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夜色愈加深沉, 林安的心绪也愈发凝重。
院里渐渐聚集起冷元策召来的弟子,不多时,连令狐棠若和音儿也先后赶来。
“安姐, 出什么事了!”音儿急声问, 目光黏在林安身上, 从头到脚仔细打量,见她并无伤损,才低低喘息了一下,声音却仍旧发颤,“我方才听见外面有些动静,醒来却不见了你,我好担心是你出事,那我也没脸再活下去了!”
林安缓缓开口,将今夜发生的经过一一讲来:“裘凤南筋脉尽断, 闻人啸失踪。”
“怎么会这样!”音儿大惊。
守夜的弟子深埋着头, 瑟缩不已。
林安看他一眼, 蹙眉道:“为何裘凤南处无人守夜?”
另一名弟子站了出来,小心翼翼道:“原是弟子守夜,可三更前,大坛主命弟子离开, 半个时辰后再回来。弟子不敢违抗, 便依言退下了……”
“你听清楚了?是裘凤南亲口说的?”
“是、是的!弟子是进到屋中,听大坛主当面吩咐的。”
音儿连连摇头:“这就真是奇了,裘凤南主动将弟子支开, 却被人断了筋脉,难不成他还是故意给凶手创造机会?”
林安却看向冷元策,目光一凝:“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为何会在深夜前往裘凤南住处?”
冷元策沉默片刻, 才道:“是大师兄让我去的。”
林安又看向那名弟子,求证道:“裘凤南可有命人传话?”
“不、不曾……”弟子声若蚊蚋,不敢抬头。
冷元策视若罔闻,冷然道:“在练剑坪,众人散去前,大师兄叫住我,说了一句话。”
林安回忆起今夜那一幕,道:“他只说谢你。”
“当时他握住我的手,说出‘今夜’二字时,在我掌心悄然划了三下。我见他眼神有异,知他一定意有所指,便在三更时分独自前去见他。去了才发现,他竟已被人震断筋脉。”
林安凝神思索,追问道:“他要你去做什么,你可有猜测?”
冷元策垂下眼眸,沉声道:“直觉告诉我,他或许知道了什么事。”
“而你在练剑坪出手重伤闻人啸的举动,取得了他的信任,所以,他决定将知道的事情告诉你?”
冷元策没有再说什么,显然也是默认。
林安心中暗想,冷元策应当没有说谎。方才那守夜弟子说,裘凤南在三更前命他离开,也许,他的确是要紧事想私下告诉冷元策。
林安看着冷元策,接着问道:“你发现他筋脉尽断后,可有搜索他的房间?”
冷元策沉默片刻,才缓缓点了点头:“看来,你和我想得一样。”
“搜索房间?”音儿不解,“为何要搜索房间?”
林安道:“叶饮辰告诉我,裘凤南与闻人啸激斗前,都说对方拿了心法,意图嫁祸自己。我才突然想到一种可能,也许他们这场冲突,并非不约而同地一时冲动,而是当真都认定,对方就是凶手。”
“这怎么可能?”
“如果另有幕后之人,趁今日清理门派的混乱,将他从符荣那里拿到的心法,一半偷放在裘凤南房间,另一半放在闻人啸房间,那么这二人回去一看,自然都认为是对方的嫁祸之举,为了先发制人,后面发生的事便不奇怪了。”
音儿恍然大悟:“所以,冷师兄搜索房间,便是为了寻找那人用来挑拨的三重天影念!”
冷元策面如寒霜,缓缓摇头:“心法又已不见了。”
音儿喃喃道:“那便只有可能是令狐师姐了……毕竟冷师兄方才所言都合情合理。”
令狐棠若一怔,摊手道:“凶手废了裘凤南,却带走了闻人啸,如此区别对待,我倒觉得,是闻人啸自导自演,带着心法躲起来修炼去了。”
她顿了顿,补充道:“我一直在房中安睡,的确没有人证,不如你们去我那里搜搜,看可有心法?”
冷元策并未接话,只脱下自己的外衫,抖了几抖扔在地上,显然是当众搜身的意思。
随即,他又伸手去解里面的中衣,动作干脆利落,布料被扯开,露出半截线条分明而紧绷的腹肌。
“慢着!”叶饮辰忽然道。
众人皆看向他。
叶饮辰轻咳一声,一脸肃然:“既然如此,不如兵分两路,使者带人去搜令狐棠若住处,我带冷元策去搜身。”
林安莫名地看他一眼,不理解这个多此一举的提议,却也并未当众反驳,带了一部分弟子,向令狐棠若的住处而去。
林安与音儿进入房间查探,而弟子们许是碍于坛主的身份,都远远站在院中,不敢擅自靠近。
令狐棠若自己也并未跟入,背对着屋门,在院中席地而坐,甚至取下了腰间常挂的酒壶,对着月光肆意豪饮起来。
林安看了眼令狐棠若的背影,暗叹口气——此人对搜查如此毫不在意,要么心法的确不在她手中,要么她早已另寻别处藏好。
约莫过去一炷香时间,叶饮辰独自赶来,一进屋便对林安摇了摇头,道:“冷元策身上没有,后来我们又去了他的住处,只在书桌上找到这个。”
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张折起的宣纸,递给林安。
“这是什么?”林安一面问,一面顺手将纸打开,纸上画着一系列动作各异的小人,看不出是什么名堂。
“冷元策说,心法第一重他早已练得烂熟,苦于无法再进一步,便尝试在心法的基础上自创剑法,偶有灵感,便画在纸上记下。我只拿了其中一页来给你瞧瞧,这应当不是那个心法吧?”
林安道:“不是,三重天影念的心法是文字,我听符荣念过几句。”
“既然如此,明日便物归原主吧。”叶饮辰将纸收回,笑意带着几分自矜,“我少时也曾练过剑法,还收集过不少名家剑谱。冷元策这画技实在欠些功底,一个潦草十字就代表手中之剑了,他若不说,我还真看不出是剑谱。”
林安撇嘴道:“那是当然,这种江湖草莽又怎么比得上文才武略的叶大侠……”
话未说完,她却忽然一怔,脑海中倏忽闪出一幅幅毫不相关的画面,仿佛有一根若隐若现的线,竟在此刻骤然勾连,将散乱的碎片牵拢成形。
“怎么了?”叶饮辰察觉她的异样,轻推了下她的肩膀,林安却一动不动。
音儿此时凑了过来,一脸哀怨:“安姐,我已经尽力了,要不你也帮帮忙,晚点再和叶大侠聊天?”
林安像是忽然活了过来,一把拉住音儿的胳膊,凑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
音儿一愣,神色有些茫然,向院中扫了一眼,苦思片刻,摇了摇头:“这次回来前似乎从没见过,也许是新买的吧。”
“不会吧……”林安喃喃道,“难道真的是……”
“是什么?”音儿连忙追问。
林安微微蹙眉,倘若真是她所想那般,凶手练了心法,神影门中恐怕已经无人能够匹敌,更加不能正面对峙。
她思索片刻,沉声道,“先回去,再从长计议。”
……
数日后。
林安将计划在脑海中重新推演一遍,轻轻吸了口气,起身推门而出。
天还蒙蒙亮,院中枫叶在晨风里簌簌作响。林安一眼望去,叶饮辰与音儿竟站在一起,时不时交谈几句,叶饮辰似乎从音儿手中接过什么,点了点头。
两人听到房门打开的声音,齐齐回首,看到林安走近,便不再交谈。
“你们在聊什么?”林安随口问道,在她的印象中,这二人似乎并不熟络。
“没什么。”叶饮辰漫不经心地笑笑。
林安也未在意,转向音儿道:“都准备好了吗?”
音儿轻轻呼出一口气,紧了紧背上的小包袱,挤出一个微笑:“放心吧安姐,我早就说过,我最会骗人了,一定会演好的。”
太阳初升之时,一阵震耳欲聋的铜锣声自山间滚滚传出,惊鸟扑翅而起。
——音儿不知从哪里寻来一面铜锣,在山中四处敲响,惊扰了整座神影门,以十万火急之态将所有人召集到了神机厅。
如今符荣已死,裘凤南只剩一口气吊着,闻人啸又下落不明不知死活,门中只剩下冷元策与令狐棠若两位坛主主事,再加上其他普通弟子,悉数到场。
林安与叶饮辰最后赶来,进入厅中,便见音儿背上负着个小包袱,手持一面铜锣,正站在神机厅上首的门主尊位之上,高出众人。
铜锣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映衬得她整个人意外地凛然,竟生出几分与年纪不符的威势。
林安蹙了蹙眉,沉声道:“音儿,你这是做什么?”
令狐棠若微讶:“使者竟也不知?我还以为是使者找出了杀害师父的恶徒,才让音儿召集众人,说个明白。”
林安摇了摇头,音儿已大声道:“不必使者费心,我已经全都知道了!”
“什么?”
厅下弟子交头接耳,惊疑不定,窸窸窣窣的低声议论很快交织成一片。
音儿将手中铜锣随手一掷,激起一阵刺耳的噪声,生生砸断了所有议论,厅内落针可闻。
音儿便接着道:“这几日,我连续做了同样的怪梦……一开始我没有放在心上,可后来才明白,是有人托梦于我。”
冷元策冷笑一声:“托梦?难道你是想说,有人在梦里将真相告诉了你?”
林安也摇了摇头,装模作样道:“音儿,托梦之说尽是无稽之谈,许是你这几日忧思过甚,太累了罢。”
“请使者听我讲完。”音儿神色肃然,“事情是从三日前开始,那天夜里,我梦到一个女鬼,她说自己是这山中怨鬼,死后魂魄无法散去,不得轮回转生,只能夜夜在此徘徊。
我问她究竟是什么人,她说,她叫闵桑吟。”
林安不着痕迹地瞥了令狐棠若一眼,只见她瞳孔微晃,极具惊骇的神色在她眼中一闪而逝。
林安心中稍定,不动声色问道:“闵桑吟又是什么人?你认识她?”
音儿摇头道:“我从未听过这个名字,可是,梦到这里就醒了。醒来后,我只觉莫名其妙,并未多想。然而第二天夜里,我又梦到了她,这一次,她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一个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的故事。”
厅中弟子又窃窃私语起来,显然是被音儿吊人胃口的讲述吸引了。
音儿面色愈发凝重,深深吸了口气,才道:“她告诉我,十八年前的黎门主之死,并非冷博轩所为——”
“什么!”对所谓托梦之说不屑一顾的冷元策,终于无法再漠然置之。
音儿看了冷元策一眼,眼底闪过一抹愧色:“这个叫闵桑吟的女鬼告诉我,杀害黎门主的真凶,其实是我爹……”
厅中顿时惊声四起,一片哗然。
林安轻咳一声,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说,我爹是个表里不一,道貌岸然的大恶人,为夺门主之位,偷袭杀害黎门主,又杀了冷博轩嫁祸于他。三重天影念也并非被冷博轩毁去,而是被我爹私藏起来,谎称已毁,因为他怕有人偷学心法后,会生出邪念,谋夺门主之位,就像他自己所做的那样……”
冷元策已经无心去听那诸多细节,只握紧了拳,声音从喉底挤出,带着阴恻恻的颤抖:“我爹不是叛徒……不是!”
林安暗叹口气,虽然音儿只是在讲一个无凭无据的故事,但显然这个故事,是冷元策最愿意接受的真相,所以,他已经相信了。
叶饮辰此时道:“梦境而已,做不得准。”
音儿点了点头:“我当时自然也这样想,醒来后,便强迫自己将梦中见闻尽数忘却,只当是做了场噩梦罢了,可就在昨晚,我第三次梦到了她……
我气她对爹的污蔑,大骂她是骗子,她却不气恼,只说她有办法证明,因为她知道心法的内容。”
令狐棠若猛地睁大眼睛,愈发不可置信。
“她对我细细念了许多篇章,我虽未曾修炼过,梦中却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她念的,都是真的。我问她,究竟是谁偷了心法,她却闭口不答,只让我在新月之夜,寻山中最高的断崖,为她立一方祭案,将我爹的骨灰泡于酒中,置于案上。
只有如此,才能让她有片刻显魂,化去她的冲天怨气,从此重入轮回。”
“显魂……”令狐棠若喃喃道,“世上竟真有此事?”
林安仍是摇头,不置可否:“音儿,虽然你讲述的梦境细节翔实,合乎逻辑,可归根结底不过幻梦一场……”
“使者所言,我又岂会不知。”音儿下意识捏紧了包袱带子,面上露出一丝惊惶,“女鬼说完那番话,我便又醒了过来。然而万万没有想到,此次醒来时,我手中竟捧着一个从未见过的盒子,盒盖上镌刻着五个字——‘三重天影念’!”
“什么!”
“真的有鬼……”
“怎么会这样?”
厅中再次一片哗然,呼声此起彼伏,久久无法平静。
音儿深深吸了口气,取下肩上的包袱,当众摊开,里面果然是一个盒子,一看便知很有些年头,绝非一朝一夕可以作伪。
音儿神色复杂,声音微微发颤:“盒子虽是空的,可女鬼所念的心法口诀,却清清楚楚烙印在我脑中。一字一句,挥之不去。”
她说着,朗声念了起来:“曲直如意,意转融通,贯内力潜于行,运真气沛于身,破己之所有形,攻敌之所不意……”
厅中人群顿时屏息,惊愕与狐疑交织,气氛愈发诡谲。
林安偷眼看去,令狐棠若仍是一脸骇然,面色惨白。冷元策则微微蹙起眉头,眸光半敛,若有所思。
林安忍住想笑的冲动,摆出一副凝重不解的神情:“世间怎会有此等奇诡之事……实在匪夷所思。”
音儿未再多言,只收好包袱,背回肩头,从门主之位上跳了下来,一步步走到冷元策面前,兀自跪了下来,额头几乎触地:“冷师兄,是我爹杀了你父亲,还嫁祸于他,让他这么多年蒙受冤名。父债子偿,若你要报仇,就一剑杀了我吧!”
林安心知今日这一出虽是做戏,音儿的愧疚却是真的,心中一时也揪了起来,直盯着冷元策。
冷元策捏紧的拳头微微颤抖,眸色冷得仿佛凝结成冰,他只低头看了一眼伏跪在地的音儿,声音里满是狠戾:“若曲烈洪还活着,我拼着一死也要手刃仇人。可你……”
他霍然一抬手,冷喝:“滚!”
音儿浑身一颤,重重磕了个头,才站起身来,对所有人道:“今日,我神影门便为冷博轩前辈雪冤,所有罪业,皆是我爹所为。虽不知我梦中那女鬼又是如何被我爹亏欠,但我定会依她所言,设下祭案,用我爹的骨……骨灰……赎罪。”
此话说完,音儿泪水倏地滑落,她又强忍片刻,终究还是捂着脸跑出了神机厅。
……
林安回到房中,见音儿趴在桌上,肩头一抖一抖,泪水早已打湿了袖子,心头不觉一酸,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音儿抹了把泪,哽咽道:“此事过后,我会支持冷师兄继任门主,将令牌交给他。”
林安轻叹一声:“此事过后,几位坛主恐怕也只剩他了。”
“为什么会这样……”音儿仰起泪眼,那双灵气逼人的大眼睛此时尽是茫然,“为什么一定要学武功?为什么一定要当门主?如果没有这些东西,一切都不会发生,我也能做爹娘膝下无忧无虑的小姑娘……”
林安摇了摇头:“即使没有武功,没有门主之位,天下间也永远少不了争斗。如果不喜欢,就让自己远离它。”
音儿泪眼婆娑,双眸仿佛失了焦,望入遥远的虚空,喃喃道:“如果可以选择……”
……
这一夜,恰逢新月,祭案当即开始筹备,众人却发现,女鬼所言“山中最高的断崖”,正位于神影门历代严禁擅入的禁地之上。
起初,部分弟子心生反对,毕竟这是代代传下来的门规,可音儿坚持要为父赎罪,令狐棠若也认为应当敬畏鬼神,免招祸患。而冷元策,则更想趁此机会,于禁地先祖之前,让十八年前的真相正式大白,为父亲洗清冤屈。
连坛主们都同意破例一次,普通弟子便再无异议。
于是,音儿遵照“女鬼”的吩咐,手捧曲烈洪的骨灰,从山道大路进入禁地,在禁地尽头的崖边设下祭案。
……
夜幕,渐渐降临。
弟子们都已暂时撤走,向来戒备森严的禁地入口,此时空无一人。一个黑衣束发的高挑身影,神不知鬼不觉地闪入了禁地之中。
这黑影穿过山洞,直抵禁地尽头,崖边果然空无一人,唯有孤零零的一张祭案,上面摆着一只酒杯。
那酒中混着骨灰,冷光微映。
黑影一步一步走到案前,眸光凝在杯上,双眼流露出极为复杂的情绪,良久,竟怔怔落下两行泪,在案前重重跪了下来。
“娘,对不起……”黑影哽咽,声音破碎,“你一定是恼了我,才连托梦也不来见我,却去找了曲凌音……娘,对不起,是女儿不孝!你总叫我不要执着于仇恨,可女儿真的咽不下这口气!”
此人絮絮低语,忽然,祭案上的酒杯微微一震,随即腾起一缕烟雾。白烟翻涌间,一个白影徐徐现身。
跪在地上的黑影听见响动,蓦地抬起头来,只见一个女人的身影立于案上,白衣飘摇,长发凌乱披散,遮住大半张脸,在白烟之中更加模糊不清。
“显魂……是显魂!”黑影惊喜交加,却见那白衣女鬼一言不发,只轻飘飘转身,向崖外飞了出去。
“娘——”黑影一声凄厉呼喊,踉跄着扑向前方,竭力去抓那一角白色衣袂。
可就在她冲到崖边的瞬间,脚下骤然传来“唰唰”一阵异响。原本开阔的平地上倏然飞起一张大网,在夜色中看得不甚清晰。
黑影尚未来得及反应,便觉双脚离地,整个人被生生拎起,牢牢困在网中,悬吊在崖边那棵枝桠横生的老树之上。
紧接着,山洞旁的山壁上竟缓缓裂开一道大口,火光随之透出,一个人影举着火把,从黑暗中一步步缓缓走近。
光线一照,悬在半空的大网中,那黑影终于暴露无遗——正是令狐棠若。
“归心使者……”令狐棠若一眼望见自山壁中走出的林安,不禁浑身一震,依稀明白自己是误入局中,可音儿所说的梦境,还有方才那抹白影,又怎会是作假?
她顾不上理会自己当下的处境,只焦急向白影离开的方向望去,竟瞧见那白影正从崖外跃了回来,稳稳落在地上。
此人抬起手,将凌乱的头发尽数拨到耳后,吁了口气道:“还好没踩空……”
——不是音儿又是谁?
这是她们精心挑选的位置,崖下不到一丈之处有块凸起的巨石,正好可以落脚,方才飘向崖外,不过是施展轻功跳到巨石上而已。
令狐棠若瞳孔剧震,发疯似地撕扯身周大网,嘶声叫道:“怎会是你!我娘呢,我娘呢!”
便在此时,叶饮辰领着冷元策与一众弟子从山洞赶来,正看到这位向来洒脱的五坛主,在大网中失控至此,无不惊异。
林安望着她,心中也生出几分怜悯,终究轻叹一声:“所谓托梦,只是我编出来的。”
“这不可能!”令狐棠若失声厉呼,“若不是托梦,你们怎会知晓曲烈洪篡位之事,又怎会知道……闵桑吟这个名字?”
“这就要从这片禁地说起了……”林安缓缓道来,“我和音儿发现了直通禁地的密道。而在这禁地之中,又有一个密室。”
她看了眼身后洞开的石壁,接着道:“在密室石门背后,画着一幅触目惊心的血图,揭示了当年的真相。在画中,曲烈洪不止杀了黎门主,还将自己身边一个怀有身孕的女子推下山崖。只是当时,我还不知道,那女子,竟是你的母亲。”
冷元策神色变了一变,惊疑道:“若那女子是她母亲,难道曲烈洪是……是她父亲?”
音儿缓缓点了点头,音色酸楚:“令狐师姐……正是我父亲前一位夫人所生,我同父异母的亲姐姐。”
她说着,又转向林安,追问道:“使者,你也还没告诉我,你到底是如何推知她这身世的?”
林安沉声解释道:“那幅画中有两个女子,其中这个被推下山崖的女子,头发上画了个红色十字,当时我不解其意,以为只是区分两位女子的标记。直到后来,我看到了冷元策所画的剑谱。”
“我的剑谱?”冷元策不解。
“在你的剑谱中,你用一个十字,代表手中之剑。”林安随手比划一下,“那一刻我忽然想到了壁画中的红色十字——那个潦草的十字,和令狐棠若发绳上红色桃木剑的吊饰,在我脑海中重合在了一起。”
“原来如此!”音儿恍然道,“难怪那时你忽然凑到耳边问我,以前父亲在世时,可曾见她戴过那根发绳……”
“不错。”林安道,“而你告诉我,这次回来前从没见过,我便更加肯定了这个猜测——这发绳是她母亲曾经戴过的,曲烈洪与她母亲毕竟是结发夫妻,若是看到,很有可能会认出来。所以曲烈洪在世时,她从未拿出来戴过。”
令狐棠若已从那一刻的癫狂中恢复了几分冷静,唇角勾起一丝轻蔑的笑:“看来,我还是太心急了。”
林安摇了摇头:“那毕竟是你母亲的遗物,你想时时随身,这是人之常情。”她顿了顿,接着道,“所以,我便有了一个引君入瓮的计划,做一场托梦的戏码。
为了找到更多关于你母亲的信息,我们再次潜入曲烈洪的卧房,翻遍所有角落,终于找到多年前的一纸休书,看到了‘闵桑吟’这个名字。
这对我们的计划很重要,因为只要在最开始抛出这个名字,便能先声夺人,让你失去一半的冷静。”
令狐棠若恨恨咬牙,却忽而想起一事,又道:“不对!若不是我娘托梦将心法念给曲凌音,今日在神机厅读的那一段又是什么?我后来核对过,心法中的确有那样一段,一字不差!”
冷元策此时缓缓开口:“我想,那是符荣约我夜会时,为了向我证明他手中确有心法,对我念的那一段。”
音儿“啪”地一拍手:“冷师兄果然机智。那一夜,我偷听你们谈话时,恰好听到这一段,便拿来用了,而令狐师姐自然不会知道,那段心法是由此而来。”
令狐棠若双眼噙满的泪水中,此时尽是刺骨的恨意:“哈、哈哈哈……好歹毒的心思!你们哪怕直接杀了我,也不该用我娘来骗我。我多么希望她还在,即使是变成鬼的样子。”
“令狐师姐……”音儿轻唤一声,“在这里设下陷阱是我的主意,你不要怪使者。”
“不,我的确很抱歉。”林安微微低下头,神色却仍然坚定,“可是做错了事,就要付出代价。”
“我有什么错!”令狐棠若昂起头,眼神灼灼如火,“我的确偷了心法,可曲烈洪已经死了,他亏欠我娘那么多,我拿回来一点又有什么错?”
曲烈洪已经死了……林安眉心莫名一跳,这句话似乎平平无奇,可她却无来由生出一种古怪的违和感。
令狐棠若犹自咬牙道:“当年,我娘不过是无意间发现了他的企图,看不过去劝他几句,可他呢?一纸休书还不够,还要将我娘追到崖边,亲眼看着她在无路可逃之下绝望跳崖。”
音儿神色怔忡,喃喃道:“还好苍天有眼,你娘跳崖后并没有死,还奇迹般地生下了你。”
“这又如何?”令狐棠若双眼通红,“我怎能不恨?娘死后,我只身一人来到神影门,我才知道,曲烈洪真的当上了门主,还又娶了新妇,百般宠爱。
我只觉得可笑!他害了我娘那样一个善良宽厚的女子,却偏偏娶了一个……侍奉过别人的下九流!”
“你说什么鬼话!”音儿脸色一变,蓦地前冲一步,厉声怒道。
令狐棠若冷笑:“怎么,我说的不对?做了这么多年坛主,这点事我还是清楚的。”
音儿握紧拳头,眼看便要冲上去,林安忙拉住她,问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音儿浑身一震,瞬间卸下力气,转头看向林安,眼中尽是哀戚与羞愤:“我娘曾是黎门主身边一个不受宠的姬妾,这事许多人都知道。可她虽身份低微,品性却很高洁,绝不是令狐棠若口中的下九流!”
林安脑中一闪,待要再说什么,却见令狐棠若已不再纠缠于言语之争,抽出一把匕首去割身周的大网。
“白费力气。”始终默然旁观的叶饮辰开了口,“这网非普通麻绳所织,而是我特意调来的金丝网,纵是刀砍斧劈,亦无法破坏。”
令狐棠若微微变了面色,瞠目道:“你们究竟要将我如何!”
林安眉心微蹙,缓缓道:“回答我的问题,闻人啸已死,对么?”
令狐棠若眼神中闪过一丝狰狞:“是又如何?倘若闻人啸也筋脉尽断躺在房里,那偷拿心法之人便只剩下我和冷元策,我将他带走,扔下断崖,让他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只有如此,才能误导你们——是他闻人啸自导自演,带着心法潜逃了。”
林安注视着令狐棠若,接着问:“你为何不杀裘凤南?”
令狐棠若一怔,冷笑道:“我为何要杀他?我杀闻人啸,也只是为了将偷心法的嫌疑甩给他而已。”
林安眉心微蹙,她杀害曲烈洪,纵然是为了报仇,可她分明又杀了符荣,两人连死状都一模一样。然而对裘凤南和闻人啸,她为何又采取了全然不同的手段?
眼见林安沉默不语,令狐棠若又厉声道:“你们如此大张旗鼓将我捉住,难不成是要我为闻人啸赔命?那——”
“师姐,不要再错下去了!”音儿急声劝道,嗓音里带了哭腔,“快把心法交出来吧,咱们让冷师兄做门主,让他尽快学成三重天影念,才能抵御沁远峰啊!”
令狐棠若轻笑一声,缓缓伸手入怀,果然取出一本心法——今日听信音儿的故事,她便将心法从藏匿之处取回,放在身上。她想,倘若娘真的恼她,她便将心法给她,乖乖认错……
念及此处,她眼底闪过一瞬憧憬,那是重逢娘亲的渴盼。她的神情专注而单纯,竟像个不谙世事的孩童,唇角浮起一抹天真的笑。
然而转瞬间,这笑颜轰然撕裂,只剩下一双泣血的眼睛:“我得不到的,你们也休想得到!”
“唰”地一声,令狐棠若掌中运起内力,整本心法刹那间化为齑粉,从金丝网中飘落而出,挥洒一地。
“不要!”冷元策怒吼一声,身形猛扑上前,却终究已来不及。他扑倒在地,双手疯狂抓起零散的纸屑,难以置信地颤抖起来。
“三重天影念……真的彻底没了……”音儿踉跄着后退几步。
便在此时,高处忽然传来“吱呀”一声脆响,是树枝断裂的声音。
所有人还沉浸在心法被毁的愕然中,金丝网却倏然下坠,网中的令狐棠若周身被缚,无法施展轻功,径直砸向祭案一角,发出一声惊呼。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金丝网却已因这一砸的力道,连人带网,向崖外翻去。
“令狐师姐!”音儿大叫一声,冲向悬崖的方向,叶饮辰也飞身而出,抓向令狐棠若。
然而事发太过突然,他们又不得不在临近崖边时收力,以免自己也因惯性而冲出崖外。终究,谁也没能及时追上,眼睁睁看着令狐棠若在网中坠下悬崖。
林安心神猛然一震。
上次坠崖的阴影仍历历在目。
陌以新之所以能拉住她,是因为他没给自己留出一分停下的余地,用自己的身体换来那一股拉回的力道。那不是奔跑,是全力以赴的冲刺,是压上性命的决心。
可眼下自然不同,令狐棠若的娘亲早已死去,这世上再没有人会为她奋不顾身,所以她掉下去了,带着所有仇恨与思念,掉下了比黑夜更黑的深渊。
崖边一片死寂。
先是心法被毁,再是元凶坠崖,这一波三折的变故让所有人猝不及防,久久不能回神。
对神影门弟子而言,被杀的门主成了衣冠禽兽,五大坛主只剩下冷元策一人,代代相传的心法更是在眼前灰飞烟灭……
这样一场元气大伤的门派剧变,还不知要过多久,才能从他们的记忆中渐渐淡去。
良久的沉默后,最先开口的是冷元策,他神情森冷,声如铁石:“贱人毁了心法,如今应付沁远峰再无倚仗,唯有死战。”
音儿仍望着崖外的方向,怔怔道:“冷师兄,从此刻起,你便是我们神影门的门主了。”
“门主?”冷元策冷笑一声,带着几分自嘲,“我大概会是神影门创立以来,在位最短的门主了吧。”
林安一愣:“什么意思?”
冷元策道:“前几日沁远峰又下战书,后日登门,两派生死决斗,曲凌音没告诉你?”
“什么?音儿不曾说过。”林安大惊,转头看向音儿,那双灵秀的双眸中,此刻有依恋,有不舍,更有……歉意。
林安心中一沉,正欲追问,却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倦意,未及多想,身子已经一软,迅速失去了意识。
……
不知过了多久,林安渐渐醒转,睁开眼时,先前汹涌袭来的困意已经全然退去。
林安知道,自己那时分明是被人算计昏了过去,可当下身体毫不绵软,头也不痛,简直就像睡了一晚香甜的大觉。
林安蓦地坐起身子,入目却是一个全然陌生的房间,早已不是在神影门歇宿半月的客房。
桌旁,叶饮辰斜倚着桌案,手撑在额角打盹。
林安回想着晕倒前的情景,只觉大惑不解——音儿为何会用那种眼神看着自己?自己为何会晕过去?当时叶饮辰就在自己身后,难道竟丝毫未曾察觉,有人对自己用了迷药?
疑问翻涌,林安索性不再胡思乱想,翻身下床,奔到桌边,一把摇醒了叶饮辰。
叶饮辰抬头看了一眼,琥珀色的眼眸清明不见睡意。他揉着有些发酸的手臂,若无其事道:“你醒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为何会晕过去?现在又在何处?”林安连珠炮似地催问。
“是我将你迷晕的。”叶饮辰轻描淡写道——
第117章
“是我将你迷晕的。”
“什么!为什么?”
“你也听到了冷元策所言, 沁远峰要攻打神影门。这些江湖门派之间的决战,向来都是你死我活。我不能让你再牵连其中,所以便将你迷晕, 带到了附近这座镇子。这里是镇上的客栈。”
“这怎么行!”林安眉头紧蹙,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可我们就这样走了,音儿怎么办?你不知道,她虽是门主千金,但从小缺少父母疼爱,内心一直都很孤单。她说过,我是第一个让她感到温暖的人,我怎能在这种时候丢下她不管?”
“让你离开,本就是她的主意,我迷晕你所用的迷药, 也是她给我的。”
“什么?”林安彻底怔住。
“前几日, 她听说沁远峰之事, 便来找我。”叶饮辰道,“她说,她虽对神影门无甚留恋,却终究生于斯, 长于斯, 总要与门派共存亡。
她知你善良义气,绝不会弃她于不顾,可她却不愿再连累你, 所以拜托我,用非常之法带你先走。”
林安心头一颤,她忽然想起那日清早, 看到音儿和叶饮辰在院中交谈,叶饮辰从音儿手中接过什么,原来竟是如此……
林安心中压抑,语气也带了焦急与恼怒:“你为何要答应她?为什么和她一起瞒我?”说着,便快步朝门外走。
“因为我不在乎。”叶饮辰的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低沉而笃定。
他缓缓起身,目光锁住林安的背影,“我不在乎神影门,也不在乎曲凌音,我只在乎你的安危。”
林安脚步顿住。
片刻静默后,她终究还是回过身,对上那双沉静而热烈的眼眸,方才的怒意仿佛被撕开一线裂隙,声音也缓和下来:“是我一时心急,语气太冲,可我必须回去。不管是想办法带音儿逃走也好,还是凭借归心令再狐假虎威一次也好……
你要相信我,我不是任意逞强之人,我会见机行事,保护好自己。”
叶饮辰的神色终于松动了几分,却轻叹口气,道:“可是,恐怕已经来不及了。”
“什么?”林安大惊,“不是说后日决战吗?”
“那迷药让你睡了两天……现在这个时候,沁远峰掌教大概已在神影门中了。”
林安呼吸一滞,喃喃道:“那音儿……不,我们立刻出发,也许还赶得上!”
叶饮辰见林安如此焦急模样,终归不忍再阻拦,只得领她往马厩而去,低声劝慰:“你也不必太过担忧,能推崇三重天影念那般邪门功法,神影门也绝非好相与的。”
林安摇了摇头:“一山更比一山高,也许沁远峰也有这样的功法。”
叶饮辰一面从马厩中牵出锁云,一面苦口婆心道:“邪性的武功,往往也会激发人的邪念,这也是我一直想让你远离那里的原因。
禁地石壁上那些练功留下的孔洞你都看到了,还有那些被冷元策处决的弟子,他们身上的血窟窿你也看到了。像这等千疮百孔的惨烈死法,哪里还能见到?”
“我就见到过啊。”林安脱口而出。
叶饮辰倒是一怔,顺口便问:“你怎会见过?”
“就是我在缎仙谷遇到的甘氏两兄弟,两人曾意图打劫我,后来莫名惨死在碧莱城。他们也是如此死法,浑身无数血窟窿,真正称得上千疮百孔,比那些被冷元策处决的弟子还要可怖太多了……”
林安越说,语气越是犹疑,一种异样的感觉自心底袭来。
“是吗?”叶饮辰喃喃道,“一般来说,不会有两种功法如此相似,通常都是一脉相承才会如此。”
“一脉相承……一脉……”林安低低念着,瞳孔骤然收紧,她眼中浮现出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恐,仿佛看到了什么绝不应该看到的东西。
叶饮辰注意到林安的异样,道:“有哪里不对吗?”
林安怔怔站在原地,唇瓣轻颤,眼神空洞,仿佛有许多可怕的画面在她眼前交错浮现,让她整个人都轻轻颤抖起来。
“你怎么了?”叶饮辰握住林安的肩膀。
温热的大手终于让林安恢复了半分清明,她却像没听见叶饮辰的问话一般,只慌乱地翻身上马,道:“快走!”
两人扬鞭策马,一路烟尘,重新回到神影门。
山门处,往日森然把守的弟子此刻尽数不见,门前空空荡荡。想来沁远峰果真已经登门,弟子们都去应对了。
两人将马拴在一旁,刚要踏上进山的台阶,便见山道上呼啦啦冲下来数十人,却不是神影门弟子的装扮。
再一细看,他们个个神色仓惶,面带惊恐。当先两人,一头一脚地抬着一位白发老者。
这老者苍白的须发上早已染满猩红,眼睛还圆瞪着,腹部被掏空一个触目惊心的巨大血洞——竟与符荣的死状如出一辙。
林安双腿一软,胸口骤然一窒,一阵无力感汹涌袭来。
她强忍住心中的百般震撼,向其中一人问道:“这位可是沁远峰掌教?”
那人面上满是惶惶之色,脚步未停,话也未说,只僵硬地点了下头,便逃也似地,从林安身旁匆匆而过。
叶饮辰面上也笼了一层寒霜,他扶住林安,低声道:“不管发生什么,不要难过。”
林安一言未发,只拔腿向山上跑去。一路奔至神机厅外,她才渐渐缓下脚步,已是气喘吁吁,心跳如擂鼓。
厅门尽在咫尺,她却不敢再往前走。
正当此时,又有人从厅中跑出,这一次,是神影门弟子。
两个弟子深埋着头,同样是神色仓惶,同样是抬着一人。
此人四肢瘫软,身上看不出伤口,只是嘴角不断溢出殷红鲜血。
当林安看到他的面容时,更深的绝望自心底涌起,激得她几乎站立不稳——此人,正是冷元策。
叶饮辰神色冷峻,上前一搭他的脉搏,沉声道:“他已被人震断筋脉,成了废人。”
林安感到自脚底传来的彻骨寒意,她深深吸了口气,终于不再犹豫,再次迈开脚步。
神机厅中,唯有音儿一人孤零零站在中央,神情怅然若失。
看到林安走入,她的眼睛顿时一亮,小跑着上前道:“安姐,我就知道你还会回来的!”
林安没有说话。
音儿拉起林安的手,语气里带着熟悉的娇憨:“对不起嘛安姐,将你迷晕是我的主意,我只是不想连累你而已。
还好现在都过去了,多亏冷师兄给了沁远峰那老头子致命一击。只可惜,冷师兄也被他震断经脉,与他玉石俱焚了……”
“原来,这就是你的计划。”林安面无表情道。
音儿一愣:“什么计划?”
“利用叶饮辰对我的关心,让他将我带走。即便我醒来后折返,看到沁远峰掌教与冷元策的惨状,你也可以说是两人同归于尽。
你说的话,我会一如既往地相信,这件事便真的过去了。毕竟在如今的神影门中,没有人敢再多说什么。”
音儿一双灵动的大眼睛写满了茫然:“安姐,你在说什么?”
“我说,这件事并没有结束,真凶还逍遥法外。”
“什么?可是令狐棠若都承认了啊。”
“是啊。”林安唇角微微抖动,似笑似叹,“如果不是其他地方引起了我的怀疑,我也以为,她都承认了。可是回头想来,她承认了偷心法,承认了杀害闻人啸,却自始至终从未说过,她杀了曲烈洪和符荣。”
音儿笑了笑:“那只是我们还没来得及问而已。”
“当然来不及。”林安也笑了,笑中却尽是苦涩,“因为只要凶手在场,就一定会挑准时机,让令狐棠若‘意外’死去,将所有罪责,都顺理成章地推到她身上。”
“可令狐棠若是在所有人面前坠崖的,这样的‘意外’,谁又能料定呢?”
“有一个人可以。”
“谁?”
“提出将陷阱设在悬崖边的人。”
“可那个人是我啊。”
“……”
“安姐?”
良久的沉默后,林安终于缓缓开口:“一定要我亲口说出,是你吗?”
音儿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收了回去,眉心慢慢蹙起:“安姐,你是在和我开玩笑吗?”
“当我说出托梦的计策,你便提议将陷阱设在禁地的崖边。一来,禁地只有我们能从密道而入,在那里布置陷阱,绝不会被人撞见。二来,闵桑吟曾经坠崖,她要在最高的崖边设下祭案,也就更添几分可信。
这些理由都很充分,可你真正的目的,只是为了借机除掉令狐棠若——因为只有在悬崖边,才最方便让她天衣无缝地‘意外’死亡。只需趁众人分神,无人留意时,用内力劈断树枝便是了。
而那时,你借着心法被毁的惊骇,正巧向后跌了几步,退到了众人视线之外……”
音儿勾了勾嘴角:“安姐你又说笑了,随手一抬便能隔空劈断树枝,我哪有那等强横的内力?”
“如果你没有,冷元策区区一重心法,如何杀得了与曲烈洪同等修为的沁远峰掌教?
如果凶手真的已经死了,为何掌教的死法,仍与曲烈洪、符荣一模一样?”
音儿无辜地眨着眼睛,歪头沉吟片刻,忽然吐了下舌头,笑容天真:“安姐既已这样说,我好像……也没有办法再耍赖了呢。”
林安虽已心中有数,可此时听她亲口认下,还是如遭雷击,身形一个踉跄,被叶饮辰扶住。
音儿笑眯眯看着林安,眼神清亮如初,没有一丝被揭穿的恼怒或慌乱,饶有兴致道:“若是平时,即便你看到这些,也绝不会怀疑到我。我很好奇,究竟是哪里出了破绽,让你推翻了所有的预设?”
林安深深吸了一口气,稳住心神,缓缓开口:“还记得甘氏两兄弟吗?”
音儿眼神一闪,随即会心一笑:“啊,原来如此。”
“被冷元策处决的弟子,尸身都有几处血窟窿,而甘世流和甘世行两兄弟,却是浑身上下无数血窟窿。这两种功法一脉相承,可相比起来,杀害甘氏兄弟之人,内力之深、功法之高,更远在冷元策之上。
那么,除了前去捉你的闻人啸和冷元策,在当时的碧莱城中,还有谁既与神影门有关,同时又厌恶那两兄弟呢?
更何况,你一向最爱看热闹,唯独那两兄弟惨死街头被围观时,你丝毫不感兴趣,还劝我快走。”
音儿点了点头,语气淡淡:“当你想到这一点,自然就明白了,我并不是表面上这么简单,我会武功,而且不低。”
“不错,这是我第一次开始思考你的嫌疑。”林安喉头发紧,声音里满是痛楚,“我很不愿去想,可我不得不承认,从前因为相信你,我忽略了太多细节。
还是那甘氏两兄弟,打劫我时,他们说自己埋伏已久。你我本是一同离开,我只因折返取马而晚了片刻,他们既然一直等在那里,没理由会放过先行离开的你。
可你,却从未提过此事,即便后来我对你说起打劫,你也只作惊诧。”
“这两个不长眼的东西,死了都要坏我的事。”音儿眉眼一沉,露出几分厌恶,“没错,他们的确也劫了我,我本可以随手击杀,却忽然想到,如果只用轻功逃走,他们自然还会守在原地等你。
我先藏在一边,到时再出手相助,便可让你欠我一份人情。可没想到,我竟见到了你的归心令。”
她唇角一勾,眸中闪过一抹狡黠,“那两兄弟胆小如鼠,落荒而逃,我却不蠢——你当时的反应,根本不像归心使者。”
林安脸色愈发苍白,音儿却多了几分游戏的愉悦,继续道:“所以后来,我又故意出现在闻人啸和冷元策面前,引着他们一路追到你的房间,再次试探。果然终于让我确定,你虽有归心令,却并非归去堂的人。”
林安只觉浑身冰凉,喉头发哽,艰难道:“从那时起,你便决定要彻底利用我,将我骗到底了。”
音儿无辜地眨了眨眼睛,笑容天真得近乎残忍:“其实我没有骗你呀,安姐,从一开始我就告诉你,我最会骗人了。
只是你,始终先入为主地相信着我,将那些疑点也全都视而不见了。
为什么呢安姐?我明明是个偷钱的小贼啊。”
林安眼底蒙上了一层雾气,却倔强不让泪水滑落,唯有肩膀轻轻颤抖起来。
“够了!”叶饮辰喝道。
林安摇了摇头,凄然一笑:“叶饮辰,你说的不错,我果然太过轻信,又被人骗了。”
“在我这栽跟头,并不冤枉。”音儿将手负在身后,轻巧地踱了几步,优哉游哉,“你看沁远峰那个老头子,还吹牛说什么江湖四大使毒高手,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不过爱使阴招罢了,在我四重境界面前,不过蝼蚁。
哈,直到被我打死,他都没来得及出手,只会东逃西窜。”
“四重,你竟然练到了四重……”林安震惊。
对于这个话题,音儿似乎更是津津乐道:“安姐还记得吧,那晚符荣对冷元策说过,三重天影念自幼儿时练起最佳,我便是如此。
十五岁时我已练完三重,我以为第四重一定很难,毕竟历代门主再无人练成过。可三年后我便发现,第四重并非想象中那般高不可攀。
——之所以再也无人能练成,是因为这一重,只有至阴至纯的女子之躯才能修炼。
而自竺洛影祖师之后,历代门主都是男人。”
林安睁大着双眼,她想起了盒底的那行小字——“进阶四重须顺应天缘,切勿强求。”原来,竟是如此。
音儿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嫣然轻笑:“原本一句话就能说清的事,她偏不说,让一代又一代门主呕心沥血,皆无所得。
呵,这大概就是竺洛影祖师的趣味吧,不知她经历过什么,是否也和我一样,讨厌那些臭男人。”
“我真的不明白。”林安缓缓摇头,“既然你已经练成四重,在神影门中大可以横行无忌,凌驾众人之上,为何非要伪装自己,逃出门派,让他们追杀?”
“凌驾众人之上?我没有兴趣。”音儿神色冷漠,却一本正经,“我只想看他们彼此争斗,自相残杀,就像十八年前曲烈洪做过的那样。”
林安缓缓吸了口气,沉声道:“因为……你的母亲?”
音儿挑了挑眉,淡淡道:“说下去。”
林安阖上眼,脑海中浮现出禁地中那间密室的一幕幕画面。关于那间密室,其实还有许多疑点未曾解开。
“禁地本是历代门主修炼神功的所在,却有那样一间用途不明的密室。房中布置如同卧室,床边摆着精美的红烛,墙上还写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怎么看……都像是一对爱侣的隐秘居所。
可是令狐棠若曾说,黎夫人嫁过来后,没两年便开始吃斋念佛,不理世事,这与那密室中流露的柔情全然不符。
当我开始重新审视你的时候,这些原本模糊的疑惑,让我忽然想到一种可能——你的母亲。”
“令狐棠若果然还是说的太多了。”音儿咂了咂嘴。
“不错,她还说,你娘曾侍奉过黎门主,可当时你误导我,说你娘只是黎门主身边一个不受宠的姬妾,我便又没有多想。”
黎夫人贵为武林盟主之女,执意下嫁,黎门主碍于身份,不能公然得罪于她,只能将心爱之人金屋藏娇。久而久之,黎夫人大概也渐渐察觉夫君并无真心,才会心灰意冷,吃斋念佛。
林安心口窒闷,脑中却无比清明,接着道:“那间密室,是黎门主专为你娘而建的。曲烈洪下手杀人时,你娘恰好便在密室之中,她听到了外面发生的一切,她想留下曲烈洪的罪证,可她不识字,所以才只能画画,留下了那幅血图。”
“是啊……”音儿轻笑一声,“我娘本想与黎门主一同赴死,可她想到了腹中的孩子……她想报仇,靠这个孩子报仇,所以她活了下来,嫁给曲烈洪,遂了他的愿。”
“这个孩子……就是你。”林安眸色愈发复杂,痛楚之外,又多了一丝不忍,一丝悲哀,“你曾说你娘因早产亏了身子,我想,她并非早产,只是在嫁给曲烈洪之前便已有了孩子——黎门主的孩子。她是用早产瞒过了曲烈洪。”
“你终于猜错了。”音儿慢悠悠地摇头,唇角弯起一抹冷笑,“所谓早产,只是曲烈洪对外遮羞的说辞而已。曲烈洪明知她已有身孕,却偏要得到她,不顾一切地要她……”
“什么……”
“曲烈洪那样一个心狠手辣之人,却会善待冷博轩的儿子,收留快要饿死的令狐棠若,这难道不奇怪吗?”音儿嘲讽地笑着,“这些,也都是为了取悦她,因为她的外表总是那么温婉善良,慈悲心肠。
可曲烈洪不知道,这个女人,在黎门主为她所建的密室里,亲耳听到了一切。所以,她与曲烈洪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无比恶心,让她那么年轻便郁郁而终,只留下一个被她教养得冷心冷血的女儿。
这个女儿从记事起,听到最多的两个字,就是报仇。”
音儿清亮的声音陡然变得锋利。
那一年,娘亲趁曲烈洪外出,潜入密道,偷出了曲烈洪私藏的心法,命她一字一句熟记于心,开始在那无人的断崖上,日日偷练。
那一年,她才六岁。
音儿的话语刺痛了林安的心,然而想到她一直以来的欺骗,林安心底又涌起一阵冷意:“即便是要报仇,你既已杀了曲烈洪,为何还要兴风作浪,让那五个坛主也不得安宁?”
“我不是说过了吗?”音儿嘴角勾起一抹无畏的笑,灵气逼人的大眼睛透着顽皮和妖冶,“我喜欢玩耍,喜欢这种将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游戏,我操纵着他们彼此猜疑,彼此争斗,就像我手中的人偶,这难道不好玩吗?”
“你……”林安双唇颤抖,说不出话来。
“只可惜他们太蠢了。杀了曲烈洪之后,我故意将他的卧室翻乱,拉出那个空抽屉,但凡他们像你一样有点脑子,就能发现密道,继而发现那间密室,从血图中了解当年的真相。
如此一来,冷元策必定第一个发疯,打破裘凤南与闻人啸的平衡。谁料他们如此蠢笨,连那么简单的机关也无法破解。”
再次想起那密室中的血图,林安背后却沁出丝丝冷汗:“那画中唯一一个‘曲’字,当时我便觉得颜色比其他地方更鲜艳些,那是你补上去的,对不对?”
“是啊,你都说了我娘不识字的。可若只从画中的披发、束发来分辨,他们恐怕还无法断定身份,所以我好心加上一个‘曲’字,为后来人做好注解。”
音儿粲然一笑,“那五个废物,根本没能看到我精心准备的真相,还好安姐你找到了密室,我才不算白费功夫。”
林安越想越是惊悸。画中四个人,闵桑吟坠崖,黎忘痕被杀,曲烈洪大笑得逞,唯独黎忘痕身边那个女子,没有交代后续。
可如今她才明白,那不是缺失,而是被人抹去了。
她本应出现在画的最后一部分,出现在曲烈洪身边,清清楚楚地昭示——黎忘痕的女人,怀着他的孩子,却被曲烈洪霸占。
可那个位置,却只剩下一片纷乱的刻痕。
因为一旦看到这里,就会知道这个女人不是黎夫人,而是改嫁给曲烈洪的侍妾——音儿的母亲。
“那幅画最后一部分,也是你划花的……”林安喃喃道——
第118章
“他们不需要知道我的身世。谁若知道了, 就要去死。”音儿眸光一暗,掠过一抹阴鸷,“符荣骂我是小杂种, 其实没有说错。只是他向来粗鄙, 没人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可我意识到, 他也许知道了什么,所以第一个要死的,就是他。”
音儿收敛起那一瞬骤冷的语气,轻描淡写地吐出下文。
“我先将三重天影念偷放在他那里,想看他是否会因神功在手而背叛闻人啸。结果他居然以此为闻人啸拉拢冷元策,我很不满意,当夜便杀了他。
只是当时我还不知,他竟是沁远峰的奸细……还好我杀得够早,他尚未来及将心法送去沁远峰。这, 也算是我的第一个失误。”
林安心中一片冰冷, 缓缓开口:“第二个失误, 是令狐棠若?”
“不错。”音儿轻轻一笑,眼尾微挑,“为了挑拨裘凤南和闻人啸,我将心法分为两部分放在他们房中, 他们激斗后那晚, 我本该去将心法收回,再顺手将两人杀了。
可那天,你身边来了这位不速之客, 夜里不去睡觉,却偏偏守在院里,我无法放出迷药趁夜出门, 就因为这一点耽搁,竟然被令狐棠若抢了先。
但我本就打算嫁祸于她,这个失误反而让我顺水推舟,天衣无缝。”
“迷药……”林安心头骤然一震,后面几句都没有再听进去。
她回想起在神影门的这些日子,不论白天发生了多少事,心中有多少思虑,自己却每晚都睡得很沉,而叶饮辰来后的第一晚,便迟迟无法入睡。
原来,这也不是巧合,是音儿……
是她时常趁夜外出行事,怕自己有所觉察,便在屋里下了迷药……
“看来,你终于想通了。”音儿满意地勾起嘴角。
“你、你太可怕了……”林安整个人如坠冰窖,无力地后退一步,“可你究竟为何要将我骗进来?方才你说,被甘氏兄弟抢劫时,你便想要我欠你一个人情,究竟为什么?
那时,你根本还不知归心令在我手中,你武功如此之高,为何非要我的人情?”
音儿闻言,忽然沉默下来,空气里短暂地陷入死寂。
片刻后,她才缓缓抬眼,明媚的眸光里透着一丝令人不安的炽热。
“因为,我很喜欢你啊,安姐。”她拈起自己的一绺发丝,在手中随意玩弄着,语调悠然,“我们在缎仙谷一起破案,我很开心。我从来都很喜欢玩,可你是第一个肯陪我玩的人。
我想要和你继续玩下去,所以才布下这场游戏。为了你,你不明白吗?”
她看着林安,似笑似叹,“只是可惜,事到如今,以安姐的性子,怕是不会再与我玩下去了。”
“音儿……”林安声音微颤。
“从小,我娘就告诉我,我爹不是我爹,是我的杀父仇人,是我要亲手杀死的人。我不想听,也不敢做,她打我耳光,一遍又一遍教给我,让我发下毒誓。”
音儿眼神忽然幽深下来,唇角笑意却更盛,“后来我渐渐觉得,她这种控制太过无趣。我要真正的控制,要被我操纵之人都毫无所觉。
安姐你说,与我娘相比,我是不是技高一筹了呢?”
林安良久地沉默了。
来到这个世界以后,她已见过许多杀人凶手,这其中有“好人”,也有坏人,可没有一个如眼前少女这般,对于自己所做的事,没有丝毫纠结与挣扎,就像是在玩一场真正的游戏。
她仿佛没有恐惧,没有痛苦,甚至也没有了仇恨,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愉悦自己。在她如花的笑靥之下,是彻骨的冰寒,可在这冰寒之下,是否又掩着一个深渊?
她从小便被推入这深渊,年幼的她无力挣扎,所以只能一点一点沉沦其中,用一种扭曲的自我保护,让自己爱上了这种残忍……
林安心头一酸,忽然生出一种荒谬的冲动——她想伸手将她从那深渊中拉出来,可低头一看,隔在她们之间的,却是彻头彻尾的欺骗,和血淋淋的人命。
“音儿……”林安终于忍不住唤了一声,“全都错了!”
音儿默了一瞬,眯眼笑道:“安姐,你好像又产生了‘怜悯’这种会让人犯错的情绪呢,不过,这也是你最有趣的地方。”
林安看着眼前的曲凌音,少女笑意冷冽,陌生得让人心悸。可她的脑海中,却浮现出刚来神影门那日的情景——
那个午后,两人在山中四处游荡,音儿带她去到了一处断崖。在那里,红衣少女坐在风中,发丝与衣袂猎猎飞扬。
她目光怅惘,神色如霜。那是自己从未见过的音儿,也许那才是真正的音儿。
她说她喜欢呆在这个没人找得到的地方。
她说她羡慕“两箱丝绸”的故事,羡慕有爹娘疼的女儿。
她说虽然只认识了短短数日,可自己却是第一个让她感到温暖的人。
她对自己说了那么多谎话,可或许在这几句中,有一点点是真的罢?
音儿看到林安眼中散不去的雾气,面上笑容终于缓缓褪去,蹙眉道:“你已看清了我,还在心痛什么?”
林安咬唇,怅然一笑:“有一个小乞丐,偷光了我的钱。后来我又遇见她,她古灵精怪,任性胡来,说话总是很气人,却成了我在江湖上第一个朋友。
从缎仙谷到神影门,我们一起查案,一起历险。
你问我心痛什么?当然是心痛这个我当做朋友、当做妹妹的女孩子,被人杀死了。”
曲凌音眸光沉下来,看不出任何情绪。
林安望着她,声音低低落下:“她被曲烈洪,被她的母亲,还有她自己,一刀一刀杀死了。”
空气再次沉寂下来,曲凌音垂下眼睫,似是陷入某种难以挣脱的回忆。
那是她第一次下山,才知道山下处处都要用钱。玩兴正浓的她,很快就成了“乞丐”。
碧莱客栈门前,她蹲在台阶上,寻思着今夜去劫哪一户人家。接着,便一眼看到那个女子扮作男装,眼神清澈,却牵着一匹通体雪白的上等良驹,显然是初入江湖的有钱人。
她眼珠一转——猎物来了。
只是连她也没有想到,不过是一次随心所欲的伸手,却意外抓到了最有趣的东西。
只可惜……她终究不是那个小乞丐。
“你走吧。”良久的沉默后,她缓缓开口,“我说过,知道我身世的人都要死,只有你……我会让你成为一个例外。”
林安深深吸了一口气,压抑着心中无法言说的悲哀。
“这个你拿着吧。”音儿忽又开口,从怀中摸出一物,甩向林安。
林安下意识接住,低头一看,竟是那块门主令牌。
她唇角浮起一抹自嘲的笑:“象征门主身份的令牌,曲门主自当亲自保管,怎能交给我这样一个小小棋子?”
音儿丝毫不理会林安的嘲讽,她将手负在身后,昂首道:“神影门会在我的手下名扬江湖,不出几年,这块牌子也会很有价值。
我知道你已有归心令这枚护身符,可你说是要还回去的,所以这块令牌……”
她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安姐,你拿着吧,不必再还给我。”
音儿已转过身去,林安却再也说不出话来。她手中攥着这枚沉甸甸的令牌,愈攥愈紧,将手掌硌得发白,也毫无所觉。
林安看着音儿的背影,她今日又穿上了常穿的那身红衣,她的身形依然娇小,却仿佛笼罩在巨大的阴影之中。
她从前一直是一个人,以后也将永远是一个人。也许多年后,自己会从别人口中听到她的传闻逸事,可是,再也不会有人见到那个鬼灵精怪的小乞丐了。
叶饮辰拍了拍林安的肩膀,道:“走吧,忘了这里的事。”
林安没有说话,只一步步走向神机厅最上首的门主之位。她缓缓俯下身,将手中令牌放在这个已经空了许久,从此便属于曲凌音的尊位上。
欺骗就是欺骗,她会永远记住自己在江湖上第一个朋友,却不会收下这样一份“纪念品”。
林安的手刚刚放开,眼前突然一闪,一道鬼魅般的虚影快速晃过,下一瞬,肩头骤然一沉,被人拍上一掌,整个人当即向后飞去。
在视线颠倒的刹那,她只捕捉到一抹极亮的红衣,轻轻一扬,似火焰般在虚影之后飘起。
“林安!”叶饮辰惊叫一声,闪身将林安接住,伸手搭上她的脉搏,稍稍松了口气,怒目看向音儿。
林安受这一掌,猛地咳嗽几声,心中却是不解。
以音儿的武功,若要取自己性命,自己不可能挨过一击。难道是因为自己不接受那枚令牌,她便打这一掌,出一口气而已?
林安抬眼望去,只见音儿双眉紧蹙,右手两指间捏着一枚银针。这银针极细,若不是从她指间滴下一滴血,恐怕很难发现这根针的存在。
“这是什么?”林安脱口问道。难道音儿用这根针扎了自己?可身上丝毫没有感觉……
音儿却未回答,只将指尖银针随手一抛,那细小的银光带着冷冽破风声,精准地扎进门主首座之上,深深没入厚厚的毯垫。
而音儿当即盘膝而坐,一言不发地运起功来。
林安惊疑不定,与叶饮辰对视一眼,两人一同走向那个座位。叶饮辰伸手,将毯垫缓缓掀开,两人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垫子下,一条细小的金顶银环蛇盘曲在此,在蛇头七寸之处,正钉着那根银针。蛇还在扭曲地挣扎,却很快不再动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林安喃喃道。
她已经明白,方才音儿那一掌,是为了帮她躲开这条蛇,可这座位下怎会藏着毒蛇?
“哇”地一声,音儿吐出一大口血。
林安一惊,也顾不上许多,连忙扑过去将她扶住。低头一看,只见她吐出的一滩血,竟是触目惊心的乌黑。
林安心中大骇,急切道:“你怎么了?”
音儿伸手抹去嘴角的血迹,勾起一丝阴沉的笑:“江湖四大使毒高手,看来也不尽是虚名,竟能在我眼皮底下埋下阴招。”
林安立刻想到了什么:“沁远峰掌教?”
“那个阴险的老东西,我还以为真是到死都未及出手。原来,他是自知不敌,佯作东逃西窜,在这里等着我呢……
呸,死了还暗算我,还好本姑娘耳力了得,那蛇一动,我便听见了。”
音儿啐了一口,又是一口黑血。
林安慌忙道:“你方才是运功逼毒了吧?可还需要解药?”
音儿默了一瞬,自得笑道:“我可是很厉害的,毒已经逼出来了。”
林安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你走吧。”音儿又道,“如此也算两不相欠,我还需调息两日,就不送你了。”
林安还想说些什么,却见她已闭目调息起来。
眼前此人,心机深不见底,杀人不眨眼,将自己玩弄于鼓掌之间,却在凶险时刻为自己挡开一击……
千言万语,也许便如她所说的,只化作一句两不相欠罢。
林安深深吸了口气,站起身来,对叶饮辰道:“走吧。”
叶饮辰眸光有些复杂,跟着林安走到神机厅大门口,却忽然顿住步子,低声道:“如果毒已逼出,不会还是纯黑的血。”
林安浑身一僵,猛地转过身来,一脸愕然。
片刻的愣怔之后,她拔腿跑向音儿,颤声道:“你……你又骗了我。”
音儿睁开双眼,却是看向叶饮辰,神色不悦:“明知她会伤心,你还要告诉她。”
叶饮辰淡淡道:“即便会难过,我知道她也会选择真相。”
音儿沉默一瞬,摇了摇头:“也许这就是我和你们这些人不一样的地方。”
话音刚落,原本还盘膝正坐的音儿,仿佛再也无力伪装一般,骤然瘫倒在地,又呕出一口黑血。
“音儿,音儿!”林安惊慌失措地扑过去,将她扶在怀中,“你快逼毒,继续逼毒!”
音儿嘴边尽是黑血,也不再用手去擦,只咳嗽着笑了几声,道:“那金顶银环蛇,是沁远峰掌教豢养的得意之作,毒性愈强,头顶的金色便愈正。”
林安想起方才看到的一抹纯金,心中巨震。
“那根银针,是老东西埋在毒蛇体内的毒针,随蛇吐信而出。我用两指将针挟住,才发现……上面尽是细小的毛糙微刺……这些倒刺划破了我的指尖,剧毒便深入血脉。我若强行运功,只会加速毒性攻心……”
林安抱着音儿的身子,感受到她渐渐冰凉的双臂,声音因慌乱而破碎:“那么解药呢?我们去沁远峰讨解药!”
音儿用力呼吸着,摇了摇头:“这是老东西的绝杀之招,从一开始就没有解药。如果天下间还有一人能解……”
她顿了顿,眼神中透出一抹近乎残忍的亮光。
“是谁?”林安催问。
“呵,那便是……他本人,却已死在我的手下。哈、哈哈,你说好不好笑?”
“那还有什么办法?”林安心乱如麻,终于再也忍不住,哽咽着哭出声来。
音儿沉默片刻,抓住林安的手,哑声道:“那条蛇……本就是掌教老头埋伏给我的,不是……不是因为你。”
“不,不是的……”林安紧紧抱着音儿,胸口像被一块巨石压住,窒息得说不出话来。
她很清楚,方才音儿离自己数步之遥,都能来得及将自己推开,如果是她被袭击,一定能够躲闪,根本不需要用手去挟。
音儿仍抓着林安的手,那双素来灵气逼人的大眼睛,此刻却像被暮色笼罩,渐渐失去光彩。
林安心中绞痛,无力地推她:“曲凌音,不要睡,你才刚当上门主,你还要名扬天下!”
音儿的眼瞳微微一颤,似乎被她唤回了一瞬清明。她弯了弯唇,溢出一声破碎的笑:“世上不会再有曲凌音这个名字了。”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林安几乎快要崩溃,双手捧住音儿的脸,因惶惑而不住地颤抖,“你明明只是利用我,为什么要救我?”
“因为……因为你是唯一一个……让我改改性子的人……”音儿的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声吞没,可她还是努力抬眼望向林安,眼底仿佛有万般不舍。
“什么……”林安喃喃一声,一时竟想不起。
“从来没有人管教过我,我娘没有,后爹也没有。现在,我终于能去见我的亲爹了……你说,他会管管我吗?”
她的眼神似风中将熄的烛火,忽明忽暗,气息也愈发微弱,宛如梦呓。
林安终于痛哭失声,泪水落在音儿脸上,混入了她嘴边的黑血。
她竭力压下喉头的哽咽,重重点头:“会的,他会管你,会关心你,会拍拍你的头,叫你……叫你一声‘好女儿’。”
“那真是……太好了……”
音儿声音轻轻,嘴角挂上一丝满意的笑,眼睛半睁着,却再也没有了气息。
“音儿——”林安紧紧回握她柔软而冰凉的小手,哑声哭喊,可是这个称呼已经永远失去了回应。
叶饮辰俯下身来,握住林安的肩膀,缓缓道:“她是笑着走的。对她而言,去见父亲……或许比活着更快乐,那是她唯一憧憬的事。”
林安双眼模糊成一片:“不……如果真是这样,她就不会还睁着眼睛。她分明对世间还很留恋,只是她不知道如何像正常人一样,去享受人间的温暖。”
她分明还是一个爱玩爱闹的孩子,逃出神影门,游荡江湖,去缎仙谷凑热闹……那分明是她刚刚开始触碰这片江湖,体味真正人间,却……已是终点。
叶饮辰柔声道:“至少在最后这些日子,你给过她温暖的感觉,让她知道,这世上不只有算计与仇恨,还有一种人,即使对陌生人,也愿意真心给予关爱。”
林安仍紧紧抱着音儿冰凉的身体,忽然记起在缎仙谷时,自己曾被她气得无奈,教训她讲话一点也不考虑别人的感受,很容易得罪人,真该改改性子才行。
原来就因为这个……
明明是一个狡诈冷血的魔女,明明是这么微不足道的关心……
林安泣不成声,颤抖着轻轻阖上音儿的眼睛,耳边响起她前几日说过的话。
“为什么一定要学武功?为什么一定要当门主?”
“如果没有这些东西,一切都不会发生,我也能做爹娘膝下无忧无虑的小姑娘。”
“如果可以选择……”
原来,在她很小的时候,还不懂得什么是选择的时候,她这一生,已经被生她养她的人命定了。
……
……
三品城有一间酒楼,名叫“醉易阁”。
它也许不是城中最大的酒楼,却总是最红火的。
因为醉易阁中有一方露天戏台,酒楼围着戏台四周而建。一楼是大堂,人来人往,二层则是雅间,清静自在,只要将帘子拉起一点,便能看到下面的戏台。
醉易阁戏台齐聚了方圆百里最有名的戏子,唱遍江湖事,引得酒客食客们大发谈兴。
若是有客人酒酣意浓,兴致一来,也可跃上台去,说几段奇闻轶事,不论是亲身经历,还是道听途说,众人也都会捧场叫好。
今日的醉易阁,正有悠悠唱词从戏子口中婉转流出。
“英雄心迹凭论说,今日功来明日过。
刀风剑雨江湖客,今日死来明日活。
今日雕栏明抔土,今日壮志明蹉跎。
追怀昨夕待明日,不如今朝醉一歌。”
二楼一雅间内,林安与叶饮辰相对而坐。
林安神情恹恹,一手托腮,一手轻抚着揣在怀中的令牌——音儿送给她的东西,她终究好生收下了。
叶饮辰见林安黯然无神的模样,斜眼瞥向下方戏台,不满道:“本想带你听戏散心,可这什么打油诗,唱的也忒没精神。”
林安摇了摇头:“人家也没唱错,‘今日雕栏明抔土,今日壮志明蹉跎’,唉……”
叶饮辰知她又在伤怀,有意打岔道:“你错了,唱词的重点在于最后一句。”
“不如今朝醉一歌?”林安道,“不就是劝人惜取眼前——”
“你又错了。”叶饮辰摇头,“醉一歌,谐音醉易阁,这首诗啊,不过是给酒楼做宣传而已。”
林安:……
敢情是广告?
林安不理会他的插科打诨,无精打采道:“这几日我一直在想,三重天影念的第四重心法——‘由疏而密,由密而归一,一则破敌’。
如今想来,大概是指从一重到三重,攻击造成的血洞越来越多,而到四重,便会合为一处。符荣、曲烈洪和沁远峰掌教,身上都是一个巨大的血洞,想必便是所谓‘由密而归一’吧。”
而至于那甘氏两兄弟,不过是两个杂鱼,根本不值得音儿动用第四重境界。他们那一身血窟窿,大概也只是音儿随手使了第三重,用以泄愤罢了。
叶饮辰饶有兴致地看着林安:“想不到你也颇有武学悟性,若有名师指点,说不定能成一代女侠。”
小二正好进来添茶水,一脸恭敬道:“方才凑巧听到几句,没想到姑娘年纪轻轻,竟对传说中的三重天影念颇有见解,真是失敬,失敬。”
林安一愣,也无心解释,只是苦笑。
叶饮辰拉住小二,道:“方才听今日唱词,未免太过消沉。江湖英雄辈出,难道就没有能让人打起精神的趣事?”
小二眼珠一转,不假思索道:“若论趣事,自然非江湖八卦十大秘闻莫属了!”
林安无语,想起碧莱客栈那位滔滔不绝的小二——这玩意难不成是各地小二必备知识?
左右闲来无事,也不好再拂叶饮辰好意,林安便接口道:“这个我也听过,排行第一的是那首歌谣,第二则是江湖第一美人云姑娘将会嫁与何人,那后面又是什么?”
“这第三嘛——”小二略微一顿,“想必姑娘一定知道,曾经的江湖第一高手,如今江湖第一大派归去堂之主——廖乘空廖堂主吧。”
“廖堂主……”林安想起自己怀中另一块令牌——让自己困惑已久的归心令,不禁追问道:“为何是曾经的第一高手,现在呢?”——
第119章
“多年前, 廖堂主自断一臂,自那以后,虽还是屈指可数的高手, 却难再称第一了。”小二摇头叹息, “然而廖堂主自断一臂的缘由, 至今无人知晓,这便是第三大秘闻。”
“自断一臂?”林安微惊,这归去堂在江湖上威望何其之盛,自己单凭一块令牌,都能狐假虎威到处混。又是怎样的难言之隐,竟会让廖堂主这等人物自断一臂?
叶饮辰见林安终于起了兴致,当即很配合地问道:“那第四大秘闻呢?”
“若说第四,虽然只排在第四,却与第二、第三都颇有干系。”
小二卖了个关子, 吊足胃口, 才接着道:“当年江湖上有一位少侠, 名叫东方既,当属一时风流人物,是廖堂主八拜之交的结义兄弟。只可惜啊,这位东方少侠年纪轻轻, 便不知身死何处了……”
“死了?”林安更觉惊诧, “能与第一高手结义,自然不是寻常人物,怎会随随便便死了?”
“这正是第四大秘闻了!”小二道, “据说当年,消息是从归去堂传出来的,廖堂主一向大丈夫气概, 竟为此悲痛欲绝,后来还甚至自斩一臂!
所以就有人猜测,东方既是因廖堂主而死,廖堂主心怀歉疚,方才如此。可谁也不知,他究竟如何死的。”
这样一段扑朔迷离的秘闻,让林安浮想联翩,不禁喃喃道:“不知这位东方少侠,究竟是怎样人物……”
小二摇了摇头,颇为遗憾道:“见过东方既的人其实并不算多,毕竟他在江湖上不过短短几年就死了。然而云姑娘那样的美人,就是因为他的缘故,快二十五岁还没定下亲事。”
林安愈发讶异,追问道:“莫非云姑娘曾与东方既订亲?”
“那倒不曾听说。”小二挠了挠头,“只是云姑娘放话说,要找到像东方既一样出色的人物。云家年年都开招亲大会,参加的人数不胜数,却是年年无功而返。
由此可见,那位东方少侠的风采,当真不是常人能及呢!”
林安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难怪说东方既之死,与第二、第三大秘闻都有关联。”
“是啊。”小二道,“所以他虽然已经死了好几年了,还能在十大秘闻中排行前列。”
叶饮辰正要充当捧哏再次提问,却听楼下传来一阵嘈杂之声。
小二透过拉起的帘子瞅了一眼,笑道:“有客人上台说故事了,这也是本店的特色。”
林安道:“那你先去忙吧,我们也耽误了你不少工夫,再听听别人说故事。”
“姑娘客气了,有事随时吩咐。”小二喜笑颜开地从叶饮辰手中接过不菲的赏银,毕恭毕敬地退下了。
院中戏台上,那位上台的客人已经开了口:“众位可知,近来这一带不太平啊!”
此话一出,台下酒客纷纷抬头,知道的不知道的,都被他吸引了注意,便有人喊道:“哪里不太平?”
还不等台上那人答话,楼下早有人忍不住插嘴:“还不是那拘魂帮!”
台上人被抢了台词,也不恼,接道:“不错!正是拘魂帮!”
叶饮辰轻笑一声,对林安道:“这名字一听,便不是什么正经帮派,八成是故弄玄虚的。”
台上人仍在继续:“传说中有一种鬼怪,名叫拘魂鬼,它们总是在夜里两两结伴出入,身穿紫衣,内藏名册,上面写着将死之人的姓名与时辰。
时辰一到,拘魂鬼便会现身于将死之人身边,呼唤他的名字,用锁链将人带走。”
这人说着,还忽地学起怪声,自带了一段阴森恐怖的音效,才接着道,“而这拘魂帮,便是由拘魂鬼组成的帮派!”
叶饮辰耸了耸肩:“你瞧,我没说错吧。”
林安看着眼前的人形弹幕,嘴角抽了抽,台上人竭力渲染的鬼故事也掀不起半分惧意了。
一楼也有人起哄:“鬼哪能组成帮派?定是哗众取宠而已!”
台上人严肃道:“非也非也,这四个月来,已经死了四个人!每逢月圆之夜,都有人亲眼看见——两个身穿紫衣的鬼面人,用锁链押着头蒙黑布的将死之人,登上高处,打开名册,大声念出姓名,而后将人从高处推下,鬼面人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啊——”有人忍不住惊呼。
“你都说了是鬼面人,自然还是人啊。”有人仍在调笑。
还有谨小慎微之人,讳莫如深道:“即便是人,我看这拘魂帮也不简单,毕竟被杀的几人中也有高手。这样一支不为人知的隐秘势力,若是发展下去,江湖恐怕再无宁日啊!”
台上人眼见话题被推到高潮,立刻顺水推舟,高声道:“不错!听说,已经有一群人聚在一起,说要找到拘魂帮的行踪,等他们下一次杀人时,抢来他们身上的名册。”
林安正想开口吐槽,斜对面的雅间内忽而传来一声清朗的笑,随之而来,一道悠扬动听的声音道:“既然要找拘魂鬼,何不将他们擒来看看真容,偏偏只想着抢什么名册?莫不是这些人做过亏心事,才怕鬼上门?”
林安当即向声音来处望去,却见那雅间的帘子只拉到一半,刚好遮住里面人的脸,只隐约看到是有两人。
说话之人似乎特意压低了声线,却仍然声如击玉,清亮动听,有两分像女子的声音,字字之间毫不拖泥带水,带着几分锋锐与英气。
林安心中泛起一丝说不清的古怪——这声音,竟好似在某处听过。可她转念一想,自己初到此地,分明不该识得任何人,这股熟悉感又是从何而来?
楼下众人自然也听到了此人的话,面面相觑了一阵,便有一人道:“这位兄台所言也有理,我的确听说,这拘魂帮乃是除恶罚罪,所杀之人皆有罪名在身。”
那雅间不再传来回应,台上人便接道:“不错,第一个被杀的是严九昭。”
“啊,他不是江湖人称‘扶远君子’的侠士吗?能有什么罪名?”
“大概就在严九昭死前两个月,江湖传言他实乃伪善小人,刀法竟是早年从别人那里偷盗而来的。听说他还一直在找传言源头,意图报复,没想到就成了被拘魂鬼勾走的第一缕魂魄!”
“原来如此……”
酒楼里一片议论纷纷。
林安蹙了蹙眉:“即便是偷盗武学,也罪不至死吧。”
又有人问道:“那上个月刚被杀的司徒舜扬呢?他可是岁流剑阁的大弟子,听说向来言行方正,也算是一方少侠。”
台上人摆摆手道:“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表面上君子谦谦,背地里不知又干过什么勾当……”
话音未落,大堂中飞起一道身影,一脚踢向台上人。
台上之人显然不是什么高手,又猝不及防,根本没有闪躲,当即被一脚踢翻在地,连连咳嗽几声,勉力撑起身子,满面惊怒地看向来人。
来人已经随着这一脚跳上台子,虎目圆睁,口中喝道:“宵小之辈,胆敢口出狂言!”
台上人伸手指向此人:“你、你是何人?”
“本人祝子彦,司徒舜扬是我的大师兄!”
大堂中顿时又响起一片议论之声,还有不少幸灾乐祸的窃笑——讲人是非,竟巧遇死者亲友,平白挨揍,正是祸从口出。
祝子彦又道:“我大师兄行得端坐得正,一生行侠仗义,惨为奸人所害,不想还要在此被你等小人出言污蔑,真是欺人太甚!”
说着,他已拔出身后所负的长剑,便向台上人刺去。
电光火石之间,不知从何处飞出一只酒杯,正撞在剑尖之上。酒杯应声而碎,却已阻了剑的去势。
祝子彦大怒回头,声如雷霆:“谁人阻我!”
便有一人自一酒桌而起,衣袖轻拂之下,已悄然掠上台去,身形极为轻盈,足下未发一点声音。
此人一身灰白布衣,长发半披半束,身上并无兵器,神情颇为和善,却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清朗气度。
他向祝子彦抱了抱拳,语气温和:“在下荀谦若,烦请阁下剑下留人。”
堂中已有人叫道:“原来是归去堂的谦若先生。”
顿时一片“失敬”、“久仰”之声不绝于耳。
荀谦若再道:“祝兄弟心中之愤,在下明白。只是此人虽出言不逊,却罪不至死,还请祝兄弟认准首恶,莫要迁怒。”
祝子彦也只是一时义愤,此时被人好言相劝,便收回了剑,对那人冷哼道:“还不快滚!以后说话小心些。”
那人也顾不上面子,只能暗道倒霉,爬起来灰溜溜走了。
此时又有人问道:“谦若先生现身此地,莫不是归去堂也来调查拘魂帮?”
荀谦若和善地笑笑:“我归去堂从不擅断别帮别派之事,在下是有堂中要务在身,正欲赶往碧莱城,恰巧路过而已。”
“碧莱城?”林安心念一动,自己正好也刚刚经过那里,难道只是巧合?
叶饮辰挑了挑眉:“你觉得,与你有关?”
“这倒不是。”林安琢磨着道,“但也许与那块牌子有关。反正归心令也不是我的,我看这位荀谦若颇有声望,在归去堂大概不是普通人物,不如便将归心令给他带回去,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叶饮辰沉吟片刻,缓缓道:“难道你就不好奇,归心令怎会跑到你那里?”
他面上似是漫不经心,眼底却带了一丝斟酌的试探。
林安随口道:“不过就是有人在某种情势下,暗中塞进我的包袱罢了。也许荀谦若去碧莱城,就是要寻此人。可惜我也一无所知,恐怕要让他失望了。”
两人说话间,堂下又有几人向荀谦若细说拘魂帮的诡异之处,什么月圆之夜,什么铁链锁魂,似乎是想留这位归去堂的高手坐镇此地。
荀谦若却只和气笑道:“荀某以归去堂的名头在外行走,一言一行都会代表归去堂的立场,请恕荀某不便插手。”
围在荀谦若身边最殷勤的几个人不免都有些失望,气氛一时低沉了几分。
林安却不经意瞟到,大堂角落里,一个头戴黑色斗笠之人,在听到这句话后,缓缓放下了手中酒杯。
此人独坐一桌,桌上只一壶酒,腰间横着一柄刀。他的衣袍也是黑色的,小臂上绑着暗金镶边的白色腕带,低调却锋锐。
林安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一身江湖气的斗笠人。
几乎便在同时,斗笠下传出一声轻笑,紧接着,一道男声清晰扬起:“不愧是归去堂——像龟一样能伸能缩,才是‘龟去堂’在江湖上屹立不倒的诀窍吧。”
明明是戏谑调笑的话语,此人的声音却毫无笑意,如刀剑铿锵相击,冰冷而锋利,让热闹的大堂一瞬间鸦雀无声。
大堂中显然没有人会为他“幽默”的谐音梗而发笑,众人都瞪大了眼,目光齐刷刷看向声音来处这个黑斗笠怪人,同时小心觑着荀谦若的脸色,仿佛一场战斗已经箭在弦上。
荀谦若倒是无甚反应,只静静看着。
叶饮辰挑眉道:“好像有戏看了。”
林安也被此人的惊人之言惊了一跳——自己走江湖这些日子,所有人只要一听归去堂之名,无不恭谨有加,还从未见人对归去堂如此不敬,甚至当面嘲讽。
斗笠人见所有人都看向自己,举止间丝毫不见局促,却也并无得意。
他只是站了起来,一步步走向荀谦若所在的中央戏台,斗笠微垂,口中继续道:“什么拘魂帮,不过标新立异哗众取宠之流,也值得你们在此惶惶不安,想必都是心中有鬼。”
大堂中顿时响起一阵不平之声。
林安更是啧啧称奇,此人前后不过两句话,已经得罪了归去堂,拘魂帮,和在场所有人……
可他的声音始终冷冽如冰,又绝非洋洋得意的自命不凡之徒。
斗笠人寥寥数语之间,已经走上戏台,就站在荀谦若身边不远处。
荀谦若神色平和地看着对方,似乎没有要教训他出言不逊的意思。
台下却有人愤愤道:“你算哪根葱!脸都不敢露,还敢在这大放厥词?”
斗笠人并不答话,双手微微一握,头顶的黑色斗笠便刹那间爆裂开来,碎片四下飞出。与此同时,他的真容也暴露在众人之前。
林安始终饶有兴致地吃瓜看戏,可当那张面容映入眼帘的一瞬,她的呼吸不由一窒,连眼珠子都僵住,几乎忘了眨动。
卸去了斗笠的斗笠人,在她眼中只剩下一个字——帅!
此人面如白玉,发如垂瀑,笔直的剑眉仿佛是浓墨染就,冷峻的双眸犹如夜色下熠熠寒星,鼻峰英挺似刀刻,薄唇轻抿勾勒出两分桀骜,棱角分明的下颌线像是精心雕刻而成,又带着浑然天成的凌厉与野性。
林安心头一震——这样一张脸,已经不是“好看”二字可以形容的模样。
这样一个人,站在人群中,简直就是一柄出鞘的剑。
恍惚间,她也明白了——原来他戴斗笠遮面,并不是为了神秘,而是为了遮掩这张过分卓尔不群的容颜。
果然,台下已经有人一下子认出了他,惊叫道:“沈、沈玉天?”
林安脑中一闪,忽然就想起碧莱客栈那小二提过的“江湖第一美男沈公子”——同样姓沈,一定便是眼前此人,不然也一定是他的孪生兄弟。
叶饮辰终于忍不住敲了敲桌子:“喂喂,不用欣赏得这么明显吧。”
林安目不转睛地介绍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就是那位江湖第一美男,这下可长见识了!
而且,你看他这身利落黑衣,还有腰间长刀,再加上方才爆裂斗笠那一招……我想,他不只是长相优越,很可能还是个高手!”
叶饮辰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啜了一口茶,才道:“不是还有个江湖第一美人吗?不如拉过来凑成一双好了,还能解决一大秘闻。”
林安没有理会他的吐槽,只见沈玉天负手而立,冷冷道:“在下沈玉天,在城外有座空庄子,后日正是月圆之夜,从今日起,我便在庄子里恭候拘魂鬼前来索命,请勿失约。”
寥寥数语,却似铁石落地,掷地有声。
他顿了顿,又道:“对了,我的罪名便是——出言不逊,蔑视鬼神。”
堂中顿时一片哗然。
沈玉天对众人的交头接耳毫不在意,已经又像来时一样,一步步走下台子,俨然是要离开了。
众人不约而同看向荀谦若,显然没有人忘记,方才沈玉天对归去堂羞辱性的嘲讽。
大家面上虽然都绷着,林安却从那一双双渴望的眼神中,看出了一声声整齐的呼唤——“打起来、打起来……”
这大概是全天下看热闹之人的共同心声。
荀谦若似乎丝毫没有被冒犯的不悦,只对着沈玉天的背影道:“不要轻敌。”
沈玉天并未因此驻足,仿佛根本不曾听见,身影已经消失在视线之外。
众人看热闹的愿望落空,只剩下面面相觑。
“奇怪……”林安道,“这个沈玉天似乎对归去堂颇有成见,可荀谦若却是一副熟视无睹的样子。”
叶饮辰不咸不淡道:“归去堂可是第一大派,自然犯不上跟这种人计较了。”
“这种人?”林安转头看向叶饮辰,“你好像对沈玉天也有成见。”
叶饮辰轻哼一声,别过头却不言语。
林安低头喝了口茶,恍然惊觉,偷笑着揶揄道:“是不是头一次见到比自己还要俊的人,所以不高兴了?”
叶饮辰眼珠转了转,道:“你的意思是,我比陌以新俊?”
林安顿时一噎,没好气道:“你只是脸皮更厚!”
叶饮辰丝毫不在意,只冲堂下努了努嘴:“你不是要将归心令交还荀谦若吗?喏,他好像要走了。”
林安一瞅果然,连忙拉起叶饮辰,道:“咱们也走!”
……
夜幕初降,两人跟着荀谦若走过大大小小的街巷,一路出了城门。叶饮辰终于百无聊赖道:“不就是还个归心令,有必要这么大费周折吗?”
林安看着远方视线中荀谦若灰白布衣的背影,压低声道:“这可是江湖上人尽皆知的归心令,我可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拿出来,省得引起什么误会,又被人盯上。还是等到没人的地方再给他吧。”
只要一出城,很快便会荒无人烟。林安心中盘算着,刚拐过一个弯,踏上林间小路,却倒吸一口气:“不、不见了……”
叶饮辰无奈摇了摇头:“这人轻功了得,大概是发现了身后的尾巴。”
林安正怔然间,路旁林中忽而隐约传来打斗之声,两人对视一眼,一同朝那方向跑去。
林安伸手拨开枝叶,整个人骤然僵住。
只见,不远处几道打斗的身影中,赫然有两人身披紫衣,头戴鬼面,正是传说中拘魂鬼的装扮!
这两人身形灵动,配合默契,正围着同一个对手左右夹攻。
再一细看被夹击之人,林安更是叫出声来:“是祝子彦!”
——正是在醉易阁所见,那个为死去的大师兄打抱不平的冲动少年。
林安心念迅速转动,难道他这么快就找到了拘魂帮的人,要为大师兄报仇?亦或是拘魂帮先下手为强,意图斩草除根?
林安见两个紫衣人攻势紧凑,逼得祝子彦连连后退,不由道:“要帮他吗?”
叶饮辰只是会心一笑,已经飞身而出,掠入战圈。
“小心些!”林安在身后叫道。
叶饮辰的出现令战斗双方皆是一惊,祝子彦见终于有人拔刀相助,精神为之一震,当即转守为攻。
而其中一个紫衣人看到来人,似乎有些怔住,动作也明显一滞。即便戴着面具,也能看出他的猝不及防。
另一个紫衣人显然也察觉到同伴的意外和迟疑,略一思索,一拉同伴的手臂,压低声道:“走!”
“休想跑!”祝子彦大喝一声,飞身追上。
叶饮辰却没有再追,转身看向刚刚走近的林安,耸了耸肩:“还没怎么动手。”
方才那一幕,林安看得很清,不禁疑惑道:“那个紫衣人似乎很惊讶的样子……不过是有人路过出手而已,至于如此意外吗?”
“是有些奇怪。方才一刹那,我与那人四目相对,我看到了他的眼神,好像是……”叶饮辰回忆着方才的情景,若有所思,却迟迟没有说下去。
“好像什么?”林安追问。
“像是……认识我。”——
第120章
“啊?”林安惊愕, “怎么可能?”
“我也觉得不可能,可那个眼神就是这种感觉。”
“那你认得他吗?”
叶饮辰思索片刻,终是摇了摇头。
林安暗叹口气, 却明白这并不奇怪。叶饮辰毕竟是一国国君, 的确多得是别人认得他, 他却不认得别人的情况。
只是,叶饮辰能以真身示人的场合,无非是楚夜两国的官方场合,若那紫衣人当真认出了他,岂非意味着,拘魂帮竟有朝廷中人么……
两人显然都想到这一处,又对视一眼,神色复杂起来。
正此时,祝子彦自小路另一头折返, 面色有些沉闷, 却还是打起精神, 对叶饮辰抱了抱拳:“多谢这位兄台仗义相助!”
“没追上?”叶饮辰问。
祝子彦只重重叹了口气。
叶饮辰又问:“方才这一战,是你找到他们,还是他们找上了你?”
祝子彦正要回答,却一愣道:“兄台……知道我在找他们?”
林安道:“我们今日也在醉易阁。”
祝子彦旋即明白, 于是答道:“我的确想找他们报仇, 可惜毫无头绪,没想到他们倒先找上我了……只怪我武艺不精,没能抓住机会。”
他说着, 恨恨砸了自己一拳。
林安不解:“可今日还未到十五月圆之夜啊。”
祝子彦轻蔑道:“根据江湖传言,他们是按名册上的时辰用铁链将人锁走。至于月圆之夜,只是最终‘行刑’而已。”
“你见到他们拿着名册了?”林安好奇。
“没有, 什么名册、铁链,都没有。哼,我早说他们是虚张声势。”
叶饮辰思忖道:“传言说拘魂帮只杀有罪之人,如果他们杀了你,岂不是自毁招牌?难道你也犯过什么罪行?”
“我呸!”祝子彦啐了一口,“什么只杀罪人,不过是他们作恶的托词!别人我不敢说,可我大师兄绝对是正人君子。不要说大奸大恶了,就连富家子弟的纨绔习气都丝毫不沾。他是因为调查拘魂帮才被杀害的!”
“他在调查拘魂帮?”林安有些意外。
祝子彦缓缓点了点头:“两位今日既然在醉易阁,自然也听到了,拘魂帮到如今已经杀了四个人。其中第二人名叫盛薛亦,是一位游方医者,听说年轻时有幸见过江湖人称‘第一怪医’的风之鹤风神医,还受到一二指点,因此医术也小有名气。
可是此人离经叛道,甚至有些疯疯癫癫,许多人不敢让他医治,他便一直四处漂泊,经常是杳无踪迹,无人知晓他会现身何处。”
乍闻“第一怪医”之名,林安心头难免一颤。风青,风楼——自己虽从未见过风之鹤,却与他两个儿子很是相熟。
盛薛亦仅仅是受了风神医指点,便能成为小有名气的游方医者,那承袭了风神医衣钵的风青,倘若踏足江湖,又会是如何被世人仰望的神医呢?
林安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后,身边的每一个人,都不是寻常人物啊……
林安暗自感慨着,叶饮辰开口问道:“这个盛薛亦,与你师兄有关?”
“我大师兄幼时体弱多病,有一次险些没撑过去,家里都快要准备丧事了,是恰巧游方经过的盛薛亦医好了他。”
林安恍然道:“司徒少侠之所以调查拘魂帮,是为了给盛薛亦查清真相?”
祝子彦神情微黯,哀声道:“大师兄就是这样一个有恩必报的人。”
“可是,拘魂帮为何要杀一个孤身漂泊,还有些疯疯癫癫的游方医者呢……”林安喃喃不解。
叶饮辰跟着问道:“盛薛亦的‘罪名’是什么?”
“听说是医死了人。”祝子彦道,“可依我看,这大概也是他们胡编乱造的。”
“对了,”叶饮辰忽道,“方才你说,你师兄没有富家子弟的纨绔习气——莫非他是出身富户?”
“是啊。”祝子彦叹息一声,“大师兄家中世代经营钱庄,他幼时被盛薛亦医好之后,家里便将他送到岁流剑阁学武,只盼他能强身健体……唉!”
三人都陷入各自的思绪之中,片刻沉默后,祝子彦又抱了抱拳:“今日多谢阁下出手相助,我祝子彦与拘魂帮势不两立,不愿牵连两位,若有来日,再图回报!”
“客气了。”叶饮辰抬了抬下巴。
祝子彦当即转身离开,走出数步,又回头道:“我打听到,大师兄似乎去过御水天居。”
一句话说罢,他再次转身,大踏步走了。
御水天居……是地名?是某处亭台楼榭的名字?
林安从未听过,只轻叹一声,喃喃道:“我想,他是怕自己这次也在劫难逃,所以将仅有的一点信息都告诉我们,好让线索不至于彻底断在他这里。”
“怎么,又心软想帮忙了?”
林安思忖片刻,却不答反问:“你说,沈玉天今日对拘魂帮发出那样挑衅式的邀请,当真能引出‘拘魂鬼’吗?”
叶饮辰轻笑一声:“拘魂鬼已经找上祝子彦,显然并未因沈玉天的挑衅而改变目标,依我看,他怕是要空等一场了。”
“可我还是觉得有些奇怪。”林安道,“祝子彦为何会到这偏僻的地方来?拘魂鬼又是如何准确找到他的?还有,行事极有仪式感的拘魂鬼,这次为何却没带名册和铁链?”
“姑娘的疑虑很有道理。”高处忽然传来一道和气而疏淡的声音。
叶饮辰瞬间将林安拉到身后,林安一惊之下,连忙抬头看去,竟见树上端坐一人,正是方才跟丢的荀谦若。
荀谦若微微一笑,语气依旧谦和:“两位看起来不像坏人,为何却要一路跟着荀某?”
林安反应过来,惊诧道:“你一直在树上?方才的鬼面人和祝子彦……你都看到了?”
荀谦若轻盈跳下树来,在二人面前站定,点了点头。
叶饮辰扶额道:“跟踪别人反被蹲,丢人啊……”
林安剜了他一眼,向荀谦若抱了抱拳,汗颜道:“先生千万不要误会,我只是有事想找先生,又不便在大庭广众下直言,所以才出此下策……”
荀谦若又打量林安两眼:“我似乎并不认得姑娘。”
“可先生一定认得这个。”林安从怀中取出揣了许久的归心令,递到荀谦若面前。
荀谦若的目光顿时一凝,原本不动声色的神情终于破开一道裂缝。显然,他意外至极,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林安接着道:“白天在醉易阁中,我无意间听先生说要赶去碧莱城,不知可是去寻此物?”
荀谦若这才回过神来,目光又在令牌上停留许久,才缓缓道:“我们的确得到消息,在碧莱城一带传出了归心令的风声。廖堂主派荀某前去,正是探查此事。”
“果然如此……”林安点了点头,那甘氏兄弟和神影门的人都在自己这里见过归心令,不知是不是这样传出风声的。
荀谦若又道:“原来,归心令是在姑娘手中。”
此人虽冷静自持,林安却看得出他眼底隐藏的惊愕,于是解释道:“我听人说过,归心令一共只有两枚,一枚永远握在廖堂主手中,另一枚则因势而出,象征归心使者的身份。
我不知道这枚的原主人是谁,也不知它是如何跑到我包袱里的。不过,既然这是贵派要紧的信物,自然应当物归原主。我一路跟着先生,也是想将令牌私下交还罢了。”
林安说着,将归心令双手送上。
荀谦若却是向后退了半步,摆了摆手。
“先生这是何意?”林安疑惑。
荀谦若温和笑道:“廖堂主只是命荀某探查归心令的踪迹,却绝无收回之意。归心令既然在姑娘手中,自然有其中的道理。荀某只需将实情如实回禀便是。”
“可、可是……这不是我的啊。”林安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再次向前递出,“这中间一定出了什么误会,先生还是拿回去吧。”
“廖堂主送出的东西,万万没有再收回的道理。荀某已经可以复命了。”
荀谦若顿了顿,略一思忖,似有深意道:“姑娘若得空,欢迎随时来我们归去堂小坐。姑娘既是有缘人,也许能给堂主带来珍贵的消息。”
“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林安一头黑线,难道自己发音不对吗?
荀谦若却好像已将此事翻篇,不再接这话头,转而道:“方才见两位对拘魂帮颇有兴趣,荀某本也想去三一庄看看,不知两位可愿同行?”
“三一庄?”林安见荀谦若对归心令一幅铁了心不收的样子,只好也跟着转开话题,暂时将令牌重新收起。
“嗯,就是沈玉天在城外的庄子,名叫‘三一庄’。”荀谦若解释道,“他在各地的庄子,都唤作‘三一庄’。”
“真是怪名字……”林安随口吐槽一句,又问,“荀先生这趟出城,就是为了去三一庄?”
“是啊,荀某还是放心不下,原本因身负要务,只能路过叮嘱几句。好在遇见姑娘,解决了差事,不必再急着赶路,可以留下看看了。”
林安听得心口一塞——“解决差事”?这荀谦若,遇见一无所知的自己,便当做完成了使命,转而去三一庄摸鱼,真的不是在敷衍了事吗……
林安腹诽着,口中却道:“今日在醉易阁,那位沈公子对归去堂多有冒犯,荀先生却仍记挂他的安危,真是侠义心肠。”
荀谦若笑了笑:“不过是从前有一些误会,他向来面冷心热,并不碍事。”
“先生觉得,拘魂鬼当真会去三一庄吗?”
“以防万一吧。”荀谦若顿了顿,“我猜,在那里还能见到方才那位祝小兄弟。”
“什么?祝子彦?”林安一怔。
叶饮辰此时道:“你是说,祝子彦之所以会来这里,也是为了去三一庄?”
荀谦若点头:“此处正是去三一庄的必经之地。”
林安也已了然,祝子彦一心想找拘魂帮报仇,却苦于寻不到对方踪迹,今日在醉易阁见到那一出,自然会想去沈玉天那里碰碰运气。倘若拘魂鬼真的去找沈玉天动手,他也就有机会报仇了。
林安与叶饮辰对视一眼,点头道:“那便烦请先生带路同行了。”
俗话说,好奇害死猫。
当林安远远望见夜色中影影绰绰的一片屋宇,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白光,再次体会到这句俗语的内涵。
三一庄在城外一座孤山的半山腰处,规模着实不小,仿佛凭空镶嵌在荒山之上,也不知是如何建出来的。林安毫不怀疑,整座山上恐怕也只有这一处住人的地界。
此时,三一庄足以过马车的宽大门扉完全敞开着,里里外外毫无戒备,就差立块“欢迎入内”的牌子了。
荀谦若将手中的火把又举高了些,率先走入大门。
一路无人迎,无人问,四周空寂无声。院落深深,所有房屋漆黑一片,看不到半点灯火。
林安忍不住小声道:“真的有人在吗?”
荀谦若笑了笑:“沈玉天一定在的,他既然说了今日起在此恭候,便不会明日才来。”
“你以为你很了解我。”一道冰冷的声音自高处传来,好似寒锋划破夜空。
林安一个激灵,下意识抬眼望去,便见最高的屋脊上,沈玉天一身黑衣,腰挎长刀,正盘腿而坐。
月光下,他英俊的面容愈发冷冽,却也愈发耀眼。
荀谦若道:“沈公子向来说一不二,江湖无人不知。”
“那你也应该知道,我讨厌别人这样叫我。”沈玉天道。
荀谦若丝毫不见尴尬,反而笑容可掬地转向林安,耐心介绍道:“公子通常是对世家子弟的称呼,而沈公子虽是江湖侠客,却因英俊超凡,恍若天人,让人一见便生高贵之感,故而江湖人称‘沈公子’。只是,沈公子本人并不喜欢这个称呼。”
林安粗略一数,荀谦若短短几句话里,又说了三遍“沈公子”,这番话虽是十足的溢美之词,沈玉天的脸色却肉眼可见的更冷了几分。
他缓缓站了起来,自屋顶飞身而下,黑衣翻飞,眨眼之间已稳稳落在三人之前。
林安心中警铃大作——若沈玉天与荀谦若此刻交起手来,岂不是要被藏在暗处的拘魂帮趁虚而入?
然而沈玉天已从三人面前走过,步向屋门,薄唇轻启,只吐出两个字:“碍眼。”
正当此时,几人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带着气喘打破沉寂:“沈、沈公子,在下叨扰了,不知可否留宿……”
沈玉天并未停下脚步,已经推开房门走了进去,又只抛下两个字,打断了来人的询问:“随便。”
来人一脸茫然,看着沈玉天毫不拖泥带水地关上房门,涨红脸挠了挠头,不知自己是何处得罪了人。
直到视线一转,他才注意到院中另有旁人,一瞅之下惊喜道:“恩公,荀先生,你们也在这里!”
来人,正是祝子彦。
他又挠了挠头,微露窘态:“都怪我一直迷路,明明比恩公先走,反而比你们还晚到了。”
林安看着这憨直少年,不觉莞尔,道:“我们也是刚到。对了,方才那位沈……咳,总之,以后记得叫他沈大侠。”
祝子彦不明所以,却是点了点头。
四人各寻住处歇下,夜已深沉。林安却辗转不能入睡,脑海中有太多纷乱难解的疑惑。
对自家令牌拒而不收的荀谦若,公然向拘魂帮发出战书的沈玉天,月圆之夜登高杀人的拘魂帮,还有看见叶饮辰便停手撤走的拘魂鬼……
一个个人物,一方方势力,究竟孰善孰恶?孰真孰假?
林安不由想起音儿。那时的自己自以为是,以为能救音儿于水火,可是结果呢?
音儿才是真正幕后之人,自己没能救下神影门中任何一个人,甚至连音儿,最后都是因自己而死。
自己……真的能改变什么吗?
林安心中一阵烦闷,索性披衣起身,推门走到院中。
院中灯火仍亮着,在风中微微摇晃。
林安仰头深吸一口夜风,清凉的空气灌入胸臆,才冲散几分郁结。
头顶明月,耳听山风,林安干脆席地而坐。虽然身边无酒无剑,却在这一刻生出几分意气,似乎自己终于融入了这个江湖。
“姑娘也还没睡?”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温和的男声。
林安一怔回头,只见荀谦若信步走来。她正要起身,荀谦若已先一步,在她身边自然而然地坐了下来。
林安便没有动身,侧头问道:“荀先生也在想拘魂帮的事?”
“在下的确心有疑惑。”荀谦若道,“却需要姑娘为我解惑。”
“我?”林安愕然,紧接着反应过来,无奈道,“我真不知归心令是从哪里来的,要不你还是拿回去吧?”
荀谦若笑了笑:“我只是想问,姑娘可是认得‘第一怪医’风之鹤?”
林安更加怔住,讶异道:“你怎么知道?”
荀谦若轻描淡写道:“方才在林中,祝子彦提到风神医时,姑娘似乎有片刻失神。”
林安不由吸了口气——自己那时确实心神动荡,可眼前这位荀先生,当时明明高坐树上,天色又已昏暗,他竟能发觉自己不经意间的片刻晃神……
真是观人于微,洞若观火,果然不是等闲人物。
林安沉默着,荀谦若也未再追问,只静静等待。
林安按下心绪,解释道:“其实我对风神医算不上相识,只是见过他的后人,所以听说过他。”
荀谦若反而愣住:“风神医还有后人?”
林安点了点头,也有些意外,此人特意问起风神医,没想到对风神医的了解竟如此粗浅。
荀谦若垂眸思索片刻,又小心问道:“敢问姑娘,风神医的后人可曾提过,风神医身边……是否还有旁人?”
“旁人……”林安回忆起自己所听闻的风神医——风流成性,流连青楼,脾气古怪,好医成痴,似乎没有什么朋友,只是机缘巧合之下救了陌以新……
等等,陌以新?
林安心头一震,蓦地抬眸看向荀谦若,心跳的声音在胸口渐渐清晰——自己离开景都,就是为了探寻陌以新从前的踪迹。眼前此人对风神医身边的人如此在意,难道也是在旁敲侧击地打探陌以新!
林安抿了抿有些发干的嘴唇,缓缓道:“陌以新——先生可听过此人?”
“陌以新……”荀谦若喃喃念着这个名字。
林安紧盯着荀谦若的神情,却见他微微蹙眉,摇了摇头:“从未听过。”
林安顿时泄气,却又忽而想起,陌以新恐怕是他进入官场后才有的化名,从前或许不叫这个名字,连忙又道:“那先生可曾知道一个姓楚的人?”
“楚?”荀谦若又摇了摇头,“楚在本朝是皇姓吧。”
林安终于彻底失望,恹恹道:“那我就不知道了。”
荀谦若似乎也有些失望,却仍维持着温和的笑意:“多谢姑娘愿意解答。”
林安只摆了摆手。
荀谦若见林安显然已经兴致缺缺,识趣地站起身来,却又道:“在下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
“姑娘叫什么名字?”
林安一愣,随口道:“我叫林安。”
荀谦若点了点头,再次道:“多谢林姑娘。”
荀谦若离开后,院中又只剩下林安一人。
山风猎猎,月色清明,原本渐渐安宁的心境,又因方才这一番难以言说的波折而染上一分淡淡的思愁。
林安轻叹口气,站起身来,冷不防被身后一个高大人影惊了一跳。
此人完全是陌生的面容,却先开口道:“没想到在这鸟不拉屎的荒山里,还有这么水灵的小妞,嗝……”
他一张嘴,顿时一股酒气涌出。
林安警惕地打量着这个莫名冒出的男人,这才看清,此人面上两团红晕,眼神飘忽不定,脚步也有些虚浮,竟然是个醉汉。
这可真是奇了,地处半山的三一庄,怎会在半夜有醉汉造访?
林安并不打算与醉汉纠缠,转身便要离开,身形踉跄的醉汉却在此时步履如飞,身形一闪,拦在林安身前:“小妞,别走啊。”
他眼底的贪婪在月光下愈发狰狞,林安只觉一阵恶寒,正要开口呼叫,一柄匕首闪着寒光破风飞来,直插向醉汉面门。
醉汉眉头一紧,身子猛地后仰,凌空一个翻滚,硬生生避开那致命一击。
与此同时,一道熟悉的身影挡在了林安身前,正是叶饮辰。
林安松了口气,没想到这醉汉明明一幅烂醉模样,竟还有如此迅捷的身法,想来也是个高手。
叶饮辰并不多话,琥珀色的眼眸中杀意盎然。
久在江湖打杀的醉汉竟是心中一凛,莫名生出一种直觉——眼前这个年轻人,杀过的人不会比自己少。
这股压迫令醉汉抢先开口:“误会,误会,我只是想借宿,嗝。”
叶饮辰嫌恶地皱了皱眉,不再看他一眼,转身拉起林安,回了屋子。
林安见他一脸不悦,先开口恭维道:“真是多亏你了,来得可真及时。”
叶饮辰被她这一笑化开了胸中戾气,轻叹口气,也不再绷着脸,道:“我一直在。”
“一直?”林安微讶。
“你和荀谦若说的话,我也都听见了。”叶饮辰不冷不热道,“你以为他认识陌以新,结果一定很失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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