷所思, 更何况是音儿……林安叹了口气,拍了拍音儿的肩膀。
音儿强自忍耐,却还是带着哭腔:“所有人都以为,在冷博轩反叛时, 我爹是力挽狂澜的大英雄,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林安沉声道:“不管当年的真相如何,都不是你的错。若你爹欺骗了所有人,你更应该将其间曲折查清, 大白于世,替无辜之人平反,也替你爹赎罪。”
音儿看向林安, 泪眼婆娑:“安姐,我爹终究已经死了,难道我这个做女儿的,还要毁去他的身后名,让他被世人唾骂吗?”
看着音儿通红含泪的眼睛,林安心中难免一软,却紧紧握住音儿的肩膀,坚定道:“真相就是真相,不会因时间久远而变得没有意义。
需要它的,不只是正在调查的我们,还有黎忘痕,还有冷博轩,甚至还有冷元策这个‘罪人’之子。到底怎样才是对的,你一定也明白,不是吗?”
她想起了记忆中最熟悉的那个人,想起他在亲口指出自己早逝的父亲是杀人凶手时,他的那双眼睛。
在那个眼神中,有痛楚,有自嘲,有悲哀,却唯独没有一丝犹豫和后悔。
沉默良久,音儿终于轻轻点了下头,喃喃道:“安姐,你说什么都好……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会听。可我爹如此不堪,你会不会看不起我,再也不管我了?”
“傻孩子,我方才就说了,这不是你的错。”林安牵起音儿的手,有意转移话题,缓声道,“其实我还在想,也许当年的真相,也与最近发生的事有关。”
音儿果然被牵住心思,猛地抬眼,紧紧回握住林安的手,目光炯然:“你是说……我爹被害的事?”
“不错。”林安点头,举起火折子环视一周,“这间密室显然久无人至,所以即便与外界隔绝,还是积了一层细密的灰,可是……唯独这面石壁上,几乎没有灰尘。”
音儿仿佛这才从失魂落魄中回过神来,蹙眉道:“也就是说,就在最近,有人来过这间密室,还擦拭过这面石壁?”
“嗯,我想,也许他发现这里依稀有血迹,便随手抹掉灰尘想看个清楚。”林安猜测着,“所以,来到此处的这个人,也已经知晓了当年的真相。”
“难道是冷元策?”音儿拔高了音量,情绪有些激动,“他发现原来他爹所谓的罪行全是我爹所为,所以才杀了我爹报仇?”
“有这种可能。”林安道,“不过……”
“什么?”
“从表面来看,黎忘痕被你爹所害,不知如何寻机遁入这间密室,用鲜血将真相画在了石壁之上,待后世的有缘人去发现。”林安缓缓道,“黎忘痕虽然带两位师弟一同来禁地练功,大概却未将这间密室告知二人,所以他在此处留下血证,曲烈洪也没能毁去。”
“应当就是这样了。”音儿怅然若失。
林安却话锋一转:“可是,还有一个最明显的问题。”
“什么问题?”
“既然要留下信息,为何不写字,而是画画?”林安凝眉思索,“如果是写字的话,只需要写下‘曲烈洪杀我’这寥寥数字,难道不比画画更省时省力?更何况还是在那样危急的情况下。”
从外头石碑刻字来看,黎忘痕显然是会写字的,为何在这里,他却只写了一个“曲”字,其余都是用画的?
“这……”音儿一时语塞,“我也不知道了。”
林安存着疑惑,反复端详石壁上的画,又道:“画里被打上红叉的人,除了黎忘痕之外,还有原本与你爹站在一起的女子,而且看起来身怀有孕。你可听说你爹身边曾有这样一个人?”
音儿想了想,道:“我爹在我娘之前,的确还有过一个妻子,但听说她身子不好,在我爹当门主之前就病逝了。没听说她有过身孕,我爹也只有我这一个女儿。”
“病逝?”林安喃喃道,“可照画中的意思,这个女子像是被你爹推下山崖而死的。”
音儿倒吸一口凉气,握着林安的手猛然一颤:“可这怎么可能呢?她是我爹那时的妻子啊!”
“也许,她无意中发现了你爹的企图,却并不支持,或是想要劝阻,你爹为了万无一失,就……”
音儿再次失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林安叹了口气,倘若这个猜测是真的,那么曲烈洪不仅杀死了两个结义兄弟,还杀死了自己的发妻和她腹中已有的,他自己的骨肉……
这到底是怎样一个人面兽心的恶徒,音儿又该如何面对自己记忆中那个父亲……
沉默片刻,林安再次将话题转开:“对了,第一幅画里,黎忘痕身边也有一个怀有身孕的女子,想必是黎忘痕的妻子,你可知道此人?”
音儿一脸颓唐,有气无力道:“我只听说,黎门主的妻子是当时武林盟主的女儿。神影门虽在江湖上地位不高,那个女子却对黎门主一见倾心,执意嫁了过来。”
“那后来呢?”林安问,“黎忘痕死时,她也身怀有孕,画中没有给她打上红叉,后来她去了哪里?”
音儿摇了摇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从小便没有见过此人,也许是离开了吧……可是,从未听说黎门主还有孩子。”
“也许她的确没有死……”林安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黎门主死后,她带着一个不为人知的遗腹子离开了。后来,她抚养这个孩子长大,让他隐瞒身世回到神影门,来杀你爹为父报仇?”
音儿睁大了眼睛:“你是说,黎门主的孩子现在就在这里?”
林安虽只是猜测,可越想越有种异样的直觉——
画中四个人,唯独这个女子只在开头出现,而没有交代后续。
在这样一幅以血绘成的绝笔画中,每一个出现的人物都不会是等闲之笔,如果她与曲烈洪杀人夺位之事完全无关,为何要画上这个人?
林安思绪正远,音儿却顺着她的猜想说了下去:“也许真是如此——在我爹那几个亲传弟子之中,有一个,是黎门主的孩子……看年纪的话,只有可能是和我年岁相仿的令狐棠若了!”
林安想起音儿曾说,令狐棠若是在山门口被曲烈洪捡回来的,之后她主动去挑战入门试炼,并且以七八岁的稚龄通过了试炼,被曲烈洪破格收下。
也许……她不只是天赋异禀,更是有备而来?
林安思忖再三,终于道:“这些推断虽还无法坐实……不过,我倒有了一个打算。”
“什么打算?”
“我们可以试着打探一下黎忘痕这位妻子的事,比如她当年是否独自离开,又去了何处?而要打探前任门主家事,自然要向门派中人询问,我想,第一个就去问问令狐棠若。”
音儿先是一怔,很快反应过来:“安姐是想试探她的反应?”
“不错。”林安道,“她可以回答不知,但如果她真与此人有关,神态中难免会露出细微破绽。”
音儿连连点头:“而且,她知道我们开始调查此人,若是心虚,也许便会另有动作。这真是一个好办法。”
计议已定,离开之前,林安又环顾再三,将这间密室中的布置和石壁上的血画都牢记于心,打算回去再反复思量。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一件看起来不过是篡夺门主之位的凶杀,却扯出了多年前正邪颠倒的真相。
到底是冷博轩的孩子来到密室后,得知真相为父雪恨?还是黎忘痕的孩子,被母亲抚养长大后归来复仇?亦或者,这些往日恩仇都与今日之事无关,终究只是哪位坛主杀人夺位而已?
可是还有一个问题,不管是何种动机,凶手究竟又为何要杀害三坛主符荣?
转眼一夜过去,第二日清早,又有普通弟子前来敲门,请二人前往神机厅。
林安心里咯噔一下,心道不会又是找自己商议沁远峰约战一事吧……昨日他们便有意请自己出战,只是被符荣之死打断,难道今日又要旧话重提?
两人一同来到神机厅,四位坛主齐齐在此,一个个眉头紧锁,神色沉重。
难道真是那沁远峰按捺不住,不日就要攻来了?林安猜测着,面上却波澜不惊,也不急着询问,只等他们开口。
果然,裘凤南先道:“又烦劳使者过来一趟,实在是发生了令人始料未及的大事。”
他虽语气沉重,嘴角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林安心念一动,立刻明白并非自己先前所料,反而生出几分好奇,接道:“何事?”
裘凤南一副痛心疾首的神情:“昨日三师弟惨死,我安排人手为他操办后事。谁料得,几名弟子给三师弟擦拭遗体时,竟在他胸口擦掉一块假皮,下面是一团火焰刺青。”
“火焰刺青?”
“使者有所不知,那火焰图案,正是沁远峰的标记。”
林安正诧异,音儿已叫出声来:“沁远峰?那死胖子难道是沁远峰的人?”
裘凤南冷笑一声:“不只如此,只有掌教的血亲,才能将这标记纹在身上。”
“血亲!”音儿的音调又高了几分,一脸的不可置信,“难道说,死胖子竟是掌教老头的儿子?”
林安扫了闻人啸一眼,终于明白,平日里最爱与裘凤南争锋抢话的他,今日为何如此沉默,也明白了裘凤南那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符荣一向与闻人啸交好,更一力支持他继任门主,眼下竟曝出是奸细身份,那闻人啸身上自然少不了脏水。
闻人啸此时终于开口,比裘凤南还要痛心疾首:“那掌教老贼,竟让亲子自幼离家,潜伏我派十余年,真是阴险至极!”
裘凤南全然不顾他的义愤填膺,淡淡道:“闻人师弟与符荣相交匪浅,应也知其一二吧。”
闻人啸拂袖怒道:“既是沁远峰布局多年的隐秘,岂会透露于我?”
“自然是要帮你夺得门主之位,让你成为他们控制神影门的傀儡。”裘凤南说得斩钉截铁。
闻人啸气急,却缓住怒意,转而阴笑道:“师兄脑筋转得如此快,想必有过这番经历,难怪如此急着构陷于我。”
“你!”
“哼!”
“不要吵了!”音儿忽然上前一步,大声道,“有件事原本我还不想说,现在却不得不提了。”
众人皆看向音儿,林安也是一怔,不知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音儿见厅中终于安静下来,缓缓道:“符荣手中,有三重天影念全本。”
“什么?”裘凤南与闻人啸异口同声,全然再顾不上方才的争执。
冷元策却是微微眯起双眸,看向音儿的眼神中多了几分探询。
音儿也直视向冷元策,毫不回避道:“没错,那晚的事,我碰巧都看到了。”
众人惊疑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打量,音儿也不卖关子,接着道:“前天夜里,我看到死胖子与冷师兄密会,死胖子用三重天影念为诱饵,游说冷师兄在门主之争中支持闻人啸——”
“什么!”音儿还未讲完,裘凤南已经大怒,当即拍案而起,目眦欲裂地看向闻人啸,“还敢说你与他不曾串通!”
闻人啸面上的错愕不似作伪,蹙眉道:“冷师弟,果真有此事?”
冷元策点了点头:“我并未立即答应,他让我回去考虑后再做答复。然而第二日,他便死了。之后我搜过他的房间,没有发现三重天影念。”
裘凤南顾不上诘问冷元策是不是想将心法据为己有,只将矛头对准闻人啸:“还不快说,三重天影念究竟从何而来,如今是不是还在你手中!你杀了符荣独占心法,顺便嫁祸于我。毕竟符荣一向支持你,他若一死,我嫌疑最大。”
闻人啸冷笑一声:“此事我全然不知,你大可不必拿符荣这个奸细的鬼话来诬我。三重天影念早已被毁,他如何能够取得?依我看,他不过是谎称自己有心法,诓骗冷师弟为他所用罢了。”
冷元策漠然道:“我虽好武成痴,却也不是任人耍弄之辈。那夜,符荣曾诵出心法数段口诀,以我眼力判断,绝非杜撰。”
令狐棠若蹙眉道:“冷师兄,这件事你为何不早说?若是符荣一死,我们便立即搜身搜房,也许还能找到三重天影念在谁那里,可现在已经过去了两天,恐怕凶手早已藏好了。”
“因为我不信任这里的每一个人。”冷元策毫不避讳地答道,“我本打算暗中调查,若有谁私下练功,总会被我觉察。”
音儿轻哼一声:“说不定就是你拿走了心法,自己偷练呢!符荣前一晚找到你,第二日一早就死了,这也太巧了不是?”
冷元策一道凌厉的眼刀扫向音儿,音儿向后退了一小步,躲到林安身后,道:“我将这件事说出来,只是想告诉你们,三重天影念曾在符荣这个奸细手中,谁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已将心法内容传到了沁远峰。
你们中不管是谁从符荣那里拿走了心法,还是快些练功的好,否则,沁远峰那老头子若再练成此功,你们都不知道怎么死法。”
林安暗叹口气,音儿这话虽然不错,可她一时没沉住气,让裘凤南这几人知道心法还在,恐怕他们之间的争执会更加尖锐。
厅中的气氛愈发凝重,所有人都沉默不语,各怀心事。
便在此时,厅外急匆匆跑来一名弟子,俯首禀报道:“坛主,有人要闯山门。”
在场众人显然都是一惊。
裘凤南愕然道:“是沁远峰的人?”
弟子摇了摇头:“那人说,是来找一位骑白马的姑娘。”
音儿第一个看向林安。
林安心中也是讶异,自己的确是骑着白马来的,可怎会有人到此处来找自己?
裘凤南也转向林安,沉吟道:“莫非……是归去堂派人来寻使者?”
林安嘴角抽了抽,轻咳一声,问那弟子:“来人可有报上姓名?”
“有。”小弟子稍稍抬头,“他说——他叫叶饮辰。”
“什么?”林安终于忍不住叫出了声。
“使者,可是有何不妥?”闻人啸小心问道。
“没,没有。”林安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脸上仍维持着在这些人面前惯有的云淡风轻,“这确是我堂中一位友人,请他到我住处,我这便去相会。”
一路行去,林安始终心神恍惚,直到推门而入,看到面前如假包换的叶饮辰,更是心头一震,怔怔望着,半晌说不出话来。
跟着林安一起回来的音儿,实在难忍好奇,却碍于带叶饮辰来此的弟子还未退下,只能装模作样地恭谨道:“敢问归心使者,这便是你原本要寻的人么?”
林安下意识摇了摇头,这才稍稍回过神来,对那弟子道:“你先退下。”又回头对音儿道:“你也先去外面等等,晚些再同你说。”
音儿好奇心更盛,却还是依言退了出去。
房中只剩二人,终是叶饮辰先开了口。
他挑了挑眉,面上是再熟悉不过的调笑神情:“归心使者?你这是在搞什么鬼?”
林安却顾不上回答,连珠炮似地反问道:“你不是回夜国了吗?怎会来这里?又怎会知道我在这里?”
叶饮辰摊了摊手:“我的确回去了,可收到执素传信,说他在这一带办事,忘归不断长声嘶鸣,久久不愿离去,似是锁云便在附近——”
“什么忘归?什么锁云?”林安打断问道。
“忘归是执素的坐骑,锁云则是我的,前些日子送给了你。”
“我那匹白马……叫锁云?是你的马?”林安又生意外,“不是你到市集给我买的吗?”
叶饮辰轻笑一声:“这种日行千里的宝马,你以为随处都能买得到吗?我怕你初次远行辛苦,只好忍痛割爱,将锁云送给你了。
忘归和锁云一起长大,彼此感应相通。我收到执素的信,担心你为何会到这种远离城镇的荒山,便赶来看看。在附近一路打听,才找到了这里。
话说回来,你不是要游历江湖吗,怎么不去人多热闹之处,竟跑到这种鬼地方来了?”
林安终于明白叶饮辰来此的缘由,解决了心中大惑,这才长长叹了口气,从最初偶遇音儿开始,将这一路的经历大略讲了一遍。
叶饮辰听到一半便已瞠目结舌,听罢愣了半晌,才道:“入缎仙谷解失踪疑案,冒充归心使者来神影门找凶手,半夜翻密室探禁地……”
他深深吸了口气,“分别时我嘱咐你别往麻烦里凑,你说你记住了。”
林安揉了揉额角,无奈道:“我当然也不想,可这一步步都是情势使然,没想到最终就成了这样。”
叶饮辰又好气又好笑地摇了摇头,转而问道:“归心令这种东西,怎会出现在你的包袱里?”
“我也纳闷得紧,不过现在却顾不上这个了,神影门这里比我想象的还要复杂。”
叶饮辰若有所思,随即道:“此处不是什么名门正派,我还是带你离开吧。”
“现在还不行。”林安道,“我受音儿所托,要帮她查明真相,更何况如今查了这么多,我也很好奇了。”
叶饮辰撇了撇嘴:“你与那女孩不过萍水相逢,何必如此为她涉险?”——
第115章
“都是江湖人, 相逢何必曾相识嘛,你我最初不也只是萍水相逢。”
“所以你不就被我骗了?”叶饮辰敲了下林安的额头,“我早就说过, 你太容易相信别人。”
“谢谢你。”
“喂, 我可不是在夸你啊。”
“我是说, 谢谢你亲自过来找我。”林安神色认真起来。
叶饮辰一怔,轻咳一声:“干嘛突然转移话题,我是说真的……”
“我也是说真的。”林安打断了他,“算下时日,大概你刚赶回夜国没两天,便又奔波来此,仅仅是因为一个模糊的消息。所以,真的很谢谢你。”
林安低头轻轻一笑,“虽然我做好了独行江湖的准备, 但卷入这么复杂的局面, 要说完全不紧张是不可能的。没想到在这里还能见到自己熟悉的人, 这种感觉真的很好。”
叶饮辰沉默了,他稍稍别过头,避开她的目光,只在桌旁静静坐了下来, 指尖落在桌面上, 似动而未动。
林安见这个厚脸皮的家伙居然也少有的露出一丝不自在,不禁抿唇偷笑,道:“那你什么时候回去?”
叶饮辰又一下子跳了起来, 叫道:“我大老远跑过来,椅子还没坐热呢,你就急着赶人了?”
“我哪里是赶你?”林安压低声音, “好歹你也是一国之君,不能整天在外面晃吧。”
“夜国朝局自然在我掌控之中,这你就不必操心了。”叶饮辰轻笑一声,“我还是先陪你将这里的麻烦都解决了再说。你不是已经有计划了吗?打听那个前任门主的妻子,试探令狐棠若。”
话又说回这里,林安叹口气道:“其实冷元策也值得怀疑,若他当真去过禁地,看到了密室中的血画,动机就很强烈了。可我总觉得,他虽然冷峻少言,为人却不狠毒。”
正当此时,外面隐约传来一阵嘈杂。两人对视一眼,一同走出门外,院中已经无人,音儿也不知去了哪里。
林安思忖道:“音儿那丫头最是好奇,应该在门口等着,向我打听你才对,不知神影门又出了何事。”
“去看看吧。”叶饮辰道。
两人向院外走去,刚出院门,便见音儿伸长脖子,不知在看什么。
林安向她盯着的方向望去,竟是一众神影门弟子拖着十来个瘫软的尸体,每具尸身上都有好几处血窟窿,此时还在汩汩冒血,在地上拖曳出一道道长长的血痕。
林安忙道:“这是怎么回事?”
音儿这才注意到身后的林安,回头道:“我也刚去打听过,符荣那死胖子是沁远峰奸细,他一死倒干净,可怜了他手下的普通弟子,分不清忠奸,便被一并处决了,听说是冷元策亲自动的手,唉……”
林安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叶饮辰一手杵了杵林安,幽幽道:“这就是你说的为人不狠毒?”
音儿见两人颇为熟稔之态,转眼便将眼前清理门派的热闹抛去脑后,转了转眼珠,道:“安姐,这位就是那个只会和你讲破案的人吗?看起来不像是那么无趣的样子啊……”
林安脸一黑,没好气道:“不是!”
与音儿熟识后,差点都忘了她还有一张气人的嘴。
叶饮辰斜晲林安一眼,似笑非笑道:“这位小姑娘说的不错,只会讲案件的人,确实很无趣啊。”
林安瞪他一眼,转而对音儿道:“他叫叶饮辰,是我一位好友,暂且也要在此住下。”
“这个自然没有问题,我让人安排便是。”音儿道。
林安点了点头,目光又追向那些已被拖远的尸体,有些出神。
叶饮辰有所察觉,问道:“在想什么?”
林安微微蹙眉,片刻后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总觉得好像遗漏了什么。”
音儿不明所以地摊了摊手,看了叶饮辰一眼,大眼珠滴溜一转,道:“安姐,如今反正也乱成一团,还不如你先带这位远道而来的叶大侠四处转转。山中的夜色最美了,我知道几个地方,最适合夜游不过。”
林安一戳她的额头:“事情尚未查清,你倒有闲情逸致。”
音儿对叶饮辰耸耸肩,仿佛在说——“我只能帮你到这了”。
三人时而说笑,时而谈论正事,直到夜幕初降,便按计划向令狐棠若的住处而去。
叶饮辰毕竟是刚来的生人,不便同去,便独自守在附近等待。
音儿敲了敲令狐棠若的房门,房中并未传来问话,而是响起渐近的脚步声。
房门很快被拉开,令狐棠若出现在两人面前。她应是刚沐浴过,白色中衣外披着黑色的外衫,平日里束起的长发此时披在肩上,还湿漉漉的。用来束发的发绳绕在腕上,末端的小红木剑吊饰晃晃悠悠垂在手心。
看到门口的林安与音儿,令狐棠若面色微讶,却并不迟疑,开门见山道:“找我有什么事?”
音儿道:“令狐师姐,不瞒你说,对于我爹的死,我们有了一点猜测,想打听一些事。我和师姐更相熟,自然先来找你帮忙了。”
令狐棠若点了点头:“那进来说吧。”
三人一同在桌旁坐下,令狐棠若一幅洗耳恭听的神情,音儿便也直接道:“不知令狐师姐对黎门主的夫人可有了解?”
令狐棠若显然有些意外,随即嗤笑一声,道:“我入门派时,师父已是门主了,不要说黎门主的夫人,我连黎门主都没见过。”
林安眼中没有漏掉令狐棠若面上每一寸神情,却看不出丝毫犹豫或顾忌。
音儿接道:“这个我当然也知道,但你当坛主这么多年,人缘好人脉广,也许听说过那位夫人的一些事,比如当年她离开后去了哪里……”
令狐棠若漫不经心道:“我只听资历老些的弟子们闲谈时说过几句,黎夫人是当年武林盟主之女,对黎门主一见钟情,非君不嫁,却在嫁过来后没两年便开始吃斋念佛,不理世事。黎门主死后,她便独自离开了,似乎无人知其去向。”
“这样啊……”音儿顿了顿,“对了,我爹在我娘之前那位夫人……令狐师姐可有了解?”
令狐棠若神情一滞,旋即又笑道:“你怎么突然对两位门主夫人如此感兴趣了?莫非师父的事,竟与哪位夫人有关么?”
音儿一脸讳莫如深,沉吟片刻,才终于开口:“我们的确发现了一些不为人知的往事,但在调查清楚前,还不能说。”
林安仍旧紧盯着令狐棠若,没有错过她深褐色瞳仁的细微晃动。
令狐棠若没有接话,抬手将半湿的长发拢到一边,用腕上的发绳束了一个低马尾,轻轻抚弄着,面上是她惯有的神情,似漫不经心,又似若有所思。
音儿追问道:“令狐师姐还没回答,可知我爹之前那位夫人是如何过世的?听说在她死时,已经怀有身孕。”
令狐棠若手指捏着发绳上的吊饰,淡淡一笑,摇了摇头:“不清楚。”
音儿叹了口气:“那位夫人也是福薄,不然我还能有位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也不至于在这世上孤单一人了。”
林安暗叹一声,明明是来试探令狐棠若对黎门主夫人的反应,音儿却真情实感地跑题到另一位夫人了,只好轻咳一声,道:“听说黎门主夫人那时也有了身孕?”
令狐棠若一愣,道:“我却不曾听过此事,难道黎门主还有血脉在世?”
林安见她好似事不关己的神情,一时竟分不清是真是假,正欲再出言试探,门口忽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同时传来一道焦急的声音:“坛主,出事了!”
几人相互对视一眼,令狐棠若扬声道:“何事?”
“大坛主与二坛主激战起来,正难解难分!”
“什么?”令狐棠若猛地站起,二话不说奔出门去。
林安也是一惊,与音儿紧随其后。
一路跑到练剑坪,竟见叶饮辰不知何时已先到了这里。
天色已黑,练剑坪却围满了弟子,黑压压一圈,将中央团团封住,里面依稀传来打斗之声。
音儿嘟囔道:“这两个人怎么回事,一向都是斗嘴而已,今日还真打起来了……”
令狐棠若已经一个飞身跃入人群,跳到练剑坪中央。
“咱们也挤进去看看吧!”音儿话音刚落,人群忽然爆发一连串惊呼,而打斗声则随之停了下来。
“难道已经分出胜负了!”音儿更加兴致勃勃,当即就往人群里挤。
叶饮辰伸手将林安轻轻一揽,一个起落便到了人群中央。林安顾不上埋怨他轻举妄动,甫一落地,已被眼前情形惊得说不出话来。
练剑坪中央,除了刚赶过来的令狐棠若,还有三个人。
闻人啸的剑正深深刺在裘凤南肩膀,鲜血顺着剑锋滴落。而他自己的腹部却也在汩汩流血,脸色惨白如纸。冷元策站在一旁,刚擦拭完手中长剑,正将剑收回鞘中。
令狐棠若看着这一幕,面上的震惊与四周其他弟子无异,仿佛完全无法理解眼前这一切。
闻人啸吐出一口血,死瞪着冷元策,喉中艰难地挤出几个字:“为、为什么……”
“谁赢了?怎么两个都伤了?”音儿此时才挤进来,一幅看好戏的神情。
令狐棠若沉声道:“我赶到时,正看到二师兄赢下一招,一剑刺中大师兄肩窝,可就在同时,四师兄不知从何处跃出,出其不意伤了二师兄……”
“冷师兄?”音儿讶异地看向冷元策,“你为何要对闻人啸动手?”
冷元策双臂抱剑,面无表情:“符荣被杀后,心法不翼而飞。他死前用心法引诱我支持二师兄,二师兄自然最可能知晓心法的存在。”
“你——”闻人啸胸口剧烈起伏,再度喷出一口血,手中长剑陡然脱落,整个人瘫软倒下,双手死死捂着腹部,却已说不出话来。
被他刺穿肩膀的裘凤南失去这一剑的支撑,也闷哼一声,随之跪倒在地。
令狐棠若摇了摇头:“四师兄,符荣毕竟是奸细,怎能以此定论?”
“当然不只如此。”冷元策声音冷峻,“击杀符荣,偷练心法之人,实力想必已在我等之上。纵然在战斗中定会刻意隐藏,做出势均力敌之态,却绝不会让自己最终受伤败阵。
所以,谁占了上风,谁伤了对手,我便趁其不备出手伤谁,否则,就连我也没有把握能够胜过。”
众人皆是一怔,似乎觉得他所言也有几分道理。
音儿却道:“可这同样不是铁证啊!”
冷元策没有丝毫动容:“师父教过我们,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他说着,已经转过了身,“所以你们都要小心,不要被我看出一点破绽。”
“四师弟……”裘凤南忽然开了口,却气若游丝,丝毫不复往日派头。
冷元策顿住离开的步伐,回身看向这位重伤倒地的大师兄。
裘凤南没有再说什么,只向冷元策缓缓伸出一只手。
冷元策眉头微蹙,沉默片刻,终还是抬步走上前去,扶住了他伸出的手臂。
“今夜……多谢师弟……”裘凤南紧握着冷元策的手,撑着一丝力气,声音艰涩。
他仅仅说了这几个字,林安却注意到,冷元策神情微微一变。
令狐棠若轻声叹了口气,转向呆立围观的一众弟子,道:“还不快扶两位坛主回去疗伤。”
一直处在惊愕之中的人群,这才如梦初醒般地纷纷动了起来。
……
躺在床上,林安毫无睡意,回想这短短一日间发生的诸多波折,从发现符荣奸细身份,到冷元策清理门派,到试探令狐棠若,再到裘凤南与闻人啸激斗……这里的每一个人,似乎都有两幅面孔。
林安越想越是清醒,心里也觉纳闷,来到神影门后这些日子,自己每晚都睡得很沉,今日竟难得的失眠了。
侧头看了眼熟睡正酣的音儿,林安也不愿再辗转反侧,索性坐起身子,披上一件外衫,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院中月光如练,孤零零一棵枫树下,一个孤零零的背影倚树而立。他身形被月光拉得修长,在空落的院中更显孤寂。
林安静静看了一会,轻声唤道:“叶饮辰。”
这个背影没有回头,一贯清亮而随性的声音道:“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
“睡不着,出来走走。你怎么在这站着?”
“赏月。”
林安轻笑一声,缓步走近:“诗云,‘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你似乎少了一杯酒,难怪看起来有些冷清了。”
叶饮辰这才转过身来,扬眉一笑:“已经有了两人,又何须‘对影成三人’,纵是月宫仙子此刻下凡对饮,我也要请她先回去了。”
夜风习习,叶饮辰略有些凌乱的发丝轻轻扬起,就像他口中的话语一样,几分炽热,几分狡黠,又带着一丝轻轻的撩拨。
即便是在朦胧的夜色中,他琥珀色的眼眸依然清澈明亮,林安却没有与他对视。
林安沉默着,仰头望向天际那一轮孤月,似乎是在践行叶饮辰所说的“赏月”。
“想回去吗?”叶饮辰忽而轻声道。
“我还不困。”
“我是说,回景熙城。”
林安稍怔,随即一笑:“住在缎仙谷的第一个晚上,我还真有点怀念景熙城,可这些日子一晃而过,似乎已有些习惯在外漂泊的生活了。”
“喜欢江湖么?”
林安耸了耸肩:“我这刚一出来,就卷进一桩桩稀奇古怪的事件,根本还没来得及感受那种浪迹江湖的滋味。
在最初落脚的那间客栈,我听小二讲了江湖八卦十大秘闻,还有什么江湖第一美男沈公子……原本我还想着,总要一一去见识见识才行呢。”
“江湖第一美男?”叶饮辰眉头一挑,“你怎么会对这种东西感兴趣?”
林安淡淡一笑:“陌以新说的没错,我的确对武功高强的江湖侠客充满向往,自然应当多多见识。”
叶饮辰微微侧身,低头望着她,语气不疾不徐:“我的武功也不低哦。”
“是是是——”林安拖着长音,连连点头,“你是我见过的国君里武功最好的一个。”
叶饮辰面无表情:“楚皇被冒犯,而我也一点没有被恭维。”
林安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这几日笼罩在心头的疑云仿佛也散了几分。
“对了,今晚那两人决战,你怎么比我们还要早到?”林安想起一事,问道。
“我在等你们时,察觉附近的神影门弟子有些骚动,便跟着他们的方向前去一看。”
林安点了点头,思索道:“裘凤南和闻人啸向来不和,单我来这几日,已见他们数次争执不下,没想到今日竟还动起手来……”
“好像是因为那个秘籍……”
“什么?”
“大概就是你先前讲过的那本心法。”叶饮辰道,“我赶到时听见几句,两人都说对方拿了心法,还企图嫁祸自己。”
“两人都这么说?”林安讶异。
“不错,两人情绪都很激动,没说几句便打了起来。”
“这真是奇了……”林安喃喃道。
白日在神机厅,两人的确因此事争吵过,为何过了半天后,非但没有半点冷静,反而更冲动了?
心法,嫁祸……林安蹙眉沉思,忽而想到了什么,神色愈发凝重起来,“难道……糟了!”
“怎么?”
“走,咱们先去裘凤南那里看看!”林安来不及分说,拉着叶饮辰便向院外跑。
夜色沉沉,神影门一片寂静,两人一路疾行,直至裘凤南住处,也没看到几个人影。
叶饮辰感慨道:“还是江湖好啊,若在宫里,必定遍布巡查岗哨,夜里散个步都要折腾。”
林安蹙眉道:“裘凤南毕竟刚受了伤,应当留有弟子看顾才对,为何门口连一个人也没有?”
两人对视一眼,加紧步子向内而去。
刚走到屋门口,门竟 “哐”地一声从里面打开,一个人影顺势而出,见到面前的两人,此人一贯冰冷的神情中也透出一丝惊诧。
“冷元策?”林安的诧异丝毫不亚于他。
冷元策沉默一瞬,冷冷问道:“谁让你来的?”
“什么?”林安不明白他的问题,“方才我忽然想到,今夜裘凤南与闻人啸激斗,或许是有人暗中挑拨所致。此人能算计到这一步,说不定会趁两人受伤暗下杀手,所以我才赶来查看。”
“已经晚了。”
“什么意思?”林安心里咯噔一下。
“大师兄已筋脉尽断。”
“什么!他也被杀了?”
冷元策声音低沉,隐含几分戾气:“一息尚存,生不如死。”
林安用指甲掐向掌心,让自己以最快的速度冷静下来,道:“方才你问我,谁让我来的……因为你怀疑,是有人特意引我来此撞见你,好将这一切嫁祸于你。”
“还好你有脑子。”
“可是,并没有人引我来。”林安平静地盯视着冷元策。
“那只能说,这是一个巧合。”
“那么你呢?”林安缓缓道,“深夜时分,你又为何来到裘凤南的房间?”
冷元策没有回答,不知在思索什么。
林安却忽然想起一事,来不及再等他答话,拉起叶饮辰道:“快,再去看看闻人啸!”
冷元策也是一凛,当即明白过来,紧跟两人之后。
林安对冷元策道:“你先去召集弟子,在闻人啸那里会合。”
冷元策略一犹豫,却未再说什么,转身分头行动去了。
林安与叶饮辰赶到闻人啸的住处,与方才不同的是,门口有一名弟子坐在阶前值守。只是此刻,他正伏在膝上,鼾声细微,竟已昏昏睡去。
叶饮辰上前摇他:“醒醒!”
这名弟子悠悠睁眼,见到面前两人,连忙站起身,向这位“归心使者”抱了抱拳。
林安开口便问:“今夜可有人来过?”
弟子揉着眼睛摇了摇头:“没有。坛主伤势颇重,回来便歇下了,我一直在门口守着,没人来过。”
林安想起他方才的睡相,却是无法放下心来,道:“我进去看看。”
弟子不明所以,却也未阻拦,替林安打开房门,率先进去点亮一盏烛灯。
林安与叶饮辰紧随其后,一颗心顿时沉到谷底,沉声道:“闻人啸呢?”
“不就在床——”弟子转身去指,旋即倒吸一口凉气,“这、这……坛主一直在床上休息,怎、怎会不见了……”
房中唯一一张床上,只剩下一床凌乱的被子,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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