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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200

    第191章


    萧砚毕竟曾位极人臣, 经过多少大风大浪,此时倒丝毫不乱阵脚,只沉声道:“军兵是朝咱们府上来的?”


    小厮连连摇头:“不是, 只是从附近主街上成群结队地跑了过去, 也不知要往何处, 已经有护院去打听了,小人先来禀报老爷。”


    萧砚又道:“百姓如何?”


    小厮回报:“那些军兵似乎目标明确,并未惊扰百姓。起初还有百姓好奇围观,很快觉出味来,都自觉回避了。小人听闻嘈杂跑去看时,听到有路人说、说……上次见到这种阵仗,还是在……八年前!”


    八年前,正是楚容渊死于政变的那一年。


    林安看向陌以新。他垂眸而立,神色不显, 唯有眸光幽深, 仿佛那年血色暗影, 正在眼底缓缓铺开。


    萧砚抬手,示意那小厮退下。


    小厮前脚刚走,萧濯云后脚便风风火火踏进厅来。


    他先对父亲简单行了个礼,连外袍都没来得及理顺, 便径直对陌以新道:“我查到了, 的确有人陪同皇上前去狩猎,而这个人,就是阳国公!”


    “什么?”林安面色一变, “外面刚刚出了事,他又恰好在皇上身边,岂不是太可疑了!”


    萧砚看几人神情便知事有不对, 却并不立即问询,只不动声色地看着。


    萧濯云反倒一愣,道:“什么外面出事?”


    林安更加诧异:“你一路回来,竟不知道吗?方才下人来报,街上方才有成队兵马通过,披坚执锐,声势极大,不知要去往何处。”


    “什么!”萧濯云惊了一跳,“我急着赶时间,一路使着轻功从背街小巷回来的,竟半点没看到……”


    林安这才了然,如此说来,事情应当刚发生不久,还未到满城大乱的程度。


    萧濯云眉头紧蹙,愈发狐疑:“难不成阳国公已经开始动手了?他提前布置好这些兵马,要趁皇上狩猎,攻占皇宫?可是,就算他暗中养了些私兵,可皇上身边有羽林军,景都还有十二卫,他能翻起什么风浪?”


    驻在景都的军队统称禁军,而禁军分为两部,也就是羽林军和十二卫。


    羽林军共八千,负责保卫皇宫,是最精锐、最铁血的皇帝亲兵。


    十二卫则是整个景都的巡防力量,正规军队建制,兵力足有十万。


    羽林军在内,十二卫在外,两者一向互为照应,合力守卫景都与皇城这天下心脉。


    林安心中微微发沉。难道说,太平安宁的景都,就要变天了?


    便在此时,两名侍卫打扮的精壮男子一前一后匆匆赶来,正是萧府护院。


    萧砚道:“可打探到外面是何情形?”


    其中一个护院先道:“回老爷,根本不必打探,那领头的将军当街喝令,说四皇子趁皇上秋猎,意欲兵逼皇宫,待皇上归来便伏杀夺位!而他们则是在三皇子的带领下平叛勤王,定要破灭四皇子的逆谋!”


    还未等萧砚发话,另一人已经先皱眉反驳道:“不对不对,是三皇子要逼宫,四皇子在平叛,你说反了!”


    第一人连忙笃定道:“事关重大,我记得一字不差,定是你弄反了。”


    两人各执一词,正争执不下,门又被推开,一阵夜风卷着寒气再度灌入,萧沐晖大步流星跨入厅中。


    “你们先退下。”他抬手,声音沉稳而利落,“今夜都警醒些,若有情况,速来通报。”


    两个护院不再多言,当即应声退去。


    许是因匆忙奔波,萧沐晖额上沁着一丝细汗,面容沉肃如霜,甚至未及向父亲见礼,便紧接着道:“他们二人都没说错。回府路上,我看到军兵出动,特意在城中各处奔走查看了一番。


    今夜起事的,是十二卫中的左右武卫与左右威卫。据我所知,左右武卫的两位将军与三皇子母族交好,在储君之争中一向支持三皇子,而左右威卫则偏向四皇子一派。”


    萧濯云听得一怔,喃喃道:“也就是说……三皇子与四皇子竟如此凑巧,都想趁皇上带羽林军主力出城之机,夺下皇宫,顺便打着勤王的旗号,给对方扣上谋反的罪名?”


    萧砚“嗤”地一声轻笑,神色微冷:“两位皇子同时谋反,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皇上已经死了两个儿子,难不成还要再处死两个?楚朝已经许久不曾发生如此趣事了。”


    萧濯云哑然道:“父亲……”


    萧砚拂袖挥断了他的话:“为父累了,你们愿意看,就在此继续看热闹吧。”


    说罢,挺直背脊,负手而去,仿佛这一场未知的风雨,不过是与己无关的一幕戏。


    几人都知晓萧砚的脾性,也只得暗暗叹息。


    萧濯云仍琢磨着方才的事,喃喃道:“嘶……这么说,难道今夜之乱,不是阳国公的行动?”


    萧沐晖尚不知阳国公已牵入局中,闻言反而困惑:“阳国公?他又与此事有何干系?”


    萧濯云正欲解释,陌以新面色忽然一沉,道:“糟了……”


    萧濯云连忙问:“你想到什么了?”


    陌以新望向门外的夜色,如墨的黑暗中,看不清天上的风云变幻。可是他知道,景熙城的天,或许就要变了。


    ……


    夜深露重,院中一片静寂,陌以新房中果然还亮着灯火。


    烛光微跳,透过半掩的窗缝,映得一室温黄。


    林安立在廊下,微微叹了口气。方才在厅中,陌以新嘱咐萧沐晖联系昔日龙骧卫旧部,又让萧濯云梳理丞相旧门生和朝中亲信之人,重新打通关系,有备无患。


    而他自己,显然也还久久不曾歇下。


    林安轻轻推开房门,烛火摇映间,只见陌以新独坐案前,垂眸凝视着桌面。


    而桌面上,赫然便是那柄熟悉却又陌生的巨阙重剑——早已摸遍每一寸纹理,却仍旧参悟不透的巨阙重剑。


    陌以新抬眼,看见她,眉眼的冷意微微一敛,柔声道:“你怎么来了?”


    “想着你定没睡,就来了。”林安在他身边坐下,“你还在担心两位皇子惹出的事?”


    陌以新道:“以皇上在朝中的威望,两位皇子其实不足为虑。我真正在意的是,为何两位皇子会在同一夜同时举事,这不是太蹊跷了吗?”


    林安心底发沉,缓缓开口:“你怀疑,是阳国公在两位皇子中间挑拨煽动,才搞出了今夜的‘巧合’?”


    方才听完那两个护院完全相反的禀报,她便隐隐生出这种不妙的猜测。


    两位皇子的“默契”堪称心有灵犀,而阳国公偏又正好随皇上出城狩猎,这些当真都是巧合?


    他们刚刚锁定阳国公的嫌疑,难道他在这件事情中不曾扮演什么角色?


    “你也这样想?”陌以新只有在看向她时,幽深的双眸中才显出几分柔和。


    林安轻叹口气,问:“既然你也猜到了,方才为何不告诉萧沐晖与萧濯云,让他们去找两位皇子澄清误会,说出阳国公的嫌疑?也许还能阻止事端继续恶化。”


    “你可曾想过一个问题。”陌以新手指轻叩桌面,“我的身份本是机密至极,多一人知晓已令我大为意外,可如今,阳国公知道,皇子也知道,为何这么多人都知道了我的事?”


    林安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你是说,他们互相串了消息?”


    “相比于阳国公的深藏不露,几位皇子恐怕没有这等手腕,所以我推断,是阳国公查到后,告诉皇子的。”陌以新语气平静,说出的话,却意味深长。


    林安沉默片刻,不得不认同他的判断。若换作她是阳国公,必定也会这样做——


    一来,分享秘密,显然能换取信任;二来,皇子知道了陌以新的身世,自然会对他心生忌惮,阳国公便能借刀杀人,借皇子之手除掉陌以新,可谓一石二鸟。


    陌以新接着道:“皇子一旦知晓我的身世,自然将我视作敌人,将萧府与我视为一体。你觉得,沐晖与濯云此时去‘劝’,他们会信吗?”


    林安心中愈发冰冷,好一个阳国公……竟算准了每个人的心。


    即便陌以新看出端倪,怀疑到他身上,局面却仍然只会按照他的设计去发展。


    林安眉心紧蹙,沉声道:“那你有何打算?”


    陌以新缓缓摇了摇头:“时至此刻,我仍然看不透他。就算两位皇子在他的暗中引导下两败俱伤,难道皇上便能将皇位传给他?他做了这么多,一定还有后手,我却猜不出。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他手中那个秘密,让他有十足把握,能获得翻天覆地的力量。”陌以新再次看向横在桌上的巨阙重剑,抬手按了按眉心,“尹东阳将它交给了我,我却迟迟参不透其中玄机。”


    灯火轻晃,光影在剑锋与他眉目间交错流转。烛光在他微垂的长睫下投出淡淡阴影,却遮不住他眼底的青色。


    林安见他如此损耗心神,心中自是不忍。


    她的目光也落在那柄沉默无声的重剑之上。巨阙冷沉如夜,晦暗难解,她的心念却忽然一动,轻轻笑道:“以新,不如我给你讲个故事?”


    陌以新挑了挑眉,虽然局势不容乐观,还是饶有兴致地应道:“什么故事?”


    “在我那个世界,有一个很有名的故事。”林安娓娓道来,“江湖中有两件神兵利器,一曰倚天剑,二曰屠龙刀,传说拥有了这两件兵器,便可号令天下。”


    “你们那里也有江湖?”


    “呃,没有。”林安道,“是一位大师写的故事。总之在那个故事里,江湖人为刀剑争破了头,可谁也没有想到,真正的秘密不是刀剑本身,而在刀剑之内。


    原来,竟是要将刀剑相击,使其双双折断,才能得到藏匿其中的神功与兵法。”


    陌以新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巨阙重剑或许也是异曲同工,我们也可以如法炮制?”


    林安本也只是想讲个故事让他放松片刻罢了,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语气半认真半玩笑:“这也说不定啊。”


    陌以新竟认真思索起来:“可是,并无与巨阙重剑齐名的神兵,该拿什么去与它相击,才能将它折断呢?”


    林安想了想,随口道:“尹东阳不是还造了另一把巨阙重剑吗?或许就是它了?”


    她顿了顿,叹了口气,带着点遗憾的轻笑:“可惜另一把在沈玉天和花世那里,眼下也没法一试了。”


    话音刚落,窗外忽掠过一道鬼魅般的虚影。


    下一瞬,一个修长的身影已经懒散地倚在门边,仿佛凭空出现一般。


    夜风拂动,赤色衣袍在夜色下尤为张扬。来人嘴角一勾,带着浑然天成的笑意:“你们,是在找我?”


    眼前之人,不是花世,还能是谁?


    林安惊得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见鬼似地惊叫道:“你你你……你怎么会在这!”


    “一直跟着你们呢。”花世抬了抬下巴,目光转向陌以新,“辞别时你说——‘东方既在此别过’,可是还有陌以新啊。


    我们当作朋友的人,可不只是当年的东方既啊。”


    陌以新眼睫轻轻一动,一时间却面无表情,只抓住了他话中的关键:“你们?”


    又一道纯黑的身影翻窗而入,身形英飒,落地的动作干净利落。


    沈玉天立在烛火半明半暗处,神情冷峻,衣袂微扬。


    他扬了扬手中长刀,语气平淡:“能帮到你的,可不只有区区一支袖箭。”


    “还有我。”又一道沉厚的男声响起。廖乘空空着一只袖管,从门的另一边走了出来。


    “这一次,我……总要有些不同。”他道。


    林安已经彻底怔住,沉默半晌,也只能讷讷地看向陌以新。


    “你们……”陌以新喉结轻微滚动,沉声开口。


    “喂。”花世无情地打断,“这种时候可不要煽情啊!方才不是说要试试两剑相击吗?试吧!”


    花世话音刚落,沈玉天已经取下身后背负的重剑,扬手扔到了桌上。厚重的剑身砸在木案,震得烛火都跳了一跳。


    陌以新却没有去看那剑,目光仍旧落在这三个不速之客身上,幽深的眼底,看不出暗潮起伏:“你方才说,一直跟着我们?”


    “不错。”花世双臂抱怀,一副理所应当的神气,“从巨阙山庄,一路跟到景都。不过,我们可是主角,当然要在最关键的时候才能出场了!”


    “这些日子,你们一直呆在何处?”陌以新又问。


    “你家。”沈玉天答。


    “什么?”林安大吃一惊——难不成他们整整三个大活人,居然一直都在萧府之中,而他们竟完全没发现?


    花世哈哈大笑几声,眉梢一挑,高深莫测道:“跟我来吧!”


    ……


    一个时辰后,林安才恍然大悟——所谓的“你家”,呃,还真是他家。


    不是萧府那暂住之处,而是那座从八年前起,便再也空无一人的——钰亲王府。


    花世摊手道:“这么大一座宅子,空着也是空着,你总不会小气吧。”


    陌以新怔立原地,一瞬间神色难辨。


    夜风从朱门底缝中掠入,卷起几缕尘灰。灰尘在他靴边轻轻旋起,在夜色下看不分明,像是被岁月遗忘的幽魂。


    时隔八年,他竟然又一次站在了这里。


    熟悉的廊柱上,漆色早已剥落,匾联上斑驳的金字被风蚀得残缺不全。院中枯枝错落,碎瓦倾斜,仿佛连空气都带着陈年的凉意。


    脚下的青石地微微下陷,那是他曾经倒下的地方。荒草掩没了当年的血痕,石阶被岁月磨得失了棱角。


    他记得那天的夜色,记得浑身动弹不得,被人如同废物一般抬出家门。


    如今,他是自己走回来的。


    夜色同样漆黑如墨。


    而他身边,是林安。


    面前,是零零散散参差不齐的三个人——三个与他不同,却都出现在这里的江湖人。


    一悲一喜两种情绪在体内毫无缓冲地碰撞。


    一冷一热两种血液流窜在四肢百骸,终究却混成一阵荒唐的暖意。


    他们这些人,就这样闯进来,猝不及防地闯进了他最深的噩梦里。


    一时间,他竟哭笑不得。


    沉默半晌,他才抬眼。烛火未燃,星月淡淡,他眼底的光好似被夜色磨亮。


    “你们——”他吐出一口气,嗓音带着几分真切的无奈与温度,“你们最好解释一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192章


    “很简单。”花世正色说了一句, 旋即往身旁一指,“住在这,完全是沈玉天的主意。”


    沈玉天根本不理会他如此飞快的出卖, 只淡淡道:“我不喜欢住客栈。”


    林安:……


    这两人简直等于没说。


    廖乘空道:“我们一路跟到景熙城, 原本想, 若你这边一切顺利,我们便各自离去。若真生出什么事端,也好助你一臂之力。


    我们在景都毕竟不熟,只知晓你出身钰王府,而这王府又早已空置多年,无人问津,索性便暗中在此地落脚了。”


    花世接着道:“我们已在城里闲逛了好些天,直到今夜城中生乱,我们听到动静, 一看竟有军队出动, 还以为会对你不利, 便赶去你那边看看情形。


    对了,外面到底在闹什么?”


    陌以新却未作声,夜色遮住了他眼底的复杂。


    花世见他沉默不语,忽然笑了, 吊儿郎当地开口:“陌以新, 今日我无偿教你一句至理箴言。”


    陌以新只眉梢轻动。


    “四个字——来都来了。”花世伸出四根手指,一字一句地说,“来都来了, 我们总不能空手而回吧。”


    林安一时无语,她就知道,花世这个家伙, 怎么可能说出什么正经真言……


    陌以新同样沉默。眼前是一场未知的局,而他们,就这样“来了”,漫不经心,理直气壮。


    拒绝帮助,解释利害,感谢好意……一连串说辞不必思索,已本能般地涌上喉间,可他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良久,他也笑了:“好,所谓舍命陪君子,我陌以新今日便做这个‘君子’。”


    “舍命?”花世咧了咧嘴,“不会这么夸张的吧?”


    陌以新唇角的弧度不变,好似根本不给花世打退堂鼓的机会,单刀直入:“如今的局势,简而言之只有两件事——


    第一,三皇子与四皇子各自发动手下的禁军势力,正在鹬蚌相争;第二,阳国公陪同皇上去围场秋猎,打算渔翁得利。”


    沈玉天道:“阳国公是何人?”


    “我的堂兄,皇上的堂弟。”陌以新言简意赅,“既然你们来了,眼下便也可以做两件事。第一,暗中监视阳国公府,留意来往可疑之人,与府中异动。”


    花世道:“这自然简单,可有一个问题,我们谁也不认识,怎知何人可疑何人不可疑?”


    陌以新笑道:“从大门出入的便不可疑,遮遮掩掩藏形匿迹的,便是可疑。”


    花世若有所思,又道:“那第二件事呢?”


    “第二,待会我回萧府一趟,找丞相要一封亲笔手书,和丹书铁券。你们带上两样信物,连夜赶往城外远郊围场,以此为凭面见皇上,务必将手书亲自呈于皇上过目。


    丞相虽已被免职,皇上却一向信任他。但有一点要格外注意——”他顿了顿,语气微沉,“小心皇上身边的阳国公。”


    花世眼睛一亮,立刻来了精神:“我盗行天下,也算阅宝无数,却还未见过传说中的丹书铁券。”


    陌以新面无表情道:“沈玉天去围场,你去阳国公府。”


    “喂!”花世一双桃花眼瞪得溜圆,“不是这么不信任我吧!还怕我揣着那玩意跑了不成?”


    陌以新毫不留情道:“从景都到围场,尚不知是何情形。沈玉天武功在你之上,这一点你可有异议?”


    花世张了张嘴,终究无言反驳。目光一转,又瞧见廖乘空在一旁没捞着分工,正一副寂寞沧桑而欲言又止的模样,心里稍稍平衡,轻笑两声,作罢。


    陌以新此时也看向廖乘空,道:“大哥,你与花世一路,如何?若真发觉异动,便可分出一人及时找我商议,不至于分不开身。”


    廖乘空点头道:“好。”


    花世顿时又不好笑了。


    几人便要各自行动,花世却忽然道:“且慢。”


    “还有何事?”陌以新问。


    花世看了林安一眼,道:“先前你们不是在说,要将两柄巨阙重剑彼此相击?喏,现在两柄剑都在这里了,还不试试吗?”


    林安一愣,踌躇道:“真、真的要试吗?”


    她提起那个主意,不过是见陌以新太过耗神,突发奇想,讲个故事让他放松片刻罢了,并未当真。


    毕竟,第一柄巨阙重剑是温云期当年所铸,第二柄却是尹东阳为了比武大会而临时仿造,根本就不该有什么联系,又哪里能与倚天屠龙相提并论?


    花世蠢蠢欲动道:“试吧,若真双双断成两半,虽然实在可惜了些,却也是难得一见的奇景,我可不能错过,就现在试吧!”


    林安无奈,只得看向陌以新。


    陌以新笑了笑:“试试也无妨。”


    于是,花世与沈玉天各自手执一剑,蓄势待发。剑锋在月光下闪着冷芒,空气似乎都被逼得一紧。


    二人对视一眼,臂力同时一沉——


    “锵——!”金铁交击声轰然震耳,火星迸溅,光影一闪而逝。


    众人屏息以待,接下来,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


    ……无事发生。


    众人:……


    林安:……


    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一夜,就在这略显尴尬的气氛中仓促收场。


    林安只想感慨一句,生活真是太刺激了。


    ……


    天光大亮,林安推开房门,清凉的晨风拂面而来,眼前是陌生的钰王府庭院。


    残枝与青苔交错,斑驳的影子铺满石阶。她一时有些恍惚,仿佛仍在梦中。


    记得从前,陌以新曾对她讲过,皇上因对钰王有愧,不但追封厚葬,连当年的钰王府也原封不动地留着。


    可当时的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会住进这里来。


    林安怔怔出着神,对面的房门也被推开。


    陌以新从晨雾中走来,白衣映日,眉目温柔:“安儿,在想什么?”


    林安回神,眼底仍存几分怔然,垂眸一笑:“我只是觉得……住在这里,很不真实。”


    陌以新凝视着她,唇角微微弯起:“我又何尝不是。”


    他说着,伸手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在清凉晨风中分外真切,“这个院子,正是我年少时的院子。


    倘若所有的一切都不曾发生,我按照原本的轨迹娶妻成家,我们便也该是住在这里。”


    “倘若所有的一切都不曾发生……”林安喃喃重复一句,“那,你还会遇到我吗?”


    “自然会。”陌以新毫不迟疑,带着莫名的笃定,好似早已在无数个轮回中验证过千百次一般,“我相信你我之间的缘分,不论世事如何变迁,我们总有千万种方式遇见。”


    林安也笑了,重重点头:“不错。不管在哪个时空,我总能找到你。”


    她的眼里有光,是笑意,也是毫不掩饰的情意。


    陌以新眸光微动,伸手,轻轻抚上她的脸。指腹在她鬓边停留,带着一丝试探,又带着压抑已久的渴求。


    四目相对,林安的目光不带闪躲。


    陌以新的呼吸微微一滞,手掌滑向她的发后,指尖微收,俯身压下。


    “喂,大白天的,某人注意点。”梁上,忽然传来一道懒懒含笑的声音。


    陌以新眼疾手快,瞬间转向,将林安轻轻按入怀中,避开了唇上那一点已经无限接近却戛然而止的柔软,余温未散。


    “花世——”他尽力压低声音,嗓音清冷透着恼意,“你又在胡闹什么?”


    林安埋在陌以新胸口装死,她可还没做好接吻被人旁观的准备,只觉脸颊滚烫,心里不知该骂陌以新还是花世。


    花世从房梁上轻巧地一跃而下,衣袂翻飞,落地无声。


    他理了理袖口,振振有词:“我可是一夜没睡,坐在梁上小憩片刻而已,哪知会撞到这种大场面?”


    林安继续装死。


    “你不是应该在阳国公府吗?”陌以新黑着脸道。


    “廖乘空还在那守着,我是特地来给你报信的!”


    “说。”


    花世哈哈大笑几声,道:“陌以新,你一向算无遗策,终于也有说错的时候吧!”


    陌以新微微蹙眉:“说错什么了?”


    “你和我说,从大门进出的人便不可疑,遮遮掩掩藏形匿迹之人才是可疑。可我便见到一个人,虽是从大门堂而皇之地进了阳国公府,却偏偏是一个最可疑的人!”


    林安实在好奇,终于忍不住冒出头来,道:“究竟是何人,又有何可疑?”


    花世面上闪过一丝神秘之色,郑重宣布答案:“是——何夫人!你们想想,从巨阙山庄消失的何夫人,怎会出现在阳国公府!”


    林安:……


    陌以新淡淡道:“你尚且不知,何夫人是阳国公的长姐,你见到她不足为怪。”


    这回轮到花世僵住了,他目瞪口呆:“怎、怎么可能?”


    陌以新面无表情:“那你是不是该回去了?”


    花世又怔了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下巴,连忙道:“等、等等,除了何夫人之外,还有一个人。”


    “谁?”


    “一个很美很美的人。”花世道。


    陌以新缓缓吸了口气,语气克制:“你是不是又在与我东拉西扯?”


    “我是说真的!”花世跳脚,“她是与何夫人一道进的府门,头顶却带着一顶白色斗笠。恰好有一阵风将斗笠下的垂纱吹起一瞬,我才看到了她的面容。


    虽然只那一眼,但我确定,她绝非寻常人。”


    “与何夫人一起的女子?”陌以新终于认真两分,若有所思,“有何不寻常?”


    花世神秘地压低声音,语气却越发兴奋:“我问你,云倾月很美吧?”


    陌以新眉头一跳,再次黑脸。


    林安:……


    花世十分及时地接道:“那个女子,就算是与云倾月相比,也在伯仲之间。云倾月偏于清冷,此女却更为艳丽,更加楚楚动人。


    如此绝色之人,天下间能有几个,偏偏就进了阳国公府,这难道不可疑吗?”


    他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猜测:“你们说,何夫人找来这么个美人,难不成……是要送到皇上身边吹枕边风,去做个祸国妖妃?”


    林安摇了摇头:“你这是从哪看来的俗套戏本子?所谓红颜祸水都是骗人的托词,真正祸国的可从来不是女人。”


    话音刚落,花世向来懒散的神情微微一肃,几乎是陡然闪身,一个腾跃便从长廊一掠而过。


    赤色衣袂有如一道火光,几乎未留痕迹,眨眼间便没入屋脊之外。


    林安怔怔欣赏着花世的身法,啧啧称奇:“我不过说了两句,他就惭愧得无地自容了?”


    陌以新轻咳一声,对着她身后的方向努了努嘴。


    林安回头,只见萧沐晖正撩起袍摆跨过院门,脚下虽大步流星,却丝毫不失清贵儒雅之气。


    林安心道一声难怪,花世也真不愧是高手,感知如此敏锐,萧沐晖人影还没出现,他就已经飞远了……


    萧沐晖一见两人便道:“方才回府找你,风青竟说你们搬到这里来了,我还以为是他弄错了……你们这是为何?”


    “萧府早已被人暗中监视,这钰王府荒废多年,反而无人问津。”陌以新简单解释一句,“风楼武艺超群,风青医术高明,我让他们留在萧府,照看丞相与少夫人,你们尽可放心。”


    萧沐晖点了下头,目光里带着谢意,随即神色一凝,说起正事:“我已打探过,三皇子与四皇子的兵力旗鼓相当,昨夜数次短兵相接,谁都没能占据上风,正处于僵持之势。天亮后,更在城中大肆宣扬对方逼宫的说辞。


    方才又收到一点风声,说圣驾已经打道回宫,皇上带着羽林军,约莫就快进城门了。”


    “这么快!”林安一惊,与陌以新对视一眼。


    按理说,昨夜事发突然,消息传到围场,皇上带兵回城,一来一回,又不是沈玉天那等单人单骑且轻功绝伦的高手,怎么也不该这么快。


    正沉思间,一道黑影如追风逐日一般,由房顶疾掠而下,稳稳落在院中,身法丝毫不输方才的花世。


    萧沐晖当即惊道:“沈……沈庄主?”


    在三一庄中曾过有数面之缘的江湖人沈玉天,怎会突然出现在景熙城的钰王府中?萧沐晖在这个瞬间,几乎以为是自己一夜未眠,看花了眼。


    陌以新道:“沈玉天是我在江湖中的朋友,想必你们已经认识过。”


    此时自然没有多余的时间寒暄,沈玉天神情冷肃,单刀直入:“我并未见到皇上。”


    陌以新面色微沉:“发生何事?”


    “我抄近路赶到围场时,天已微亮,拿着信物一番打听才知,皇子反叛的消息入夜便传到了围场。


    皇上得知两位皇子共同谋反,自是震怒,当即起驾回宫。阳国公主动请缨,带着羽林军在前开路,护驾回城。”


    “阳国公护驾?”林安脱口惊道。


    沈玉天接着道:“我紧追在后,却终究迟了一步。一路追到皇宫时,只远远看到一众黑甲军簇拥着一个明黄衣袍之人,想必便是皇上,此外再未见到旁人,也并未见阳国公。”


    林安不得不再次感慨消息滞后带来的不便——萧沐晖方才收到风声说圣驾快到城门,此时便已进宫了。


    她沉吟道:“皇上当真顺利回来了?阳国公一路‘护驾’,竟未在路上做手脚?”


    陌以新道:“两位皇子入夜方才行动,围场那边同时便收到了消息,还成了所谓的‘共同谋反’。此间微妙,想必少不了阳国公的手笔。”


    林安心中一动,已经明白了个中玄机。


    陌以新接着道:“而且,皇上虽提前回来处理此事,却自然不会亲自带兵镇压,很可能便会命阳国公前去。”


    林安一惊,却不难理解。皇上已经失去了两个儿子,此事若以国法论,这两位皇子恐怕又难逃死罪。皇上若想给两人留一条生路,只会以家事论之。


    阳国公身为宗亲,也是两位皇子的长辈,合适出面。更何况,阳国公这一路护驾回城,正是皇上手边最信任且最方便差遣之人,怎么想也是第一人选。


    萧沐晖面色微变:“莫非……阳国公是要借此机会,得到十二卫的指挥权?”


    陌以新沉声道:“你即刻进宫一趟,向皇上陈清此事。”


    萧沐晖从沈玉天手中接过丞相手书,郑重点头:“好,我这便去!”


    甫一转身,便见萧濯云风风火火跑进院来,甚至顾不上寒暄,一见几人便喊道:“我安排在宫门附近的眼线方才回报说,皇上已在阳国公的护送下回宫,并命阳国公率领左右卫与左右骁卫前去平叛,说是要——


    ‘将那两个不肖子活捉回来’!”


    萧沐晖与陌以新对视一眼,连话也来不及再说一句,旋即大步而去。


    ……


    兴化坊前。


    平日里人声鼎沸的繁华街面上,此时只余一派紧绷的肃杀之气。


    三皇子负着手来回踱步,他身后是严阵以待的军士,可他的面色却并不好看。经过一整夜的胶着,他眼中已经没有了昨夜出兵时势在必得的意气。


    在他身旁,右武卫上将军曹楠亦是神情凝重,沉声禀道:“殿下,方才宫里传来消息,皇上已经回宫了。”


    “这么快……”三皇子微微一惊,“堂叔呢?”


    他口中的堂叔,自然便是阳国公。


    “听闻皇上已命阳国公点算左右卫与左右骁卫,共五万人马,即刻平叛。”


    “平叛……”三皇子沉吟片刻,稍稍放下心来。


    这几年来,他这位堂叔对朝中各方势力相争始终置身事外,表面上只对皇上言听计从,可连皇上都不曾看出,堂叔是站在他这一边。


    就在前几日,堂叔又密告他一条消息——皇上竟在私下闲谈时,有意无意透露出立老四为太子的念头,约莫在秋猎后便要颁旨。


    那一刻,他心中几乎被怒火与嫉恨烧穿。


    二皇子与大皇子相继离世,挨个轮也该轮到他老三了,怎生独独就跳过了他?他究竟做错了什么,令父皇如此不喜?


    万幸的是,堂叔为他想出了一条力挽狂澜之计。


    堂叔会给老四递上假消息,误导老四以为父皇要立的是他老三,再从中推波助澜,煽动老四趁父皇秋猎发兵举事,对他下手。而他,便在此时以自卫的名义,反攻对方个措手不及。


    ——父皇要在秋猎后立老四为太子,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


    这些年,堂叔屡次将老四那边的情报暗中传给他,事后都一一得到验证,从未有一次落空,这次想必也不会例外。


    当然,他还是留了个心眼。一面令左右武卫整装待发,一面等老四那边的眼线传回消息,确认老四手下的确集合了人马,他才下令出兵。


    只是没想到,老四那些兵马竟如此难啃,几次短兵相接都未能拿下,不得已便僵持到了现在。


    三皇子回想起这一夜来的焦灼,喟叹一声:“多亏有堂叔在,否则此次还真不好收场。既然是堂叔带兵平叛,老四总算要穷途末路了。”


    曹楠闻言,神色却有微妙的迟疑。


    他犹豫片刻,终究还是低声道:“殿下,恕卑职冒昧……事情发展到眼下这个地步,是否有些不对劲?”


    三皇子神情一动,道:“你想说什么?”


    “据国公爷的消息,四殿下只有左威卫一万人马,而我方带兵两万,兵力二倍于人,以多打少,又是以暗打明,理应出其不意,速战速决,何至于一夜鏖战,迟迟攻不下来?“


    三皇子蹙眉道:“老四手下的兵马的确难缠。”


    曹楠随即躬身俯首:“殿下,若是兵将之过,卑职不敢推脱,可卑职自信手下的武卫绝不会比威卫差上一分一毫。经过这一夜交锋,卑职几乎可以断定,四殿下那边绝不只一万人马,兵力恐怕与我们不相上下。”


    三皇子的神情微微一滞,沉吟道:“难道……是堂叔的消息出了岔子?”


    曹楠连忙小心试探道:“阳国公……会不会有问题?”


    三皇子一怔,随即摇了摇头:“不会。当年老阳国公一生郁郁,不过就是因为昭明帝对其不封王,只授公爵。我已许诺堂叔,若我日后登基,必封他为亲王,圆了国公府多年缺憾。


    更何况,堂叔这些年对我多番提点,暗中辅佐,数次帮我压过老四一头,怎会有异心?”


    曹楠略有些迟疑,低声道:“卑职自然不敢妄加揣测,只是……若四殿下对阳国公也有过如此许诺,或者……甚至更多呢?”


    三皇子有了一瞬的惊愕,目光一闪,旋即摇头:“不可能。若堂叔是老四的人,势必早已将我们的计划泄露给他,老四自然会带更多兵马,又怎会与我如此僵持?


    老四那厮一向心思阴沉,恐怕未对堂叔显露全部实力,多留了一手,才会如此。”


    曹楠沉默片刻,道:“那殿下接下来打算如何?”


    三皇子背负双手,冷笑一声,缓缓开口:“老六年纪尚轻,母族低微,在朝中毫无根基。只要借此一役除掉老四,纵然父皇对我有些许不满,立储也再无更好的人选。


    日子还长,我总会让父皇看到我的一片孝心。”


    话音方落,忽听一阵急促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


    只见曹楠手下一名参军一路疾奔,额上冷汗未干,脸色煞是难看,喘着粗气,俯首道:“三殿下,曹大人,方才前哨来报,左右卫与左右骁卫正向此处逼近,就快要将我们团团围住,而带兵之人是、是……”


    “是谁!”三皇子急喝一声。


    “是阳国公!”


    ……


    萧瑟秋风起,钰王府中黄叶纷纷,年复一年地随风而落,直到这一次,终于落入了久别重逢的故人眼里,在曾经少年的眸中,染上一层秋日霜色。


    亭下,陌以新面前的石桌上刻着一方棋盘。


    纵横交错的纹路早已被风霜侵蚀得模糊不清,原本黑白分明的玉石棋子上落满了灰尘,有的早已被风雨打落在地,有的仍散在棋盘上,勾画着八年前那场未曾下完的残局。


    陌以新俯身拾起一枚棋子,指尖微凉。他用袍角擦了擦,似乎想在棋盘上落下这一子,却拈在指间,久久没能放下。


    他的目光似乎落在棋盘上,又似乎透过这方棋盘,望向了更远的地方。


    林安轻叹口气,道:“以新,也许不必太过担忧,萧沐晖已经去见皇上,萧濯云也去了宫里找七公主接应。皇上一向英明睿智,今日只是因皇子反叛而雷霆震怒,只要稍加提醒,定能看清真相,阳国公也就没戏唱了。”


    陌以新摇了摇头:“我正是看不透阳国公这一步棋。倘若如沐晖所言,他是为了十二卫的指挥权,可得到了又能如何?


    皇上雄才大略,在朝中威望甚高,难道单凭阳国公一声令下,十二卫便会调转刀锋,不管不顾地去逼宫吗?”


    林安一怔,道:“这……的确不大可能。”


    陌以新凝神片刻,棋子在指尖轻转:“从挑唆两位皇子开始,阳国公的棋路我始终未能看透。像是这棋盘上,总有一块蒙尘。”


    他将棋子丢入一旁的棋子匣中,眉间笼着一层阴影,“而这一块,很可能便是那个秘密。”


    沈玉天靠在不远处的亭柱上,腰间万年不变的挎着他那长刀,手中把玩着巨阙重剑,冷峻的面容上闪过一丝若有若无的思索。


    沉默片刻后,他将手中重剑往地上一杵,道:“有个问题。”


    陌以新转眸:“什么?”


    沈玉天看向林安:“还记得你昨夜那个法子吗?”


    林安一愣,想起两柄重剑在众目睽睽下猛然相击,然后无事发生的尴尬一刻……倘若是花世,她一定会认为他是要嘲讽几句,可对方是沈玉天,自然不会如此无聊。


    林安轻咳两声,道:“嗯,怎么了?”


    沈玉天沉声道:“两柄剑彼此重击,纹丝未动,看似没能试出结果,可这本身,已经足够奇怪了。”


    陌以新神情动了动。


    林安脑中同样一闪,眉头微蹙:“你是说……这两柄剑中,一柄是真正的巨阙重剑,一柄是后来仿造,两者却在猛烈撞击中,未能分出上下?”


    “不错。”沈玉天淡淡道,“最初看到两柄剑后,我们便仔细对比过,仿造的巨阙重剑并非残次品,昨夜,更是在与真剑交锋后不曾有丝毫损伤。


    这岂不是意味着,所谓的第一神兵,也并非独一无二?”


    林安连连点头,同样质疑道:“是啊,难道尹东阳这半个徒弟的手艺,已经青出于蓝,完全能与他的师父温云期媲美了?”


    陌以新眉心微锁,眸中似有清光浮动,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忽而开口:“还记得你昨夜说起的故事吗?在那个故事里,真正的秘密不是刀剑本身,而是在刀剑之内。”


    “是啊。”林安苦笑,“可咱们不是已经试过了吗?巨阙重剑并未折断。”


    “折断……”陌以新一顿,微微摇头,“要拿到里面的东西,或许,也不是非得折断不可。”


    林安若有所思,却想不出头绪。花世早就试过了,拿铁丝往镂刻的孔隙里掏,什么也没有。


    沈玉天重新执起剑柄,另一手抚上剑身镂刻的花纹。重剑只是在空中这么一横,宽大的剑身顿时便寒光大盛。


    林安看着刃如秋霜的重剑,又扫了眼沈玉天腰间的长刀,忽然心念一动,道:“通常刀有刀鞘,剑有剑鞘,为何巨阙重剑却没有剑鞘?


    莫非它其实也有,只是我们手中还并不完整?”


    “剑鞘?”陌以新的神色骤然一动。


    林安忙道:“你也这样想?”


    陌以新没有答话,只伸手拿起石桌上那落满灰尘的棋子匣,喃喃道:“楚之天下,尽在一匣中。


    匣……剑……剑……匣……剑——匣?”


    林安听他反反复复只念着这么两个字,好似走火入魔一般,小心道:“你在说什么?”


    陌以新抬起头,眼底的光一点一点凝成锐芒,仿佛从迷雾中看见了某个答案。


    “剑匣……”他缓缓道,“是剑匣。”


    “什么剑匣?”林安仍旧不明所以,“你是说,巨阙重剑没有剑鞘,而是有个剑匣?你是怎么知道的?”


    “不是巨阙重剑的剑匣。”陌以新的目光落在剑身之上,似要透过那层寒光,看进剑骨深处,“如果这把剑本身,就是一个剑匣呢?”


    沈玉天眉心轻蹙,指尖在剑锋上微微一顿:“你是指,传说中的剑中剑?”


    “剑中剑?”林安一怔,显然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


    “不错。”陌以新道,“剑中剑,也称‘子母剑’。短刃藏于长刃之中,平日隐而不露,只在关键时刻现形。


    当敌人全神贯注于母剑,或是母剑被人挟制之时,伺机抽出隐匿其中的子剑,便可出其不意,一击毙命。”


    沈玉天接过话头:“剑中剑兼有剑与暗器两者之利,能在激战中发出致命一击。但母剑须得中空,势必有损剑身硬度;而子母之嵌套,又须极尽工巧,既不能妨碍平日使用的挥洒,同时还要出入顺畅,来去自如。


    因此,江湖中一些子母剑,不过都是中看不中用的玩物,真正能够成为‘杀器’的剑中剑,我还从未见过。”


    谈及武学兵器,惜字如金的沈玉天也难得如数家珍起来。


    林安讶异道:“巨阙重剑坚硬无比,居然会是中空的?”


    沈玉天再无二话,双指挟住剑身,另一手扣紧剑柄,猛然发力,重剑却纹丝不动。沈玉天贯注内力,再次尝试,终究还是摇了摇头。


    林安眼珠一转,道:“机关,一定还有机关!剑中剑之所以防不胜防,就是因为它藏而不露,攻敌不备。若是随手便能抽出来,岂不是一不小心就会暴露了杀招?”


    沈玉天蹙了蹙眉,再次看向宽大的剑身。从剑柄到剑尖,他几乎已经摸过每一寸角落,却从未发现任何机关存在的痕迹。


    林安自然也明白,自从拿到这柄剑后,陌以新反反复复不知研究了多少遍。


    还记得在巨阙山庄的地洞中,那重重机关几乎是在谈笑间便被他破解,若这柄剑真有玄机,竟连他也看不出一丝端倪吗?


    林安心下一叹,低声道:“温云期不仅是铸剑天才,还精通墨家机关术,也许在这柄剑中,他穷尽所学,设下了最为隐秘的机关吧……”


    沈玉天却摇了摇头:“若机关太过复杂,又怎能在交战中随时开启?岂不也成了虚有其表的花架子?”


    林安一怔,的确,在战斗的生死存亡之际,总不能突然喊个暂停,去解机关吧?


    堂堂第一神兵巨阙重剑,若真是传说中的剑中剑,想来不会如此华而不实……


    正思索间,忽听得陌以新轻笑一声。那笑声瞬息散入风中,却带着一种笃定的明悟。


    林安连忙看向他,只见他眉间阴霾尽散,目光澄亮如星,面上只余拨云见日般的了然。


    接着,他双唇微启,缓缓吐出一个字:“血。”


    “什么?”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陌以新的声音沉静如水,却带着能割裂空气的锋芒,“开启剑中剑的钥匙,是血。”


    一瞬的怔忡之后,林安脑海中倏地浮现出千秋阁那位赵老公公——


    “尹东阳挽起衣袖,亲手拿刀,割破了自己的手臂,任由鲜血淋漓,不见一丝痛色……”


    赵公公说这话时,面上仍带着来自几十年前的惊疑。


    而此刻,林安心头一震,终于明白了尹东阳当时在做什么。


    ——剑与血,从来都是不可分割的一对。


    宝剑总有饮血之时,用血来开启剑中机关,正是最自然不过的方式。


    这些日子以来,他们每日都在研究巨阙重剑,却从未真正使用过它,更从未让它见血,所以,根本没有机会,去发现这个玄机。


    可是,用血开启机关?如此玄之又玄的设计,真的能有人做出来吗?


    沈玉天的反应向来不慢,同样想通了此中关窍,然而他的出手比思绪还要快。


    只见他右手扬剑一挥,寒光闪过,一道血口在左臂骤然绽开,鲜红的血花旋即喷洒而出。


    然而他面上仍是一如既往的冰冷,连眉梢都未曾颤动,仿佛疼痛从不属于他。他只是抬起左臂,将染血的伤口稳稳对准剑身。


    血液汩汩淌下,渗入剑上镂空的花纹,从剑刃蜿蜒至剑尖,一滴一滴打落在地。


    江湖第一的出手便是如此迅疾,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从扬剑到血刃,不过只在电光火石之间。


    林安只来得及倒吸一口凉气,愕然道:“你……”


    陌以新也微微蹙眉:“你……”


    沈玉天却丝毫没有理会,只一瞬不眨地盯着手中的巨阙重剑。


    仅仅只在须臾之后,他的面色微微一变。


    只听“唰”地一声清响,宛若龙吟破空。


    原本浑然一体的巨阙剑中,一柄通体雪白的三尺长剑凌空而出,好似一道白虹,寒光照空。


    沈玉天左臂一振,顺势挽出一个剑花。


    雪白的长剑与飞扬的血花交错辉映,竟好似红梅落雪,白骨生花,生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别样美感。


    一瞬间,天光几乎失色,只余红与白在空中纠缠。


    林安呆呆地望着,几乎忘了呼吸:“真的……真的打开了……”


    原本的巨阙重剑,此时便如同一个宽大的剑匣,尘封多年后,终于在这一刻完成了宿命的蜕壳,将它真正的剑心呈与世人。


    林安这才大彻大悟——


    原来歌谣中那句“尽在一匣中”,不仅是指凤鸣湖底已被毁去的匣子,它真正的含义,竟是这藏剑于心的巨阙重剑!


    所有人以为的巨阙重剑,原来只是一个剑匣。


    在它里面,才是真正的剑!——


    第193章


    沈玉天眸中也闪过一丝惊异。


    方才, 剑上染血之后,他按在剑柄的掌心便感受到了一瞬极为细微的颤动。


    他下意识地运力一握,剑柄两侧竟随之向下凹陷, 就如同突然间装上了机簧一般。紧接着, 便凭空抽出一把剑来, 白光破体,锋芒如电。


    饶是见多了神兵利器的他,也不得不叹一句鬼斧神工。


    沈玉天将子母二剑一并递给陌以新,转身走向亭子一角,又拿起另一柄仿造的巨阙重剑,同样将血滴了上去。


    然而此剑纹丝不动,剑身沉寂如石,再无方才那般情形。


    沈玉天将剑放到一旁,沉声道:“真正的第一神兵, 锋芒不只逼于外, 更藏于内。尹东阳能拟其形, 却难仿其心。”


    陌以新道:“你的血流够了?”


    沈玉天随手从衣袍上撕下一角布料,一头咬在齿间,另一头攥在手里,随意在伤口上打了个结, 道:“看看那东西。”


    他说的, 自然便是方才现世的子剑。


    林安早已迫不及待地凑上前。


    只见此剑与普通三尺长剑一般大小,却通体雪白,剑身隐约有一层细密而轻浅的纹路, 在阳光下若隐若现,仿佛流光轻转。


    唯独剑尖处,有一圈鲜明的红印, 好似雪岭之巅的一轮旭日,无比醒目。即便经历了数十载岁月的磨洗,仍不见半分黯淡褪色,殷红依旧。


    “这是什么?”林安伸手指向红印,跟着定睛一看,竟当真是一方印章,形制古朴,字体细若蚕丝。


    印章通常都印于字画之上,还从未见过用在剑上的,这会有何深意?


    她盯着那几乎辨不清的小字,喃喃念道:“楚烟……客印……什么意思啊?”


    “楚……”陌以新眸光微凝,仿佛是在记忆中翻找尘封的片段。


    良久,他沉声道:“先皇名讳为楚容清,我听父亲提起过,先皇一向仰慕隐士之风,曾自号‘烟客’,偶尔在民间游历时,便以此化名。”


    “先皇?”林安微讶,“这个‘楚烟客’……竟是先皇?”


    陌以新点了点头:“这个印章,应当是先皇的私印。”


    林安目光微沉。皇帝私印,便是在玉玺之外不用于政事的刻印,并不少见。尤其是喜好诗文书画的皇帝,私印常常不止一个,这倒不足为奇。


    可是……


    林安疑道:“先皇的私印,为何会出现在巨阙重剑之中?”


    “是啊……”陌以新缓缓吐出一口气,“我们一直在探究尹东阳与温云期,却想不通这样两个人,怎会成为亦师亦友的关系。可是,我们却忽略了另一个人。”


    林安一怔,讶异道:“先皇?”


    “不错,先皇。尹东阳是他的近侍,温云期是他赏识重用的大臣。先皇,才是真正将他们联系起来的人。”


    君,臣。


    “君臣一梦,今古空名……”林安仿佛是不由自主一般,念起了歌谣中的另外两句,渐渐蹙起了眉头。


    “有字。”沈玉天忽然开口。


    “什么?”林安立即问。


    “剑上这些细密的纹路,是字。”沈玉天道。


    林安一怔,不禁张大了嘴。


    她方才便注意到剑身那些细纹,却丝毫未曾往“文字”上去想。只因那纹理细若游丝,一眼望去密密麻麻,若真是字,该是何等绝妙的微雕奇工,才能将文字刻成如此精细……


    虽然难以置信,两人却都不会怀疑沈玉天的眼力。


    陌以新当即将长剑拿近,微微眯起双眸,定睛辨认起来,一字一字缓缓念道:


    “楚天烟雨留客夜,温酒云山与君期。”


    林安的视线也紧紧跟随着,看罢这一句,狐疑道:“诗?”


    陌以新沉默一瞬,道:“藏字诗。”


    林安一愣,又重新读了一遍,眼睛渐渐瞪得溜圆,几乎失声惊道:“楚……烟客……温……云期?”


    两人对视一眼,再无片刻停顿,紧接着往后看去。


    此时的他们还没有想到,这行若有深意的诗句,便如同故事开篇的楔子,引出了后面这段匪夷所思的往事。


    ……


    五十年前,年过四旬的昭明帝喜得幼子,整个皇宫沉浸在一片欢庆之中。昭明帝龙心大悦,便准了皇长子楚容清上奏已久的游历之请。


    楚容清化名“烟客”,微服离宫,来到了他好奇已久的江湖,决意游历名山大川,寻访侠客隐者。


    彼时,没落温家的后人温云期,刚刚以巨阙重剑技惊天下。而他,便成了楚烟客寻访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侠客。


    一个是意气风发的天潢贵胄,一个是清绝出尘的缥缈孤鸿。


    两个世界的人,两条彼此平行的命运线,便因为一场兴之所至的游历,忽然间有了交点。


    山水深处,剑炉流火微明。年轻的温云期抬眼时,眉间光华若雪,照亮满室兵戈。


    楚烟客立于烟火之外,目光灼灼。他看见一双沉静的眼,映出自己从未见过的模样。


    自此,山中生出一劫。


    惊才绝艳的天才剑师早已习惯独行于世,却甩不脱景都来的天之骄子。连温云期也不明白,看着体体面面一个人,怎就能难缠到死皮赖脸的地步。


    偶尔谈天,偶尔争辩,偶尔无言。


    多年来洁身自好的楚烟客,终于意识到某种从未有过的感情。而当他意识到的时候,这份感情已经占据了他的五脏六腑,一次次冲撞着原本深入骨髓的伦常礼法。


    无数次碰撞与挣扎后,禁忌的洪流终于冲溃闸口轰然倾泻,一发不可收拾。


    一个烟雨夜,风灯摇曳,春水打湿衣襟。两人亲手扯断知己之后的红线,温酒盟誓,相许终身。


    “游龙戏凤,双影谁影。”


    两个影子一旦重叠,便再也难以分割。


    温云期抛却温家传承,舍弃铸剑师之名,斩断江湖中的一切,带着自己唯一所有的巨阙重剑,随楚烟客到了景都。


    可是,楚烟客不只是楚烟客,更是皇长子——楚容清。


    回景都后不久,一道册立太子的诏书从天而降。那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荣耀,可楚容清的心,却在那一刻起了迟疑。


    他很明白,即便是一个普通人,这样的感情也不容于世,更何况他是皇子。倘若再成为太子,那么楚朝传承、子嗣绵延,将成为他肩上不可推卸的重任。


    紧接着,昭明帝赐婚丞相女,他将要迎娶太子妃。


    皇恩浩荡,楚容清终于不再犹豫了。


    他入宫面见昭明帝,求他的父皇收回成命。他不愿娶太子妃,也不能做太子,他愿舍一身荣华,只求自己的婚事与子嗣一生留白。


    楚朝三百年,从未有一个太子主动求废。昭明帝勃然大怒。


    灯火万盏,御阶森森,他跪在殿前,三天三夜。


    昭明帝盛怒之下,便要将太子改立为刚满两岁的幼子楚容渊。满朝文武唯恐幼主误国,齐齐劝谏,为太子求情。


    昭明帝子嗣本就单薄,终究还是保留了楚容清的太子之位,只是又补上一道旨意,立楚容渊为下一代储君。


    满朝震动,人人嗟叹。


    在所有人眼中,楚容清就像是皇位的临时交接人,帮尚未成年的楚容渊暂时保管而已,仿佛成了一个笑话。


    只有楚容清松了口气。唯一遗憾的是,君无戏言,太子妃还是进了府,这将是他此生注定辜负的人。


    一场风波似乎有惊无险地过去了,可昭明帝心中还是起了疑窦——素来稳重守礼的皇长子,怎会偏偏因婚事忤逆于他?


    毕竟是一国太子私隐,关系着未来帝王的颜面与威信,昭明帝不愿声张,便将此事交给了身边的亲信总管周廷和,命他暗中查探。


    而周廷和,自然便想到了随侍太子身边的义子尹东阳。


    事实上,尹东阳早已见过温云期。


    楚容清将温云期带回景都后,便让他以门客的身份住进了东宫别院。还是尹东阳这个东宫总管,为他安排的住处。


    温云期在景都毫无根基,一身清绝气度与旁人格格不入。东宫中其他宾客幕僚鲜少与他往来。


    而楚容清被立为太子后更是公务繁忙,分身乏术。他怕温云期初来乍到,人地两生,便常遣尹东阳前去相陪,带他熟悉景都,以解寂寥。


    尹东阳最初只是觉得,太子对这位来自江湖的门客太过看重了些。直到他收到义父的密令,探查太子不愿娶妃生子的缘由,他才渐渐开始留意,发现了太子与温云期之间,那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


    尹东阳骇然不知所措。


    他明白,昭明帝已经因为太子先前的忤逆大动肝火,一旦得知此等隐情,温云期必定只有死路一条。


    尹东阳自幼便成了太监,虽受义父与太子提携而位至东宫总管,终究不过是个低贱的“非人之人”。


    这些年来他看惯了各种眼神,可是只有温云期不同。他从不因他的残缺而轻视或怜悯,而是将他当做一个真正的人,甚至于,一个平等的朋友。


    当温云期谈及钟爱的铸剑与机关之术,见他生出兴趣,便毫不吝啬地传授于他,待他亦师亦友。


    那样坦然无尘的眼神,尹东阳希望能永远留在这世上。


    一面是昭明帝的密旨与义父的嘱托,一面是太子的信任与温云期的友情,尹东阳的内心踌躇不定。


    最终,他还是将实情告诉了义父。


    周廷和听罢,只觉一阵寒意。他很清楚,一旦昭明帝得知真相,必定处死温云期。此人一死不足惜,可皇上与太子的父子之情也将彻底决裂,徒惹得传言纷纷,朝局动荡。


    既然下一代储君已定为年幼的钰王楚容渊,如此已算各得其所。


    于是,在尹东阳的苦苦哀求下,周廷和权衡再三,答应对昭明帝隐瞒此事。


    几年后,昭明帝驾崩,楚容清登基为帝,那位太子妃也顺理成章成了皇后。


    同年,皇后有孕。


    楚容清很清楚,即便皇后曾试图将他灌醉,可他只是假寐,从未碰过皇后,那么她腹中的孩子……


    皇后有孕的喜讯一日之间传遍前朝后宫,楚容清少有地生出一丝急躁,不是恼怒于皇后的越轨,只是怕温云期误会。


    于是,他带着温云期,一起去见了皇后。


    宫殿之上,金光如水,帘影流动。


    当这个十年来始终温顺平和的女人,第一次在他面前梗着脖子不肯下跪时,他忽然就心软了。


    金枝玉叶丞相女,与他这个天潢贵胄楚家人,于姻缘一事,何尝不是天涯沦落人?


    后来他才知道,皇后还在闺中时,便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心上人。


    可是楚容清明白,倘若不是他冷落妻子十年,她也不会铤而走险找寻旧爱,以慰深宫孤寂。


    对温云期,他让他进兵部、掌军器,让他在所爱之事上无拘无束,尽展天才锋芒;又设端明殿学士,与他名正言顺朝夕相见。可他尽己所能,也只能给他君臣之名。


    对皇后,他给她荣华富贵,母族体面,却连累她一生囚于金笼,难寻那一丝虚幻的温暖。


    他们都一样,所有的罪与情,不过皆是身不由己。


    太医说,皇后腹中是一对双生子。


    楚容清留下了这两个孩子,是他有负皇后在先,实在不能再添一尸三命的罪孽。


    皇位终归会传给幼弟楚容渊,这两个孩子无论是男是女,也只会是两个无足轻重的闲散“皇族”。他们的平安富贵,是他欠皇后的。


    怀胎九月,双生诞下,竟是少见的龙凤胎。阖宫喜气洋洋,笙箫彻夜。


    已经闲散养老的周廷和,却在烛影下一夜未眠,心生不安。


    历经三朝的他,比谁都明白人心难驯。不论昭明帝遗诏如何,皇上心意如何,人心的欲望却不会受这些掌控。


    于是,他找来义子尹东阳,要他务必拿到一份证据,万一未来出了变故,能够以此拨乱反正,匡正楚朝血脉。


    尹东阳怎么也没有想到,当初的隐瞒,会带来如今之隐忧,更没想到,这样一件天大的事,竟落到了他一个小太监的身上。


    可他终究还是相信楚容清,更相信温云期。所以,他将义父的顾忌,直言不讳地告诉了两人。


    对于此,楚容清只付之一笑。


    尹东阳心中惴惴,夜不能寐。没成想第二日,温云期便将巨阙重剑交给了他。


    “我与烟客因此剑相识,便以此剑承载我们的故事。”温云期道,“里面,有你想要的东西。”


    “什么?”尹东阳怔忡不定。


    “巨阙重剑不只坚不可摧,锐不可当,还是一柄真正的剑中剑。”温云期温润一笑,眼中闪着平日少有的傲气,“用血来开启它,你会明白的。”


    尹东阳后来才知道,对于他所提出的“证据”,皇上与温云期并未介怀,反而起了兴致,借此机会,由皇上执笔,温云期手刻,将二人的故事刻在了剑心之上。


    “楚烟客”之印稳稳盖下,印证两人初遇的少年荒唐。


    “楚天烟雨留客夜,温酒云山与君期。”


    这份最完整确凿的“证据”,是两人从未动摇的心。


    尹东阳如愿完成了任务,将巨阙重剑交给义父。


    三年后,义父临终之际,又将重剑交回给他,同时,也托付了一份“拨乱反正”的责任。


    后来,尹东阳自请调离内廷,更又远遁江湖。


    这些年来,他不止一次鬼使神差般地开启这柄巨阙重剑,一遍又一遍抚过上面细密如丝的刻痕。


    直到遥闻温云期辞世……


    那夜风雪如刀,尹东阳将剑心封入匣中,再未碰过此剑。


    再后来,政变突起,今皇登基。尹东阳为自己的懦弱退缩日日忏悔,夜夜惊梦。


    可那一笔一划刻在剑心的文字,他却又隐秘地希望,永远不要为世人所见,被世人非议。


    ——正如他希望那位温润如玉的挚友,永远是当初那个少年。


    ……


    由先皇执笔,温云期手刻的文字,自然不曾写下尹东阳这些复杂心绪,却无比清晰地记述了当今皇上的身世。


    林安、陌以新、沈玉天三人,一笔一划,一字一句地仔细辨认着。读到最后时,眼睛都已酸涩无比,可是没有人再顾得上这个。


    前所未有的惊骇如同巨浪一般席卷而来。


    皇上不是先皇骨肉,不是楚朝血脉——这本是一个天马行空的猜测,如今却成了更为夸张的现实。


    先皇乃断袖,传说中的温大人是先皇的爱人。


    太后与人偷情得龙凤双生子,其女与老夜君生下七公主,其子则成了当今天子……


    这到底是怎样一出荒诞不经的宫廷秘史?


    林安只觉脑中嗡嗡作响,手心冰凉。


    “游龙戏凤,双影谁影。”


    直到此刻,她才后知后觉地明悟,传说中百鸟之王凤凰,本就是雄鸟为“凤”。


    “君臣一梦,今古空名。”


    一段注定难见天日的感情,直到一把火烧尽了温云期存在过的痕迹,也只空有君臣之名。


    少年天才惊世,中年平步青云,临死前却留下遗愿将一切付之一炬……倘若大梦初醒重走一遭,他是否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林安怔怔出神,心中千回百转。惊骇、感慨、怜惜,交织成无声的潮水。


    忽听陌以新低声道:“倘若阳国公知道了这个秘密……”——


    第194章


    林安猛地回过神来。


    皇上是私通所得的“野种”, 这样一个惊天巨雷,足以将皇上多年来建立的威信刹那间摧毁得荡然无存。


    皇位之所以稳固,一是因楚朝世袭的血脉, 二是因皇帝自身的权威。当这两根支柱同时倾塌, 会发生什么?


    林安压下心内巨震, 分析道:“可是巨阙重剑在我们这里,阳国公没有证据,这种事……就算说出去也不会有人敢信的。”


    陌以新沉默不语。


    林安犹豫片刻,缓缓道:“以新,现在我更想知道,你打算如何?”


    他是楚容渊之子,真正的楚氏子孙。当他得知百世江山正落于外人之手,会不会也要“拨乱反正”,匡复楚朝血脉?


    难不成, 他们反而应当站在阳国公那一边?


    ……


    兴化坊前, 三皇子麾下的左右武卫, 早已是一片骚动不安。


    就在一个时辰之前,阳国公带领左右卫在内、左右骁卫在外,将他们团团围住。


    阵前,阳国公亲口传达了皇上的旨意——捉拿两位皇子回宫领罪, 其余人等皆以谋逆论处, 杀无赦。


    军中顿时一片哗然。奋战一夜的军士们根本不能理解此刻的处境——自己不是平叛勤王的正义之师吗?怎么转眼间也成了叛军?


    为稳住几欲失控的军心,三皇子第一时间出阵,高声道:“堂叔, 反叛的是老四,这中间是否有什么误会?”


    而阳国公骑着高头大马,神情平静得近乎无情:“四殿下那边, 自然也有人宣读同样的旨意。本公念及叔侄一场,给你一个体面——是束手就擒,还是负隅顽抗,三殿下可自行抉择。”


    三皇子直到此刻,才不得不认清一个事实,几年来“忠心耿耿”的堂叔,从来不曾真正站在他这一边。


    良久,他咬牙道:“我要见父皇。”


    阳国公居高临下,只冷声给出一句:“抛戈弃甲,方可入宫请罪。”


    言罢,便调转马头,回到己方阵中。


    三皇子胸腔剧烈起伏,面色青白交错。他清楚,这次闯的祸虽大,但只要他与老四在父皇面前相互对质,父皇定能看清其中的蹊跷。


    所以,阳国公根本不可能给他进宫的机会。“抛戈弃甲”,便是自缚双手,把自己的命交到阳国公手中。而阳国公必定有一万种方法让他死在路上,死无对证。


    曹楠重重叹息一声,扼腕道:“三殿下,不如……拼了?”


    他很清楚,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三皇子若此时放弃,也许皇上念及父子之情,尚能免其死罪,可他们这些将士,却只有“杀无赦”。


    事到如今,他只能一条路走到黑,若能拼死逃出景都,就算真成了叛军,也许还有一线生机,往后再从长计议。


    而三皇子,只紧紧蹙着眉,一言不发。


    虽然包围圈只是陈兵不动,可三皇子麾下,上至将军下至士卒,每个人都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为自己的后路焦灼难安。


    天色渐沉,浓云低垂,光线一点点压下,无限逼近的黑暗有如实质。迷茫与恐惧席卷整个阵列,如燎原之火。


    一个谋逆的天大罪名,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砸了下来,好似一把悬在颈上的尖刀,随时令人血肉横飞。


    三皇子仰天长啸一声,嘶声怒喝:“楚承昀恶贼!你算计我,等我见到父皇,必将你的阴谋全部戳穿!”


    军士们眼见向来意气风发的三皇子,已被逼到破口大骂的境地,愈发露出悲哀绝望之色。


    又这样僵持半个时辰,空气愈发紧绷,仿佛只要扔下一点火星,这里便会瞬间炸成一片火海。


    便在此时,阳国公不疾不徐策马出阵,甲胄在日头下泛着冷光。


    他面上并无一丝得逞的喜色,反而无比肃穆,甚至带着一分沉痛。


    他朗声开口,字字铿锵:“宫里传来消息,太后娘娘亲口承认,当今天子楚承昱,并非先皇骨肉,乃太后与人私通所出。”


    阳国公清朗的声音炸响在每个人耳中。


    瞬息之间,全军死寂。


    忧心忡忡的将军,与惶惶不安的士兵,在这一刻都暂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只惊愕于如此骇人的言语。


    皇上是私通子?太后亲口承认?这……怎么可能?


    ——看起来神智清醒的阳国公,莫非患了失心疯不成?


    三皇子第一个反应过来,勃然大怒:“楚承昀恶贼!你不只算计我,还侮辱太后清誉,损我父皇声名,你该当何罪!”


    阳国公沉声道:“本公所言句句属实,太后眼看楚朝江山被自己玷污,多年来吃斋念佛以赎罪孽,却仍旧饱受内心煎熬。事到如今,她总算还有最后一丝良知,终于说出这惊人真相,愿还我楚朝清明。”


    “你住口!”三皇子额角青筋暴跳,“妖言惑众!”


    阳国公轻叹一声,好似承载着千斤重担,对这“迷途侄儿”无可奈何。


    他自袖中取出一个形似荷包的物件,缓缓举起:“证物在此。太后当年产子后,曾用皇上的襁褓亲手缝制了一个祈福袋。袋中灵符上,书写着楚承昱的生辰八字,与真正的生身父母。


    这些年来,太后一直将这祈福袋贴身收着,直到方才,托人交到本公手中。这便是真相。”


    所有人都陷入了不可置信的沉默中。


    御用明黄锦缎,人人一眼能辨。而皇上的生辰八字更是绝密,除了父母知晓之外,只记载于千秋阁的密档之中,更是无法捏造。


    阳国公竟能拿出如此证物,莫非……


    然而阳国公仿佛并不满足于一个祈福袋带来的震慑。


    他居高临下,又取出一枚丹书铁券,声音不疾不徐:“先皇身患隐疾,根本无法生育,当年昭明帝正是因为得知此事,才力排众议,立钰王楚容渊为下一代储君。


    这枚丹书铁券,乃昭明帝亲手赐予先父,命先父辅佐钰王,若有朝一日不得已说出真相,折损皇室颜面,便以此丹书铁券,免大不敬之罪。”


    原本义愤填膺的三皇子已如被抽了魂,僵如石像。他双目通红,目眦欲裂,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所有人都知道,昭明帝对老阳国公最为不喜,冷淡寡恩,更从未赐过丹书铁券。可阳国公手中之物,金光灼目,明晃晃毫无遮掩。


    丹书铁券,根本无法伪造,更无法窃取。难道昭明帝……当真曾私下给老阳国公一枚丹书铁券?


    三皇子根本无法相信如此荒唐之事,可阳国公言之凿凿,物证就在眼前。他甚至不敢再看那祈福袋一眼。


    他脑中一片轰鸣,只剩下一个可怕的念头——倘若父皇不是楚氏血脉,那他……又是什么?


    阳国公骑在高高的马背之上,俯视着怔忡的三皇子。他的神情没有得意,没有轻蔑,只有一种审判众生的冷静与悲悯。


    “太后毕竟迷途知返,看在她多年吃斋念佛的忏悔之心,本公不再念出那奸夫名姓。”他淡声道,“三殿下若想认祖归宗,可以私下来找本公。”


    一句“认祖归宗”,如长刀封喉。


    三皇子猛然吐出一口血来,仰面瘫倒在地,周围的武卫顿时乱作一团。


    而阳国公的声音,却恰在此刻再次抬高,穿透混乱,稳稳钉在所有士兵耳中——


    “诸将士且听本公一言,你等本已犯下滔天大罪,按律杀无赦,乃至株连九族。


    然楚承昱并非楚氏血脉,根本不配为一国之君。推翻鸠占鹊巢的野种,不是谋反,而是举大义。不仅死罪可免,更有拥立新君之功。


    一朝天子一朝臣,加官进爵非不可也,何不为之!”


    阳国公神情沉稳,仿佛在陈述天经地义的道理。


    一席话毕,三皇子麾下武卫将士的眼中,渐渐没有了最初的惶恐,也没有了方才的惊骇,而是隐隐燃起一丝绝处逢生的希望。


    阳国公手中高举的丹书铁券,好似一道救赎之光,为他们指明了最后一条生路。


    阳国公身后的阵型仍旧严整,最外层的骁卫忽而齐齐振臂高呼,声如雷霆:


    “推翻野种,拥立新君!推翻野种,拥立新君!”


    声浪排山倒海。左右卫眼见面前被围的武卫纷纷露出跃跃欲试之色,而身后的骁卫已经对阳国公一呼百应。他们忽然意识到,自己竟成了夹在中间的一支。


    头脑灵活的将领已经觉出味来,恐怕阳国公早已暗中收拢了骁卫,又利用反叛的罪名裹挟住武卫与四皇子那边的威卫。


    此时此刻,如若他们不应,便会成为兵变的第一个牺牲品,若是应了,便彻底上了阳国公这条无法回头的船。


    猝然惊变之下,留给他们犹豫的时间并不多,压迫感滚滚而来。


    便在此时,皇宫方向忽然传来一阵钟声。


    一下,又一下,撞击着每个人的耳膜,如擂在胸腔,似撞碎天灵。沉重,哀怨,余音不散。


    直到第九声落,天地都静了一瞬。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九声,这是丧钟。


    皇太后薨了。


    ……


    萧濯云与七公主自幼定亲,是众所周知的事。这些年来,作为未来驸马,萧濯云受到皇上特许,时常出入宫中,早已混成了熟脸。


    不过,两人毕竟尚未成婚,萧濯云不便进入寝宫,每每都是在御花园等候,再叫婢女前去通传。


    御花园中,萧濯云独自立于凤鸣湖畔。秋风萧瑟,薄光映水,亮得刺眼,冷得渗骨。


    萧濯云不由叹了口气。当年,二皇子究竟发现了怎样的秘密,以至于在毁去真相后,竟不惜“以死谢罪”?


    凤鸣水鬼,江湖歌谣……原本被当做无稽之谈的传言,竟一个个成了现实。


    看似风平浪静的水面下,正蓄积着暗潮汹涌。兄长已经前去面见皇上,是否能就此平息一切?


    萧濯云正因心事而出神,忽听沉沉钟声撞入耳中,整整九下。


    萧濯云陡然抬眼,神色一紧——太后薨了?


    先前似乎从未听闻太后抱恙的消息,这是意外的巧合,还是阴谋中的一环?


    萧濯云心绪翻涌,打算等盈秋来后,便与她一同去仁寿宫看看。


    便在此时,方才去请盈秋的宫女匆匆走来,恭谨道:“回萧二公子,七公主不在寝殿。”


    萧濯云便问:“那在何处?”


    宫女仍旧低着头,小心道:“七公主的贴身侍女说,公主今日屏退下人,独自去了、去了……仁寿宫。”


    “什么?”萧濯云一惊,眉峰骤紧。


    太后的薨逝太过突兀,尚难说是意外还是人为。而盈秋竟偏在此刻独自去了仁寿宫……她是否会有危险?


    萧濯云再不耽搁,拔腿向仁寿宫而去。


    此时的仁寿宫正乱作一团。


    太后虽已近古稀之年,身子却一向康健,甚至今日来请平安脉的太医方才离开时,还说太后安康无虞。


    如此突如其来的薨逝,令所有宫人猝不及防,在慌忙报丧之后,到此时还未能回过神来。


    萧濯云赶到仁寿宫时,阖宫内外一片哀泣之声。


    太后多年来吃斋念佛,不喜烦扰,仁寿宫的宫人并不算多,此时正在院中跪了一地。


    萧濯云四下不见盈秋,心中愈发担忧,一时也顾不上礼数,匆忙往正殿而去。


    走到殿门口往里一望,一眼便见盈秋站在角落,怔怔地掉着泪。


    萧濯云总算稍稍松了口气,原本便要开口唤她,却紧接着一愣,嘴边一声“盈秋”憋了回去,收敛神色,沉声改口:“皇上……”


    太后薨逝,皇上自然是最先收到禀报的人,御驾在第一时间便赶往了仁寿宫。


    萧沐晖正立于皇上身侧,神情凝重,似乎心事重重。


    皇上见到萧濯云,倒不意外,只淡淡道:“你来找盈秋?”


    萧濯云走入殿中,行礼道:“正是,濯云听闻七公主在仁寿宫,怕她出事便匆忙赶来,失礼之处还请皇上恕罪。”


    皇上眼底微动,转头看向七公主,道:“盈秋,朕正要问你,今日为何会来仁寿宫?”


    众所周知,太后多年不理俗事,通常任何人都不肯见,七公主也并不常来。


    今日太后溘然薨逝,七公主却正巧就在这里。虽说皇上绝不会怀疑七公主与太后的死有关,却难免有此一问。


    楚盈秋看了萧濯云一眼,面上闪过一瞬迟疑,声音轻颤:“皇帝舅舅,昨日……昨日我与濯云说起……嗯……说起一些往事,有些不清楚的地方,想来问问皇祖母……”


    昨日,几人联想到阳国公后,对那个秘密却依然没有头绪。当时楚盈秋便提出向太后求证,虽然被萧濯云劝阻,她却并未完全死心。


    今日思前想后,还是决定一试,所以才屏退下人,独自来了这仁寿宫。


    眼下当着皇上面前,此事自然只能说得隐晦,萧濯云却已了然。


    他很想问楚盈秋是否真从太后那里问出了什么,却碍于皇上在前,将满腹疑问暂且忍了回去。


    皇上开口道:“那么你可曾见到了太后?”


    楚盈秋红着一双眼,默默点了点头。


    萧濯云心头一跳。


    皇上身形微微前倾,接着问道:“太后薨逝前,都发生了什么?”


    楚盈秋目光飘向殿外,落在跪在最前的管事姑姑身上,缓缓吸了口气,尽量将前后经过讲清楚:


    “皇祖母多年来潜心礼佛,鲜少见人,盈秋不敢打扰皇祖母清修,便请莲若姑姑先代为通传。


    之后莲若姑姑回话说,皇祖母正在偏殿诵经,让我回去。可我实在想见祖母,便请莲若姑姑再去传一次话,就说我有急事。


    莲若姑姑拗不过我,只得答应。恰在这时,外面又来了一个小太监,说礼佛寺的僧人新近译完一本经书,是皇祖母前些日子点名要看的,他奉命送来,请莲若姑姑呈于皇祖母。


    莲若姑姑便接过经书,连同帮我传话,再次去了偏殿。”


    楚盈秋说着,面上渐渐浮起一丝疑惑的神情:“又过去片刻,莲若姑姑回话说,皇祖母肯见我了,要我自个进去。我心中一喜,连忙就往里走,可是,可是……”


    萧濯云终于忍不住道:“难道太后已经……”


    “不是的。”楚盈秋轻轻摇头,“只是皇祖母的神情……很奇怪。”


    她仍记得那双上了年纪却依旧雍容美丽的眼睛——那双眼分明没有一丝泪意,却很像是在哭,偏偏嘴角又含着笑。


    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让人背脊发凉,楚盈秋的声音低了下去:


    “皇祖母见我来了,竟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在我的记忆中,皇祖母从未如此亲近过。


    我犹豫着想要开口询问,皇祖母却先对我说话了。”——


    第195章


    皇上眉心微蹙, 道:“太后说了什么?”


    楚盈秋望着殿中摇曳的烛影,仿佛又看到了不久前那令人心悸的画面,缓缓道:“皇祖母说, ‘盈秋, 好孩子, 真像你的母亲。’


    我心想,原来皇祖母是思念母亲了,便也有些难过。我虽知母亲的事乃绝密,可皇祖母如今年事已高,哀思伤身,我便想告诉她,母亲其实没有死。


    可我又怕她老人家一时承受不住大悲大喜……正犹豫间,皇祖母走到桌案前,从佛像底下拿出一个小盒, 又从盒中取出一颗药丸。


    我问那是什么, 皇祖母说是每日都吃的安神药, 接着便服了下去,又过来拉起我的手,拍拍我的手背。”


    楚盈秋的神色渐渐怔忡,她手背上仍依稀残留着方才的触感。那双清瘦的手, 将她的双手紧紧包在掌心, 爱不释手地摩挲。


    这么多年来,这位祖母在她的印象中总是冷冷淡淡,不近人情, 可就在方才,她仿佛突然变了模样,就好像是……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孙女。


    楚盈秋怔怔回想着, 泪水又不由自主地落下,哽咽道:“我还在犹豫如何对皇祖母开口,皇祖母却放开了我的手,叫我回去。我还未说明来意,自是不愿离开,皇祖母却忽然冷了面色。


    皇祖母今日自始至终都颇为古怪,我心里有些打鼓,只得不情不愿地走了。走到门口,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见皇祖母背对着我,已经在佛像前跪了下来。”


    楚盈秋手指攥紧衣角,脸色惨白,“我还没来得及再迈出步子,皇祖母的身子竟往一旁歪倒下去。


    我吓了一大跳,一面过去扶她,一面喊殿外守着的莲若姑姑去请太医……后来,后来……”


    楚盈秋没有说下去,众人却已明白接下来的事——太医匆忙赶来,宣布了太后薨逝的噩耗。


    四周一片寂静,连呼吸声都清晰得刺耳。


    太后的突然离世本就蹊跷,此时听七公主一说,殿中所有人心里都微微发沉。原来,太后在生前便已有些反常……


    皇上眉心愈发紧蹙,凝神思索起来。


    便在此时,几位太医躬身鱼贯而入,在殿中站定,为首的太医院院判俯首道:“启禀皇上,微臣几人已经诊视完毕,太后……太后是因身中剧毒才、才……”


    “什么!”皇上面色微变。


    几位太医扑通跪倒在地,瑟缩道:“微臣不敢妄言,太后的确并无疾患,而是中了砒霜之毒。砒霜乃急性毒药,服食后很快便会发作,微臣恳请从太后方才的饮食查起……”


    皇上尚未开口,楚盈秋忽而眼光一动,抢先道:“听闻微量砒霜能治疗一些顽疾,你们给太后开的安神药中,可有此成分?”


    院判连忙道:“微臣万万不敢!砒霜虽有药用,可稍有过量便足以致命,因而被称为‘虎狼之药’,在宫中一向禁用。”


    楚盈秋当即转身走到桌旁,拿起一个小木盒,往院判手中一塞,道:“太后生前,服用过这盒里的安神药。”


    院判打开木盒,凑到鼻尖仔细嗅了嗅,又取出一根银针,刺入木盒里铺着的缂丝底衬之中,片刻后才道:“回公主,此盒中先前盛放的正是砒霜,绝非安神药。”


    “什么!”楚盈秋失声惊呼,“难道是被人掉了包?”


    皇上命人召来莲若姑姑,又一指太医手中的木盒,沉声道:“仁寿宫中,何人能接触到这木盒?”


    莲若姑姑面上犹有泪痕,抬头看了一眼,神情似乎有些恍惚:“回皇上,奴婢从未见过此物。”


    楚盈秋急道:“这不是盛放安神药的木盒吗?”


    莲若姑姑更加茫然,下意识摇头:“回公主,太后娘娘的安神药一向由奴婢收着,每晚临睡前才呈于太后服用。”


    “什么……”楚盈秋猛地一怔,向后跌了半步。


    太后明知不是安神药,却对她说是安神药;分明未到用药时间,却亲手服了药。


    再联系太后生前的异样举动——那突兀的亲近,奇异的温柔,似哭似笑的神情……


    不只楚盈秋想到了,皇上、萧沐晖、萧濯云也都明白了其中的意味——太后,竟是服毒自尽?


    楚盈秋难以置信地摇头:“怎、怎么会?难道我竟眼睁睁看着皇祖母在我面前服毒……不会的,不会的……”


    皇上挥了挥手,示意莲若与太医们退下,殿中只剩下亲信之人。


    萧沐晖与萧濯云对视一眼,神色愈发凝重。


    阳国公的谋算刚刚浮出水面,太后便在同一日离奇身死,而且是毫无理由地服毒自尽,这岂会只是巧合?


    萧沐晖上前一步道:“皇上,草民深知此时不该进言,可事关重大,恕草民僭越——方才那封手书,还请皇上务必过目。”


    他此次入宫,本便是为了陈清皇子反叛一事,谁知刚将父亲手书呈给皇上,便有宫人传来太后薨逝的噩耗。


    皇上惊愕万分,哪里还来得及听他陈言,当即便往仁寿宫赶来,直到此时,他才逮得时机。


    皇上素知萧沐晖沉稳可靠,虽暂时革了他的职,却仍有日后重用之心。此刻见他如此郑重,心头也生出几分狐疑,取出方才随手收入袖中的书信,当即展开看去。


    只粗粗扫过两眼,便蹙眉道:“阳国公?”


    萧沐晖点头:“正是!两位皇子所谓的‘反叛’,皆是阳国公从中挑唆。而阳国公的目的绝不止于此,恐怕还会对皇上不利。”


    皇上再细看一遍书信,目光落在一个既陌生又有些熟悉的名字之上——陌以新。


    依萧砚在信中所述,这位无故辞官的前任景都府尹,数月以来游历江湖,在调查江湖事件的过程中,沿着一些千丝万缕的线索,竟顺藤摸瓜,查到了阳国公意图谋逆的疑点。


    皇上脑中闪过无数念头,再抬头时,神情仍是帝王应有的冷冽与沉肃:“可有证据?”


    萧沐晖道:“回皇上,此事虽尚无实证,可陌先生一向足智多谋,从前在任时便屡破奇案,皇上也看在眼里。


    此事背后纠缠甚深,实在说来话长,眼下阳国公已经带兵前去平叛,时间紧迫,恳请皇上早做决断。”


    皇上略一思忖,道:“传朕旨意,今日天色将晚,平叛之事暂搁,召阳国公即刻回宫议政。”


    萧沐晖当即领命,匆匆而去。


    皇上又看向楚盈秋,声音柔和几分:“盈秋,你是最后一个见到太后的人,除了方才所言,可还发现其他异常?”


    楚盈秋眼眶泛红,神情仍有些恍惚,只摇了摇头,低声道:“没,没有了。”


    皇上又问:“除了提起你的母亲,太后可还说起什么?”


    “皇……”楚盈秋话音一滞,面色似有几分古怪,片刻后,却仍旧只是摇头,“也、也没有了。”


    皇上素来疼爱七公主,怜惜她自幼没有父母相伴,如今又亲眼目睹祖母倒地,伤心与惊惧交杂之下,难免六神无主,便也不再多问什么。


    他沉思片刻,看向萧濯云:“传朕旨意,宣陌以新明日入宫觐见。”


    “啊……”萧濯云一惊,不由便想到了陌以新的真实身份。


    “阳国公一事,既然是由陌以新提出,便让他当面与朕说个明白。”皇上摩挲着手中那一张薄薄的信纸,声音低沉,“另外,太后之事亦颇为蹊跷,陌以新虽已辞官,总还能为朕所用罢。”


    萧濯云连忙应道:“是,那是自然,草民领旨。”


    ……


    出宫时,天色已有些昏暗。


    楚盈秋主动提出送萧濯云出宫,路上却一言不发,只呆呆地埋着头挪步,像被抽了魂一般。


    萧濯云深叹口气,道:“盈秋,我知道你难过,可接下来几天你还要日夜守孝,再这样恍惚下去,身子会吃不消的。”


    太后薨逝乃国丧,礼制章程自是繁复。自今夜始,前朝后宫都将各自忙碌,筹备丧仪,连皇上也要罢朝三日,以示孝道。


    楚盈秋低头不语。


    萧濯云又道:“你还不回宫,莫不是要一路送我回府?”


    楚盈秋仍旧恍若未闻。


    萧濯云索性加快两步,转身挡在楚盈秋面前。楚盈秋就这样撞上了他的胸口,才终于抬起头,茫然地看向他。


    萧濯云心头更紧,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道:“你没事吧?”


    楚盈秋忽然攥住萧濯云的袖子,红着眼睛道:“濯云,方才我……我对舅舅说谎了。”


    “什么?”萧濯云神情一肃。


    楚盈秋咬住嘴唇,眼中闪过一抹愧疚:“皇祖母赶我走后,其实我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躲在了屏风后面……”


    今日的皇祖母令她太过陌生,又莫名生出几分依恋。仿佛是在鬼使神差之下,她便趁皇祖母转身跪拜佛像之时,偷偷躲了起来,甚至连她自己,也说不清缘由。


    “那……你还看到什么了?”萧濯云连忙追问。


    “佛经……”楚盈秋喃喃道,“礼佛寺送来的那本佛经,我看到皇祖母拿起了它,然后……扔进了一旁的炭火盆里……”


    “什么?”萧濯云惊异莫名。


    “皇祖母倒下后,我一面喊人,一面过去扶她。慌忙中,我瞥见那经书已烧了大半……那一瞬间,我莫名生出一种蹊跷的感觉,便从燃烧的炭盆里抢出书来,踩灭了火,趁莲若姑姑还未进殿,偷偷收进了怀里。”


    楚盈秋说着,伸手入怀,取出一本薄薄书册,果然已有半本残缺,剩余书页上仍有不少焦黄痕迹。


    “就是它?”萧濯云伸手接过,小心翼翼地翻开,生怕弄破已被火烤过的纸张。


    翻过几页后,却忍不住越翻越快,神色也愈发狐疑:“全是空白?”


    楚盈秋也目不转睛地盯着书页,同样惊诧道:“一个字也没有……怎、怎会如此?”


    萧濯云思忖道:“你确定这是经书?”


    楚盈秋肯定地点头:“小太监将书递给莲若姑姑时,我不经意瞥见了封面的书名,叫做《厉言经》。


    虽然封面和前半本都已烧光,可皇祖母拿起它时,我看清了上面的名字,的确是同一本经书,不会错的!”


    “既是经书,怎会空无一字?莫非内容全在烧掉的前半本中?”萧濯云喃喃自语,又看向七公主,“盈秋,此事你方才为何不说?为何不让皇上从礼佛寺那小太监查起?”


    楚盈秋面上闪过一丝挣扎,眼圈又更红了些,片刻后,才小声道:“因为另一个问题,我也说了谎。”


    “什么?”萧濯云愈发不可思议。


    楚盈秋闭了闭眼:“舅舅问我,皇祖母可还说了什么,我说没有。可是……可是……皇祖母倒下前,我听到了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什么话?”


    “她说,楚容清,你我两相亏欠,惟愿永无来世。”楚盈秋声音轻颤,一字一句道。


    萧濯云眉心骤然收紧,一时说不出话来。


    人人皆知,太后出身相府嫡女,少女时嫁入东宫,从太子妃到皇后,又到太后……先皇后宫多年来只她一人,尊荣至极,不知被多少闺阁女儿艳羡神往。


    她临终前最后一句话是道给先皇,这并不奇怪,可是,怎会是那样的内容……


    楚盈秋缓缓吸了口气,却抑制不住喉中的哽咽:“当时我只觉莫名,可后来得知皇祖母竟是自尽,我忽然就想到了许多事……


    皇祖母对我们这些晚辈向来冷落,今日破天荒地待我亲近,转头却服了毒,还有这本莫名其妙的佛经……


    濯云,我有一种很不好的直觉,好像一切都与那个秘密有关,我真的全都混乱了。


    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于皇祖母而言,先皇是什么,皇帝舅舅又是什么?我心里真的好乱……”


    萧濯云心中同样惊疑不定,却只能强自镇定,扶住她的肩膀,道:“盈秋,今日之事太过突然,才会让人胡思乱想,你别怕,也许一切都没有那么复杂。”


    楚盈秋失魂落魄地点点头。


    萧濯云想了想,又道:“我还是再送你回宫吧。”


    盈秋现在这个样子,他实在放心不下。


    “不用,我自己回去就好。”楚盈秋低声道,“对了,这本佛经,你回去交给陌先生吧,他明日还要进宫调查此事,也许会有用的。”


    萧濯云还要坚持,街边忽传来一阵吆喝声,侧头瞥了一眼,竟是一群百姓聚在茶摊,围着一个说书先生高声起哄,群情激昂。


    萧濯云有意让楚盈秋分散心神,便道:“你瞧,太后新丧,景都今夜便要戒严,这些人还有兴致在这里听书,也不怕被巡街的官差教训。”


    楚盈秋仍有些心不在焉,只勉强扯了扯嘴角。


    说书先生高亢的嗓音依稀传入两人耳中——


    “话说数百年前,前朝有位荣亲王,迎娶王妃后迟迟无子,街头巷尾流言纷纷。直至数年后,王妃终于有孕,怀胎双生子,王府上下一片欢腾,荣亲王却心事重重。


    原来,荣亲王身患隐疾,根本无法生育,那么王妃腹中骨肉,又是来自何处呢?”


    听众中发出一阵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哄笑。


    “原来王妃未出阁时,曾有一青梅竹马的情郎,两人暗地里春风一度,才有了腹中那一双孽种。


    荣亲王犹豫再三,唯恐旁人知晓自身隐疾,亦不愿再因无子而饱受闲言碎语,竟忍气吞声,佯装不知。”


    人群议论纷纷——


    “哎哟,这可是大绿帽啊……”


    “绿帽算什么?荣亲王百年之后,王位都要传于野种咯!”


    “各位客官且莫心急。”说书人声调一转,娓娓道来。


    “荣亲王自也不愿淆乱宗族,便又过继来其弟之子,以传王位。


    可谁又能预料,王妃所生那野种,长成后竟文韬武略,硬是鸠占鹊巢,生生夺了王位去!真乃天意弄人,只叹荣亲王死不瞑目!”


    人群中唏嘘声四起。


    却有人高深莫测道:“这段书恐怕很快便会成为禁书,你们大家听了便是,切莫四处传扬,以免惹祸上身。”


    萧濯云与楚盈秋对视一眼,隐隐察觉出一丝不对。


    有人不以为意道:“不过是数百年前的前朝旧闻,何来祸事?”


    那人神秘一笑,悠悠叹道:“以前朝人,说本朝事。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第196章


    双生子, 夺王位,近在眼前……楚盈秋只觉一颗心渐渐下沉,人群中的嘻笑有如毒蛇一般绕上脊背, 她脸色愈发苍白, 双手也变得冰凉。


    立刻又有人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我方才也听说了!实在太可怕了!”


    “听说什么?听说什么?”好奇之声四起。


    “不可说,不可说啊!”此人压低了声音,一副讳莫如深的神情,口中却对四周窃窃私语起来。


    楚盈秋再也按捺不住,便要冲上前去,萧濯云连忙将她拉住,道:“你做什么?”


    “当然是阻止他们胡言乱语,然后再去找景都府衙,将这些人都捉起来!”楚盈秋气得手指都在轻颤。


    “你先冷静一点。”萧濯云沉声道, “方才那人说, 他先前便已听说此事, 显然不止这一处茶摊在传。


    这种事,官府越是抓得严,百姓心中越会深信不疑,即便嘴上不敢说, 皇室声誉也会一点一点消磨殆尽。”


    “那你说怎么办?”


    “当务之急是揪出幕后之人, 从根源上清除流言。那些话不可能凭空而生,一定有人在策划这一切。”


    楚盈秋心中一凛:“又是阳国公?”


    “很有可能。”萧濯云点头,“所以, 你现在便回宫去,将这些情形告知皇上。我去找以新兄商量对策。


    盈秋,你一定要相信, 身正不怕影子斜,这一切总会平息。”


    楚盈秋终于稍稍稳住心神,郑重点了点头。


    ……


    昏沉夜色下,荒废多年的钰王府中亮起了几点灯烛。


    林安、陌以新与风青围坐在石桌旁,桌上摆着似曾相识的食盒与饭菜,正是风青怕两人在这里没吃没喝,特意送来的。


    此情此景,林安一瞬间闪回了从前在府衙的时光。明明才过去半年,如今想来,竟已恍若隔世,心头不免一阵唏嘘。


    风青一贯没心没肺地大快朵颐,嘴里含糊不清道:“居然有用血开启的剑,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林安耸了耸肩:“的确闻所未闻,真不知温云期是如何做到的。”


    风青搁下筷子,瞥了眼不远处的子母剑,饶有兴致道:“没想到先皇还是个妙人,居然和大臣谈情说爱。”


    林安:……


    便在此时,忽然一道人影破空而至,掠起一阵疾风。院中灯火明灭摇晃,更映得来人面容如玉,冰冷如霜。


    风青瞪圆了眼睛,讷讷道:“该不会是……阳国公派来的杀手吧?”


    来人当然是沈玉天,他毫不理会陌生的风青,只看向陌以新:“你猜的不错,阳国公的确已将秘密捅破,十二卫中一片哗然。”


    林安惊诧道:“他手上没有证据,只凭空口白话,谁会相信?”


    “有证据。”沈玉天道,“一个祈福袋,和一面丹书铁券。”


    “什么?”


    沈玉天将打探来的消息简单一说,林安已是瞠目结舌。


    他们机缘巧合之下才从尹东阳手中得到巨阙重剑,又绞尽脑汁才开启了剑中的玄机,阳国公那些证据却是从何而来?


    一个写着皇上生辰八字与生身父母的祈福袋,一旦落入旁人手中便意味着什么,太后不会不清楚。


    太后隐忍多年,对皇上的身世小心隐藏,怎会做这样一个祈福袋自留把柄?即便真的做了,也必定会仔细保管,慎之又慎,岂会落入旁人之手?


    可是,皇上的生辰八字写在其中,缝制所用布料还是皇上出生时的襁褓,这些都能查证。阳国公要举事,不可能用一个假物瞒过所有人,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还有同样无法伪造的丹书铁券……萧砚本有一枚,可已被陌以新要来,还好端端地放在身边。阳国公手中那枚,又是从何而来?


    风青则疑惑道:“你们不是说先皇断袖吗?为何阳国公又说先皇身患不育之疾?”


    林安道:“也许阳国公并未从尹东阳那里得到完整的真相,只知道皇上不是先皇亲生,而这,便足够了。


    至于先皇身患隐疾、太后红杏出墙,不过是在此基础上编织细节,使整个故事愈发显得合情合理。”


    先皇身患隐疾,昭明帝留下丹书铁券以匡正统。太后煎熬多年,良心难安,将真相与证物一并交出后心如枯槁,撒手人寰。


    这一切简直顺理成章,自圆其说。即便是半真半假的故事,在如此滴水不漏的编排之下,也显得铁证如山。


    可是,太后又为何会死得如此恰逢其时?


    风青满不在乎地摇摇头,忽又狐疑道:“等等,阳国公捅出这个秘密,简直就是捅破了天,你们怎么还有工夫坐在这里?”


    “那你觉得我们应该做什么?”林安叹了口气,“是帮名不正言不顺的皇上,还是帮狼子野心的阳国公?”


    在现代人的观念中,所谓血脉也许并不重要,可是在这个严格遵循世袭的时代,皇帝若是换了血脉,几乎便与改朝换代没什么两样,此后代代相传,就更是一错再错。


    风青一愣,纠结道:“可、可是……你也知道阳国公狼子野心,早就有意加害大人,倘若真让他登上皇位,咱们还会有好日子过?”


    林安沉默。


    风青忽然一拍大腿,仿佛茅塞顿开:“有了!不如大人去做皇帝,这样一来,既可以匡复楚朝血脉,又能斗倒阳国公,岂不两全其美?”


    林安嘴角抽了抽:“你这话若是传扬出去,咱们更没好日子过了。”


    风青干脆看向陌以新:“大人以为如何?”


    陌以新尚未答话,另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却是萧濯云脚步匆匆,眉头紧蹙:“以新兄,又出事了!”


    ……


    片刻后,原本义愤填膺的萧濯云,已经如遭雷击,面如土色。


    任谁听闻这样天大的秘事,都难免惊骇失措,更何况此事还关乎七公主的身世,萧濯云自然更加难以接受。


    就在不久前,他还安慰盈秋,“身正不怕影子斜”,可到头来,他竟忽然分不清楚,到底谁是正统,谁是旁斜……


    林安琢磨着萧濯云从宫中带来的信息,眉头紧锁:“太后果真是自尽?为什么!”


    陌以新道:“濯云,你所说的空白经书在何处?”


    萧濯云神情犹自恍惚,怔怔地从怀中取出那半本残册,交到了陌以新手中。


    林安连忙凑上来,焦黄残缺的书页上,果然空无一字。


    陌以新只看了一眼,便道:“我想,这本佛经便是太后自尽的缘由。不,应当说,这根本不是什么佛经,那送书的小太监,多半也是阳国公的安排。”


    萧濯云终于回过神来,愕然道:“你说什么?”


    “据七公主所言,太后原本一如往常不愿见人,后来却又让她进去。前后不过片刻,太后为何改口?”


    萧濯云回忆道:“盈秋央求莲若姑姑又去传了一次话,说她有急事。”


    陌以新摇了摇头:“相比于一次无足轻重的传话,这本‘经书’才是关键——莲若姑姑第二次前去通传时,带上了这本书。


    太后原本不想见人,却在收到这本书后改了主意。因为她看过书后,便已心存死意,想在离开人世前,最后见孙女一面。”


    林安轻叹一声。太后多年来吃斋念佛,对晚辈冷淡寡情,只在生命最后一刻,才流露出那一丝克制的亲情。何尝不是一个可怜人?


    萧濯云仍处于一种难以置信的茫然之中:“可是,为何一本无字之书,竟能让太后心存死意?”


    “它自然不是整本无字,真正有字的几页,已被太后亲手烧了。”陌以新沉声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几页应当挑明了皇上的身世,并以此为要挟,逼迫太后自尽。


    多年来,太后早已在这个秘密的折磨下悲观厌世,被如此一逼,对于一死根本不会有所犹豫。”


    萧濯云喃喃道:“如此说来,所谓《厉言经》,不过只是一个幌子?”


    一旁的风青忽而抬起头来,狐疑道:“厉言经?”


    林安问:“你听说过?”


    风青挠了挠头:“小时候,爹曾将我和风楼寄养在寺庙几年,虽然无趣,我却也无奈听了几年讲经,听过《华严经》、《楞严经》,却从来没有什么‘厉言经’。”


    几人一怔,萧濯云道:“既然以经书为幌子,为何要凭空编个书名?倘若太后一看礼佛寺送错了书,直接退回去呢?”


    林安分析道:“阳国公要掌控太后自尽的时机,就必须要确保,太后收到经书后,一定会立即翻开,而不是留到之后再看。


    我想,‘厉言’二字并非随意编造,它对于太后而言,一定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所以阳国公很有把握,只要太后看见这两个字,就必定不会无动于衷。”


    林安说着,只感到一阵寒意自心底而生。阳国公将时机把握得极准,在他当街捅破皇上的身世后,太后薨逝的丧钟便适时敲响,为他那些说辞添上一份最震慑人心的佐证。


    而萧濯云与七公主在茶摊听到的那些“流言”,甚至包括某些煽风点火的看客,想必也是阳国公的布置。


    林安不由得暗叹一声,她想起了那位仅仅只有数面之缘,却曾数次让她心生敬意的皇帝。


    在比武之中,一旦一招没能接住,便会在对方接踵而来的招式下难以翻身。阳国公的招式,究竟还有多少,那位皇帝,又会如何接招?


    ……


    月落日升,新的一日转眼又至黄昏。


    暮色微沉,钰王府久无人烟的庭院中尚未点灯。


    林安独坐在石桌旁,指尖轻点着桌沿,目光一次次投向院门,又一次次失望收回。


    回廊上传来轻快的脚步声,风青捧着半截糕点边嚼边晃过来,一见她这模样,忍不住偷笑两声:“还在担心大人?”


    林安不必回头便听出了风青的声音,点了点头。


    昨日萧濯云传达了皇上的口谕,陌以新今日便奉旨入宫,到此时还不见回来。


    景熙城的局势如今颇为微妙。


    萧沐晖昨日奉旨宣召阳国公,毫无悬念地碰了钉子。阳国公打着“除杂清秽”的旗号公然起事,与皇上彻底决裂,自然不可能随萧沐晖入宫面圣。


    自打阳国公当街揭发皇上的身世,仅仅过去一个日夜,此事已在景熙城不胫而走。


    听说老翊王和几位德高望重的旁支宗亲都已看过了那只的祈福袋,却没有一个人能挑出破绽。


    然而皇上平日威望极重,楚氏宗亲中竟有半数对此事保持了缄默,仿佛还在观望。


    十二卫中已有大半落入阳国公掌控。他收拢了两位皇子发动的兵力,虽然兵不血刃,却也并非稳如磐石。


    毕竟,这些军士是因惧怕反叛的罪名,才在压力下选择了阳国公,不见得能有多少真正的忠心。阳国公想必也清楚这一点,故而虽统领数卫,却尚未对皇宫发起攻势。


    局势一触即发,却又诡异地维持着微妙平衡。


    在这风雨欲来之际,皇上破格复用萧沐晖,命他重掌龙骧卫,与羽林军一同戍守皇宫。


    有萧沐晖派人一路护送,陌以新的安全应当不成问题,可林安心中还是说不出的担忧。


    愈发焦灼的等待中,陌以新终于回来了。


    在林安迫不及待地追问下,他云淡风轻吐出一句话:“皇上有意将皇位禅让与我。”


    轻飘飘几个字,却炸得林安头晕眼花,瞠目结舌。


    “你、皇……什么?”林安已经语无伦次。


    陌以新见她这副错愕到痴呆的模样,唇角不由微扬,道:“皇上知晓我的身世了。”


    这本是极为骇人的消息,可林安已被方才那句话炸得外焦里嫩,一时已无法再更惊愕,只脱口叫道:“怎么会!”


    陌以新神色微凝,忆起今日与皇上这场意料之外的会面。


    前有皇子反叛,后有太后薨逝。在阳国公当街起事的消息传入宫中后,皇上已经很快理清了近来发生的一切。


    这一点,陌以新并不意外。他意外的,是皇上那平淡得近乎不正常的反应——


    没有震怒,没有沉重,没有隐忧,甚至像是……没有放在心上。


    对于阳国公所说的那段耻辱身世,皇上不知是信是疑,却似乎毫无一探究竟的兴趣,反而云淡风轻地谈起了陌以新的身世……


    陌以新一向洞察人心,可对这位皇帝……从八年前,他便始终不曾看透。而这一次,又再度产生了深不可测之感。


    仿佛那个人的心,有重重帷幕遮掩,循不到人性应有的痕迹。


    他回想着皇上那不辨喜怒的神情,沉声道:“皇上并非常人,一向清楚两位皇子的野心,早在他们身边布下耳目,当两位皇子派人盯上我时,皇上便也知晓了。”


    林安又吃了一惊:“怎么可能?倘若皇上一直暗中留意着两位皇子的动向,又怎会对反叛之事毫无所觉?”


    她忽然停了下来,看着陌以新眸中的深色,怔怔道:“难道……皇上早有觉察?”


    陌以新缓缓点了点头:“皇上离宫秋猎,本是欲擒故纵之计,有意给其机会,再借机敲打,顺势清洗十二卫中被皇子渗透的势力。只是……”


    他顿了顿,叹道:“皇上唯一没有想到的是,阳国公在这些事情中扮演的角色。”


    林安不由愕然,却无暇多想这些,只又连忙问道:“那你说的禅让皇位……究竟是什么意思?”


    “皇上说,既然我是钰王世子,本乃正统,如今阳国公又以血统为由大做文章,不如便公开恢复我的身份,将皇位禅让与我。”


    陌以新不紧不慢,仿佛是随口一语,说出的却是这样关乎江山归属的平地惊雷。


    一旁的风青眼睛亮了亮:“真没想到,皇上竟与我想到一起去了!”


    林安瞠目结舌:“那、那你……”——


    第197章


    “我拒绝了。”


    陌以新轻飘飘吐出了重达千钧的四个字, 仿佛他拒绝的不过是一顿家常便饭。


    林安盯着他,几乎怔住。


    她对他,自是再了解不过。她清楚他从前为何离家出走, 踏入江湖——那是一个少年心性自由、厌恶算计的纯粹。


    可人往往只有在年少时才会随性而为, 越是见多了人情世态, 就越会明白权力究竟意味着什么。


    更何况那是皇权,至高无上的皇权——能让人背叛、牺牲、疯狂,甚至九死一生也要趋之若鹜的沉重诱惑。


    那是他父亲曾经连同性命一起输掉的东西,如今就唾手可得地摆在他面前。


    他还是……拒绝了?林安喉头发紧,一时说不出话来。


    风青挠了挠头,道:“可是皇上说的没错,阳国公如今兴风作浪,都是拿皇上的身世来做文章,只要大人你做了皇上, 眼下的动荡不就自然而然解除了?”


    陌以新轻笑一声:“从前不知皇上身世, 阳国公不也处心积虑多年?所谓血脉, 不过是一个‘正义’的旗号而已。你不会真以为,若我恢复身份,阳国公便会罢手吧?”


    林安心中一凛,道:“难道皇上是想将你推出去, 与阳国公鹬蚌相争?”


    陌以新沉默, 只抬起头来,看向天边一抹流云。


    夕阳余晖倾洒,他眸中染上了与云霞同样的金晕。正似那金光笼罩下至高无上的王座, 哪怕只看去遥不可及的一眼,便足以在人心中留下一抹异色。


    这道金光直直地照向了陌以新,几乎从他的瞳仁中穿过, 却带不走他一分一毫的沉静。


    他忽而侧过脸,在光影交叠间看向林安,唇角轻轻一弯:“我想要的,只有一件事,你该知道。”


    林安一怔:“什么?”


    陌以新垂眸,指尖扣住她的手,指环上的红宝石被他指腹摩挲得微微发热。


    他俯身凑近,呼吸落在她耳畔,仿佛连声音也只属于她一人:“娶你。”


    ……


    这一夜,林安久久难以入眠。


    这世上有多少人,能对那金光映眼的宝座心无波澜,而陌以新,却始终认得清自己内心真正所求。


    那轻柔却炙热的两个字,此刻还在她耳畔回绕,落在心尖。林安心口一热,又想起重阳那日,天影山中,他单膝跪地,与她许下婚约的模样。


    就要嫁给他了……


    深秋夜凉,静室无声,林安的脸颊却一点点烫了起来。她轻咳几声,索性掀起被子,下床走到桌边,倒上一杯凉茶。


    茶一杯一杯下肚,睡意更是全无。


    林安向后靠上椅背,夜风从窗缝里缓缓吹进来。她两只脚百无聊赖地晃着,却也压不住胸口那细碎的悸动。


    谁知这一脚踢出去,却发出“咯噔”一声轻响,不知是踢到了什么东西。


    林安也未多想,俯身往桌下探了一眼——昏暗光线下,一只小巧的匣子静静躺在那里。


    她微微一愣,这钰王府荒废八年之久,全府上下早已萧索不堪,几人住的屋子都是这几日才收拾出来的。这样一个藏在桌底的小匣子,岂不是八年前的物件?


    她果断钻到桌底,顾不得弄脏衣袖,便伸手摸了过去。当手触上匣子的一刻,指尖已沾染上厚厚一层灰尘。


    林安心道一声果然,这匣子,是八年前便在这里的。


    她愈发好奇,当即将匣子从桌底拿了出来,小心放在桌上,取出帕子草草拭去灰尘。原本还白白净净的手帕,转眼便已脏成一团,没法再用了。


    林安将帕子随意扔到一旁,目不转睛地打开了这只巴掌大的小匣。


    匣中,只静静躺着一张折起的纸笺,折得并不算齐整。


    有匣子在外护着,纸笺上只落得一层细灰,林安轻轻吹了两口气,便迫不及待拿了起来。


    多年的尘封令这张纸愈发显得脆弱,林安小心翼翼将其展开,入眼的墨迹因时日久远而略有褪色。


    目光随着一行行飘若云烟的笔墨看去,林安心头只觉惊异莫名——


    明明是颇为陌生的字迹,却又透着说不清的熟悉之感。


    “父亲大人尊鉴。


    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大丈夫岂能囿于方寸天地之间?素闻皇伯父年轻时游历世间,博览众生,晏儿每思及此,便觉感佩万分。


    如今晏儿年满十四,决意效法皇伯父,踏遍大楚河山。此去经年,望父亲与阿姊莫忧莫挂,珍重万全。


    楚承晏敬禀。”


    读到最后,林安怔了半晌,突然“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十四岁的陌以新向往江湖,一心逍遥自在,甚至为此离家出走,却还装模作样地说着“效法皇伯父”这种冠冕堂皇的场面话,实在令人啼笑皆非。


    林安又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待笑够了,才又按着原先的折痕重新将纸折起,放回匣子,另取出一方干净手帕,将匣子仔仔细细擦了干净,小心收入怀中。


    ——如此稚嫩到滑稽的陈年旧物,若不拿来好好取笑他一番,岂非暴殄天物?


    就等到新婚之日拿给他看好了!在那种时候看到自己少年时的黑历史……他的脸色一定会很精彩。


    林安犹自笑着,又想起前日陌以新曾说,这个院子,正是他从前的院子。


    她一直理所应当地以为,如今重回钰王府,陌以新自然会住进自己的旧屋,此时才知道,原来陌以新让她住的这间屋子,才是他少年时的卧房。


    十余年前,少年离家出走,独留下这封书信,被大发雷霆的父亲丢在原处。后来,阖府动荡,这只匣子翻落桌底,唯有尘土为伴,一躺就是八年。


    林安嘴角的笑停住了。


    物是人非。楚承晏已成陌以新,信中的“父亲与阿姊”,更早已化作黄土。


    倘若陌以新再见此书,是会为当初的顽劣而自嘲一笑,还是会因故人的逝去而黯然神伤?


    林安轻轻叹了口气,收回了方才的玩笑心思。她走回床边,将匣子小心藏在枕下,再次躺了下来。


    尚未入眠,床底却依稀传来窸窣响动,极其轻微,似真似幻。


    林安刚刚开始混沌的大脑又清醒了两分,下意识翻了个身,身下的床铺却猝然生出一股大力,凭空掀了起来。


    林安根本来不及反应,整个人连同被褥通通被甩到地上,跟着翻滚几圈,撞到桌脚才堪堪停下。


    疼痛瞬间蔓延四肢,但远不及心中惊骇来得尖锐——三更半夜,好好一张床,怎会忽然翻腾起来,难道床成精了不成?


    然而林安并没有疑惑太久。


    当她忍痛撑起身子时,眼前那点昏黄灯影中,竟多出一个黑衣人,仿佛是凭空出现一般,一手执剑,剑尖已抵在她的咽喉。


    林安脑中乱作一团,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是——床底下居然藏了人?


    但她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有沈玉天这位大高手坐镇府中,怎么可能被人悄无声息地混入房里?


    那就只剩下一个解释——床下有暗道。


    钰王府,陌以新曾经的卧房,床下竟有暗道?


    是八年前就有的,还是后来才挖通的?


    倘若从前就有,陌以新难道不知,为何从未提过?若是后来才有,那时钰王府满门被灭,府邸早已荒废,又有什么理由挖出这样一条暗道?


    林安在电光火石间闪过无数念头,可是她知道,自己大概没有时间去解决这些疑问了。


    咽喉上的剑尖已经向前递出一分,在她颈间划出一丝冰凉的痛感,一缕鲜血从伤口缓缓滑入衣襟。


    死亡的气息贴着皮肤逼近,林安脑中轰然一片空白,只剩下一张面容在脑海中清晰得近乎执念——那是他说起未来时,眼中有光的模样。


    然而,颈间的长剑却并未如预想般继续压下,寒意仍贴在颈侧,持剑人的呼吸却略微一滞,沉声开口:“怎么是你?”


    声音中似乎透着不满。


    林安心头猛然一动。这声音……她听过。


    虽然算不上多么熟悉,但一定是见过的人!


    林安抬起头,直视那双从黑色面巾中露出的眼,心中登时恍然——是何夫人!


    几乎便在同时,“哐”地一声,房门被人一脚踢开。


    夜风卷入屋内,烛火狂跳。一道高挑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这一次,是林安无比熟悉的身影——陌以新来了。


    “站住!”何夫人的喝声,比林安更先响起。


    经过方才生死一瞬的惊惧,林安已恢复冷静,大脑重新运转起来。


    他们原本便要为顾玄英报仇,没想到他们还没找上门去,何夫人反倒找过来了。


    继巨阙山庄后,这是她第二次出手,来为阳国公清除陌以新这个潜在威胁。


    所以,当她发现自己剑锋所指是林安而非陌以新时,才会是那般失望的反应。


    想至此,林安反倒稍稍松了口气,脖颈仍被剑意逼得一阵发麻,她一动也不敢动,只平静道:“何夫人,我知道是你,也知道你的目的,不过这当中恐怕有些误会。


    皇上与阳国公,不管谁赢到最后,只要能做一个好皇帝,于百姓而言又有何分别?


    以新并不打算介入皇权之争,你们不要搞错对手了。”


    何夫人似乎不为所动,只冷笑一声,目光越过林安,落向门边的陌以新,森然道:“我再说一遍,站在原地,不要动。”


    陌以新站在夜色中,影子被灯火拉得极长。他缓缓摊开双手,像是毫无防备:“你的目标是我,而我就在这里。手无寸铁,亦没有半点武艺。”


    何夫人没有言语,她也知陌以新早已武功尽失,可此人诡计多端,并不好对付。


    先前在巨阙山庄那一夜,本便是杀他的良机,谁知不但没能得手,反而硬生生中了他三枚袖箭,还险些暴露身份。


    至于眼下,她虽然错抓了林安,仔细想来却更为有利。只要林安在她剑下,量他满腹计谋,也只能心甘情愿闭目待死。


    如此行事,倒是比直接向他动手还要容易。


    何夫人心中计较一番,决定以林安性命相胁,逼迫陌以新原地自裁。


    便在此时,一道寒芒破窗而入。长刀闪着白光在三人眼前掠过,仅仅一息之间,何夫人只觉腕上吃痛,顿时血花飞溅,手中长剑直直甩落在地。


    林安反应也是极快,一个骨碌滚到桌底,从另一侧钻出,陌以新已箭步上前接应,一把将她扶起,护在身后。


    何夫人心中怒极,才知此地竟还藏着高手!此人能在转瞬间重伤她的手腕,身手绝非常人,不能恋战,只能先走为上。


    然而就在同时,方才长刀破窗之处,已有人影紧跟着跃入,飘摇的窗纸更是四散飞出。


    何夫人咬牙,避开锋芒,转身从后窗逃离。


    却没想到,后窗竟也在此时破开,窗棂炸裂,木屑飞散,又一道人影迎面袭来,封住了她的去路。


    前后皆敌,而她失了手中剑,又已受伤。床下虽有暗道,可那空间狭小,若贸然钻入,后背便完全暴露在对方高手的刀锋之下,更无生路。


    何夫人心中一片清明,索性站在原地,死也要死个明白。


    橘黄的灯晕下,她很快看清了前后夹击的二人。


    一个冷面长刀,一个独臂空拳。


    何夫人的面色变了——沈玉天,和廖乘空……竟然都在景都?


    这二人中任何一个,她都不是对手,更遑论以一敌二,天下间根本无人可以一试。往后若真要硬碰硬,还不知要派出多少死士,才能有几分胜算……


    一片寂静中,最先响起的是陌以新的声音。


    “你受伤了?”烛光下,他终于看清林安颈间的血痕。


    林安拍了拍身上的灰土,随口道:“没事,摔了一跤而已。”


    陌以新抬起手,修长的手指轻触她颈侧,拂上那道细线般的血痕。


    林安一怔,这才想起颈上这道伤……当时生死悬于一线,她根本顾不上去感受疼痛。此刻脱离险境,反倒被他轻柔的动作弄得脖颈发痒。


    如此剑拔弩张的时刻,她若被挠痒笑出声来,实在太过破坏气氛,只得忍住,只微微缩了缩脖子。


    陌以新觉察到林安的不自在,目光不由顺着那道血痕向下落去。只见那一抹红色,顺着她颈侧一路蜿蜒而下,没入雪白中衣的衣襟深处。


    他的手指便是一顿。


    周遭还有旁人,他不着痕迹地收回手,道:“先去上药。”


    林安连忙摆手:“不用,不过划破一层皮而已。”


    她没有停顿,看向屋子正中的何夫人,沉声道:“床下的暗道是怎么回事?”


    何夫人却看向陌以新,素来冰冷的笑容中带上了一丝轻蔑:“钰王府的暗道,世子竟会不知?”


    林安心头一震,听何夫人话中之意,这暗道竟是钰王府原本便有的?可看陌以新神色,他的确并不知情。


    此时的陌以新,心中也正暗潮翻涌。


    他自幼顽劣,后来又离家出走。父亲何时在他房中设下暗道,而他全然不知,这一点其实不足为奇。


    可问题是,暗道这等绝密之事,阳国公的人又怎会知晓?


    他不得不想起八年前——权势煊赫的钰王府,一夕之间遭遇灭顶之灾,父亲惨死前,甚至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


    他从不愿主动回想那件事,可在他心中一直隐隐有个疑问——钰王府纵然不是铜墙铁壁,也绝非势单力薄,就算在仓促间遭遇雷霆之变,又怎会如此不堪一击?


    这一切……与这条不知何时泄露在外的密道,是否又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陌以新的眉头渐渐蹙起,神色愈发晦暗不明。


    林安一时未想到那事,只疑惑道:“我们从相府搬到钰王府,本是暗中行事,何夫人怎会知晓?”


    “因为入宫。”陌以新缓缓道,“今日奉诏面圣,我从暗处到了明处,恐怕从我步出宫门的一刻起,已被阳国公的人盯上了。”


    何夫人轻笑一声,半阖起眼,淡淡道:“杀了我吧。你,赢不了。”


    陌以新仿佛没听见一般,反而忽地看向廖乘空,沉声道:“大哥,你怎会突然出现在此?”


    廖乘空一怔,很快便如实道:“我盯着阳国公府,见何夫人带着两个随从趁夜外出,便一路跟上,却见他们来到一处隐秘之地,何夫人独自进了地道,那两随从则留在地道口把守。


    我不知地道通往何处,也不好贸然跟进,只怕她是要对你不利,便决定先回来看看。”


    他顿了顿,道:“怎么,有何不妥?”


    “她出门时,只带了两个随从。”陌以新低声道,“进入密道前来偷袭,更是只有孤身一人。”


    林安心头一跳,瞬间明白了他的疑虑——


    第198章


    却听何夫人轻哼一声, 讥笑道:“我武艺远胜于你,又有密道出其不意,要取你性命, 一人足矣。”


    陌以新冷淡道:“经过巨阙山庄一役, 你应当知晓, 我虽武功全废,却也不是你能轻易置于死地的。”


    何夫人一时哑然,在千枭林中被那般算计,她心中虽有不甘,却无法否认那个事实。


    林安心中已在思索——千枭林中一事,全是何夫人自己的行动,可如今身在景都,在何夫人背后,是那位深不可测的阳国公。


    那人能走到眼下这一步, 必然是心机深沉, 行事周密。而今夜这场所谓的刺杀, 实在太过简陋。


    林安莫名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仔细看向何夫人的神情,却在她面上也看到了一抹沉思之色。


    便在此时,沈玉天身形忽而一动, 毫无征兆地向门外掠去。刚到门口, 便与另一道迅捷的身影迎面撞上。


    沈玉天当即扬刀出手,而对面之人也只慢了半分,用手中长剑勉强挡住了沈玉天这一击。


    两人身法都是飞快, 在昏沉夜色下模糊看不真切,陌以新却忽而喝道:“自己人,停手!”


    沈玉天毫无迟疑, 当即停下动作。对面之人竟也同时住手,向后退开两步,呈戒备之势。


    这么一停,林安才借着灯火看到了这位不速之客的面容,不由惊道:“小楼,你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几日未见的风楼。


    风楼往屋内望了一眼,见陌以新与林安双双安然无恙,面色这才微松,两步走入屋内,道:“大人,你们没事吧?”


    陌以新道:“为何以为我们有事?”


    风楼如实答道:“约莫半个时辰前,有个小乞丐半夜敲响萧府大门,说一位陌先生请他来此传话,称大人今日奉诏面圣,出宫后被阳国公的人盯上,已经暴露了落脚之处,此刻深陷重围,要我速来保护林姑娘离开。”


    从听到陌以新“传话”起,林安心中便觉不妙,待全部听完,更是变了面色——这无疑是谎话,却是半真半假,无比合情合理的谎话。


    “一开始我也半信半疑,可我向哥确认过,大人今日的确进了宫……”风楼说到一半,也从林安的神情中觉出有异,脸色登时一凛,“莫非……大人不曾传话?”


    “调虎离山……”林安喃喃道。


    这几日,萧沐晖率领龙骧卫护卫皇宫,萧濯云则守着七公主,两人都不在萧府,好在风楼身手了得,有他坐镇萧府,定能护得周全。可是眼下,他已经孤身到了这里,那么萧府……


    风楼也已反应过来,立刻道:“大人,我这便回去!”


    “恐怕,已经来不及了。”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一道是陌以新,而另一道,却来自门外的幽幽夜色之中。


    屋内几人俱是一震。


    廖乘空身经百战,反应最是老道,当即出手逼向何夫人,一招之间便已扼住她的咽喉,将她钳制起来。


    与此同时,门外之人也一步步走近,现身于众人眼前。


    这男子看起来不过三十来岁,身形颀长,眉清目秀,唇角微微含笑,却散发出令人忌惮的阴郁之气,与他白净俊秀的容貌格格不入。


    然而此时,所有人都无暇去看这个陌生男子的相貌,因为在他手中,也正钳制着一个人——苏锦阳。


    苏锦阳穿着宽松的寝衣,显然是在毫无防备的睡梦中遭遇突袭。


    此刻的她双目轻阖,神情中看不出痛苦,大约已陷入昏迷,双手还下意识护在小腹之上。


    男子只用一只手,便将失去意识的苏锦阳架在身侧,挟着她踱步向前,看起来颇为轻松,口中道:“深夜前来拜访,失礼了。”


    林安心头一紧,不由上前一步,道:“你将苏姑娘怎样了?”


    男子淡淡瞥她一眼,却不理会她的问话,自顾自道:“还未自我介绍,在下厉南风,阳国公府区区一门客。”


    他顿了顿,向手中拖着的苏锦阳扫过一眼,含笑补道:“此刻不便行礼,还望海涵。”


    风楼低头,拳头紧紧攥起,已现青筋:“大人,是我轻信中计,有负大人所托。”


    陌以新道:“不必自责。”


    看着风楼竭力隐忍的煎熬,林安心口也是一揪。阳国公那般阴险算计,又怎能怪风楼?


    厉南风环视众人,微微一笑:“陌先生身边果然藏龙卧虎,比我们预想的还要难以对付。”


    此人越是笑得从容,林安心中越是生厌,再次急声道:“苏姑娘到底怎么样了?”


    厉南风摇了摇头:“林姑娘何必忧心?在下费了好一番周折,才弄来这么一位人质,自然是要精心供养着,待日后有求于陌先生时,也好说的上话。”


    林安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只是苏锦阳身怀六甲,丝毫惊扰不得。她忍不住恼怒道:“你们到底有没有搞清楚状况?对于皇位之争,我们根本就无心参与,也没什么值得要挟的。”


    厉南风颔首一笑:“林姑娘岂能断定,陌先生永远不会成为我们的阻碍?”


    林安冷冷道:“可你现在这种做法,反而是把我们往阳国公的对立面推。”


    “在下岂敢。”厉南风扬了扬眉,“在下特意于深夜前来拜会,让诸位亲眼见到萧少夫人安好,足可见我们的诚意。”


    他微微一顿,目光掠过苏锦阳在昏迷中仍紧紧护住的小腹,“一来,少夫人素来深受萧大公子宠爱,陌先生与萧府交好,总要有所顾忌。


    二来,听闻陌先生一位好友曾与少夫人有旧,倘若少夫人有个三长两短,好友之间也难免生出嫌隙。”


    林安闻言不由又是心惊,厉南风所说的“二来”,竟似在说花世?


    没想到,阳国公对自己这群人竟有如此程度的了解……


    廖乘空此时开口道:“你不要忘了,何夫人……不,国公府郡主,此刻也在我们手上。”


    他说着,手下力道加重,何夫人喉间被锁得愈发紧,只觉一阵窒息,饶是勉力克制,面上也浮现出一层痛苦的潮红。


    厉南风却是轻笑一声,道:“这自然不同。”


    “有何不同?”廖乘空寒声质问。


    “诸位不会任由少夫人立毙于此,一尸两命。而在下……”他看向何夫人,恭敬颔首,“倘若郡主为大业牺牲,也是死得其所。国公府上下必将铭记于心,终生感怀。”


    林安当即怔住。


    人质存在的意义,就是要对方投鼠忌器。可若对方根本不在乎人质的死活,又怎会再被拿捏?


    此刻的对峙,其实就是底线的较量。毫无底线的一方,已经先下一城。


    可是……何夫人是阳国公唯一的亲姐姐,厉南风竟毫不顾忌她的安危。一个门客能如此决断,想必也是阳国公的意思。


    林安看向何夫人,在她素来冰冷的面容中看到了一丝怅惘。然而这情绪仅仅一闪而过,她的面色转瞬归于沉静,随即更是淡淡一笑——一如既往的高傲,又夹杂着一丝难以言说的欣慰。


    自逃婚遁入江湖的那一日起,这位曾经的郡主便已足够了解,对她的弟弟楚承昀而言,即便是骨肉至亲的长姐,也与其他棋子无异。


    今夜前来偷袭的,可以是任何一个死士,可当她提出亲自动手时,楚承昀并未阻拦。毕竟,只有她这个郡主亲自出马,才能牵制对方的视线,让对方以为,她便是计划的全部,从而掩护真正的暗招。


    一颗好的棋子,只需要走好它那一步,而不必知晓自己在全局中的位置。


    同样,一个好的棋手,只需要照顾全局,却不会吝啬于一颗棋子的得失。


    哪怕这颗棋子在他手中捂了再久,他也会有条不紊地将它落下,不会在意指尖那一丝余温。


    这样一个人,没有软肋,又怎么会输?


    这一刻,林安看懂了何夫人面上那好似胜利者的笑容,但她只觉得恶心。


    短暂的静默后,厉南风再次开口:“该传的话南风都已带到,诸位后会有期。”


    “慢着!”林安回过神来,扬声喝道。


    厉南风倒是耐心十足:“林姑娘还有何事?”


    “我和苏姑娘交换。”林安的声音平稳而清晰,“放了苏姑娘,我来做你的人质。”


    “什么?”风楼不禁叫出一声,沈玉天与廖乘空也微微变了面色,陌以新更是已经攥住了林安的手。


    林安回握陌以新的手,双眼却直视向厉南风,缓缓道:“苏姑娘怀胎未满三月,正是最不稳当的时候,此行跟你奔波,再加之心绪不宁,万一有个闪失,就算你们以后将人放回来,我们之间也再无缓和余地。


    正如你方才所言,你们要人质,只是为了有话好说,而不是为了结仇。”


    林安此言虽是对厉南风说的,却也是为了说服陌以新。


    苏锦阳的身孕正在最要紧的月份,她与萧沐晖好不容易走到一起,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事有轻重缓急,无论如何也不该让她去冒这风险。


    陌以新显然听懂了,指尖却越攥越紧,仿佛要将她牢牢钉在掌心。


    厉南风没有断然拒绝,面上浮现出一丝兴味。


    林安看向陌以新,他眉头深锁,眼底沉沉一片。而她轻轻笑了笑,目光清亮:“二来,陌以新对皇位没有兴趣,唯独对我视若珍宝。你们将我握在手中,价值最大。”


    “不可以!”陌以新的声音断然响起,带着从未有过的锋利。


    林安捏了捏他的手心:“以新,我不可能让一个孕妇犯险。更何况,阳国公所求只是皇位。你原本便无意于此,还有什么顾忌?依我看,我此去非但没有危险,或许还会被奉为上宾。”


    对面的厉南风轻笑一声,道:“不错。”


    林安原本还担心他会回绝,此时见他竟是应允之意,心中一松,便要迈开步子,却听身旁的陌以新道:“换我去。”


    厉南风看了陌以新一眼,淡淡道:“诡计多端,易生枝节。”而后又看向林安,道:“你来。”


    本应无比紧张的时刻,林安却狠狠腹诽起来——此人怕陌以新足智多谋,不好掌控,却放心地答应让她来交换,摆明就是看不起她嘛!


    林安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自己好歹也是闯过江湖,见过大世面的,被拘魂鬼抓走都没怕过,这又算什么?


    她冷哼一声,带着这一丝被人看扁的不满,一点一点掰开了陌以新的手指。


    ……


    来到国公府的情形,与林安预想中无甚不同。


    漆黑夜色中,她被厉南风一路带到一间寝房,毫不客气地推了进去。林安脚下刚刚站稳,一回身,房门已从外面关上,只看到厉南风的一角衣袂。


    林安压根不去管他,在房中环视起来。阳国公府用来软禁的“暗房”,条件倒真不错,屋内宽敞雅致,床帐桌椅一应俱全,可比上回在拘魂鬼那里舒适多了。


    深夜一片寂静,仿佛这深深府邸,也只是寻常静谧人家。


    等候片刻,房门再无动静,林安估摸这一夜大概是不会再有人来了,索性仰倒在床上,陷入柔软的被褥里。


    烛火吹熄,月光从窗纸缝隙透进来,落在她眉间。


    仓促此行,是她一个人做出的决定。虽然是为了苏锦阳和腹中的孩子,虽然她并不害怕,可将心比心,这一定会给陌以新带来极大的不安与痛苦。


    林安长长叹出一口气。可她知道,不能让一个刚怀孕的女人颠簸犯险,更何况这个女人是他们的朋友。


    方才那般情形,除了她自己,没有人可以换回苏锦阳。


    在场几人中,沈玉天、廖乘空、风楼……带他们去国公府,那不叫挟持人质,那叫“引狼入室”,厉南风疯了才会答应。


    而陌以新虽然不会武功,对方却更为忌惮。


    只有自己……林安无语凝噎,明明做了回英雄,却是因为被人看扁的缘故,人生真是太诙谐了……


    其实,她提出交换,固然是为了苏锦阳,却也顺便存着试探之意。


    苏锦阳不只是他们的朋友,更是萧沐晖的爱妻。而萧沐晖正是如今率兵驻守皇宫的将领。也就是说,在阳国公与皇上的皇权之争中,苏锦阳作为人质的意义,其实本应大于她。


    可是,厉南风甚至不曾迟疑,便爽快答应由她来换苏锦阳。这说明,对方意图要挟的目标真的只有陌以新,竟并未将萧沐晖放在眼里。


    阳国公到底为何如此忌惮陌以新?是因为他的血统?


    可若是如此,方才陌以新提出他来交换时,对方何不干脆应下,将他带走直接一刀杀了,岂不是永绝后患?


    从一开始,阳国公的行事便扑朔迷离,直到如今,也仍然看不透他的每一步棋。


    揣着一半疑惑,一半无奈,林安渐渐睡去。


    ……


    “原是去捉苏锦阳,却带回她来。”朦胧间,依稀有男声入耳,“南风,你总能给我惊喜。”


    回应这句话的,是一声轻笑。


    林安虽然才刚从睡梦中恢复一丝清明,却立即辨认出来,这是厉南风的笑声,阴郁中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很有特点。


    林安旋即清醒过来,既然此人是厉南风,那么另一个与他说话的,自然便是……阳国公?


    果然,另一人接着道:“原打算让盈秋那丫头去,可她毕竟不是楚氏血脉,本公总觉得差了那么点意思。如今有了她,岂非绝佳之选?”


    林安刚刚清醒的头脑,顿时又一头雾水。


    楚盈秋?阳国公要让七公主去做什么?而所谓“绝佳人选”,似乎竟是指她自己?


    七公主固然不是楚氏血脉,自己可就更不沾边了,又怎么成了绝佳之选?


    难道在要挟陌以新以外,自己还有别的可用之处?


    他到底在说什么?


    厉南风此时才开口道:“国公这一步妙绝,实在令人期待。”


    阳国公笑了笑,道:“南风,让我与林姑娘独处片刻。这时辰,她也快醒了,或者,已经醒了?”——


    第199章


    林安身子微僵, 仍旧闭目不动。


    厉南风不再言语,脚步声渐远,随即传来开门与关门的轻响。


    “本公曾经想过。”阳国公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起, 分明是在与林安说话, 却仿佛根本不在乎她有没有醒, “陌以新那样一个人,为何会如此看重你这样一个人?”


    喂,又来了……林安狠狠腹诽,什么叫那样一个人?什么叫这样一个人?这是又被看扁了吗!


    “看到你这种不需要经过思考的仗义,本公似乎明白了一点。”阳国公接着道,“越是聪明的人,越会被赤诚吸引。因为,这是他们没有的东西。”


    “不。”林安睁开眼,“你不懂, 陌以新从不缺少赤诚。”


    阳国公不置可否, 只是轻笑一声, 道:“不装睡了?”


    林安索性翻身坐起,与他面对面对视。


    遥想去年嘉平会上,曾在苏府与阳国公有过远远一面之缘,印象并不深刻, 只记得他蓄着一副络腮胡子, 倒让人忽略了他的五官。


    如今或许是结束蛰伏,也不必再装出一副落拓不羁的模样,他已剃尽胡须, 看起来年轻许多,分明年过四十,面上却几乎不见风霜。轮廓沉稳而深刻, 虽褪去少年人的清俊,却多了几分威仪与从容,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天潢贵胄的气度,和久经权势浸染的风华。


    他眉目疏朗,气态雍容,一双眼眸与陌以新颇为相像,竟似多年后年长些的他。


    不得不说,楚氏的基因,当真夺天造化。


    阳国公在桌旁坐下,自斟一杯茶,仿佛随口谈天:“先父曾说,我是小辈中最肖似昭明帝的一个。那时楚承晏尚未出世,否则便会是他了。”


    林安微惊,自己不过才看他一眼,便被看穿了心中所思,这种无所遁形的感觉,令人很不自在。


    “能让娇生惯养的青宛公主仅一面之缘便情根深种,昭明帝的容貌与气度可见一斑。看看陌以新的模样,你也能想象出吧。”阳国公喝了口茶,“只可惜,本公不喜欢这副皮囊。”


    茶香袅袅,他的语气轻淡如常,可那句“不喜欢”之下,却仿佛藏着某种深重的阴影。


    林安默默消化着他的言语。


    “娇生惯养的青宛公主”,前些日子刚听萧砚提起过——


    漱月国小公主对昭明帝一见倾心,先是提出和亲,后又惊世骇俗地在战时混入军营,有了昭明帝的骨肉,自此来到楚都,诞下老阳国公。


    可惜昭明帝钟爱皇后,青宛公主与她的孩子,终究都不为昭明帝所喜,郁郁而终。


    面前的阳国公,神色中看不出丝毫情绪,可他的话却不加掩饰——他厌恶自己与昭明帝相似的容貌。


    或许这些年来,他始终痛恨昭明帝的偏心,恨他宁愿选择年幼的钰王,也从不看自己的父亲一眼。


    所以,他要亲自改写这些不公,为至高无上的尊荣,也为祖母与父亲一生的意难平。


    林安无意去评判前人的恩怨,想了想,道:“或许你有一千个理由想要皇位,我只想给你一个建议。”


    阳国公扬了扬眉:“但说无妨。”


    林安直截了当道:“不要再把精力放在陌以新身上了,你梦寐以求的东西,在他眼中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


    阳国公微微一笑,修长的手指摇了摇:“本公知道,陌以新一定会成为本公的阻碍。”


    林安眉头微微一皱。他这种不假思索的笃定,让她脑中闪过某种不妙的念头,只是这一瞬的直觉太快,抓不住任何头绪。


    阳国公已经再度开口,话锋一转:“今日发生了一件大事,我想你会有兴趣知道。”


    “何事?”林安警觉地问。


    “北方传来消息,揉蓝、漱月两国双双在边境屯兵,请楚皇退位。”阳国公轻飘飘扔出一道平地惊雷。


    林安震惊:“你说什么?”


    “楚朝在各国中最为强盛,自昭明帝起,更是重回百余年前万国来朝之世。可如今,所谓天朝上国的万乘之君,不过是个下流野种。这样一个皇帝,只会让大国沦为笑柄,又如何再令周边臣服?”


    林安眉心紧蹙,心绪翻腾。


    这个秘密才公开不过几日,就算八百里急报,最多也只能刚刚传到别国,如此石破天惊的皇室秘闻,对方甚至毫无反应时间,便如此当机立断地做出了屯兵之举?这根本不可能。


    只有一种解释,早在阳国公当街举事之前,这个秘密已经被他先一步传到别国,并且提前达成了某种默契。


    自何夫人离开巨阙山庄算起,阳国公迟迟未曾行动,而自他举事后,又迟迟不曾攻打皇宫,原来……他都是在等,等布局落成,等最后一颗棋子到位。


    这就好比是在摇摆的天平上不断加码,直到胜利渐渐向他倾斜。


    林安很清楚,边境的消息便是一个足以牵动全局的砝码。


    因为楚皇将要面对的,不只是整装待发的敌国,还有他自己的……不愿战争的子民。


    楚皇以数年勤政赢来的民心,本已因似是而非的身世大动根基,倘若他再拒不退位,战事因他一人而起,那他又怎配称得上一个爱民如子的好皇帝?


    也许,这便是阳国公的作风,他从不急于除去对手,而是以大势相压,将对手逼到两难之境,进退不能。


    对两位皇子如此,对皇上如此,对陌以新……是否亦会如此?


    林安眼底渐生寒意,冷冷道:“你拿皇上的身世做文章,自诩楚氏血脉,可你……居然勾结外敌?”


    阳国公有漱月国血脉,而揉蓝国始终蠢蠢欲动,贼心不死。他们与阳国公合作,必定大有所图,要对楚朝不利。


    阳国公究竟答应了他们什么好处,换取他们为他摇旗呐喊?


    阳国公仿佛随口道:“本公不过是要楚承昱内外交困,又怎会糟蹋即将属于本公的江山?”


    他眼底的笑意更深,却隐隐带着几分讥讽。


    那抹古怪的深意转瞬即逝,阳国公旋即淡淡一笑:“好了,本公提起此事,可不是为了与你论辩,只是要你准备一下。”


    “准备什么?”


    “和亲。”


    “什么?”林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代表楚朝,前往漱月国和亲。”


    林安愣愣地盯着他,不知过了多久,才挤出一句:“你疯了?”


    她很清楚,阳国公一点也没有疯。


    作为一个正在篡位,并且很可能成功的人,他眼中实在太过沉静,自始至终也看不到半分对于权力的炙热或癫狂。


    然而就是这种沉静,反而更让人心底发慌。


    “我根本不是楚朝人,更不是皇室,怎么能和亲?”她说着,忽然醒悟道,“你先前说,原本要七公主去做的事……便是和亲?”


    阳国公不置可否,只道:“本公认你为义妹,你便是我大楚的公主。”


    ……


    钰王府中。


    花世坐在桌前,埋头执笔,在面前的宣纸上一笔一笔添着墨迹,神情颇为专注。


    他还记得那天半夜——他趴在国公府附近的屋顶上昏昏欲睡,却见一男子抓着个女子匆匆进府。


    夜里何夫人已经有所行动,廖乘空也跟着去了,是以花世原本并未在意。


    直到月光斜落,那女子恰好侧过脸来,露出半边面容——竟是林安。


    花世瞬间瞪圆了眼,张大了嘴,惊得差点从房檐上掉下去……


    回想这两日的事,花世叹了口气,笔下却未曾停顿。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工夫,他才终于搁笔,看着面前的宣纸,道:“差不多就是这样了。”


    纸上赫然是一名老仆的画像——


    此人肩背微微佝偻,一身破旧衣衫。凌乱的头发全白,右脸有一片严重的烧伤疤痕,从额角直至下颌,几乎覆盖了大半张脸。


    “差不多?”陌以新拿起纸来,双眼如寒潭一般深不见底,看不到丝毫涟漪,却散发着无形的压迫感。


    花世一个激灵,无奈道:“我盯了国公府这几日,每日都看到这老仆出入,今日更是亲眼见到他进了林安被关的屋子。我不敢说十成像,至少也有八成相似了。”


    陌以新点点头,目光移向屋门口。


    门边立着一个年轻男子,尚有几分面熟,文质彬彬,容貌俊雅。他抿了抿有些发干的嘴唇,神情肃然,又有几分局促,见陌以新看向他,才小心走上前来。


    陌以新将画像递向男子,道:“宇文雅山,你先看看。”


    不错,这个男人,正是关山院那位性情温和,却有些优柔寡断的少班主。


    宇文雅山双手接过画像,低头一看,稍稍松了口气,道:“此人面部有大片伤疤,原貌难辨,加之头发凌乱,露脸不多……应当能扮得八九分像。”


    他一向擅长妆容手绘,从前关山院唱戏时的戏妆都是他亲手所绘,要扮什么都惟妙惟肖。只是他没想到,那位破案如神的陌大人,会因为这等事而找上门来……


    他也不再多言,只仔细端详手中的画像,像是要连那烧伤的纹理都看得清清楚楚。


    花世活动几下手腕,又铺开一张更大的白纸,再次提起笔来。


    陌以新在旁道:“仔细些。”


    花世抬起头来,不悦地眯了眯眼:“你可别忘了我的老本行是什么!盯了国公府这么久,就算你不用,老子也早打算画上这么一张公府地图,日后若是缺钱……总用得上。”


    陌以新自然了解花世那点歪脑筋,却无闲心与他贫嘴,只点了点头。


    这一次,花世画了更久,直到额间已沁出一丝细汗,才长出一口气,道:“好了。”


    他放下笔,拿起这张墨迹未干的公府布局,小心吹了吹,却没有立即交给陌以新。


    他难得地沉默了片刻,神情也收敛几分,思忖道:“有必要如此吗?既然阳国公只是要威胁你不与他相争,而你本来也没打算争,等他称了帝,林安便会回来了。


    你现在这样,反而会增加变数。更何况,沈玉天和廖乘空都在那里盯着,你还不放心吗?”


    “我不放心。”陌以新道。


    花世又叹了口气:“我知道,你说你有不祥的预感,可……这会不会是你关心则乱了?”


    陌以新并不答话,只是从他手中取过地图,卷起来收入怀中。


    随后,他径直转向宇文雅山,道:“开始吧。”


    ……


    林安坐在廊前的台阶上,双手托着腮,神色不大好看。


    时间已经又过去一日,阳国公所说的“和亲”,即便听起来离谱至极,她却很清楚,他是认真的。


    昨日,阳国公离开后不久,房中便来了两个婢女,说是前些日子从宫里分到国公府的,如今奉国公之命,特地来教她宫廷礼仪。


    林安哪里有心情学这个,只想敷衍了事,居然还被两个婢女苦口婆心地劝解——


    “国公特意要姑娘学宫中礼仪,自是看重姑娘,待国公登基,定要封姑娘入宫做娘娘了。


    姑娘日后前程似锦,奴婢们虽然只能服侍这三两日,也盼姑娘不要忘了奴婢们呢。”


    林安:……


    她一头黑线,好不容易将两个不明就里的婢女应付走,心却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从她们的言语中,林安意识到两件事。


    第一,她们并不知道她是要去和亲。


    依林安对和亲的了解,有时若皇上或太后舍不得亲女,便另寻人选认作义女,再以“公主”名义远嫁他国,这种事也是有的。


    可不论如何,和亲毕竟是两国之间的大事,总也要礼仪隆重,声势浩大。


    而眼下,就连教她礼仪的婢女都毫不知情,这就说明,阳国公尚未将此事对外公开,或者……根本就没打算公开。


    第二,两个婢女口口声声说“只能服侍三两日”,这是否意味着……她已出发在即?


    这两点结合起来,林安不得不想到一种最坏的情况——最多不过两日,她便要在阳国公的安排下,被悄无声息送往漱月国,成为那劳什子“和亲公主”,而外界根本无人知晓。


    在陌以新眼中,她还在阳国公府做人质,可事实上,她早已离开景都,前往异国他乡……


    每每想到这一点,林安便心乱如麻。到底该如何将消息传出去,让陌以新知道她真正的处境?


    她所住的小院,院门口日夜都有人把守,连只鸟也飞不出去,能进来的人也屈指可数——除了阳国公与厉南风之外,来过的便只有那两个婢女,以及一个送饭的老仆。


    说起来,这老仆颇有几分古怪。


    他头发全白,乱蓬蓬的,胡须却剃得干干净净,右脸有大片触目惊心的烧伤疤痕,从额角蔓延至下颌,几乎吞掉了大半张脸,一眼看去便异常可怖,令人不敢细瞧。


    他身量颇高,只是肩背微微有些佝偻,仿佛已努力挺直,却还是无济于事。一身破旧衣衫早已被水洗得发白,周身散发着浓重的檀香味,像是为了遮盖其他什么味道似的。


    老仆头一回来送饭时,林安以为见了鬼,着实吓了一跳,之后便有些好奇——高门大户向来讲究威仪体面,即便是最普通的仆役,也必得面目周正,可堂堂阳国公府,为何会用一个严重毁容的下人?


    于是,在那老仆离开时,林安便多留意了几分。


    院门口的守卫看向他时,多少都露出鄙夷之色,其中一人更是嗤笑出声:“倒夜香的也能送饭?往后可千万别弄混了,将饭倒了还没什么,若是将那玩意儿吃了,可就糟了!”


    让倒夜香的人来给自己送饭……林安不明白,这是不是阳国公羞辱自己的方式。


    可她并没放在心上,她只在想,此人身形瘦削,面貌尽毁,在国公府做着最低贱的差使,还要被人随意折辱……莫非此人得罪过阳国公?


    将仇人留在身边极尽折磨,看起来的确很像阳国公的作风。


    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倘若真如自己猜测一般,那么这个老仆,或许可以成为突破口,帮自己传递消息?


    打着这个主意,林安在老仆下一次送饭时,尽量忽略过他面上那大片狰狞疤痕,看向他的眼睛,准备开口搭话。


    然而就在视线对上的一瞬间,林安只觉喉中一紧,突然便发不出声来。


    她见过许多眼睛,有沉静的,有空洞的,也有绝望的。可在此人眼中,什么都没有……


    这种极致的空白,让人产生一种本能的错觉——这个人已经死了。


    林安知道这不可能,后背却还是阵阵发寒,目光终究不敢再在他脸上多留片刻,更打消了与他交谈的念头,只僵硬地任由他来去。


    而老仆也从未开口说过一句话。


    林安轻轻叹了口气,自己身陷于此,能见到的不是危险的敌人,就是看起来更加危险的怪人。


    原本只是暂时充当人质,一觉醒来居然摊上和亲这样离谱的差事……


    林安甚至无厘头地想道,自己成了阳国公的义妹,所谓的楚朝“公主”,那和陌以新又算怎么回事?有情人终成兄妹?


    “姑娘怎么坐在地上?”


    身前忽传来一道清脆女声——


    第200章


    林安猛地回过神来, 抬头一看,正是昨日来教她礼仪的婢女,看来是到第二堂课的时间了……


    只不过, 昨天有两人, 今天却只剩眼前一人。


    当然, 林安对此毫不关心,只站起身来,淡淡道:“不必麻烦了,我学不会的。”


    婢女面上显出几分为难之色,却还是赔笑道:“姑娘天生丽质,又冰雪聪明,本也无需多学。只是今日除了礼仪,还要为姑娘量体裁衣,国公爷急等看姑娘穿上新衣, 绣娘们都在准备着了, 万万耽误不得。”


    她说着, 自袖中取出一匝布尺,看向林安的眼中流露出一抹艳羡。


    林安只得苦笑,哪里是阳国公要看什么新衣,无非是自己不幸料中了最坏的情况——和亲之事, 果然已经箭在弦上, 拖不了几日了。


    眼下与这婢女多说也是无异,林安只有沉默以待。


    婢女大约是接收到了默许的意思,稍稍松了口气, 道:“量体多有不便,请姑娘随奴婢进屋来吧。”


    林安懒得言语,与她一同进了屋子。


    婢女反身将门关好, 笑吟吟道:“姑娘的名字真好听,林安……琼林玉质,一世长安,都是很好的意头呢。”


    林安只点了下头,仍旧没有接话。


    婢女拿布尺绕过林安的肩头,接着道:“奴婢名叫绿沉,昨日同来的阿月方才突然闹了肚子,所以今日只有奴婢一人来了。”


    林安没有兴致理会,心道这婢女怎生变得如此健谈,明明昨日来时还很安静。


    绿沉在布尺上认真标记着尺寸,柔声道:“姑娘能在国公爷身边,真是好福气呢。”


    林安只觉一阵恶寒,皱了皱眉,却也未说什么。


    绿沉沉默片刻,再次重复一遍:“能在国公爷身边,真是好福气呢。”


    她低头摆弄着布尺,眉眼隐在阴影之间,辨不出神情。


    她的声音仍旧轻柔,林安的大脑却在这一刻轰然炸响。


    这耐人寻味的异样神情,莫名其妙的搭话,来回重复的语句……


    林安猝然抬起头,烟雾弥漫之间,一些久远的回忆断断续续闪现在她的眼前。


    ……


    “能在陌大人身边,真是好福气呢。”


    “嗯,是啊。”


    “……”片刻的沉默,“我是说,能在陌大人身边,真是好福气呢。”


    “茗芳姑娘在相府,也是有福之地。”


    ……


    “很久前我见过一个针线楼的女子,名叫茗芳。她曾尝试与我对暗语,我当然没对上。我一直都很好奇,那句暗语的下一句,究竟要怎么接?”


    “这个啊……上句是什么来着?”


    “大概是说,‘能跟在你家大人身边,真是好福气’这样的话。”


    “噢——”马背上的男人长长应了一声,“下句要说——‘叶大人才是天下第一的大好人’。”


    ……


    “叶大人……才是天下第一的大好人。”


    林安舔了舔微微发干的嘴唇,一字一句,与记忆中的声音重合在一起。


    离开景都那天,她曾问过叶饮辰那句暗语……只是她从未想过,当初雷得她险些吐血的台词,竟会在某一天,以这种方式,被她亲口说了出来。


    眼前的绿沉,与茗芳相似的话语,同样突兀的交谈,同样古怪的语气——微笑,审视,还带着一丝隐秘的期待。


    绿沉抬起头来,眸中已经换上了与方才截然不同的清冽:“看来,我没有找错人。”


    “你是针线楼的人?”林安紧紧盯着她的眼睛,心中惊疑万分。


    “针线楼……”绿沉轻笑一声,眼中却没有笑意,“针线楼已经不存在了。”


    林安心头一震,自己与陌以新的缘分,与叶饮辰的相识,一切一切,最初都源于针线楼。


    叶饮辰曾经许诺,只要能破解他父亲当年的真相,便将针线楼撤出楚朝,如今果然没有食言。


    “从前的姐妹们几乎都已离开,而我不过因为在宫里为婢,不能说走就走,才找机会先调到国公府来,再设法脱身,却没想到……楚朝会闹出这样的大事。”


    绿沉没有停下手中度量的动作,仿佛在诉说与她毫无关联的琐事,“给人送信这种任务,原本不会要我来做。”


    “信?”林安敏锐地捕捉到重点。


    绿沉终于停下动作,将布尺往桌上一撇,伸手入怀,取出一个巴掌大的信封,道:“给你的信。”


    林安愈发狐疑,却一眼看见信封一角那颇为醒目的金色银杏花纹,瞳孔顿时一缩:“叶饮辰送信给我?他怎会知晓我在这里?”


    “我接到指示,主人有命,要将此信亲手交到林安姑娘手中,而林姑娘不知是否身在景都,若有机会,可找萧府打听。”绿沉顿了顿,“只是,我还未及去萧府打探,便在国公府听到了你的名字。”


    原来叶饮辰并不知晓自己的处境。与针线楼的人在此碰面,竟不过只是一个意外的巧合……


    林安总算了然,却又更加疑惑——既然不是因为眼下这些事,那叶饮辰千里迢迢写信给她,难道是他那边发生了什么变故?


    这样想着,林安连忙伸手接信,迫切想知道信中的内容。


    绿沉的手却向后一缩,并未将信递出。


    林安讶然:“怎么了?”


    “主人心悦于你,是吗?”绿沉看着林安的眼睛,认真道,“都是因为你,主人才会解散针线楼,是这样吗?”


    林安一怔,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沉默片刻,她才缓缓道:“此间种种曲折,一言难尽,但我可以保证,针线楼的解散不是因为我。”


    她略一犹豫,还是继续道,“也许不该由我来告诉你,不过……针线楼已经完成了它最初的使命,真的。”


    绿沉的眸光微微一动,然而很快,便恢复了此前的沉静。她轻轻吸了口气,道:“谢谢,这对我很重要。”


    林安心中也难免唏嘘。如此精密的消息网,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散去,任谁也会惋惜,更何况那些曾将青春与心血都埋在暗处的人……


    等等,消息网……林安脑中灵光一闪,连忙道:“绿沉,有件事求你一定要帮我。”


    绿沉微微一怔,道:“林姑娘请说。”


    “烦请帮我带句消息出去。”林安迅速道,“还是去萧府,告诉陌——”


    “嘘!”绿沉忽然低喝一声,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与此同时,她已将信封塞到林安手中,又重新拿起布尺,二话不说绕到林安腰际,俯身在尺上戳戳点点地标记起来。


    林安反应也不慢,当即心领神会,心中虽有一万个不甘,却不敢再多说一个字,只匆忙将信塞进怀中,理平衣襟,换上一副漠不关心的冷淡神情。


    “吱”地一声,房门被人从外推开,阳国公撩着袍摆迈步而入。


    绿沉恰到好处地收起布尺,屈膝行礼:“奴婢参见国公。”


    阳国公目光扫过二人:“规矩教得如何了?”


    绿沉摆出一个殷勤的笑,道:“回国公,姑娘蕙质兰心,一点即通,身量也刚量好,只等着交给绣娘了。”


    “如此便好,你可以退下了。”阳国公淡淡道。


    绿沉察言观色,恭顺道:“是,国公,奴婢明日再来服侍姑娘。”


    “不必再来了。”阳国公抬了下手,虽是对绿沉吩咐,视线却落在林安身上,“林姑娘还有要事。”


    林安心中咯噔一下,大叫不妙,却不敢多看绿沉一眼。


    绿沉面上也未显露丝毫异样,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门缓缓合上,木质声格外刺耳。


    好不容易在机缘巧合之下见到针线楼的人,有了传递消息的法子,偏偏被阳国公打断,林安虽然痛惜,却还抱着一丝期许——等绿沉明日再来,自然还有机会。


    此刻,却被阳国公一句话,彻底断绝了希望。


    ……


    钰王府。


    深秋风过庭院,吹得树影摇曳。


    陌以新站在院中,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捏着一个巴掌大的信封,指尖旁,赫然是一个眼熟的金色银杏标记。


    “这是哪里来的?”他看着气喘吁吁跑来送信的风青,声音低沉而压抑。


    “一个自称是御水天居的人送来的。”风青认真道,一字不落地复述着送信人的话——


    “那人说,他们的帮主谢阳,前些日子收到一封从夜国送来的信,要想方设法交到林安姑娘手中。


    谢帮主知晓林姑娘已经前往景都,也曾帮林姑娘往景都萧府送过信,所以便按照那时的地址,将信送到了萧府。”


    风青挠了挠头,狐疑道:“我记得,这信封上的金色银杏,是夜国皇室的标记吧?”


    一旁的花世露出恍然大悟之色,道:“是夜君!谢阳与他的确有些交情,帮他给林安千里传信来了。”


    陌以新指尖愈发紧绷,眸光冷冽,沉默不语。


    花世看着眼前之人,后背竟有些发寒,嘴角抽了抽,连忙拿起一旁的斗笠塞过去:“你现在扮成这个样子,就不要再做出这种表情了吧,看得人浑身发毛……快,快把这玩意带上!”


    陌以新却没有接,视线仍落在信封之上,眼底沉沉翻着暗潮。


    花世眼珠转了转,思忖道:“你不会是想……将信扣下吧?”


    陌以新别过头,淡淡道:“我不会做这种事。”


    “给自己的未婚妻转送别人的情书——嗯,我敬你是个君子。”花世不怕死地数落。


    陌以新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去。


    “既然林安不在,倒不如你先替她看看。”花世仍旧嘴欠,“深情款款的一国之君,千里迢迢寄来情书——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情书。


    简单两个字,有如针扎,陌以新心头一刺,冷冷扫了花世一眼。


    “啊,你们是说那个叶饮辰?”风青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紧张道,“难不成是要叫小安去他的夜国?”


    “或者,是听说了楚朝这边的变故,怕林安因你而卷入争端,想要提供庇护?”花世猜测着。


    陌以新呼吸一滞,敛眸不语。


    花世的话一针见血,再次刺中了他心底的痛处。他本应因叶饮辰的多管闲事而不悦,可他却没有这个资格,因为安儿的确已经被他牵连,而他,也的确没能保护好她。


    陌以新的指尖在不知不觉间收得更紧,直到微微发白,连带着信封也被攥得皱了几分。


    良久,他将信收入袖中,只道:“那边都准备好了?”


    “好了。”花世点点头,又对着陌以新努了努嘴,“真的不看?”


    陌以新从他手中拿过斗笠,按在头上,向下压低,转身道:“不必。”


    ……


    日暮,天色渐渐昏沉。


    林安坐在床边,膝头摊开着一张信纸,信封悄无声息滑落在脚边,林安却顾不上去捡。


    阳国公离开后不久,她便迫不及待地拆开了叶饮辰的信,可直到此时,她仍旧垂眸盯着早已逐句读过几遍的内容,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最初看到第一句时,她便开始讶异——


    纸上分明是叶饮辰的字迹,开头的称呼却清清楚楚写着“夜君亲鉴”。


    直到她满腹疑惑地读下去,才终于惊愕地发现,这不是叶饮辰写给自己的信,而是阳国公写给叶饮辰的信。


    只不过,叶饮辰将内容誊抄下来,派人送给了自己。


    在信中,阳国公将楚皇的身世和盘托出,并请求夜国屯兵压境,在他正式举事后配合施压,逼迫楚皇退位。


    信的最后,阳国公如是写道——


    “若得夜君相助,大事可成。楚承昀愿以边境十城相赠,彼时夜君不费一兵一卒,可得楚地东南良田千顷。言出必践,此信为证。”


    “倘若夜君无意于区区城池,要人亦可。”


    林安的目光仍旧落在这里,所谓的“要人”是指谁,她很清楚,是她自己……


    林安再次惊异地发现,阳国公对他们之间的纠葛,竟然如此清楚……可此时此刻,最让她心底发寒的,已经不只是这一点。


    边境十城,良田千顷……


    为了换得夜国的支持,阳国公竟大大方方将楚朝疆土割去,当做谢礼。


    那日听闻漱月国与揉蓝国的举动时,她便怀疑过,阳国公究竟答应了他们什么好处……


    如今答案昭然若揭。


    漱月国与揉蓝国毫不迟疑的响应,果然只有一个原因——利益,就如同阳国公对夜国许诺的一样。


    可是,既然阳国公与漱月国早就有了牢固的利益交换,又为何非要将她弄成假公主,送去和亲呢?


    更让林安想不通的是——


    诚然,有多国同时施压,楚皇必然内外交困。可说到底,阳国公的最终目的毕竟还是那个皇位。


    以他深不可测的城府,能在楚皇眼皮底下伪装这么多年,将两位皇子玩弄于鼓掌之中,距离篡位只有一步之遥……


    可他却在成事之前,将数十城池许以他国,这岂不是割他自己的肉?


    林安揉了揉隐隐发痛的太阳穴,将这几日与阳国公的两次见面,仔仔细细回想了一遍,却理不出一点头绪。


    她只能想到一种解释——阳国公为了争夺皇位,已经不择手段,利令智昏。可这个理由,林安根本无法说服自己。


    她所见到的阳国公,从头到尾都清醒而从容,眼中不曾流露一丝狂热,也没有权欲者眼中该有的野心与贪婪。


    在那双与陌以新颇为肖似的眼眸中,充满了冷清与平静,甚至还有一种……孤绝尘世的寂寥。


    他所做的一切,分明是步步为营滴水不漏,却又处处透着矛盾。


    究竟是什么,让这样一个深谋远虑的棋手,做出那等不明智的赔本买卖?


    林安心中再次涌起一种隐隐的不祥,可更多的,却是愤怒。


    不论阳国公心底藏着什么理由,他的所作所为,无疑已是卖国之举。对于这种事,林安向来深恶痛绝。


    更何况,楚朝是她现在的家,也是陌以新深爱的土地。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阳国公得逞。


    叶饮辰显然也清楚这一点,所以才会将如此机密的信件千里迢迢送来,给她提这个醒。


    林安的视线微微向下。阳国公的书信至此便已停笔,可在所有内容之后,叶饮辰还写了一行小字——


    “我没答应。”


    林安不必看也已知晓,他的确没有答应。倘若答应了,前日传来大军压境的消息,便会多出一个夜国……


    对于楚朝而言,这封信的分量重达千钧。可是,距离和亲不知还有几日,她自己已经前途未卜,又该如何将阳国公的阴谋捅出去,让世人知晓他的真面目?


    林安心事重重,想将信收起,然而随手一折,竟发现信纸背面的最下方,还有一行小字。方才拆信时急着看内容,竟未留意到这里。


    林安连忙将信翻到背面,一笔笔同样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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