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终于等到银杏变黄的时节。
楚承昀的最后一句, 我其实很心动。”
林安怔住,指尖微微一颤。她已将信读过许多遍,不必再倒回去看, 便知道最后一句是哪一句——
“倘若夜君无意于区区城池, 要人亦可。”
他还是……
林安深深叹了口气, 自己本已欠他良多,这次,又承了一份沉甸甸的义气。
就在此时,房门忽地被人推开,一道男声随之响起:“林姑娘在想心事?”
林安浑身一个激灵,本能般地将信捏成一团,用拇指不着痕迹地压紧,藏在了掌心之下。
来人是厉南风,林安很清楚, 自己从信中得知的事, 绝不能被他发现。
林安毫不掩饰自己眼底的厌恶与敌意, 冷声开口:“今日是怎么了,你和阳国公怎么都有工夫往我这跑,造反应该还挺忙的吧?”
厉南风阴郁的面上挤出一个微笑,却愈发令人生寒:“在绝境中还有兴致说风凉话, 我很欣赏。”
“有事说事。”林安懒得同他废话, 更重要的是想尽快将他打发走。倘若时间长了,自己的手撑在床边一动不动,难保不被他觉出异样。
厉南风也不绕弯, 直截了当:“我需要你身上一样东西,能让陌以新确信你还在这里。”
“你们要做什么?”林安警惕道。
“放心,不需要胳膊或腿, 随身信物即可。”厉南风说着一点也不好笑的玩笑,视线在林安身上逡巡。
林安心思电转,瞬间明白他们的意图。
自己即将被秘密送往漱月国,可陌以新那边还以为自己在阳国公府。三五日倒还好,时间一久,陌以新必定会起疑。
若能握有她的随身之物,他们便能以此为凭,让陌以新误以为她还好端端待在国公府。
林安正想着,却觉察到厉南风的目光在她左手上停了下来。
信正在手下藏着,林安心中大惊,如芒在背,手心几乎已经沁出冷汗,也下意识看向自己的手,心里却随之一动——厉南风看的不是手,更不是手中的信,而是她手上戴着的指环。
林安忽然灵光一闪,做出十分紧张的模样,迅速将手背到身后,借着身体的遮挡,将按在掌心的信顺势塞到了床褥之下,同时面容一肃,坚决道:“这个指环不可以,这是我与陌以新的订亲之物,片刻不能离身,否则他才会真的怀疑。”
厉南风果然转开视线,无所谓道:“随便你给我什么。”
林安稍稍松了口气,将手从背后拿出来,伸入怀中,取出自己揣了许久的,陌以新上元相约的亲笔纸笺,抛向厉南风。
厉南风随手接住,只扫了一眼,便塞入自己怀中。
林安冷冷道:“满意了?没事的话,不要再来碍我的眼。”
厉南风对她的态度毫不在意,也无意多留。恰在此时,门外有脚步声传来,随即,门口探入半个身形,正是来送晚饭的老仆。
他见厉南风在,似乎不敢再进来,默默退到了门边等候。
厉南风道:“林姑娘可以享用晚饭了。”言罢,便抬步转身。
林安才刚松一口气,厉南风的脚步却忽然一顿,好似被什么吸引住一般,再次转回头来,视线微微一低,停在了林安脚边。
林安下意识低头一看,心口骤然一紧。
信封……
信纸虽已藏好,可最初拆开的信封,不知何时滑落在地,自己竟全未觉察。此时,信封被她的裙角遮住大半,依稀露出半个金色银杏叶的轮廓。
厉南风掉转了本已离开的方向,一步一步走近林安,弯腰将那东西拾了起来。
“这是何物?”他捏着信封,语气缓慢,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审视。
林安镇定心神,面上是发自内心的厌烦与不耐:“你连信封都不认识?”
“在下只是好奇,这里为何会有信封?”厉南风眼神微眯,愈发显得阴沉。
林安像是在无奈解释:“这是一位故友从前写给我的信,后来我与他分别,再见无期,便一直将他的信收在身上。”
厉南风手指摩挲着信封上的金色银杏,仿佛饶有兴致:“这是……夜国皇室印记。”
“我这位故友,正是夜国国君。”林安直直迎上他的视线,不躲不闪,面无表情,“怎么,以阳国公的神通广大,竟不知我与夜君的交情?”
厉南风神色一顿,似笑非笑:“你与夜君那点关系,你倒承认得爽快。”
林安眼睫微垂,好似心事被戳破的羞恼,又带点难以启齿的尴尬。
厉南风视线一偏,落在她左手那枚指环上,嘴角牵起一抹若有若无的讥意:“可如今,你已与陌以新订亲,却还贴身藏着其他男人的信?”
“你连这也要管?”林安深吸口气,露出几分不耐烦。
厉南风沉默,眼中是更深的审视。
林安与他对视片刻,轻轻别开视线,做出两分问心有愧的模样,怅然道:“不管怎么说,我与夜君曾有一段情缘,虽然有缘无分,却也难免睹物思人,偶尔伤怀。
这种女儿家心思,你又怎么会懂?”
心中默道:对不起了叶饮辰,这种时候还要污你清誉……
厉南风仍旧沉默盯着她,过了半晌,忽然破天荒地仰头大笑起来,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许久,他才压着笑意道:“若有机会,我倒真想让陌以新亲耳听到这番话,他的神情,一定十分令人愉悦。”
林安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这就不劳你多事了。”
厉南风轻笑一声,将信封随手抛回她怀中,转身走了。
走到门口,他连瞥都未瞥旁边的老仆一眼,脚步也未停,只悠悠丢下一句:“手脚麻利些,莫要打扰林姑娘睹物思人。”
语气里犹带着似笑非笑的揶揄。
林安听着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
她起身跟到门边,见他果然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身影一路消失在院门外,才卸下全身的紧绷,靠在门边稍稍放松片刻,手里还捏着厉南风方才丢回来的信封。
屋中,老仆已将食盒放在桌上,却不同于往常,并未替她将饭菜打开布好,便又安静地走回了门边。
林安并未在意,这老仆每每都会在门口等她用饭,之后再将残羹剩饭收拾妥当,放回食盒带走。
林安见他过来,便转身向桌旁而去,然而就在这一瞬间,手腕却蓦地被人攥住。
林安浑身一个激灵——自打前日与此人有过一次对视,她便一直心有余悸。
此人眼底的虚无诡异得不似真人,又不知是什么来头,故而她抱着井水不犯河水的态度,任由他来来去去,也从不多看一眼。
却万万没想到,对方竟会无缘无故,猝然对自己发难。
手腕上的力道没有丝毫松弛,林安被这像鬼一般的怪人抓住,脊背一阵发寒,却依旧不敢直视他的双眼,只强忍着那股本能的恶感,琢磨着措辞,准备开口——
下一瞬,老仆已抬起另一只手。
“咔——”
指尖轻轻一推,房门被缓缓关上。
“你想做什么?”林安的声音不由自主绷紧。
“安儿。”
面前的老仆,第一次开口出声。
那一声低唤,好似穿透了重重迷雾,直落在她心底最柔软的一处。
林安全身像被雷劈中一般僵住,猛然抬起头来。
“老仆”面上狰狞的烧伤疤痕丝毫未变,那双眼却与先前全然不同。
不再是虚无的死寂,是她熟悉的光,是那只属于她的温度。
林安怔怔看了好一会,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日夜思念的一双眼眸,竟出现在了这张陌生又骇人的面孔之上。
“是我。”眼前的“老仆”再次开口,声音亦是再熟悉不过。
林安喉头发紧,终于不可置信地叫出声来:“以……以新?”
手腕被轻轻一拉,林安跌入一个久违的怀抱。
浓郁的檀香气味扑面而来,林安却丝毫不觉刺鼻,只紧紧靠在结实的胸膛上,贪恋着熟悉的温度。
“怎、怎么会是你?”林安的声音带着震惊后的轻颤。
陌以新的双臂迫不及待地收紧,将她牢牢拥住,下颌抵在她发顶,声音压得极低,微微沙哑:“对不起,我很想你。”
他没有回答林安的问题,林安的鼻尖却顿时一酸。
这几日来,对敌人环伺的提防,对和亲的不安,对局势的忧虑,还有对陌以新的思念……就在这一刻,全都毫无防备地倾泻而出。
就在他出现之前,她还在条分缕析地思考对策,可当他的声音真真切切落在耳畔,她的思绪瞬间一片空白,仿佛放纵了所有的情绪,眼眶竟泛起湿意。
陌以新抱得更紧了些,又道:“对不起。”
他本有千言万语的惦念,到此时,也只化为一个用尽全力的拥抱。
林安闷头抱着他,却忽然意识到什么,如梦初醒。
先前为了减少与那老仆独处,她每次吃饭都吃得很快,老仆在这里从不会过多停留,倘若这次耽搁太久,外面的守卫说不准会心生疑虑,那可就麻烦了。
两人好不容易见这一面,还有太多要紧事,哪有时间给自己多愁善感?
念及此,林安猛地抬起头来,道:“以新,你这样过来……可有危险?”
陌以新心口一涩。怀中的女子双眼泛红,可最先想到的,却不是自己的处境,而是他的安危。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似笑似叹,抬手捧住她的脸,柔声道:“别担心,我都已安排妥当。”
林安仍不放心:“怎么安排的?那活生生一个大活人,不会被发现吗?”
陌以新耐心解释道:“你被抓来后,我们一直盯着这里,想要寻机救你。苏锦阳十分自责,沐晖也提议带兵前来营救。可是,阳国公既有把握在景都举事,这国公府自然早已是铜墙铁壁,重兵把守。”
林安点头,这些道理她自然也明白,所以她从未想过陌以新会采取什么行动。毕竟在所有人眼中,阳国公抓她只是为了增加筹码,只要按兵不动,等着便是。
“既然没有把握接你出去,自然便是让我进来。”陌以新接着道。
仿佛对他而言,从来就没有“按兵不动”这个选项。
他语气平静,说得理所应当,林安心头却是一暖。
“观察几日后,我们逐一分析了能接触到你的人,便注意到这个老仆。”陌以新道,“他面上大半都是疤痕,便于易容,又沉默寡言,从不与人交往,自是最佳人选。”
“易容?”林安吃惊,这才想起问道,“对啊,你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陌以新抬手摸向自己的额角,将那狰狞疤痕微微掀起一角,道:“我找人帮忙,照着花世画出的画像,化成了这副模样。”
“找人帮忙?”林安眉头一跳,“可靠吗?”
“还记得宇文雅山吗?”陌以新道,“虽然只是在关山院那案中打过交道,但得益于当时的调查,对他们的背景也算知根知底,至少可以确定,他不会是阳国公的人。”
“宇文雅山……”林安低声念着这个久违的名字,记忆中浮现出一个斯文有礼的年轻人——虽然对感情优柔寡断,却的确是一副柔软心肠。
“那原来那个老仆呢?”林安又问。
“趁他外出时,沈玉天将他制住,由我接替。”陌以新微微一笑,将额角的疤痕重新压得服帖,“放心,他在我们的掌控之中,不会出岔子。”
林安终于稍稍松了口气,目光却止不住落在陌以新这张陌生的面容上。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模样。
他向来朗如日月,俊逸出尘,如今却穿着破旧衣衫,扮成最可怖的模样。所谓仙人堕凡尘,也不过如此了。
林安抓住他的手,道:“你已经见到了我,今夜便与他换回来吧。”
陌以新一愣,反而笑了:“那老仆已被我们抓住,还能放他回来?”
林安一拍脑门,惊觉自己一时忙中出错,忙问道:“那怎么办?”
“我既然混进来,原也没打算急着离开,此后日日都能来陪你,不好么?”
林安瞪大眼睛:“难不成你还真要去倒夜香?”
陌以新轻笑,指尖轻抚她侧脸,低声道:“安儿,只要能见到你,什么我都不介意。”
他顿了顿,又认真补上一句,“来见你之前,我会打理得干干净净。”
林安鼻尖又是一酸,却忽地想起一事,脸色一变:“差点忘记正事!过不了两日,我就不在这里了。”
陌以新微微蹙眉:“为何?”
“和亲……”林安一字一句道,“以新,阳国公要将我送到漱月国,去和亲。”
“什么?”陌以新神色一变。
“我也想不通他为何要这样做,可他似乎很坚决。”林安道。
她心头不由涌起一阵庆幸——偏偏是在今日,陌以新来到了她身边,倘若再晚几日,真不知如何才能再相见了。
陌以新脸色一沉,眼底闪过一抹罕有的戾气,却在瞬息间被他压得干净。
他双手握住她的肩,将那份危险尽数藏回心底,沉声道:“别怕,有我在,我会想办法。”
林安点头,心中总算放下了一块大石。
陌以新轻轻按下她的肩膀,让她在桌旁坐下,又打开食盒,将饭菜一一摆好,道:“先吃些东西,夜里别饿着。”
林安腹中恰好叫了两声,这几日面对种种变故,多少有些食不知味,此时竟真饿了,便拉起陌以新的手,道:“我们一起吃。”
陌以新却没有坐下,而是俯身从地上拾起一物,轻轻放在了桌上。
林安已经操起筷子大快朵颐起来,随意瞥了一眼,才发现是那个信封。
先前在她手中捏着,后来抱住陌以新时,不知何时掉在了地上,她也未曾觉察。
林安的筷子忽然一顿,脑中忽又跳出另一桩大事。方才大惊大喜之下,思绪纷乱,竟然还未说阳国公割地卖国之事!连忙放下筷子,急欲开口。
却见陌以新又自袖中取出一样东西,放在了旁边——竟是另一个信封。
林安讶异道:“这是什么?”
陌以新将信封翻了个面,露出那鲜明的金色银杏,淡淡道:“我此来,还有另一件要紧事。”
林安更加惊奇:“什么事?”
陌以新微微别过头,道:“替人给你送信。”
“什么?”
“御水天居辗转送来的。”他顿了顿,“你应当知晓是谁吧。”
林安正讶异于陌以新手中怎会也有同样一封信,听他一说御水天居,才恍然明白过来——
先前与叶饮辰分别时,他并不知她此后的去向,然而此信实在事关重大,叶饮辰大概是为保万无一失,于是一面命针线楼的残余势力在景都寻她,一面也托谢阳在江湖中寻找。
如此一来,不论她后来是回了景都,还是继续闯荡江湖,都能收到这封信。只是没想到,两封信最终都顺利送到了她的手里。
见林安豁然开朗的模样,陌以新轻咳一声,道:“信送到了,你若要睹物思人,也好有得参详。”
“啊?”林安一怔,“什么睹物——”——
第202章
“啊?什么睹物——”
话只说了一半, 便生生僵住。
等等……
脑海中电光石火一般,闪过一个被她忽略的细节——方才被厉南风发现地上的信封,她为了糊弄他, 说了那么一大堆鬼话。
而那时, 陌以新假扮的老仆已经等在门边, 也就是说,他……全都听见了?
“这是一位故友从前写给我的信,后来我与他分别,再见无期,便一直将他的信收在身上。”
“你已与陌以新订亲,却还贴身藏着其他男人的信?”
“我与夜君曾有一段情缘,虽然有缘无分,却也难免睹物思人,偶尔伤怀。这种女儿家心思, 你又怎么会懂?”
“若有机会, 我倒真想让陌以新亲耳听到这番话, 他的神情,一定十分令人愉悦。”
所以,他……真的听到了?
林安嘴里还含着半口饭,保持着一个尴尬至极的弧度, 迟迟没有合拢。
她亲口说出的话, 她很清楚有多么大的杀伤力。更要命的是,那是她背着陌以新讲的,偏偏又被他撞了个正着……
此时此刻, 她只想将厉南风揪到面前,一巴掌打烂他那张人间极致乌鸦嘴。
然而,厉南风的话只说对了一半, 陌以新此时的神情,显然一点也不令人愉悦!
林安将口中的饭囫囵吞下,迅速解释道:“那信并非我一直贴身藏着的,是今天才刚刚收到,阳国公府有针线楼的人。”
陌以新神色黯了黯:“所以,是他先找到你的。”
“不是……”林安没想到他所关注的重点会跑偏到这里,连忙又换了个角度,道,“当时我说的那些话,全都是骗厉南风的。”
陌以新敛眸不语,片刻后,只夹起一筷子菜到她碗里,淡淡道:“我明白,谎话中总得掺上三分真意,才能滴水不漏。为了应付厉南风,难为你重提旧情,睹物伤怀……委屈你了。”
林安:……
她再了解不过,陌以新每每吃醋都是如此。面上越是淡定,心里越是别扭,严重时便会出现这种阴阳怪气的症状。
林安抓住他的手,原原本本解释道:“这封信乃是绝密,万万不能被人发现,方才厉南风已经认出夜国标记,我生怕他起疑,才编出那些话来。”
陌以新手指一顿,神色有些复杂:“绝密……”
林安一噎,心知他又想歪了,当即便要拆信给他看。
便在此时,门外远远传来喊声:“倒夜香的,怎么还不出来?院门要落锁了!”
这道声音显然在渐渐走近,林安登时戒备起来,将陌以新带给她的信塞回他怀里,压低声道:“眼下来不及细说,你回去看过信后便都会知晓。”
“我,看信?”陌以新站起身来,开始像模像样地收拾碗筷,神色却不自在。
“对,一定要看!”林安认真道。
陌以新沉默一瞬,破天荒地拒绝她:“我……并没有很想看。”
林安哭笑不得,忍不住轻捶他一拳,嗔道:“你以为信里会写什么啊?”
陌以新别过头去。情敌写给未婚妻的绝密书信……嗯,不愿想象。
脚步声愈发逼近,林安知道没有时间再说什么,只匆忙又嘱咐一遍:“一定要看!”
……
深夜,林安躺在床上,心中五味杂陈。
与他分别数日,原本尚未觉出什么,可今日见了这一面,却开始难以自控地想他。
他想尽千方百计,宁肯屈身扮成最卑微的杂役,只为亲眼见她一面,结果好不容易见到她时,却听她亲口诉说着“旧情难忘”,“睹物思人”……
林安很明白,背地里听到的话,杀伤力会有多强,更何况,他原本就在意的要死……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憋了那么久,直到把正事说完,才终于忍不住提起。
想起他黯然又别扭的模样,林安心里又好气又好笑。
好在这一面虽然仓促,还是了结了她两桩心事。其一,和亲之事陌以新已经知晓,自然会想办法;其二,阳国公与别国的交易,陌以新看过信后也都会明白——自己做人质这一趟,终于算是有所收获了。
念及此,林安忽然翻身坐起,将床边的褥子掀开,从里面摸出那张被揉成一团的信笺。先前当着厉南风的面,她情急之中将信塞进了被褥之下,差点忘记拿出来。
林安将皱巴巴的信纸小心铺平,视线忽然一僵,才又后知后觉地想起一事——
叶饮辰既然送出两封一模一样的信,自然也在两封信上都留下了同样的结语——
“楚承昀的最后一句,我其实很心动。”
林安:……
倘若陌以新看到这里……林安一头栽进被子里,无语凝噎。
……
三更时分,国公府偏院,下人房中最角落里的一间,忽有一缕寒光自窗口疾射而出。
一枚极细的袖箭,好似银针一般掠过夜色,连月光都只映出一抹模糊的白影,眨眼便隐没在黑暗之中。
半个时辰后,国公府偏门外,一个身着粗布短衫、口鼻上蒙着布巾的男子,拖着步子走到近前,疲惫中带着一丝讨好,对门口的两个守卫道:“大人,收夜香了。”
两个守卫向他走来的方向望了一眼,不远处的巷口转角,果然停着素日那辆人见人嫌的大推车。
其中一人皱眉自语:“昨夜不是刚来收过?通常隔日才来一次吧……”
他只说了这一句,却也并未将这等污秽琐事放在心上,便转身冲着下人房的方向,扯着嗓子遥遥喊了一声:“倒夜香的,起来干活了!”
不多时,角落里便走出一个满头白发,微微佝偻的老仆,他肩上挑着一个扁担,两只木桶沉得连扁担都弯成了弧形,一步一晃,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臭气。
两个守卫连忙捂住口鼻,满脸晦气地挥手:“走快点,走快点!”
老仆没说什么,跟在收夜香的男子身后,朝着巷口转角处走去。
刚过转角,前面的男子便将口鼻上的布巾一扯,露出一张洁如冠玉的脸——不是花世又是谁?
他立刻脸色一变,又手忙脚乱地重新将布系上,抱怨道:“难怪他们收夜香的平日都要蒙脸,这味道……真是要人命!”
言罢,他将“老仆”远远拉到一边,压低声道:“怎么回事?这才半日,你就发了联络信号?”
“情况有变。”老仆沉声道,“叫上沈玉天和廖乘空,回钰王府细说。”
……
钰王府。
花世手脚麻利地脱下了一身粗布短衫,嫌弃地扔到一旁,口中嘟嘟囔囔:“好不容易混进去,才半日就不装了?还把他们俩都叫回来?”
风青自打前来送信后,便没再离开,此时也担忧道:“大人见到小安了?她还好吗?”
陌以新已摘去面上那层疤痕,却还带着一头白发,清隽的眉眼被白发衬得愈发冷锐,更显得一身肃杀。
他沉着脸,将和亲之事简单说了一遍。
花世摸着下巴,一头雾水:“和亲?他这么做,等于与你彻底翻脸,他的对手是皇上,为何非要树你这个敌?”
“因为他根本从未想过,能与我相安无事。”
“什么?”
陌以新拿出了那个信封。
从林安那里离开后,他犹豫许久,终究还是怀着复杂的心情,拆开了叶饮辰写给林安的信。
一目十行扫过,既惊异,又释然。
从一开始,阳国公便将他视作阻碍,虽然他无意争夺,对方却似乎从未相信。
此时他才明白,信或不信根本不重要,因为阳国公比谁都清楚,这些割地卖国之举,迟早会使两人注定为敌。
花世见陌以新拿出此信,原本还在困惑的眼神中顿时亮起了八卦之光:“哎呦!你还是拆开看了?”
“信中是一个情报。”陌以新瞥他一眼,淡淡道,“阳国公以割地为条件,换取其他国家的支持。”
几人面面相觑,俱是震惊。
风青怔怔道:“难怪揉蓝漱月都突然发难,我还纳闷,他们怎么突然在意起楚朝皇室的血统了……”
花世仍旧盯着陌以新手中的信,若有所思:“既然你已看过,不如给我们也看看。”
说着,便伸手去抢。
“没有这个必要。”陌以新将手向后一收,眼皮一跳,不得不想起信纸背面那行多余的小字。
与正文相比分明微不足道,却格外刺眼,不偏不倚扎在他心尖,让他那股本已压下的不悦,又冒出一个头来。
花世还要再说,陌以新已将信封重新收回袖中,冷声道:“说正事。”
阳国公的作为,始终令人云里雾里。
可当看完那封信时,他脑海中仿佛出现一条极轻极浅的细线,将许多毫不相干的片段串联起来,形成一个可疑的轮廓。
他沉吟片刻,问花世:“前些日子,你盯着国公府时,曾见到一个绝色女子?”
花世一怔,却也还记得自己对陌以新提过此事,下意识点了点头,而后才纳闷道:“怎么想起问这个?”
陌以新道:“你当时说,那女子头戴一顶白色斗笠,与何夫人一同进了阳国公府。”
“不错。”花世继续点头,“此女只看身段便是极美,又恰有一阵风吹起她斗笠下的轻纱,我看得真真切切,足可谓国色天姿,楚楚动人。”
陌以新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走到桌边,提笔写下几个字。
墨迹未干,他便将纸条交到花世手中,又看向沈玉天道:“你们二人去一趟城西,按照我写的方位,找到一处别有洞天的清幽雅舍,暗中查探里面是否有人——倘若真有,是不是花世在阳国公府见到的那个女子。”
沈玉天虽不明所以,却不多言,只点了下头。
花世却盯着手中的纸条,狐疑道:“你知道那女子是谁?还知道她的住址?”
陌以新道:“只是推测。”
花世眯起眼,将纸条抖了抖,连连摇头:“总不会全天下的绝色女子都是你的红颜知己吧?”
陌以新无心与他玩笑,又转向廖乘空:“大哥,你随我去查另一件事。”
廖乘空当即应下。
风青跟着道:“大人放心,我留下看家。”
陌以新叮嘱:“多留意那个老仆。”
为了混入阳国公府,他们趁老仆外出时将他抓来,顶替了身份。如今,那老仆自然还关在钰王府。
风青点头称是,他虽不会武功,可看守一个年老体弱还被锁在屋里的老仆,他还是不在话下。
钰王府众人在夜色下分头行动。可谁却不曾料到,此时的阳国公府,也正发生着预料之外的变故。
……
林安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觉脑中昏昏沉沉。
半梦半醒间,好不容易有了一丝意识,眼皮却沉得睁不开来,浑身到处酸痛,连翻身也变得困难。
林安调整呼吸,勉力睁开眼,登时便是一惊——
自己身下,本应是那张在阳国公府睡了几日的小床,何时竟变成了光秃秃的硬石地?
更令林安骇然的是,自己此时并非躺在地上,而是被绳索吊着。
背后抵着冷冰的墙,双手高高吊起,绳索将两只手腕勒得生疼。
林安连忙以脚尖撑地,勉强分担一部分重量,让手腕的压力稍稍缓解。
这一切只在短短瞬息之间,林安还未来得及分析究竟发生了什么,只下意识地抬起头来,身形便是一僵。
不远处的圈椅上,阳国公正优雅坐着,神态悠然,仿佛正是在等她醒来。
林安很快反应过来,自己就算睡得再沉,也不可能连被搬动、被吊起也不曾醒转,不用想也知道,阳国公一定用了迷药。
林安气不打一处来,扯了扯自己被吊起的双手,叫道:“你又在搞什么鬼?就算要将我送走,也不用这样吧!”
她到此时也已发现,眼下所处的屋子,已不再是先前那间客房。这里没有雅致的布置,只有四面光秃秃的暗色墙壁,逼仄而压抑,吞噬了多余的光线。
给人的感觉,倒像是一间……刑房?
阳国公微微侧身,一肘撑在圈椅扶手上,雍容地拖起下颌,另一只手从身侧抬了起来,在半空轻轻一扬。
林安下意识看向他抬起的手,视线便是一僵。
在他修长的指间,正拈着一页纸,纸面折痕犹在,看上去有几份眼熟。
林安猝然一惊,本能地想伸手入衣襟查看,双手却被绳索死死限住,动弹不得。
阳国公淡淡看着她,眼神深不见底。
林安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因为她知道,没有查看的必要了。那封信,显然已经不在她身上。
阳国公抖了抖手中信纸,语气带着几分戏谑的优雅:“放心,本公只是取来感兴趣的东西,并未碰你身子分毫。”
林安关心的哪里是这个问题,此时,她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她的信……叶饮辰送来的信。
落在了阳国公手里。
“看来,本公还是小看了你。”阳国公接着道,“你很会骗人,糊弄南风的那些说辞,险些真将他蒙混过去。
若非南风将此事当做陌以新的笑话讲给本公,你已经成功了。”
阳国公看着林安的眼睛,“你我都清楚这封信的分量,告诉本公,你都做了什么?”
林安脑中迅速转动,面上却不动声色:“我是你的阶下囚,我能做什么,你难道不清楚?”
她的信虽已不幸被阳国公搜去,可好在陌以新那里还有一份,他们并没有失去最后的证据。所以,一定不能让阳国公知道另一封信的存在。
阳国公没有再问,手指一松,指间的信纸缓缓飘落在地,仿佛已是毫无价值的废纸。
林安正不明所以,他目光一偏,看向紧闭的屋门,道:“进来吧。”
话音刚落,门“吱呀”一声打开,来人是厉南风。
他穿着一席束身紫袍,鬓边的发丝稍有凌乱。不知是不是知晓自己被林安愚弄的缘故,周身散发着更甚于平日的阴郁之气,令人不由忌惮。
林安却无暇顾及他的神情,因为他手中正提着一个人。
此人无力地低垂着头,长长的发丝散乱垂下,遮住了整个面孔,只能从衣着看出是个女子。
她周身仿佛都已瘫软,毫无生机被拖在地上,像个破旧的稻草人。
厉南风单手拎着此人的后领,就这样走到阳国公身旁站定。
然后,他伸出另一只手,抓起女子面前垂下的长发,将她的头揪起,露出了她的面容。
——绿沉!——
第203章
林安的一声尖叫被自己强行堵在喉中, 硬生生咽了下去。饶是如五雷轰顶般惊骇,可这一瞬间的理智告诉她,不能表现出认识此人的模样。
而被强行提起头颅的绿沉, 双眼阖着, 整张脸毫无血色, 没有丝毫反应。
林安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勉强抑制住手指的颤抖。她很清楚,绿沉根本与自己毫无瓜葛,只是为了完成传信的任务,才有了那匆匆一面之缘。
那个年轻的姑娘,正要结束暗影生活,从此不必再隐藏,不必再扮演任何角色,做自己, 回家乡……
如今却因为她, 遭遇如此灾祸。
林安紧紧咬着牙, 强压住眼中几欲喷薄而出的怒火和泪意,只是微微皱了皱眉,显出一丝疑惑。
阳国公面上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再次开口:“现在, 告诉本公, 你都做了什么?”
林安锁着眉头,沉声反问:“这是什么意思?你自己的婢女,有哪里得罪了你, 与我何干?”
“在本公面前,收起这些无谓的敷衍。”阳国公淡淡瞥了绿沉一眼,“派到你身边的两个婢女, 其中一个突然就腹痛不支。此人做了手脚支开同伴,自然是为了与你独处。
她在南风手下吃遍苦头,却毫不松口。可越是如此,反而越证明,她正是送信之人。”
林安心口狠狠一抽,话堵在胸口,发不出声。
“本公的确不曾想到,夜君的手竟能伸到这国公府来。”阳国公顿了顿,嘴角带了一丝玩味的笑,“本公更没料到,夜君对你用情之深,竟能做到这种地步。”
林安仍旧沉默。
“看来,你还是不打算好好说话。”阳国公的耐心似乎消磨殆尽,他微微抬起手,像是随时准备发号施令,“你应该明白,本公不介意解决一个无用之人。”
他的指尖轻轻向下一划,下一刻,厉南风的右手掐上了绿沉的脖颈。很显然,只要他稍一运力,便足以令毫无反抗的绿沉一瞬毙命。
“不要!”林安再也无法装作无动于衷,几乎吼出来,“不要杀她!我说!”
阳国公没有开口,似是在等她说下去。
“的确是她给我传信,可她只是跑腿而已,并不知晓信中内容。”林安语速很快,尽可能将绿沉撇清,“你也应当知道,她不可能私拆夜君信件。”
阳国公向后靠上椅背。房中光线不足,他的神情隐入阴影中晦暗不明,虽然就这样未发一言,却带着胜过千言万语的压迫感。
林安接着道:“我看过信后,的确想将你的真面目揭穿于世,可我被困牢笼,根本无计可施。”
阳国公又等了片刻,才终于开口:“说完了?”
林安点头。
阳国公也点了点头,道:“你还在撒谎。”
“什么?”林安愣住。
阳国公缓缓起身,一步步走近,颀长的身形将林安笼罩在阴影之中,声音也随之沉下来,一字一句道:“裴肃昨夜失踪了。”
裴肃?
林安皱了皱眉,这个名字似乎很陌生,却又仿佛在哪里听到过。她没有急着表露疑惑,只不动声色地听他讲下去。
“看管你的守卫说,昨夜晚饭时,他在你屋中待得比往日要久,直到守卫催促,他才收拾离开。几个时辰后,他照例外出倒夜香,却再也没有回来。”
倒夜香……林安恍然惊觉,原来那个古怪的老仆,叫做裴肃。
她自然知道真正的老仆已被陌以新易容顶替,如此说来,失踪的人是陌以新?
一瞬的讶异后,林安很快反应过来,一定是陌以新看过信后,有了别的计划,便脱身离开了这里。
林安心如明镜,却作出茫然之态,道:“你的仆人失踪,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你给了本公一个又一个意外。”阳国公的声音低沉而冷清,“裴肃在本公手下多年,早已如行尸走肉。本公是真的没有想到,你连这种人……都能利用。而他竟会听你的话,替你去给外面传递消息。”
林安微微一怔,阳国公话中所指,显然并非陌以新易容顶替这件事,而是原先那个真正的老仆。
阳国公的语气理所应当,仿佛不留一丝质疑的余地。可林安却不明白了,那人与她素昧平生,阳国公怎会认定,那人的失踪,不是被人掳走做了手脚,而是甘冒风险,主动去帮她传信?
阳国公绝非异想天开之人,他如此笃定,一定有切实的原因。难道说,那个人还与陌以新有什么她不了解的关联不成?
裴肃……裴肃?
林安瞳孔骤缩,思绪如闪电般掠过一道白光。她的确听过这个名字,在陌以新讲述往事时——
裴肃,裴统领!
八年前带兵突袭钰王府、埋伏陌以新的裴统领,也是陌以新的……姐夫。
他背叛了妻子的亲族,连累了林初,逼死了自己的妻子和她腹中的孩子。也是他亲口命人……挑断了陌以新的手筋脚筋。
皇上登基后,他分明已被问罪,又怎会一直在阳国公这里,做一个倒夜香的老仆!
林安压住心口翻滚的惊涛,索性顺势接了下来:“当年参与政变者都已被皇上一一问罪,可他如今却出现在你的府上,我不得不怀疑,在八年前的变故中,你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你以为他是本公的人?”阳国公轻嗤一声,讥讽地摇了摇头,“当年,裴肃带兵突围钰王府,后来清算时,的确该当死罪。可楚承昱偏偏假仁假义,以他曾在战场立功为由,免其一死,刺配苦寒之地。
后来,本公找人疏通关系,用一个死囚将他从流放途中换了下来。”
林安暗自惊骇,口中只道:“你会救他,当然不是出于好心。”
阳国公轻笑一声,并不否认:“以裴肃那个位置,他所知道的事,必定有本公需要的。对付一个上过战场的硬骨头并不容易,可本公还是从他嘴里凿出了每一句话。”
阳国公顶着一张仙人般的面容,吐出了本应属于魔鬼的低语,“裴肃历遍酷刑,早已面目全非,唯独脸上的刺青会暴露他曾经囚犯的身份。所以,本公亲自动手,用烙铁毁去了他的刺青,赐他重生。”
重生……
从驰骋沙场的将领,到任人轻贱的仆从,手中的长枪变成了倒夜香的扁担,浴血的战袍变成了污秽的麻衣。
林安无法想象,他在阳国公手下都经历过什么,却忽然明白了那个令她遍体生寒的眼神——极致的空白与虚无,仿佛这个人已经死了。
也许他真的已经死了,那一身刺鼻的檀香味,大概已是他曾经活过的最后一点尊严……
倘若他不是裴肃,林安一定会怜悯这副死过后剩下的残壳,可现在,她只想到一个词——报应。
而她也终于明白,阳国公究竟是如何知晓当年的楚承晏并没有死,继而一步步查到陌以新身上——原来,早就有裴肃这样一个知情人握在他手里。
林安正出着神,却见阳国公转过身去,挥了挥手:“既然林姑娘一味顾左右而言他,南风,将人带下去吧。”
“不,等等!”林安连忙喝止,“你都已经知道了,究竟还要问我什么?”
她计议已定,既然阳国公认定裴肃的失踪是去为她传信,倒不如就此默认。反正陌以新已经脱身,还有另一份证据在他手里,这已无伤大局。
阳国公重新转向林安,看着她的眼睛:“此信是重要证物,你本该让他一并带给陌以新,为何却还留在身上?”
林安心口一紧。阳国公此人果然极为敏锐,这个问题答得稍有不妥,便会暴露另一封信的存在……
她用指甲掐着掌心,直直迎着他的视线,目光没有丝毫游移:“因为我并未全然信任裴肃,他只是我别无选择下的冒险之举,万一他是你派来套话的,我总不能将唯一的证物拱手奉上。”
“无凭无据,你凭什么认为,陌以新会相信他的说辞?”
“我写了张字条,陌以新认得我的字迹。”
“你的房中并无笔墨。”
“我用了饭菜里的油汁。”
一问一答,林安不曾有一次迟疑。她很清楚阳国公真正想要确认的是什么,而她也只想要对方相信——能够证明他割地卖国的证据,只有这一封书信,而且已经落到了他的手里。
阳国公仅仅停顿片刻,接着道:“你都写了什么,复述一遍。”
林安仍旧不假思索:“阳割十城换各国支持。速讨卖国贼。”
她毫不客气地骂了阳国公一句。
阳国公沉默一瞬,却低低笑了一声,缓缓道:“你还在撒谎。”
林安心里咯噔一下,目光死死盯着他。她不明白,自己这整套说辞分明滴水不漏,有哪里能让他抓住把柄?
阳国公并没有让她疑惑太久:“本公要送你去和亲,出发在即。如此大事,你竟半句未提?”
林安心头一跳,暗暗懊恼,却转眼间做出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昂首道:“情势紧急,我只记挂着大局,的确忘了自己的事。毕竟,与江山社稷相比,我一个人的儿女情长,又算得了什么?”
阳国公的面色骤然变了。
在那双沉冷如冰的眼眸中,第一次出现了一道明显的裂痕,散发出愈发刺骨的寒意。
林安不知究竟是哪里触怒了他,却仍直直与他对视,丝毫不曾躲闪。
阳国公却像是被什么脏东西碰到了一般,似乎已不愿再多看她一眼,嫌恶地转过身,对厉南风道:“可以将人带下去了。”
林安连忙道:“我已经全都说了,你该放了她。”
“她已经死了。”
“什么!”林安惊叫失声,呼吸几乎凝滞。
面前那柔弱无助的身躯,原来……竟已是冷冰冰的尸首了?
一个本该迎来自由的人生,就因为与自己的交集,在光明来临之前惨淡收场?
“你这个骗子!疯子!”林安奋力向阳国公的方向扑去,得到的却只有手腕上血淋淋的痛感。
绿沉一动不动的身体深深刺进她的眼底,泪水瞬间模糊视线。
厉南风毫不理会林安的反应,将绿沉拖出屋子。无力的身体在地面发出轻微的摩擦声,随即消失在门外,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
阳国公坐回椅上,神情已从方才的暴怒中恢复如初,仿佛那一瞬的崩裂只是错觉。
林安急促地喘息着,绿沉的死有如一块大石,紧紧压在她的胸口。这不是她第一次面对死亡,却是第一次有无辜的人因她而死。
“她也许是第一个,却不会是最后一个。”阳国公一眼看透林安心底的煎熬,笑容中带着讽意,“本公以为你该有所觉悟,毕竟,与江山社稷相比,牺牲一个人又算得了什么,不是吗?
林安狠狠咬紧牙关,双目通红,直勾勾瞪视着他。
残忍之人大都疯狂,他却优雅从容;争权之人大都贪婪,他却冷清孤高。
他可以肆无忌惮地伤害任何人,而你却无从反击,因为你根本无法伤害一个没有心的怪物。
在这双与陌以新肖似的眼眸中,充斥着极致的淡漠,仿佛裹着一层坚冰,永远不会起一丝波澜……
等等。
林安仍旧盯着他的眼睛,心中却是一震。一个无喜无怒、不露声色的人,却偏偏有过一瞬的失态。那么在这个瞬间,一定有什么触到了他心中最在意的地方。
那个时候,自己说了什么?
——“与江山社稷相比,我个人的儿女情长又算得了什么?”
没错,就是这句话。阳国公一定很在意这句话,所以甚至还反过来,用这句话刺她……
可是,这句话有哪里出了问题?
林安的太阳穴隐隐发涨,耳边仿佛响起了许多远近交错的声音……
“先父曾说,我是小辈中最肖似昭明帝的一个,本公却不喜欢这副皮囊。”
“他要做大楚江山的主人,却在成事之前,将数十城池许以他国,这岂不是割他自己的肉?”
“本公不过是要楚承昱内外交困,又怎会糟蹋即将属于本公的江山?”
记忆像被牵动般串连成线,到这里猛地一顿。
——这是阳国公前不久亲口说过的话。林安还清楚记得,他说出此话时,眸中那抹莫名讽刺的笑意。
林安只觉头皮好似有电流涌过般地发麻,睁大眼睛,喃喃道:“江山社稷……那根本不是你要的,而是……你最痛恨的,想要毁掉的……”
阳国公只微微眯了眯眼,饶有兴致地挑眉:“你的想法,果真异于常人。”
“不是我,是你。你身上有太多矛盾之处——你谋夺皇位,可没有哪个皇帝会毫不吝惜地割城让地;你将陌以新视为死敌,可他主动来做人质时,你却拒绝了,放弃了将他带走杀掉的机会。
只有一种解释,能让这一切矛盾变得合理。”
阳国公的手臂搭在扶手上,指尖一下一下地轻叩:“有意思,说下去。”
林安深吸口气,一字一字道:“你做这一切,根本不是为了皇位,而是为了报复——报复昭明帝,毁掉楚朝,毁掉他一生守护的基业。
你不杀陌以新,因为他是昭明帝选定的正统后裔,所以你也选择了他,让他成为你这一切报复的见证者。
你要他亲眼见到,楚氏世代相传的社稷,在这一代分崩离析,山河破碎。你要他看到,楚氏女子形单影只远嫁他国,客死异乡,就如你祖母所经历过的一样。”
阳国公的手指,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林安抿了抿发干的嘴唇:“所谓和亲,根本只是报复的一部分,而我显然是比公主们更为合适的人选,因为,没有什么比失去我更能让陌以新痛苦。”
沉默良久,阳国公忽然轻笑:“本公很久不曾有过与人谈天的兴致了,你很不错。”
他没有一丝被人道破的不快,反而带着赞赏,“相较于宰杀牲畜,杀人总是更加令人愉悦。毕竟,看着一个人清醒地等待绝望,总要比玩弄懵懂无知的猎物有趣几分。
林安,你正在增加本公的乐趣。”
林安哪里在意自己在他眼中是人还是猎物,只愤然道:“楚朝不是昭明帝一个人的楚朝,更是每一个百姓的楚朝!
就算你痛恨昭明帝,大可以去挖了他的陵寝,砸烂他的牌位,咒他永世不得安宁,何必牵连如此之广?”
阳国公沉默一瞬,嘴角渐渐扬起。
“呵……哈哈哈……”他竟开怀大笑起来,笑声是前所未有的畅快,“昭明帝若是听到自己孙媳这番阔论,大概可以含笑九泉了。”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林安忍不住发问。
她可以理解野心家,却无法理解阳国公。野心家不过是要当家掌权,他却是要将整个房子拆了,拆给最在意的人看。
仿佛是林安那几句话当真取悦了他,阳国公竟未无视她的问题。
他伸手入怀,取出一个方方正正的物件,接着随手一抛,将手中之物如同废品一般扔到了林安脚下,砸出“哐当”一声。
林安低头一看,不由失声:“丹书铁券?”
她自然还记得,阳国公曾在举事时当众拿出这枚丹书铁券,声称是昭明帝亲赐老国公,命其辅佐钰王,匡扶正统。
如此强有力的证物,几乎不可能作假,林安一直想不明白,他是从何处得来。
“这是真的。”阳国公淡淡道。
“可是我们查过,并未找到昭明帝赏赐老国公丹书铁券的记录。”林安质疑。
阳国公轻笑一声:“不止昭明帝,整个楚朝数百年,也从未有将丹书铁券赐予皇子的先例,可昭明帝偏偏就是这样做了。”
“为何?”林安脱口问道。
“祖母在楚地不服水土,刚过四十便魂归故里。昭明帝一向康健,却死在了同一个秋天。”
阳国公停了片刻,声音忽然沉下来,“昭明帝临终前,先父曾向太医询问病情,你可知太医如何诊断?”
林安没有言语,静静听他说下去。
“忧思过甚,郁结成疾。”
“忧思?”林安眼中闪过讶异之色,“你是说……”
“世人皆道祖母一厢情愿,自轻自贱,合该被昭明帝厌弃,累得子嗣也备受冷落,郁郁而终。”
阳国公眼中再次浮起那种讥讽的笑意,好似被岁月磨出的尖刃,“可所有这一切,不过只因为一句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一个帝王,不能耽于异国王室之女,更不需要混杂异族血脉的继承人。
为了社稷传承,江山稳固,他不能给他权势,甚至不能给他多一眼重视,只能在自己临终前,沉默着塞给他一枚丹书铁券,让他在未来任何境况下,都能用这保命符活下去。
——哪怕只能庸庸碌碌,一生失意。”
林安愕然。
在萧砚讲述的故事中,昭明帝钟爱皇后,宁愿御驾亲征,也撕毁了漱月国的婚书,只是那青宛公主大胆混入军营,才……
她从未想过,昭明帝那样一个人,倘若从未动过心,又怎会在军帐中有了那个孩子……
阳国公垂下眼帘,语调轻得近乎漫不经心:“祖母和父亲的全部人生,在昭明帝眼中,都只能为社稷让步。
本公厌恶他,厌恶所有为了所谓‘大业’而舍弃他人的人。
对于这种人而言,最好的惩罚便是毁掉他们一心珍视的‘大业’,不是吗?”
“先父一生都未曾用过这枚丹书铁券。”阳国公睥睨着林安脚边的东西,“而本公终于用上了,用来夺取他苦苦守护的江山,然后,毁了它。”——
第204章
向来被高高供奉的丹书铁券, 此刻正落魄于尘埃之中。
林安怔然望着它,怎么也不曾料到,自己当初的疑惑, 会是这样一个答案。
阳国公收回视线, 又瞥了眼同样丢在地上的书信, 神情雍容,笑意优雅:“区区十城又算什么?先父因漱月血脉痛苦一生,本公偏要以这异族之血登上至尊之位,再引敌国入境,让战火将这河山燃尽。”
他下颌轻抬,如同宣告命运的审判者:“而昭明帝与他口口声声的正统后裔,可奈我何?”
林安喃喃道:“那你……又能得到什么?”
“乐趣。”阳国公微微侧头,修长的手指抵在眉梢,“天下间总有人为了所谓大业而舍弃家人, 要他们生者生不如死, 死者含恨九泉, 便是本公兴之所在。”
林安沉默了片刻,忽然轻轻笑了,摇头道:“可笑至极。”
“你说什么?”阳国公眯起眼。
“你有资格提家人吗?”林安毫不退让地与他对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你姐姐还在陌以新手上吧。
你为了自己的筹谋, 连亲姐姐的安危都不顾,按照你的标准,最应当生不如死的人, 便是你自己。”
阳国公面上并未出现林安预想中的气急败坏,反而淡淡一笑:“你恐怕忘了一件事——长姐亲手杀死顾玄英,以陌以新所谓的重情重义, 想必不会忘了这笔账。”
林安讶异:“所以呢?”
“既然陌以新迟早要向长姐讨这血债,本公何不直接将人送到他手上,彼此落得干脆?”
林安一时竟无言以对。
“你看,本公是一个很讲道理的人。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同样道理,先父与祖母的账,本公自然也要同楚家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林安再次陷入沉默。
世事似棋局,阳国公是一个天才的棋手,却是在按自己的规则落子。他既像是苦心孤诣地求胜,又像是漫不经心地取乐,可最终的目的却只有一个——
将整个棋盘付之一炬。
林安深深吸了口气,断然道:“你不会得逞的。”
“本公很期待。”阳国公指尖轻叩,带着一点兴味盎然的愉悦,“夜君的信虽然是个意外,却让这一切更有趣了,不是吗?
陌以新会选择公开此事,与本公为敌?还是顾忌你的安危,按兵不动?”
他慢慢地弯起唇角,语气轻柔而毫无温度:“江山和爱人,他会选哪一个?本公实在拭目以待。”
林安面上丝毫不见忧色,反而傲然一笑:“如果你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
江山和我,他会选我。”
“哦?”阳国公挑了挑眉。
“可是他面对的选项,并不是江山。”林安的神情渐渐肃然,“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即便无意于那个至尊之位,他也会阻止你,守住国泰民安。
所以,他要选的不是江山,而是太平之世,安乐之民——就算输给这个选项,我也甘之如饴。”
高升的日头透过小窗洒下一束光线,照在林安素净的脸上。
她的发丝有些凌乱,眉目间显然透着疲惫,可她的眼神却明亮如初,好似悬崖边的一朵野花,即便摇摇欲坠,也跳跃着蓬勃的生命力,在风雨飘摇中兀自傲然挺立。
阳国公嘴角的笑意渐渐消散。
他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走向林安,直到他的身影遮住了她面前的光。然后,他抬起一只手,捏住了她的脖子。
一向优雅的阳国公,第一次做出如此激烈的举动,可他的神情依旧平静。
他垂眼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所谓太平之世,究竟有什么了不起?值得你们一个一个……连爱人与亲人都可以舍弃!”
他的指腹微微收紧,林安顿时感到一阵窒息。但他显然并不打算立刻杀她,手中还留着一线余地。
林安竭力呼吸着,却倔强地抬头与他对视,硬撑着声音开口:“这世上……总有比性命更加重要的东西,那便是真情。可是……还有比真情更加重要的东西,那便是大义。”
阳国公没有言语,下一瞬,手下骤然加大力道,抵着林安撞上了背后的墙面。
“本公现在便可以取走你这不太重要的性命。”
林安后背被狠狠抵在冰冷的墙上,脖颈开始传来痛意,呼吸也变得愈发困难,可绝境反而激发了她骨子里的倔性,硬生生不肯低头。
她艰难地咳嗽几声,声音嘶哑,却仍旧挤出一句:“好、好啊……反正……我也不是很想去和亲。”
颈间的痛感愈发鲜明,她的视线像被沉重的帘幕从四面八方遮蔽,最终彻底陷入了黑暗。
……
钰王府,风青坐在廊下台阶上,斜靠着一旁的廊柱,手里拿着根树枝,在地上无意识地戳戳点点。
他从深夜独自守到此时天色将明,已有几分困意,只能强撑着打起精神。
长久的寂静中,他余光注意到不远处的墙角,似有人隐隐约约探出半个脑袋。
风青浑身一凛,连忙转头看去,待看清时,瞬间松了口气,却又诧异道:“林初,你怎么来了?”
林初从墙后走出来,先是四下张望一番,道:“舅舅不在?”
“大人有事要忙,说是天亮便回来。”风青朝林初招了招手,又问一遍,“你怎么来了?”
林初这才小步跑过来,赧然道:“我……我是从萧府翻墙偷跑出来,然后又翻墙进来的……”
风青愕然。
“舅舅让我好生待在萧府,可是,我心里实在担忧得紧。”林初在风青身边坐下,低垂下头。
风青咧嘴笑了,一把揽过林初的肩膀,揶揄道:“不愧是跟风楼学了几手,翻墙头都这么利索了,不错嘛!”
林初挠了挠头,更加不好意思起来,只好转移话题:“风青哥,你为何坐在这里,不进屋里去?”
“屋里关着人呢,我在这里守着,也放心些。”
林初本也只是岔开话头,并没往深处想。他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物件,双手捧着,好似是极为珍重的宝物。
他声音低低,像在自语:“舅母被抓走以后,我一直很担心。这次偷跑过来,只是想将这个带给舅舅,希望他能早日将舅母救回来。”
风青侧头看了一眼,旋即认出此物:“平安符?”
他还记得,这是林初母亲的遗物,林初曾经送给大人,只是大人又送还给了林初。
那是一天夜里,小安远远看见大人拿着此物出神,还以为是女子所赠的香囊,一脸严肃地向他打听,还被他调侃了好一阵。
记忆轻轻一动,从前在府衙插科打诨的日子一发不可收拾地接连涌现,风青心头一阵怀念,少有地惆怅起来。
沉默片刻,他吐出一口气,重新打起精神,拍了拍林初的肩:“别担心,有大人在,再加上你这平安符的护佑,小安一定能平平安安回来。”
林初重重点了下头,又垂下眼,视线落在掌心的平安符上,喃喃道:“这个平安符,是我娘亲手做的。我听娘说过,她还在闺中时,便是整个景都绣工最好的女子。
虽然身为郡主之尊,不必染指针线,她却很喜欢这些绣活,常常给外祖父、给舅舅做些小物,自得其乐。”
林初指腹一下一下摩挲,好似抚着一段久远的温柔。眼中闪动着淡淡的波光,依恋而哀伤。
风青叹息一声,正要再出言宽慰几句,身后的房中却忽然“砰”地一声,传来一声异响,像是有人撞在了门上。
风青与林初对视一眼,同时回头看去。房门还好好地关着,纹丝未动。
林初询问:“要去看看吗?”
风青连忙摇头:“此人只是阳国公府的一个老仆,只要锁在屋里,量他也翻不出风浪,我们若是开门查看,反而有可能招了他的道。”
林初也觉有理,没有再说什么。
风青耸了耸肩,接着道:“我在这里守了一夜,里面都一声不响,此刻可能只是睡醒了折腾几下,不必理会。”
林初点了点头,重新看向手中的平安符,他捏得很紧,指尖已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你娘的在天之灵,一定会守护你,守护大人,所以你也要开心起来,莫让她难过。”风青说出了方才被打断的话。
“嗯……”林初喃喃道,“娘亲最珍视的便是家人。为了家人,她可以付出她的一切。可到最后,她还是……还是……害了舅舅。”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为艰难。
风青又沉默半晌,才缓缓道:“大人没有怪她,你也不必……”
“哐”地一声,身后再生响动——与方才相似的撞门声,不同的是,这次却没有在一声后停下,而是接连不断地响了起来,好似失控般砸在门板上,仿佛要将整扇门震裂。
林初不禁担忧:“真的不用去看看吗?”
风青示意他稍候,自己站起身来,走到门边,警觉地侧耳细听。
一声接着一声,的确是撞门的声音,即便外面无人理会,里面的人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风青也开始犯了难,不知此人究竟要耍什么花样。
林初也站起身来,斟酌道:“风青哥,还是开门看看吧。舅舅关着此人,说不准还有用处,若他一味撞门自残,或是心存死意,恐怕会坏了事。”
风青仍旧犹豫:“可是,万一被他逃脱……”
林初想了想,郑重道:“我已跟着风楼哥学艺半年,虽只懂些皮毛,一个老仆理应还应付得来。”
就在他们交谈这几句话工夫,里面的人已经又连撞了十来下,简直像是不要命一般。风青心里愈发打鼓,终于下决心:“好吧!”
他从袖中取出大人交给的钥匙,轻手轻脚打开了门上的挂锁。
里面的人仿佛也听到门锁开动的声音,撞击声随之停下。
两人不敢轻举妄动,只紧紧盯着屋门,严防可能的突袭。然而里面的人却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好似销声匿迹了一般。
正当两人面面相觑之时,门突然被缓缓地拉开了。
面前是一个微微佝偻的老人,穿着被水洗到发白的破旧衣衫,头发全白,脸上一大片狰狞的烧伤疤痕,眼神更是无比诡异。
一眼看上去,简直如恶鬼重生。
风青虽知屋里关着的是个老仆,却未见过此人,此时猝不及防一个照面,当即吓了一大跳,猛然向后退了一步。
林初虽克制着没有闪躲,心中却也骇然,更加绷紧了身子。
老人空白的眼神中闪动着异样的光,好似白骨中燃起一团火焰,形成一种极致的违和感。
他没有开口说话,却忽然有了动作,劈手去夺林初手中的平安符。
林初来不及反应,只下意识地一甩,平安符脱手掉在地上。
“你干什么!”林初怒斥一声,连忙俯身捡起平安符,急急拂去沾上的灰尘,护在怀里。
怒意压过了他心中那一丝畏惧,他直直瞪向老人,横眉冷对。
老仆的双手剧烈颤抖起来,虽然只有一瞬的接触,可他已经一眼认了出来——那平安符上,正是他熟悉的针脚,是她……
“林……初……林初……”老人喉中滚动,像要将埋了多年的声音硬生生挤出来。他仿佛已竭尽全力,却只说出几个模糊不清的字眼,嘶哑得几乎听不出人的声调。
林初微微蹙眉,诧异道:“风青哥,他……好似知道我的名字?”
风青也正惊愕,试图解释:“方才你刚来时,我好像唤过你一声。”
“那他现在叫我,是想要什么?”
两人旁若无人地议论着,老仆却没有再发出声音。
他缓缓抬起颤抖的双手,摸向了自己的脸。手下的触感粗糙而崎岖,让他想起了阳国公在这里按下烙铁时说出的话——
“一个背叛过家人的人,他日到了九泉之下,想必无颜与故人重逢。
本公赐你改头换面,从此天上地下,再无裴肃。”
是啊,裴肃刚过不惑之年,而他看起来却已垂垂老矣。头发枯白、皮肉焦翻,即便至亲之人就在眼前,也只会用陌生与忌惮的眼神看向他。
可是此时此刻,他竟然想要感谢阳国公按下的烙铁。
因为,他若不是面目全非,又哪里敢站出来,再看林初这一眼?
林初,临初。
那是他取的名字。
无数记忆破开黑暗,从血与火的深处浮上来。
多少年前的夏日午后,院中虫鸣轻柔,风吹得树影摇曳。
女子轻轻托着微隆的小腹,面上是只属于为人母者的娴静与温柔:“夫君可曾想过,若是诞下男孩,该取什么名字,若是女孩,又该叫什么?”
“临初。”他答得很快,仿佛早已深思熟虑。
“给儿子?”
“不论儿子或是女儿,都叫临初。”
女子扑哧笑了:“夫君为何如此钟爱这个名字?”
“裴临初,裴临楚。”他拥着她,轻轻亲吻她的额头,“裴肃,会永远陪在楚宁身边。”
……
“父亲在晏儿房中开辟了密道,往后晏儿若是知晓,又要腹诽景都波诡云谲,更想跑得远远的了。”楚宁无奈摇了摇头,眉间带着宠溺,又由笑转叹,“唉,那孩子,有多久不曾回来住了。”
……
“裴肃,钰王毕竟是你岳丈,此次行动,你回避吧。”
“大人,下官分得清公与私,誓无二心。”他咬了咬牙,听见自己声音轻颤,“钰王府中有条暗道,可助我军出其不意,擒贼先擒王。”
“忠义难两全,阿宁,你不要恨我。”
“阿宁,你爹是你爹,你是你。你已嫁给我,便是裴家人。我会好好待你,用一生向你赎罪。”
……
“方才若非我拦下晏儿,你已被他一剑毙命。一命换一命,求你放过他!”那个温柔的女人,第一次哭得歇斯底里。
“放了他。”
“裴统领,这……”
“我说,放了他。”他攥起拳,一字一句道,“挑断手筋脚筋,震断浑身筋脉,扔进天影山罢。”
阿宁死了,连带着腹中的另一个孩子。
皇上登基。他被刺配,临初连坐入狱。
而那个被他扔进天影山的少年,如今竟又回到景都,回到钰王府,收留着他的孩子。
被阳国公审讯的第一年,在或是清醒或是迷离中,他说了许多事。
关于钰王府的密道,关于那个逃出生天的钰王后人……
可是自始至终,他从未提过临初的名字。他很怕,怕阳国公想起他还有个儿子,将他的罪过报应在临初的身上。
那时,他常常思念楚宁,也时常问自己——凭什么会愚蠢地以为,自己杀了楚宁的父亲,还能与她过好这一生?
后来他才明白,那只是拙劣至极的自欺欺人。他很清楚自己在亲手摧毁与楚宁的婚姻,却不肯放下那一点缥缈的仕途荣光。
钰王一旦继位,楚宁便是公主,他不想做一个有名无权的驸马,靠妻子的身份得到那一句看似尊崇的称呼。
他只想靠自己的双手挣来真正的权势,做人上人,而不是依附在楚宁裙角下的一条狗。
到头来,他只落得一块刻入骨髓的囚徒刺青,永世不得翻身。
可是,倘若当年,他果真如幻想中一般拥立居功,飞黄腾达,光宗耀祖,他还会不会同样悔不当初?
归根结底,他只是一个小人。
这几年来他从未求死,因为他知道自己值得这日复一日的煎熬,更因为……他的确不敢去地下与楚宁相会。
“风青哥,他方才……好像要抢我娘的平安符?”林初干净的声音将他拉出了那些肮脏不堪的回忆。
“我看这人,好似是个疯子。”风青摸着下巴揣测。
“舅舅为何要抓来一个疯子?”林初蹙起眉,心疼地看着手中的平安符,“都怪我,竟被他的脏手碰到了母亲的遗物。”
“哈……啊……啊……”裴肃喉咙中发出咕噜破碎的声音,分不出是在哭还是在笑,更加像极了一个疯子——
第205章
回廊那头传来脚步声。
林初立刻转身, 不再看这疯子一眼,挥手唤道:“舅舅,你回来了!”
陌以新见林初在此, 也不多问, 只扫了眼打开的门锁, 道:“怎么回事?”
风青心知陌以新如今牵挂林安,对其他事都无暇理会,于是只简单答道:“大人放心,此人多半已经疯了,门打开都不跑的。”
陌以新瞥过裴肃那张支离破碎的脸,眼底毫无波澜,淡淡道:“锁起来。”
他再未多看此人一眼,便又转身离开,只留下一句:“待沈玉天与花世回来, 让他们到书房找我。”
……
城西某处僻静之地, 一座清幽院落在冷冷月光下愈发显得神秘。
花世脚下渐缓, 低声嘀咕:“还真有这么个地方……”
沈玉天道:“附近并无高手。”
两人对视一眼,身形即动。不过眨眼工夫,院落最深处的屋顶上已经多出两道身影,轻若无物, 点足处不发一丝响动, 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
花世屏息片刻,确认四周并无异样,便俯下身子, 驾轻就熟地掀起房顶上一片青瓦,探头向下望去。
沈玉天看着他这猥琐行径,不由皱了皱眉, 却也没说什么。
谁知花世刚趴下看了一眼,便像被烫到一般抬起头来,面色还有些古怪。
沈玉天递出一个疑问的眼神,花世耸了耸肩,只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沈玉天又是蹙眉,不明白花世在这种时候还故弄什么玄虚,心中虽不情愿,还是微微俯身,向房中看了一眼。
房中光线暖黄,门边的屏风后,摆着一个黄杨木雕花浴桶,水面上飘零着点点花瓣,氤氲热气从花瓣间蒸腾而出。
浴桶旁,一个身形窈窕的女子只着一身轻薄纱衣,双臂微微张开,任由身旁的婢女为她解衣。
婢女恭顺地忙碌着,口中却劝道:“夜已深了,深秋最易着凉,公主何苦在此时沐浴?”
沈玉天目光一凛,盯紧了这个被称为“公主”的女子,便听她道:“左右也睡不着,与其辗转反侧,不若松快松快。”
说话间,女子从怀中取出一个卷轴,交到婢女手中。
婢女双手接过,将卷轴放入一个长方盒,小心合上盖子,郑重放到一旁,才接着为女子宽衣。
女子身上最后一件纱衣很快被褪到肩头,沈玉天当即抬起头来,不再多看一眼。
花世一副了然神色,摊了摊手,将声音压到最低,道:“的确是我在阳国公府见过的那个女人。”
沈玉天给出一个质疑的眼神,毕竟花世只见过那女人一次,方才更是只匆匆看了一眼,怎会如此有把握。
花世向屋顶下一指:“她颈后有一个花瓣状胎记,与我上次看到的一般无二。”
沈玉天沉默不语,对于这种一眼便往人颈后看,还记得一清二楚的做法,他显然嗤之以鼻,此时也只冷哼一声,道:“既与陌以新所料不差,此人必非寻常,你且再探。”
花世:“轮到你了。”
沈玉天:“休要推诿。”
两人正僵持间,屋顶下又依稀传来女声:“阳国公……真是的……出尔反尔……”
两人对视一眼,当即不再争辩,不约而同俯下身去,将耳朵贴在了瓦片间的空荡处。
婢女的声音愈发清晰,语气中显然带着不满:“原本前几日便该启程回去,偏生临到最后又要拖延,岂不闻夜长梦多,还连累公主心神不宁,睡不安稳。”
回应她的,是这位“公主”纯澈空灵的声音:“据说是和亲人选有变,才改了计划。”
婢女顿了顿,又忍不住嘀咕:“说来也怪,原本是要等阳国公登基,再议和亲之事,为何忽然如此急赶着,要那位和亲女与咱们一同上路?”
花世不由看向沈玉天,眸中闪过一丝讶异。
陌以新说过,阳国公要将林安送去漱月国和亲,那么这两人,莫非正是漱月国人?
花世早就听闻,漱月国有位菡萏公主,号称当世第一美人。这女子如此貌美,又被称为“公主”,莫非便是那位鼎鼎大名的菡萏公主?
公主道:“何必去想这些?和亲本也只是顺带而已,阳国公要如何安排,随他便是。”
婢女叹了口气,打抱不平:“公主也是太好说话了些,咱们千里迢迢来到景都,阳国公却连个住处也未安排……他好歹也有漱月血脉,怎生如此薄待咱们?”
漱月……此人果然便是漱月国的菡萏公主!
浴水翻动声中,菡萏公主的声音带上了几分慵懒:“这便是你不懂了。阳国公最是谨慎之人,明知这段时间各方势力都会紧盯着他,自然要与我们拉开距离。除了必要的会面,最好便是形同陌路,毫无瓜葛。
你想想,倘若是阳国公安排的住所,又岂会同这里一般清静?”
婢女似有感触,轻叹一声,喃喃道:“便是放眼整个景都,恐怕也找不到如此合适的幽居之所了。当初那位,对公主是真的……”
话至半句,她似乎觉察自己失言,连忙敛声道:“奴婢该死,请公主责罚。”
屋中静了片刻,菡萏公主才再次开口,氤氲着雾气的声音辨不出喜怒:“罢了,继续服侍吧。”
婢女不敢再多言,只小声道:“是,奴婢知错。”
短暂无言后,一阵细碎水响在静夜中轻轻荡开,大约是公主不经意漾起的水花。
随即传来婢女小心翼翼的提醒:“公主,奴婢将匣子拿到屏风后挡着吧,以免被水雾洇湿了。”
“不必。”菡萏公主的声音静如寒泉,“这匣子水火不侵,放在这里便是。不要忘了,此物不能有片刻离开本宫视线。”
沈玉天眉心蹙起,想到方才往屋内看时,正看到菡萏公主从身上取出一个卷轴,由婢女放入匣子。
她贴身收着此物,连沐浴时都要放在水火不侵的匣子里,搁在眼皮子底下,这到底是何物?
沈玉天微微偏头,由侧耳倾听改为向下望去。
花世见他如此,眯了眯眼,露出些许怀疑之色,却也有想学样地探头张望起来。
屋内,女子靠着浴桶浸在水中,浮动的花瓣遮住了水下风光,只露出一寸雪肩,在热气蒸腾中看不真切。
花世微微松了口气,视线迅速转向一旁,果然看到浴桶边的案几上,摆着一个长方形的匣子。
虽然看上去平平无奇,可听了方才的对话,他也很清楚,里面的东西绝不简单。
……
一炷香后,钰王府书房中。
花世环臂抱胸,来回踱着步:“事情就是这样,按你写的地址,我们的确找到了我在国公府见过的那个女子。
她被身边婢女唤作‘公主’,又自称漱月国人,我们猜测,她或许便是那位传说中貌美倾国的菡萏公主!”
陌以新不知在思索什么,好似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嗯。”
“你早就知道了?”花世讶异。
一旁的风青却惊得跳了起来,愣了片刻,才抢着解释道:“大约在半年前,太子离奇薨逝,大人负责调查此案。那时祭天刚结束不久,各国来使都还留在景都,其中也包括这位菡萏公主。
后来大人查出,菡萏公主与太子暗通款曲,有一段秘密情缘,所以曾与她打过交道。”
花世听得津津有味,立刻追问:“是她杀了太子?”
“这倒不是。”风青摇了摇头,“凶手另有其人,不过菡萏公主这事毕竟有损已故太子的私德,所以大人向皇上禀明真相后,皇上并未公开此事。
后来,菡萏公主便随使团离开景都,回漱月去了。”
“原来如此。”花世若有所思,又看向陌以新,“可你这次又未曾见她,如何知晓我见到的那个人便是她?”
陌以新道:“如此姿色的女子,世间本没有几人。”
花世一愣,转头向沈玉天道:“你听听,这像是个有婚约的人该说的话吗?”
沈玉天自然没有搭理他,花世也习以为常,又接着道:“可你总不会只因为这个,就认定她的身份吧?”
“阳国公有漱月血脉,又与漱月国建立了某种合作,甚至还要送安儿去漱月国和亲。就在这个时机,一位绝色女子出现在阳国公府。这不是太过巧合了吗?”
这原本只是他的推测,如今已被花世亲眼印证。
花世想了想,又问:“可那个地址那般幽僻,你究竟如何得知的?”
风青忽然一拍脑袋:“我想起来了!当初查案时,大人和安儿曾跟菡萏公主去过她的住处。”
“不错。”陌以新点头,“那是太子为金屋藏娇而特意置办的幽居,若要隐匿行踪,整个景熙城也再难找到比那里更合适的住所。
阳国公谨慎多疑,必定会刻意同菡萏公主保持距离,所以我才猜测,她很可能会住在那个地方。毕竟,她不了解阳国公与我之间的对立,即便带我去过一次,也不会因此而心生顾忌。”
“原来如此……”花世恍然大悟。
沈玉天此时才终于开口:“相比于满足你那无聊的好奇心,眼下更重要的问题是,漱月公主为何会来景都?她身边那个古怪的卷轴,又是何物?”
花世翻了个白眼,难得不反唇相讥,只将眼神投回陌以新。
陌以新沉声分析道:“阳国公虽然许诺割让城池,可这世上没有哪个帝王会如此轻易割地。皇上身世不正,阳国公本就有胜算取而代之,本不必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单凭阳国公一封书信,他们便能相信他的许诺?
倘若阳国公日后翻脸不认,他们还能拿着一封信千里迢迢前来理论不成?就算一怒之下兵戎相见,他们两国联手,也未必敌得过楚朝。”
陌以新一番话说完,几人都陷入沉思。
廖乘空道:“所以你的意思是,阳国公一定还给出了足以让他们放心的东西?”
花世面露恍然之色,喃喃道:“难道便是那个卷轴?”
陌以新缓缓点了点头。
揉蓝国曾与楚朝连年交战,如今虽已休战十余年,关系却始终不冷不热,彼此都小心提防,故而边境盘查极严,若要秘密传信,难度极大。
所以菡萏公主此行,很可能代表着那两国的联盟。
她毕竟刚来过楚朝,对景熙城颇为熟悉。而且,此人外表迷惑性极强,实则很有一番手腕,先前漱月国主欲将她献给楚皇和亲,便可见对她的倚重。此次又被委以这种秘密往来之任,并不奇怪。
而这,也是陌以新先前猜测是她的一个原因。
廖乘空思忖道:“如此说来,那东西会是什么?区区一份卷轴,便能证明阳国公割让城池的诚意,取信两国?”
陌以新眉心蹙起,他一直便在想这个问题。
阳国公还未入主皇宫,不可能得到国玺,更不可能拿出圣旨来。即便他与哪位封疆大吏早有勾结,可边境数十城池,也不可能全由一人做主,说降便降。
思前想后,他也只想到一种可能:“莫非……是边境布防图?”
风青倒吸一口凉气,道:“阳国公疯了不成?如此与卖国何异?”
“他早就在卖国了。”沈玉天淡淡道。
花世站起身来,摆摆手道:“不论那卷轴是什么,既然我们知道她身上有如此要紧的东西,自然是要想办法弄过来。
我后来查探过,除了那个婢女以外,菡萏公主身边只有四个护卫,都是武将身手而已。”
陌以新摇了摇头:“安儿还在阳国公手中,我们不能起正面冲突。”
沈玉天看向花世:“此物被她贴身保管,片刻不离视线,你可有法子偷来,而不打草惊蛇?”
花世环臂胸前,翻了个白眼:“老子会的是偷盗,不是隔空取物。”
众人一时沉寂下来,各有所思,花世却又转了转眼珠,喃喃道:“不过嘛,倒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
几人齐齐望向他,风青忍不住催促:“什么办法?”
“很简单。”花世双手一摊,“虽说是贴身保管,可只要想办法让她脱下衣服,就如同在沐浴时,那卷轴不就离身了吗?”
风青挠头:“可方才她沐浴时,也还是没机会下手啊。”
“那是因为她身边尚有婢女相伴,而且也不曾分心。”花世一本正经地分析,“照你们方才所言,这位菡萏公主上次来访本是要献于楚皇,而她却与太子暗度陈仓。此女显然不是清心寡欲之人,何不试试以色诱之?”
“色诱?”风青豁然开朗,“对啊,如此一来,脱下衣服,遣退婢女,再加上心猿意马,就可以同时满足了!”
风青的直白令花世也不禁嘴角一抽,他看向沈玉天,道:“你还在等什么?”
沈玉天眉心一跳:“什么?”
“你只要让她脱下衣服,我便有把握取走卷轴,换上事先备好的赝品逃之夭夭。你我都看到了,那菡萏公主虽时刻盯着卷轴,却并不打开查看,此计可谓天衣无缝调包计!”花世踌躇满志。
沈玉天终于反应过来,脸色渐黑:“你说什么?”
“喂,我方才分析了那么多,你不会一句都没听吧!”花世比他还要不满。
“为何是我?”沈玉天的声音沉了下来。
“你这张脸,不去色诱岂不浪费?”花世一脸的理所应当,“你能为朋友两肋插刀,却不能为朋友牺牲色相?那公主国色天香,你也不吃亏,男子汉大丈夫,不会如此扭捏吧?”
“花世。”沈玉天已经按上刀柄。
陌以新终于开口:“菡萏公主心机之深不输男儿,美色只是她运筹的利器,从不是她的弱点,更不是能轻易撩动的东西。
更何况,就算将卷轴偷过来,也并不能解决问题。”
花世一怔:“为何?”
“调包能瞒一时,却瞒不了一世。只要阳国公愿意,同样的卷轴他可以给一次,就可以再给下一次,而我们不可能无穷无尽地偷下去。”陌以新道。
沈玉天随即心领神会:“你是要,釜底抽薪?”——
第206章
……
“喂喂!我对你的计划是没有什么意见, 但是,一定要我穿这个吗?”花世盯着面前桌上的女式束身黑衣,一脸愁苦。
陌以新淡淡道:“这是夜行衣, 男女无甚分别。”
“可还有这鞋!”花世捏着鼻子, 嫌弃地拎起一旁的长靴, “这可是从何夫人脚上脱下来的,老子何时穿过别人的臭鞋!而且还是女鞋,穿上准会挤脚!”
“你能为朋友两肋插刀,却不能为朋友扮作女装?男子汉大丈夫,不会如此扭捏吧?”沈玉天冷笑一声,原话奉还。
“你这家伙……”花世咬牙切齿,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沈玉天不再理他,掂起一旁的长剑,审视道:“何夫人这柄剑, 不过是寻常样式, 没有一眼可辨的特征或标识。”
他微微蹙眉, 转向陌以新:“仅仅一双鞋和这柄剑,会不会太过隐晦?那菡萏公主当真能看出,是何夫人吗?”
廖乘空在旁附和道:“不错,不如将何夫人的外衫也弄来, 让花兄弟一并换上?”
“我说你们两个——”
花世正要发作, 陌以新已经摇了摇头:“线索若过于显眼,反倒会惹人怀疑。一双鞋与一柄剑,便已足够。”
花世暗暗松了口气, 又狠狠一咬牙,仿佛自言自语:“老子豁出去了……”
他认命般地拾起女子夜行衣,一面动手去穿, 一面道:“可男子的身形毕竟与女子不同,就算我尽力模仿,也要比何夫人高出几分,难免会有破绽。”
陌以新眉心微锁:“我知道,可要立刻找到一位信得过又有身手的女子,并非易事。”
“难道我不是吗?”屋门外的方向,传来一道清亮的女声。
几人都回头看去,唯独花世浑身一僵,几乎定在原地,正欲换衣的双手也停在了半空,面色显然凝滞。
来人风姿清越,腰间银铃随步摇微微作响——正是苏锦阳。
在她身旁,林初歉疚地挠了挠头,小声道:“苏婶婶知道我偷跑过来,也跟着来了。”
苏锦阳没有理会屋中众人各自的反应,径直迈入屋内,干脆道:“信得过,又有身手的女子,难道我不符合?”
“你不行。”花世想也没想,下意识脱口而出,随即却别过头去,避开了对方的目光。
苏锦阳神色一顿,沉声问道:“可是要与人激战?”
沈玉天道:“以廖乘空和花世的身手,两人足以应付。只是,虽不必打斗,却至少要施展轻功。”
陌以新沉默片刻,摇了摇头:“多谢苏姑娘好意,不必劳烦了。”
“陌大人这是什么话?”苏锦阳眉心轻蹙,“林姑娘是为了我才深陷重围,彼时若我不曾昏迷,也一定不会让林姑娘以身相代。
如今有能用上我的地方,我哪有置身事外的道理?更何况依沈大侠所言,我只须伪装身形,使几下轻功罢了,又无须与人交手,根本谈不上危险。”
屋内一时无人回应,花世那一双薄唇抿了又抿,终究也没有开口接话。
苏锦阳顿时柳眉倒竖,看向风青,叱道:“小神医,你来说。”
苏锦阳虽自幼习武,性情飒爽,可嫁到相府多年却始终沉静寡言,风青还从未见过她如此凌厉的模样,不禁一个激灵,支支吾吾道:“嗯,这个……少夫人身体一向康健,胎气也稳……我可以配一副安胎药,再以腹带固定胎位,短时间内想必……嗯,那个……应该……不成问题。”
苏锦阳满意地点了点头,抬眸看向陌以新。
陌以新不着痕迹地看了花世一眼,还是斟酌道:“沐晖可知此事?”
苏锦阳的神色柔和下来,她垂眸看向自己尚未显怀的小腹,掌心轻轻地覆了上去,缓缓道:“我会看顾好自己的身体,对沐晖和孩子负责。”
她低低一笑,再抬起头时,眉目间更是灿若春华,“我是萧沐晖的妻子,却也是能文能武的苏锦阳。”
另一边也传来一声低笑,花世僵在半空的手终于动了,他将手中的夜行衣轻轻放回桌上,看向陌以新,道:“我想,不会有事的。”
苏锦阳微微点了下头,伸手拿起夜行衣:“现在,还请陌大人告诉我,要如何去做?”
……
城西某处僻静之地,一座清幽院落孤零零沐浴在月光之下,沉寂得仿佛与世隔绝。
不知何时,三道黑影自夜色中急掠而下,打破了此地长久的寂静与安宁。
女子的惊叫声,男子的痛呼声,利器相击与皮开肉绽之声……一切在短短瞬息间骤然爆发。
混乱中,一个绝色女子自院门匆忙跑出。
少顷,墙内跟出一道纤细的黑影,轻巧如飞燕,只在落地时身形微微一晃。
紧随她身后的第二道黑影似乎一僵,像是极力忍住伸手去扶的冲动。
再之后,是第三道独臂黑影。在他飞出时,方才的腥风血雨已被夜色吞没,院落中恢复了初时的宁静,只剩下四个倒毙的护卫,和一个昏死过去的婢女,在黑夜中静静陈诉着方才发生的一切。
前后三道黑影,自然是苏锦阳,花世,与廖乘空。
三人对视一眼,皆看向远处菡萏公主的背影,她虽不会武功,动作却不慢,已向湖畔的方向跑出数丈。
三人飞身而起,继续追上。
廖乘空独臂一扬,不知什么破空而去,菡萏公主右腿便骤然传来一阵剧痛,仿佛要断裂一般。
她心中一凛,知道是那些人追上来了,身体却已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倒,颈后又紧接着一麻,意识瞬息散去。
廖乘空放下手来。方才的打杀与追逐,于他而言仿佛不费吹灰之力,他只掸了掸衣袍,向湖边张望。
果然,沈玉天不知从何处现身,仿佛已在此等候多时,他腰间横着一柄长刀,在月光下愈发显得肃杀。
花世向地上的女子努了努嘴,道:“交给你了。”
言罢,身穿黑衣的三人再未多言,不约而同地腾身跃起,霎时隐没在夜色之中。
沈玉天若有似无地叹出一口气,随即俯下身子,探向菡萏公主怀中,利落地摸出一个卷轴。他在手中掂了掂,却并不打开,也不收起,而是随手扔到了一旁。
他在湖边的草地上坐下,侧头看了眼安静躺着的卷轴,听着身后女子轻浅的呼吸声,忍住了想要拿起东西一走了之的冲动。
陌以新的叮嘱在他脑海中清晰响起——
“倘若你有了接触卷轴的机会,不要动,甚至不要看一眼。即使是看似来之不易的机会,多半也只是陷阱。
要记住,我们的目的不是卷轴,而是人心。”
不知过去多久,天色仍未放明,月亮也隐入云层之中。
沈玉天身后传来一声轻微的呢喃,是女子微微醒转的声音。
片刻后,响起一道清泠的女声:“你是何人?”
菡萏公主的冷静令沈玉天略感意外,他没有回身,只淡淡道:“我夜宿湖边,看到几人意图轻薄姑娘。”
“轻薄?”菡萏公主微蹙娥眉。
她自然还记得不久前发生的事——三个黑衣人趁夜潜入幽居,将那四个护卫斩杀殆尽。
她被击晕后虽不省人事,可她却无法相信,那三人只是见色起意的暴徒。
“是几个黑衣人。”沈玉天对着一旁的卷轴扬了扬下巴,“此物是从你身上掉下来的。”
菡萏公主这才看到卷轴,心底反倒多了几分笃定。果然不出所料,那些黑衣人正是冲着卷轴而来,将她追至湖畔后,在她身上搜查卷轴,才被眼前此人误以为是轻薄之举。
“是你救了我?”菡萏公主试探道。
沈玉天只点了下头。
“那几人武功极高。”菡萏公主缓缓道,“不瞒阁下,小女子身边本有四个护卫,仅仅在片刻之间便被击杀,几乎毫无还手之力。”
武功极高?沈玉天轻嗤一声:“恰巧,我武功更高。”
沈玉天的骄傲丝毫不似作伪,菡萏公主沉默片刻,道:“阁下可是朝中武将?”
“我是江湖人。”
“深更半夜,阁下为何会宿在湖边?”
沈玉天不耐地抬了抬眼皮。
出发前,他曾问过陌以新:“在她面前,我该如何表现?”
而陌以新的回答只有四个字:“做你自己。”
沈玉天不再犹豫,冷声道:“你的话太多了。”
菡萏公主便是一怔。
此人在救下她时,必定已看到她的容貌,为何却如此冷淡,甚至到现在还不曾转过头来正眼瞧她。这世间男子见了她,不是痴迷,便是惊艳,而眼前之人……竟像是懒得浪费一个眼神。
菡萏公主思忖片刻,这才伸手拿过卷轴,收入怀中,道:“阁下可曾看过此物?”
沈玉天索性站起身来,淡淡道:“我要继续睡了,你既醒来,自己回家去吧。”
“等等。”菡萏公主唤了一声。
眼下,她身边已经没有可用之人,腿上又受了伤,剧痛不止,恐怕连行走都困难。而眼前恰好出现这么一个陌生男子——
倘若他真是偶然露宿在此的江湖高手,自然能加以利用,护自己一程;倘若他是刻意接近的别有用心之人,自己也能将计就计,从他身上探出更多消息。
计议已定,菡萏公主换上一副柔弱神情,轻声道:“对不住,是小女子冒犯了,阁下路见不平仗义出手,想必是光明磊落之人。”
沈玉天微微蹙眉,转过身来,道:“那你现在可以走了。”
月光从散开的云层中倾泻而下,落在沈玉天墨色的长发之上,晕开一层冷冽的光,使他整个人像从夜色中雕出的神像。
而他面若白玉,眸若寒星,轻抿的薄唇勾勒出几分桀骜,又好似白玉之上恰如其分的一抹朱砂。
菡萏公主怔了怔。这些年来,她虽有过不止一个男人,却从未将任何一个男人真正放在眼里。她这样一副容颜,只要看惯了镜中的倒影,便无法再对其他人产生兴趣,余下的只有玩弄与利用。
直到此时,她在月光下看到这张冷峻如玉的脸,才第一次觉得,造物者是公平的。原来这世上还有这样一个男子,有着与她同样完美的一张脸。
在这个瞬间,她理解了对方对自己的冷淡。
她微微一笑,颔首道:“小女子尚不知公子名姓,以铭记救命之恩。”
沈玉天沉默一瞬,道:“我叫花世。”
“一花一世界……果真人如其名。”
沈玉天嘴角抽了抽,没有接话。
菡萏公主也欲起身,脚下却是一歪,随着一声痛呼,整个人向前倒去。沈玉天自是眼疾手快,将长刀在她身前一横,稳稳架住了她本要倒下的身形。
“多谢公子。”菡萏公主隐忍的声音中带着一丝痛楚,“我的腿……像是断了。”
沈玉天自然知晓,这是廖乘空做的手脚,自然也是计划中的一环。
他正欲开口,不远处又传来女子焦急的呼唤:“小姐,小姐……”
菡萏公主神色一动,听出是婢女的声音,随即应了一声:“桃月,我在这里。”
名叫桃月的婢女听见回应,更是加紧了步伐,一路奔到近前,带着哭腔:“小姐,吓死奴婢了,你没事吧?”
菡萏公主面色沉静,摇了摇头,只道一句:“东西呢?”
桃月抹了把泪,郑重道:“小姐放心,东西尚在。”
菡萏公主这才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沈玉天心中一凛,一瞬间明白了。
陌以新果然没有料错,菡萏公主的确准备了一份赝品。真正的卷轴,竟在混乱中被她放在了婢女的身上。
任何人若要动手,无非是首先攻击护卫,或是直取公主本人,而婢女则是最容易被忽略的一个。
难怪她苏醒后并未第一时间担忧卷轴的去向,拿到卷轴后也不检查是否完好,原来还留了这样的后手。
“你是何人?”桃月此时才注意到一旁的沈玉天,当即警觉起来。
沈玉天尚未答话,菡萏公主已先开口:“桃月,不得无礼,是这位公子救了我。”
桃月看到沈玉天的正脸,不由也是一呆,却仍然面露疑色,将菡萏公主恭敬拉到一边,压低声道:“小姐,这三更半夜的,怎会有人凭空出现在这种地方?其中一定有诈。”
菡萏公主抚上方才收入怀中的卷轴,淡声道:“卷轴尚在,他若是为了此物而来,早已拿了东西一走了之。”
桃月又道:“或许是他打开看过,发现此为赝品。”
菡萏公主摇了摇头:“你忘了,这份赝品中藏有特制香料,只要稍稍扯开一点缝隙,便会在人身上沾染独特的香气,五个时辰才能消散。看起来,此人对卷轴并无兴趣。”
桃月微微松了口气,却还是谨慎道:“小姐,此地不宜久留。”
菡萏公主侧头看向沈玉天,只见他已走出数丈之远,旁若无人地席地一坐,手臂枕在脑后,靠在树上歇息起来,竟真是露宿此地的模样。
她沉吟片刻,道:“对方此次未能得手,随时可能卷土重来,可如今护卫已死,我的腿又有伤,倘若无人相助,我们便是待宰之物。”
桃月顺着公主的视线看去,喃喃道:“小姐是说,这个人……”
菡萏公主颔首:“此人虽不可靠,却至少是个高手。倘若他与此事无关,固然最好;倘若他是那边的人,既然刻意接近我,至少也会在表面上为我所用,否则如何博取我的信任?”
桃月眼睛一亮,恍然道:“小姐果然足智多谋。”
她顿了顿,忽然意识到什么,忙又问道:“小姐方才说……那边的人?莫非小姐知道是何人所为?”
菡萏公主眼中闪过一抹清冽的光,沉声道:“是阳国公。”
“什么!”桃月惊叫一声,连忙捂住了嘴。
“我们此行的住处极为隐秘,根本无人知晓,只有可能是那日离开国公府后,被他派人在暗处跟踪,才会暴露。”
“这、这……”桃月瞠目结舌。
“还有,方才那三人中,为首的是个女子。”
桃月努力回忆一番,愕然道:“小姐这么一说,还真是……”
菡萏公主冷笑一声:“你可还记得,那日带我去国公府的那个女人?”
“奴婢记得,她是国公府郡主,阳国公的亲姐。”桃月答完,才意识到公主为何提起此人,当即吓了一跳,“小姐的意思是……”
菡萏公主缓缓点头:“是她,我认出了她的鞋子。上次见面时,她穿着同样的长靴。”
“怎么可能?”桃月难以置信地脱口而出,“小姐莫不是看错了?”——
第207章
“我没有看错, 她换了身衣装,却忽略了鞋。”菡萏公主冷哼一声,“我早已看出, 那位郡主是个习武之人。”
桃月犹自惊疑不定, 又回忆道:“可方才激战时, 为首的那个女子,反而并未出手。”
“不只如此。”菡萏公主声音虽轻,却裹着锋芒,“另外两个黑衣人中,有一人时常分心关注那女子,对她的安危尤为在意。”
桃月恍然大悟:“因为她是国公府郡主,是他们的主子!”
数丈之外,沈玉天正枕着双臂闭目养神,心头也难免生出几分惊异。
他虽似事不关己一般早已走远, 可毕竟内力深厚, 耳力惊人, 那边两人的私语七七八八都被他听入了耳中。
当菡萏公主说到黑衣人对女子格外关注时,他心中便是一凛,还道花世那家伙下意识的关心露出了马脚,却没想到……这居然也成了那女子是何夫人的佐证。
难道连这种细节……也在陌以新的算计之中?他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陌以新的叮嘱——
“聪明之人都有一个弱点——相比于其他一切, 他们永远更相信自己。
所以, 什么也不用说,只要将一些零散的片段摆在她眼前,她便会用自己的方式, 串联成她所以为的事实。”
菡萏公主的确是个聪明人,可这世上,还有谁比那只狐狸更懂得算计聪明人呢?
沈玉天翻了个身, 薄唇微微一挑,几不可察地露出一丝笑意。
那一边,桃月终于接受了这个难以置信的“事实”,仍旧震惊不已:“阳国公骗了我们……”
“我早便觉得可疑,阳国公为了谋权篡位大费周折,又怎会将来之不易的江山拱手让人?”菡萏公主敛起眸中的一丝寒意,声音冷淡。
桃月愈发焦虑:“可是……奴婢还是不明白,阳国公特意摆我们这一道,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很简单。”菡萏公主缓缓道,“玄机便在于,他杀了那四个护卫,却并未杀了你我。”
“对啊……这又是为何?”
“卷轴里的东西,不单单是给漱月国,也是给揉蓝国的。如此重要的东西,倘若偏偏丢在我的手上,你说后果如何?”菡萏公主秀眉微蹙,眼底闪过一丝锐芒,“原本揉蓝国派来随行的两个护卫能够证明我们遇袭的始末,可他们偏偏都死了,死无对证。
更蹊跷的是,那样的高手都被杀了,我们两个弱女子却活了下来。你说,揉蓝国会怎么想?”
桃月面色骤变,惊恐道:“是、是离间计?”
“不错。”菡萏公主仍旧冷静,“只要阳国公咬定,已将东西给了我们,是漱月国意图独占,才杀了护卫谎称丢失。事实摆在眼前,揉蓝国必会疑心漱月国想独吞利益,从而调转矛头,与我们为难。
到那时,两国联盟即便不反目成仇,也会不欢而散,难以再达成信任。”
桃月顿时一阵后怕,喃喃道:“难怪原定启程的日子被阳国公一拖再拖,还拿什么和亲做幌子,原来竟存着如此险恶心思。”
怀疑,是人心底最难熄灭的火种,一旦有了一根引线,它便会不安分地蔓延开来,将所有反常之处牵扯到一起,汇成一条严丝合缝的怀疑链,互为解读,互为佐证。
沈玉天闲闲地打了个呵欠,自始至终,他甚至不曾引导或暗示一句。
不过,有一点她们倒是没有说错,这的确是一出离间计——只不过,用计之人却不是阳国公,而是陌以新。被离间的也并非揉蓝与漱月,而是阳国公与菡萏公主。
“只要阳国公愿意,同样的卷轴他可以给一次,就可以再给下一次,而我们不可能无穷无尽地偷下去。”陌以新如此说道,“使之离心离德,方能一劳永逸。”
那边,桃月正忧心忡忡地问:“小姐,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办?”
菡萏公主沉吟道:“好在卷轴仍在我们手上,便不算事败。”
桃月微微松了口气,却又紧张道:“等等,既然阳国公根本不是诚心合作,这卷轴该不会从一开始便是假的吧!”
菡萏公主思忖片刻,凝眉道:“应当不会。揉蓝国派来那二人中,有一人便是专门负责此物,他已钻研多年,虽然始终未能成形,想必却分得出真伪。
更何况,若卷轴是假的,方才那三个杀手也不必搜我的身了。”
桃月终于放下心来,拍了拍自己怀中藏好的东西,道:“既然如此,咱们赶紧带着东西回漱月吧。”
菡萏公主却摇了摇头:“如今景熙城早已被阳国公封锁,没有他的人护送,根本无法出城。”
她说着,忽然沉默下来,似是在心底权衡着什么。片刻后,眼底一道清光闪过,仿佛做出了某个决定,这才缓缓道:“明日,我们再试阳国公最后一次。”
桃月一怔:“如何试?”
“按照原先的约定,阳国公本应在明日上午,将和亲人选送到北城门,与我们会合,再派人护送我们一道出城,返回漱月。”菡萏公主沉声道,“倘若所谓的和亲从一开始便只是幌子,明日的北城门,自然不会有和亲车队。”
“小姐的意思是,我们要去北城门看看?”桃月也思索起来。
“不错。”菡萏公主微微一笑,“阳国公究竟是否要算计我们,到时一看便知。”
沈玉天缓缓睁开了眼。菡萏公主分明已有九成把握,却还要最后验证一次——此人的谨慎与周全,远远超出他的预料。
倘若双方当真见上这一面,他们今夜费尽心机营造的误解,便会不攻自破。
明天上午,北城门……沈玉天冷冽的双眸中,闪过一丝忧虑之色。
……
三个黑衣人回到钰王府,苏锦阳先行回去歇息,廖乘空与花世则直截了当道:“计划顺利,下一步该做什么?”
“万事俱备,自然便是该救出安儿的时候了。”陌以新沉声开口,“明日行动。”
“什么?”花世瞪大眼,“什么时候就万事俱备了?景都兵力如今有大半都在阳国公手中,他自认稳操胜券,所以不疾不徐,一旦我们有所动作,他随时可以一声令下,将我们围而击之。”
他说着,忽然挑了挑眉,“还是说,你已经有了法子?”
陌以新道:“景都西北的奉威郡,常驻十万大军,北望边陲,拱卫皇都,距离景熙城仅须一日行军。而兵符,自然还在皇上手中。”
花世连忙道:“那皇上还不赶紧派出亲信,拿着兵符前去调兵?”
廖乘空神色却不轻松:“我们能想到这一点,阳国公自然也不傻。”
“不错。”陌以新道,“阳国公自举事的第一日起,便命左右领军卫封锁了城门,倘若没有他的手令,四面城门都无法出入。”
花世一怔,叹了口气:“你既特意提起此事,自然早已有了计划,就别卖关子了。”
陌以新原本也没有卖关子的闲情逸致,随即道:“我们去找一个人。”
……
天色方才破晓,街上行人寥寥。
街边一座恢弘府邸静立于晨光之中,檐下匾额龙飞凤舞的两个大字,远远便分外醒目——“苏府”。
廖乘空看了一眼,道:“那便是你所说的苏怀龄老将军府邸?”
陌以新点头。
距离上次来此,已近一载。
犹记那时,安儿兴致勃勃前来见识嘉平会盛景,却顶替他被人陷害入狱。
如今,她又一次替下别人,将自己困入罗网。
陌以新眼中闪过一抹熹微的光点,这一次,他同样要带她回家。
“他真的会帮我们?”廖乘空微微蹙眉,心中不安。
方才已听陌以新大致讲过,这位苏老将军府上曾发生命案,凶手是苏府四公子苏清友,而揭破凶手之人,正是陌以新。
苏清友蓄谋杀人本是死罪,皇上念在苏家满门忠烈,才开恩减为流刑。
虽然死罪已免,但这段往事足以成为苏家心底永远的刺,廖乘空对于苏府的态度并不乐观。
陌以新平静道:“苏老将军胸中自有丘壑,乃大仁大义之人,只要呈上那封信,陈清利害,他定会明辨是非。”
他直视着不远处的府邸大门,眸中忽而一动。
门口,一个女子正缓步走出,她身着一袭素衣,怀中抱着一个襁褓,眉眼平和,却掩不住淡淡哀愁。
婢女在侧轻声说着什么,她侧首应答,目光一移,便与陌以新隔空相触,神色立时一凝。
女子驻足片刻,将婴孩交到婢女手中,又低声吩咐几句,而后转过身,独自朝陌以新走来。
“四少夫人。”陌以新先行施礼。
此女正是苏清友之妻——阮玉蕊。较之一年前,她温婉依旧,却显然清减了不少,面色也仿佛染了层灰。
“陌大人。”阮玉蕊回礼。
陌以新望向婢女怀中的襁褓,道:“还未恭贺四少夫人喜得麟儿。”
阮玉蕊淡淡一笑:“今日,正是小儿百日生辰。”
她停顿一瞬,紧接着话锋陡转:“亦是清友百日忌辰。”
陌以新一时无言。
“清友走了。”阮玉蕊轻声道,“在孩子出生的那一日,病倒在流放之地。”
“抱歉。”陌以新道,“请四少夫人节哀。”
阮玉蕊轻轻吸了口气,散去眼中迷蒙的雾气,平静道:“玉蕊正要带孩子去寺庙祈福,倘若陌大人无事,便先行一步了。”
陌以新颔首道:“在下是来拜访苏老将军,便不打扰四少夫人了。”
阮玉蕊微微一怔,却未转身离去,而是道:“不知陌大人找老将军有何贵干?”
经过那一案,陌以新对阮玉蕊的为人已有了解,自忖并无需要欺瞒之处,便将事情大致讲来,末了道:“在下虽不再为官,却不能放任阳国公割地卖国。
我们已打听到,在把守景都四面城门的将领中,有一位曾是苏老将军门生,深受提携之恩。若能请苏老将军出面,想必能有法子帮我们送出兵符,调兵前来策应。”
阮玉蕊愈听,眉头愈是蹙紧。她沉默良久,直到廖乘空以为她是要直接送客,她才忽而开了口:“陌大人,还请借一步说话。”
苏府斜对面茶楼,窗外晨风轻拂,薄雾未散,雅室内却是一片静寂。
阮玉蕊垂眸看着桌上摊开的纸笺,缓缓道:“这便是陌大人所说,夜君的亲笔信?”
“不错。”陌以新道,“此信便是证据。”
阮玉蕊抬起头,示意陌以新将信收回,道:“陌大人既然有证据在手,何不直接公告天下?一旦世人知晓此事,阳国公落得卖国恶名,要称帝自会举步维艰。”
“因为他抓走了我的妻子。”陌以新道,“不论我有何筹谋,都不能显露丝毫风吹草动,此次前来拜会,也是要请苏老将军暗中行事。”
“妻子……”阮玉蕊略作回忆,“便是那位……替陌大人入狱的姑娘?”
陌以新点头。
阮玉蕊看着他,眼底掠过一丝复杂,声音清清淡淡:“原来,陌大人也会为了爱人,放弃真相。”
陌以新沉默一瞬,无意与对方争辩,起身道:“在下多有叨扰,先行告辞。”
“陌大人恐怕要白跑一趟了。”阮玉蕊却又开口。
陌以新脚步一顿:“此话怎讲?”
阮玉蕊垂眸,指尖微微收紧:“自清友走后,老将军身体便大不如前,如今缠绵病榻已久,苏府全由三哥做主。”
“苏三公子?”陌以新眸中一闪。
他自然也记得此人——嘉平会那案中,苏三公子在觉察异样后,曾意图为家人顶罪。
那时,苏三公子请人帮忙,做局陷害他自己,而这个人,正是阳国公。
不错,粗犷豪放的武将苏叶嘉,与“落拓不羁”的阳国公,正是多年好友。
陌以新沉默片刻,道:“苏三公子应是忠义之人。”
“正因为他是忠义之人。”阮玉蕊字字分明,清如落珠,“三哥效忠的是楚朝,而不是皇位上的那一个人。于他而言,匡复楚朝血脉是为忠,襄助多年至交是为义。”
陌以新重新坐了下来,声音微沉:“你是说,三公子已经站在了阳国公那一边?”
阮玉蕊缓缓点了点头:“你所说的城门守将名叫孙延甫,正是右领军卫统领,的确对老将军言听计从,如今也正是在三哥的授意下,帮阳国公封锁四面城门。
每日上午,三哥都会亲自出面,替阳国公巡视城门。”
茶室陷入短暂的沉寂,廖乘空思忖道:“三公子只是被蒙在鼓里,不知阳国公的狼子野心。既然他是忠义之人,只要我们将信拿给他看,想必能令他改变立场。”
“不可。”陌以新与阮玉蕊异口同声。
阮玉蕊略微意外地看了陌以新一眼,等他先开口。
陌以新道:“三公子身边必定还有阳国公的人,我们暂且不能与他接触。何况我们也无法预估,以三公子的性格,会对此事作何反应。倘若他要与阳国公直接对质,还是会暴露我们的计划。”
“你无法预估,我可以告诉你。”阮玉蕊语气淡淡,却带着笃定,“三哥永远不会在朋友背后捅刀。他与阳国公是过命的交情,即便因信念不同而分道扬镳,他也会坦坦荡荡地当面说个清楚。”
她轻轻闭了闭眼,“对苏家人而言,亲人与朋友是最重要的。”
陌以新深深看了阮玉蕊一眼,道:“那么,四少夫人又为何帮我?”
“我没有帮你,只是不想再看到任何一个好人做无谓的努力。”
阮玉蕊站起身来,望向窗外的晨雾,薄光映在她的侧脸,像蒙着一层淡淡的哀意,“清友说过,陌大人是一个好人。”
陌以新同样起身,随即深深一揖:“请四少夫人帮我。”
阮玉蕊一怔,原本已迈出的脚步停在半空,终究落回原处。她的目光在陌以新身上停留片刻,神色愈发复杂。
良久,她才轻声开口:“我为何要帮你?”
理智告诉她,清友的事与这位陌大人无关,她不该因迁怒而怨怼。可此时此刻,心中那一丝无处宣泄的痛,令她无法轻易点头。
“帮我,也是帮楚朝。”陌以新静静看着她,一字一句道,“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这是四公子自幼刻下的心愿,夫人一定不曾忘却。”
“你——”阮玉蕊的双唇轻轻颤抖起来。
清友走后,她不只一次抚摸过假山上那行稚嫩的刻字,那是他留下的……最刻骨铭心的印记,是少年最炽热,也最天真的向往。
阮玉蕊缓缓阖上眼,终于开了口:“你想要我做什么?先说清楚,我绝不会伤害三哥。”
陌以新沉声道:“明日上午,在三公子出门前,设法拖住他,让他留在府中。”
“你需要多久?”
“一个时辰足矣。”
阮玉蕊心念微动。三哥自前些年断臂后,虽性情大变,沉默寡言,如今却最疼爱襁褓中的小侄,只要以孩子的事为由,一个时辰不难。
苏家满门忠烈在上,阮玉蕊身为妇人,也要守护他们守过的山河。
她没有再说什么,轻轻点了下头。
……
晨起的阳光落在眼睑上,林安只觉前方一片刺眼的白芒,不禁痛苦低喃一声,缓缓醒转过来。
虽然脑海中最近的记忆是窒息前的黑暗和那只粗暴的手,可林安很清楚,她还没有死。因为阳国公那种人,一定不会让她在彻底绝望之前轻易死去。
“你醒了?”那道沉稳冷淡的男声从不远处传来——
第208章
林安不必抬眼已知晓他是谁, 她揉了揉额角,漫不经心道:“好歹也是个正在篡位的国公,没有别的事可做么?居然在这里等我醒来?”
阳国公轻笑一声, 风度雍容, 与此前亲手扼住她脖颈的模样判若两人。
他轻飘飘道:“其他事都可以先放一放, 毕竟,今日是你启程的日子。”
林安心口一紧:“今日……”
“你既与陌以新订过婚约,也算是本公的弟媳。”阳国公低眉浅笑,“本公自然要亲自送你出嫁。”
林安根本无心理会他有意的伤人之语,她到此刻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被人换上了一身鲜红的嫁衣。
“亲手为你量体裁衣,是那个婢女死前所做的最后一件事。”阳国公醇厚的声音中含着一丝笑意,“绿沉, 对吧?”
再次提起这个名字, 林安指尖下意识攥住了令她刺目的大红裙摆, 紧咬牙关。
阳国公一步步逼近床边,俯身与林安四目相对,凝视着她近在咫尺的脸。
他端详了好一会,忽而抬起修长的手指, 轻轻捏起她的下颌, 古井无波的神色中,辨不出是漠然还是认真。
他缓缓道:“华裳红妆,是一个女人最美的时刻。你的确很美, 只是可惜,看到如此美景的人不是陌以新,而是本公。”
“滚远点。”林安狠狠别过头, 甩开他冰凉的手指。
阳国公丝毫未恼,只是重新将她捏住,道:“希望你到了漱月国,还能继续保持这种不容侵犯的冷漠。”
林安垂眸看向阳国公的手,淡淡道:“我可以咬断你的一根手指,只是可惜,我嫌脏。”
便在此时,门那边传来一声轻响——屋门被人推开,一道身影随之闪入,看到屋中两人近在咫尺如此姿态,显然一怔,旋即低头道:“国公恕罪。”
来人,是厉南风。
短暂的沉默后,阳国公松开手,优雅地退开两步,转头道:“何事?”
厉南风看了林安一眼,似乎欲言又止,却还是上前几步,附到阳国公身前耳语了几句。
“哦?”阳国公挑了挑眉,神色间愈发带着兴味。他却不似厉南风一般有所顾忌,毫不避讳地转向林安,道:“陌以新来了,独自一人。”
林安的瞳孔骤然一震,几乎怔住。
“难道是他有所感应,知晓自己的女人即将成为新娘,亲自过来送亲不成?”阳国公似乎颇为愉悦。
他怎么会来?林安心弦已经绷紧,她知道陌以新一定会设法救她,可是,像这样单枪匹马闯入敌营,又是为了什么?
“他只是来见我的,你让他走。”林安连忙道。
阳国公轻笑一声:“堂弟特意前来拜会,本公岂能怠慢贵客?”
“不要伤害他!”林安双拳紧握,声音带着颤意。
她已经知晓阳国公真正的心思——他与陌以新为敌,不是忌惮他身份的权势之争,而是赤裸裸的仇恨与报复。
阳国公的手腕,林安已在绿沉身上亲眼看到过一次。倘若要陌以新落入同样的境地,她根本连想都不敢想。
阳国公不做理会,只是转向厉南风,微笑道:“南风,送林姑娘按时上轿,本公这便去迎接贵客。”
林安猛然抓住阳国公的衣袖,紧紧不放。
“南风,让林姑娘冷静些。”
厉南风应声上前,伸手在林安身上点了几处穴位。几息间,林安已是身不能动,口不能言。
她额角的青筋清晰可见,可无论如何挣扎,浑身还是如同棉花一般,被厉南风单手提了起来,一路丢入屋门口早已备好的轿上。
国公府前,朱红正门威仪森然。
陌以新一袭月白长袍,朗朗如日月之入怀,清隽的眉目中却透着一丝凛冽。
国公府高大的门楣下,他就这样孑然而立,晨光在他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身影,愈发显得孤寂。
片刻后,一个小厮快步走来,恭谨道:“有劳世子久候,请入正厅。”
“世子”这个称呼令陌以新稍有一瞬失神,他微微颔首,正欲抬步走入府门,却见一顶八抬大轿,自府中缓缓抬出。
陌以新目光一顿:“国公要出门?”
小厮笑着回道:“回世子,这是御史大夫府上的轿子。国公本在与秦大人议事,难得世子登门拜访,便请秦大人先回去了。”
陌以新看到轿帘一角上印染的“秦”字,点了点头,似乎并未多想。
“世子请。”小厮恭敬地一揖。
陌以新撩起袍摆,与轿子擦身而过。
软轿中,女子红妆华服,眉目如画,周身一动不动,端坐如雕成的玉人,唯独双目染上一层难以消散的深红。
是他——她听出了他的声音,却只能这般无能为力,从他身旁悄无声息地错过。
这一刻,没有人注意到,陌以新的手指在步过轿旁时微微屈起,仿佛正压抑着什么。
……
宽敞的大堂两端,陌以新与阳国公相对而立。两双颇为肖似的眼眸中,同样看不出任何情绪。
短暂的静默后,阳国公率先开口:“上次见你,还是在苏将军府。”
陌以新道:“那时,国公在我眼中,还是个洒脱随性的任侠之人。而我在国公眼里,大约已是死里逃生的钰王世子了吧。”
阳国公不置可否,只微微一笑:“你来找我,所为何事?”
陌以新并不迟疑,直截了当道:“我有个很公平并且很有趣的提议,想必国公会感兴趣。”
“说来听听。”阳国公微微挑眉。
“我对国公提出三个请求,同样,国公亦可要我做三件事。”陌以新语气平静,悠悠道来,“我的请求绝不伤及性命,也只在今日有效,而国公则没有此等限制——不论是要我当场自裁,或是为你挑粪十年,我都会完成。”
阳国公面上渐渐浮起一丝兴味,他仅仅思量片刻,便眯起眼道:“很不巧,本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没有任何事需要你去完成。”
然而他只停顿一瞬,便又接着道,“不过,倒是可以换个条件。”
“如何换?”
阳国公步履从容,缓步走到陌以新面前,负手而立,清朗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戏谑:“不如这样,本公打你三拳,应你三个请求。你意下如何?”
“一拳一个请求?“陌以新轻笑一声,“好,很合理的条件,毕竟国公嫉妒我已久,如此不失为一个出气的机会。”
“你说什么?”阳国公那抹讥讽的笑意凝固在嘴角,缓缓变了面色。
他素来喜怒不形于色,在林安那里已经有过一次失态,如今不过几句话的功夫,陌以新便再次挑中了他心底最不容触及的一处,硬生生将他心底的怒火撬了出来。
“你嫉妒我。”陌以新一字一句,说得云淡风轻,“你嫉妒我是钰王的儿子,自出生起便是堂堂正正的楚朝世子。
信任,器重,名位,我可以拥有你想要的一切,可我却偏偏满不在乎,将你梦寐以求的东西弃若敝履。”
“咄”地一声,阳国公猛然挥出一拳,拳风如雷,直中陌以新心口。
陌以新胸中一阵剧痛,被震得向后急退两步,单膝落地,唇角溢出一丝鲜血,却牵起一抹淡淡的笑。
他喘息两声,声音微哑却依旧沉稳:“那么,轮到我提第一件事了。”
阳国公一拂袍袖,沉默不语。
他很清楚,陌以新是在有意激怒他,一旦打出这一拳,便算是应下了那个提议。可即便如此,他仍旧甘之如饴,因为这一拳,让他感受到了久违的快意。
至于所谓的三件事,他并不放在眼中。如今人为鱼肉,我为刀俎,倘若对方真有超出底线的请求,他大可以拒绝便是。这一拳打了也就打了,陌以新又能拿他如何?
陌以新仿佛将他的沉默当做默认,径自继续道:“第一件事,回答我一个问题。”
他又咳嗽几声,沉声发问,“太后那个祈福袋,你是从何处得来?”
阳国公沉默片刻,不答反问:“为何要问这个问题?”
陌以新笑着摇了摇头:“提问的是我,不是你。”
阳国公再次沉默。
这个问题,于他而言丝毫不难,他可以不假思索地给出答案。可越是如此,他越是不愿轻易开口。因为这样一个看似无足轻重的问题,让他愈发猜不透对方的真实意图。
冒着性命之危,用三拳换来的三件事,一定是至关重要的三件事。而陌以新却率先选择了这样一个早已无关大局的问题。
这个问题……究竟为何非问不可?透过这个问题,他能得到怎样的隐藏信息?
诸多念头只在一息之间,阳国公挑眉道:“只有三次机会,你却要平白浪费一次。本公的许诺,不是用来满足好奇心的。”
“不错,我甘愿浪费一次。”陌以新面色不改,“请国公作答。”
阳国公垂眸审视着他,却是不语。
陌以新撑着身子站了起来,身形微晃,抬手抹去了嘴角的血迹,向来沉静的眼眸中显出一丝讥讽。
“或许,我能挨你三拳,你却受不住我一问。”他似笑非笑道。
阳国公冷笑一声,道:“祈福袋是真的。”
陌以新摇了摇头:“以太后之谨慎,不可能做出如此危险的东西,更遑论落入他人之手。”
“不是太后。”阳国公淡淡道,“太后临盆之日,有人重金收买了一位稳婆。他所求之事很简单,不过是要一块包过婴儿的襁褓。后来,他便用这块襁褓,命人制成祈福袋,长年贴身收藏,以解相思之苦。
至于里面的生辰八字,于此人而言也不难得知。”
陌以新缓缓吐出一口气,沉声道:“因为这个人,便是皇上的生身父亲。”
他已经猜出多半,见阳国公默认,便接着道:“可我的问题是,此物为何会落入你的手中?”
阳国公漠然一笑,道:“这个男人,名叫厉言。”
“厉言……”陌以新低声重复一遍,脑海中乍然闪回从前的某个片段。
“礼佛寺送来的那本佛经,我看到皇祖母拿起了它,然后……扔进了一旁的炭火盆里。”七公主道,“我不经意瞥见了封面的书名,叫做《厉言经》。”
“我听过《华严经》、《楞严经》,却从来没有什么‘厉言经’。”
“‘厉言’二字并非随意编造,它于太后而言,一定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只要太后看见这两个字,就必定不会无动于衷。”
厉言……原来是那个男人的名字。
陌以新忽而了悟,眸光一闪,缓缓道:“厉言——厉……南风?”
阳国公低低笑了两声,道:“不错,南风正是厉言的儿子。那个自命情深的男人,后来还是娶了别的女人,生下另一个孩子,却始终对宫里那对母子念念不忘。
庸人便是如此,对于难以企及之人每多情深,待身边人却多无情。”
他唇角扬起一抹凉薄的弧度,眸中浮起一片摄人的清光,“就在不久前,南风亲手杀了他,拿了祈福袋献于本公。
就这样,那人自我感动的祈福袋,终究成了奸妇与野种的催命符。”
陌以新微微蹙眉:“如此说来,你早已知晓皇上的身世?”
“不。”阳国公道,“若不是从巨阙山庄得到那个秘密,南风也不会联想到,堂堂一国之君,便是他父亲多年来心心念念的那个野种。”
阳国公停顿片刻,敛起了那一丝本就淡漠的笑容:“这便是你要的答案。”
“不错,我的确得到了我想要的。”陌以新调整呼吸,定定等待第二拳的到来。
……
软轿中,林安犹自心乱如麻,只要一想起方才陌以新隔在轿帘外的声音,心中便像是被撕开一道口子。
无论如何,也不能嫁到漱月,这一路上哪怕有一线机会,也绝不能放弃逃脱。
脑中千头万绪,林安忽而意识到,一路平稳毫无颠簸的轿子,不知何时竟悄然停了下来。
林安心里清楚,这软轿只是阳国公掩人耳目的手段,却不适宜出远门,出城前必定还要换成马车,莫非便是现在?
算算轿子行出的时间,距离出城应当还有一半路程。
“喂,给我停下!”轿外一道突如其来的喝声令林安吃了一惊。
此人听起来是个女子,嗓音却英气逼人,干脆利落。分明是十分陌生的音色,林安却总觉得仿佛在那里听过。
“何人在此拦路?”厉南风阴沉的声音在前方响起。
回答他的是另一道截然不同的女声——清清冷冷,沉静中带着一丝疏淡。
这回林安却一下子听了出来,瞬间惊得睁圆了双眼。
“小女王摇光,家父乃当朝刑部尚书。这位古纯钧姑娘,是古恺将军之女。”
林安自然还记得——王摇光与古纯钧,都是玉叶书院的学生,曾在上元节坠台案中打过交道。
王摇光皎若秋月,孤高而不骄矜,清雅而有决断,甚至曾托其父王尚书向陌以新提亲。
古纯钧则是将门虎女,心直口快,性情火爆,当初还曾因陌以新将怀疑投向玉叶书院,而对陌以新颇为不满。
可林安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这二人怎会出现在此,拦下厉南风……
厉南风听闻对方竟是官眷,倒不能同庶民一般乱棍赶走,于是稍稍敛起眉目间那一丝戾气,不动声色道:“两位姑娘恐怕找错了人。”
古纯钧一手执剑,另一手向前一指,极有气势地喝道:“本姑娘拦的便是你阳国公府的轿!”——
第209章
厉南风不欲平白与人多舌, 便道:“若姑娘有事要找国公,还请到府上拜会。”
“自然去过了,门房说国公刚刚离府, 此时不在!”古纯钧理直气壮地扯谎, “我们这才追上轿子, 你又要将我们蹴鞠似地踢回去,我们可不再如此好打发了!”
厉南风心知国公此时正接见陌以新,自然会吩咐门房挡走其他来客,倒不怀疑古纯钧的说辞,只是他更无心同几个姑娘家耽搁,便随口应付道:“国公亦不在轿中,想必另有要务,姑娘不如先回去,让贵府递封拜帖。”
“我不信。”古纯钧直截了当, “今日事, 今日毕, 本姑娘有事要找国公问个清楚。”
厉南风微微蹙眉,音色渐冷:“此处城区近日戒严,本不是姑娘们该来之处。”
古纯钧轻哼一声,手腕一翻, 将长剑横在身前, 剑鞘上的腾龙金纹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她扬眉道:“此乃百年前古家所得御赐宝剑,请出此剑,面君亦可不拜。莫说什么戒严, 便是皇宫大内,本姑娘也去得。”
厉南风自然知晓将门古家的背景,却没想到对方竟如此大动干戈, 连那镇府之宝御赐金龙剑都请了出来……
他终于收起几分敷衍之意,沉声道:“姑娘究竟所为何事?”
古纯钧满意地收回宝剑,却不答话,只是看向身旁的王摇光。
王摇光上前半步,清雅的眉眼肃如山月:“楚朝开国三百年,自太祖皇帝以来,君王励精图治,百姓克勤克俭,方有楚之盛世。
然时至今日,巍巍景都却现风雨飘摇之像,三百年来气象升平的景都不夜城,已是百姓人人自危,道路以目。
小女敢问阳国公,把持一个景都尚且如此,未来如何绵延我大楚累世承平?”
听她一字字掷地有声的诘问,林安这才知晓,她们竟是为心忧时局而来,诧异之外,也不免生出几分敬意。
厉南风暗道这些小女子竟不安心居于深闺,偏学那些清高文人一般议论朝政,还大胆找上门来,心中愈发不耐,只淡淡道:“楚承昱退位之日,便是国公重整社稷之时。”
古纯钧不悦道:“倘若皇上一日不退位,景都便如此乱下去不成?国公究竟几时攻入皇宫,终结当今乱局,可否给个准话!”
“放肆!”厉南风冷喝一声,“在下敬姑娘出身将门,已是一再忍让,姑娘也当谨言慎行。无官无职之身,胆敢妄议社稷?”
古纯钧大怒便要上前,王摇光伸手将她拉住,轻轻摇了下头。
另一中年女子自她们身后走出,声音沉稳:“本官玉叶书院院长曾秋月,乃朝廷亲封正五品女官,敢问阁下官居几品?”
玉叶书院的曾院长……她竟也来了?林安愈发惊讶——莫非拦路的不只是王摇光与古纯钧二人?
厉南风皱了皱眉,没有言语。他虽是阳国公心腹,可阳国公不显山不露水地蛰伏多年,他自然也从未得封一官半职。
“倘若本官没有记错,按我朝规矩,下品见到上官,理应下马拜见。”曾院长正色道。
厉南风自然没有下马,曾院长倒也给他这个台阶,略过此节,接着道:“自我玉叶书院创办之始,建院碑上便刻有训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本官不敢有一日忘却。如今景都乱象横生,君不成君,国将不国,我等虽为女子,亦当直言劝谏。”
厉南风面上愈发难看。他还要带着轿中人赶去北城门,与菡萏公主一行会合,却被这群人当街拦路,街边已有许多人家开了窗缝偷偷张望。
此事原本并不难办,只需吩咐下人乱棍赶走便是,偏偏这些女子多为官宦人家,世族贵女,不能一味硬来。
他斟酌片刻,还是使出缓兵之法,稍稍收敛几分神色,道:“曾院长言之有理,只是国公的确不在轿中,在下也不过一个侍卫而已,并不知国公身在何处。
不若请曾院长先移步府上稍候,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王摇光与古纯钧对视一眼,眼底闪过几许忧色。
七公主叮嘱她们,此行务必要拖延半个时辰以上。如今仅仅过去片刻,对方竟甘于暂时示弱,回的话也挑不出刺来,她们又该如何纠缠……
古纯钧忽地一跺脚,索性盘腿往地上一坐,伸长脖子向着后面的软轿喊道:“国公若不出来见我,我就不走了!”
王摇光抿嘴忍住笑意,面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尴尬之色,轻轻一拉古纯钧,道:“纯钧,莫要如此与人为难。”
古纯钧怀里仍抱着宝剑,在王摇光若有似无的力道下纹丝不动,气鼓鼓道:“我就是不明白,皇上和阳国公都在等什么?皇上在宫中杳无音信,阳国公又迟迟不再动作。
如今已停朝多日,我爹整日在家闷着,就拿我与兄长出气,烦都烦死了!想出城去玩吧,偏偏又出不了城,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古纯钧犹自滔滔不绝地发着牢骚,厉南风的脸色却愈发阴郁。
半晌,他终于忍无可忍地打断了对方无休无止的抱怨,沉声道:“非议皇室,罪同谋反,当诛九族。”
话音刚落,一道清亮的男声遥遥传来——
“倘若本是皇室中人,又该如何诛九族呢?”
街角处,一行人缓缓走来,为首这人声音朗朗:“国公府的下人如此会扣帽子,可不要将国公也扣进去了。”
王摇光看见几人,心中这才微松。
坐在地上的古纯钧也转头望去,一眼瞧见一个最熟悉的身影,不由腹诽——总算来了,真是磨蹭!面上却佯作惊讶,遥遥喊道:“哥,你怎么也来了?”
林安更是意外——古纯钧的兄长古承影,她也曾在秋水云天有过一面之缘。
那时淮南王之子薛信暴毙,萧濯云与他的几个好友都在席间,古承影便是其中之一。除他之外,还有一位翊王世子楚宣平,那也是林安见过的楚氏皇亲之一。
不多时,几人已走至近前。
古承影伸手将自家妹妹从地上拽起来,道:“你们巾帼不让须眉,我们又岂能甘居人后?”
古纯钧眨了眨眼,凑到兄长耳边悄声道:“哥你这句话很有腔调啊,或许摇光迟早会动心呢。”
古承影匆匆瞥了王摇光一眼,只觉脸面微烫,连忙杵了妹妹一拳,掩饰性地咳嗽几声。
王摇光自然并未注意两人的私语,只向为首之人微微福身,道:“见过翊王世子。”
轿中的林安又是一怔——翊王世子楚宣平?刚刚才想到他,他竟然也来了……
等等,林安突然脑中一闪,一个念头顺理成章地冒了出来——他们都是萧濯云的好友,莫非眼下这一幕,竟是萧濯云的安排?
轿外,方才还一本正经的古承影,此时才瞅见妹妹怀中抱着的长剑,眼珠子险些掉了出来,惊叫道:“乖乖!你连祠堂供奉的宝贝也敢偷拿出来,不怕爹揍你吗!”
古纯钧翻了个白眼:“爹才不会揍我。”
古承影掩面,几乎不忍直视:“爹还没少揍你。”
“放心,我已留书一封,说是兄长你拿的。”古纯钧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齐齐整整的白牙。
古承影两眼一黑,亏得楚宣平伸手扶住,才没向后仰倒。
厉南风神色愈发不耐,阴恻恻道:“诸位再不散去,小人只有得罪了。”
楚宣平轻咳一声,学着长辈模样负手而立,淡声道:“本世子确有国事相询,堂叔为何不愿下轿一叙?”
“小人已说过许多遍,国公不在轿中。”
“他骗人!”古纯钧嘹亮的嗓门扬声一吼,“我们方才去过国公府,门房分明说国公刚刚出门,我们这才追上来的。”
轿外犹自僵持着,林安却又心念一动——倘若此事真是萧濯云的安排,那陌以新一定同样知情。
他们究竟知不知晓轿中人是自己?倘若知晓,找来一群人当街拦轿又能如何?
而陌以新一面找人拦路,一面又亲赴国公府与自己擦肩而过……这究竟是怎样一个计划?
……
腹部的剧痛令陌以新弯下身去,他一手撑在地上,呼吸沉重。嘴角的血痕才擦去不久,已经又被更加刺目的鲜红再次淌过。
阳国公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薄唇勾起一丝淡漠的笑。
楚容渊的儿子,当年那个天之骄子,众人口中的龙章凤姿之人——终究便是如此狼狈地屈身在他脚下。
他端详着他,享用着此刻的胜利,如同品一道回甘的茶,每一滴都令人齿颊留香。
他就这样睥睨着,如恩赐般开口:“你可以提第二件事了。”
陌以新喘息着,先后两拳的力道令他的脏腑有如错位般绞痛,鲜血自嘴角滴打在地,他没有再去擦拭,只微微抬起头来,哑声道:“我要……见安儿一面。”
与第一件事相比,这第二件事丝毫不令阳国公感到意外。
他嘴角的笑意愈发加深了几分,随口召来下人,低声吩咐了几句。待下人再回来时,恭恭敬敬地呈上了一样东西。
阳国公走回陌以新面前,淡淡开口:“为免节外生枝,本公暂且不能让你们相见。”
他将手中之物轻飘飘丢在地上,道,“此物是从她那里取来,你应当认得。”
地上,是几日前厉南风找林安索要的信物——那张纸笺。
陌以新自然一眼认了出来,他伸手将纸笺拾起,攥在掌中,道:“仅仅如此,并不算完成我的请求。”
“规则由本公做主。”阳国公不留一丝辩驳的余地,“现在你可以选择,是否还要接第三拳。”
……
北城门前的大街上空无一人,长街尽头的拐角有间茶肆,倒还有那么寥寥几个茶客,其中有三人坐在一桌。
三人皆着男装,正中那人戴着斗笠,几乎遮住整张脸。
此人微微侧头,对身旁的黑衣男子说了几句话,声音压得很轻,细听却仍能辨出是女声:“若非公子仗义相助,以我这伤腿,莫说想来此处,便是回雅舍换件男装,也寸步难行。”
说话之人正是菡萏公主,她将一双玉手轻轻放在腿上,骨折处虽已被妥善固定,可稍一挪动仍牵扯得疼痛难当。好在有这江湖人一路背着她,沉稳坚实,倒比乘轿还要舒适几分。
沈玉天淡淡道:“江湖人本该行侠仗义,不必挂怀。待姑娘寻得友人,在下自当告辞。”
菡萏公主将斗笠微微抬起一线,看向不远处的几条岔路,顾盼生辉的眼中浮起一丝淡漠,若有深意道:“我想,他们不会来了。”
坐在她另一旁扮作小厮的婢女桃月,却显然不似她这般从容,焦急几乎写在脸上,压低声道:“小姐,距离先前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一炷香了,阳——那边果真失约了?”
菡萏公主轻笑一声:“很意外吗?”
沈玉天自然知晓菡萏公主在等何人,也知晓那边为何没能依约赶来……他面上半分不显,只微微皱了皱眉:“姑娘的友人不来了?”
“再等等。”菡萏公主重新压下斗笠,仍旧波澜不惊,纯澈的嗓音中笑意不减,“他们若来,原本是好,可公子便要告辞而去,如此,小女子反倒希望他们不来了。”
沈玉天有些僵硬地别过头去,没有接话。
菡萏公主掩唇轻笑,接着道:“还不知公子这般缥缈江湖客,为何会来景都?”
沈玉天沉默一瞬,道:“访友。”
“可访到了?”
沈玉天沉默了更长的时间,而后摇了摇头:“时过经年,早已物是人非。”
沈玉天一贯冰冷的眼眸中闪过一分不易察觉的怅然,可菡萏公主还是铺捉到了这一丝真切的情绪,若有所思道:“是公子的红颜知己?”
“不是。”
“能与公子为友,不知是何等样人物?”
沈玉天又沉默了。
菡萏公主见他不欲多言,也不计较,轻叹道:“公子远来访友,却只得一场泡影,又遭逢景都大乱,滞留城中。如此说来,倒与我颇为相似。”
又一盏茶的工夫过去,几条街面上仍旧未见半个车队的影。
桃月脸色愈发难看,喃喃道:“他们真的骗了我们……怎么办?小姐,我们该怎么办?”
菡萏公主仍旧神情自若,低低一笑:“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此行不过是最后确认一次罢了。”
“那该怎么办?”桃月忍不住又问了一遍,“景都已被封锁,我们还怎么走得了!”
“将东西送出去才最要紧。”对于桃月的忧心,菡萏公主好似浑不在意,反而转向沈玉天,道,“不瞒公子,昨夜那些黑衣人在景都颇有势力,他们一次害我不成,恐怕还要设法追杀,公子这一路帮我,难道一点也不顾忌?”
沈玉天面无表情地喝了口茶,直截了当道:“你若当我是胆小怕事之人,大可以现在就走。”
菡萏公主早已看出此人生性高傲绝非作伪,并不恼怒他如此反应,反而轻轻一笑,道:“并非我小看公子,只是……有件事想烦劳公子,倘若公子有所顾忌,我便不敢开这个口了。”
“你说便是。”
菡萏公主却未答话,只是找店家要来纸笔,伏案书写起来,待洋洋洒洒写满一篇,才拿起纸小心吹干墨迹,又仔细折起,递向沈玉天:“烦请公子为我送一封信。”
沈玉天接过纸笺,若有所思:“送往何处?”
“兴裕坊有处市集,其中一家古玩店,名叫金石斋。店主是家父老友,烦请公子将此信给他,他自会帮我传信回家。”
菡萏公主所说的金石斋,正是漱月国在景都的秘密联络点。
沈玉天不动声色道:“区区一封书信,我背你过去便是。”
菡萏公主却摇了摇头:“如今城中四处戒严,兴裕坊便是其中之一,闲杂人等皆不得出入。若要前往,必得等夜色遮掩,飞檐走壁,避人耳目才行。正因如此,小女子才不得不烦劳公子。”
沈玉天斟酌片刻,点头应下。
菡萏公主仿佛松了口气,又转头对桃月道:“桃月,将那个东西给我。”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她在“那个”二字上咬得极重。
桃月一怔,方从怀中取出一个卷轴,恭敬递上。
菡萏公主随手接过,转头便将卷轴交给沈玉天,道:“还有此物。卷轴太重,不宜由信鸽携带,烦请公子让金石斋老板将卷轴上的内容誊抄下来,连同我的亲笔信一并送回家乡。”
沈玉天将书信与卷轴一同收入怀中。他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终于达到了。
这封由菡萏公主亲笔所写的书信,足以断绝漱月国与阳国公的信任与合作。而这份卷轴,也是他们志在必得之物。
只要将卷轴截下来,将书信送出去,一切便大功告成。
便在此时,一道冷静的声音却从他记忆中响起——
“当你觉得此事已成,便是要多想一层的时候。”陌以新的话再次闪入他的脑海,“不要轻信她,因为她绝不会轻信你。”——
第210章
指尖仍残留着卷轴的触感, 沈玉天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冷光——
这一切太快了。
菡萏公主给他卷轴时,几乎没有丝毫迟疑,轻巧得仿佛不过是转手一件玩物。而她吩咐婢女拿卷轴时, 语调又莫名古怪。
沈玉天微微眯了眯眼, 心中的某根弦悄然绷紧。此事, 恐怕仍然有诈。
片刻之后,他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
金石斋,他要当真去这一趟。
……
与此同时,景都西城门内,正有一人驾马而行。
越是临近城门,四面越是戒备森严,此人却如入无人之境,直到城门下方,他才拉起缰绳, 从马上翻身跃下。
城门守卫头领快步上前, 殷勤道:“辛苦苏将军每日前来巡视, 今日同样一切正常,请将军与国公放心。”
苏叶嘉刀眉剑目,神色冷肃,仿佛天生带着压人的气势。
他点了点头, 道:“打开城门, 我要出城一趟。”
守卫头领一怔,旋即恭谨道:“苏将军可有国公手令?”
苏叶嘉板着脸,淡淡道:“事发突然, 国公命亲信传话要我出城办事,自然来不及取手令。”
“这……”头领眼底闪过几分迟疑。
苏叶嘉似有不耐,拂袖道:“若有异议, 去将你们孙延甫将军叫来,他自然知晓如何处置。只是这延误要事之罪,你恐怕担当不起。”
这守卫自然知晓,他的顶头上司孙延甫,乃苏老将军门生,对苏家一向极为推崇。若是得罪这位苏三公子,往后恐怕升迁无望……
可阳国公早已下令,唯持手令者方可出城。倘若自己开了这个先例,万一出个什么岔子,同样吃不了兜着走。
便在他犹豫之时,苏叶嘉已经重新牵起缰绳,似要跃马而去。
守卫头领连忙唤道:“苏将军留步,留步……”
另一个颇有眼力见的守卫上前两步,恭恭敬敬从苏叶嘉手中牵过缰绳,道:“小人为将军牵马。”
守卫头领心下微松,却仍一脸为难,不由看向身后几个守卫,不知该如何拿主意。
便有一人附上前来,小声道:“头儿,既是苏将军亲自出城,我等何必触这个霉头?”
头领同样压低声音,没好气道:“你当我想触这霉头?万一出了岔子,还不是唯咱们是问!”
“官大一级压死人啊。”这守卫显然与头领交情极好,说起话来也无甚顾忌,“更何况,那可是苏将军,众目睽睽的,能出什么岔子?”
头领若有所思地盯着苏叶嘉的背影,眸中却浮起一丝疑云,喃喃道:“说起来,今日的苏将军,似乎有哪里与往日不同……”
守卫挠了挠头:“什么不同?”
“我也说不上来。”头领沉声道,“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可也没听说苏将军还有位容貌相似的兄弟啊……”守卫的视线偷偷瞄向苏叶嘉空荡荡的袖管,愈发笃定,“退一万步讲,即便容貌相似,也不可能同样断臂吧?”
头领斟酌片刻,心中有了计较。他脸上堆起讨好的笑,忙不迭走上前去,伸手搀住苏叶嘉,道:“有劳苏将军久候,下官多有得罪,这便扶您上马。”
“本将连上马都要人扶不成?”苏叶嘉似有不悦。
头领佯作未觉,硬着头皮搀住苏叶嘉,手掌不着痕迹地擦过他右肩断臂之处——本应是手臂的位置,果然只有一个突兀的断面,丝毫不曾作伪。
头领松了口气,心底那一丝莫名的异样直觉也随之消散。
他放开手,转头对手下几人道:“还不快去给苏将军开门!”
“驾——”一声扬鞭,西城门外一骑绝尘而去。
始终沉稳冷淡的“苏叶嘉”,却早已从额角渗出一层细汗。
他很清楚,真正的苏叶嘉,此时此刻,正被阮玉蕊设法拖在苏府之内。
他夹紧马腹,腾出唯一一只驾马的手,极轻极快地擦过额头,仿佛怕汗渍脏污了面庞似的。
廖乘空从未想过,那戏班出身的年轻人,在自己脸上捣鼓半晌,自己便会变成另一副模样。
他更没想过……自己这残缺的手臂,会在这一天,因为这样的巧合而派上用场。
分明是追风逐电般地纵马疾驰,可此时此刻,他却觉得自己身上有负千钧之重。倘若放在从前,他一定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堂堂一国之兵符,竟会揣在他的怀中。
西北方,奉威郡,十万大军……
廖乘空在心里默念着。
……
当厉南风驾着马车赶到北城门旁的约定地点时,却并未见到预想中的人。
厉南风心知路上耽搁了些工夫,心中倒不算意外,只暗骂一句,轻身跃下马车,走向城门口的几个守卫,问道:“约莫半个时辰前,可有一绝色女子,带着婢女与四名随从,在此处等我?”
“回大人,并无其人。”这些守卫也不知厉南风是何来头,只见他手持阳国公手令,自然是笑脸相迎,有问必答。
“什么?”厉南风微微变了面色。
他原本以为,是菡萏公主久候自己不到,以为计划有变,才又先回去了。可如此看来,对方竟根本未曾来过?
厉南风心中计较一番,对身旁一名亲信吩咐道:“去城西雅舍一趟,请菡萏公主速来北城门会合,莫要延误启程。”
菡萏公主有一点没有猜错——阳国公的确派人跟踪过她,得知了她的住所,以备不时之需。
马车中的林安,只隐隐约约听到“菡萏公主”几个字,心中再次惊诧。这一路上,令她捉摸不透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发生。
先是玉叶书院的姑娘们心忧社稷当街拦路,接着又来了萧濯云的一众好友,非要国公府给个说法。
他们缠了半晌,厉南风忍无可忍之下,分明已经答应先带他们回府去见国公,他们反而变得冷冷淡淡,就像是小孩子玩腻了一般,兴致缺缺地离开了。
如今她终于一头雾水地来到城门,又不知为何迟迟不见出城,还依稀听到“菡萏公主”之名。
无论如何苦思冥想,林安也无法将这一切联系起来。
时间一寸寸过去。
当马车最初停下时,林安以为只是等城门打开,却没料到,这一等,便等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
厉南风也在等,此时的他,仍旧以为不过是菡萏公主记错了时日。
途中莫名其妙的拦路闹剧,的确令他有所怀疑。可他很清楚,如此拙劣的缓兵之计,根本无法影响大局,反倒说明有些人已经黔驴技穷,只剩无谓挣扎而已。
城门守卫殷勤地奉来一杯清茶,厉南风端起茶盏,正要喝上一口,便听不远处的马车中忽而传来一声轻微的异响,而后,又是“哐当”一声,比方才重许多。
厉南风当即搁下茶杯,大步向马车而去。
车帘“唰”地掀起,厉南风双目如电,却只见林安浑身僵硬趴倒在地,额间已沁出一层细汗,显然是竭尽全力咬牙挣扎,却还是不能动弹。
“不自量力。”厉南风撇下四个字,甩下车帘走了。
听着脚步声渐远,林安的心跳却愈发加快。
就在方才,原本还正神游沉思的她,忽然被近在咫尺的一声异响惊了一跳,下一瞬,便看到马车底部竟破开一个洞来。
虽不明就里,可这一瞬间的直觉却让林安做出了选择——
她拼尽所有力气向前扑去,虽然不可能冲破穴道,却成功地让自己整个人失去了平衡,重重栽倒在地。虽然疼得直冒冷汗,却用身体挡住了车底的洞,也用倒地的声响混淆了方才的动静。
厉南风果然并未起疑,当然也没有好心将她扶起。而眼下,便是谜底揭晓的时刻——
这个凭空出现的洞,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马车底盘很低,能在车底破开一个洞,莫非是有人藏在地下?
林安屏住呼吸,贴着车底倾听,静静等待着。
事情的进展比她预想的晚了片刻,大约数了几十下心跳,她才终于感到,身侧抵着的洞口处,伸过来一只手。
这只手在她腰间推了推,察觉她的身体一动不动,似乎有些迟疑。
林安已有所悟,心中更是焦急,想咳嗽几声来表明身份,喉中却仍旧发不出声音。
片刻后,这只手终于再次伸了过来。对方似乎终于反应过来,她是被人制住,无法自行挪动,所以这一次,这只手上传来了更大的力道,推着她坐了起来。
半倚上车壁,林安第一时间垂下目光——轿底破开的洞口下方,正对着地面上一个同样的大洞。
而在黑黢黢的地洞之内,一个人正隐在阴影中冲她眨了眨眼。
狡黠,轻狂,还有得手前的得意。
林安心口一热,险些喜极而泣。
——还有什么,比在光天化日之下偷走一个大活人,更适合盗神花世的呢?
城门边,前去查看的亲信终于回报——雅舍空无一人,包括菡萏公主在内的所有人,皆不知去向。
厉南风面色一沉,终于觉察不妙,当即决定先回府禀报国公。
幸而,不论这中间出了什么岔子,只要林安还在他们手中,对方便永远只能受他们挟制。
他大步走向马车,一跃而上,接着一甩缰绳,掉转车头重回来路。方行出几步,便听身后的守卫们七嘴八舌地喊叫起来:“大人,大人……”
厉南风心中另有牵扯,本不欲理会,却听到喊声中夹杂着几句“不好了”,这才又勒起缰绳停下马车,回头道:“何事?”
“大人……”守卫头领面色发白,小心翼翼道,“方才马车停着的地方,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大洞……”
厉南风瞳孔骤缩,阴郁的双眸中似要冒出火来。
他猛然转身,扬手掀起身后的车帘。马车内空空如也,哪里还有半个人影。只剩下车底一个并不规则的洞口,好似一张张狂的大口,正放肆嘲笑着对面之人。
洞口旁边,轻飘飘躺着一张纸条。
纸上没有一个字,只画着一朵火红艳丽的花。
……
林安紧跟着花世,在狭窄的地道中一路奔行。待从另一端爬出地面时,已是气喘吁吁,她却无暇歇一口气,随即四下打量起来。
此处仿佛是某处民居的后院,丝毫不起眼,唯独院中停着一辆马车令人瞩目。
林安正要问花世,便见车帘一掀,马车里探出一个人来——竟是风青。
“小青!”再次见到熟人,林安热情招呼。
“先上车。”花世在身后道。
刚一上车,林安便连珠炮似地问道:“以新为何会去国公府?你又怎会跑到地底下?还有方才的拦路……今天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花世整个人往后一靠,像是瞬间瘫成了一摊泥,长长吐出一口气:“这趟可累死我了!”
毕竟刚从地底出来,一向爱干净的花世,衣袍上已尽是灰土,白如冠玉的脸上也沾了微尘。
“只有昨晚那一夜时间。”花世沧桑地叹了口气,“而且不只是北城门,还有东、西、南三面,都同样挖了地道……虽然漱月国在北边,陌以新却不放心,说不管阳国公安排你走哪边城门,都要有人接应。
这一夜下来,能信得过的人全拉来做了苦力,再加上临时借用民居撒下的重金……
啧啧啧,本大爷盗行天下这么多年,还从未如此大费周章地行窃,而且偷的还是一个大活人。”
花世摇了摇头,眉梢挑起一丝无奈又得意的笑。
林安心中动容,对所有人的辛苦自是十分感激,此时却无暇多言,只抓住那个最令她不安的问题,再次问道:“以新究竟为何会去国公府?”
花世想要解释,才发现此事环环相扣,说来话长,默默梳理一番,才道:“这就要从那位漱月公主说起了……”
他尽可能化繁为简,将离间阳国公与菡萏公主的布局,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末了道:“陌以新说,即便偷来卷轴,或是哪怕杀了漱月公主,也不过是暂时拖延,却不能真正断绝阳国公与敌国的合作。
要想彻底破灭他的阴谋,只能釜底抽薪,让他们之间失去信任,再也无法联合。”
林安听得连连惊诧。原来漱月国竟派来菡萏公主与阳国公接洽,原来自己今日本是要与菡萏公主同行,踏上赶赴漱月之途。
而她也终于明白了今日这场看似无用的拦路——如果仅仅只是在途中拖延半个时辰,的确不能改变什么。
可在昨夜那一出离间计的铺垫之后,菡萏公主已经认定阳国公欺骗了她,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们又未如约抵达,便成了压垮信任的最后一根稻草。
骗菡萏公主,和营救她,其实是同一个计划中,环环相扣的两条线——
当他们在半个时辰后姗姗来迟时,躲在暗处求证的菡萏公主,自然早已确定了她的答案,头也不回地离开。
而马车与菡萏公主失之交臂,就必然会在城门前停下等待,趁这段时间,花世便正好能从地道将她偷走。
林安恍然大悟,心中悬着的那根弦却仍未放下:“你还是没说,以新一个人去找阳国公,是做什么?”
花世苦笑一声:“陌以新说,以阳国公的个性,一定会亲自押你出城。而以他的城府与手腕,只要他在,谁都别想在半途拖住他片刻。所以……”
“所以,要将阳国公牵制在府中,只有他自己去……”林安喃喃道,手指紧紧绞在一起。
她原以为,陌以新独自去找阳国公,是另有计划。此时才知,他是将自己也当成了计划的一环……
最关键,却最危险的一环。
林安按捺心中强烈的不安,忙又问道:“那他……他又将如何脱身?”
“他没说。”花世也少有地正色,低头自袖中取出一件东西,“他只留下这一个锦囊。他说,倘若他始终没有消息,我们担心他生死未卜,再打开看。”
林安劈手夺过锦囊,当即便要拆开。
花世愕然:“现在?”
“对。”林安果断继续。
花世没有拦阻,也将目光锁定在锦囊之上,只见林安自里面倒出一张纸笺,上面只写着两个字——
“进宫”。
“进宫?”林安喃喃念出声来。
“这是什么意思?”花世比林安还要疑惑,“就在去国公府之前,陌以新今早才刚进了趟宫。”
“他进宫了?”林安抬起头来。
她依稀明白了什么,当即掀起车帘,对在外驾车的风青道:“小青,我们去皇宫。”
……
“咳……”陌以新倒在地上,胸腔宛如被凿开。随着一声难以抑制的闷咳,鲜血自他口中迸溅,在地面绽开猩红的花。
“这第三拳,可还受用?”阳国公唇角轻勾,慢条斯理地将手背的血迹在衣袍上拭去。
鲜血淌过陌以新的下颌,一滴滴打在地上。痛楚带来的冷汗自额角滑落,浸湿了鬓边稍显凌乱的发丝。
他喘息着,不知过了多久,才半撑起身子,哑声道:“接下来,是第三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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