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四人都不迟钝, 想明白这些,连忙跟上。
老者跛着脚,不紧不慢地走着, 约莫过了一炷香工夫, 也才走出一里地。
此处已是山谷尽头, 再往前便是高耸的崖壁。老人就在崖壁前停了下来,仍不言语,只吃力地蹲下身子,在一棵树下刨起土来。
枯枝与落叶被拨开,泥土翻起,声音在寂静山谷里格外刺耳。
四人正想上前帮忙,老人已经停了手。坑并不深,而他手中已多出一样东西——是一本书。
老人扶着树站起,将手中的书递了出来。
四人上前一看, 异口同声地念道:“九昭刀法……”
“是刀谱?”林安惊诧, “刀法与他同名, 难道是他自创的?那便自然不是偷来的了……可他又为何说是捡的?一个叫严九昭的人,捡了一本《九昭刀法》?哪里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情?”
老者哑声道:“都别问我。刀法是他写的,还是偷的,还是捡的, 为何不放在家中而要埋在这里——我全然不知。先前你们所有的问题, 我也都未隐瞒,的确不知。”
四人面面相觑,不知还能再问些什么。
正当此时, 一道鲜艳的身影自侧方疾掠而出,动作凌厉,直冲几人而来。
荀谦若反应快得惊人, 几乎是在同时攻向来人,一把制住对方手腕,却在看清对方面容后,先松了手。
林安被叶饮辰拉到身后,此时也才看清,来人竟是——柴玉虎。
荀谦若虽停了手,却仍保持御敌之态,蹙眉道:“自我们出院门起,你便一路尾随。柴总镖头,你到底意欲何为?”
林安这才明白,原来荀谦若早已察觉有人跟踪,只是没有立即声张,以免打草惊蛇,难怪方才能在霎那间做出反应。
连柴玉虎这位总镖头的跟踪都被轻易识破,想想自己当初还试图跟踪荀谦若,可真是班门弄斧了。
柴玉虎虽被挡开,却并无退却之意,伸手一指瘸腿老人,娇声叱道:“我要他手上的东西!”
“九昭刀法?”荀谦若狐疑,“为何?”
“与你无关!”柴玉虎话音未落,人影已再度欺近,她似乎并不想与荀谦若缠斗,只想绕过他,去夺老人手中刀谱。
然而荀谦若又岂能容易摆脱?一套守势密不透风,一边出手,一边仍从容开口:“荀某相信柴总镖头为人,有话不妨好好说,何必动手?”
两人相持十数回合,柴玉虎自知无法得手,终于停了下来。
谢阳此时碎碎念道:“玉虎镖局的武学乃是家学渊源,而《九昭刀法》不过是本二流刀谱,柴总镖头不可能看得上啊。”
柴玉虎沉默不言。
荀谦若猜度道:“难不成柴总镖头是想说,这刀法是严九昭从你这盗取的?可是一来,刀法与严九昭同名,二来他的岁数可比你大,荀某并无冒犯之意,可他行走江湖时,你还是个孩子吧。”
柴玉虎又沉默片刻,仿佛欲言又止,而后看了谢阳一眼,神色复杂地轻叹口气,旋即身形一纵,身影消失在林间。
“柴总镖头!”荀谦若对着林中喊了一声,却再无回音。
柴玉虎的举动令几人愈加困惑。
她一直声称,自己关注拘魂鬼,只是为了看热闹,可此时再看,竟更像是为了严九昭,或者说,是为了严九昭埋起来的《九昭刀法》——一本并不起眼的二流刀谱。
荀谦若思忖片刻,向老人道:“方才那人抢夺刀谱不知企图,若再埋在此处,定会被她取走。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还请前辈先将这本刀谱交给在下保管。
在下愿以归去堂的名誉担保,绝不会私吞此书,待查明真相便——”
荀谦若说得诚恳,老人却漠不关心地挥手打断,将刀谱往荀谦若手上一扔,道:“人都死了,还要这东西做什么,你们随意吧。”
荀谦若抱拳道了声谢,将刀谱收入怀中。
林安知道,柴玉虎自然不会就此放弃,如此一来,她若想得到刀谱,便只能再找荀谦若,几人便有机会问个明白了。
叶饮辰此时问:“接下来想去哪里?回三品城?”
林安还未答话,谢阳却眼珠一转,道:“不如我带诸位去一趟御水天居?一来,那里离此并不太远,二来,我可以提前去信安排好食宿,省得再找客栈,三来,我们那毕竟汇集了天下消息,也许还能找到一些我不曾留意的线索……”
“四来,”叶饮辰接过话头,“还能如你所愿,让林姑娘去见你那位莫师姐。”
“呃,这个……”谢阳脸一红,讪讪干笑几声。
林安也笑了笑,道:“那便依你所言吧,我记得,盛薛亦是个居无定所的游方医者,逢漆更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说不定真的只有在御水天居,才能打听到他们的事了。
而且,能拜访发布出‘江湖八卦十大秘闻’的御水天居,也算是我行走江湖的荣幸。”
林安的话令谢阳喜出望外,四人就此辞别瘸腿老人,前往御水天居。
直到日落西山,几人才知,谢阳所说的“并不太远”,其实是他的心理距离。
“再往北一百多里就到了。”谢阳低头小声支吾,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三人一齐看他一眼,还是决定先在眼下这座小城落脚,休整一夜,明日再赶路。
谢阳松了口气,在三人哀怨的眼神中,鞍前马后地完成了找客栈、拴马喂马、送宵夜等一系列工作,补全了这座小城并不完善的服务业。
夜色渐浓,叶饮辰倚在窗边,仰头喟道:“人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似乎有些道理。”
月华洒在他的侧颜,衬得眉目更添几分清朗。他的话音落下,身后却并无回应,回头一望,只见林安正坐在桌旁,好似神游。
他目光微动,又道:“不来赏月么?”
林安摇了摇头:“我觉得,整个事件似乎越来越捉摸不透了。”
“你还在想今日在严九昭那里发生的事?”
“是啊。”林安一手托腮,双眉微蹙,“被刮过一层的墙面,无字的牌位,埋起来的刀谱,再加上我们先前发现的那封绝笔信,还有柴玉虎的奇怪举动……
我怎么也想不通,这一切都有什么联系,其中又与拘魂帮有何相干。”
叶饮辰摊了摊手:“至少有一点可以推断,严九昭大概真没偷刀法。毕竟那刀法与他同名,总不会是他偷盗刀谱之后,还改掉自己的名字,特意告诉失主‘是我偷了你的刀谱,快来抓我’吧?”
林安忍不住被逗笑,道:“这也是我想去御水天居的一个原因——如果严九昭是无辜的,那么是从何处传出了他偷盗刀法的传言?
御水天居的信息都是自江湖上收集而来,也许能帮我们查到传言的源头。而这个源头,很可能就是找到拘魂帮的重要线索。”
叶饮辰神色一动,思忖道:“你是说,严九昭的传言乃拘魂帮所为?他们出于某种原因,想要杀害严九昭,为了掩盖这个不可告人的真实原因,才决定装神弄鬼,伪装出‘罚罪’的假象。
可严九昭的确是个正人君子,竟然找不出任何污点,所以他们制造出那样的谣言,伪造了一个‘罪名’?”
“没错。倘若真如我们猜测这般,那么这个‘不可告人的真实原因’,或许同样也和盛薛亦、逢漆、施元赫这其他几个死者有关。
我现在越来越觉得,一定有一根线,能将这些看似不相干的人串在一起。而这根线,便是拘魂帮的秘密。”
叶饮辰见林安说话时眸中光采熠熠,神情专注,不由得也扬起嘴角,道:“还说不往麻烦里凑,我看越是麻烦,你倒越兴奋了。”
林安振振有词:“比起苏姑娘那样直接混入拘魂帮,我已经很稳重了。”
“那二人的确离谱。”叶饮辰笑道,“萧砚生的两个儿子,实在都不像他,大概是祖上庇佑了。”
林安知道,叶饮辰如此评价,已经算是对萧家下一代极高的认可了,便也不接这茬。
转眼却瞅见叶饮辰环着双臂,在客房中四下打量起来,不由纳闷道:“你在看什么呢?”
叶饮辰沉吟道:“我在看,这间屋子没有小榻,我该睡哪儿呢?”
林安睁大了眼:“当然是回你自己的房间睡啊。”
“可是之前三晚,我都是睡在你房里的。”
“那是因为在三一庄,有色鬼,又怕拘魂鬼夜里袭击,才不得已的权宜之计。”
叶饮辰幽怨道:“那你是要将我用过就扔?”
“你都在乱用什么词啊?”林安气结,推着叶饮辰往门口走,“快回去睡!”
“你当真不怕?“叶饮辰脚下磨蹭着,刻意压低嗓音,“想想看,紫衣人的鬼头面具下,会是怎样一张脸?受害者蒙着的黑布下,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快走吧你!”林安将叶饮辰推出屋外,狠狠插上房门,咬牙切齿。
这个家伙,竟然利用人心对未知的恐惧,在这寂静深夜挑动她的神经……曾经读过的鬼故事,看过的灵异电影,在这个时候提供了丰富的想象储备。
林安爬上床,躺下歇息,还是无法控制脑海中天马行空的恐怖画面,在心里将叶饮辰骂了一百八十遍之后,不得已接受了一个事实——自己失眠了。
不知过了多久,十六的圆月渐渐隐入云层之后,本就沉寂的夜晚更是静得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一丝睡意终于爬上林安的大脑。然而就在此时,门外依稀传来极其细微的衣物摩擦声。
林安顿时一个激灵,又全然清醒过来,后背阵阵发凉,暗暗发誓如果是叶饮辰在装神弄鬼,他就死定了。
然而心念方起,耳边便骤然响起“嘭”地一声巨响,好似整扇屋门被生生破开。
——有人夜袭!
林安难以置信地做出了这个判断,可随之而来的急促脚步声,沉重而凌乱,毫不留情地宣告,来人不止一个。
她来不及进一步思考,身体已经先大脑一步做出了反应,猛地向床里翻滚两圈——谢天谢地,这间客房虽然没有榻,床却足够宽大。就这本能的一滚,林安躲过了第一道致命攻击,寒光几乎擦着耳畔而过。
而就在这一滚的间隙,林安才看到,自己这小小房间中,已经站满了五六个黑衣人。其中三个已经又各自举起刀剑,直直向她劈砍而来。
林安惊叫一声,举起枕头死死挡在身前——这是手边唯一能够拿起的东西,她又已滚到床的最里面,退无可退。此刻,枕头几乎成了她和死亡之间唯一的屏障。
这些黑衣人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刺杀自己?隔壁其他几人是否也遭遇了攻击?林安根本来不及去想这些问题,命运仿佛已逼至眼前。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身前传来一声闷哼,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有落在自己身上。林安下意识抬眼,映入眼帘的,却是一抹白色身影。
——叶饮辰。
从睡眠中匆忙赶来的他,只穿着单薄的白色中衣,在夜色与烛光交织下显得愈加冷冽。
此刻,他右手硬生生攥住指向林安的一柄剑尖,鲜血从他掌中汩汩流下。
床边另有两人横飞出去,重重砸在地上,发出“砰”的声响,显然是刚刚被他双腿踢翻。
“叶饮辰!”鲜血刺痛了林安的眼,她大叫一声,慌忙想要上前拉他,却听他厉喝一声“不要动”。
那声音像一把钉子,狠狠钉在她脚下,让她僵在了原地。
叶饮辰手中死死攥着剑尖,再次飞起一脚,将持剑之人踢倒在地。然而先前两人已经挣扎着爬起,与其他几人一同向叶饮辰攻来。
叶饮辰以一敌数,若再赤手空拳自然不是办法,他足下一点,踢起方才抓过的剑,以左肩横受一刀的代价,将剑握在了手中。
床前开始血花四溅。
剑锋翻转间,冰冷的剑光与炽烈的血色交织,化作一场猩红的杀戮,倒映在叶饮辰冷厉的眼眸中,好似雪中红梅,艳烈而惊心。
战斗让他的右手持续发力,鲜血很快将剑柄染红,而他左肩也不断渗出殷红,在白色中衣上格外刺眼,看得林安心胆欲裂。
床前不过方寸之地,逼仄狭小,让他没有腾挪闪避的余地。而他就这样一步不动地守护着身后这一方床帐,让汹涌而来的杀意,变成了地上一具又一具沉默的尸体。
从林安睁眼看见叶饮辰,到荀谦若和谢阳赶来,不过短短片刻。
荀谦若一眼见到房中一片狼藉,连忙加入战团,接过了剩下两个黑衣人的攻势,与叶饮辰合力,以更快的速度解决了敌人。
叶饮辰终于向后一软,跌坐在床上。
林安爬扑上前,将他扶住,急声问道:“叶饮辰,你怎么样!”
“没、没事。”叶饮辰喘着粗气,将剑随手丢在一旁,手腕一抖,竟又甩出一串血花。
“好多血……”林安眼眶骤然酸涩,“荀先生,求你快看看他的伤!”
“真的没事。”叶饮辰轻笑一声,左手扯下一片衣襟,另一端咬在唇齿间,手与口配合默契,已经迅速将右手包扎起来。
他的动作冷硬而利落,林安的手悬在半空,竟不知如何插手帮忙。
荀谦若动作也不慢,顺脚踢开几具尸体,走到床边,按住叶饮辰的左肩,迅速用布条包扎,一面沉声道:“眼下只能先止血,这座小城恐怕没什么好药材,而且此地也未必安全。依我看,不如连夜赶往御水天居。”
谢阳早已被今夜的变故和这满室尸体惊得魂飞魄散,此时才呆滞道:“我、我去找马车……”
夜风猎猎,荀谦若与谢阳坐在车外驾马。鞭声一响,车轮碾过街巷,带着一室腥气与未散的惊悸远去。
车厢内,叶饮辰斜倚在壁上,白色中衣外披上了他平日常穿的深色长袍,却仍遮掩不去浑身上下沾染的血迹。
林安紧张地坐在他身边,泛红的双眼一瞬不眨,脸上犹有泪痕。
“干嘛这么看着我?”叶饮辰挑眉问道。
“你的伤……”
“是不是这样浑身浴血的模样,更加显得我英明神武,有如战神降临,让你移不开眼?”
林安一时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还是该气,只伸手抹了把眼睛,轻叱道:“都流了这么多血,还有精神开玩笑?”
叶饮辰唇角上扬,侧脸还沾着杀敌时溅出的几抹血痕,重重喘息几声,才道:“因为就是很想笑啊。”
“到底有什么好笑的啊!”林安抓狂。
“你为我掉眼泪,我很开心。”叶饮辰声音变轻,听起来有一丝沙哑,不复方才强撑出的飞扬神采。
林安鼻尖猛地一酸,逞强道:“我最讨厌自己哭了,所以你要快点好起来。”
“差点忘了……”叶饮辰念叨一句,伸出左手,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递给林安,声音带了倦意,“喂我吃一颗。”
“这是什么?”
“你也吃过的,忘了?”
林安眼睛一亮:“疗伤圣药?”
她想起自己为陌以新挡箭那次,叶饮辰便给自己吃了这种药。
那时的自己一心躲避针线楼,却不知道,身边这个满嘴跑火车的家伙,竟然就是针线楼的主人。
而谁又能想到,当初那个神秘莫测的不速之客,如今会这样奋不顾身,以血肉之躯挡在她的面前?
过往的回忆与眼前的赤诚,在林安心头交织成一片震颤。她从药瓶中小心倒出一颗药丸,轻轻送到叶饮辰唇边。
叶饮辰张口接过药丸,她指尖的温凉近在毫厘,他几乎要用唇覆上去,却莫名有了一瞬的迟疑。
机会稍纵即逝,唇齿间只余药丸的苦涩,叶饮辰心中泛着荒唐的悸动,懊恼自己不合时宜的循规蹈矩。
他轻咳一声,掩去心底那点只有自己知晓的尴尬,道:“好了,这下死不了了。”
他顿了顿,盯着林安,眼神忽然深了几分,缓缓开口:“倘若他们再多几人,将我打死了,你会想要……为我报仇么?”
“呸呸呸,乌鸦嘴!”林安连呸三声,怒道,“你又在说什么胡话?”
“我想知道。”
“当然会!”
两人的神情都很认真,这一刻四目相对,竟忽然安静下来。
叶饮辰缓缓直起身子,与林安的脸庞更近了些,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坐直是想做些什么,只下意识地抬起手,后背却冷不防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痛楚。
他猛地一颤,不禁“嘶”了一声,手上的动作戛然而止。
“怎么了?”林安忙问。
“呃,后背好像还有伤。”
叶饮辰刚刚抬起的手又撑回来,喘息声里带着压抑。他猛吸一口气,扯开披在身上的外袍,撕下一大片递给林安,背对向她:“帮我随便包扎一下。”
林安手忙脚乱地接过布料,果然看见叶饮辰后背上,大片血迹早已浸透了薄薄的中衣,灼目的殷红令人心悸。
她不禁低呼一声:“这里怎么会伤到的!”
“你被袭击的时候,我房中也来了两个黑衣人。当时顾不上许多,只想着先去找你,后背便挨了一刀。”
叶饮辰说得轻描淡写,又补上一句,“这一刀我躲了,所以不重,你瞧我差点都忘了,刚刚伤口裂开才想起。”
林安愈发揪心,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伤口周围清理干净,再将布条绕过他结实的胸膛,在胸前打了个结。
叶饮辰默然不动,任由她细腻的指尖掠过自己赤裸的皮肤。他的心跳骤然失了分寸,胸膛也随之起伏。他暗暗吸了一口气,将呼吸声压得极低。
分明身受重伤,浑身乏力,可他却清晰地意识到,此刻的自己,对她而言很危险。
待林安终于收回双手,他才低低吁出一口气,绷紧的肩背瞬间松弛,整个人向后靠去。
“后背还有伤呢!”林安慌忙伸手拦住他。
叶饮辰动作一顿,听话地换了个姿势,靠着右肩缓缓歇下,双目微阖,好似要将外界暂且隔绝。
毕竟失血过多,他的精神已有些不济,平日红润的双唇和面色一样惨白,侧脸溅染的几抹血迹愈发刺目,几缕凌乱的鬓发垂落下来,衬出几分罕见的脆弱。
唯一不变的,是那一双长睫,在眼底投下淡淡阴影,随着他沉重的呼吸而微微颤动。
此刻的他,好似一头负伤的猛兽,脆弱与凌厉在他身上交织成一种莫名危险的气息。仿佛在引诱人伸手抚慰,又蓄着侵略的力量,只等人靠近的刹那,伺机将人吞没。
林安见他气息渐渐平稳,心口微松,缓缓抬起手,用袖口轻轻擦拭他面上的血痕。
下一瞬,手腕却忽然被一只滚烫的大掌攥住。
林安一愣,抬眼,撞进一双骤然睁开的眸中。
方才还在闭目养神的男人,正目光炯炯地望着她,琥珀色的眼眸映着昏暗烛光,仿佛星火点燃,瞬间将她笼罩。
“血已经干了,擦不掉的。”叶饮辰哑声道——
第127章
“嗯……”林安打算收回手, 却惊觉他握得很紧。
他指尖微收,猛地一用力,将她拉得更近了些。
他嘴唇张了张, 似乎要说些什么, 车帘忽地一下掀起, 谢阳探头进来:“林姑娘,到了!”
他说着,才看见两人几乎近在咫尺的姿势,脸瞬间涨红,结巴道:“对、对不起!”
林安连忙抽回手,道:“快来搭把手,扶他进去治伤。”
叶饮辰眸色一沉,冷冷斜了谢阳一眼,喉间溢出两声低咳, 带着压抑的烦躁:“我还能走。”
“别逞强了。”林安搀起他的手臂。
叶饮辰便果真不再逞强, 顺势将半个身子倚过去, 靠得极为自然,顺便又将谢阳推远了些。
写着“御水天居”四个大字的牌匾之下,谢阳用力拍响门环,声音在夜里显得格外急促。
不多时, 门便从里面打开, 出来的竟是两个八九岁的童子,见到谢阳都是一愣,其中一个道:“谢师兄, 不是说明日才到么?”
“出了点事。”谢阳急吼吼道,“快去通报莫师姐,还有, 再拿些上好药材送到客房,我的朋友受伤了!”
说罢,他已大步跨进门去,风风火火在前方领路。
半路上,一个年轻女子迎面而来。此人身形纤细,步履轻盈,带着书卷气的从容。一袭竹青色纱衣随风而动,衬得整个人愈发娴静淡雅,令人一见难忘。
这几日,谢阳常将这位师姐挂在嘴边,说她博览群书,通晓古今,此时一见,果然是腹有诗书气自华。
“莫师姐!”谢阳快步上前,躬身行礼。
“平日常对你说,我们虽是读书人,却也是江湖人,不必如此拘礼。”莫师姐柔柔一笑,关切道,“听松儿说,你出事了?可有受伤?”
“我没事,是这位朋友受伤了。”谢阳侧身让出叶饮辰。
女子这才看向谢阳身后浑身殷红血迹的男子,眉心微蹙,却没有追问,语气沉稳利落:“先进客房,其余的稍后再说。”
这一路马车颠簸,眼下终于来到一间宽敞整洁的客房。
林安小心扶着叶饮辰,让他靠在床榻之上,回头对谢阳和莫师姐道:“多谢二位!”
莫师姐微微颔首:“姑娘不必客气。还未介绍,在下名叫莫舒念,是谢阳的师姐,代师父暂管御水天居事务。”
林安抱拳道:“谢阳时常提起,莫姑娘果真是年轻有为,令人佩服。”
谢阳跟着介绍道:“师姐,这位便是我信中提过的林姑娘,闲下来之后你可要与她促膝长谈,一定会相见恨晚的。
还有,这位是归去堂的荀谦若先生。受伤这位大侠叫叶饮辰,今夜独斗七名黑衣人,着实令人叹服。”
莫舒念一一点头示意,听到最后才蹙起眉头:“黑衣人?”
“是啊!”谢阳这才找到机会倾诉,大声道,“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黑衣人,居然趁夜偷袭我们!还好荀先生及时赶来救了我,原本我以为从剑下逃生已经够惊险了,结果赶去林姑娘房间一看,足足七个黑衣人!”
荀谦若此时道:“当时我想,叶兄定会首先护住林姑娘,所以我先去了谢兄弟那里。只不过……我房中两个黑衣人,谢兄弟一个,林姑娘竟有七个?”
林安解释道:“我房里原本是五个,另有两人是从叶饮辰房中跟来的。”
“即便如此,主要目标仍然是你。”叶饮辰眸中闪出寒光。
“是啊……”谢阳恍然惊觉,“荀先生和叶大哥是高手,对付他们的人多一个也是应当,可林姑娘和我一样不懂武功,竟有一半的人都去杀你?林姑娘,你先好好想想,可有什么仇家?”
林安也是此时才知,原来四人房中都受到了攻击,而自己竟独占了足足一半的火力。
她更是一头雾水,道:“我走江湖才没多久,哪里来的仇家……”
荀谦若思忖道:“若联系近来之事,会不会又与拘魂帮有关?”
“我有哪里得罪拘魂帮了吗?”林安心中一片茫然,“虽说咱们的确在查拘魂帮,可你们不也一样?”
莫舒念提醒道:“你们可曾查看黑衣人的真容?”
“战斗结束后我一一看过,都是生面孔。”荀谦若说完一句,神色又凝重了几分,“那些人出手狠厉,尽是杀招,若非叶兄以死志相敌,恐怕性命休矣。
这股势力能随意出动十个这样的高手,背后更不知还有多少人。”
林安原本还在苦思冥想,自己的仇恨值为何在一行四人中一骑绝尘,忽听荀谦若说到“以死志相敌”,心中不由一震。
俗话说,光脚不怕穿鞋的。然而叶饮辰坐拥一方国土,却在这场血战中成了更豁出去的一方……
便在此时,方才开门的两个小童端着瓶瓶罐罐和剪刀纱布走了进来。
谢阳连忙扯过一张矮桌放到床边,招呼道:“松儿,竹儿,将伤药放在这里。”
而后又搬来一把椅子,对几人道:“叶大哥算是交好运了,我师姐可是江湖上有名的医者,尤其擅长刀剑外伤,远近一带若是有人受了重伤,第一个都会送到这里来。”
林安再次肃然起敬,诚恳道:“那便有劳莫姑娘了,他手上的伤是抓剑时硬生生被剑刃割伤的,伤口很深,还请您看看是否伤及筋骨。”
莫舒念微微颔首,走到床边,在谢阳摆好的椅子上坐下,素手伸出,去解叶饮辰手上缠着的布条。
叶饮辰却忽然抬手一阻,道:“慢着。”
“怎么了?”林安忙问。
叶饮辰没看林安,露出一个从未有过的斯文笑容,道:“多谢莫姑娘医者仁心,然男女授受不亲,还是不敢有劳姑娘了。”
莫舒念一愣,江湖人从不讲究男女大妨,显然还从未有人因这种理由拒绝她的医治。
林安也觉莫名其妙,压低声道:“你只有一只手,怎么上药?”
叶饮辰这才转向林安,目光落定,眼中的意味不言自明。
莫舒念若有所悟,随即起身道:“那便不打扰了,倘若需要什么,随时找谢阳师弟便是。”
叶饮辰又看向谢阳,谢阳莫名一凛,连忙招呼两个童子,跟着师姐鱼贯而出。荀谦若走在最后,叹息一声,顺手关上了门。
房内骤然安静下来,林安气得跺脚,低声吼道:“叶饮辰,你到底又在胡闹什么?那可是有名的外伤医者,你的伤需要她!”
“我的伤,我心里有数。”叶饮辰惨白着一张脸,却是好整以暇地靠在床上,不紧不慢道,“而且不都说了,男女授受不亲。”
“你什么时候开始讲究这个了啊!”林安怒。
“今天开始。”
林安被他明显的胡扯气得火冒三丈,吼出一句:“那我不也是女的吗!”
“你自然不同。”
林安气急,偏又无暇计较,知道他伤势不能再拖延,哪里还能继续东拉西扯地争执,只好认命般地在床边坐下,咬牙道:“可我真的不会弄啊!”
“我教你。”
“你真的有病!”
在叶饮辰不厌其烦的教导下,林安终于给他右手掌的伤口上药包扎,做完后仍不放心,抬眼盯着他,语气带着焦躁:“这样就可以了吗?真没伤到筋骨?”
“如此也就行了。”叶饮辰含糊道,“喂我喝口水。”
林安倒来一杯温水,送到叶饮辰唇边,没好气道:“活该,现成的名医不要,非要口干舌燥来教我。”
叶饮辰将水一饮而尽,重重喘息几声,才勾唇一笑:“比起治伤,我更喜欢看你一面关心我,一面又气得跳脚的模样。”
林安终于再忍不住,将水杯“啪”地拍在桌上,蹙眉叱道:“叶饮辰!为什么你对自己的伤一点都不上心,你能不能认真一点?”
叶饮辰沉默片刻,缓缓伸出手,扯开早已处处浸血的白色中衣,让整个上身瞬间暴露在林安面前。
林安一惊,一眼便见他左肩皮开肉绽,血迹淋漓。
然而更加令人触目惊心的是,他的胸膛、腹部,直到腰际,遍布数不清的伤痕。右胸一道狰狞的剑伤横斜而下,还有右肩、左腹、肋骨下……旧伤新伤交错重叠。
甚至在今天新挨的刀口之下,还隐隐可见从前的疤痕。这些伤一看便知年月已久,却在他身上烙下了永远无法抹去的痕迹。
林安怔在原地,在巨大的震惊下一时失语。
叶饮辰轻笑一声,指向自己右胸那道最狰狞的剑痕,淡淡开口:“这道伤,是我那狼子野心的叔父刺的。
这些鞭痕,是地牢中的拷打。
这个,是后来夜都的三日血战。
还有这里,是再后来的一次暗杀……
后背大概还有一些,我就记不清了。”
林安仍旧没有说话,只重新在床边坐了下来。
“看起来……很可怕吧?”叶饮辰问,他的语气随意,仿佛在说旁人的事,唯有手指在膝上轻轻蜷起。
林安摇了摇头:“我说过,无论你经历过什么,做过什么,我都不会怕你的。”
“还好你也记得。”叶饮辰又笑了。
林安拿纱布沾湿药酒,继续为他清理肩上的刀伤,她的手很稳,声音也很平静:“都说年轻的夜君杀伐果断,短短几年便以雷霆手段震慑住夜国朝堂,原来在这背后,便是这样的一身伤痕。”
她专注看着他骇人的伤口,目光坦然,却带着一丝近乎赞叹的光芒,“你真的,很了不起。”
叶饮辰若无其事的惯常笑容,倏然凝固在脸上。
他以为林安也许会惊骇,会同情,或者——在最美好的想象中,会替他心疼。他想,若这一身狰狞,能博取她一瞬心软,一点怜悯,也算不枉。
可他却从没想过,她会用这样欣赏甚至是钦佩的言语,将他这满身丑陋伤疤,当成耀眼的勋章。
他的笑意再也维持不住,只剩下沉默的怔忡,与焕然一新的震动。
“可是,不论受过多少伤,也不能假装不怕疼啊。”林安又道。
叶饮辰愣愣地,仿佛配合一般,“嘶”地喊了声“疼”。
林安嗤笑一声:“现在喊疼也晚了,莫姑娘被你请走,只能是我这个外行来收拾了。”
叶饮辰又沉默片刻,才低声道:“今日的伤,与从前那些都不相同。”
林安动作一顿,点了下头:“今日这几道伤,是我欠你的。”
叶饮辰想了想,道:“后背那一刀倒是没错,其他的就算了。”
“这又为何?”
“谁叫你不肯让我留在你房里过夜。”叶饮辰说得理直气壮,“若不是要从隔壁赶去找你,我也不会将后背暴露给敌人。”
林安忍不住剜他一眼:“还没跟你算账,偏在睡前吓我一通,害得我一夜没合眼。”
话到末了,又忽然想起夜里第一击的惊险,任命般地叹了口气:“算了,也多亏我没合眼,才能滚过第一道攻击,否则也没命被你救了。”
叶饮辰眼眸一亮,得意笑道:“原来我救了你两次。”
“转过身去。”林安已经又将他肩上的伤包好,准备换下一处。
叶饮辰配合地换了个姿势,道:“你可知我拿起剑的时候,在想什么吗?”
“什么?”林安手上不停。她自然记得叶饮辰从地上挑起剑来的情景,就为了拿这把剑,肩头才硬生生挨了一刀。
“我在想,从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一刻,我就在骗你,没想到骗着骗着,倒要把自己赔进去了。”叶饮辰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几分无奈的叹息。
林安一怔,沉默良久。
寂静的房中,她忽然开口:“待你的伤养好,便回夜国吧,好好做你的一国之君。”
叶饮辰面色微顿,反问:“那你呢?”
“我……”林安低喃一声,却摇了摇头,“我便不去了。”
叶饮辰眸光更深,盯住了她的眼睛:“上次你说,待此事了结,去走一遭也无妨。”
林安垂眸:“你如今受伤,需要回去静养。”
叶饮辰却并未放过她的回避,目光灼灼,缓缓开口:“是因为我今夜舍命护你,让你发觉我对你……或许过于认真了?你怕我再这样下去,会越陷越深,当真将自己赔进去?”
“你——”林安猛地抬眸,眼中闪过惊异。
叶饮辰轻笑一声:“我是成年人,我会如何,不劳你费心。”
他顿了顿,似笑非笑,“还是说,你其实更怕,再这样下去,你迟早会变心……爱上我?”
林安手一抖,不禁吼道:“你、你厚颜无耻,我才不会爱上你!”
“哈哈哈……”叶饮辰仰头大笑几声,方才那一瞬间的微妙,似乎便在这笑声中消弭于无形。
林安实在不知该如何接话,若再赶他走,反倒成了自己心虚有鬼一般,左右气不过,只得抬手拍他一巴掌:“别笑了!当心伤口又要裂开!”
叶饮辰这才收声,敛去眼底那一抹暗色,语气又恢复了平日的漫不经心:“裂开怕什么,你再包上就是了。”
林安无奈摇了摇头,索性不再理他。
待后背的伤处理完,她才擦了擦汗,长舒口气道:“感觉好些了么?别处可还有伤?”
叶饮辰已经转过身来,随手披上谢阳派童子送来的干净中衣,想了想道:“腿上可能还有一些小伤,我自己处理就行了。”
林安一愣,本想说自己一并弄好便是,却忽然醒悟,这得要他褪下裤子,连忙住了口。
叶饮辰只笑了笑,自然道:“你一夜未合眼,天都快亮了,快去休息吧。”
林安点头,将瓶瓶罐罐收拾整齐,又将水壶水杯摆到床边,叮嘱道:“你那疗伤圣药记得再吃一颗,如果还有哪里不舒服,一定要叫人,我就在隔壁。”
“放心吧。”叶饮辰语气轻松。
一夜的惊吓、颠簸与担心之后,林安此时才稍稍缓了口气,转身离去,身后却又响起一声:“等等。”
“怎么了?”林安回头。
叶饮辰撑起身子,神情有些严肃:“夜里这场袭击,主要目标是你,虽然我们还不知道其中缘由,但你一定要记住,千万不可以独自离开这里。”
“我明白。”林安应了一声。
这一觉,林安并没睡很久,许是心中有所记挂,醒来时还在上午,窗外的阳光刚刚映入屋内。
她揉了揉眼睛,准备再去叶饮辰那里看看,房门却在此时被敲响。
林安顺手开门,是荀谦若。
“林姑娘,打扰了。”荀谦若总是这样客客气气,“叶兄可好些了?”
“他应该还在休息。”林安顿了顿,向荀谦若深深一揖,诚恳而郑重,“昨夜多亏荀先生出手相助,否则我和他只怕都要命丧当场,多谢了。”
荀谦若侧身避开这一揖,抱拳道:“林姑娘言重了。荀某来找林姑娘,也是想谈谈最近这一连串事件。”
林安忙问:“荀先生有何见解?”
“荀某反复思量,姑娘既然在江湖中没有仇家,那么昨夜之事只能是与拘魂帮有关,而姑娘之所以成为我们四人中的首要目标,也许是你掌握了我们都没有的线索,甚至是,连你自己都没意识到的重要细节。”
“我自己都没意识到……”林安喃喃道,“那拘魂帮又是如何知晓的呢?”
“那日,你,我,叶兄,还有萧兄夫妇,一同发现了严九昭的清白书,那时林姑娘曾说,此事最好只有我们五人知晓,回去后不要提起。
荀某猜想,那时姑娘便开始怀疑,三一庄内有拘魂帮的眼线。”
林安点了点头,道:“荀先生的意思是,我掌握着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线索’,这一点也是那个眼线通知拘魂帮的。”
“很有这种可能,所以我想请林姑娘好好想一想,在三一庄那几日,都见过什么,听过什么,也许其中,就藏着真正的关窍。”
“我知道了,我会仔细回忆。”林安深吸口气,点了点头。
“还有一个问题。”荀谦若又道,“昨日我们离开严九昭居所后,才临时决定前往御水天居。又是在傍晚日落时分,才临时决定在途径的小城落脚。
不管那些黑衣人是不是来自拘魂帮,他们究竟是如何知晓我们行踪的?”
林安倒吸一口凉气,从昨夜到现在,她还未及如荀谦若这般静下心来思考,此时听他一说,直感到阵阵寒意。
荀谦若在反追踪这方面很有经验,昨日自己一行四人赶了上百里路,若是有人一路跟踪,荀谦若不可能毫无觉察,那么最大的可能性,似乎就指向了最可怕的一个——有内鬼。
可是,一共只有四人,再排除自己与叶饮辰,就只能是……
荀谦若见林安神色变幻,知她想到了许多,便缓声一笑,道:“其实,昨日的确有一人,一直跟着我们。”
“谁?”
“柴玉虎。”
“什么?难道那些人是她……”
荀谦若即刻摆了摆手,道:“其实,昨夜还要多谢柴总镖头。荀某自认武功不差,却有一个极大的弱点——一旦熟睡,便极难惊醒,所幸知道的人并不多。
昨夜黑衣人发动第一击时,若非有人暗中使镖替我挡开一下,我已在梦中化作鬼魂了。
惊醒后,我看到了藏在门后一闪而过的身形,正是柴玉虎。她只出了那一招,见我醒来便即离去了。我忙着解决房中的黑衣人,便没顾上拦她。”
林安没想到还有如此经过,大为意外,良久才道:“如此说来,她与那些黑衣人并非同伙,她一路跟随,恐怕还是为了那本刀谱。也许她想趁夜从你这里偷走刀谱,却意外遇见这场夜袭,顺手救了你一招。”
荀谦若点了点头。
林安若有所思,唯一一个跟踪的人是柴玉虎,这样一来问题便又回到了……
她想说出“内鬼”二字,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眼前的荀谦若,是归去堂的重要人物,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手持“归心令”的缘故,他对自己格外信任,连不为人知的弱点也毫无保留地告诉自己,自己又怎能轻易怀疑他?
而谢阳,虽然仅仅相识数日,林安却觉得这个年轻人心思简单纯粹,一心扑在御水天居的新闻事业上,单纯得甚至有些迂腐。
而且,叶饮辰受伤后,他也一直忙前忙后地张罗安排,的确是真心对待朋友的样子。
这样两个人,她不愿去怀疑任何一个——
第128章
荀谦若看出了林安的为难, 平和道:“荀某与林姑娘说这些,并不想引发猜疑,只是想再叮嘱一句, 林姑娘一定要多加小心。”
“多谢荀先生。”林安诚恳道。
荀谦若叹了口气:“最近实在发生了太多事, 祝子彦的失踪, 施元赫的死,拘魂帮的眼线,涌现杀机的黑衣人,还有柴总镖头对那本刀谱的执着……虽然她看起来并无恶意,却还是让人疑惑不解。”
林安想了想,道:“关于柴总镖头……既然她一直跟着我们,显然对刀谱并未死心,想要她再次现身,其实不难。”
荀谦若若有所思, 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林安又道:“对了, 谢阳呢?他不是一直想让我与他师姐聊聊, 怎么竟没来找我?”
荀谦若笑了笑,道:“他一早便去了御水天居的资料阁,说既然决心对拘魂帮调查到底,便应将所有相关信息重新查阅一遍。”
林安失笑, 这倒的确像是谢阳会做的事。
两人站在门口说了许久, 荀谦若适时道:“那么荀某先行告辞,不打扰林姑娘了。”
“荀先生——”林安唤了一声,“那个关于睡觉的弱点, 我会替先生保守秘密的。”
荀谦若会心一笑,抱拳离去。
林安将思绪稍微收拢,却并未回屋, 而是转身关上自己的房门,径直来到隔壁叶饮辰的门外。
她趴在门上听了听,里面并无动静,不知他是不是还在休息。
林安仍有些不放心,又将房门轻轻推开一道细缝,果然见到叶饮辰侧身躺在床上,长发半散,双目微阖,嘴唇仍旧没有血色。
林安正犹豫是进去查看还是默默退走,床上忽然传来低沉却清醒的一声:“进来吧,我醒了。”
林安一怔,随即走进房间,道:“是我吵醒你了?”
叶饮辰睁开双眼,撑着身子坐起,道:“我向来浅眠,不怪你。”
“又吃过药了吗,为何脸色还是这样差?”林安看着他,忧心忡忡,“不会是我包扎得不好,伤口又开了吧……对了,什么时候换药?”
“明日再换,你就别胡思乱想了。”叶饮辰笑着拍拍床边,“过来坐,我还有正事要说。”
“什么?”
“昨夜那些黑衣人,显然清楚我们的行踪……”
林安只听了一句,便开口接道:“方才荀先生来找我,也说了这件事。”
接着,她将自己与荀谦若的对话大致讲了一遍。
叶饮辰认真听完,眸色深沉,缓缓道:“虽然他说不想引发猜疑,可我还是想告诉你,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
“你是指谁?”
“我不是指任何一个人,我是指所有人。”
“你也是人。”
“不包括我。”
林安失笑摇头,又思忖道:“荀先生让我想想,在三一庄都见过什么,听过什么,可我真的想不出有哪里不对劲……”
叶饮辰眉心微蹙,沉思不语。
便在此时,房门被轻轻叩响。
林安起身开门,见谢阳站在门口,便笑迎道:“是你啊,还未多谢你安排住处,准备伤药和衣物,真是帮大忙了。”
谢阳忙摆了摆手,道:“这些都是举手之劳。方才我去敲姑娘房门,却无人应,我才来这里试试,希望没有打扰叶大哥休息。”
“没事,他刚睡醒。”林安做出一个请的手势,“进来说吧。”
谢阳跟着林安进屋,先是礼数周全地问候叶饮辰几句,才道:“三品城那边传来了关于拘魂帮的消息,我想两位或许也想知道,所以前来告知。”
林安来了精神,立即道:“当然,是什么消息?”
“你们可能不知道,三品城有一间鸽舍,是拘魂帮收纳新人所用……”
林安与叶饮辰对视一眼,此事早已从萧沐晖口中听过,两人却不点破,只静静听谢阳侃侃而谈,将关于鸽舍之事又仔细讲了一遍。
谢阳本就有话痨潜质,絮絮讲完已是口干舌燥,喝了口茶才接着道:“就是这间鸽舍,今日一早被人给端了。”
林安一惊,连忙追问:“什么人做的?端了又是什么意思?”
“就是……强行破开屋门,将里面拆了个稀巴烂,然后一把火烧了……”
谢阳用一种难以置信的语气描述着,继而又用更加始料未及的语气说:“而做出这些的人,是沈庄主……”
话音落下,房中陷入一片沉默。
少顷,叶饮辰率先爆发出一阵大笑,连连拍着床道:“我就说嘛,早应将鸽舍的事告诉沈玉天,还真让我给说中了!哈哈哈……”
林安轻杵他一拳,没好气道:“你这样笑,伤口又要裂开了!”
“好、好,我不笑……”叶饮辰强自憋笑,忍得很辛苦。
林安自然还记得,他们初闻鸽舍之时,叶饮辰便开过这个玩笑,暗讽沈玉天行事简单粗暴。没想到一句戏言竟成了真,难免令人莞尔,可叶饮辰未免也笑得太夸张了些。
谢阳自然不知这些,一脸茫然道:“叶大哥……在说什么?”
林安无奈解释:“不用管他,你继续说。”
“噢,其实后面也没什么了,这事今早才发生,我也是刚刚收到消息,还不知拘魂帮是否会做出回应。”
林安赞叹道:“今早才发生,这么快就传回消息,你们办事效率可真高。”
“三品城离这里并不远,只隔了两座城而已。”谢阳赧然笑笑,又担忧道,“沈庄主这样做,实在太冒险了,敌人在暗他在明,可别出什么事才好啊。”
林安轻叹口气,从最初在醉易阁那一番宣战便可以看出,沈玉天的行事风格就是如此,想来也是艺高人胆大吧。
叶饮辰却笑道:“也许他能单挑整个拘魂帮,咱们也就省事了。”
“那样就最好了。”谢阳双手合十,许了个愿。
林安:……
这人居然连反讽都听不出。林安无语,转开话题,问:“听荀先生说,你一早便去了资料阁,可有什么新发现?”
谢阳想了想,道:“我也不知算不算发现,只是着重翻阅了有关那几个死者的江湖传言。细数起来,我们去过严九昭的居所,见过施元赫本人,也见过司徒舜扬的师弟祝子彦,对这三名死者都已有相应的了解,资料阁也没有更多信息了。
至于盛薛亦,他的罪名是医死人,我找到了具体事件的传闻。”
“他真的医死过人?”林安一惊,脑中迅速将五名死者的罪名一一掠过:
严九昭——偷盗武学——八成是假;
盛薛亦——医死人——未知;
逢漆——丢弃亲侄见死不救——未知;
司徒舜扬——抛弃未婚妻致人自尽——已推翻;
施元赫——猥琐好色强欺民女——本人未反驳,应当是真。
五个死者中,已有两条罪名不成立,在林安眼中,拘魂帮已经不可能是所谓“罚罪”的“正义”组织,因此,对于尚未查证的盛薛亦与逢漆的罪名,林安持着强烈的怀疑态度。
谢阳却点了点头,道:“据传闻,有人患了严重的头痛症,四处求医无果,痛不欲生。最终盛薛亦自称可以医治,却是要切开头颅!
他向来离经叛道,所有人都觉得他是疯了,病患却在绝望之下同意了他的诊治,结果可想而知……唉,头颅切开后,病患不久便死去了。”
“切开头颅?”林安喃喃道。
她自然是想起了神医华佗的故事,那么盛薛亦呢?到底是疯癫胡来,还是偶然失手,还是患者实在已入膏肓,才无力回天?
谢阳一脸反胃的神情,强忍着道:“据说盛薛亦医病常常如此,不是切开这里,就是划开那里,能从他手中活下来的人真是命大,我看他恐怕不只医死过一个人才对。”
林安思忖道:“你所说这种将人体切开的医术是真实存在的,在某些条件下也是可行的,并非全无道理,只是难度很高,也只有神医圣手才能做到。
至于盛薛亦,大概还是有些真本事的,祝子彦曾说,司徒舜扬幼时生过重病,险些夭折,就是盛薛亦将他医好的。”
“也许只是碰巧走运吧。”谢阳不以为然。
林安不置可否,转而问:“那么逢漆呢?他是我们了解最少的了。”
谢阳遗憾地摇了摇头:“很可惜,他实在是个小人物。被拘魂鬼杀害,就是他最出名的时候了。所以有关他的信息,就只有传闻中那条罪名。”
林安愈加不解:“那就真是奇怪了,这样一个无名小卒,到底是如何引起拘魂帮注意的?”
谢阳摊了摊手,无奈道:“师姐常常说,我这脑袋虽然过目不忘,却不会转弯。查查资料记记事倒还可以,要让我想问题,我可就想不出了。”
叶饮辰忽道:“说起来,有个忙或许真的只有你能帮。”
谢阳忙道:“叶大哥请说。”
“我们想知道,关于严九昭偷盗刀法的传言,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御水天居都是从江湖上汇集消息,也许能顺藤摸瓜,找到传言的源头。”
林安自是了然,自己曾猜测严九昭的谣言是拘魂帮为了捏造“罪名”而散布。来御水天居,原本就是为了打听此事。
谢阳略一回忆,道:“这个……好像还真没什么印象,我回头去问问师姐,若能寻得任何蛛丝马迹,我再来找叶大哥。”
林安道:“你来找我便是,他伤得不轻,还应多休息为好。”
谢阳点了点头,告辞离去。
这一日无惊无险地过去。
夜深人静时,林安却并未就寝,而是换上一身深色衣衫,悄无声息地推门而出,轻手轻脚穿过回廊,径直来到对面一排客房,敲响了荀谦若的房门。
门应声而开。荀谦若鬓发整齐,衣衫如常,显然早有准备。
他见林安前来,丝毫不意外,只低声问道:“林姑娘独自一人?”
“他还需静养,只能劳烦荀先生了。”
荀谦若微一点头,抱拳道:“那么,荀某得罪了。”
言罢,他已伸手搭上林安肩头,身形一展,二人瞬息掠上半空。
两人在御水天居大片屋脊上一路腾跃,林安也得以自高处俯瞰此地。
昨夜来时是在马车之中,又因叶饮辰身负重伤,根本无暇留意周遭。直到此时才知,原来御水天居正如其名,乃是依湖而建。
园中水木相依,亭台楼阁点缀其间,草木与假山相映成趣,回廊与曲径连绵其中。虽在夜色下看不真切,却自有一番清幽之致。
与其说是江湖帮派的总舵,倒更像仙人隐者所住的世外桃源,让人心生向往。
荀谦若疾行不停,不过片刻,便携林安掠出高墙,落在不远处一片开阔的湖畔草地,这才收住身形。
脚下绿草如茵,身畔波光粼粼,湖岸不远处,修长挺拔的银杏林迎风而立,飒飒作响。
林安却无心欣赏,沉声问道:“我们这样,真能等到她吗?”
“这本是林姑娘的主意,何必自疑?”荀谦若笑了笑,“而且,她已经来了。”
林安一惊,却不怀疑荀谦若的判断,扬声道:“柴总镖头,请相信我们,现身一叙。”
四野寂然,只有风声拂过。
荀谦若从怀中取出《九昭刀法》,半举于身前,好似是在用生肉吸引鹰隼。
他微微俯首,低声对林安道:“倘若叶兄在此,想必会说,‘你再不出来,我便毁去这本刀谱。’”
林安一愣,旋即忍俊不禁——这种很不和谐但却高效的手段,的确是叶饮辰的风格。只是她没想到,荀谦若这种稳重之人,居然也会开别人玩笑。
身侧传来极轻的脚步声,与此同时,一道人声响起:“你们拿诱饵戏弄我?难道以为老娘是狗,刀谱是肉骨头?”
果然来了!林安精神一震,连忙上前几步,道:“柴总镖头千万不要见怪,我们绝无戏弄之意,只是想和你好好谈谈,不得已才有此计。”
“还未谢过柴总镖头昨夜救命之恩。”荀谦若跟着道,“荀某此前还曾怀疑柴总镖头的居心,在此也表示歉意。”
柴玉虎轻哼一声,道:“除了给我刀谱,其他没什么好谈的。”
林安道:“柴总镖头要这刀谱,一定是有苦衷。昨日在严九昭的山谷,我注意到柴总镖头离开前,看了谢阳一眼。他是御水天居的人,一件事若是告诉了他,就意味着整个江湖都有可能知晓。
柴总镖头若有难言之隐,自然会回避于他。所以我斗胆猜测,倘若谢阳不在,也许柴总镖头会愿意吐露隐情。”
这便是林安今夜在此一试的原因。她已经猜对了第一步,柴玉虎果然仍未放弃刀谱,仍然暗中跟着他们。
接下来便是第二步,御水天居的人不在,眼前只有两人,柴玉虎是否能够放下顾忌?
荀谦若道:“荀某答应过严九昭那位朋友,绝不私吞刀谱,但倘若柴总镖头有重要用途,荀某愿意出面作保,将刀谱借与柴总镖头。
不论其中有何曲折,荀某与林姑娘都会守口如瓶。”
林安见柴玉虎若有所思,似乎犹在迟疑,便又接道:“柴总镖头若不信我,也可相信归去堂的信义,我可以回避……”
“不必了。”柴玉虎忽然开口。
林安与荀谦若都静静等待,不知她会继续说下去,还是转身就走。
所幸,柴玉虎选择了前者。
“先父五十年前创立玉虎镖局,时至今日,已名满江湖。人人皆知,玉虎镖局五十年来从未丢过一趟镖,可只有我爹知道,曾有一次例外。”
柴玉虎神情肃然,缓缓道来。
“大约二十年前,有位神秘客人在江湖上搜罗了数十本武学,包括各类剑谱、刀谱、枪谱,都是类似《九昭刀法》这般,并不高深,却种类繁杂。
这位客人找到我们玉虎镖局,将这些武学书谱,以及一批各式兵器,一并委托给我们押运,目的地是景熙城外。”
景都?林安微感诧异,对这位神秘客人产生了一丝好奇。
柴玉虎接着道:“这趟镖报酬丰厚,先父极为重视,自然是亲自押送。原本一如往常,平安无事,可半路经过一片高地时,队伍遭遇了十年一见的大风沙。
当时人仰马翻,镖箱也都被掀翻在地,先父带着所有镖师在风沙中竭力挽救,终于保住了几大箱货物,然而事后清点发现,少了一本刀谱。”
荀谦若若有所思道:“这本刀谱,便是《九昭刀法》?”
“不错。先父带人在那一带搜寻许久,却是无果,不知是被埋入土石之下,还是被大风吹下了山崖。
后来抵达景熙城时,先父本已准备接受雇主的责难,并且加倍赔偿,谁知那人竟毫不在意,痛快地接收了镖物,完成了这单生意。
可是,先父一生诚实坦荡,玉虎镖局‘万无一失’的名声虽然得以保全,此事却成了先父的心结。
直至去年临终之际,先父才将此事告知于我。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仍然念叨着这本《九昭刀法》……”
柴玉虎轻轻闭上眼睛,掩去眸中的忧伤与孤寂。
林安终于了然,叹息道:“所以,当你听闻江湖中新起的拘魂帮,杀死了一个名叫‘严九昭’的人,还是以‘偷盗刀法’为罪名,自然就想到了《九昭刀法》。”
“正是。”柴玉虎点头,“虽然这也许只是巧合,但我不能放过,因为这是先父一生唯一的遗憾,是他至死没有放下的执念。”
荀谦若也恍然道:“原来你关注拘魂帮,调查严九昭,都是为了这个。”
“昨日一早,我离开三一庄后,便按照谢阳所说的方位,前往严九昭居所,没想到我刚找到那里,你们也随后赶到。
我便藏于林中暗暗盯着,更没想到,那个瘸腿老人竟然拿出了《九昭刀法》——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严九昭与何人有何恩怨我统统不管,但既然让我找到了刀谱,我就一定要将它带回去,烧在先父灵前,了结他老人家的遗愿。”
荀谦若略一思忖,为难道:“依柴总镖头所言,这本刀谱是一位客人从江湖上收来的,也许原主人就是严九昭呢?”
柴玉虎瞬间变了脸色,柳眉倒竖,娇声叱道:“这么说,荀先生是不愿交出刀谱了?”
眼看她又要动手抢夺,林安连忙道:“两位先听我一言!”
二人都看向林安。
林安理了理思绪,接着道:“倘若我没猜错的话,当年玉虎镖局在风沙中失落的刀谱,后来正是被严九昭捡到了。敢问柴总镖头,刀谱丢失之处,距离昨天那片山谷有多远?”
柴玉虎一愣,恍然惊觉:“那片山谷,就在先父遭遇风沙的高地之下。”
“那就更不会错了。”林安道,“面对偷盗武学的传言,严九昭坚称是自己捡来的,所有人都当做戏言,却没想到真会有这样的巧合。
被镖局押运的一本刀谱,在风沙中被吹下了山谷。不知历经多久,严九昭竟机缘巧合在谷底捡到了这本刀谱。
连瘸腿老人也不明白,他为何要将刀谱埋在树下,也许,那正是他最初捡到刀谱的地方。”
柴玉虎神色微动,喃喃道:“天下间,真会有如此巧合?”
林安暗暗叹了口气,没有说出自己心底更为巧合的猜测。
昨日几人初入山谷时便觉奇怪,那样荒僻的谷底,连刻意寻觅都很难找到,怎会有人前往,甚至久居?
仔细想来,刀谱埋藏的位置是在谷底尽头,崖壁之前。这样一个刁钻的位置,最有可能到达的方式,并不是穿越整个崎岖山谷,而是……从上方跳崖而下。
也许,当年的严九昭身无长物,藉藉无名,失意之下一时冲动,跳崖自绝。
谁知他不但没有死,还在谷底捡到一本刀谱。这本刀谱虽然不是什么高深武学,却给了他行走江湖的希望。
他学习了刀谱上的武功,却不敢据为己有,而是将其埋在原地,自己则在旁边的林中驻守下来。
他不知这是哪位前辈留下的,便立下一面空牌位,日日供奉,并将自己的名字也改为“九昭”,以感念再生之恩。
这一切,便正如他在清白书中所写——“天公所赐,曲折巧合”。
也许正是这样的经历,让他相信天无绝人之路,他才会固执地出手,救下那位同样轻生的瘸腿老人。
只可惜,这样一个人,最终还是在绝望中留下了“唯有一死,以证清白”的绝笔。
林安胸口阵阵发闷,暗暗决定,待拘魂帮的事解决后,一定要在江湖上为严九昭澄清清白——
第129章
林安思绪万千, 终于将有关这本刀谱的前因后果串联了起来,只是这毕竟都是自己的猜测,便没有多说。
荀谦若此时道:“林姑娘所言有理, 想必事情便是如此。”
柴玉虎道:“那你肯将刀谱给我了?”
荀谦若沉吟道:“既然刀谱是玉虎镖局所失, 物归原主倒也应当。只是, 荀某毕竟答应了那位老人……这样吧,明日一早,荀某便与柴总镖头再度前往山谷,向老人说清原委,我想他也会同意归还。”
柴玉虎思量片刻,终于点了点头,抱拳道:“荀先生果然是重诺之人,相信明日也不会失约。”
三人就此分别。待荀谦若带着林安原路返回,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
林安略带疲惫回到客房, 一推门便吓了一跳——自己房间正中央, 赫然端坐着一个人。
“叶饮辰?”林安退出门, 四下瞅了一眼,确认自己并未走错房间。
叶饮辰的脸色不再那么苍白,却变得很黑,沉声道:“半夜, 你去哪了?”
林安信步走进房中坐下, 将今夜之事大致讲了一遍,末了道:“我是和荀先生一起去的,并非单独出门, 可不算言而无信啊。”
叶饮辰面色依旧阴沉,声音也压着怒意:“今日我刚说过,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一个人, 你为何不叫我一起?”
林安随口道:“荀先生是归去堂的人——”
话音未落,已被叶饮辰截断:“归去堂又如何?你就那么信任归去堂?”
林安一怔,反问道:“你这是怎么了?似乎不喜欢归去堂?”
叶饮辰神色一僵,目光微闪,旋即别过脸去,不再言语。
“你对沈玉天有成见,对荀谦若有成见,对整个归去堂都有成见。”林安掰着指头数着,半开玩笑道,“我说国君大王,你的脾性是不是太难伺候了?”
叶饮辰抿紧唇角,自是无法解释,只转而沉声道:“方才起夜,路过时发现你不在,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林安叹了口气,从袖中摸出一样东西,道:“喏,给你的。”
叶饮辰转回头,只见她指间捏着一片青翠的银杏叶,微微一愣:“什么意思?”
林安嬉皮笑脸:“方才在湖边,有一片很美的银杏林。我就知道你会气我不叫你,特意在树下捡来送你的,怎么样,消消气吧,生气对伤势不好。”
叶饮辰眼中亮起一丝笑意,却又立马拉下脸,道:“这么一片捡来的树叶,就想把我打发了?”
说着,手却已经伸出,将银杏叶接过。
林安眼看此人嘴硬,也不拆穿,接着道:“银杏在楚朝可不比夜国,极少见呢。”
叶饮辰轻哼一声,道:“这次就算了,不过,过些天再给我送礼,可不能再送捡来的了。”
林安一愣,纳闷道:“我为何还要给你送礼?”
“我的生辰快到了。”叶饮辰道,“就在下个月,七月初七。”
林安的笑容缓缓凝固在脸上。
七月初七,在她心中一直是个特殊的日子——当初计划表白时,她曾问过陌以新的生日,正是这一天——
“我的生辰是在七月初七,七夕又叫女儿节,小时候,我总觉得在这一天过生辰没有男子气概,所以从来不愿过,后来也就成习惯了。”
曾经不经意的话语仿佛印在林安脑海,熟悉的声调更是隔着时光传来,让她心头泛起一阵酸楚。
那时的自己,一心期待着表明心意的时刻,却从未想过,等待自己的会是毫不犹豫的拒绝。更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当七夕这天到来时,自己和陌以新会是天各一方。
叶饮辰见林安忽而怔怔出神,奇怪道:“怎么了?不过是恰好生在七夕而已,至于如此意外吗?”
林安回过神来,低声道:“没什么。”
“给我的生辰礼,你可要好好想想,不能再像树叶这般敷衍了。”叶饮辰苦口婆心,千叮万嘱。
“嗯,知道了。”林安顺口应下。
叶饮辰满意地点点头,先前的怒气在不知不觉间早已散去,这才回房休息去了。
次日清晨,荀谦若果然前来辞别,即便他马不停蹄地赶路,最早也得到深夜才能再回来了。
林安一早便给叶饮辰换了药,短短不到两日,他的气色已较先前好转不少,这自然也多亏了疗伤圣药的功劳。
午后,林安让他继续在房中静养,自己则离开客房所在的庭院,向御水天居的正院而去。
昨日托谢阳打探消息,到此时还没有回音,自己左右无事,不如再找他问问。
林安原还想着沿途找童子问路,没想到刚出庭院,便遇见了迎面而来的莫舒念。
“莫姑娘。”林安先招呼道。
“林姑娘。”莫舒念回礼,“在下正要去找林姑娘。”
“哦?”林安其实并不意外,谢阳早就想张罗自己与莫舒念畅谈御水天居的发展事宜,莫舒念大概也是被他念叨的,不得不来这一趟了。
莫舒念温雅一笑,道:“谢阳师弟常常说起姑娘的真知灼见,在下也很是佩服,只因姑娘的朋友正在养伤,一直不敢上门叨扰,今日才来拜访,实在失礼。”
林安连道“不敢”,心想谢阳讲礼数这一点,倒挺像他的师姐。
莫舒念又道:“昨日听谢师弟说,林姑娘想打听严九昭偷盗刀法的传言源头?”
林安出门本就是为了此事,忙道:“是啊,莫姑娘可有线索?”
莫舒念轻轻摇头:“很抱歉,我们总舵这里只负责整理、筛选和发布从各地传回的消息,并不知晓具体是哪位帮众从何听来的。
其实,谢阳师弟已经有着总舵资料阁的最高权限,所以,他若查不到的,我也没法帮到姑娘了。”
林安顿觉遗憾,严九昭的罪名已经确定是伪造,原本还想从这里入手找到拘魂帮,可惜这条线索看来是要断了。
难道只能再等下一个十五月圆之夜?如此被拘魂帮牵着鼻子走,实在太过被动。
莫舒念却话锋一转,道:“不过,也许还有一个办法可以试试。”
“什么?”林安又燃起一线希望。
“我还有位师弟,名叫董飘念。我虽暂代师父掌管帮派事务,在业务上却主要负责筛选有价值的信息,用以发布榜单。
而与各地分舵的联系,都是由这位董飘念师弟主管。我想,也许他能想办法为姑娘找到收来那条传言的帮众,从而探明来源。”
林安眼睛一亮,道:“那真是太好了,不知这位董少侠身在何处,该如何找他相助?”
莫舒念笑了笑:“董师弟原本有一半的时间都在这里,只是前些天连日大雨,附近城里的济冀堂塌了一半,董师弟一直在带人修葺,几日未曾回来了。”
“济冀堂?”
莫舒念语气柔和:“姑娘初来乍到自然不知,附近的城镇有不少无家可归的穷苦孩童,我们御水天居便在城中修了一座济冀堂,虽然还是有些简陋,但至少能为孩子们遮风挡雨。”
林安肃然起敬:“贵帮如此行善之举,真是令人感佩。”
莫舒念谦逊地摇了摇头,道:“说起来,今日正是我们每旬布善的日子,待会我便要带帮众一起前去施粥,谢师弟也会同去。
林姑娘若有意,大可以与我们同行,顺便也能去找董师弟,我会向他说明原委,请他相助。”
林安当即应下,跟着莫舒念去寻谢阳,再带上几名帮众和童子,一同出发。
一行人走得不紧不慢,约莫半个时辰后,才看到城门。
谢阳和几个童子落在队伍最后,聊得不亦乐乎。
莫舒念则性情文静,大多无话,走到城门才道:“林姑娘,我们要去的济冀堂在城中最偏的贫民区,那里有不少流民乞丐,还请林姑娘海涵。”
“无妨,莫姑娘不必介怀。”林安友善一笑,又感慨道,“贵帮修建济冀堂,每旬还布善施粥,加起来也是不小的花费吧?”
莫舒念微微一笑,摇头道:“我们御水天居凭借江湖榜单常有一些收入,拿来周济穷人,也是理所应当。”
“榜单收入?”
“是啊,有些人一心扬名立万,想借我们的榜单来走捷径,所以我们御水天居,从来不缺上门送钱之人。”
林安一愣,诧异道:“可我听谢阳说,这是贵帮规矩不允许的啊。施元赫也说他曾想花钱上榜,还是莫姑娘你亲口回绝的!”
莫舒念嫣然一笑,神情自若:“我们回绝施元赫,是因为他人品卑劣,没有资格上榜。可有些人,上或不上都无不可,却愿花钱买榜,我们自然也就收下了。只是这些事,谢阳师弟从未接触过,自然也不知情。”
林安这才明白,不禁哑然失笑。御水天居表面公正无私,实则暗藏权衡,其实倒也无可厚非,至少他们将其中一部分收益用来行善,也算功德一桩。
而见莫舒念对自己如此坦诚,林安又心生一丝好感,接着道:“这些事不告诉谢阳,是怕他转不过弯,难以接受?”
莫舒念苦笑颔首,眼底却溢出几分怜爱:“说来林姑娘莫笑,谢师弟虽已年近二十,却还是像个孩子一般,心思过于单纯,甚至有些刻板迂腐。”
林安想起谢阳初到三一庄时,对沈玉天那番的复读机式的拜见,也不禁莞尔,道:“看得出莫姑娘待他极好,而他也十分敬重你这位师姐。”
莫舒念道:“我虽只大他几岁,却是看着他自小长大的。”
“原来如此。”林安了悟,“今日听莫姑娘说谢阳有资料阁的最高权限,我还意外他在御水天居竟如此地位非凡。”
莫舒念却摇了摇头:“其实他的差使,与最普通的帮众无异,就是在江湖上收集消息而已。之所以给他资料权限,只因他对此真心热爱,我也不愿他过目不忘的才能无用武之地。每次看到他在资料阁如痴如醉地阅览江湖事,我也为他感到开心。
这些年来,除我之外,他其实没有什么朋友,因为御水天居在江湖人看来只是玩物,而谢师弟的虔诚与自豪便显得尤为可笑。其实,林姑娘还是第一个笃定御水天居价值的人。”
莫舒念眉眼轻垂,掩去眸中那一丝道不明的哀愁。
林安宽慰道:“对于谢阳来说,即使不被旁人理解,但能有莫姑娘这样一位师姐,也足够幸运了。”
说话间,路边一间孤零零的店面吸引了林安的注意,她将店名默念一遍,忍不住问道:“莫姑娘可知,这家店如何?”
莫舒念一看便道:“应是这城里最好的一家了,怎么,林姑娘有需要吗?”
林安自然是想起了叶饮辰昨夜提起的生辰。一夜之后,她对礼物已有了清晰的想法。唯一犯难的是,等过两天叶饮辰的伤再好一些,两人又会同行,很难再有机会暗中准备礼物。
没想到今日临时出门,又恰巧路过这样一家店,岂不是难得的机会?
林安略一踌躇,还是道:“我的确要买一样东西,只怕耽误施粥的时间。”
莫舒念见林安神色为难,安慰道:“无妨,只要赶在天黑前回去便是。林姑娘去店里吧,我们就在门口候着。”
“那多谢了!”林安点了下头,随即快步入店。
店中此时正好没有客人,林安向掌柜如此这般一说,末了道:“选材一定要上等,手艺一定要精细。那人见多了奇珍异宝,寻常之物难以入他的眼。”
虽然叶饮辰对一片捡来的树叶也不拒绝,可此物既是生辰礼,又是救命之恩的谢礼,自然要精益求精。
掌柜连连点着头,听到最后却有些为难道:“姑娘的要求,小店可以做到,只是这价格……”
林安盘算起来,自己在缎仙谷破解失踪疑案后,从谷主那里得来一百两银子,还未怎么花,便竖起一根食指,道:“一百两之内,用最好的材料,最好是一百两全部花完。”
掌柜眼睛一亮,连忙道:“好,好,姑娘请先交十两定金,我这就去写下单据,七日后便可来取。”
七日……林安想了想,时间倒来得及。只是今日临时出门,只带了一点散碎银子,只好厚颜道:“掌柜的,我身上并未带足银两,可否通融一二……”
她说着,将身上的碎银取出,全部推到桌上,诚恳道:“我就住在附近的御水天居,绝不会失信,还请掌柜行个方便。”
林安并没抱太大希望,已经做好了带着定金再来一趟的准备,谁知掌柜却一脸敬意道:“原来姑娘是御水天居的人,怎不早说。”
他随手将碎银收起,道:“这些定金也就够了,御水天居常年在城中行善,小店绝不怀疑姑娘的信誉。”
林安大松一口气,虽然掌柜误会自己是御水天居的人,但自己反正也不会违约,就借御水天居的面子一用好了。
生意说定,掌柜将写好的单据交给林安,转身掀起帘子,去了后堂,不知是不是已经着手准备她的订单。
林安也打算离开,可就在转身之际,余光忽地捕捉到一抹异样——靠墙货架下,遮布的一角微微鼓动,一只手正悄然探出,缓缓伸向货架上的抽屉,似乎要将其拉开。
林安惊了一跳,却见这只手并不很大,倒像是孩童的手。
光天化日之下,掌柜就在后堂,门口还有同伴,林安倒也无惧,伸手掀开了货架的遮布。
下面有人!
此人与林安在这一瞬间四目相对,眼睛也和林安一样因惊诧而瞪得溜圆。
他反应极快,几乎同时猛地一拽,将遮布重新拉下,林安甚至没有看清他的面容。
林安一不做二不休,手上用力,再次掀开遮布,牢牢攥在手中,不再给他扯回去的机会,这才看清,藏在此处的竟是一个十岁出头的男孩。
男孩身形瘦小,头面脏污,衣服破破烂烂,黑乎乎的小手中却还捏着一块碎银子。
这个货架上的抽屉,本就是掌柜用来存放货品与碎银的,而男孩就藏在架子底下,被遮布挡得严严实实。
货架背后紧靠着侧墙,林安一眼瞥见墙角上的一个狗洞,瞬间明白过来,压低声叱道:“你在偷钱!”
男孩被揭穿,便也不再遮掩,吐了下舌头,将手中碎银砸向林安,道:“御水天居的人,总爱多管闲事!”
话音未落,转身就往狗洞里钻。
林安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扯住,可男孩劲头出奇地大,像头倔牛似的根本不停。
林安想到那位好心的掌柜,怕已不知被暗中偷走了多少银钱,便也肯不松手,反被他硬生生拖着,竟一同钻出了狗洞。
从侧墙出来,不再是正门那条街道,而是一条僻静小巷。
眼看四下无人,男孩立刻换上一副混不吝的模样,叫嚷道:“还不放手!”
男孩虽然瘦小,腰板却挺得笔直,昂着头,神情倔强。林安盯着他,忽然就想起了在景都右廷狱前,初见林初的情景。
林初,他也是这般大的年纪。倘若没有陌以新的帮扶,他孤身一人走出大牢,会不会也沦落到这般田地?
林安心头微微一软,放缓了语气:“御水天居在城里建了济冀堂,还布善施粥,你为何不去,偏要在别人店里偷东西?”
男孩轻哼一声:“这种店都是有钱人才来,不偷它偷谁?御水天居有什么了不起,我为何要去?”
林安忍耐劝道:“在那里你至少可以吃饱穿暖。”
男孩倔强道:“我才不接受别人的施舍,偷钱也是靠我自己的本事。”
“这是什么歪理?”林安气结,揪着男孩便要一通教育,目光却忽然钉在他的腰间——
男孩的衣衫破旧不堪,腰间却赫然挂着一块玉佩,与他全身的寒酸格格不入。
林安定睛一看,整个人彻底呆住,玉佩上的纹样,竟是“岁流”二字——祝子彦正是岁流剑阁弟子,难道这是他身上的东西!
林安一把抓住玉佩,厉声道:“这是从哪里来的!”
男孩试图将玉佩扯回来,却没能扯动,梗着脖子道:“是我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也是靠我自己的本事!你还我!”
死人……林安心中猛地一凉,急问:“是什么时候的事?”
“关你什么事啊!”男孩不满。
林安深深吸了一口气,放开手中玉佩,俯身与男孩平视,认真道:“小兄弟,我在查一件很重要的事,拜托你把知道的都告诉我,真的多谢你了!”
男孩轻哼一声,道:“这才对嘛,求人就要有求人的态度。我看你不算讨厌,姑且告诉你算了——这是我上个月从城外乱葬岗一具死尸身上扒下来的。
乱葬岗嘛,都是没人要的尸首,我常去那里寻摸,很多死人身上都还有些能换钱的小玩意,这玉佩是我见过最值钱的了,一时都还没舍得卖。
大姐,该不会那死人,是你的相好吧?”
林安没有理会男孩的碎碎念,她只在想,祝子彦本月十五才失踪,玉佩却是男孩上个月扒来的,那便一定不是祝子彦的了。
难道,是他的师兄司徒舜扬?他恰好也正是上个月的死者。
林安凝视男孩,语气郑重:“这枚玉佩,是岁流剑阁大弟子司徒舜扬的遗物,小兄弟可否将它给我,我给你银钱。”
“方才在店里我都听见了,你身上根本没带钱。”男孩嗤笑一声,眼中又闪过一抹狐疑,“司徒舜扬?不是那个被鬼杀了的人吗?不会这么巧吧……”
林安忙问:“什么巧?你也知道拘魂帮?”
“哼,你可别小看我,我知道鬼已经杀了五个人了。我见过死前的逢漆,现在又扒了司徒舜扬的尸体,不是巧是什么?”
“逢漆?你见过逢漆?”林安再次吃惊。
男孩漫不经心道:“是啊,刚不是说了,我常去乱葬岗扒死人碰运气吗?有一次就见到逢漆拖着尸体往那扔。
说起来这家伙也忒不是东西,他走后我去看了,他扔的人和我才一般年岁,都还没死透!后来我还听说,那竟是他的亲侄。他爱财如命,舍不得花钱给侄子治病,真是丧尽天良。”
林安终于了然,原来逢漆丢弃亲侄见死不救的罪名竟然不假,而且竟是将一息尚存的侄子扔进乱葬岗,的确是灭绝人性。
她接着问道:“从他丢弃亲侄,到他被杀害,大概相隔多久?”
男孩想了想道:“也就半个月吧。不过,这中间还有一件天大的怪事!”
“什么怪事?”林安忙问。
“在他扔掉侄子后七日,不知是不是良心难安,他又去了一趟乱葬岗,四处翻找,我猜他可能是想将侄子带回去安葬,结果却是空手而归。后来我也找了,竟也没找到他的侄子。”
“尸体不见了?”林安惊愕——
第130章
“尸体不见了?”林安惊愕, “还是说,那孩子并没死,竟又活过来, 自己离开了?”
男孩小大人似地叹了口气:“当时我也很意外, 毕竟那孩子被扔在那以后, 我还给他喂过一口水,当然也想弄清楚,他到底是不是活过来了。”
林安不由轻柔一笑:“你还是挺善良的。”
男孩轻哼一声:“总之,那之后我每日都会去乱葬岗转转,晚上也睡在那旁边……”
林安倒吸一口气,忍不住道:“你胆子也太大了吧!”
“有什么好怕的?”男孩不屑道,“我想他若是死了变成鬼,不就只有晚上才能出来?我也好问问他,尸体怎么不见了。”
林安无语。
男孩接着道:“不过那个逢漆好像是被吓到了, 每日天不亮就去乱葬岗, 可能是生怕侄子变成厉鬼去找他, 每次还带些瓜果祭品——当然,最后都进了我的肚子。”
“后来呢?逢漆就死了?”
男孩的表情变得神秘起来:“大概过了两三日,又是天还没亮的时候,逢漆又来了。我照样躲在暗处没管他, 却见一个黑衣人, 背着个麻袋到了乱葬岗。
逢漆还以为是鬼,吓了一大跳,一头趴进死人堆里装死。黑衣人没注意到他, 将麻袋往地上一扔,就走了。
而后逢漆爬起来去看麻袋,更是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可他又匆忙爬起, 跟着黑衣人的方向去了。
从此之后,我就没再见过他。到那月十五,便听说他被鬼杀了,可能真是报应吧。”
“黑衣人……”林安眉头紧蹙,低声喃喃,“那麻袋里又会是什么?”
“我后来也去看了。”男孩自得地拍了拍胸脯,又上下打量林安一眼,“不过还是不告诉你了,你会吓死的。”
“是什么?”林安连忙追问。
男孩想了想,压低声音:“就是逢漆侄子的尸体。”
“什么?他真的死了?而且尸体还被人带走过?”林安瞪大眼睛。
男孩撇撇嘴:“才说了一半你就这样了,后面的还要不要听?”
林安连忙稳住心神,道:“没事,你继续说。”
“麻袋里的尸体,已经不再是当初扔来的样子,他……被人剖了心。”
也许是回想起当时探头到麻袋里看见的画面,男孩也少有地打了个寒噤。
林安更是脸色难看,强忍着不适道:“再后来呢?”
男孩神色已恢复如初,摇头道:“原本我也想跟上去看看,但我慢了一步,那两人已经不见踪影,我只好继续睡觉了。”
林安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心绪平复,缓缓道:“我有一种直觉——正是因为那时你没跟上,才保住了一条小命。”
男孩皱眉:“你什么意思?”
林安抓住男孩双肩,语气格外郑重:“你听我说,方才对我说过的这些话,从此不要再对任何人提起,记住了吗?”
男孩仿佛是被林安眼中的严肃稍稍震慑,终于没有再不屑一顾,点了点头。
林安正要再说什么,忽然余光一瞥,只见屋顶之上,悄然现出两个深紫色的身影——那熟悉的颜色,让她一瞬间头皮发麻。
她来不及多想,猛地一压男孩肩膀,低声急促道:“蹲下,钻进去藏好,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
男孩一脸茫然,却已被林安不由分说,连手带脚塞回了方才钻出的狗洞。
林安紧随其后,也欲再钻回去,身后却响起一道沉闷的声音:“拘魂鬼前来索命,林安——休走!”
林安顿时浑身一僵,寒意直窜脊背。
方才听男孩讲完那些事,她已隐隐觉得,逢漆之死一定与那具被剖心的尸体有关。屋顶骤然现身的紫衣人,她还以为是拘魂帮循着蛛丝马迹,追查到了目击男孩的头上。
却没想到,他们的目标竟是自己!
可自己究竟哪里得罪了拘魂帮?
林安无视身后的声音,拔腿就跑,双肩却已被人抓住,一把向后扯去,重重跌坐在地。再抬头时,两个紫衣鬼面人已经稳稳落在自己面前。
林安壮起胆气,大声喝问:“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两人全无回应,其中一人已经从腰间取下长长铁链,寒光闪烁,直直向林安套来。
千钧一发之际,林安索性死马当作活马医,从怀中取出归心令,挡在面前,厉声道:“归心令在此,何人胆敢造次!”
手持铁链的人果然停下了动作,却并非退让,反而仰天大笑起来,笑声阴森而刺耳。
待笑声收敛,他才冷哼一声:“哼,归去堂很了不起吗?你以为我们会放在眼里?”
林安心中猛地一惊——这拘魂帮究竟什么来头,不过一个新兴帮派,竟敢对第一大帮归去堂如此轻视?
就在此时,身后巷口街头忽然传来一声尖叫:“林姑娘!啊——拘魂鬼!”
林安连忙回头一看,叫的人是谢阳,在他身边还有莫舒念和御水天居的几个帮众。大概是听见自己方才的喊声,才赶来查看。
林安心头升起一丝希望,大喊“救命”。
谢阳拔腿便往这边跑,可他不懂武功,就算跑过来也只是徒劳。再看莫舒念和其他几人,也都紧随其后,然而仅从慌乱的步伐就可以看出,没有一个是会点轻功的。
希望转瞬化为绝望,林安强撑着身子,转身拼命朝他们奔去,后颈却猛地一痛,紧接着彻底失去了知觉。
……
夜色笼罩,御水天居内,叶饮辰立于客房门口,面色是从未有过的阴沉。
谢阳站在阶下,双眼通红,哽咽道:“对不起,是我没有看好林姑娘,才、才会……”
莫舒念亦满面自责,沉重道:“这事我也有责任。林姑娘说要去买件东西,我便说在门口等她。那夜你们已被袭击过一次,我应当寸步不离的。”
叶饮辰一言不发,整个人仿佛笼罩在一层死寂般的怒火中,气息沉沉压抑。
良久,他才从紧咬的牙缝中,吐出三个字:“买东西?”
“是,那是一家玉器店,我看林姑娘的神情像是私事,便没跟进去,谁知……”莫舒念眉心微蹙,低声叹息。
玉器店……叶饮辰仿佛被惊雷击下,浑身一僵,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他怔立原地,脑海中闪过自己昨夜提起的生辰——她……之所以落了单,是为了去给他买礼物。
一瞬间,所有的怒火都化作撕裂心肺的悔恨。叶饮辰胸口剧烈起伏,眼底痛苦翻涌,一股腥甜直冲到喉间,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叶大哥!”谢阳慌忙叫了一声,“你的伤还没好,不能着急上火啊。”
叶饮辰随手抹去嘴角的血迹,抬步径直向外走去,冷冽的背影中透着孤决。
“你要去哪儿!”谢阳小跑着紧跟在后面,“我们已经在那附近都打听过几遍,还是没能找到拘魂鬼的去向。”
叶饮辰一言不发,只是大步走着,靴声在青石地面上砸得人心口发紧,好似要将这黑夜生生踏碎。眼底的血丝与眉宇间的阴鸷,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他快步抵达院门口,却迎面撞上一个人。
“叶兄?何事如此匆忙?”来人是荀谦若。
谢阳仿佛是见了救星一般,连忙上前道:“荀先生,你终于回来了!林姑娘被拘魂鬼抓走了,可是现在一点线索也没有……”
话音未落,荀谦若已是眉头紧蹙,神色骤变:“什么?拘魂鬼又出现了?”
谢阳正要开口讲述经过,叶饮辰已经懒得再听废话,只是衣袖一拂,继续大步朝外走去。
荀谦若忙道:“我与叶兄同去。”
谢阳有些踌躇,莫舒念却对他道:“此事就发生在我们眼前,御水天居自当负责,你且跟去帮忙,若有任何需要情报之处,随时知会帮里。”
然而话未说完,叶饮辰已经飞身跃上屋顶,头也不回,轻功疾发,转瞬没入沉沉夜色。
谢阳红着眼低下了头。
荀谦若道:“若能找到拘魂帮,必是一场恶战,谢兄弟不懂武功,去了也是凶多吉少,还是留守在此,等我们的消息吧。”
几句话急促说完,荀谦若也闪身踏上屋顶,向着叶饮辰的方向疾驰而去。
荀谦若的轻功本就超群,叶饮辰又负着伤,离开御水天居不远,两人便拉近了距离。
荀谦若纵身一跃,伸手拦在叶饮辰面前,道:“叶兄!你先冷静!”
叶饮辰身形被迫一顿,冷冷道:“我很冷静。”
荀谦若道:“可谢兄弟方才还说毫无线索,叶兄又有何打算?”
叶饮辰心里清楚,林安是为了他的礼物才会独自走进那家店,这让他在原本的揪心之外,又狠狠压上一层深重的自我厌恶。
这种感觉他曾有过。
他曾眼睁睁看着母亲惨死于叔父剑下,他一直认为那是因自己而起——因为母亲有自己这个能继承王位的儿子。
那份沉重的负罪感,至今如毒刺般盘踞在心头。
如今,命运仿佛重演。他再也不想看到身边的人死去,而他却像个蠢货一样无力保护。
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弱者了。
叶饮辰缓缓开口,琥珀色的眼眸中没有一丝温度:“我先修书楚皇,请他调派州府驻军,全境搜捕拘魂帮。
这里是人间,容不下鬼。”
“你、你……你什么?”荀谦若少有地呆滞。
叶饮辰停下脚步,眉目冷峻,本就阴鸷的气息在这一瞬间骤然收敛,整个人静若山岳。
他侧眸扫向荀谦若,眼神凌厉如霜,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威势。
“我是夜国国君。”他道,“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
荀谦若神色骤变,难得失了分寸。四野皆寂,空气仿佛凝固,他不知自己愣了多久。
眼下,他还无暇思考这句话的可信度——堂堂夜国国君,为何会身在楚朝偏远小城,而且还流落江湖?
可叶饮辰的神情丝毫没有玩笑之意,此时的他也不可能有信口开河的心情。
万一此言竟是真的,那么夜君身边之人在楚朝遭遇掳劫,楚皇派兵相助也在情理之中。
在朝廷军队面前,任何江湖帮派都不过蝼蚁,即使是整个江湖,亦能被轻易翻覆。
朝廷素来对江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因为没有出手的必要,难道真要因此事而打破一贯的平衡?
荀谦若心绪翻涌不休,直到回过神来时,叶饮辰已经又快消失在夜色尽头。
那背影孤傲决绝,仿佛一柄出鞘之剑,要以铁血之势,劈碎整片黑暗。
荀谦若终于意识到,这个在林姑娘面前总挂着笑意的男人,原来才是最危险的存在。一旦剥去那层随性无害的外壳,便如修罗临世,注定踩在万人之上。
荀谦若不敢耽搁,连忙提气再次追上。此刻此刻,他已不知该以何种态度面对眼前的叶饮辰,良久才道:“夜……叶兄,此事,也许还有其他办法。”
叶饮辰终于看向他:“你有办法?”
荀谦若缓了口气,道:“本月十五刚过,今日不过十八,拘魂鬼虽然抓走了林姑娘,但即便真要对她行刑,也要等到下月十五,我们还有一些时间。”
他顿了顿,沉声道,“今日从严九昭那片山谷回御水天居的路上,我绕道三品城,见了沈玉天。”
“沈玉天?”
荀谦若点了点头,认真道:“我与他相识多年,虽然算不上朋友,却了解他的为人。江湖人皆道沈玉天行事简单粗暴,横行无忌,我却知他非但不是逞勇妄为之人,反而粗中有细,内藏乾坤。
昨日,我听说他大刀阔斧毁了鸽舍,便猜测他也许另有打算,今日绕道前去询问,果真如此。”
“另有打算?他在做什么?”
荀谦若如此这般一说,叶饮辰蹙眉沉思。
荀谦若又郑重道:“林姑娘手持归心令,便是归去堂的朋友,请叶兄相信,我是真心想要救她。”
叶饮辰却眸光一闪:“林安一直随身带着归心令,这令牌也曾在危急时刻救她一次。我想,今日遇到拘魂鬼时,她也会想到用归心令震慑对方,可不知为何,她还是被抓走了。”
荀谦若也反应过来,诧异道:“归心使者的地位江湖皆知,难道这拘魂帮竟丝毫不顾忌我们归去堂?是因为笃定我们找不到他,还是实力已经足够壮大?”
叶饮辰深吸一口气,语气森然:“先去找沈玉天。三日为限,之后我会用我的办法。”
荀谦若沉默片刻,终是点了点头。不管怎么说,这江湖暂时是稳住了。
……
不知过了多久,林安在一片黑暗中醒来,不知是因为身处暗室,还是已经天黑。
林安缓缓坐起身子,感到后颈隐隐作痛——看来自己还没有死。
那么,拘魂帮是将自己抓起来了?难道是要作为下个月的行刑目标?
那一夜,那些黑衣人将一半火力都集中在她房里,可林安至今都不明白,自己到底有什么非杀不可的理由。
后来大家都猜测,那些黑衣人是拘魂帮安排的杀手,可如今想来却有些奇怪——那一夜,他们显然是要直接下杀手,而这一次,却是由拘魂鬼抓来活口。
是什么原因,造成了这种改变?
亦或者,这两次并非同一拨势力?
林安抱膝蜷坐在地,愈发冷静下来。无论如何,这次总归是被拘魂鬼抓来的,就算要行刑,也还有一些时日可活,决不能轻易放弃希望。
林安甚至有些冷幽默地想,拘魂帮给自己安排的“罪名”,会是什么?
自己来这个世界才一年,踏足江湖不过两个月,恐怕拘魂帮全力搜刮,也挖不出半点黑料,难不成又要造谣了?
想来自己还是第一个女性目标,总不会还要被造黄谣吧?
林安苦笑摇头,大致分析完自己的处境,她想到了叶饮辰。叶饮辰当然会得知自己失踪的事,他会有多着急上火,会不会又加重伤势?
林安叹了口气,摸出收在怀中的单据——刚为他订下生辰贺礼,转眼就被抓来,和老板说好的七日取货之约,大概也遥遥无期了。
她最担心的是,倘若叶饮辰知道了此事,恐怕只会无比自责,甚至将一切都怪到他自己头上。
倘若她再真的死了,他又要过多久,才能与他自己和解……那人表面上总是潇洒轻狂,心思其实却很细。
林安重新收好单据,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站起身来。四周一片漆黑,她不知道附近是否有敌人看守,更不敢贸然出声惊动敌人,让对方知道自己已经醒来。
此刻,她能依靠的,只有双手。
冰冷粗糙的墙面在指尖一寸寸划过,林安缓慢地沿着墙壁摸索。每遇到一个转角,便在心底默默记下。寻常房间都是四方形,所以当第五次摸到转角时,便可以确定自己已经绕了一圈。
然而——墙,还是墙。
整整一周,竟都是一模一样的墙壁,居然连门都没有摸到。难道自己所处的房间竟然没有门?这怎么可能?倘若没有门,自己又是如何进来的?
林安稳住心神,靠着墙重新坐了下来。
方才一圈估摸下来,这间屋子并不算大,可在彻底的黑暗中,她每一步都谨小慎微,如履薄冰,也耗费了不少心神。
最关键的是,这一圈毫无收获,自己就像处在一口巨大的石棺之中,四周都只有无尽的墙壁,这种徒劳无功的感觉更是让人身心俱疲。
林安调整呼吸,打起精神重新思考。一个能进人的房间,不可能没有门。方才自己是站着摸索的,也许这里的“门”是像钻狗洞那样,开在低处的小门;又或者,是与墙壁浑然一体的暗门。
林安休息片刻,跪在地上开始了第二轮摸索。这一次,她摸得更加仔细——墙壁中若真有机关暗门,就算再严丝合缝,也会有微小的缝隙。
又转了两次弯,林安手指猛地一颤——摸到了!
在仅仅齐膝高的位置,她摸到了墙面上清晰的凹凸。她屏住呼吸,顺着这条细线向上摸,却很快中断。原来,这只是一条很短的刻痕,根本不可能是门缝。
难道只是墙上的一点瑕疵?林安有一瞬失望,继续在附近摸索,竟又触到了更加密集的凹凸纹理。
她心头一震,顿时涌起几分狂喜——难道……真的发现机关了?
这一点发现来之不易,林安连忙集中精神,小心翼翼地一寸一寸摸索。随着手指缓慢描摹,那些凹凸的线条逐渐清晰,林安却愈发惊疑不定——
这哪里是什么机关缝隙?分明是……一个又一个的刻字!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只靠双手去辨别文字的复杂笔画,对常人而言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林安凝神静气,额上沁出细细汗珠。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难以置信地将那一排刻痕在脑海中连成了一句话——
“盛薛亦到此一游”。
林安跪坐在地上,心潮起伏。
盛薛亦,拘魂帮的第二名死者,原来也曾被关在这里。看来自己猜得没错,自己的确是被抓来充当下个月行刑目标的。
盛薛亦这位游方医者,也不愧是离经叛道的大胆之人,在这种境地,还有闲心留下“到此一游”这般戏谑的刻字,也不知该说他是疯癫还是幽默了。
林安将头抵在墙上休息,唇角勾起一抹苦笑。
从前常在武侠小说中看到,被困的主角意外发现墙上刻的武功秘籍,藏宝图,或是神秘前辈的临终遗言。没想到自己竟也有这样一天,可是自己发现的“遗言”,也太无厘头了吧……
她摇头自嘲,却在这一刻,忽然生出一种似曾相识的恍惚。
去年九九重阳,自己与陌以新被暴雨困在天影山的山洞之中,当时自己突发奇想,会不会在山壁上发现什么秘密,结果却找到了陌以新刻下的一行字——
“吾不死,当报今日之仇。”
那是自己第一次触碰他的过往。冷冽的字迹,仿佛燃烧着少年曾经的愤恨与孤勇。谁能想到,那个男人,后来会一步步走进自己心里?
林安心口蓦地发涩。也许,再也没有机会见到陌以新了……他会不会得知自己的死讯,又会因自己而心痛多久?
他的目光,他的声音,他唯一一次抱住自己的怀抱……
真的,舍不得啊。
黑暗仿佛凝成实质,压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林安鼻子一酸,连忙深深吸了一口气,制止自己这一时的脆弱。
她重新将手触向墙面,决心继续摸索下去。即使终是徒劳无功,也要找些事情做,而不是在连时间都分不清的黑暗中,一点一点走向绝望。
不多时,林安又惊讶地摸到了与先前相仿的细小凹凸,难道又是刻字?
仔细摸索辨别,她很快便不由张大了嘴。这次认字的速度比上次快出许多,并非因为她已有了经验,而是因为……这几个字竟和先前几乎一样,只换了一个字——
“盛薛亦到此再游”。
怎么回事……盛薛亦前后来过两次?难道这中间他竟还逃走过一次,然后又被抓了回来?
他是如何逃走的……如果他能做到,那么,自己是不是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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