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林安脑中千回百转, 努力平静下来,暂且搁置种种疑惑,继续摸索下去。可惜直到这一圈摸完, 也再没有其他发现。
林安靠在墙上歇息, 反复回想盛薛亦的两处刻字。
这里既然是拘魂帮的囚室, 一定地处隐秘,建筑牢固。仅凭自己摸了两圈连门都没发现,便可见一斑。
而盛薛亦不过是个游方医者,也没听说他武艺高强,为何竟能逃出去?难道真有什么机关?
林安苦思冥想,越想越是困倦,脑袋也渐渐昏沉起来——是迷香!林安心头一凛,念头闪过的刹那,又彻底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去多久, 林安从迷蒙中再次醒转。
她想要睁眼, 却发现眼睛已被蒙上了布条。不只如此, 她很快意识到,自己正处于坐姿,手脚都无法动弹,像是被捆在了结实的椅子上。
是拘魂帮的人将自己迷倒, 带来此处?这又是哪儿?
林安勉力将眼睛睁开一条细缝, 从紧紧蒙着的布条下什么也看不到,只能依稀感到光线的存在。看来已经不在方才那间暗室里了。
“你醒了?”一道低沉的男声忽然响起。
林安猛然一个激灵——身边竟然有人!她这才明白,为何自己的眼睛被蒙上, 嘴巴却没有。
冷静片刻,林安沉声开口:“为何抓我?”
男子沉沉一笑:“我还以为,你的第一个问题会问我是谁。”
“问了你会说吗?”
“那你又怎知, 你这个问题我就会答呢?”
“你们将我抓来,倘若单纯只是作为下个月行刑目标的话,一直囚禁便是,就不必费事带我来这里了。”
男子轻哼一声:“你果然有些头脑。”
“果然……”林安喃喃道,“你认得我?”
男子并不回答这个问题,反问道:“你可认识盛薛亦?”
林安一惊,如实答道:“听说过而已。”
男子又问:“你懂医术?”
林安已经一头雾水,却还是答道:“不懂。”
对方忽然沉默了,等了片刻,低沉的嗓音才再次响起:“对于我们给盛薛亦的罪名,你怎么看?”
林安不明白对方为何一直问自己有关盛薛亦的事,自己与盛薛亦的确毫无瓜葛,也实在没什么好隐瞒的。
她想了想,索性实话实说:“我觉得,盛薛亦也许不是有意医死人的。”
反正自己已经被抓来了,总不可能说几句迎合的好话,表示对罪名极其认同,便能让对方放了自己吧。
男子冷哼道:“他可是故意将人的头颅切开,这还不够荒谬吗?这种疯子,怎能以医者自居?”
林安愈发摸不着头脑,难不成拘魂帮的老大是一个传统派的医生,或是对人体有着狂热的尊崇,所以才会对盛薛亦这种做法义愤填膺?
等等——人体……剖心……林安心中猛地一动,忽然想起那个胆大男孩所讲的怪事。
盛薛亦会解剖人体,而逢漆的侄子被剖了心脏……
这其中,难道也有关联?
“快答话!”男子厉声斥道。
林安吓了一跳,才意识到自己不知跑神了多久,这才道:“据我所知,切开头颅的确是根治头痛症的一种方法。”
男子紧接着道:“人被切开再缝合,当真还能存活?”
“当然。”林安不假思索,语气笃定。这种毫不犹疑的自信,当然是来自后世的外科手术。
“你敢说谎?”男子的声音阴沉下来,仿佛是一个字一个字咬牙挤出来的,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偏执。
林安连忙道:“我没有骗你。只要技术成熟,不要说切开再缝合,就是切开后取出脏腑换一个,都能存活。”
“哐当”一阵声响,像是椅子倒地的声音,对面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那男子又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又过去片刻,男子才又开口,嗓音近乎沙哑:“人心……也能换一个么?”
心,剖心!果然与此有关!
林安一阵激动,压下心头的骇意,谨慎地试探:“理论上自然可以,不过很难。阁下……莫非是想救人?”
林安本还担心,自己的反问是否会惹怒对方,谁知男子根本不做理会,只冷冷追问,语气比方才更加紧逼:“你所说的这些,如何才能实现?”
“呃……”林安有些为难,自己所言都是事实不假,但在这个时代却是绝不可能实现的。可是,对方似乎对此给予厚望,倘若自己泼下一盆冷水,会不会直接丧命?
林安沉吟片刻,道:“这很难,首先要有麻醉……我是说麻沸散;其次还要有绝对无菌……也就是极其干净的环境;当然最重要的,还需要合适的器械和材料,以及妙手回春的医者。总之,都不是能轻易达到的。”
对面再次安静下来,这种三番五次的长久沉默,让林安有一种远程对话网络延迟的荒诞感。
这次等候了更久,男子才再度开口,声音森冷:“方才你说不懂医术,为何却又知晓这些?”
林安顺口道:“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呃,我是说,虽然我不会,却见过会的人,所以也听过一些。”
“是谁?”
几番问答下来,林安心中已有了底,轻笑一声,道:“万一我说了,岂不是失去了利用价值,就要被你们杀了?除非你们先放了我,上天有好生之德,我自然会愿意帮忙救人的。”
男子冷哼一声:“也许你根本就不知道,只是编造说辞,借□□命。”
林安知道自己也该适当放出一点饵,于是愈发气定神闲,语气中也更添了几分自信:“你可知江湖第一怪医,风之鹤风神医?”
“风之鹤已经死了。”
“风神医虽然死了,却还有两个儿子,其中一个儿子继承了他的全部衣钵,只是远离江湖,所以鲜有人知。”
林安信誓旦旦地说着,心里却在想:风青啊,姑且借你一用,想必你也不会怪我吧。
男子仿佛彻底急了,声音仍旧阴狠,却带了几分焦灼:“快说他在何处,你没有谈条件的资格。”
林安知道,自己这番真实的谎言已经让对方信了八分,索性闭上嘴,不再理他。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间或传来几声粗重的喘息,像是压抑到极点的野兽低吼。就在林安心里开始打鼓的时候,似曾相识的感觉再次袭来。
林安头脑渐沉,又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她已回到了先前那间暗室,身遭一片漆黑,仿佛方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场荒诞的梦。只有无意间碰到的,不知何时被放到自己面前的一碗米汤,让林安能够笃定,真的有人来过。
经过这场看似莫名其妙的问话,林安忽然隐约明白了逢漆的死——
他看到侄子被剖心的尸体,惊骇之余,却想到其中一定有见不得人的勾当。爱财如命的他,也许是想从中敲诈一笔,才跟上了扔麻袋的黑衣人。
后来他究竟发现了什么,已不得而知,总之结果只有一个——他被拘魂帮抓起来,于当月十五灭口了。
至于盛薛亦,拘魂帮之所以将他抓来,应当就是让他开刀救人的,而且很大的可能,便是换心。
盛薛亦是个离经叛道的医者,江湖人皆知他常将人体切开来行医,拘魂帮会找他也不奇怪。可是,自己呢?
自己根本和医术半点不沾边,怎会成为拘魂帮的目标?
而盛薛亦之所以能逃脱一次,大概正是答应帮他们完成换心,借此离开暗室,然后在换心的间隙寻机逃跑。只可惜,后来又被抓了回来,还因此触怒拘魂帮,丧命于此。
如此想来,这里大概并没有先前猜测的机关暗门,自己想要逃脱,恐怕也只能等下次再被带出去问话时,连哄带骗,见机行事了。
……
叶饮辰和荀谦若再次前往三品城,来到城外熟悉的三一庄。
偌大一座庄子,此时只有沈玉天一人。
天色方才破晓,他独自坐在房中,平日跨在腰间的长刀此时横于桌上。
他手中把玩着一个形似袖箭的小玩意,眉目深沉,不知在想些什么,对于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也浑不在意。
直到来人停在他面前,他才抬起头,看着眼前两个不速之客,向荀谦若道:“你怎么又来了?”
这个“又”字,已经明显表现出他的不耐,隔着空气便能让人觉出冷意。
荀谦若抱了抱拳,开门见山:“沈兄,林姑娘被拘魂帮抓走,我们特来请你相助。”
沈玉天冷冷道:“与我何干?”
“林姑娘有归心令。”
荀谦若只说了短短一句话,沈玉天眼神却陡然一变,猛地盯住他,仿佛要从他眼中看出说谎的漏洞。
可荀谦若神色诚恳,话里也没有半分虚假。
片刻的审视后,沈玉天终于站起身来,沉声道:“我无法保证一定能找到线索。”
叶饮辰看在眼里,心头却更添疑惑。
沈玉天分明从一开始便对归去堂不屑一顾,甚至在醉易阁当众嘲讽,为何却对归心令如此看重?只因林安有归心令,他便从漠不关心,变成愿意相助,甚至连一句多余的问话也无?
叶饮辰无暇深思,他回忆着先前荀谦若对自己说过的那番话——
沈玉天不是逞勇妄为之人,他大刀阔斧毁了鸽舍,实则另有打算。
他的思路其实很简单。
三品城的鸽舍并非绝密,在江湖上只要费点心思打听,便可得知。既然如此,一定有人尝试通过鸽舍来探查拘魂帮,可是从未有人成功过,那间鸽舍仿佛从来无人进出。
但这显然并不可能,唯一的解释就是——鸽舍中另有密道。
这一点叶饮辰毫不意外,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萧沐晖与苏锦阳就曾经盯了那鸽舍许久,从未看到有人靠近,也同样做出了密道的猜测。
可是,鸽舍既然是拘魂帮与外界唯一已知的联系点,拘魂帮一定会派人暗中死守。若想悄悄潜入探查,势必会被人察觉,打草惊蛇。
就算能找到密道,八成也是落得被人堵在其中,瓮中捉鳖的下场。
于是,沈玉天索性反其道而行之,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破门而入,大肆打砸一通,最终甚至放了把火,将其烧成一片废墟。
如此作为,一来,江湖人尽皆知,沈玉天行事粗莽嚣张。从他在醉易阁一时兴起,向拘魂帮发出挑战,就可见一斑。而拘魂帮竟在他眼皮底下再杀一人,还将尸体丢进了三一庄。
被人如此反将一军,沈玉天恼羞成怒之下,做出这种高调的报复行为,丝毫不奇怪,也根本不会有人怀疑他另有深意。所以,沈玉天可以在打砸之际,暗暗寻找密道入口。
而二来,鸽舍被彻底烧成废墟,就此失去了作用,拘魂帮自然会另设联络点,也就不会再有暗哨日夜死守鸽舍。如此,沈玉天便可以另寻时机重返废墟,再探密道。
当荀谦若讲完沈玉天这番真实意图,叶饮辰也重新认识了这位永远冷冰冰的“江湖第一美男子”。
也许江湖人都过多关注了他的外表,只看到一个极为片面的他,而他也懒得解释,甚至反过来利用这种误解,来达成自己的算计。
唯一一个问题是,他真能在打砸间隙那短短片刻,找到密道吗?
荀谦若也委婉地问出了这个问题。
沈玉天冷冷道:“在地下。”
他向来惜字如金,荀谦若也未追问他是如何断定,只问道:“那么机关?”
沈玉天用看白痴的眼神斜晲了荀谦若一眼,道:“房子都被拆了烧了,你觉得机关还会在吗?”
荀谦若向来不会被言语激怒,无视沈玉天鄙视的口吻,若无其事道:“没有机关,如何开启密道?”
沈玉天只道:“到时候,你自然会知道。”
再次等到黑夜的降临,三人换上夜行衣,悄然来到鸽舍。
叶饮辰此时才知,所谓烧成废墟是有多“废”。此处原本大概是木头房而非石瓦房,此时只余一片焦黑,连房梁都一根不剩了。
荀谦若也终于明白,沈玉天是如何发现密道在地下——因为这里除了“地”,再也没有别的了。
沈玉天取出袖箭,对准地面。
两人立即明白过来,这便是他探寻密道的方法——袖箭向下发射,射入实心土地还是空心暗道口,所发出的声响截然不同,以他们的耳力,自能分辨得出。
沈玉天没有解释,当即抬手连发袖箭,一支、两支……每一箭都扎入焦土,激起闷闷声响。当他换到第五个位置,射出第五箭时,三人神色都是一变。
叶饮辰和荀谦若已经俯下身子,在地上挖掘起来,很快便看到被焦土盖住的一层石板。
这石板自然便是密道口了,至于原先的机关如何开启,却已无从得知。
荀谦若道:“应当就在这下面了,要如何开启?”
沈玉天用衣袍擦了擦袖箭,小心收入怀中,而后俯身半跪在地,双掌并力,对着石板猛然劈落。
轰!
石板发出一道闷声,却未松动。
紧接着,沈玉天数掌连环拍下,劲力贯透,终于伴随一声惊雷般的巨响,整块石板轰然裂开,露出下面隐藏的空间。
沈玉天气息不乱,再度抬掌,接连两下,便将缺口震得更宽,足可容一人出入,方才停手。
“还好这是石板,不是钢板。”荀谦若啧啧一声,“沈兄劲力精深,内功雄浑,果然令人叹为观止。”
沈玉天也不管他这是赞美自己内劲深厚,还是嘲讽自己暴力破解,只道:“我再说一遍,不能保证密道里会有线索,此处通向何方不得而知,更或许已经因为鸽舍的废弃而被他们在中段堵死。”
荀谦若思忖道:“不如我与叶兄进去,沈兄在此把守,以防有变。”
叶饮辰点了点头,率先跳入洞隙之中。
沈玉天猜得不错,二人沿着狭窄的甬道前行不久,果然见到前方已被厚重土石生生堵死。两人联手,费了好一番气力,才又勉强开出一道细缝,先后侧身挤了过去。
接着又经过一段更加漫长的潜行,他们终于抵达密道尽头。
荀谦若以密道两边侧壁为支点,撑在洞口下侧耳细听,许久才道:“没有动静。”
随即,他轻轻向上推开暗门,谨慎地探出半个头,四下检视一番,才蹬足一跃而出。
叶饮辰紧随其后,两人很快发现,这里竟是一处民居,只是早已人去屋空,桌面与床榻上都覆了一层薄薄灰尘,显然刚搬走没几日。
荀谦若道:“恐怕正是在沈兄毁了鸽舍以后,与鸽舍相连的此处据点也随之被弃。他们既然有时间搬走,恐怕已将线索清理干净。不过,我可以找人,设法查出此宅的屋主。”
他一面四处打量,一面缓声说着,说完却并未听到叶饮辰的回应。
转头看去,叶饮辰还停在方才的密道出口,半蹲在地,手指从地上拈起一片拇指大的薄薄碎渣。
荀谦若不明所以,正欲开口,却见叶饮辰死死盯着这片碎渣,忽而眸光一闪,沉声道:“难道,是那里!”
……
林安百无聊赖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呆,黑暗中难以衡量时间的流逝,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在这里困了多久。
她再次伸手摸上盛薛亦留下的刻字。这间暗室只有无尽的墙壁,唯有这点刻痕,便是房中唯一的不同了。
眼前看不见亮光,耳畔听不到声响,孤绝的寂静中,林安反复思考一个问题——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手指无意识地在刻痕上摩挲,她忽然就有了一个想法——盛薛亦可以刻字,自己为何不行?
林安从怀中摸索出音儿送给自己的神影门门主令。音儿曾说过,这令牌是用特殊材料所制,坚硬无比,刀砍斧劈都不会有损。既然如此,或许能用它挖动身边的墙壁?
当然,林安并非想学盛薛亦,留一句“到此一游”,而是要挖得更多些。即使不能像电影里的肖申克那样,挖一条通道逃出生天,或许也能挖到透光的缝隙,让自己看到哪怕一瞬的光亮,看清所在的环境。
反正拘魂帮还有所求,大概不会一见异动就杀了自己。
林安拿神影令牌在墙上用力刮了刮,果然刮下一曾墙灰。林安一喜,又心念一动——神影令牌既然可以,那么堂堂归心令,自然也不会是寻常材料。
林安毫不犹豫,又取出归心令一试,果然更锋利坚韧,比神影令牌还要好用些。
就是它了……林安计议已定,双手握紧归心令,用它的一角抵在墙上,像钻头一样不断挖凿,心中也不免有些好笑:谁能想到,威震江湖的归心令,有一天会被自己用来凿墙呢……
林安一点一点挖凿,累了就停下手歇一歇,喝两口米汤补充体力,中间还小憩了几次。
时间在黑暗中失去了意义,她只是一次又一次地用力。不知过去多久,墙上终于被挖出一个足以放进拳头的坑洞。
就在此时,林安依稀听到闷闷的声响,手上的动作骤然一顿——难道墙快挖穿了?
她连忙鼓足精神,加大力度,更加锲而不舍地往里钻凿。那声音时有时无,在墙壁的阻隔下始终沉闷,却越听越像是……人声。
另一端究竟是哪里?
洞越来越深,林安的手连带归心令都已伸入洞中。终于,又一次猛力推进后,她的手下忽然一空——挖穿了?
可是,为何还是没有光亮?
就在林安茫然之际,洞口方向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这是一道很近,很清晰的人声:“什么人?”
说话之人是个男子,更令林安惊讶的是,这声音仿佛似曾相识,
林安贴在小洞旁,没有轻易答话。
那面的人却继续喊道:“到底是什么人?可敢与我决一死战!要杀要剐来个痛快!”
此人似乎已经快要失去耐心,连声音都充满焦躁。然而林安却无比激动,因为她已经听出,这是祝子彦的声音!
“祝子彦!”林安向着洞口低喊一声,声音因意外和兴奋而轻轻颤抖。
“谁?什么人?”那一边的声音却依旧紧绷。
“我是林安!你真的还活着!”林安发自肺腑地开心。
“林……林姑娘?”祝子彦的声音透着迟疑和难以置信,“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你也被抓来了?”
“是啊……”林安无奈道,“你知道这里是在哪吗?”——
第132章
对面一时没有回应。
祝子彦沉浸在重逢故人的震惊之中。
其实他被抓来还不到五个日夜, 但在无尽的黑暗与寂静中,时间被拉成十倍百倍的漫长,他的精神几度濒临崩溃, 已经开始靠自言自语来强撑清醒。
他以为自己会在这种难耐的绝望中等到死亡那一天, 却没想到, 在那之前还能再见到活生生的人,而且是自己认识的人。
这一刻,他忍不住热泪盈眶,心底涌起久违的欢欣鼓舞,但很快,这份欢喜又被愧疚攫住——身处绝境的他,怎能因为有人陪伴而感到庆幸,这不是太自私了吗?
林安许久没听到回音,有些担心地问道:“祝兄弟?你没事吧?受伤了吗?”
“没、没有……”祝子彦低声道。
林安稍稍放心, 又道:“我一时兴起便在墙上挖洞, 没想到竟挖到了你那边。原来你也被囚禁在这里, 我早该想到的。”
“我也没想到,这里还会有别人……”祝子彦喃喃道。
林安听他精神状态似乎不佳,开口劝解:“祝兄弟,拘魂帮将我们囚禁在此, 也许就是想用这种彻底的黑暗来一点一点吞噬我们的意志, 让我们崩溃绝望,任其摆布。
但是现在好了,至少我们有两个人, 可以互相说说话,两个人总比一个人有办法。
而且,我挖了这么久的墙, 还和你碰了头,都没有人来阻止,我想此处应当无人监视。也许他们是有所倚仗,料定我们逃不脱,但这也许就是我们的机会。”
林安的话仿佛在死寂的暗夜里点亮了一丝微光,祝子彦心头蓦然泛起久违的希望,却也因此而更感羞愧。
他自诩自幼学武,视死如归,在这种情况下居然不如一个弱女子冷静,还要靠对方来支撑信念。
祝子彦在自己头上锤了一拳,竭力振作精神,声音终于坚定了几分:“林姑娘,你说得对,我想这里的确无人看守。刚来时我常常大声喊话,甚至用头撞墙,从未有人理会。只是每隔一段时间,我都会不由自主昏睡过去,再醒来时面前便有了一碗米汤。”
林安想了想,问道:“你可曾被他们带出去问话?”
“没有。”祝子彦道。
果然,他们待自己有所不同。林安默默思量着,又想起一事,将声音压到最低,对着洞口道:“树桩上的空心飞刀,是你留下的?”
祝子彦知道林安是以防万一有人窃听,同样低声回道:“对,我就知道,你们一定能发现。”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姑娘可还记得,在三一庄那顿十人齐聚的午饭?”
“当然记得。”
“当时,我澄清了师兄退婚之事,林姑娘便猜测,既然师兄罪名不成立,会不会是因为查到了什么,才被拘魂帮灭口,还问我,师兄可曾留下什么东西。”
“对,可你当时只说不知。”林安回忆着,依稀想起那时祝子彦的神情的确有些闪烁。
“其实林姑娘那话一提醒,我便想起师兄曾经和我提起,他在三品城的钱庄分铺里留有一个暗柜,还将对应的暗号告诉了我,说若有一天我有需要,也可动用。
只是……一来,此事不过是从前偶然提起,我也不确定师兄是不是真在里面留下了与拘魂帮有关的东西;二来,当时那桌人我并未全然信任,所以就没有说。”
祝子彦缓缓道来,“所以第二日一早,我便独自去城里钱庄一试,没想到真的有东西,而且竟然是严九昭的绝笔书!可我实在想不出,这封手书有何要紧,就先将它藏在了随身的空心小刀里,想回庄后私下找荀先生和叶恩公请教。
谁知半路又遭遇拘魂鬼,我技不如人心知要遭,只能假装飞出暗器,将小刀留在了原地。”
林安终于明白了前因后果——如此说来,司徒舜扬真的很可能是被灭口,或许就是因为发现了这封清白书……
祝子彦顿了顿,语气中带了一丝后怕:“我是在十五当日被抓的,所以当时我以为自己很快就会被杀,可是竟然没有……”
林安接道:“你可能还不知道,当夜死的是施元赫。原本我们也以为会是你,结果施元赫起身去打酒,再出现时,就是被拘魂鬼从山上扔下来了。最奇怪的是,院中所有人都没听到一点打斗声。”
“施元赫?”祝子彦的确十分惊诧,喃喃道,“既然要杀施元赫,为何又要先抓我?就算是要将我留到下个月十五再杀,也不必那么早就将我抓来吧。”
林安苦笑道:“现在看来,下个月十五的名额,你我倒要争一争了。”
祝子彦也难得笑了出来。
林安却忽然一怔——等等,祝子彦说得很对,他们既然另有目标,为何要先抓祝子彦?
这拘魂帮行事看似诡谲,但能秘密操纵那么多案件,背后必定有其内在逻辑。
她脑海中闪过许多纷杂的线索,这短短数日间获得的信息,已经多到需要专门梳理消化的地步。
留下自杀遗书,却被他杀的严九昭。
擅长开刀医人,而被先后两次囚禁的盛薛亦。
意外发现侄子被剖心的逢漆。
找到清白书后被灭口的司徒舜扬……
如今看来,一与四可以对应,二与三也隐隐有着联系。可是一定还有一根未知的线头,能将这些全部串联起来。
林安忽然发现,他们查了这么多,却忽略了最近一个死者——施元赫。
也许早就应该从施元赫开始分析,因为只有他是真正死在自己面前的人,也是自己真正面对面接触过的人。他死前的所作所为,一言一行,自己都看在眼里,却从来没有仔细想过。
他自称是逢漆的好友,为了报仇才专程去三一庄等拘魂鬼。可是在谈话间,他对拘魂帮漠不关心,甚至对逢漆的了解,也不过一句“想钱想疯了的穷鬼”,看不出半点朋友的样子。
想到钱,林安忽又一震。当时施元赫话里话外几次表示自己快要发财,还洋洋得意地让柴玉虎解散镖局,跟他吃香喝辣。
——那句话林安印象很深,当时只觉他厚颜无耻,如今想来,却未必尽是胡言乱语……难道,他也像逢漆一样发现了什么,想敲诈拘魂帮一笔巨款?所以才被杀了?
许是因为林安久久没有出声,祝子彦有些担心道:“林姑娘,你没事吧?是我先被抓来的,下月十五……按先来后到也该是我了。”
林安一愣,笑了笑道:“我没事,不是在想这个。”
便在此时,头顶忽然传来一声炸裂的巨响,许是因屋顶阻隔的原因,显得有几分沉闷。
祝子彦道:“是雷声,看来要下大雨了。”
“已经下起来了,你听,还有水声。等等——”林安忽然蹙了蹙眉,“这雨声似乎不太对劲……”
祝子彦也道:“是有些奇怪,雨滴声好像都来自屋顶,地面上却一点没有。”
林安不置可否,缓步移动到另一面墙边,侧耳紧贴上去,屏息细听。
片刻之后,她眸光一动——墙外,竟传来隐隐的水浪冲击声,好似潮水贴着墙壁翻滚。
林安走回方才的洞口,缓缓道:“祝兄弟,你会凫水吗?”
祝子彦一愣,顺口答道:“会。”
“祝兄弟,我有一赌,倘若赌对了,便有一线生机能够逃走,你可愿一试?”
祝子彦没有犹豫,当即道:“我愿一试!只是,我们连身处何处都不知晓……”
“我已经知道了。”林安道,“我们在水下。”
“水下?”
“被关在这里后,我将房间四面墙都摸索了遍,却始终没找到房门所在。我一直想不通,一个房间怎会没有门。
现在我才明白,‘门’其实就在我们头顶——这不是普通的囚室,而是一座在地下挖出的暗牢。所以,当然只有‘屋顶’有雨滴声,因为我们的‘屋顶’,其实是地面才对。”
“原来我们是在地下?难怪无人看管,而且一直这么黑……”祝子彦恍然大悟,又不解道,“可你方才说,是在水下?”
“确切来说,应该是临水的地下。”林安低声解释,“你可以试试,贴着左手边的墙仔细听,应该能听到水浪冲击声。”
过了一会,祝子彦的声音再次传来:“果然如此!怎么先前我都没发现?”
“还要多谢这场暴雨——平日风平浪静,水面平稳,自然不会有声音。而此时电闪雷鸣,狂风骤雨,引得水中波涛激荡,我们才能侥幸听到。”
“原来如此。”祝子彦喃喃道,“那么林姑娘所说的逃生之法是……”
“如果我没猜错,我们正是被关在水岸边的地牢中。能听到水声的这面墙,便是临水的一面。”林安语气愈发沉稳,“只要将这面墙凿出一个洞,让水流冲入,然后借助水流的冲击和你自己的力量,将这个洞开到能容人钻出的大小,你便可以从水中游出,从而逃离此处。”
林安说着,也实在庆幸自己凿墙时运气大好,随便选了一面墙,恰好便是与祝子彦相邻之处。倘若选了临水那面,自己又不会游泳,岂不是要将自己活活淹死?
祝子彦兴奋道:“好办法,那我们一起逃!”
林安苦笑摇了摇头:“我不会游水。”
祝子彦一愣,旋即道:“不妨事,我可以带着你一起游。”
林安叹了口气:“方才我说一赌,是有原因的,因为我们并不能确定岸上是什么情形,很可能会有敌人。所以,你入水后不能直接上岸,最好要一直潜在水中,游出足够远的距离后再小心露头,另选地点上岸。
更何况,此时狂风骤雨,水浪汹涌,即便你精通水性,也须多加小心,要带上不识水性的我,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
“那你怎么办?”祝子彦急道,“我们中间这面墙已经挖开了小洞,虽然很小,但水流也会渐渐涌入……”
“我想借你外袍一用,将这小洞严实堵住,尽量减缓水流。”林安冷静道,“拘魂帮的人有求于我,相信很快会再来审问。只要在此之前,水淹不到我的头,我便不会死。”
“不行!”祝子彦坚决道,“这岂不是将你的性命押在一件不能确定的事情上?”
“不,我是将性命押在你的身上。”林安沉声道,“外面一定有人在焦急寻找你我,只要你能逃出去,就能带人来救我,也许根本不用等到拘魂帮的下次审问。”
“我不能——”
“祝兄弟,这不是讲义气的时候,如果我们什么也不做,就只是坐以待毙。我会提出这个方法,是因为我相信你。”
林安语气低缓,带着一种坚定人心的力量。
良久的沉默后,祝子彦终于狠狠咬牙,道:“好!可是我的剑被他们拿走了,林姑娘是用什么挖墙的?”
林安将归心令从小洞中丢向那边,道:“用这个,很好用。”
祝子彦捡起归心令,用手摸索一番,顿时惊道:“这、这是归心令!”
林安一怔,才想起归心令正中有个浮雕凸起的“归”字,便也不奇怪,道:“是,所以还请祝兄弟用完之后好好保管。”
祝子彦已经彻底呆住,喃喃道:“原来林姑娘是归心使者,怪不得,怪不得……”
林安无奈解释:“这令牌其实也不是我的。”
“它在你手上,当然就是你的。”祝子彦十分激动,说得斩钉截铁,“林姑娘放心,我一定会尽快挖出去,拼了命也要找荀先生和叶恩公来救你!”
祝子彦紧紧攥着归心令去墙边忙活了,林安却怔怔停在原地,喃喃自语:“在你手上,当然就是你的……”
她眼前仿佛闪过一道白光,紧接着浮现出那夜在三一庄,从高处坠落的施元赫。
画面定格在他的手上——难道,施元赫竟然……
林安心头猛地一跳,头脑愈发清明,眉头却愈发蹙紧。自己早该想到的,如果是这样,那些疑点就都能说得通了。
她心底骤然生出一种强烈的预感——自己已经逼近了真相的边缘。
不知过了多久,祝子彦的声音再次响起:“林姑娘,那边的洞应该快要挖通了,我先用外衫将这小洞堵好,然后便开始行动,请林姑娘……做好准备!”
“好,拜托你了。”林安应了一声,又想起一事,连忙道,“等等,有件事差点忘了告诉你。我……应该是找到了你师兄的遗体。”
“什么?”祝子彦大惊。
“御水天居附近有座小城,城外有个乱葬岗……”林安沉声简述了一遍。
祝子彦沉默片刻,声音有些哽咽:“我知道了,多谢林姑娘告知。”
林安轻叹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两人中间的小洞很快被祝子彦堵得严实。
“我去去便回!”祝子彦只又留下一句话,隔着衣衫愈显沉闷,之后就再没了声响。
林安用手顶着堵紧的小洞,不多时,便有细细水流从布料中渗出,顺着她的指尖蜿蜒而下——她知道,这意味着祝子彦已经入水了。
她的手指渐渐冰凉,额上沁出细汗。还好这间暗室虽不算大,却还有些空间,没那么容易灌满。
林安虽看不见,脚下却感觉得到,从小洞渗出的水,已渐渐在地面铺满一层。她双手堵得更紧,让自己保持冷静。
然而就在她全神贯注时,异样的感觉却再次袭来——又是迷香!
林安心中一惊,他们竟来得如此快,这只是巧合,还是他们已经发现了祝子彦的逃脱?
念头才刚闪过,林安已经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时,迎接林安的是一记重重的掌掴。
林安从昏沉中猝然惊醒,只感到一侧面颊灼烧般的疼痛。
她忍不住低咳几声,才发现自己并未像上次一样被蒙眼和捆缚。她似乎还坐在方才晕倒时的地方,水面此时已经淹过脚踝,浸湿了她的裙摆。
林安忍着脸上的疼痛抬起头来,面前赫然站着两个紫衣鬼面人。
暗门在他们头顶敞开,带来一点晦暗的光线。豆大的雨滴也从这天窗般的“门”斜斜打下,在地牢中的积水上溅起一圈圈涟漪。
果然门是在上方……林安知道自己没有猜错,轻轻揉了揉眼,有些庆幸此时风雨大作,天色阴沉,否则自己的眼睛久未见到光线,恐怕已被突如其来的光亮刺伤了。
眼见林安苏醒,其中一个高大的拘魂鬼骤然欺身逼近,森冷气息扑面而来。
他一把扼住林安的喉咙,低吼道:“是你教祝子彦逃跑的!”
林安听出他的声音,正是上次审问自己那人。
眼看对方如此气急败坏,林安反倒放下心来——看来祝子彦已经成功逃脱,这对拘魂帮来说,自然是个无比恶劣的消息。
那男子的五指如铁钳般死死卡在她的喉咙,窒息感瞬间涌来。
林安只觉喉咙仿佛要被捏断,呼吸被彻底夺走,脸色涨得通红,咳也咳不出,动也动不得。
男子身后另一个稍矮些的同伴,原本一直未动,此时才上前拍了拍男子后背。
男子终于缓缓松开手,恶狠狠道:“我们已经派人去追了,别妄想他能跑远!”
林安终于得以解脱,大口地呼吸起来,暗暗祈祷祝子彦千万不要像当初的盛薛亦一样,再被抓回来。
她勉力将气喘匀,哑声道:“上次你们审过我后,一定去找了风神医的后人,但是恐怕什么也没找到吧?”
她忍不住咳了两声,笑道:“我早说了,他不在江湖之中。”
男子咬牙道:“他在哪?”
林安脸颊火辣辣地疼,喉间更是剧痛,却气定神闲,昂首道:“我可以与你们做个交易,只要你们放祝子彦一条生路,我便答应留下来,帮你们找风神医的后人,完成换心。
倘若你们不愿,我与祝子彦纵然是死路一条,你们要救的人却也同样没得活。我敢说在这世上,只有那一人懂得换心之术,你们大可选择信或不信。”
“你倒打得好算盘,祝子彦一走,必然会带人前来救你。”男子冷笑两声,“记住,你没有资格做什么交易,只要我一个不高兴,你这种人在我手下根本活不过第二刀。”
林安忽然浑身一震,眼神一紧,失声道:“你说什么!”
男子以为林安终于被自己吓住,又甩出几句狠话威胁,然而林安压根无心再听半个字,满脑子只有那一句——
“在我手下根本活不过第二刀”。
的确,一个手无寸铁还不会武功的人,面对携带兵刃的高手,可以说毫无一丝生机,可是那时……林安感到脊背一阵发冷,不敢相信自己心中的怀疑。
男子说完狠话,却见林安目光惊愕,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不耐烦地踢了林安一脚,道:“知道怕,就快说!”
林安已经心乱如麻,这些日子发生的许多事,似乎都因为对那一个人的怀疑而变得合理,难道自己真的看错人了?
林安久久没有回应,男子抬脚又要踢来。他身后的同伴却再次动作,伸手将他拉住,凑到他耳畔悄声说了几句话。
此人声音极轻,林安根本听不到半个字,可她却在这一瞬猛地抬起头来,紧紧盯住说话之人,心跳如擂鼓。
——这一切,她终于明白了。
男子听完同伴的耳语,也没有再踢林安,而是一把将她从地上拽起,冷声道:“祝子彦逃了,你也不能再待在这里。”
他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根布条,又要蒙林安的眼,显然是要将她转移到别处关押。
林安抬手止住了对方的动作,忽然轻笑一声,道:“难道你们还没明白,我根本就不想走,否则,我明明想到了逃生之法,为何只让祝子彦独自离去?”
男子自然不知这只是因为林安不会游泳,也觉得有些说不通,手下的动作不觉一顿,道:“你不想走?”
林安泰然自若,好似成竹在胸:“因为我早已知道了你们的底细,并且也想加入你们,成就一番真正的大事业。”
男子沉默一瞬,声音低缓:“拘魂帮只收高手。”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拘魂帮。”
林安说着,目光却越过男子,隔着雨幕,落在他身后那人身上,眼神幽深,“你很清楚,我了解你们的潜力,也有能力为你们出谋划策。
对吧,莫姑娘?”——
第133章
“对吧, 莫姑娘?”
男子手猛地一抖,用来蒙眼的布条落在地上,渐渐浸入水中。
林安抬脚踩上布条, 踮起脚尖轻轻一碾, 笑道:“不必蒙眼了, 我们此时是在湖边地牢。而这湖,自然便是御水天居毗邻的湖。”
男子身后之人仍然没有动,林安的双眼与那人面具后的双眼静静相对,目光中不带一丝迟疑。
对视良久,那人终于缓缓抬手,掀起面上狰狞的鬼面具,随手抛入一旁的水中,赫然露出面具下的真容——果然是莫舒念。
紫衣下的她多了两分肃杀之气,不若往日温雅, 神情却仍是淡淡的。
“看来我还是小看了林姑娘。”莫舒念开口道。
林安摇了摇头:“这不怪你, 种种机缘巧合之下, 我就知道了一些原本不可能知道的事。”
莫舒念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你要明白,知道了这么多,就真的再也不可能离开这里了。”
林安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刚才说了,我本就不想走。”
男子对莫舒念道:“师姐, 现在怎么办?我们还不能杀她。”
林安语气笃定:“带我去见你们的师父。谢阳说过, 你们师父年事已高,身体不好,所以让莫姑娘暂管帮务。我想, 换心便是为了他吧。
你们看,我既能帮你们发展帮派出谋划策,又能帮你们师父寻找名医换心, 他老人家一定也会想见我的。”
莫舒念深深叹了口气,毫无感情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悲悯,沉声道:“带她去见师父。”
话音刚落,两人一左一右扣住林安肩膀,同时一跃而起。
林安身子被猛地带离地面,飞出地牢。她这才知道,原来莫舒念竟是会武功的。
大风扑面,湿意入骨。短短数息之间,林安已踏上久违的地面。她抬眼四顾,不由微讶。此处其实并非湖岸,而是在湖心深处,一座小岛边缘。
她和荀谦若曾到过湖边,可那次是在深夜,并未留意湖中居然还有这样一座湖心岛。
两人一路押着林安,踏过潮湿的石阶,穿行在林间小径。密林深处,一座三层六角古楼突兀矗立,在这被参天古木环绕的孤岛上,诡异如同幽影。
门口守着两个白衣小童,和御水天居里的童子都是同样打扮。莫舒念与面具男子将林安留在此处,两人便先进了门。
不多时,面具男独自走了回来,冷冷道:“进来吧。”
林安也不多话,跟着面具男走入楼阁。
两人穿过正厅,直直往深处走去。光线愈发晦暗,油灯摇曳,影影绰绰,仿佛连呼吸都被压得沉重。
林安感到心跳渐渐加快,手心也沁出细汗。
她很清楚,能想到将别人的心活活剖出来换给自己的人,一定不是善类。
而此刻,她正在一步步接近。
林安跟在面具男身后,脚步声在寂静的走廊里被无限放大,每一步都像是踏进未知的深渊。终于,在这一层的尽头,她的视线中浮现出一个模糊人影——
临窗一榻横陈,榻上一人侧卧,背对着林安的来向。花白的长发有些散乱,仅从后背便可看出老态龙钟。
榻前,莫舒念正恭谨跪伏,俯首如对神祇。
林安心里打定主意,一则尽力拖延时间,等祝子彦带来援手;二则连哄带骗,让对方暂时相信自己是心甘情愿留下,也好保住小命,留出一条后路。
于是林安先开了口,声音平稳而清晰:“在下林安,特来拜见帮主。”
榻上的老人撑起身子,缓缓转到正面,一双苍老而略带浑浊的眼睛向林安逼视而来,让她瞬间感到一种密不透风的压力。
老人只看了林安一眼,喉咙里发出两声沉闷的笑,喑哑道:“什么帮主?”
林安轻掐掌心,压下翻涌的情绪,朗声道:“御水天居的帮主,同时,也是拘魂帮的帮主。”
她顿了顿,低低一笑:“不对,应该说根本就没有什么拘魂帮,它不过是你用来转移视线的一个空壳子。”
老人并不恼火,反而饶有兴致地看着林安,唇角牵动,慢慢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是你说,在未来的某一天,江湖影响力榜的榜首,不再是江湖第一高手,也不是第一大帮的首领,而是御水天居的帮主?”
林安心头一凛,道:“是。”
老人又“呵呵”笑了两声,微微眯起眼,道:“我也想活着看到那一天。”
林安暗道一声果然,正要再开口试探,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她下意识回头看去,只一眼,心已冰凉直坠谷底。
两个紫衣鬼面人拎着浑身湿透,缩成一团的祝子彦,随手将他扔在地上,而后便退到一旁,恭敬而立。
祝子彦勉力撑起身子,神色痛苦,哑声对林安道:“我刚逃出去,他们就追来了……对不起,林姑娘,我让你失望了。”
林安心中一酸,安抚地向他摇了摇头。
她没想到自己的希冀这么快就落了空,如此一来,便只剩下第二条路。只是,要与对方虚与委蛇,句句真假参半,不知要花多少心力,更不知何时才是脱身之期了。
老人满意地“哈哈”大笑几声,转瞬又收住笑意,对两个紫衣人冷冷道:“不可穿鬼服出岛,以免被人瞧见拘魂鬼在此地出没,你们难道都忘了规矩?”
其中一个紫衣人低头闷声道:“事发突然,主人恕罪。”
老人不再理会,似已将他们当作空气,转而将浑浊却犀利的目光重新落在林安身上:“看来你的运气,终究还是差了一点,我们可以安心聊下去了。”
林安摆出一副无所谓的姿态,微笑道:“乐意之至。”
老人也是一笑:“我很想听听,破绽在何处?”
林安轻轻吸了口气,缓缓道:“我从一开始就很奇怪,因为拘魂帮一直是只闻其名,不见其形。它就像一阵风,人们都知道风的存在,却从来都抓不住风,只能通过被风吹起的落叶,来确认风的存在——
对于拘魂帮来说,那些死者就是证明它存在的落叶。可是那些落叶,每一片都截然不同,有的甚至毫无关联,让拘魂帮愈发显得捉摸不透。
直到我终于想到最后一个死者——施元赫。”
林安盯住榻上的老人,一字一顿道:“他是拘魂鬼,没错吧?”
老人缓缓抬手,指尖摩挲过自己花白的长眉,既未否认,也未点头。
林安接着道:“施元赫之死,有两个最大的疑点。其一,他身手不弱,怎会悄无声息被人制服?那夜,他不过是去隔壁院子倒酒,院中不乏高手,只要有半点打斗动静,便不可能无人察觉。
其二,失踪的明明是祝子彦,为何最终被行刑的却是施元赫?
这两点,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我突然想起,施元赫死时,手中攥着一团深紫色的细布绳,那是拘魂鬼紫衣护腕的绑带。”
林安说着,看向还瘫在地上的祝子彦,道:“原本我以为,那是他在打斗中,从拘魂鬼身上扯下来的,可手腕的位置并不隐蔽,拘魂鬼怎会没有察觉?
后来,是祝兄弟提醒了我——在他手中的东西,为什么就不是他自己的呢?
这本该是最简单的思路,只因他是受害者,我们便怎么也没有想到。”
祝子彦一脸惊诧,失声道:“可他的确死了啊!”
“因为他被骗了。”林安淡淡道,“他和我们所有人一样,误以为拘魂帮要杀的,是在十五当日刚刚失踪的你。
他借口倒酒,主动离开庭院,实则匆忙换上紫衣,上山与同伴会合。可他绝没想到,自己竟会被同伴出其不意地击晕,更没想到,他自己才是当夜真正的目标。
行刑前,拘魂鬼剥去了他的紫衣,却没发现,他掌心还攥着一截因匆忙而没来及系好的腕带。”
林安顿了顿,继续道:“一旦想明白施元赫是主动离开庄子,第一个疑点便有了解释。
而祝兄弟,你可以说是拘魂帮抓过的人里最‘无辜’的一个,因为你不过是引诱施元赫上钩的幌子。他们抓你,只是为了让施元赫对杀你的假计划深信不疑,从而毫无防备地落入这个圈套。”
在三一庄时,施元赫对拘魂帮全无惧色,甚至口出狂言,说即使大家都被杀了,他也不会有事。如今想来,这当然是他身为拘魂鬼的自信了。
他谎称逢漆的好友混入三一庄,一心以为下一个目标是祝子彦,也许到死时,他还在做发财的美梦吧。
林安摇头叹息一声,道:“悟出施元赫的身份后,我却更加好奇,既然他本就是拘魂帮的成员,那么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让他被自己人除去?
我终于开始怀疑,也许拘魂帮还有着连自己人都不知道的秘密。”
老人稍稍坐直身子,腾出双手,缓缓鼓起掌来,慈眉善目地笑道:“好啊,好啊,原来都是因为一截腕带。”
话音未落,他骤然变色,拾起盘在枕畔的长鞭,猛地抽向站在榻边的面具男子,阴沉道:“做事留下一点尾巴,便会后患无穷,学会了吗?”
“啪!”伴随着令人头皮发麻的脆响,男子瞬时跪倒在地,额头冷汗直冒,磕在地上不敢抬起。
他死死咬住牙关,不敢发出一点惨叫,只颤声道:“徒儿知错,再也不敢了!”
林安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浑身僵住——这个面具男在审问她时阴沉凶狠,与此时的老人比起来竟然还不及一成。
先前他对自己又是掌掴又是扼喉,此刻在老人面前竟像个毫无还手之力的幼犬,怎能不令人大跌眼镜?
老人放下鞭子,转向林安,眯起浑浊的眼,嘴角勾起和煦的弧度,笑容温和得近乎慈祥:“小姑娘,你继续讲,让我这些不成器的徒儿好好听听。”
林安下意识吞了口唾沫,后背冒出冷汗。
一个人一直笑不可怕,一直凶也算正常,可是像这样在极凶戾与极和蔼之间无缝切换,就实在让人毛骨悚然了。
林安稳住心神,扬起一个还算轻松的笑容,看向伏跪在地的面具男,意味深长道:“其实我还要多谢这位少侠,都是他的一句话点醒了我。
他说,像我这样不会武功的人,在他手下根本活不过第二刀。我才突然想到,黑衣人夜袭那次,谢阳又怎会毫发无伤?”
林安当然不会因为方才那一鞭而同情面具男,她故意这样说,是想再次激怒老人,让老人对面具男更加恼火,继续鞭打。然后面具男愤而反抗,逃离此处,顺便带上自己……
可惜如此美好的幻想当然不会发生,面具男仍旧伏跪在地,额头紧贴湿冷的石砖,身躯瑟瑟发抖——显然,得知自己无意间一句话,竟成了引发怀疑的关键钥匙,已经让他惶恐到了骨子里。
老人却没有再动手,只是道:“你不也同样毫发无伤?”
林安摇了摇头:“叶饮辰向来浅眠,他第一时间发现有人夜袭,又是第一时间奔向隔壁找我,为此甚至后背中刀。即便如此,他还得在电光火石之间用手硬生生抓住剑尖,我才幸免于难。
而荀谦若是在柴玉虎的暗中相助下才免受一击,出手本就晚了几步,又是与黑衣人交手后才去救谢阳,谢阳却仍然平安无事。这不是很奇怪吗?”
祝子彦瞪大了眼,难以置信道:“你是说,谢兄弟……是内鬼?”
“是,也不是。”林安缓声道,“谢阳的确心思单纯,却敬业得近乎刻板。初见时他便说过,会将所有见闻事无巨细地记录下来,每日飞鸽回报御水天居。
所以,拘魂帮是如何知晓我们的一言一行,又是如何掌握我们的行踪方位,布置黑衣杀手,这一切也都有答案了。”
祝子彦喃喃道:“这么说,拘魂帮真的就是御水天居……”
林安点了点头:“我想,莫姑娘是出于对谢阳的保护,从未告诉他御水天居背地里的谋划。所以,谢阳就在自己都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扮演了‘内鬼’的角色,从头到尾地‘出卖’了我们。”
自打被抓来后,有个问题林安一直想不通——那夜的黑衣人显然是要对自己直接下杀手,为何后来又是由拘魂鬼将自己活捉?而且在审问中,反复围绕关于盛薛亦与医术的话题。
此时林安方才恍悟,那日与谢阳谈及盛薛亦时,自己曾随口说过一句话——将人体切开的医术是真实存在的,也是可行的。
或许,就是这句话被谢阳无意中传到了莫舒念那里。
自己这种笃定的态度,让他们误以为自己了解医术,所以他们才改了主意,将自己抓来,细细审问,试图让自己和盛薛亦一样为他们所用。
林安尚在思索,便见老人再次举起长鞭。
她以为老人要对面具男补上方才没有动手的一鞭,却没想到,这一鞭竟是落向了从一开始便跪在地上的莫舒念。
莫舒念仍旧低着头,未发一声,只是缓缓抬手,按上肩头。深紫外袍下应声渗出一道血痕,可见这一鞭力道之狠。
“为何打她?”林安下意识冲口而出。
也许是因为与莫舒念有过交谈,对这个娴静文雅的女子抱有好感;也许是因为她在审问中从未对自己动手,还制止过面具男。林安全然不似方才对面具男那般幸灾乐祸,反倒升起一丝不忍。
老人竟又猛然抽下一鞭,低吼道:“回答她。”
莫舒念强自隐忍剧痛,克制住声音的颤抖,低眉顺眼道:“成大事者,不可有妇人之仁,然徒儿为保谢阳一命,吩咐派出去的杀手莫要伤他,才暴露了最大的破绽。”
“谢阳该死,你也该死!”老人声如霹雳,满是狠戾,手中长鞭再次高高扬起。
林安忍不住上前一步,急声道:“不要再打了!反正我也不会离开这里,就算被我知道了又有何妨?”
老人收住这一鞭,撑着榻缓缓站起身来,脸色阴沉得难看:“仅仅是被你知道而已?那一晚,我折损了整整十名亲卫!”
林安反驳道:“可这与莫姑娘无关,就算他们真杀了谢阳,还是会被叶饮辰和荀谦若联手干掉。”
“不一样的。”跪在地上的莫舒念忽然轻声道。
“有什么不一样?”林安反问。
老人因怒气攻心而气血翻涌,喘了几口粗气,才道:“你且说说,我们为何要杀施元赫?”
林安不假思索道:“施元赫是拘魂帮的成员,却反被自己人处心积虑地除掉。再联系他死前曾洋洋得意,夸口自己要发大财,不难猜出,他大概是发现了本不该他知道的帮派秘密,妄图借此勒索钱财。
于是我忽然想起,施元赫曾经说过一句很关键的话,却被我们所有人当做胡言乱语而忽略了。”
祝子彦茫然道:“是什么话?”
“他说自己之所以能发财,全仗着他‘过目不忘’的本事——施元赫的确见过莫姑娘,他来御水天居花钱买榜,被莫姑娘亲口回绝。
然而莫姑娘没有想到的是,施元赫好色成性,向来对美人身段过目不忘。在御水天居这短短一面,竟让他认出,莫姑娘竟是他曾经见过的拘魂鬼上级。
他以为自己抓住了把柄,以此敲诈钱财,可御水天居自然不会留下如此隐患,所以假意答允,先将他稳住,同时开始灭口的计划。”
林安顿了顿,补充道:“当然,这只是一个极为大胆的猜测,真正让我笃定的,是帮主派来审问我的这两个人。”
老人还未开口,面具男已经慌忙抬头,惶然道:“师父,徒儿和莫师姐什么也没说啊!”
“不是因为你们说的话,而是因为你们的沉默。”林安道,“第一次审问时,我被蒙着眼,中途你有过几次良久的沉默。
原本我没有多想,直到今天看到你们两人,看到她凑在你耳边低语,我才恍然惊觉,如果这次我也被蒙着眼,那么她对你耳语的这些间隙,不正是先前那些莫名的沉默吗?
一个人从头到尾不肯让我听到她的声音,只有一个理由——我见过这个人,能辨认出她的声音,所以她不能暴露。”
林安在御水天居中有过交谈之人,除了谢阳,就只有一个莫舒念。再加上自己那日之所以出门进城,以致后来被掳,也是因为莫舒念的邀请。
所有这些线索串联起来,相互佐证,林安才终于确定,所谓拘魂帮,就是御水天居,或者说,它是御水天居为了掩盖自己的阴谋和杀人罪行,而在江湖上立出的靶子。
知道这个秘密的,当然只有莫舒念这种核心成员,能出现在这个岛上的人,也都是此类亲信。
而另一类则是像施元赫那样的边际成员,他们只知自己是加入了拘魂帮的拘魂鬼,拿好处办事,却不知御水天居在背后扮演的角色。
所以,像施元赫这般,自己意外发现帮派的秘密,还妄图要挟,自然不可能有好下场了。
想到此,林安忽然想通了老人为何会对莫舒念如此暴怒,喃喃道:“我明白了,那夜本可以派出施元赫那样的普通打手前来刺杀,可一旦要下令留谢阳活口,难免会让他们怀疑到拘魂帮与御水天居的关系。所以,莫姑娘只能动用真正的亲信来完成这次任务。”
老人提鞭指向莫舒念,因怒极而微颤的手指几乎抓不稳,满脸痛色:“那些亲卫和你们一样,都是被我自幼培育、精挑细选之人,他们本是我最坚固的后盾,结果呢?
只因你一点私心,一夜就给我折了近半!莫舒念啊莫舒念,我怎就看错了你,让你代掌了权!”
面具男跪爬上前,轻轻扯着老人的衣袍下摆,哀求道:“师父,求你饶了师姐,她只是……只是一时糊涂。我们一直在招收新人,只要多挑几个可靠的,总能弥补那夜损失,求师父息怒啊。”
“可靠?”老人啐了一口,“你说得轻巧,要观察多久,才能有从小养到大的可靠!等济冀堂那些孩童长成,又要再过多少年?”
林安身子一僵,这才惊觉,原来御水天居所谓的“行善好施”,竟是在网罗幼童,储备可用之材,再从中挑选一些容易洗脑的孩子重点培养——
第134章
或许, 莫舒念和面具男,便是这样长大的。
他们从记事起,便被剥夺了自己的思想与人格, 所以, 即便早已长大成人, 他们对于老人的服从和畏惧,也都成了一种深入骨髓的本能。
莫舒念身上已有两道殷殷血痕,却仍然音色淡淡:“董师弟,是我做错事,不敢求师父饶恕。可是,我不后悔。”
原来这面具男,便是莫舒念提过的董飘念师弟……林安恍然,却更讶异于莫舒念所说的这句“不悔”。
老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苦口婆心道:“舒念, 在那么多孩子中, 你自小便是我最疼爱的一个, 可你却忘了我教给你的话——一个人,不能有弱点,一旦有了弱点,人就会开始犯错, 直到害死自己。
为了一个谢阳, 你自作主张,让我损兵折将。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要么杀了谢阳, 除去自己的弱点,你依然是我最看重的人,要么……”
“不要啊——”面具男竟顾不上对师父不敬的后果, 慌忙打断道,“师姐,快答应!师父真的会杀了你的!”
莫舒念仍低着头,素净的面孔看不出什么波澜。
良久的沉默后,她忽而抬眼看向林安,认真道:“那位叶少侠为了救你,与杀手血战重伤也一步不让。我想,即便那夜他真的死了,他也不会后悔的。
那么倘若反过来,你会愿意为他而死吗?”
林安一怔,眼看老人已极其不悦,在这种情势下,莫舒念竟还无视他的训话,反而向自己提出这种毫不相干的问题……
她一时不解,却还是毅然答道:“当然。他是我很重要的朋友,他舍身相救,我自然也愿以性命相报。”
莫舒念点了点头,唇边绽起一个若有似无的微笑,轻声道:“真好,我多希望……谢阳也能这样说。可惜,他永远也不会知道,有一个人,愿意为他而死。”
“师姐,你别傻了!”面具男声音凄切,带了哭腔。
“我知道你的选择了。”老人面色更是前所未有的阴沉,“那么,就为你的错误付出代价。”
他说罢,再度高举长鞭,竟是要将莫舒念活活鞭挞至死。
林安再也忍无可忍,伸手将他拦住,质问道:“你做这一切,究竟是在谋划什么?”
老人的视线斜晲向林安,浑浊的眼中寒光大射:“我暂时不打算杀你,却不代表你可以言行无忌。”
话音刚落,他手腕一抖,竟是将长鞭转向林安,猛然挥下。
林安猝不及防,下意识抱住双肩,却忽觉眼前一花——
一道深紫色的身影如鬼魅般迅疾掠过,将刚刚扬起长鞭的老人一脚踢飞,而后稳稳站在她的身前。
这一变故令所有人始料未及,因为出手之人,分明一身紫衣鬼面,俨然便是方才抓回祝子彦的两个拘魂鬼之一。
然而这还没完,另一名鬼面几乎同时腾身而起,直直飞向老人,袖中寒光一闪,一柄匕首已经抵在老人咽喉。
空气骤凝,所有人再次震骇莫名——
这二人从一开始将祝子彦扔在地上后,便恭敬退到一旁,始终沉默肃立。此刻先后猝然出手,却是翻脸针对他们的主人,怎能不令人费解?
林安虽逃过一鞭,却顾不上欣喜,整个人沉浸在惊愕之中,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那个将老人踢飞的拘魂鬼此时转过身来,面对着林安,抬手摘掉了脸上狰狞的鬼面。
熟悉的面容骤然映入眼帘,琥珀色的眼眸澄澈依旧。
“叶饮辰?”林安失声叫道。
叶饮辰却一言未发,目光沉沉将她锁住,下一瞬,径直伸臂一揽,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力道,将她紧紧笼罩在怀中。
两人衣衫都已被雨水浸透过,湿冷的布料紧贴肌肤。她的发丝贴在脸颊,被他急切的动作牵拽过去,缠在他颈侧。湿意自发梢滑落,与他颈项的温度交织,模糊了冷与热的界限。
林安一时愣怔,喃喃道:“你、你怎么……怎么是你?”
她下意识侧眸,望向仍旧瘫在地上的祝子彦,只见他憨厚地挠了挠头。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林安又问。
叶饮辰这才将林安松开,扯了扯自己身上的紫袍,勾起嘴角:“还记得苏锦阳给你的两身行头么?”
林安张大了嘴,这才想起,苏锦阳和萧沐晖临行前,将两身紫衣留给了自己。
此处光线晦暗,众人注意力又不在这两个“拘魂鬼”身上,自然都没有觉察那足以以假乱真的紫衣……
林安下意识转头,看向那名用匕首抵住老人的鬼面人。对方此时也摘下面具,露出一张和善的笑脸——正是荀谦若。
荀谦若将老人从地上提起,按坐在榻上,自己也悠然倚坐,又晃了晃手中匕首,对还跪在地上的莫舒念和董飘念道:“你们两个最好不要动。”
叶饮辰则缓步转身,冷冷望着脸色铁青的老人,唇角微勾,笑意森然:“你的手下都很听话,出岛追击时的确没穿鬼服,这两身行头是我们自己的。”
祝子彦此时才从地上爬起来,解释道:“方才我从湖心一路游上岸,便有人远远追来,结果又在岸边遇上两个拘魂鬼。我心道前有堵截后有追兵,一定逃不了了,却没想到那两个‘拘魂鬼’竟出手帮我除掉了追兵。”
他说着,又挠了挠头,“林姑娘,我不是有意骗你,这都是叶大哥的主意……”
叶饮辰轻轻踢了祝子彦一脚,没好气道:“喂,刚救了你,你就来挑拨离间。”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祝子彦大窘。
林安知道叶饮辰自然不是真的生气,又急忙追问:“可你们两个怎么会去岸边,还特意扮成拘魂鬼,总不是巧合吧?而且既然早就来了,怎么不早点站出来?”
叶饮辰笑了笑,眼神一瞬柔和,声音低缓:“这些事,我会找个时机再好好解释。眼下嘛……还有人没收拾干净。”
他话锋一转,冷意顿起,目光斜睨向榻上的老人,“对了……方才那老家伙动手之前,你问他什么来着?”
林安一怔,才道:“我问他,做这一切究竟是在谋划什么。”
叶饮辰看着老人,冷笑道:“现在可以说了么?”
林安轻轻吐出一口气,不由感慨万千。自己方才还是老人手中的阶下囚,转眼间形势竟彻底倒转,真是人生如戏,变幻莫测。
老人看了林安一眼,漠然阖上眼,哑声道:“你猜到那么多,却没猜到这一点吗?”
林安收拢心绪,缓缓开口:“我的确有所猜测,可是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老人没有接话,林安便接着道:“那夜突袭,人手明显集中于我,事后荀先生曾让我好好想想,自己都见过什么,听过什么,可我始终想不出头绪。
如今我才终于明白,并非我见过什么,听过什么,而是我自己做过什么,说过什么。
那日在三一庄,大家无意间聊起御水天居,我也随口发了一番议论——关于如何在不知不觉间操控舆论,如何利用话语权的可怕力量,如何将自身影响力层层推高,直至无人可制……
当时我不过是有感而发,却没想到这番闲谈,会给我招来那一夜的杀身之祸。”
这一切,正如莫舒念那日所言,她是第一个笃定御水天居价值的人。
荀谦若眸光一深,林安当日那番话显然也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此时很快回想起来,道:“林姑娘的意思是,那番关于御水天居大有前途的议论,竟然恰好说中了他真实的野心?”
“我想是的。”林安沉声道,“御水天居虽然在江湖上成名已久,江湖人却只当它是不入流的消遣。即便它的帮众越来越多,在江湖上的声浪也越来越高,其他帮派仍旧没有将它放在眼里。
所以,御水天居就这样不显山不露水地发展、布局,直到他能够像我所说的那样,利用长久建立起来的话语权,躲在背后呼风唤雨。
而我却不巧说破了这一点,告诉大家御水天居实则大有可为,不容小觑。说者本无心,听者却有意。这话落在他耳中,我自然成了不可容忍的心腹大患。”
荀谦若缓缓点了点头:“其实当时听你说完,我也心生疑虑,还想等回到归去堂后,便和廖堂主商议御水天居的隐患,今后好多加提防。”
林安只能苦笑,自己原本不过随口一说,可这些心思玲珑的聪明人,一个两个竟都当成了至关重要的玄机,真不知该说自己是太犀利,还是太迟钝……
老人一直闭着的双眼此时猛然睁开,寒光暴射,随即仰天大笑,笑声嘶哑而疯狂,久久不绝。
良久,他才收声,昂首厉声道:“江湖高手算得了什么,大帮大派又算得了什么?
殊不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再端正的君子也能毁于言论,再强大的武者也会败给悠悠众口。
那帮只会舞刀弄剑的蠢材都不懂!而我会慢慢教给他们……什么才是真正的力量!”
荀谦若神色复杂,终究只轻叹一声,道:“真是一个疯子。”
祝子彦怒喝道:“就算你有什么阴谋,什么野心,又为何要杀那几个人,还有我师兄!”
林安蹙眉,跟着道:“你抓盛薛亦,是为了让他给你换心来治疗心疾,他假意应下却寻机逃跑,于是你便杀了他。而逢漆则是因为意外发现被剖了心的侄子,才被灭口。可我真的不明白,你为何非要杀害严九昭?”
老人阴恻恻地笑了几声,道:“你终于猜错了,第一,我并没有心疾。第二——”
“什么?”林安忍不住诧异道,“难道不是换心?不可能啊,逢漆的侄子明明是——”
老人直接将林安打断,声音沙哑:“我只是老了,活不久了,我需要一颗年轻的心,让我能活到御水天居真正壮大的那一天。
那个孩子的心我很喜欢,它多有生机,多么顽强,就算被丢进乱葬岗,也依旧不肯停跳……”
老人爬满皱纹的脸上满是贪婪向往的神色,然而下一瞬,又陡然变得狰狞,愤然咆哮:“都是盛薛亦骗了我,浪费了这么好的一颗心!”
林安双唇轻颤,根本说不出话来。她原以为,为了治病而活剖人心已经足够疯狂,却没想到,他竟是为了“延年益寿”……如此丧心病狂,实在超出了她的想象。
老人并不理会众人的反应,继续道:“第二,严九昭并非我所杀。”
“什么?”林安再次意外。
她怔了片刻,忽然想到严九昭那封遗书,最后一句“唯有一死,以证清白”,明确表达了自绝之意。可是众所周知,严九昭是拘魂帮行刑的第一个死者,又怎会是自尽?
混沌之间,林安脑中忽而一闪,眼前浮现出严九昭家中的场景——那一面墙毛糙不平,像是被刀剑刮过大片。
她喉头倏然发紧,喃喃道:“严九昭家里那面墙上,原本也写了字?写的,就是与清白书相似的内容。只不过被拘魂鬼抹掉了,对不对?”
“是一个‘冤’字。”沉默许久的莫舒念忽然开了口,“他用自己的血涂在墙上,写出了这个‘冤’字,大得几乎占满了一整面墙……”
林安的心仿佛被狠狠撞击了一下,心底的猜测得到了进一步证实。
莫舒念凄然一笑,接着道:“林姑娘,你曾托我调查严九昭偷盗谣言的源头,现在我告诉你,源头就是我们御水天居。”
祝子彦脱口问道:“你们为何要造谣他?”
“蠢货!”老人骂了一句,“我不是早说过了吗,我活不久了,续命之法还一筹莫展,所以我必须加快进程!
我要看到我的御水天居除了让人扬名,也能让人败誉,我要在死之前享受操纵人心的胜利。只要我张一张嘴,就能毁掉一个人——
严九昭不过是我验证成果的第一次试验罢了。”
叶饮辰皱了皱眉,道:“严九昭名声不错,却一向独来独往,没有亲近友人为他作证,也没有门派帮派为他撑腰,对你来说,他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所以就成了你的第一个目标。”
老人啐了一口,眼中闪过恼意:“原本一切都按计划进行,谁知他竟留下遗书,自杀以证清白。如此一来难免会扭转舆论,甚至让江湖人对我们的情报都产生质疑。御水天居尚未发展成熟,这绝不是一个好的开始。
幸而我一直派人盯着,及时将他的尸体收走,并毁去了墙上的血字。可一个大活人终究是死了,于是我想出‘拘魂鬼’这个绝妙的点子,将这事推到鬼的身上。”
荀谦若思索道:“也就是说,所谓的第一个‘死者’,在被行刑时便已是具尸体。你们为了掩盖这一点,才给他戴上黑色头套,押到高处行刑。
而到后来,便也都保持一致,干脆将这个破绽,塑造成了拘魂帮特有的仪式。”
老人摆了摆手,呵呵怪笑:“当时并没想那么多,可不巧盛薛亦、逢漆一个个冒出来不得不杀,我才想到,不如捏一个拘魂帮出来,将这些死人全部推到它的头上。
就像这小姑娘一开始说的那样,让拘魂帮成为我转移视线的一个空壳。”
林安神色凝重,深深吸了一口气。
所有人都以为拘魂帮神秘,可其实拘魂帮是在明,御水天居才是在暗。
拘魂帮是被摆在明面上故弄玄虚的靶子,如果有人要调查那些人的死,自然都会找拘魂帮,可是永远也不可能有人找到,因为它根本就不存在。
祝子彦此时再次问道:“那我师兄呢?你到底为什么杀他?”
“司徒舜扬?”老人阴森一笑,轻蔑摇头,“他是找死啊。”
祝子彦顿时青筋暴起,举起拳头便要往上冲。
林安抬手将他拦住,解释道:“拘魂鬼虽然毁去了严九昭写在墙上的血字,却没发现他身上还有一封清白书。我想,你师兄调查拘魂帮时,找到了严九昭的遗体,发现了这封绝笔。”
“原来还有一封遗书……”老人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司徒舜扬坚称严九昭并未偷盗,又说盛薛亦确有医术,绝非疯癫胡来。
呵,这小子竟来当面质疑我们不可靠,还说御水天居若不公示改正情报,他便自己想办法公之于众,你说,他是不是找死?”
追查许久,至今,师兄死亡的真相终于彻底明了,祝子彦却再也无力怒吼。
他怔怔站在原地,通红的双眼已经蓄满了泪水,喉咙好似被什么堵住,哽声低语:
“原来……原来我师兄找上御水天居,是为了给严九昭和盛薛亦澄清清白,保全他们的身后名……”
老人恍若未闻,自得笑道:“虽然引出了这么多麻烦事,但严九昭的试验依然是成功的——谣言口耳相传,他的澄清却无人相信。
这已经足以证明,从‘扶远君子’到虚伪小人,不过只需要一条捕风捉影的传言罢了。”
一切曲折终于解开,听着老人宣告胜利似的结语,林安心中愈发起伏翻涌,交织在胸口的悲与怒再也抑制不住。
她目光冰凉,唇瓣颤抖,声音渐渐哽咽:“你知道吗,严九昭曾经救过一个生无所恋的瘸腿老人,因为他相信天无绝人之路,他相信活着就有希望。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还是在绝望中选择了自尽,都是因为你那些狗屁不通的妄想!
我坦白告诉你,换心根本不可能成功,续命也根本做不到,就连你的御水天居,也不可能像你想象的一样呼风唤雨无所不能。”
“你说什么?”老人皱了皱眉。
林安没有丝毫停顿,一字一句,声如利剑:
“你杀了一个严九昭,就来了一个为他平反的司徒舜扬;你杀了一个司徒舜扬,又会有一个为他奋不顾身的祝子彦;就算你杀了我们所有人,也杀不尽江湖上的有识之士。
这个世界也许多的是盲从之人,袖手旁观之人,落井下石之人,可是永远都还有更多的赤诚之人,仗义执言之人,清醒洞见之人。
也许你能在江湖上掀起一阵风浪,但终将被正义的洪流碾碎,成为后世的小小教训而已。”
话音落下,在幽暗的楼阁中回荡,带着掷地有声的决绝,空气中一瞬间寂静无声。
众人皆望向林安。
女子身形纤瘦,眼中却燃着不容摧毁的光。他们忽而明白,支撑一个人立于天地间的力量,并不只有武力与谋算,还有这样不可撼动的意念。
荀谦若缓缓垂下眼,眼底闪过一抹复杂的敬意。祝子彦攥紧了拳头,眼眶发热,仿佛师兄未竟的遗愿,此刻竟在林安的话语中得到了回应。
而叶饮辰却只是静静看着她。
昏暗光影里,她的眉眼格外清晰,那张素净的面庞仿佛带着光辉,照亮了整个空间的阴郁。
“你、你——”老人暴怒指向林安,手抖得厉害,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即便是被莫舒念忤逆,他也不曾如此愤怒过。
剧烈的怒意激得他连连咳嗽,半晌才缓过气来,阴狠道:“你们虽然混进来两个高手,可是有一个重伤未愈,岛上还有我十几名亲卫,等他们发现情况不对,你们依旧是死路一条!”
“你们还在磨蹭什么?”忽然,一道冷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所有人下意识齐齐转头,只见一个剑眉星目的男人正缓步走近。
他黑衣猎猎,手中握着一柄长刀,刀尖随意地点在地上,刀锋上血迹尚未擦干,在晦暗中反射出灼目的光。
——不是沈玉天又是谁?
见无人应声,他眉头一蹙,显然已有几分不耐。
先前三人探密道时,便是留他把守密道口。上岛后因为只有两套行装,又是让他隐匿在林中望风。
其实荀谦若之所以如此安排,是因为相信沈玉天的实力足以独当一面,将几人的安危放心交付于他。
可沈玉天素来以刀锋说话,却从不会做“望风”这等琐事。耐着性子隐伏许久,已是他的极限了。
荀谦若见他显然神情不悦,心中已是了然,却还是问道:“沈兄怎么来了?”
沈玉天冷冷道:“你们太磨蹭,我便一路杀进来了。”——
第135章
他向来惜字如金, 实际经过却绝非如此简单。
就在他倚在树上百无聊赖之时,有两人巡查经过,看到他这生面孔二话不说便上来砍杀, 他自然接下这一战。
不打不要紧, 一打他更加耐不住寂寞了, 于是干脆提刀继续向里,一路遇鬼杀鬼,就这样在无聊时顺便杀出一条血路。
即便如此,他仍旧足够谨慎,在林中游荡许久,直到再未发现敌人,才提刀走入楼阁,以这副修罗面孔,出现在众人眼前。
老人难以置信地看着沈玉天, 满脸震骇, 颤声道:“你、你说什么?”显然他还在等待自己那十几名亲卫。
林安也张大了嘴, 一时说不出话来。
荀谦若不紧不慢地笑道:“林姑娘,你大概还不知道,沈公子是当今江湖上排行第三的高手。”
沈玉天皱了皱眉,道:“谁是拘魂帮帮主?”
他尚不知拘魂帮与御水天居的关系, 还惦记着那夜拘魂帮高喊他的名字, 将尸体扔进三一庄的旧怨。
拘魂帮此举,显然是彻底与他结下了梁子,而沈玉天的性格, 绝对不是能冰释前嫌的类型。
荀谦若此时才终于收起抵着老人的匕首,道:“喏,就是他了。”
沈玉天又皱了皱眉, 似乎十分不满:“能败在你手下,想来也配不上我的刀。”
林安连忙道:“不能放过他!那些人都是他害死的,岛上其他人也都是受他的摆布。”
叶饮辰唇角微挑,淡淡一笑:“那么我来好了。”
不等叶饮辰上前,老人已撑着榻边,缓缓起身,颤颤巍巍向前挪着步子,低低哑笑起来。
他的笑声起初压抑而干涩,却很快越来越大,带着一丝癫狂,直到他笑得脱力,喘着粗气连连咳嗽。
良久,他才缓过气来,脸色本因愤恨与不甘而憋得通红,此时却已变成灰败,声音愈发喑哑:“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而我并非输给你们,只是败给了岁月。”
“你在说什么屁话?”林安毫不留情将他打断,“你落得如此下场是因为年老吗?是因为你狼子野心,作恶多端,不要转移重点好不好?”
老人咳道:“倘若我再有五十年光阴,又怎会急于求成,前功尽弃?”
一直跪在地上的董飘念此时踉跄爬起,挡在老人身前,嘶声道:“不要伤害我师父,不要伤害我师父……”
老人却并不领情,一把将他推到一边。他的目光落在仍旧沉默跪着的莫舒念身上,伸出枯槁的手,轻轻抚过她的发顶,语气忽然柔和下来,甚至带着怜爱:
“舒念,虽然你选错了,但我仍旧选你。如果只能带走一个人,当然,也是你。”
“不好!”林安心头一紧,骤然惊呼出声。
便在此时,莫舒念竟身形一软,倏然倒在地上,额前和嘴角同时淌下一道殷红,血色触目惊心。
“莫姑娘!”林安大喊一声,连忙扑上前查看。
只见她发丝间赫然露出半寸寒光——一枚钢针死死钉入头骨,显然还有更长的部分已深深没入脑中。
林安呼吸一窒,心底一片冰凉。
莫舒念的神色却依旧淡然,仿佛没有一点意外,也没有一丝痛苦。
她的瞳孔已经开始涣散,渐渐失去光彩,唇边却轻轻吐出几句呢喃,低不可闻:“我……我杀过人,我该死……不要……不要告诉谢阳……”
老人亲眼看着莫舒念闭上眼睛,竟又癫狂大笑起来。那笑声刺耳尖锐,回荡在楼阁之间,愈发令人毛骨悚然。
与此同时,沈玉天扬臂将手中长刀甩出,带着破空的劲风,直钉向老人心口。
这一刀势大力沉,刀刃穿透了老人的身体还未停下,竟硬生生将他带得倒飞出去,死死钉在了背后的墙上。
老人嘴边还挂着满意的笑,浑浊的双眼中冒出最后一道精光,终于垂下了苍老的头颅。
荀谦若上前查看一番,沉声道:“是我大意了,他袖中藏着发射钢针的机关。”
林安只感到一阵目眩——疯子,这真是一个疯子。明知自己难逃一死,不做最后的挣扎,却还要再拖一人下地狱。
林安下意识看向董飘念,发现他竟没看老人一眼,只是低垂着头,目光凝固在莫舒念已无声息的身躯上,一动不动。
忽然,他抬手扯掉脸上的鬼面,扔在一旁,僵硬地蹲下身子,将莫舒念紧紧抱在怀中,然后又将她打横抱起,好像所有人都不存在一般,一步一步向外走。
这是林安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他的真面目。这个在她眼中凶狠阴沉的面具男,竟是一副白净柔和面容。
林安心头发沉,好似压着一块大石。
倘若没有那个所谓的师父,他们的童年将会怎样度过?也许会彼此为伴挨家挨户地乞讨,也许会为一口吃喝相互推让,更也许会像那个男孩一样,靠扒死尸和偷钱度日……
也许他们的脸上总是脏兮兮的,但在那脏兮兮的脸上,一定会有只属于孩童的笑容,而不是被恐惧与服从生生刻下的木然神色。
卸去鬼面的董飘念,专注凝视着怀中的师姐,似乎还在小声对她说着什么,不再理会任何人的言语。
林安一行远远望着,竟无人忍心出手阻拦。
楼阁外,暴雨早已停歇,湿润的空气犹带着泥土与湖水的腥气。
董飘念就这样抱着莫舒念,一步不停地走出楼阁,走过古林,走到案边,走向湖中,直到两个人一起沉入水面。
……
数日后,夜晚。
林安独自坐在湖边,身后的银杏林依然飒飒作响,面前的湖水也依旧波光粼粼。
“就知道你在这里。”身后传来清朗的声音,叶饮辰走了过来,坐在林安身边。
林安仍旧望着沉沉湖面,远处的湖心岛在夜色下看不真切。
叶饮辰道:“事情全都结束了,你也算是为江湖除掉了一个野心家,还有什么心事?”
林安双手撑在身后,仰头望天,长叹道:“有一件事,我还始终无法做出决断。”
叶饮辰略一沉吟:“是关于莫舒念?”
林安点头:“我本以为,她对谢阳的关心只是师姐对师弟的疼爱,后来才发觉,也许不止于此,可谢阳却全然不知。我一直在想,到底要不要告诉谢阳?”
叶饮辰道:“她临死时说,不要告诉谢阳——那是她死前最后一句话。她大概不想让谢阳知道,她复杂的身份和背负的罪孽。”
“可她都已经死了,不会再有多少人记得她。难道要让谢阳永远都不知道,有一个人曾经如此坚定地保护他,甚至愿意为他而死?”
叶饮辰耸了耸肩:“也有道理。”
林安又叹息一声:“我很少如此纠结。”
“不如抓阄?”叶饮辰提议。
“这算什么办法?”
“抓阄不是办法,但在伸手去抓的那一刻,你心里就会有一个答案。”
林安一怔,若有所思。
两人静了片刻,叶饮辰忽然道:“那日去玉器店,是去买什么?”
林安诧异看向他:“你知道了?那就没意思了!”
叶饮辰笑着摇了摇头:“我只知道是玉器店而已。会是什么玉器呢?玉佩吗?像玉镯、玉簪之类都是女子用的,还是玉佩最有可能了吧?总不会是送我个玉玺吧?我已经有一个了哦。”
林安“扑哧”笑出声来,眉眼间的阴霾悄然散去:“别猜了,迟早都会知道的。”
叶饮辰仍是一副苦思冥想的模样。
林安杵了他一拳,道:“喂,你还没告诉我,那天到底为什么会扮成拘魂鬼来到这湖边?”
叶饮辰唇角微勾,笑意温柔:“你在岛上想尽办法逃离,我在外面当然也在想尽办法找你。”
“你是说,你找到了办法?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的?”林安十分好奇。
叶饮辰却没有回答,而是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递给林安。
林安看了一眼,更加不解道:“这不是我送你的那片银杏叶吗?”
那夜她与荀谦若出来找柴玉虎,心知叶饮辰定会气恼自己不叫上他,正巧看到湖边有片少见的银杏林,便随手拾了片叶子,带回去给他。
不过是随口的安抚与打趣,她几乎转眼便忘。
然而此刻,叶饮辰掌心捧着的,正是这片叶子。多日过去,青翠的叶片已经萎蔫,他却不知为何竟还收着。
叶饮辰点点头,笑道:“就是多亏你送我的这片叶子。沈玉天毁去鸽舍后,找到了鸽舍下暗藏的密道。我们进入密道探查,原本没有什么线索,我却在密道另一端的入口处,不经意看到了一片薄薄的碎渣。”
“碎渣?”
“那不是普通的碎渣,而是银杏叶片的碎块。”叶饮辰道,“银杏在楚朝并不多见,三品城远近一带都不曾见过,而你在送我叶子时提起,御水天居湖畔,有片银杏林。
我直觉这不是巧合,才忽然想到谢阳和御水天居的种种疑点,愈发确信,一定是有人经过那片林子时,鞋底不巧沾上了叶片碎渣,又在进密道时掉在了那里。”
林安吃惊道:“这真是太巧了。”
“此时我只是怀疑御水天居与拘魂帮有所勾结,却不能确定你被关在何处。于是我们商议,先去那里蹲守一日,也许能碰见拘魂帮的人。我想起苏锦阳给你的两身紫衣,便索性扮作拘魂鬼,想伺机混入。
到了林中,我又突然想到,残叶能被鞋底带出那么远才掉下,很可能是因为鞋底踩了湿泥,才会格外黏连。
于是,我们又到湖边探查,没想到,竟会遇上刚从湖里游上来的祝子彦。”
叶饮辰笑着摇了摇头,“我们当时也意外极了,原来拘魂帮的据点,竟是在湖心岛上。”
林安道:“岛上与御水天居仅一水相隔,又人迹罕至,的确是绝佳的选择。”
叶饮辰接着道:“我们解决了他身后追兵,便顺势继续扮鬼,抓着祝子彦上岛打探情形,没想到竟在楼中见到了你。
我当然想立即与你相认,但当时并不知晓岛上有多少敌人,便没有轻举妄动。后来你与那老头一番对话,老头说夜袭折损十人,便已损失了近半的亲卫,我才终于可以放心现身。”
林安听得连连惊叹,又忽然反应过来:“不对啊,你那时分明也没有立即现身,是在之后我差点被他鞭打才站出来的。
喂,你不会是算准我会挨打,专门等着关键时刻才出场当救星的吧?”
叶饮辰微微低下头,竟然沉默了。
林安一愣:“真让我说中了?”
林安本想没好气地打他一拳,却见他仍垂着头,长睫遮住眼神,竟是少见的沉静,不由讪讪收回手,反而宽慰道:“算了,一点小小整蛊,也算无伤大雅。”
叶饮辰唇角微勾,却不带半分戏谑,声音轻缓而极为认真:“在我正想站出来的时候,我听到莫舒念问你,倘若反过来,你是否愿意为我而死?”
林安怔住,她当然记得这个问题,也当然记得自己的答案。
“那一刻,我忽然就很想听你回答,所以便没有动。”叶饮辰接着道。
“我……”
“我听到你说,‘他既舍身相救,我自然也愿以性命相报。’”
“是啊……”林安怔怔点头。
叶饮辰既然一直在场,自然也听到了她这番话。
只是,他为何要在此时重提起来?不知为何,林安竟有些不知所措。
叶饮辰转头看向林安,目光灼灼:“其实呢,‘舍身相救’还有一个更加对应的词。”
“什么?”
“以身相许。”
“你——”林安猛地抬眼,正撞入一片琥珀色的清澈眼眸。平日总是随性的他,此刻眼中却无一丝玩笑之意,只有纯粹和认真。
叶饮辰看着林安的眼睛,接着道:“当时你说,我是你很重要的朋友。现在我来说,我想做的,不只是一个‘很重要的朋友’而已。”
林安微启的双唇轻轻颤动,只感到心乱如麻,是紧张?是心虚?是抱歉?她自己也分不清楚。
叶饮辰也不再开口,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林安。
“我……”不知过了多久,林安终于说出一个字,喉中已经有些干涩,“我喜欢他,你知道的……”
“我知道。”叶饮辰没有让她说完,“可你曾告诉我,倘若不能改变过去,那便从今天开始,尽力不再留下遗憾。”
叶饮辰自己也不知道,他是何时对林安有了不同的心思。
他从第一次见面就开始骗她,试探之下,竟发现她与从前的叶笙全然不同。
于是,最开始只是这样一点疑心,一点好奇,可随着时日推移,他愈发清晰地察觉,原来她与自己见过的人全都不同。
她会害怕,却仍有胆识魄力。她会思考,但绝不多疑凉薄。
她重情重义,正直坦荡,她明明很纯粹,却又有许多面不同的她,每一面都是鲜活可爱的她。
陌以新坠崖后的那段时间,是他最彷徨的时候。他知道,如果陌以新死了,也许他也再没机会,因为他永远无法战胜一个死去的人。
陌以新回来那天,他看到两人在雨中相拥,那一刻,他胸口涌起说不清的烦躁,却又莫名生出一丝庆幸——因为那个人既然还活着,自己就还有机会去争抢。
叶饮辰早已觉察,自己愈发贪恋与林安相处的时光,不管是逗她开心,还是逗她生气,都能带来别样的欢喜。
不知不觉间,他开始将自己从来不愿提起的曾经一点一点讲给她听,将自己心底和身体的疮疤一个一个揭给她看。
直到她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他才惊惶地发现,从最初的好奇,到趣味,到喜欢,再到现在,自己已经无可挽回地沉沦其中,无法看她受到哪怕一丝一毫的伤害。
“可我……”林安终于缓缓开口,声音却轻得几乎要散在夜风里,“对不起。”
叶饮辰的眸光颤动了一瞬,旋即轻笑一声,语气依旧明朗:“对不起什么?未来还有很长,也许有一天你会突然发现喜欢上我,那时我们或许在海边,在王宫,在沧流山顶……”
“叶饮辰……”林安忽然站起身来,低低唤了他一声,却没有去看他的眼睛,“先前答应为你贺生辰,我会用心,然后……就这样吧。”
她曾知道心动是什么感觉……
桃花林里,落英缤纷,指尖犹有他发丝的触感。
夜半马车,帘幕低垂,她在黑暗中描摹他的轮廓。
衣冠冢前,泪水落入黄泥,他第一次拥住她,她贴着了他的温度。
每一次与陌以新的对望,心口的悸动都清晰如昨。那种怦然与依恋,她骗不了自己。
此刻,她心中酸涩莫名,却清楚一点——她早知爱而不得的滋味,更不能将另一个人也拖下这潭苦水。
叶饮辰指尖缓缓收紧,在掌心绷得生疼。他的唇轻轻翕动,却终究没能吐出半个字,洒脱的笑意凝在唇角似是而非,透着一丝细不可察的裂纹,仿佛一触即碎。
“对不起!”林安不知在怕什么,再次留下一句,转身跑开。
夜风拂过,吹乱了叶饮辰的鬓发。
他低头,指尖触上那片被她搁在地上的枯萎银杏叶,凝视片刻,又重新拾起,握在掌中。
……
又过去几日,御水天居已将帮主的阴谋与拘魂帮的真相公布于江湖,引发一片哗然。
严九昭和司徒舜扬等几人也终于昭雪了清白。
一切尘埃落定,终于到了分别之时。
沈玉天早已不辞而别,也不知是回了三一庄,还是又去向何处。
祝子彦则去乱葬岗为大师兄收了尸,还从男孩那里拿回了师兄遗下的玉佩。辞别众人后,便为师兄扶灵回乡了。
这日,是荀谦若前来辞行。
他仍穿着一身灰白布衣,面上是一如既往的和善笑容,只是眉宇间多了两分唏嘘惆怅,郑重抱拳道:“此次能破灭阴谋,还要多亏林姑娘以身犯险。万望林姑娘珍重,荀某静盼再会之期!”
林安同样抱拳道:“荀先生客气了,我也要多谢荀先生几番救命之恩!对了,还有归心令……”
祝子彦早已将凿墙暂借的归心令完好地还给了林安,林安便琢磨着,自己也该再还一次。
荀谦若拒绝得比先前还要果断,诚恳道:“林姑娘,归心令已经是真真正正属于你的了。”
林安早已习惯了他的推拒,倒也不算意外,只好又将令牌好生收起。
荀谦若心中感慨,又极低地喃喃一句:“我也终于明白,为何那个人会将归心令给你……”
“什么?”林安没能听清。
“没什么……”荀谦若看了眼林安身边的叶饮辰,终究只是轻叹一声,“两位保重,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两人同样道。
望着荀谦若渐行渐远的背影,林安也紧了紧自己背上的包袱。
叶饮辰瞧见,失笑道:“为何不让我帮你背?不管你买了什么玉器,我总不会打碎就是了。”
“不行。”林安干脆道。
前几日她又去了城里,按照七日之约,从玉器店取回了自己订的东西,此时正小心放在包袱里。
自那晚叶饮辰说了那番话后,她心中始终五味杂陈——被陌以新拒绝后,她很清楚没有结果的告白是什么滋味,所以更觉对不住叶饮辰,说话都处处小心。
偏他却像个没事人一样,笑容依旧,举止自然。林安也只好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
叶饮辰看着林安的包袱,又道:“我知道了,你是怕我用手一摸,便能摸出里面的式样吧。嗯,有什么东西是形状很特别的呢……”
林安无奈道:“离你的生辰不过三日而已了,你就等着吧。”
“原来叶大哥的生辰要到了。”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林安回过头,只见谢阳微笑着走近,他头上像初见时一样,戴着那束方方正正的黑冠,身上却换作一袭白衣,素净极了。
林安心中叹惋,却只含笑开口:“谢阳兄弟,我们正要向你辞别。”
“是啊,都走了……”谢阳若有所失地低喃一句,又连忙打起笑容,道,“既然叶大哥生辰将至,何不留下过完生辰再走?三日后……咦?不正是七夕节吗?”
“正是七夕。”林安应道。
谢阳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道:“既然如此,还是林姑娘陪叶大哥过生辰吧,小弟也不多留二位了。
对了,东南边的石桥城有一个远近闻名的七夕盛会——兰夜香桥会,两位若有兴致,不妨前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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