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叶饮辰点点头, 抬手在谢阳肩上拍了一下:“以后,这里就要靠你了。”
谢阳轻轻吐出一口气,道:“既然决定留住御水天居, 我便一定会守好它。虽然将真相大白后, 许多帮众都散了, 却还是有和我一样留下的人。我们会一起努力,让御水天居重新变回一个真正纯粹的消息帮派。”
林安扬起一个笑容,玩笑道:“喂,你现在可是帮主了,很了不起的,一定要打起精神来!等以后听别人说起你时,我还能吹上一句——谢帮主可是我兄弟!”
谢阳领会林安的好意,心中一暖,笑着点了点头, 又郑重道:“林姑娘, 我还未向你道歉。那时我一心想请你为御水天居的发展出谋划策, 没想到差点害了你……”
“这怎么能怪你呢?”林安摆手。
“我也没想到师父会是那样的人。”谢阳重重地叹息一声,眼眶微红,“莫师姐曾说,她是被师父自小带大的, 然而即便如此, 师父还是狠心杀害了她,就只因为她发现了师父的阴谋……唉!”
林安沉默不语,她最终还是决定尊重了莫舒念的遗愿, 没有让谢阳知道她有罪的一面。在谢阳眼中,莫舒念只是因意外发现阴谋而被无辜灭口。
关于那场夜袭的私心,关于她所承受的鞭打, 关于她所说的那句“不悔”……都随着她的尸身一起永沉湖底,再也不会有人知晓。
也许多年以后,谢阳会娶妻生子,儿孙绕膝……只是不知,还会不会偶尔想起那个,他曾经挂在嘴边的莫师姐。
谢阳接着道:“有几位师兄师姐临走前告诉我,师父年少时也曾像许多年轻人一样,渴望拜师学武,可惜他找的那些大帮大派,有的说他筋骨不佳,有的说他心志不纯,竟无人收他入门。
也许就是因此,他才走上了这条偏执之路,妄图用另一种方式将那些高手踩在脚下……可即便如此,他也实在不该草菅人命啊。”
林安默认点头,她忽然发现,自己到现在还不知道那位“师父”叫什么名字,这好像也是第一次,到最后都不知晓事件元凶的姓名。
可她没有开口询问,因为他叫什么不再重要,他已经成了一个叫做“野心”的墓冢。
林安想了想,认真开口道:“还记得我说过的‘话语权’吗?那不只是一种权利,更是一种责任。
谢阳帮主,请一定好好记得这份责任,用你们的笔连通江湖,激浊扬清。”
谢阳的神情同样认真,郑重点头:“我已经定下新御水天居的帮规,就叫做‘四不’。”
“四不?”
“不急功好利,不假公济私,不捕风捉影,更不无事生非。”谢阳会心一笑,“还是林姑娘教我的啊。”
林安也笑了。
……
七月初六,石桥城。
听谢阳提起石桥城后,叶饮辰便一力坚持,要去石桥城过生辰。
一路行来,两人又数次听闻“兰夜香桥会”的大名。
谢阳果然所言非虚,这个传说中的七夕盛会,不只是当地年年大办的风俗,更是吸引着远近各地年轻男女慕名而来。
当两人在七月初六傍晚抵达石桥城后,才惊讶地发现,在这里已经连一家能落脚的客栈都寻不到了。
在被第五家客栈告知已无空房时,叶饮辰终于忍无可忍,伸手从怀中抽出一沓银票,拍在桌上,朗声道:“谁肯让出两间空房,这些便归谁!”
客栈内顿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还真有一人走过来,看着桌上乱糟糟一沓银票,摸着下巴道:“这些是真的?”
叶饮辰无奈:“当然是真的,假一赔十。”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林安在一旁腹诽。
来人又琢磨道:“可我只开了一间房,能拿一半吗?”
“拿走拿走。”叶饮辰不耐地摆摆手,又扬声道,“还有谁!”
林安也终于忍无可忍,将桌上银票利落地收拾起来,一拉叶饮辰:“走了!”
两人身后顿时响起一片遗憾叹惋之声,甚至还夹杂着几句骂骂咧咧:“装什么装啊……”
叶饮辰顺从地被林安拉到街上,一边走一边问:“为何不再等等,已经有一间房了,很快的。”
林安瞪他一眼,道:“那些钱快能买下一间客栈了。”
叶饮辰耸耸肩,也不反驳,只道:“那我们住哪啊?”
林安随意地伸手一指,道:“喏,那里如何?”
叶饮辰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条清河横贯城中,河上伫立着一座石拱桥。
两人四处找客栈时也曾从桥上经过,当地人说,这座桥是本城的标志,石桥城这个名字中的“石桥”,便是指这里了。
叶饮辰一愣:“这里怎么住?”
林安向河边走了几步,指了指桥下一棵大树,笑道:“有诗云,‘水边盘足坐,树下枕拳眠。’行走江湖倘若不曾露宿,岂不少了几分豪爽快意?”
叶饮辰也走过来,想了想,深以为然:“不错。”
林安已经靠着树坐了下来。
夜空如洗,弯月高悬。月下树影婆娑,河面清辉浮动。
虽已入夜,石桥城依旧热闹,年轻的行人们三两成群从桥上经过,笑语不断,也许都在为明日的盛会兴奋着,期待着。
叶饮辰喃喃道:“‘兰夜香桥会’,你说这香桥,会不会就是这座石桥?”
林安抬眼望向不远处的石桥,早前经过时两人便发现,这桥的两侧石栏都缠裹着红红绿绿的花纸与彩线,连桥面上都铺满了花纸花布,几乎已经成了一座看不见“石”的石桥。
远远望去,便像是一条缤纷的彩带横跨在河上,五彩斑斓的欢腾气息扑面而来,待明日七夕,这里必将更加热闹非凡。
叶饮辰懒懒靠在树上,一手枕在脑后,一手随意搭在膝头。夏夜的风轻轻吹乱了他的发,拂来一丝沁人的清凉,混着桥上传来的淡淡幽香。
他凑起鼻子嗅了嗅,道:“你闻,这股香味,倒正应了‘香桥’之名。你还真会挑地方,这里清风明月,小桥流水,远比客栈里有趣。”
林安望着这座拱桥,眼前却渐渐浮现出景熙城的玉舟桥。
那一夜,夜色初沉,灯火将水面映得流光粼粼。她与陌以新自桥的两端缓缓而行,不约而同在桥顶停下脚步。
明明是寻常一座桥,却仿佛成了天地间唯一的地平线,而他们,恰好在那条线的正中相遇,好似宿命的接点。
只是世事如流,这世间还有多少桥,能再遇见同一个人呢?
高高树梢间传来几声婉转鸟鸣,落入耳畔,仿佛将夏夜也吹得轻快起来。
叶饮辰心情愈发舒畅,随口哼唱道:“树上鸟儿成双对,树下之人乐不思归。不盼朝阳慕清辉,但愿长醒不愿寐。”
林安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微微垂眸,道:“既然不想睡,我便讲一个从前听过的故事吧——一个关于石桥的故事。”
“哦?”叶饮辰侧头看向她,兴致盎然,“什么故事?”
“佛陀弟子阿难对佛祖说,‘我喜欢上了一个女子’,佛祖问他有多喜欢,他说,‘我愿化身石桥,忍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打,只求她从桥上走过。’
你说,这会有多喜欢?”
叶饮辰答道:“自然是……至深至切。”
“可是,一千多年的苦等,竟只为一次擦肩,甚至对方根本不会回望,这真的值得吗?”
林安缓缓道,语气格外认真,“他化身石桥只为一人走过,可或许这世上还有人,将他这座石桥当做唯一最美的风景。为何,不放下擦肩人,去寻那个真正的知己呢?”
叶饮辰沉默片刻,平静道:“喜欢一个人,若能得到回音,自然最好。可即便没有,也不是想收回便可以收回的,不是吗?”
林安一怔,却不知叶饮辰是在说故事,还是说她,还是在说他自己了。
夜越来越深,路上行人也越来越少,唯有月光与河水绵绵不绝,一同流进人的心里。
叶饮辰反而愈发清醒,忍不住侧头看向林安,一愣道:“你怎么还睁着眼?”
话音未落,子时的更声响起,打更人吆喝着“子时三更,平安无事”从桥上走过。
林安笑了笑,拿起身旁的包袱,道:“你不是一直在猜是什么玉器吗?现在可以给你了。生辰快乐!”
叶饮辰双眸顿时一亮,连忙伸手来接。
林安也不再卖关子,从包袱里小心取出一个狭长的雕花红木盒,递到他的手中。
“咦,如此狭长的盒子,会是什么呢?”叶饮辰又最后好奇了一次,话音未落,已迫不及待揭开盒盖,接着便是一怔——
在这精致礼盒中,赫然躺着一支纯白无瑕的玉笛。
“玉笛!”叶饮辰惊叫一声,已经将笛子取出,拿在手中细细把玩起来,指尖感受着细腻温润的触感,眉眼间满是不加掩饰的欣喜,又好奇道:“怎会想到送我这个的?莫非是想听我吹笛?”
林安道:“你曾经说,叶饮辰这个名字,正应了当初在地牢里随口念的一句诗——‘无歌吹落叶,一饮尽良辰’。
喏,有了这个,以后再也不必吹落叶了,所以也不必再去想从前那些不好的时光。”
她顿了顿,又认真道:“你吹树叶都能那么好听,笛声一定会更加悠扬自在,就像你往后的人生。
祝你——玉笛一声新,此生尽良辰。”
叶饮辰的手蓦然顿住,原本就在嘴边的道谢之词也失了声。掌心紧握的玉笛已经由温润变得滚烫,就像他此刻的心。
其实,他原本并不在意盒子里究竟是什么玉器,因为那无论是什么,都是林安送给他的生辰礼物,他都会同样地珍重爱惜。
可是此时,当他听到这件礼物的由来与寄意,他忽然就觉得,这世上所有其他玉器,都再也比不上这支玉笛。
“谢,谢谢你……”叶饮辰喃喃道。
林安摆了摆手:“我知道你见过的美玉不可胜计,不过这已是我能拿出的最高规格了,就重在祝福吧!”
叶饮辰仍然有些恍惚,随口问道:“昆山之玉可不便宜,你哪来这么多钱?”
“都是我自己在缎仙谷赚的,可不是用你当初给的盘缠啊。”林安得意道。
叶饮辰喉咙动了动,眼神愈发复杂,低声道:“谢谢你,我真的……真的很喜欢。”
他仍垂眸看着手中玉笛,手指轻轻摩挲,像是抚过至宝,又像是不敢放开的心事。
良久,他终于抬起头来,琥珀色的眼眸如身畔的河水一般涟漪动荡。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抬手将玉笛凑到唇边。
清越的笛音随之溢出,伴着夏夜的微风清远流淌。
何处少年吹玉笛,一声夜语弄月弓。
很多年后,所有人都不再是少年,叶饮辰仍然会常常想起这个夜晚。
……
天色将晓,东方尚未泛白。
雾气弥漫在道路两旁,天地之间一片灰濛。
忽然,一阵马蹄声自远而近,沉稳而急促,如鼓点敲响在晨雾深处。
一匹青骢马破雾而来,鬃毛翻飞,铁蹄溅起尘沙。
马背上的人身姿挺拔,风尘满身,然而眉目沉静,气息内敛,任由尘烟扑面,也无法掩去他一身清绝之气。
好似一路清光自雾中劈开,比将起的晨曦更亮。
策马行来,他终于远远望见“石桥城”三个字,模糊伫立在晨雾之中。
然而他的目光却是一转,停在城外一个茶摊之上。
此刻尚是寂寥时分,茶摊根本尚未开张,老板亦不见踪影。可最靠路边的一张桌上,却孤零零放着一壶酒。桌旁坐着一个黑衣男人,正对着酒壶独饮。
男人剑眉星目,面如刀刻,不是沈玉天又是谁?
策马之人轻勒缰绳,凝眸望去,不禁眯了眯眼。片刻后,终是翻身下马,缓步走近。
衣袂随晨风轻拂,似从千山万水中走来,却依旧不染尘埃。
他的目光落在桌上。沈玉天手边,蘸着酒水写下的三个字清晰映入眼底——“陌以新”。
“是这样?”沈玉天头也没抬,冰冷道。
“嗯。”陌以新在他对面坐下。
“烂名字。”沈玉天终于转过头,“还是东方既顺口。”
话音未落,他抬手将壶中酒一泼,“陌以新”三字霎时便被淹没,不复存在。
陌以新只是淡淡一笑,道:“你怎会在此?又怎会知道我现在的名字?”
“上个月,我见过那个叫林安的女人。”沈玉天道,“荀谦若说她手中有归心令,我却知道,归心令是廖乘空给你的。
虽不知你为何会将归心令给她,但是我想,只要跟着她,总能等到你出现。如今看来,我没猜错。”
沈玉天少有地说了这么多话,然而他只稍稍一顿,便又继续开口,声音是一贯的冷硬:
“花世说你不会再回来,是他胡诌,还是你食言?”
“是我食言。”陌以新道。
“为了那个女人?”
“不错。”
“没出息。”
陌以新并不争辩,随口问道:“花世近来可还好?上次去景熙城,他可不太顺心。”
“还没死。”沈玉天顿了顿,“你们一样没出息。”
陌以新失笑,摇了摇头,眉目间却透出一抹深入骨髓的思念与温柔,冲散了眼底的清冷。
沈玉天沉默片刻,又问:“接下来打算去何处?”
陌以新答得毫不迟疑:“听她的。”
他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随口一言,话中却带着毫无保留的笃定与执着,竟是连生死都只听她一言的坦然。
沈玉天斜斜看了他一眼,而后道:“你变了。”
“变稳重了?”
“变恶心了。”沈玉天道。
他又仰头饮下一大口酒,随即从袖中取出一个形似袖箭的小玩意,向陌以新随手抛了过去。
陌以新接住一看,道:“袖箭?”
“这并非寻常袖箭,是我寻访墨家后人所造,里面能放十支细箭,十箭连发。纵然你武功全废,眼力却还在,若是普通小毛贼,对付几个足够了。”
陌以新拨弄着箭筒上的机簧,道:“似乎还是新的。”
“用过一次。”沈玉天道,“不过如今算起来,也是为了救你那相好。”
他说的,自然是指在拘魂帮的鸽舍那夜,发射袖箭破开密道之事。
陌以新指尖微微一顿。那一个“救”字,像钉子般钉进他的心口。
天下之大,他一座城挨着一座城打听,一间客栈挨着一间客栈询问。两个月的时间,她至少去过碧莱城,缎仙谷,神影山,三品城……每一步皆是惊险叠起,留下一段段传闻轶事。
这一次,她究竟又经历了什么,才会落到要人相救的境地?
他不敢多想,后悔与自责在他心中再次疯长。
片刻后,他抬眸,神色郑重,缓缓道:“多谢你救她。”
“救她的是另一个男人。”沈玉天道,“那人不错。”
陌以新手中一滞,指尖紧了紧,才将箭筒缓缓收入袖中。
他眉目间敛去所有神色,却压不住心底早已翻涌的暗潮——酸涩与不安交织,如针般细密,寸寸刺入。
“我走了。”他站起身,语调平静,却透着不可撼动的决绝。
沈玉天身形未动,似要与这壶酒耗尽时光。只淡淡一句话,落在雾色里:
“祝你比花世好运些。”
……
七夕这日,石桥城果然更是花天锦地,人山人海。前一晚歇息的河边大树下,都已再无落脚之处。
林安与叶饮辰走在熙熙攘攘的街市之上,都是啧啧称奇,没想到这东南边陲小城,竟会有如此盛事。
林安不禁想起正月十五的首阳灯会。此地虽不比景熙城繁华气派,但眼前这人头攒动的热闹景象,却也不输当日了。
林安好奇道:“咱们转了半天,只见到处都是人,却不知那‘香桥会’究竟是什么。”
叶饮辰笑道:“随便找个人问问不就好了。”
他兴致勃勃,穿过人流走在前面开路,拉着林安来到街边一处吆喝声最响亮的摊位。
摊主是一位约莫四十来岁的大娘,不只声音尖,眼力也够尖,一眼瞧见叶饮辰腰间插着的玉笛,再瞧他气度不俗,身后还跟着貌美女子,便连忙放下了眼前几位客人,向叶饮辰招呼过来,热情道:“这位公子买点什么!”
叶饮辰随手掏出一锭银子,道:“我们初来乍到,久闻兰夜香桥会的大名,却不知究竟是个怎么说法,还想请教大娘。”
大娘接过沉甸甸的银两,看眼前这小伙子更是越看越欢喜,脸上的笑纹堆成一朵花:“公子可是问对人了,今日从早到晚,处处是精彩。”
正说到此,不远处一群人围聚之处爆发出一阵喝彩,大娘便即道:“比如那边,便是在穿针乞巧,姑娘们结彩线,穿七孔针,穿得快者为胜。
乞巧可是女子在七夕的头等大事,每个姑娘都会向织女乞求巧手,所以七夕才又叫‘女儿节’。”
叶饮辰挑眉看向林安,林安忙道:“别看我啊,我可不会做针线,最后一名没跑的。”
叶饮辰哈哈大笑,大娘讨好道:“不会的,不会的,姑娘一看便是眼明手快之人。”
林安连忙转移话题,指向稍远处另一群人道:“那又是在做什么?”
“那是喜蛛应巧。”大娘看了一眼,便讲解道,“姑娘们各捉蜘蛛于小盒中,日落时验看,视蛛网稀密定输赢,蛛网最密者便是得巧了!姑娘若不喜穿针,也可以试试这个。”
“我的天,蜘蛛?”林安惊得咧了咧嘴,更是连连摇头。
叶饮辰更加忍不住笑,大娘连忙道:“两位一看便非凡人,姑娘想必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家贵女,看个热闹便是。”
林安尴尬地打着哈哈,叶饮辰乐够了才终于止住笑,岔开话题道:“大娘还是再说说,那‘香桥会’是指什么,可与石桥有关?”
“七夕女儿节各地都有,而咱们石桥城却能吸引来众多男男女女,便是在于这‘兰夜香桥会’了。”
大娘先卖了个关子,问道:“不知两位可曾经过石桥,看到桥上的花纸彩线?”
林安点头道:“看到了,还闻到淡淡幽香,所以才更好奇。”
大娘会心一笑,侃侃而谈:“那些可不是寻常花纸,里头还包着裹头香,檀香,粗官香……种种不同的香料,再用彩线缠在桥上,形成一道‘香桥’。
子夜前,满桥香纸一并点燃焚化,彩色焰火与香气一齐升腾而起,待烟火散尽,便只余原先的石桥。”
“要烧掉?”林安诧异,“为何?”
大娘不紧不慢地解释道:“七夕这夜,天上牛郎织女在鹊桥相会,人间的男女便在香桥相会。传说,若能在今夜的香桥上相遇,便是天命姻缘,定能喜结良配。
等香桥焚烧之后,桥上的足迹与情缘一并随火光升上天去,可保十成灵验!
所以啊,才会有那么多年轻人特意远道而来,求个天赐良缘。”
叶饮辰若有所思,道:“不过是在香桥碰面而已,一起上桥便是了,虽说今夜会拥挤些,又有何难?”
大娘了然笑道:“香桥会的规矩,自然不是如此简单。即便是同来的男女,也不能一同上桥。男子要从石桥左边的长街一路走来,女子则是走右边。而且人人都须戴上面具,上桥后也不能过多驻足。
在这等人潮汹涌、摩肩接踵之下,若还能同时来到桥上,恰好相对一眼,才是命中注定的缘分。”
叶饮辰饶有兴致地点了点头。
大娘察言观色,连忙伸手一指道:“那边便有许多卖面具的摊子,若要挑,得趁早,到夜里可就不好买了。对了,我这里还有各种巧果酥糖,人挤人的时候也好口中消遣,免得腹中空空。”
“都包一些吧。”叶饮辰道。
当大娘送走这两人时,已是笑得合不拢嘴。
林安既好笑又无奈:“买这么多东西做什么?还要逛一天呢。”
“好玩嘛。”叶饮辰提着满满一包酥糖,神情自若,“等到傍晚,咱们再分头去买面具。”
“买面具?”林安讶异。
“当然。”叶饮辰理所应当道,“咱们专门是为了兰夜香桥会而来,怎能错过最后的重头戏?”
林安正要开口,却忽然心头一跳。
在人群熙熙攘攘的喧嚣中,她莫名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好像有一道视线,正隔着汹涌的人潮,落在自己身上。
林安下意识四下张望,身边皆是来往的行人,没有任何异样。
她怔了怔,心中生出几分纳闷。方才与大娘交谈时,这种感觉似乎也短暂闪过一次。莫非是错觉?是自己经历太多诡秘事件后,神经过敏了?
再回过头来,叶饮辰已神采飞扬,愉快地决定了晚上的活动路线。
林安无语道:“拘魂鬼的面具你还没戴够啊?”
“拘魂鬼的面具太丑,这次自然要挑个好看的。”叶饮辰思忖道,“什么样的面具才更配我这玉笛呢?”
林安更是好笑:“你也太显眼包,随身插在腰上,也不怕磕碎了。”
“这你就不懂了。”叶饮辰颇为得意,“昆山之玉是玉石中韧性最高的一种,不容易弄坏的。”
两人一路说笑,四处东游西逛,待看够了城里热闹,正好已到日落时分。
两人便此作别,叶饮辰千叮万嘱,提醒林安千万别忘了夜里的香桥会。
林安不由失笑,这香桥会讲究极多,两人出发的时间不定,男女两边人流的速度不定,上桥的时间自然也不定。
再加上人人都戴着面具,能碰巧在桥上相遇的概率实在太低,也难怪年年都有这么多年轻男女从各地赶来,因为实在是碰不到嘛,只能每年都来试试了。
天色愈暗,街上反而愈发热闹拥挤。街灯陆续亮起,不少人都已戴上了面具,一眼看去花花绿绿,汇成一片流动的色彩,成了石桥城七夕夜里最独特的风景。
林安朝着女子出发的长街而去,周围渐渐全是盛装的姑娘们。
四周一片莺声燕语,林安身处其中,也被这欢快的气氛感染,唇角带了笑意。
正好此时被人流挤到街边,林安一眼瞅见沿街摊位上形形色色的面具,便津津有味地挑选起来。很快,目光便定在一张白色面具上——
左边嵌着金丝银片,隐隐闪动斑斓星光,仿佛将银河揽进眼底。右边则是轻盈白羽,随风轻轻摇曳。两边一动一静,一光一影,交织成唯美的和谐。
整体看来,恰似一道拖着尾羽的熠熠流星,划破长空,正落在眉眼之间。
林安越看越是喜欢,当即买下戴上,面具从额前遮到鼻梁,只露出下半张脸庞。
此处没有镜子可照,林安也不在意,再次挤入了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林安终于随人潮来到长街。夜幕早已完全笼罩,周围尽是戴着各色面具的年轻女子。
即便隔着面具,林安也能感受到她们眼中闪烁的希冀与期待。
夜幕与灯火交织下的长街,用摩肩接踵来形容毫不为过。人群几乎是一寸一寸地往前挪,脚下根本不用动弹,也会有无数人推着你向前。
林安不禁想象起来,此时的叶饮辰,应当也是像这样挤在人群之中,被无数人推来搡去,不知是否已经后悔了凑这热闹。想到他被挤得生无所恋的模样,林安几乎要笑出声来。
石桥终于出现在视野之内,林安踮起脚尖远远观望。只见桥上两股人流从左右两侧汇合后,只有短短的交错时间,因而,桥面正中央便成了最拥挤混乱的地方。任何人想要碰面,都是难上加难。
林安暗暗咋舌,今夜不知要有多少人失意而归了。
世间许多事也许都是如此,热闹之后,便是黯然离场。
终于轮到林安踏上石桥,桥面铺满的花纸花布,有些已被踏破,露出其中裹着的燃香,淡淡香气随夜风氤氲而起。
桥上的男男女女各自笑语喧嚷,人群簇拥之中,林安竟莫名感到一阵忐忑,却是连自己也说不清缘由。
下意识远目张望一番,又是一无所获。
忽然间,一只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大手,从身后牢牢抓住了林安的手。
林安只顾得上一惊,下一瞬便感到那掌心传来坚决的力道,猛地将她向后扯去。
她被迫转过了身,顺着拉直的手臂望去,只见几步之外,一抹端正颀长的男子身影正立于灯火人潮之间。
那背影修长挺拔,宽肩窄腰,灯火映在他玄青色衣袍上,勾勒出冷峻的轮廓,仿佛将拥挤的人潮都生生隔开一线。
他却只是一闪,便背过身去,融入喧嚣人海。
唯有那只大手,依旧紧紧扣着林安的手,带着不容迟疑的决绝,拉着她就此逆人流而去。
林安用力挣了挣手,那手却坚定如铁,纹丝不动,根本挣脱不开。
两人一前一后穿越人群,中间相隔数人,只有手和手彼此连接。
林安只能依稀捕捉到一个在人潮中若隐若现的背影——黑色长发在身后垂下,系起的面具带子在发上随步履轻荡,让她的心也无来由地牵动起来。
仅仅一个背影,一只手,却带着压迫感与安全感并存的力量,让人几乎屏息。
林安心中大惑不解,迅速想到两种可能,一是对方认错了人,二是叶饮辰——难不成他还找地方换了身衣袍?可他显然对兰夜香桥会极有兴致,既然好不容易挤上了桥,似乎没理由像这样拉着自己跑掉。
不,不是叶饮辰。林安忽然想起,上个月施元赫被杀时,叶饮辰曾抓过她的手。他的手是很热的,而此时这只手却只有一丝淡淡的温度。
林安更加用力挣脱,抓住自己的手却依旧冷硬如铁,毫不松动。
被这股不容拒绝的力道拉扯着,在人群中逆向穿梭,林安只觉整个世界仿佛都在倒退,灯火、人影、喧哗……一切都变得模糊。
唯独前方那道颀长的身影冷峻清晰,如同在混乱中开出一条属于他的路。
直到靠近河边,周围拥挤的人群才稍稍稀落几分。林安心一横,使出全身的力气,硬生生抵住那股执拗的牵扯。
掌心交缠的力道骤然绷紧,前方的身影一顿,随之停下脚步。
夜风拂过,他缓缓转身,衣袍猎猎。
“你认错人了!”四周一片喧嚣,林安提高声音喊了一句,随即便要抽回手来。
“不要。”对面的人第一次开口,“不要放开我。”
声音一出,林安霎时僵住,仿佛有电流顺着那只手直击心口。
那人一步步走得更近,直到两人近在咫尺,仍然没有松手。
林安的目光紧紧钉在他的脸上——他同样戴着一顶白色面具,只以淡淡水墨描出远山孤雁,遮住大半张面孔,露出一段冷峻而棱角分明的下颌线。
他身着玄青色长袍,如墨的长发散落在肩,因方才的奔跑而微乱。
可真正让林安屏息的,是那双眼。
幽深的眼眸,熟悉到让人心口发颤。
那目光曾经宁静如秋水,如今却因某种不安而暗自动荡,仿佛将未竟的言语尽数埋没。漫天灯火倒映其中,层层叠叠,好似星河倾覆,逼人心魄。
“不要放开我。”他再次说了一遍,“求你。”
林安怔怔望着他,几乎失神。
她缓缓抬起另一只手,近乎失礼地触上他脸上的面具,指尖贴上那道冷硬的弧线,便要动手摘下。
然而下一瞬,她的手腕被他紧紧攫住。
两只手,尽数落入他的掌心。
这样的动作,与方才那个低声祈求的男人判若两人。那一声近乎低喃的“求你”犹在耳畔,转瞬却变成不容拒绝的强硬。
乞求与掠夺,仿佛在他身上撕扯。
然而紧接着,掌心的力道骤然加码,她整个人被拉得更近,几乎贴上他的胸膛,鼻尖尽是清冷而急促的气息。
林安还未及开口,眼前的光便被他倏然而下的身影彻底遮蔽。
男人俯下身,毫无预兆地覆上了她的唇。
面具与面具重重碰撞,发出冷硬的声响,几乎震在耳骨。牙齿也在急切中相撞,清脆声近得惊心,带出唇齿间一连串无序的纠缠。
林安瞳孔骤然紧缩,心跳仿佛被这一瞬抽空,骤停,又狂乱。
她分明已经笃定地认出了这个人,可又绝不是她印象里的那个人。
记忆中的他,一向沉稳自持,冷静周全。可眼前的吻,却是毫无克制,毫无分寸,仿佛要将所有压抑的情绪一并燃烧殆尽。
他找了她太久,想了太久,怕了太久。那些夜不能寐的焦灼,不安与渴望,全都在此刻化作掠夺般的亲吻,带着几近绝望的决绝,死死将她吞没。
林安的呼吸被彻底剥夺,耳边轰鸣如潮,四周的嘈杂与灯火在此刻都已远去。
她不敢相信,这是那个从不越雷池一步的陌以新。
可是这份陌生的炽烈,却让她全身血液都跟着沸腾,理智如同被撕裂,身体甚至比心先一步沉陷。
她的大脑中一片混沌,两人离得太近,她什么也看不清,可那张熟悉的面容却已在眼前自行浮现,被她的想象补全。
那双清冷如画的眉眼,此刻该是什么模样?眉峰是否正因这失控而紧蹙?眼睫是否也在轻颤?
林安心脏狂跳,下意识闭上了眼,仿佛就要在巨浪中沉沦。
面具与面具间粗粝的摩擦声不断划响,又一次撞击后,林安脑中也随之轰地一声炸响——
她终于骤然惊觉,他们还戴着面具。
她甚至还未真正看到他面具下的脸,便已与他亲密到如此地步。
羞恼倏然涌上,冲散了方才的热意。林安大脑中猛然清醒,牙齿微微张开。
与她交缠的男人自然察觉到了这点变化,胸中那团火仿佛解开桎梏,腾地一下蹿得更高。
他几乎本能般地加深,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份“邀请”。
林安自然不是在邀请,她牙齿用力一合,在那双贪得无厌的唇上猛然咬下。
男人的动作终于有了一瞬停顿,林安借机后仰,终于挣脱了这个密不透风的吻。双手却还被对方扣在掌中,无法抽离。
薄唇上溢出一点殷红的血珠,竟让那半张冷白如玉的面庞透出一丝妖冶,愈发摄人心魄。
“陌以新,你疯了!”林安直接叫出了他的名字。
方才那片刻本能般的享受,让她满心羞恼,脸颊滚烫,纵有面具遮挡,红意却一路烧到了脖颈。
“还是,你又吃春药了?”她气急败坏地追问,“连面具也来不及摘?”——
第137章
“还是, 你又吃春药了?连面具也来不及摘?”
在如此毫无颜面的质问下,男人却仍旧没有松手。
他抓住她的一只手,缓缓抬起, 覆上自己的面具, 稍一用力, 便将那面具生生扯落,随手抛掷在地。
仿佛将最深的伪装亲手撕开,由她看尽。
熟悉的容颜毫无遮挡地出现在林安面前,每一分每一寸,都和她方才那混乱的想象中一模一样。
唯独那双眼,漆黑深处氤氲着暗红,却不知是痛,还是渴。
他的手没有停下,转而探向她, 指尖钳住她面具的边缘, 顺势一掀。
面具被剥下, 林安的面容也就此暴露。方才被点燃的热情尚未褪尽,绯红在她面上肆意蔓延,眼底的余温同样毫无遮拦。
林安面上一空,心头骤紧, 仿佛被破开一层防线。她当即想要背过身去, 避开这份直白的注视,双手却依旧被牢牢扣住,动弹不得。
“对不起。”
他忽然开了口。低沉的嗓音中是他从未有过的紧张, 却又带着一往无前的坚决。
林安早已心乱如麻,她根本无法理解,本该远在千里之外的陌以新, 怎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他如同天降一般闯到自己面前,猝然夺走一个狂乱的吻,就只为了说一句对不起?
林安简直快要疯了:“你、你方才那样,然后对不起?”
“不是为了方才。”陌以新却否认,神情认真。
“你、你……”林安根本说不出话来,这个男人,居然不是为方才那般行径道歉?
“对不起,我骗了你。”陌以新继续道。熟悉的音色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鼻音。
“什么?”林安下意识反问。
“那一夜,你说你喜欢我。”他眼底雾色翻涌,声音却无比清晰,“那本该是我这一生最圆满的一夜,可我却说了谎。
我说你误会了,是假的。”
林安呼吸一窒,心口蓦地缩紧——当初那一句误会,是伤她最深的刺。
“因为我的确会为你吃醋,醋得要命。
我骗了你,安儿,我此生做过许多选择,有过遗憾,有过不甘,却从未如此后悔。”
夜色浸染在他眼中,晕开一层幽深的光。
他仍紧握着她的手,此刻轻轻抬起,将那纤细的掌心按在自己胸口。
“林安,我喜欢你。”
他一字一句道,
我真的,很喜欢你。”
温醇坚定的男声,重重撞击在林安心口,震得她连瞳孔也随之摇晃。
话音随风飘散,却在她耳边坠得千钧之重。世界仿佛骤然静止,万物俱寂。她只能感受到掌心下这一颗剧烈跳动的心脏,沉重而急促,似要冲破胸膛。
陌以新凝视着沉默不语的林安,向来对一切尽在掌握的他,此刻竟因紧张而双唇轻颤。
他深深吸了口气,道:“你……可愿原谅我?”
林安终于在这一声问话之下,恢复了一丝清明。她抿了抿早已发干的唇,尽量让声音平稳:“你究竟为何说谎?”
陌以新下意识别开了头,随即却又重新迎上她的目光:“因为你说最憧憬江湖,而我曾发誓永不踏足江湖。你说最向往武功高强的侠客,我却……
我怕你终有一日大梦初醒,厌我弃我。而我……一旦放任心中妄念,又如何还能再放你自由……”
林安鼻尖猛地发酸,当初的心痛与此刻的委屈交织而来,她大声道:“可那时我明明说了,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其他这些我都不在乎!”
“可我在乎!”那夜按进心底的话,终于在这一刻冲口而出,“对不起,我不敢试,我输不起。”
眼前这个男人,是在林安眼中近乎无所不能的陌以新。可就是这样一个人,亲口说出一句“我怕”,一句“不敢”,已让她心弦骤断,几近失守。
她咬了咬唇,声音也微微颤抖:“那你现在……就敢了?”
“和失去你相比,再也没有什么不敢的。”
陌以新声音低沉,夜色也遮不去他眼底炙热的光点。
“安儿,从今往后,你想要的,便是我想要的。你想回景都,我们便回景都。你想闯江湖,我们便闯江湖。
身份、过往、誓言、体面……我统统都不要了,只要你给我一个机会。”
林安怔怔望着他,久久说不出话来。
陌以新的心口骤然一沉,从未有过的慌乱席卷而来。
他下意识将掌心收得更紧,一字一句,几乎是难以启齿地挤出:“若你……已另有所向,那便让我做个卑劣之人好了。”
林安心头一震,忽然想起一事,脱口问道:“是萧沐晖和你说了什么,你才来的?”
陌以新却是一怔:“沐晖?你见过他?”
林安也愣了愣,转而问道:“你是何时离开景都的?”
“你走后第二日。”
林安愕然怔住。
她心中再次升起了数不清的疑问。
原来她才刚走,他便追了出来?可她离开已有两月有余,在这么长的时间里,景都怎么办,府衙怎么办?他这个府尹是怎么做的?又是如何在茫茫江湖中找到她的?
他说自己曾发誓永不踏足江湖,是为了什么?而他如今冲破誓言来到这里,又意味着什么?
可此时此刻,她却一句也问不出口。脑海中理智的部分,早已被温软的情感全然占据。
四周仍是一片喧嚣,可她几乎听见自己胸膛中的怦然心动,正与掌心下他的心跳渐渐合为一拍,愈发清晰。
他轻抿了下莫名干涸的唇,低声道:“你心里……可还有我?”
薄唇上未干的血迹在这一抿间晕开,成了一抹灼人的艳色。
林安蓦然想起方才咬那一口,面颊瞬间发烫,低头别开视线。
陌以新手下愈发用力,将她牢牢拉到咫尺之间,近得几乎呼吸交缠,然后执拗地追问:“告诉我,安儿……哪怕只有一点也好?”
林安被迫踮起脚尖,感受到他的目光一瞬不眨,灼灼烙在自己脸上。
她却依然没有看他。片刻后,只微微偏头,将滚烫的脸颊贴上他的手背,轻声吐出一句:“我很想你。”
短短四字,却如雷霆骤击。
陌以新耳畔轰然巨震,猛烈的情绪在他胸中横冲直撞,又涌向四肢百骸。
他早知世事不能重来,许多时候,做错一次便是错过。可偏偏是她,给了他重活一次的机会。
多少次,他曾被命运遗弃,唯独这一次,她不曾将他遗弃。
她的勇敢,是他的救命良药。
她想他……便已胜过他这一生所有的孤寂。
陌以新胸口酸胀得几乎难以呼吸,眼眶也被压抑得发烫。
终于,他缓缓松开了自石桥上便始终不曾松动的手,却并未收回,转而捧住了她的脸。
掌心灼热,指尖微颤,他左手轻移半分,拇指触上她的唇。
方才那个失控的吻,显然已让他食髓知味,只因那番忐忑的追问,才无暇细细回味。
此时,他的拇指微微用力,指腹在她唇上按下,触感愈发清晰,那是他逡巡过的地方。
“可以吗?”他低声问。
林安的脸又唰地红了。
她简直觉得自己好像从未认识陌以新,明明是那样一个清冷自持的男人,怎能用这种不清白的姿态,问出这样的话来?
更何况,他方才明明都已不请自来,怎么此时却又谦谦有礼了?难道还要她点头称是不成?
林安唇齿紧抿,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视线不知该看向哪里,双手也不知该放在何处。
而眼前的男人,正是这一切不知所措的罪魁祸首。
林安再次恼羞成怒,抬起脚,在他脚背上重重一踩,不知是报复,还是惩罚。
陌以新低低“嘶”了一声,道:“好。”
清隽如画的眉目在这一瞬间再次欺近,他的唇贴了上来,就停在那仍未移开的拇指旁。
两道触感同时落在林安的唇上,一道带着薄茧的粗粝,一道却如云朵般绵软。
冷与暖,硬与柔,在这方寸之间敏感交织。
林安呼吸一窒,周身泛起一种陌生的战栗。仅仅一息之间,便几乎招架不住,喉间溢出一声轻颤。
唇上的动作一顿,他的手指终于离开。腰间却随之一紧,她被牢牢拥住。
与此同时,那双唇彻底覆下,不再浅尝。
这一吻,不似先前的狂烈与急切,他的力道更深,却也更缠绵,带着长久压抑的渴望与情意,一寸寸将她裹进无可逃遁的漩涡。
林安的思绪尽数化为虚无,耳畔只余风声,水声,与他炽热而深沉的呼吸。
弯月浅浅隐入浮云,夜空将舞台彻底让位于七夕的银河。
夏夜的风徐徐吹拂,水面摇曳着星河倒影,仿佛倾泻过最初的缘聚,又淹没了后来的离分。
四周人群熙熙攘攘,各自喧闹,无人留意河畔这对相拥的男女。
只有在一水相隔的对岸,一个男人静静伫立,眸光穿过人海与水波,只望向那一处,周围的一切于他而言皆成虚影。
他腰间插着一支玉笛,手中攥着一面精致的黑色面具,却悄然滑落在地。
不久前他曾想过,来日方长。他曾经输给过去,但不会再输给未来。
原来,已经没有未来。
此时已近子夜,正到了要开始烧桥的时辰,桥上的人群已被疏散。簇簇火焰顺着花纸与香料燃起,将半空映得赤红。
火光冲天,香气翻卷弥漫,甚至有些呛鼻,然而石桥周围人头攒动,愈发热闹非凡。
在河畔暗处,那相拥的二人更是恍若置身另一重天地,对此浑然未觉。
“啊——”忽然,一声尖叫破开热闹的喧嚣。
随即是人群炸裂般的骚动。
“杀人啦——”阵阵惊叫此起彼伏。
林安浑身一震,骤然从缱绻情动中回过神来。她猛地止住了吻,转头循声望去。
火光映照之下,她只觉心口骤然坠入深渊——
对岸,人潮涌动之中,一个戴面具的灰影手握一柄匕首,寒光直插一人后心,血花四溅,触目惊心。
在这一夜,人人皆戴面具,此人混在人群之中,毫不显眼。
反倒是被他刺中之人却未戴面具,素面朝天。
他的面容无比熟悉,双眸还死死望着她的方向,却在刹那间黯然失神。
林安在这一瞬间魂飞魄散,眼眶瞬间涨红,几乎失声尖叫:“叶饮辰!”
陌以新眉头一跳,继而深深蹙起。
人群尚未反应过来,面具人的动作却干脆利落,他猛地抽出匕首,将叶饮辰扛上肩头,身形一纵,如夜行鬼魅般从人潮上方掠过,转瞬便要没入夜色。
“叶饮辰——”林安再一次撕心裂肺地喊出声来,声音却被骚乱吞没。她来不及多想,转身追去。
“安儿——”陌以新下意识抓住林安的手腕。
林安却猛地一挣,目光锁紧了那道即将远去的背影,头也不回地甩开脚步。
陌以新掌心一空,心头骤然一刺,却也毫不迟疑地跟着追了上去。
……
黄昏,渡口。
石桥城地处东南,再向南两座城便是临海。此处却并非商贾云集的繁华渡口,而是一处荒僻的野渡,岸边杂草丛生,似乎早已无人问津。
然而此刻,寂寥海面上竟泊着一艘不算小的客船,船舷斑驳,却仍旧完好。
林安与陌以新远远潜身于一棵巨大古树后,有意无意地张望着。
他们不会轻功,这一天一夜,一路追来并不容易。
从石桥城向着那道背影追到城外,又在深夜艰难循着血迹继续追寻。到后来血迹也渐渐消失不见,两人只得匆忙买马,沿途一边打听,一边疾行。
待找到此地附近,两人又旁敲侧击一番探询,终于确认消息——有个灰衣人,肩扛一只麻袋,在上午登上了野渡边的船。
此时天光已近暮色,算起来,他们足足晚了三个时辰,自然早已不见那面具人与叶饮辰的身影。
不过,就在两人暗暗观望期间,本应荒无人烟的渡口,却陆陆续续有人赶来,携带简单行囊,自觉排成一条长队,似在等候登船。
两人拦住一个面善的大叔打听,对方说,他们是这附近的村民。有人买下了海上一座荒岛,许是要修屋建房,前日刚去附近几个村里,招募村民上岛做工,约定今日入夜前启程。
林安心中发紧,所幸船仍停泊在岸,尚未启程。否则三个时辰,足够将船驶出百里水路,那便真是大海捞针了。
只是,当时那一幕仍历历在目——她亲眼见到叶饮辰被匕首刺中后心,鲜血四溅。
他旧伤方愈,如今这刀又落得凶险,不知伤势几何,可有性命之忧……
然而那面具男显然武功在身,身手不俗,且不知船上是否另有同伙,如此不知深浅,两人自然不能轻举妄动。
“我们得上船。”林安沉声开口,语气笃定。
陌以新看着她,静默无言。
林安继续道:“距离开船还有一个时辰,我们去附近村里买几身旧衣裳,混入队伍,应当赶得上登船。”
陌以新沉默片刻,终于低声道:“那是岛主招工的船,而昨夜那人却背着麻袋上了船,可见那灰衣人若非岛主亲信,便是岛主本人。
他们一面招工,一面却暗中行伤人掳劫之事,背后一定另有阴谋,行事必然谨慎。前日招工时,或许已记下各村各户的底细,我们只换上衣裳,恐怕难以成事。”
林安心头一凛,却很快转念,道:“那我们不如便守在这里,待再有人来登船时,找两人拦住,许以重利,让对方将身份让给我们。
反正这等临时招工,谁也不识得岛主。只要好处足够,谁会为岛主操这份心?旁人更不会多管闲事了。”
陌以新微微颔首。
“还好有你提醒。”林安轻呼一口气,“否则若真被识破,不但混不上船,我们也会有麻烦。方才是我考虑不周了。”
“嗯。”陌以新垂眸,淡淡道,“关心则乱,我懂。”
林安双唇微启,一时愕然。她到此时才终于发现,陌以新的情绪似乎有些异样。
片刻领悟后,她抿了抿唇,解释道:“你别误会,我欠他良多,拼死也要相救。倘若他真出了什么事,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的。”
“嗯。”陌以新应了一声,目光却落在远处的海雾中。
林安一时无法,只又劝道:“为朋友两肋插刀,本是理所应当,与男女之情无关。”
陌以新脸色更黑。
他自然记得清楚无比,当初她替他挡下一箭,让他心神俱震,事后他问起时,她便是一句——“为朋友两肋插刀”。
林安对自己火上浇油的劝解全无所觉,恰在此时,远远瞧见两个年轻男女背着小包袱并肩走来,因彻夜奔波和揪心而泛红的双眼登时一亮。
这两人刚好也是一男一女,年岁虽比他们轻些,却也相差不多。年轻人通常贪玩,若有银钱在手,必定不会对这上岛做工的粗活死守不放,正是绝佳的选择。
林安拉了拉陌以新衣袖,率先走上前去。
陌以新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跟在一旁。
“这位小哥。”林安看向两人之中年岁稍长的男子,招呼一声。
对面两人同时停步,疑惑看向她。
林安友善一笑,道:“我们两人想上岛做工,不知二位可否让我们顶替上去,至于酬劳,我们可以付三倍工钱,以表重谢。”
对面两人对视一眼,神色古怪。
男子开口,语气中却带着一丝谨慎:“上岛做工有什么好?我从未听过,还有人倒贴钱去做工的。”
林安面不改色,极其自然道:“实不相瞒,我与夫君当年便是在那荒岛上相识,如今新婚,正想故地重游,一打听才知,那荒岛竟不巧被人买下了。所以,我们也只能出此下策,劳烦两位成全。”
夫君,新婚……陌以新眸光微动,神色终于柔和几分。
男子正要开口,对面的少女却抢先一步,坚决道:“不可以!”
林安一怔,目光落在少女身上。少女不过十六七岁,眉眼清丽明快,一双大眼睛水润澄澈,分明是个活泼开朗的模样,此刻说出的话却冷硬得出乎意料。
“姑娘——”林安还想再劝几句。
少女却打断道:“我看你们不是坏人,又刚刚新婚,好日子才刚开始,听我一句劝,离那座岛远些,别想往上凑。”
“妹妹!”男子低声喝止,似乎没料到她会说出这番话。
林安此时才知,两人原来是兄妹。
少女转向兄长,叹息道:“哥哥,他们一看便是外地人,又是夫妻俩,不会有问题的。”
林安微微蹙眉,从两人的话中,听出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
她抬眼看向陌以新,恰好对上他的目光,两人皆在彼此眼中看见了相同的直觉——这座岛,果然有问题。
少女能说出方才那番话,显然知道些什么,而且,和岛上之人并非同一阵营。
于是,林安神情一敛,语气沉肃起来:“既然姑娘一片好意,那我也直言相告了。实不相瞒,我们之所以必须上岛,是为了寻找朋友的下落。”
“什么!”对面的兄妹神情骤变,异口同声。
方才的直觉得到了验证,林安继续开口:“我们有位朋友不知所踪,我们是一路循着线索找——”
她的话音未落,少女已一把拉住她的衣袖,低声道:“跟我来!”
少女不由分说,拉着林安一路绕到了另一处无人的海滩。
“你们的朋友失踪了,就在岛上?”少女方一停下,便迫不及待追问。
林安并未和盘托出,只道:“我们并不能完全确定,但一切迹象都指向那里。所以,我们必须上岛寻人,人命关天,还请两位仗义成全。”
少女闻言,唇瓣微颤,低声喃喃:“怎么会这样,难道真的……”
她说到一半,目光下意识望向兄长。男子沉吟良久,神情凝重,终究还是轻轻颔首。
少女这才转回林安,神情无比严肃:“其实……我们上岛做工,也是为了去寻人的。”
“什么?”林安讶然。
“我们本是兄弟姐妹三人,大姐前些日子去城里采买家用,便再也没有回来。”少女咬唇,眼眶泛红,“我们在城里村里四处都找遍了,却怎么也找不到。活不见人,死……”
她声音一滞,哽咽得说不下去——
第138章
男子沉声替她接道:“总之, 前日有人来村里招工,我们竟在他身上嗅到了一丝熟悉的气味。”
少女抹了把眼睛,咬牙坚持说道:“我分辨出来, 那是大姐平日常用的头油。那头油虽然常见, 可大姐却总在里头额外加一味藿香, 尤其在夏季,可驱虫祛湿,别有一丝清凉药香。
我想,同一个气味的头油,还同样掺着藿香,不可能完全是巧合……”
林安心头一沉,神色愈发凝重:“所以你们认为,那个人与大姐的失踪有关。”
少女重重点了下头,泪光闪在眼底。
男子接着道:“所以, 我们上岛, 也并非为了招工赚钱, 而是要寻找大姐。看在你们与我们也算同病相怜,我们才将此事告知。但我们一定要亲自去寻大姐,给多少钱也不换的。”
林安道:“若是如此,那岛上很可能危机四伏, 更该由我们前去。我在此保证, 一定会像救我们的朋友一样,竭尽所能去救你们的大姐。”
男子正要一口回绝,却目光一动, 道:“你们会武功?”
“不会。”林安如实道。
男子眼底闪过明显的失望,摇了摇头:“那还是我们自己去吧,我好歹会些拳脚, 看你们像是大户人家出身,恐怕也没几把力气。”
林安伸手入怀,拿出一物,道:“你们可认得此物?”
少女一怔,茫然道:“归?这是什么?”
男子却猛地瞪大双眼,惊诧道:“归心令?你、你是归心使者?”
“正是。”
对于所谓“归心使者”的身份,林安已经淡定地接受良好。反正荀谦若亲口说过,归心令已经是真真正正属于她的了。
陌以新不由看向林安,眉头微挑,眸底掠过一抹若有若无的意味。
年轻男子神色变得极为复杂,一方面,是得遇救星的振奋与希望,另一方面,却是更深的担忧——此事竟能让归去堂出动归心使者,究竟牵扯到怎样的大麻烦……那大姐她……
少女在一旁问:“哥哥,这究竟是什么?”
男子缓缓道:“江湖中无人不知归去堂的大名。若非大事,无人能请出归心令,而此令一出,便无事不成。”
少女倒吸一口凉气:“那、那……”显然也是与兄长想到了一处。
男子眉目低沉,神情肃然,仿佛在瞬息之间做下决定,深深一揖:“好,你们去!大姐……便托付给归心使者了!”
林安心头微松,没想到,归心令还能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
她郑重一抱拳,道:“我以人格保证,一定会竭尽全力救出你们的大姐。”
少女眼眶再次红了,哽咽道:“烦请归心使者……若见到我大姐,替我告诉她,我们都备着生辰礼,待她回来,便为她补过生辰。”
林安点头应下,复又问道:“你们大姐叫什么名字,年岁几何,如何相认?”
“大姐名叫石月,今年二十有一。我叫石云,十六岁。这是我哥哥石陆,十九岁。”
少女说着,从颈间解下一枚坠子。那是用海边拾来的贝壳打磨而成,通体温润,被岁月磨得发亮。
她双手奉上:“姐姐也有一枚一模一样的坠子。她若见到这个,定会知道是我托你们带去的。”
林安小心接过,揣入怀中,坚定点了点头。
男子随即脱下外衫,递给陌以新,陌以新也解下外袍,随手换上。
少女看向林安:“那边有个海蚀洞,我带你去换衣服。”
林安跟少女走去,陌以新则留在原地,又向男子打探了一些情形。
半个时辰很快过去,待陌以新与林安重新回到野渡时,已是地道的村民装束。只是两人终究气质不俗,又将脸有意抹黑了些,才混入队伍之中。
此时距离开船不过半个时辰,队伍已经开始缓慢前移。林安这才意外地发现,竟还有人从队伍最前方折返,神情或失望,或茫然。
两人对视一眼,心头皆是一沉——原来并非每个人都能上船,只是不知,筛选条件又是什么……
待两人排到近前,只见一灰衣男子坐在船沿之上——此人,想必便是先前打听到,扛麻袋上船的灰衣人。
然而让两人出乎意料的是,这个所谓的“灰衣人”,竟是个年岁不过十六七的少年。
他一身灰衣,神情冷漠,眉眼间有股与年纪极不相称的老成。
排到他面前之人,皆伸出手臂,由他指尖搭脉。
指下不过片刻,或挥手放行,或冷声喝退。于是有人得以上船,有人却被无情赶走,满脸不解。
林安心口微悬,忐忑之中,却见陌以新果断报上姓名,率先伸出手去。那少年手指一搭,未作停留,便淡淡示意他上船。
轮到林安自己,也同样顺利通过。
两人进了船舱,林安小声道:“不知他把的是什么脉,方才我还真担心会被拦下来。”
陌以新的神情却并未因顺利通过而轻松半分,缓缓道:“武功。”
“什么?”林安一怔,旋即明白过来,“你是说,他在辨别习武之人?从脉象中看出练过武功的,便赶走了?”
陌以新点头,那些没能上船的,从步伐体态来看,都是习武之人。
林安面色也不由发沉。
按理来说,习武之人筋骨强健,气力更胜,显然更适合做工,可那人却反其道而行之,将习武之人尽数拦回,反而是陌以新这样丝毫不会武功之人,和她这样的弱女子,被毫不犹豫地放上了船。
一切,似乎越来越不妙了。
两人在舱中四下走动一番,船上气氛却出奇的寻常。有人低声闲聊,说着哪家捕鱼丰收;有人半靠着围栏小憩,鼾声轻浅;有人积极地去了船侧桨轮处,待要开船时踩踏木轮催动桨叶,据说还能多领一份工钱……
看似不过是最普通不过的一群乡人,神情放松,言语随意,丝毫没有半点惶惧或紧张。
只是两人意外发现——整船竟无半个船工模样的人,也无人招呼安顿,更没有所谓的客房分派。
正疑惑间,背后忽然传来一道热络的声音:“小伙子,姑娘。”
回头一看,是个五十来岁的大婶,满脸风霜,却笑容憨厚:“方才我就排在你们身后,听见你们说是青岚村的兄妹?我是沙屿村的。”
林安明朗一笑,同样热情道:“那可巧了,不知大娘怎么称呼?”
“唤我李婶便是了。”大婶笑道,“毕竟是要去建荒岛,虽然报酬丰厚,但少不得苦工,还要离家那么久。你们兄妹俩年纪轻轻,也肯吃这份苦。”
林安也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随口问道:“李婶,毕竟要在船上过夜,不知住处如何安排?”
李婶摆摆手道:“哪有什么安排?你们也见着了,从前日招工,到方才挑人,都是那一人管着,船上也没别人了。
依我看,兴许是岛主远道而来才买下岛,手下可用之人不多。所以啊,这次若有谁运气好,被岛主看上了,兴许便能留在岛上,吃穿不愁咧。”
林安连连点头,又问:“那住处……”
李婶笑道:“岛主招工三十人,我方才溜达一圈,这船里也就十来间客房。少不得要两三人挤一间了。不如大婶便和你们兄妹挤挤,咱们村里人,也没那么多讲究。”
陌以新眉峰一沉,淡淡摇头:“抱歉,不方便。”
大婶脸色微变,讶然道:“你、你们……”
林安忙笑着打圆场:“我哥哥夜里鼾声极重,我在家里听惯了,大婶却必定难以入睡。明日还要辛苦上岛做工,大婶还是另寻住处,也好养精蓄锐。”
鼾声极重……陌以新眉心跳了跳。他分明睡品极佳,从不打鼾。
大婶恍然“噢”了一声,便笑着与两人作别,去寻合适房间了。
林安与陌以新则寻到最幽僻的角落里,进了一间空客房。
说是“客房”,实则极为狭小逼仄。
屋内仅有两张低矮的窄床,不但腿脚伸不开,宽度也仅容单人侧身睡下。
两床并排而放,相隔不足一尺,中间空出的走道也只容一人过走。屋顶极低,几乎要压到林安发顶,陌以新的身量更是不得不俯身低头。
墙上开着一个巴掌大的小窗,只透下一缕灰蒙蒙的光。房中无烛无灯,光线全靠这小窗勉强照进来。
船终于在此时缓缓驶动,从小窗依稀可见渐远的海岸线。
两人坐在狭窄的床沿上,也只能稍稍错身,膝盖一动,便要在过道中相撞。
林安暗自思忖,方才李婶说,从招工开始,自始至终都是那一个灰衣少年,船上又无船工,或许连掌舵也是他亲力亲为。那他驾船时,叶饮辰……
念及此,林安沉声开口:“这艘船如此陈旧简陋,客房都这么小,操舵室想必也不会多大。且他招上船的,都是附近村子里丝毫不懂武功的普通村民,应当不至于过度防范。
以我猜测,他掌舵时,很可能会将叶饮辰丢在近旁的空屋子里,顶多上一把锁便是了。”
说到此,她便欲起身:“我去看看。”
手被人抓住。陌以新的手掌微凉,力道却沉稳。
林安道:“怎么了?我只是想确认他的伤势,是否有性命之忧。”
陌以新反问:“你会开锁?”
林安叹了口气:“哪怕只隔着门缝瞧一眼,也好过什么也不做。”
陌以新目光暗了暗,沉默片刻,低声道:“我去。”
“你——”林安微讶。
“只要趁人不备,我可以潜进去查看。”
“你会开锁?”林安一怔,旋即生出一个猜测——他与花世交情不浅,莫非也学过几手?
没想到光风霁月的府尹大人,居然也会溜门撬锁的行当……
“复杂的锁自然不行。不过这破旧船上的锁,怕也称不上精巧。”
林安张了张口,犹豫着不知说些什么。
陌以新却先低低一笑,带着几分自嘲:“怎么,你还怕我公报私仇不成?”
林安怔了怔,旋即正色摇头:“我自然知道大人不是那样的人。”
她语气微顿,轻声补了一句,“更何况……哪有什么私仇呢。”
陌以新垂眸,目光落在她被他紧握的手上:“昨夜,你去追他时,甩开了我的手。”
林安一愣,吃惊道:“原来你一直生气,就是为了这个?”
“我没有生气。”陌以新纠正道。
林安抿唇,轻声辩解:“我没有甩开你的意思,人命关天,哪还顾得上这点……”
“我明白。”他截断她的话,“关心则乱。”
林安一噎,他总拿这话刺她,其实真正难受的却只有他自己……
她想了想,在他掌心轻轻一捏,柔声道:“你别吃醋了。”
陌以新神情一滞。
昨夜,他虽已亲口在她面前承认,他会吃醋,醋得要命。可此时此刻,她如此直白地哄他,他反倒觉出几分别扭,紧抿的唇角轻轻一抖,不知是上扬还是压下。
他轻咳一声,语气压得极稳:“那往后,不可以再甩开我。”
还说没生气……林安腹诽一句,却也认真点头:“好。”
“我去了。”他道。
林安忙叮嘱:“对了,叶饮辰怀里揣着一个小瓷瓶,里面有白色药丸。若有机会,务必喂他吃一颗,那是疗伤圣药,对养气补血极为有效,只要还有气在,便可暂保性命。”
她顿了顿,又道:“还有,昨夜的伤在后心,可前不久他左肩刚中过一刀,你也看看,伤处可有裂开。”
“嗯。”陌以新神情不动,只淡淡道,“还有什么要嘱咐的?”
林安抿唇,低声:“你……多小心。”
“嗯。”
“谢谢大人。”林安诚恳道。
陌以新脚步一顿,背影在昏暗光线里微微一僵。
他沉声道:“不要对我说谢。不要因为他的事谢我。也别再叫我大人。”
话落,他头也不回,径直离去。
林安怔怔望着那道背影,心底一阵茫然。
……
一炷香的工夫几乎转瞬而过,天色已彻底黑沉。小窗外,只剩下一片夜色与无边的海面。
房门被轻轻敲响两下。林安心知是陌以新,安静等了片刻,果然便见他推门而入。
“怎么样?”她几乎是立刻开口。
陌以新走到床沿坐下,语气平静:“果然不出所料,他被锁在掌舵舱隔壁的一间空屋。”
林安心头一紧,急声追问:“他如何了?”
“伤在后背,并未伤及脏腑,只是失血过多。肩上旧伤并未开裂,我已喂他服下药丸。”陌以新条理分明,言简意赅。
林安心口微松:“如此说来,没有生命危险?”
陌以新却接着道:“他发了热病,仍在昏迷。”
林安蓦地一怔。热病,便是发烧,往往意味着伤口已经感染,在这等医疗条件落后的时代,很可能便会有生命危险。
陌以新声音放轻了些:“我看过伤口,只是稍有感染。恐怕是因他旧伤方愈,新创又至,身子虚弱,才引起发热。不过药已服下,他尚能自行吞咽,想来会有好转。”
林安仍眉心紧蹙。
陌以新顿了顿,又道:“伤口先前便已被人简单包扎过,只是手法粗陋。我重新处理了一番,但不能太过明显,以免被发现端倪。
不过,那人既然未下杀手,甚至为他草草处理了伤势,显然还留他有用。短时间内,性命无虞。”
林安听罢,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喃喃道:“如此便好……”
至于其他事,只能待上岛后,再从长计议。
林安思索道:“昨夜事发后,我一直以为那是来自夜国的朝堂争斗。毕竟,他从前便屡遭暗杀。可今日一步步走到这里,看起来越来越与那些事无关了。
可若不是夜国,又还能是什么?”
陌以新神色不动:“问题恐怕出在那座岛上。既然已追到此处,我们总能设法解决。”
林安点了点头,心事暂定,吐出一口气:“谢——”
话才至唇边,忽忆起他临走前那句“不要对我说谢”,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她抬眸望向他,这才得空问道:“方才你说,不要再叫你大人,这是为何?”
陌以新轻描淡写道:“我已经不再是景都府尹。”
“什么?”林安吃惊。
刚重逢时她便想过,他一路追随而来,离开景都也已两月有余,府衙该怎么办?他这个府尹又该如何向朝廷交代?
如今听他说出此话,才连忙追问:“府衙发生什么事了?”
陌以新似笑非笑:“终于轮到关心我的事了?”
林安一时语塞,还未来得及解释,他已轻咳一声,继续说了下去:“离开景都,我是不辞而别的。”
“什么?”她愕然。
“临走前,我只留下一封书信和辞呈。”陌以新顿了顿,语声低沉,“当时心乱如麻,顾不得许多。景都总归有濯云照应,不会有事。”
林安愣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来。她最清楚,陌以新行事一向思虑周全,从容不迫。可那时,却因她而方寸大乱,仓促离京,竟好似当年离家出走的冲动少年一般。
心底被几分甜意包裹上来。
不用想也知道,萧濯云看到信后一定气得跳脚,却不得不老老实实善后,成为府衙那一家子的“奶妈”……林安一时也只得摇头失笑。
“原来大人已经不是大人了。”她终于了然,“那的确应当换个称呼。”
陌以新侧眸睨她,神色深沉:“不止如此。”
“嗯?”
他凝视向她,声音低缓:“安儿,你觉得,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林安一怔,脑海中莫名就闪过昨夜那两次猝不及防的亲吻。那陌生又奇异的触感,仿佛还烙在唇上……她的脸颊忽然就有些发烫。
“我明白了。”她垂眸道。
陌以新反而眉头一挑:“明白什么?”在他看来,对于这些事,她向来不明白。
“你不是大人,是意中人。”林安轻声开口,“没有人会管情郎叫大人的。”
陌以新蓦然怔住,眼底闪过一抹难以置信的惊喜。
“情郎”二字自她唇间吐出,宛若天籁。
他心口猛地一热,不由自主握住了她的手,声音低哑:“那么,你想叫我什么?”
林安方动了动唇,房门却“吱呀”一声被人推开,半个身子探了进来。
林安心头一惊,一瞬间便想将手抽出,转念又想起先前刚答应他,再也不将他甩开。电光火石之间心思急转,硬生生稳住了手指。
她飞快开口,声音平静而自然:“哥哥,都说了没事的,不过是被渔网磨破了手,已快好了。”
陌以新感受到她指尖微颤,却又止住的动作,立刻领会了其中缘由,胸中的热意愈发滚烫。
一句“不要甩开我”,他说得认真,却没想到,她那时的随口一应,竟也当真用了心。
他不着痕迹地松开手指,顺势接话:“以后莫再如此不小心。”声音温醇得连他自己都未察觉。
探头进来的正是先前的李婶。
她第一眼便瞧见“兄妹”二人双手交握,惊异的神色尚未爬到脸上,又听到两人接连的对话,这才释然,开口招呼道:“方才走到门口,没听见鼾声,就知道你们一定还没睡。”
鼾声……陌以新心头一窒,被打断的情话本就如鲠在喉,此时额角青筋更是微微一跳。
林安嘴角抽了抽,干笑着问:“李婶可是有事?”
李婶却未答话,自顾自挤在林安身旁坐下,感慨道:“你们兄妹感情可真好。”
林安顺势点头:“是啊。爹娘早逝,自小便是我们兄妹相依为命。”
李婶摇头叹息:“待明日上了岛,男的搬砖砌瓦,女的洗衣做饭,总归是要分开的。”
陌以新面色终于缓下几分,拱手一礼:“我妹妹自小不会做活计,到时还请李婶多帮衬些。我这份工钱,也都给李婶。”
“好说,好说!”李婶顿时乐开了眼,“哎呀,这小伙子,对妹妹如此疼爱,将来得找个什么样的男人,才能放心把她嫁出去哟!”
陌以新唇角一僵,闷声道:“妹妹与我相依为命,自然不会嫁与旁人。”
李婶显然一怔,旋即心道自己想岔了,只当是少年人口无遮拦的冒失之语,摇头笑道:“你妹妹这般水灵,可不能被你耽误了去。”
林安眼见陌以新脸色又黑了下去,忍笑接过话道:“李婶,你还没说,找我们是有何事?”
李婶憨厚一笑,道:“入夜前我四处溜达,听说一桩消息。”——
第139章
“什么消息?”林安好奇道。
“听说, 那负责招工的少年,上船后曾四下打听,有没有谁会点医术的, 尤其是处理外伤方面。听那意思, 若是会的话, 到岛上便另有差事,多半也就是照顾伤员。
那可比做苦工轻松得多,报酬还更丰厚,真真是好差事。只是他问了好几人,都没人会,估摸着,明天上岛后还要逐个问过。”
李婶顿了顿,打量了二人一眼,笑道:“我看你们兄妹虽出身渔村, 看着却像是读过书的, 说不准也懂得多, 能揽到这好差事呢!”
处理外伤,照顾伤员……林安心头一跳——叶饮辰!
陌以新方才说,叶饮辰的伤被草草处理过,对方显然要留他一命。可他如今感染发热, 看上去正在危机之时, 如此看来,那人很可能便是要找人为他治伤保命!
林安与陌以新对视一眼,投去一个坚定的眼神——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得来全不费工夫。这个差事,他们必须要抢到!
“真是多谢李婶了。”林安诚恳道了声谢,顺势铺垫, “我们的确略懂医理,明日便去试试。”
“我就说没看错人。”李婶一脸欣慰。
林安心急与陌以新细细商议此事,便道:“天色已晚,李婶也早些回去歇息吧,明日还有得忙。”
李婶却仍旧没有动,反而叹了口气:“唉,别提了。我那屋同住的婶子,许是白日吃坏了肚子,一不小心吐得满床都是。实在没法睡了,这深夜里也不好另寻客房,只得厚着脸来找你们兄妹。幸好你们还没睡。”
林安终于了然,她就说嘛,这李婶半夜不睡觉,跑到他们房里送情报,未免太过凑巧,原来是另有缘由。
陌以新毫不犹豫:“我鼾声极重——”
“再怎么样,也比那满屋秽物要强。”李婶没等他说完,“小伙子放心,婶子不挤你妹妹,就在中间过道凑合一宿便好。出门在外,也只能彼此照应嘛。”
陌以新掌心微握,很想立刻拎起此人扔出门去,可一想到方才还托对方照拂林安,只得深吸一口气,将胸中烦闷生生压下。
林安斜眼望向他,目光里带着几分试探。李婶话已说到这份上,若再推拒,只怕要惹人疑心。
陌以新沉声道:“李婶毕竟年长,我是男子,理当在过道将就。”
李婶连忙摆手:“这多不好意思——”
“李婶只管照看我妹妹便是。”陌以新已从床沿起身,席地而坐。
他肩膀宽阔,挤在两张窄床之间,只能微微侧过身,转向了林安的方向。
李婶见状,倒也没再推辞,窝到小床上,背对二人朝墙,很快安静下来。
本就逼仄的蜗居里,硬是多塞进第三人,气息愈发沉闷。
陌以新还有诸多私语,只能都卡在胸口。
原本要与林安孤男寡女,在如此逼仄的房中共卧一室,他虽暗暗期待,却也有种隐隐的负罪感。
此时被人横插一脚,却只剩下期待落空的烦闷。
林安本还想与陌以新细谈李婶方才带来的消息,眼下也只能伺机再议了。
房中很快陷入寂静,唯有海浪轻拍船身的声响。
林安心头仍记挂重重,一时难以入眠,习惯性地想要翻个身,手却在此时被悄然扣住。
她讶然睁眼,正对上陌以新。
他席地而坐,侧身倚在她的床沿,手掌牢牢握着她的手,一双黑眸在黑夜中闪着细碎微光。
李婶还在一旁睡着,林安不便开口,只能用眼神探询。
她眼眸清澈,一束月光自小窗而下,正落在她面上,从眉眼到朱唇,镀上一片皎洁。
陌以新薄唇抿成一线,视线在她唇上逡巡良久,又缓缓抬眸与她四目相接。
那眼神里,带着询问,也带着隐隐的鼓励。
他的视线太过直白,林安心头一跳,脸颊渐渐发热。
她该怎么说?房里还有旁人,他这是疯了么?
月光照亮了林安面上的绯红,却在他眼底化作另一番印证。他唇角微微勾起,终于俯身凑近。
林安瞪大了眼,几乎屏息,不敢发出一点异样的声响。
陌以新的唇却只如蜻蜓点水般,在她唇上轻触一下,随即便又悄然退开。
林安大大松了口气,唇角忍不住弯起,侧头附到他耳畔,用无声的气音道:“晚安,哥哥。”
说完,她便安心合眼。道过这一声晚安后,困意倒是渐渐袭来,不多时便沉入睡梦。
一声“哥哥”,在他脑海中如魔音一般回响。女子轻柔的气息,也擦着他耳尖经久不散。
安静的睡颜近在眼前,根本无法视而不见,仿佛只要一伸手,便能亲身参与那甜美的梦。
而他偏偏只能僵坐在过道,一动不动。
陌以新很后悔,非常后悔。
当时为何没有将李婶拎起来,扔出去。
……
天色才刚蒙蒙亮。
李婶在床上翻了个身,利落地爬起,精神抖擞。
林安睡眼惺忪,迷迷糊糊睁开眼,便见李婶笑眯眯看着她:“早啊,姑娘。你哥哥呢?”
林安揉揉眼皮,随口道:“不知道,大概起得早,出去吹风了吧。”
李婶哈哈一笑,伸腰叹道:“你先前可是言过其实了。婶子这一觉睡得极好,你哥哥哪有什么打鼾嘛!”
“呃……”林安一时语塞,只好圆谎道,“许是哥哥怕惊扰李婶,一夜都没睡吧。”
话音刚落,房门便被推开。陌以新走进来,恰好听见这句话,眼皮微微一跳。她虽是在随口敷衍,他却当真彻夜未眠。
林安见他出现得这样巧,才明白他应当并未走远,就守在门外附近,一听见她们起床交谈声,便也回来了。
李婶见他进门,立刻热情招呼:“哎哟你这小伙子,也忒实诚了!今日便要上岛做工,你还不好好睡一宿,这叫婶子心里怎么过得去呀!”
陌以新勉强维持着笑容,语气平和:“不必客气。”
李婶拍拍林安的手,笑道:“你就放宽心吧,你妹妹有我照应,凡是粗活重活,我都不让她做!”
“那便多谢李婶了。”陌以新颔首,顿了顿,又道,“我方才看过,船已靠岸,应当快要下船。我还有几句话,想对妹妹嘱咐。”
“是啊是啊,你们兄妹说说话。”李婶爽快点头,“我也去外头看看。”
李婶走后,林安便先开口:“以新,你想说的,可是岛主寻人治伤之事?”
陌以新正要点头,却一顿:“……以新?”
林安理所应当道:“昨夜你不是问我,如今要怎么叫你?连名带姓太过生分,叫你‘以新’,不行吗?”
“怎么不是‘哥哥’了?”
林安怔了怔:“那……不是在人前假装的么?”
陌以新轻咳一声,收回话锋:“我的确是要说此事。”
林安忙接道:“虽然不排除是岛上另有人受伤,但这时机太过巧合。依我看,要治伤的,多半就是叶饮辰,所以我必须去。”
她见他神色微冷,怕他又生出酸意,补充道:“如今他身陷险境,正需要照料。以新,你要相信我,只为朋友,无关风月。”
陌以新沉默良久,眼底暗潮翻涌,终于开口:“我去。”
“什么?”
“但凡走过江湖的人,对刀剑外伤多少都懂些。就算那人亲自盯着,我也不会被看出破绽。”
“可、可是……”林安一时愣怔,觉得这安排十分不妥,“你去照顾他?”
陌以新音色低沉:“那你觉得,我会让你去照顾他?”
林安张口欲言,舱外忽传来阵阵骚动,想必是众人开始纷纷下船。
两人还要去占那差事,自然不能耽搁,落于人后。
陌以新当机立断:“就这么定了。你多小心,一切见机行事。”
话音未落,他俯身,在她唇上轻啄一下,便握住她的手,推门而出,挤入人流。
事情的发展出乎意料的顺利。
三十个来自附近渔村的村民,皆是不懂半点武功的平常人,对于治伤,更是无人能应对。陌以新自告奋勇,轻而易举便被灰衣少年点中,单独挑了出来,站到一旁。
三十人中,女子不过五人,林安与李婶并肩,跟其余三个女子排到另一处,暂且等候。
而其余二十四个男子,则先被灰衣少年招到一处,吩咐起来。林安竖起耳朵,远远听见几句,大概是伐木做工的差事,间或又听见“挑担”、“推车”几个字眼。
她心头一动——这些多与搬运有关。岛主特意招来这么些劳力,莫非是有东西要运?
方才上岛之后,林安才意外地发现,这里并非大家此前所以为的“荒岛”。
林立的树木间,隐约点缀着零星房舍与院落,虽然寥寥无几,却也是有生活气息的格局,看上去更像是一座微型村落。
林安目光微敛,难道那岛主要搬运的东西,就藏在这些房舍里?
灰衣少年对男子那边吩咐完,抬手指了个方向,二十来人便向那边而去。
林安心中暗自计较,看来先前的猜测果然没错,从最初的招工,到选人上船,再到掌舵开船,都是这灰衣少年亲力亲为。从扛麻袋上船的举动来看,那夜刺伤叶饮辰的,很大概率也便是他。
而如今上岛之后,居然仍未见到新的面孔。指派人手,分配任务,仍旧只他一人。莫非这少年居然便是岛主本人?而且再无别的下属?
林安隐隐生出猜测,难怪他只挑选不会武功的平民,或许就是因为人单力薄。
虽然他自己身手了得,可一旦有人联手算计,终究有失手的风险。而若将所有人都限制在普通人的范围,他便可轻松掌控,全无后顾之忧。
他如此防范,显然不只是生性谨慎而已。叶饮辰被刺,还有石云大姐的失踪……他究竟要做什么?
男子们散去后,灰衣少年便走向她们五个女子,简单吩咐几句。果然不出所料,她们的任务很简单,不过是去那几户院落里,各自起火开灶,准备饭食而已。
灰衣少年逐个点名,领着她们一路分派。出发前,林安望向陌以新的方向,与他视线相对,轻轻点了下头。
陌以新指尖收紧,两月分别后,才刚刚重逢不到两日,却又要在这荒岛上被迫分于两处。
他再次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竟一刻也不愿与她分离。
这岛上无论有何玄机,还是要尽快解决才好。
沿途随灰衣少年行走时,林安暗暗数着,这里一共有七处房舍,零零散散,每一户皆是大门紧闭。
每走到一处院落,灰衣少年便随手将院门推开,显见并未上锁。随后,他便让一名女子进去,吩咐生火做饭。
院门打开时,林安便不着痕迹地偏头望上一眼,院内空荡荡,自始至终都未看到一个人影。
林安心头生出疑窦——莫非,这岛在被买下前,还有人居住过?那原先的住户都去了哪里?是卖岛后举家离开了?
待到分派至第四户时,终于轮到林安。灰衣少年同样只是将她带进院落,便转身离开。在她后面也只剩下李婶一人。
林安暗自思量,等灰衣少年安置好李婶,定还要去船上,将叶饮辰扛下岸来。陌以新此刻还独自守在岸边,多半便是要为叶饮辰料理伤势。
再接下来将会如何,便不得而知了。
林安轻轻叹了口气,却也不再多想。如今被分到这里,只能既来之则安之。不如便借机细细探查,看能不能寻到什么线索。
任务虽是做饭,林安却不急着去厨房,而是先在院中踱起步来。
院角与石缝间已冒出新生的野草,虽不算太高,但已蔓延开来。院落里落叶未曾清扫,沿着石阶铺了一层枯色。许是因为海边潮湿的缘故,院中的土色依稀都有些发黑。
门扇与窗棂上覆了一层灰白尘土,用手一抹会留下清晰痕迹。屋檐下、角落间更有新结的蛛网。
种种迹象表明,此处近来的确无人走动,却也不至于太过久远,大约应在月余之间。
林安接着走进里屋,继续寻找人的痕迹。
只见床铺整整齐齐,被褥俱全,只是蒙了一层细灰。打开衣柜,里面衣物整齐叠放,并不空缺。
桌上茶壶里还留着早已发黑的茶水,书卷摊开在桌上,笔墨未褪。旁边墙角处,针线篮翻倒在地,无人拾起。
林安眉头蹙起,这一切完整的生活痕迹,根本不像是打点行囊后举家搬迁的模样。
她没有在屋内久留,最终还是向厨房走去。
水缸里的水已经生了青苔,水面漂着几只虫尸。柴堆还在,但柴草微微受潮,有的已经发霉。炉灶里残留着冷却的灰烬,上面落了一层细灰,看起来已有些时日未再起火。
林安正暗自琢磨,身后忽然有人唤道:“石丫头。”
她回头一看,是李婶。
“李婶?您怎么来了?”
李婶笑道:“你哥哥又是给工钱,又是让床铺,我怎能不照应你?方才那人一走,我便寻思着得来看看你。看你还杵在这儿犯难,怎么,是不会生火么?”
“真是多谢李婶了。”林安面露为难之色,半真半假道,“火倒是会生,可我看这些柴,怕是用不成了。”
李婶也叹了口气:“可不是么。不过你也莫愁,待会婶子带你去林里拾些新柴,此时天色还早,离午饭还宽裕得很。只是可惜了那些劈好的柴……”
说着,她又一脸惋惜道:“柴倒也罢了,我那户原先还养了鸡鸭。鸡毛鸭毛掉得到处都是,如今只剩下两只瘦骨嶙峋的老母鸡,在菜圃里翻找虫子苟活。其余的连尸体都见不着,怕是都被黄鼠狼叼走了。
还有后院那片菜圃,荒草丛生,青菜烂在泥里,豇豆也被虫啃得坑坑洼洼……啧,都是可惜。那岛主实该早些招人来打理,也不至于这般齐整的屋院全荒废了。”
林安听李婶絮絮念叨着,方才的疑惑更深。
二人遂一道往林间去拾柴,途中还遇见另外三名女子也在四处捡柴。李婶性子爽利,极善交际,见人便笑着招呼。
对于捡柴,李婶显然也很有经验,林安便跟着有样学样。
她一边拾柴,一边不动声色地四下张望。不多时,目光便是一顿。
林子深处,透过枝叶缝隙,她隐约瞥见一幢屋舍。那屋子虽不大,却与她们被分派的那些院落相距甚远,仿佛特意藏在林木深处。
林安心头一动——莫非,那便是岛主的住处?
只是此刻身边有人同行,又有任务在身,她自然不好过去细探,只得按下心思,悄然将方位记下。
待柴拾得差不多,二人一同往回走。李婶随口叮嘱:“这下没问题了,你生起火来,随便炒几个菜便是。”
林安顿觉一个头两个大。她从小是吃大锅饭长大的,从未自己做过饭,更何况是在这陌生的时代,她根本连火也没有生过。
她只得讪讪看向李婶,为难道:“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院落荒废至此,哪还能寻到食材做饭呢?”
李婶讶异看她一眼,道:“鲜肉鲜菜自然放不得,可寻常人家必定米面油盐俱在,通常还多少会存些风干腊肉、干菜酸菜,再加上还有冬瓜、萝卜、芋头这些,更不怕放坏,足够每天一日三餐了。”
林安愈发为难,此时若再藏拙,只怕做不出饭坏了事,只好硬着头皮道:“李婶,实不相瞒,其实我不会做饭。”又连忙补上一句,“但我有力气,要添柴、跑腿、颠锅,都没问题!”
李婶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终是叹息着摇了摇头:“村里哪家的姑娘没下过厨?唉,有那么个会疼人的哥哥真是不一样。”
林安一噎,只得顺势找补道:“从前也想学的,可哥哥嫌我做得难吃,不许我碰灶火。”
李婶忍不住笑起来:“你那哥哥也是面冷心热。说来也怪,像你们这样年岁差不多的兄妹,通常都是从小打到大的,少有你们这般相亲相爱,真是稀罕。”
林安嘴角抽了抽:“是哥哥让着我。”
李婶又是一声叹息:“罢了,别难为你。我来做吧,顺手多炒两个菜匀给你就是。”
林安忙不迭应下:“多谢李婶!”
李婶摆摆手:“谢什么,你哥哥那份工钱可都算在我头上呢。不过,方才那人最后吩咐我,让我将咱们几个做好的饭送去岛西头。既然你不下厨,等会儿你就去跑腿送饭罢。”
林安闻言,眼中骤然一亮,心里更是大喜。
人人都要吃饭,借送饭之机,或许又有机会见到陌以新了!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
一间简陋的柴房里,空气混杂着干草的腥涩与灰尘味。
陌以新倚墙而立,目光沉静。叶饮辰则躺在一堆稻草上,昏迷不醒。
方才,那灰衣少年肩扛叶饮辰一路而来,将他扔到地上,语气冷硬:“此人在赌场欠债,被人追杀,我恰巧救下。你看着,别叫他死了。若他醒来,及时禀报。”
陌以新只是简单应下,并不多问。灰衣少年又拿来一只简易药箱,便站在一旁。
陌以新神色不改,在那人眼皮子底下弯身动手,将叶饮辰身上草草缠裹的旧布拆开,重新清理伤口,敷药、绑扎,井井有条。
灰衣少年看了几眼,见他确有几分本事,这才略露满意之色,终是转身离去。
那人走后,陌以新又喂叶饮辰服下一颗白色药丸,将一切收拾完毕。
叶饮辰服过昨夜那颗药后,状况果然稳定了许多,高热已退去些许,只是失血过多,至今仍未清醒。不过有这伤药的辅助,醒来也是迟早的事。
真正需要记挂的是,那人费心将他掳来,又偏偏不让他死,这背后到底藏着怎样的用意?
还有失踪的石月……她是否当真也在岛上?是被困在这里同样留着一命,还是……已经死了?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沉闷的柴房里,忽然响起一声低低的闷哼。
陌以新眸光一瞥,只见地上之人并未醒来,只是干裂而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吐出两个字:
“林安……”——
第140章
“林安……”
陌以新眉心骤然一跳, 双眉紧紧蹙起,在眉间刻出一道冷冽的痕迹,整个人的气息瞬间沉了下去。
“别走……林安……”叶饮辰也微微蹙眉, 似在梦魇之中, 断续低语, “玉笛……我的玉笛……”
陌以新目光一凝,视线落在他手中那支玉笛上。
他还记得,昨夜亲眼目睹叶饮辰被刺时,这支玉笛是插在他腰间。他被人扛着一路颠簸,腰间的玉笛本该早已遗失,却不知何时被他握在手里,即便昏迷过去,也紧攥不放。
而那灰衣人自然不理会这些,于是玉笛直到此时仍在他掌中。
若非珍之至极, 又怎会如此执着?
陌以新心念一转, 转瞬便生出个令人不快的猜测。
他的唇线冷冷抿直, 眼底掠过一抹幽暗。
“吃饭了!”门板忽被推开,一个哑声哑气的声音闯入。
陌以新收敛眸光,转头望去——这是他来到岛上后,在灰衣少年之外见到的第一张新面孔。
这是一个中年男子, 额头上缠着一圈粗布, 衣着粗陋,似是干苦力的模样。
他的神色迅速恢复冷淡,应了一声, 随那人走出柴房。
一路来到海岸边的林间,只见此处的树木已被砍倒一片,粗壮的枝干横七竖八堆叠在地, 硬生生开出一片空阔之地。
先前去伐木做工的那二十来人,此时也都聚拢在此。
所谓吃饭,原来并非围桌而食,而是就在这林间草草用饭。有人盘腿席地而坐,有人坐在新砍出的树桩上,还有人坐在横倒的树干上。
陌以新只扫过一眼,目光很快停住。
纷乱人群之中,那唯一一抹明亮格外醒目——林安。
她身侧放着担子,正俯身从担篓里一次次取出碗碟,逐个分发下去。阳光落在她眉眼间,形成一片暖色。
她似乎听见来人的动静,转头望来,当即眼睛一亮,扬声唤道:“哥哥,你来了!”
她眼中的光鲜活而真切,那一声呼唤,带着不加掩饰的亲近。
陌以新的眉目不由自主地柔和下来。
他脚步加快,径直走向她的身边。
林安又取出一个食盒,笑盈盈递到他手中:“给你留的,快吃吧。”
一旁立刻有人打趣:“哎哟,有个这样清丽又贴心的妹妹,真是好福气啊!”
另一边,一个坐在树干上的年轻小伙子,向陌以新热情招呼道:“大哥,来这边坐,我边上还有位子!”
他另一边的中年大叔拱了拱他的肩,调笑道:“哟,你这小子倒是贴心,怕不是看上人家水灵灵的妹子了,这么快就想着讨好?”
小伙子脸腾地红了,挠了挠头。
林安眼见陌以新刚刚微扬的嘴角转瞬又压了下去,拉了拉他的衣袖,小声提醒:“哥……”
陌以新神色一敛,不理会那声招呼,拉着她在另一处树桩坐下。
小伙子又挠了挠头,却也不觉难堪,继续埋头吃饭。
陌以新打开手中明显比旁人更满的食盒,道:“一起吃些?”
林安摇头笑笑:“来送饭前,我吃过了。”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怎么样,是他吗?”
陌以新手中动作一顿,只吐出一个字:“嗯。”
“那他怎样了?”
“尚可。”
林安一怔,不明白陌以新怎地忽然惜字如金到如此地步。
她心里一动,又追问:“他醒了吗?还发热吗?”
陌以新抬眸,看向她:“没醒,在做白日梦。”
林安:?
她正欲再问,方才领着陌以新过来的那名额头缠着粗布的男子忽然开口,语气冷硬:“送完了饭,便快些走人。”
林安也注意到这个在灰衣少年之外,唯一一个“岛上人”,神色一凛,便要起身。
不料,方才调侃小伙子的大叔却开口道:“哎,监工老兄,人家兄妹俩不过说了两句话,何必这样严肃?小姑娘辛辛苦苦做完饭,跟咱们坐一坐又能怎样。”
这些人对岛上的蹊跷一无所知,显然将此人当做普通的监工而已,说话毫无顾忌。
林安怕这热心大叔惹来麻烦,连忙起身道:“多谢大叔好意!我的确也该走了。”
那大叔丝毫不放在心上,还又接话攀谈起来:“小姑娘,你们兄妹是哪个村的?”
林安心头一紧,她与陌以新冒充石家兄妹,只是为了蒙过那招工的少年混上船来。可眼下几乎所有人都在此处,必定也有青岚村人在其中,随口一句便足以叫他们身份暴露。
林安淳朴地笑了笑,十分自然地反问道:“大叔看着面善,不知是哪个村的?”
那大叔自然不疑有他,爽朗答道:“我是沙屿村的郑锁力。”
林安心里微松,热络地接话:“那郑大叔一定认得李婶吧?”
“认得认得!”郑锁力连连点头,眉开眼笑。正要再聊下去,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呼喝——
“贱奴!”
冷厉的声音,喊出这样一个侮辱性的称呼,所有人俱是一怔,齐齐看向来人,竟是那个灰衣少年。
少年的神色比先前更冷,眉眼阴沉,显然心情极为不佳。
那额头缠着粗布的男子一听这声呼喝,身子猛地一抖,连忙快步跑上前去。
众人才恍然——原来,他便是灰衣少年口中的“贱奴”。
少年一把揪住他的衣襟,俯耳低声说了几句。
粗布男子脸色大变,脱口而出:“不可能啊!”
“废物!”少年脸色铁青,抬脚便是一记狠踹,声音里满是不满与厌弃,显然大动肝火。
粗布男子踉跄倒退几步,脸色苍白,神情变幻,似乎仍旧难以置信。
灰衣少年的目光却越过他,转向林间空地。他沉默片刻,抬手一指陌以新:“你,跟过来!”
林安心头猛地一揪,不由拉住陌以新的衣袖。这少年显然正在暴怒之中,不知可与叶饮辰有关,更不知又为何要叫陌以新前去……
陌以新神色未变,只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道:“放心。”
话落,他径直随灰衣少年而去。
一路穿过穿过林间,踏过小径,竟回到了关叶饮辰的柴房院里,只是少年并未入那柴房,而是走向对面的一间堂屋。
堂屋外观寻常,似乎与普通民居并无二致,推门进去,却陡然一变。
里面竟是囚室。
粗梁之下,四壁阴暗,地面残留着陈年的暗色痕迹。正中央赫然竖着一具刑架,铁环垂落,木料被抽打得斑驳龟裂,旁边整齐挂着几条鞭子。
显然,这里曾经用来行鞭刑,此时倒是空无一人,只是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一丝血腥与霉味,愈发压抑。
在刑架之后的囚室里,几个人坐在地上。
陌以新视线迅速一扫,掠过一名中年男子,一名妇人,一名年轻女子,还有一个少年。
其中最为古怪的,便是那少年。
他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身形单薄,肤色因常年海风吹拂而显得黝黑。脸庞尚带几分未褪的稚气,却被一件古怪的面具遮去了下半张脸。
而这绝非寻常面具,仔细看去,竟似一枚巨大而坚硬的蚌壳,在昏暗的囚室中泛着森冷的光泽。
蚌壳上下两瓣的弧度恰好扣覆在人的面部,上瓣自鼻梁以下紧紧扣住,下瓣则将下颌乃至喉结也完全包裹。
蚌壳本身苍白的底色上,蜿蜒着天然的灰褐色纹路,却又被人为的工艺强化过。冰冷的青铜皮被锤打得极薄,如狰狞的脉络般嵌进壳身最脆弱易裂的边缘。纹路间更镶着打磨光滑的骨片与银丝,仿佛是为了加固,却又平添了一种诡异的美感。
整个面具的开合处,被铰链在后脑锁死,还垂着一把青铜锁,竟像是某种古怪的刑具一般。
而那双裸露在外的眼睛,却与他稚嫩年纪格格不入,带着沉默与防备。
寂静中,一道低喃打破空气的凝滞。
“死人了……又是这样……”是那妇人喃喃开口,神情恍惚,脸色苍白。
陌以新将视线转向她,才发现她怀里竟还抱着一个幼儿,约莫才一岁大的年纪,正熟睡着。妇人下意识轻轻拍抚着孩子,眼神却空茫而惶惑。
“不是有鬼……还能是什么……”她喃喃道,声音颤抖,仿佛陷在无边恐惧中。
“闭嘴!”灰衣少年冷冷喝斥,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厉。
妇人浑身一抖,怀中幼儿也跟着轻哼了一声,她忙慌乱地拍抚,再不敢多言。
灰衣少年神色阴沉,目光转向陌以新,抬手往地上一指:“你,去看看,他得了什么病?”
地上,赫然横陈着一个男子。
此人双目半睁,眼神尚停留在惊惧与不可置信之中。面色青白,唇瓣泛紫,却无太多挣扎的痕迹。
他的头颅微微后仰,脖颈僵硬,四肢亦呈现不自然的僵直姿态,指尖微微蜷缩,像是骤然定格。
陌以新只是淡淡瞥了一眼,神色波澜不惊,开口道:“他已经死了。”
“我知道!”少年眉头紧蹙,语气烦躁,“你去看看,他是得了什么病才会暴毙?”
从少年的态度言语,陌以新心底已然明白几分。
眼前这几人,包括地上横陈的男尸,脚上皆戴着镣铐,长长的铁链钉死在墙上,限制了他们的活动范围。
显然,他们与叶饮辰一样,都是被掳来囚于岛上的人。
而那被唤作“贱奴”的粗布男子,从招工到行船,始终未曾露面,恐怕便是负责留在岛上,看管这些人,顺带送水送饭,让他们不至于自生自灭。
——不知出于什么目的,这少年都需要这些人“活着”。
可看眼下这具尸体,显然,贱奴没能做好他的差使。在他去用午饭的间隙,这些人中死了一个。
而且,妇人方才脱口而出那一句“又是这样”……既然是“又”,这恐怕已不是第一个死去的囚犯。
同样的事接连发生,任谁也会觉出蹊跷,便也难怪少年如此暴怒。
而少年之所以点中他前来,理由也很简单。一来,他自称懂得医理,或许能看出问题。二来,他已经见过了被掳来的叶饮辰,本也很难再完全置身事外。
陌以新心中冷冷断定,自己既已被少年带来此处,看到了这些“囚犯”,更绝无再被放离孤岛的可能。
只是,既然他已卷入局中,究竟谁是猎人,谁是猎物,尚未可知。
陌以新收敛心神,俯身察看尸身。触手冰凉,关节僵硬,气血已绝,距死顶多不过一个时辰,的确是瞬息毙命之状。
他淡淡开口:“人已脉象全无,无法诊断。若要推断死因,须从他临死前的症状分析。”
灰衣少年冷冷扫过地上几人,吐出一个字:“说!”
妇人方才还喃喃念叨,许是被呵斥过,此刻战战兢兢,不敢再贸然多言。
中年男人左右看看,同样迟疑不语。
僵冷的沉默中,年轻女子略一犹豫,看了贱奴一眼,鼓起勇气开口:“就在半个时辰前,穆大叔忽然闷哼一声,脸色痛苦,手捂胸口,浑身僵硬倒地。
我们吓了一跳,连忙围过去查看,却见他两眼一瞪,脸色青紫,瞬间已没了气息。”
“穆大叔”,自然便是此刻横陈在地的死者了。
陌以新眉心微蹙,缓声道:“你是说,他什么也没做,便忽然发病而死?”
少女脸色发白,心有余悸地点点头。
那中年男子接话道:“可不是嘛!方才这位……这位‘贱奴’起身出去,给我们拿午饭。我们从清早便粒米未进,到了饭点都已饥肠辘辘,便都坐在原地苦等。
穆老弟就在我边上不远,坐得好好的,忽然就发作了!”
“没有人接触过他?”
中年男子立刻摇头,语气笃定:“没有!我们各自都隔着一些距离,大家也都眼睁睁看着。”
抱孩子的妇人此时才又开口道:“是真的!好几双眼睛都瞧着,谁能说假话?这……这事真是太邪乎了!”
陌以新目光一转,看向妇人:“你方才说——‘又是这样’,是否从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
灰衣少年脸色一沉,厉声打断:“多余的话,不必问!”
陌以新神情未变,只抬起死者的右手,沉声道:“在他食指指腹处,有一道不规则的裂口,明显像是齿痕。血迹虽被抹去,破口却仍然可见。”
少年眯起眼:“什么意思?”
“他自己咬破了手指。”陌以新语调平静。
他环顾四周,缓缓续道:“可这里,并无鲜血留下的痕迹,所以……”
话未说尽,他微微俯身,伸手探入死者怀中,仔细摸索片刻,未见异常。他眉梢微挑,又探入死者衣袖。
终于在左边衣袖触到一团异物,取出后摊在掌心。
——是一个紧紧团起来的纸团。
“这是什么?”少年急声追问。
陌以新不慌不忙,将纸团缓缓展开。两行血字赫然入眼,分外刺目——
“岛主为恶!”
“救!”
少年脸色骤变:“这……这是……”
陌以新道:“很显然,这位死者曾咬破手指,写下血书,试图找人求救。”
“岛上根本没有旁人,他能如何求救?纸条又能递到哪里去?”少年咬牙,阴沉道,“而且,他自己怎么又死了?”
“这些尚不可知。”陌以新淡淡回应,“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不论岛主想做的是什么,都有人在暗中阻挠,势必要与岛主作对。”
少年的面色愈发难看,却无法否认这个结论。无论是死者写下的求救纸条,还是他分明要留活口,却一个又一个接连死去的囚徒,无疑都指向这一点。
陌以新看着他,语气平静:“现在,可以再讲讲先前那位死者的情况了吗?”
灰衣少年神色一滞,片刻沉默后,他仍旧面色阴沉,却终于吐出一个字:“说。”
话音落下,那妇人像是终于找到出口,压抑许久的惊惶一股脑倾泻出来:
“这事真真邪乎!前几日,秦大爷便和今日的穆老哥一模一样。本来都好端端的,忽然就极为痛苦,捂着胸口倒在地上。
秦大爷说过,他今年已经七十高龄。古稀之年的老人,我们以为是在囚室里吃苦受罪,身子撑不住了,连忙上前手忙脚乱扶住他……便见他已没了气!”
她声音颤抖,越说越慌:“和方才一模一样!”
那年轻女子也跟着点头:“后来我们都觉得,秦大爷毕竟上了年纪,或许是突发心疾走了……可今日……”
话未说完,妇人便急急接上:“不,不是心疾!不是病!这是中了邪!这囚室血气重,有邪祟!不然,秦大爷年纪大了,勉强还可说是急病暴亡,那今日的穆文康呢?
他才三十来岁,虽说身有残疾腿脚不便,可毕竟年轻,怎会说没就没了!”
她怀中幼儿轻轻哼唧起来,她却浑然不觉,仍旧低声重复:“有邪祟,有邪祟……”
陌以新眉心微蹙:“你们是说,秦老与穆文康一样,都是在无人接触的情况下,自己坐在原地,毫无预兆地暴毙?”
几人齐齐点头,个个脸色惨白。
陌以新接着问:“秦老尸身现在何处?”
灰衣少年眉头一动,语气阴戾:“丢进海里了。”
地上的几人同时倒吸一口凉气,显然也是刚刚得知,这位“同伴”最后的惨淡收场。
陌以新眸光一沉。如此一来,上一位死者的线索已彻底断绝。
就在这时,少女忽然开口,声音带着犹豫:“等等……我记得,秦大爷的手指,好像……也破了。”
“什么?”所有人都看向她。
少女接着道:“就在秦大爷过世的那个早晨,我看到他衣袖上有一抹血迹。我还以为他身子有何不适,便开口问了一句。”
妇人恍然道:“对……我记得,当时我在哄孩子,的确听到你提过。”
少女轻轻点头:“可秦大爷当时说,只是不慎划破了手。”
话虽如此,每个人心底都生出了隐隐的猜测。
同样的死状,同样的暴毙,同样的手上伤口——秦大爷极可能与穆文康一样,曾在死前咬破自己的手指,写下过一封求救血书。
只可惜,他的尸体被草草抛入海中,线索随之湮没。
囚室里愈发压抑,众人心头愈加惶然。
少年眉目阴沉,目光缓缓转向贱奴。很显然,岛上除了这几个脚镣加身的囚犯,便只有贱奴一人。若他们要将纸条传出,传递求救的讯息,唯一的渠道,便只能是通过贱奴。
贱奴显然也明白这一点,浑身一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不、不是我!我什么也不知道!”
年岁不同、身体状况各异的两个人,却在同一间囚室中,以同样的死法,接连暴毙。更诡异的是,他们死前皆疑似咬破手指,留下血字求救。
而他们身死之时,都是一人独坐,四下众目睽睽,无人靠近,无人接触,根本找不到他人作案的可能。
——可这世上,真会有如此巧合之事?
若说真是人祸,凶手又是如何做到的?当着所有人,神不知鬼不觉,顷刻间取人性命,这……真的有可能吗?
囚室之中,窒息的压抑感一寸寸弥漫开来。
自始至终,唯有那个面具少年未曾开口。
他静静坐在角落,下半张脸冷硬的面具将表情彻底遮去。那双漆黑的眼睛望着这一切,目光冷漠而疏离,像是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沉默。
……
入夜,四周一片寂静。
林安在房中端坐,迟迟没有去睡,直到窗外天色彻底黑沉,方才悄然起身。她推开门扉,步子轻得几乎没有声息。
她仍记挂着白日在林间捡柴时,远远望见的那座孤零零的屋宅。
那时她想,那里与其他院落都相距甚远,或许便是岛主的住处。可中午送饭时无意中听说,岛主与贱奴都是住在岛西头一座最大的宅子里。
那么,那座藏于林木深处的小屋,又会是什么?
自上岛以来,她心头便疑云迭起——一座座齐整院落,却荒废得不合常理;屋内布置完整,看不出搬迁痕迹;更还有叶饮辰重伤被掳至此,石玥的失踪也疑似与此地有关……
这座岛上,一定有不为人知的秘密。或许那间屋子,便暗藏着玄机。
林安白日里便将那孤屋的方位特意记下。此刻夜深人静,所有人都已熟睡,正是潜去探查的时机。
她出了院门,走上小径,沿着心里的方向缓缓行去,不多时便踏入林间。
夜色浓重,林间油松高耸,枝叶密集,风过时沙沙作响,海边的潮气反而退去,带来一股若有若无的松脂味。漆树错落其中,枝干乌黑,在月色下泛着冷光。
脚下枯枝堆积,踩一脚便干涩作响,林安愈发放轻了脚步。
忽然,一双手从背后环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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