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农历七月初七,正是七夕节,又称乞巧节、女儿节。
每到这时,汴京城特设乞巧市,自七月初一开市,售卖七孔针、五色线、磨喝乐等,街上人山人海,车马都不通行。
阿虞是小孩心性,早早用凤仙花汁染了指甲,美滋滋伸出手指给沈芙蕖看,臭美道:“好看不?姐姐,乞巧给我放一晚上假,我要去汴河放河灯祈福。”
沈芙蕖挽着袖子,揉着案板上的七色面团,哪有不答应的。
张澈在一旁摆条凳,说道:“掌柜的说了,乞巧节当天给我们三倍工钱,你请假,那可真是亏大发了。”
阿虞难为情绞着头发,她和草市坊几个相邻大小的小娘子们约好了放河灯,还要请大家吃酥山,她可不想食言。
“你去罢!工钱以后可以赚回来,一年的乞巧节可就这一次。阿虞,你把你面前的模子递给我我。”沈芙蕖手上沾着胭脂色的花汁,将面团压入木模。
“姐姐,这红色的面团是用什么汁子调的?”阿虞好奇地戳了戳面团。
“茜草汁染的。”沈芙蕖轻敲她手背,说道:“别碰,手洗没洗呀。”
她转向大双:“大双,炭火要文火,蒸一刻就掀盖,久了纹路会糊。”
大双连忙迎和,蒸笼白汽氤氲,第一笼巧果出炉时,小双扛着竹篓进来:“掌柜的,木芙蓉买来了,你瞧瞧这两筐够不够。并蒂莲我跑遍汴河边的花铺,也只寻到三对。”
沈芙蕖拈起一朵木芙蓉,只见木芙蓉正是含苞欲放,想必用水养着,过两日便能开了:“无妨,三对也够了。把这三对配金丝楠木盒,作极品巧盒,定价一贯。”
沈芙蕖预备在乞巧节推出巧果花篮,用七色巧果搭配花束一同售卖。
每份还附赠月老签,上面全是大双从佛寺里誊抄来的吉祥话。这样一套要一百文,取百年好合之意。
若是不喜欢甜食的,沈芙蕖还准备了卤鸭翅和卤豆干做成的鸳鸯双拼,外加茯苓糕。
配上一束紫红色的紫薇花,寓意日子红红火火。这一套也是相同的价格。
芙蓉盏提前十日就挂了“七夕特供”的水牌,吸引来不少食客的预定。
她又雇了草市坊五六个孩童,让他们沿街唱卖:“芙蓉盏里乞巧宴,胜过天上鹊桥仙”,为芙蓉盏的生意造势。
眼下,她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果子和花束。
七巧果不仅要好吃,还得好看,首先就要从颜色上下功夫。
将茜草根打成汁,就有了天然红色可食用的染料,紫苏汁可以将面团调紫,栀子水浸出金黄色,揉进面团正是变成了浅黄色。
另外将艾草汁、墨鱼汁、抹茶粉,加上白色面团,一共七种颜色的面团。
馅料也分甜芯和咸芯,兼顾两种口味。
甜芯有蜜枣馅儿,枣子温水浸泡半日,竹签去核后,用冰糖与槐花蜜按三比一的比例进行熬煮,待糖分完全进入枣肉,再加陈皮丝、干桂花增香。
豆沙馅更费劲些,赤小豆要用井水淘三遍,将浮豆挑出来扔掉,浸泡一夜后再上锅蒸,熟透的豆子过马尾细筛成泥,再用猪油和豆泥一起慢炒。
这样的豆沙还不够甜,得分三次加麦芽糖,起锅前拌入糖渍橙皮丁,才使得豆沙馅甜而不腻。
咸馅儿只有五香肉松一种。将猪后腿肉顺纹切寸块,冷水下锅,加葱结、黄酒去腥,撇去浮沫。待肉块煮熟后,趁热置石臼,木槌轻捶后,便可轻松撕成条絮状。
调味也比较简单,只要加入酱汁酱油、五香粉,和少许盐巴即可,沈芙蕖还撒了熟芝麻增香。
将馅料搓成团后,包上七彩糯米团,用磨具按压,一个精致的果子便做好了。
木模是她特请城南雕匠刻的,鹊桥纹、同心结、并蒂莲,一整套七夕花样。她在打模具的时候,还遇见了张大娘的侄儿张勉,两人都觉得尴尬,当作不认识。
沈芙蕖掰开一个巧果,露出里头的蜜枣馅,她尝了尝,说道:“味道还行,就是糖搁少了,得再放一点,这样更加香甜些。”
阿虞笑嘻嘻道:“沈姐姐真乃神人,脑子里永远有这些稀奇的想法。我看别的食肆呀,也效仿我们呢。”
沈芙蕖说:“他们只是照猫画虎,学不到我创新的精髓,随他们去!”
大双小双连连摇头,要是每个节日都想出来这些新花样,那他们不得累死,光定制那些食盒图样,大双可来来回回跑了四五趟。
“掌柜的,花材我们给你买回来了,不过我们几个粗汉子实在包不来花,你还是找店里几个小丫头片子帮忙吧。”大双把装满花材的箩筐搬到院内的石桌上,指了指店里新雇的几个小姑娘。
沈芙蕖说:“好好好,我绝不为难你们,我先打个样,她们照葫芦画瓢就行。”
此时汴京的花材并不多,为节约成本,沈芙蕖也只是选取随处可见的几种花。
紫薇花束以七枝紫薇作为主花,三枝深粉,两枝淡紫,两枝雪青。每枝只留五簇花,多余的杂叶全部剪去。
再搭上五条细枝雪柳缠绕主枝,白花点缀紫薇间,三穗红蓼斜插基部,穗头微垂。最后搭上几片玉簪叶,避免颜色太过浓烈。
至于包花的技艺,沈芙蕖特意到姚家花坊学习了一番,先用湿苔藓裹花根,再进行包装,这样花期可以延长很多。
第一层浅青油纸,第二层则是黛蓝鲛绡纱,最外侧用五色丝绳打一个同心结,一束花便包好了,沈芙蕖为其取名“长相守”。
第二束叫做“长相思”,取木芙蓉九朵,粉苞三朵、全盛无瑕白瓣三朵、红蕊三朵。期间缝隙插入紫苏叶,配上文竹一丛。
包装纸则选用金粟笺和绯红罗两种颜色,银线缠珊瑚珠作束带。
阿虞看得目瞪口呆:“沈姐姐,你这手艺都可以开花坊了。我听说花坊也很挣钱,有些官宦人家买来用作佛前供花,付钱时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是呢,我问了一下,姚家花坊代客插瓶,要二十文一次,花束包扎也要十文一次。这个钱不如发给你们呢,所以拿回来自己包了。你们包一束,我给十文钱可好?”
阿虞拍手道:“就是没这额外的工钱,我也是要帮忙的,我觉得可有意思了!”
沈芙蕖站起来,腰已经挺不直了,她打着哈欠道:“你带着那几个丫头研究吧,我得歇歇了——我这老腰啊。”
刚走出院子,沈芙蕖就看见拎着抹布的张澈站在那里,似乎刻意等她。
沈芙蕖笑着走过去,问道:“怎么?你也想包花?只要包得好,都是按十文钱结算。”
张澈和阿虞一样,都是苦命的孩子,张澈也是被祖母拉扯大的,祖母去世后才来汴京投奔亲戚,哪知亲戚得知是他来了,连门都没让他进。
因此张澈是这几人中,最肯吃苦,最愿意分担活计,最想拿更多工钱的人。
“不是这个事情……”张澈涨红了脸:“掌柜的,能不能请你给我留一束花,我、我按市场价给你。”
“当然可以!”沈芙蕖说:“不过我这花的噱头大过实际用途,成本才三十文。你喜欢便自己包一束,我不收你钱。”
“那多不好意思,要不,我按成本价付给掌柜的。”张澈说。
沈芙蕖依旧摆摆手:“不用,掌柜的不差那点钱。你若喜欢,拿两束也可以。”
正说着,芙蓉盏门口的鹦鹉喊道:“欢迎光临!”
沈芙蕖一抬头,险些没认出周寺正,那个往日里总板着脸、走路带风的周寺正,此刻竟似被抽了脊骨般,连肩膀都垮了下来。
“周大人?您这是怎么了?身子不适吗?”沈芙蕖起身相迎道。
周寺正摆摆手,声音沙哑:“我没事……我坐坐就走。”
他选了最角落的桌子,背对着满堂食客,仿佛不愿被人瞧见。
沈芙蕖亲自斟了盏热茶,推到他面前,仔细一瞧,他面容愈发憔悴。
周寺正低着头,突然开口:“沈娘子,我要走了。我准备递辞呈了,过几日收拾好了便启程回乡。”
沈芙蕖一怔:“这是怎么回事?”
周寺正算得上是大理寺的老人,更是陆却的心腹,他这样突然辞官,真让沈芙蕖意外。
周寺正摇头,不肯多说,只道:“官场沉浮,本就是常事。沈娘子,你是个聪明人,这汴京城,远不如如表面那般太平。”
沈芙蕖心里已有数:“周大人,您到底视陆大人为什么呢?是同僚、上峰,还是朋友、知己?抑或是某个敬佩的人?”
周寺正愣了愣,他犹豫道:“这个问题,我还没有想过。也许都对吧。”
“那周大人要辞官的事情,可有事先向陆大人提过呢?”沈芙蕖接着问。
周寺正摇头:“那自然是没有。”
沈芙蕖哑然失笑:“周大人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有些事,你当真觉得陆大人不知道吗?只不过,他也装作糊涂人罢了。他都没提罢官之事,你倒主动提了?”
周寺正嘴皮哆嗦,将这话反复琢磨,这才抬头,眼里已经含了泪水:“沈娘子的意思是,大人并不怪我?!”
第32章
沈芙蕖被周寺正愁眉苦脸的样子给逗笑了,她认真说:“周大人,汴河那些人是你杀的吗?”
周寺正立刻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胡须都跟着一颤一颤:“那自然不是,实不相瞒,我连只鸡都不敢杀。”
“那硇砂可是大人偷运贩卖的?”沈芙蕖继续问。
周寺正答道:“下官一直老实本分,从不做违反我朝律法之事。”
“既然不是你做的,何必急着辞官呢,要我说,陆大人心里跟明镜似的。”沈芙蕖继续慢悠悠道。
周寺正激动地站起来,胡子也有些颤抖,他又道:“可是……我知道的太多了,那些人又岂会容我。”
沈芙蕖一挑眉:“难道大人把官一辞,那人就肯放过你了?指不定告老还乡的路上,就有劫匪来害呢。与其担惊受怕,不如赖在大理寺不走,天大了你们不是还有陆大人顶着吗?大人若觉得我说的在理,应该知道怎么做。若是一时半会没想明白,您那辞呈晚点再呈,如何?”
周寺正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个笑意盈盈的女子,忽然觉得,这盏里的茶似乎也没那么苦了。
“那好吧,就依沈娘子所言。”
周寺正挠着头,视线飘到了店里做的七夕特供的水牌,自然而言转移了话题:“沈娘子,过节也不休息吗?”
沈芙蕖点头,也不怕别人说她掉进钱眼里:“那是自然,这类节日可是赚钱的好时机,大家都舍得花钱。”
周寺正搓着手,看向“长相守”的花束,说道:“那给我订一套吧,配鸭货,这是二十文钱,我先付个定金,到时候送给我夫人。”
沈芙蕖拿笔记下:“自然是没问题。”
说来也巧,陆惠善的生辰恰与七夕重叠。每年这日,陆府总要设宴,邀些闺中密友赏花乞巧,共庆芳辰。
往年宴席都由府中厨娘操办,菜色虽精致,却总少了些新意。今年陆惠善对着单子瞧了半晌,觉得年年都是这些,腻了。
沈芙蕖刚送走了周寺正,在芙蓉盏忙着备料,忽闻门外一阵环佩叮咚。
阿虞探头一望,见个穿湖绿襦裙的姑娘立在阶前,发间金步摇映着日光,晃得人眼花。
那姑娘已跨过门槛,亮出一枚五色丝绦的陆府腰牌,指尖在柜台上点了点:“我家娘子三日后设宴,要订五十份花束并七巧团子。花要新鲜的,团子馅须得三甜四咸。惠娘特意嘱咐,要芙蓉盏亲手制的。”
阿虞心想,七夕节当天也只预备下五十份,她一人便要了这么多去,怕是不好办,于是说:“五十份?那我要请示一下我们掌柜的,这事我做不了主。”
沈芙蕖听了,一时间不知是答应还是拒绝,实在是忙不过来了,可是算下来,五十份,就算打八折,那也是四千文,整整四贯钱,除去成本,也有两贯钱。
阿虞不由羡慕起来,怎么人家随随便便就能花上自己一个月的工钱呢?真是同人不同命呀。
“可以的,一下订五十份,我就打八折吧,按照每份八十文的价格给你。”沈芙蕖说。
“钱都不是问题,我们娘子说了,花一定要新鲜。”那侍女又强调了一遍。
沈芙蕖这才想到,她包的两种花束,“长相思”和“长相守”都是情人间送的花,未必适合陆府使用,于是问道:“可否请姑娘明示,这些花束是什么用途?若是花材不够,能否使用其他花材替代呢?”
侍女答道:“我们娘子马上过生辰,你挑些喜庆的花包扎吧,也不拘是什么花。”
侍女走后,沈芙蕖问张澈:“阿澈,你说陆家娘子过生辰,这花钱我是收还是不收呢?”
张澈微微笑:“掌柜的,这五十份花可要忙活不少时间,再说了,陆府是什么人家?咱们若是不收钱,反倒显得心虚。”
沈芙蕖说道:“哦?此话怎讲?”
张澈坦然道:“您想啊,陆娘子特意派贴身侍女来订花,又点了名要您亲手制的七巧团子,摆明了是冲着咱们芙蓉盏的名声来的。若是咱们不收钱,倒像是刻意讨好,反倒落了下乘。”
沈芙蕖轻笑:“你倒是算得清楚。”
张澈挠挠头,憨厚一笑:“掌柜的教得好。”
她沉吟片刻,终于点头:“行,那就按你说的办。不过这花束的包装,咱们得再讲究些。”
张澈立刻会意:“明白!我这就去大相国寺花市,挑最新鲜的木芙蓉,再配些雪柳和金丝桃,保准让陆娘子满意。”
转眼便到了七夕当天,沈芙蕖却是比平时起得更早。
馅料是提前一天做好的,早上只要揉面、包团即可。花材前天晚上准备好的,早上洒点水就可以拿出来包扎了。
“阿虞,你把花全部抱到屋里来,一会出了太阳,别把花都晒蔫了。”沈芙蕖吩咐着。
“来了来了!”阿虞应了一声,小跑着过去,路过张澈身边时,见他正蹲在地上,用银刀细细地削着竹签。
“你这是在做什么?”阿虞好奇地问。
张澈头也不抬:“我在做做花束的骨架。陆府订的那五十份,得用双层竹篾加固,不然半路散了,花就不好看了。”
大双和小双还在后院井边洗花,木盆里漂着新摘的木芙蓉和雪柳。
小双捞起一朵粉芙蓉,对着晨光瞧了瞧:“哥,这朵变色不够艳,要不要换掉?”
大双瞥了一眼:“留着,掌柜的说,变色浅的可以染。”
他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倒出几滴茜草汁,轻轻点在花瓣边缘:“瞧,这不就红了?”
“哎呦我的好哥哥啊,掌柜的怎么放心把燃料给你的,你看你这衣袖,这手,全都是染料,不知道的以为你杀鸡去了。”小双嘟囔着。
朝阳初升,芙蓉盏的店门一开,外头已排起了长队。
“我要一束长相思!配巧果一盒!”
“巧果还有没有?我全部要红豆馅的。”
“掌柜的,我昨天可是找你定了两束花,你没忘吧?”
沈芙蕖站在柜台后,一边收钱一边指挥:“阿虞,给这位客官拿一束并蒂莲!大双,东厢第三桌要巧果带走。还有,靠墙角那束是留给周寺正的,你们莫要给错了!”
“哎哎哎,知道了沈姐姐!”阿虞手忙脚乱地捆着花束,抽空瞥了眼门外,队伍都快排到街角了!
沈芙蕖看了一眼灶头,说:“阿虞,时间不早了。店里暂时就先交给你了,我和阿澈要去陆府送花。你放心,我没忘记你晚上有事,我们送去就回来。”
“那你们一定要早点回啊!我晚上还要放河灯呢!”阿虞喊着。
张澈早已套好马车,沈芙蕖将最后一束木芙蓉小心放进竹箱,这箱底垫了湿苔藓,又盖上一层薄纱防尘。
大双和小双帮忙抬着食盒,一盒盒码进车厢。食盒是特制的双层楠木匣,中间塞着碎冰块,能保糕点半日不坏。
“兄弟,我就说骑马很简单的是不是!我那天一教你就会。”大双摸了摸店里的马屁。
“嗯!多谢大双哥,现在送个货是没问题的。”张澈道。
马车逐渐驶出草市坊,一路朝着陆府驶去。
陆府的角门前,两个小厮正打着哈欠。见马车停下,其中一人懒洋洋地迎上来:“可是芙蓉盏的?我们可等你有一会了。”
张澈跳下车,客气道:“劳烦通报,花束和团子送到了。”
说着递上一包果子,笑道:“两位大哥辛苦,这点果子给你们尝尝鲜。”
小厮这才推开侧门,里头又有婆子候着,引他们穿过回廊。
沈芙蕖边走边瞧,陆府比她想象中还要大,假山亭台错落有致,一步一景彰显出主人不俗的品味。
张澈何曾见过这等富贵人家,连头也不敢抬,更不敢四处张望,生怕被人说芙蓉盏的伙计不懂规矩。
婆子停下了脚步,说道:“花厅在这儿,我们娘子吩咐了,花束摆东窗下,团子搁西边的八仙桌上。”
沈芙蕖和张澈将花束一束束搬进花厅。沈芙蕖亲自调整位置,把最鲜艳的那几束木芙蓉摆在显眼处。
食盒则小心翼翼地摆在八仙桌上。沈芙蕖掀开盖子,检查了一遍团子,还好,冰未化,糕点依旧鲜亮。
正忙活着,沈芙蕖见陆惠善扶着丫鬟的手,缓步走了进来。
她今日穿了身杏红罗裙:“沈娘子辛苦了,这花儿摆得真好。”
沈芙蕖福了一礼,从怀中取出那个锦缎包袱:“娘子芳辰,一点心意。”
陆惠善挑眉,亲手解开包袱,里头是个古朴的香盒。揭开盖子,里头整齐码着七枚香丸,每一枚颜色各异。
“这是七种香料。晨起用粉丸,午间燃金丸,入夜点紫丸。七日七香,名曰星桥。”沈芙蕖说道。
陆惠善捏起一枚粉丸,在鼻尖轻嗅,是桃花的甜混着沉檀的暖,她笑了:“沈娘子有心了。”
侍女递上一个荷包,陆惠善亲手放进沈芙蕖掌心:“一点茶钱,沈娘子莫要推辞。”
那荷包沉甸甸的,少说也有一贯。沈芙蕖刚要推脱,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惠善,韩府的人来了,你跑哪里去了?”
第33章
沈芙蕖一抬眼,正对上陆却的目光。他今日未着官服,瞧着倒像个寻常书生。
见沈芙蕖望来,他眉梢微挑,似是也没料到会在此处遇见她。
沈芙蕖心头还梗着那天他冷言冷语的刺,面上却不显,只规规矩矩福了一礼,便要带着张澈回芙蓉盏去。
“沈娘子且慢。今日宾客多,我得先去迎韩相家眷。”
她转头吩咐侍女:“你们去取两匣玉露团来,让沈娘子带回去尝尝。”
张澈心道,整个汴京城的糕点,哪有他家掌柜瞧得上眼的?却见沈芙蕖微微一笑,温声道:“谢娘子赏赐。”
陆却的目光在二人之间转了个来回,道:“这花厅西晒得厉害,连木头都能晒化。东边小园子里有口泉水,沈娘子若不急,可带伙计去歇歇脚。”
沈芙蕖顺着望去,但见竹影婆娑处隐约露出个六角凉亭。
陆惠善之所以这么重视此次生辰,是因为当朝韩相府上的甄姨娘来了。
甄氏虽说只是个妾室,可韩相夫人早逝,这甄姨娘掌家十余年,连官眷往来都需她出面。
满汴京城谁不知道,韩府后宅的话,向来是这位半个填房说了算。
甄姨娘一共育有三个孩子,两男一女,其中长子早夭,剩下一个儿子宝贵得跟眼珠子似的,早早为其相看起了妻子。
惠善虽是庶出,可陆府就这么一个千金,样貌品性样样出挑,还在陆夫人膝下养大,是她心中儿媳的不二人选。
沈芙蕖在花厅里摆弄了一会盆景,一水儿的相同造型,不是把罗汉松扭成宝瓶状,就是把梅枝拗成如意形。
她绕过“寿”字冬青墙,看见一片柏树排成一列。远处传来“咔嚓”声,一个老花匠正用剪子修理黄杨孔雀的尾羽,那孔雀脚下还堆着几个金灿灿的橘子,原是枳树嫁接的“金玉满堂”。
沈芙蕖与花匠搭话,花匠上下打量一番,瞧不上沈芙蕖的身份,没打理她,沈芙蕖便收了话头,百无聊赖在一旁数花骨朵。
张澈看出了沈芙蕖的心思,说:“掌柜的,你去瞧瞧那口泉吧,我在这候着,拿到了糕点我们就回。”
沈芙蕖也就答应了,一路朝着小园子走,这院子僻静,地上长满青苔,想来少有人往,打扫的仆妇们也偷懒。
沈芙蕖提着裙摆,走得小心,顺着泉流的声音朝假山走去。
“……她又不是我陆家的血脉,若能嫁进韩府,已经是她多少年修来的造化了。”一个特意压低的女声传来。
沈芙蕖的脚步一顿。
假山后的小亭里,透过山石缝隙,她瞧见陆夫人正与一位贵妇对坐亭中。
那妇人与陆夫人眉眼极为相似,正是陆夫人的胞妹马林氏。
马林氏急急道:“话是这么说,可我听说韩家二郎最是荒唐,房里多少丫鬟都被染指,听说前段时间,还有个小丫鬟搞大了肚子。惠善嫁过去,岂不是受罪?”
“不过是个抱来的野种……韩相现在权势滔天,她若能为我陆家出力,助我儿平步青云,这些年我也没有白疼爱她了。”
“唉……这孩子,长得是不错,可总有一种小家子气,我怕她震不住韩府的下人。”马林氏又说。
“谁说不是?对谁都是一副讨好巴结的样子。佃户生的孩子,怎么会有世家女子与生俱来的大气?”陆夫人语气里带着三分不屑。
沈芙蕖一直凝神屏气,生怕呼吸声音大了,也会被人发现。
她也不是故意的呀,就听到这么个惊天大秘密,原来陆惠善并非陆家血脉。
远处又传来马林氏的讪讪的声音:“当年陆府那个贵妾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整天耀武扬威。宝珠姑娘是你的陪嫁娘子,知根知底,家世清白,姐姐抬举她当妾室,怎知她是个没福气的,竟生了个死胎!我们这才来了个狸猫换太子,好在姐夫信了,那些年待她如珠似宝……”
陆夫人一阵嗤笑:“如珠似宝?到底是个女孩。我不过是看她有几分姿色,能攀上韩家罢了才仔细养着。”
沈芙蕖僵在原地,她一抬头,看见面色惨白的陆惠善正怔怔瞧着她,仿佛魂已经飞走了。
“你小声些!别被人听去了。我瞧这丫头越长越出挑,心思越来越多,听下人们说,她最近总爱往大理寺跑,也不知道看上了哪家的紫袍……若是不愿意嫁进韩府……”
“怕什么?”陆夫人不以为然:“她亲娘一家子的命脉都在我手里,她不敢不听话。”
“走罢,甄氏估摸着也要到了……”
一阵风吹过,假山后的声音渐渐远去。陆惠善站在原地,只觉得浑身发冷。
她恍惚地瞧着自己腕上一对成色极佳的翡翠镯子,这是今个早上,陆夫人送的生辰礼。
如今想来,何其讽刺。
她忽然想起许多细节。
陆夫人从不让她唤娘亲,只许称母亲。
每逢祭祀,她总被安排在偏席。
就连她的生辰,也总是与七夕宴混在一处,从未单独庆贺过。
原来如此。惠善轻笑,眼底湿润了。
陆惠善整个人摇摇欲坠,一手攀在旁边的石块上,几块碎石掉落下来,一阵噼里啪啦声,惊动了假山后的陆夫人。
沈芙蕖眼疾手快,三步并作两步搀扶住陆惠善对着手,大声道:“惠娘子,这就是东园吗?那口泉水在哪呢?真如下人们所言,水热得能闷熟鸡子吗?”
陆惠善勉强一笑,强压住语气里的颤抖:“当然。你当心脚下路滑,我们从那边绕过去。”
转过回廊,惠善突然踉跄。沈芙蕖急忙扶她坐在石凳上,只见一滴泪砸在翡翠镯上,沈芙蕖拿帕子去擦,越擦越多。
“惠娘子,今日是个重要的时刻,你可千万别让人瞧出不对劲来,特别是……陆夫人。”沈芙蕖说。
“我……我知道……”陆惠善这才勉强止住了泪,红着眼低声道:“多谢……沈娘子。”
“我什么都没听到。惠娘子是在生辰日,想起了自己的娘亲罢,不由有些伤感。”沈芙蕖善解人意道。
“是,是这样。”陆惠善重新挺直了背。
张澈领了糕点出来寻,于是沈芙蕖匆匆告别了陆惠善。
张澈打开食盒看了一眼,说道:“一共有八颗呢!这果子做得确实很精巧,就是不知道味道如何。”
沈芙蕖勉强笑道:“你拿给阿虞他们分了,我就不吃了。”
张澈好奇道:“掌柜的这是怎么了,从陆府出来后就一直心神不宁的?”
沈芙蕖扯了谎:“就是看见惠娘子过生辰,想起了曾经在家中的日子。”
张澈叹了一口气,说道:“掌柜的,咱们的证据提交上去那么久了,怎么一点反馈都没呢?”
沈芙蕖也跟着叹了口气,摇着头:“再等等罢。”
等回到芙蓉盏,沈芙蕖发现所有伙计,包括阿虞,都用一种戏虐的表情瞧着她,仿佛自己脸上有什么异物似的。
“怎么样,我不在的这段时间,花束和果子都卖完了吗?周寺正要的花,送过去了吗?”沈芙蕖一边说,一边拿起账簿对账。
阿虞支支吾吾道:“卖完了,果子后来又多做了三屉,现在也不剩几个了。周大人自己过来拿了花,还多买了一盒卤鸭翅。”
“哦哦。那就好,阿虞,你不是急着要去放河灯吗?怎么现在还不走,天马上就黑了。”沈芙蕖又转了一圈,发现大家还是望着她。
“我是脸上有东西吗?”沈芙蕖拿过一个铜镜,里面的自己干干净净,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有乱。
“掌柜的,你走后没多久,有个说话掐着嗓子的人过来,说是替他们家官人送个东西过来。”大双一边慢慢擦着桌子,一边说道。
“什么东西?谁送的?以后有人送东西过来,你们要记清楚姓名,问清楚缘由,不能什么都收下。”沈芙蕖叉着腰,环顾四周,道:“东西在哪里?”
“呃。”阿虞掩着嘴说:“我给抱你房里去了,姐姐自己去瞧就知道了。”
沈芙蕖没好气道:“怎么还神神秘秘的,不经我同意你们就自作主张收下了?”
沈芙蕖走到自己房内,一下愣住了。
她那张朴素的桌上立着一束金荷花,花瓣层层叠叠,映着窗外的夕照,将整间屋子都染成了赤金色。
这是什么东西?荷花有这个颜色吗?
沈芙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金光仍如实质般流淌在桌面上,连木纹都被镀成了耀眼的脉络。
沈芙蕖再度上前,原来是每片皆用赤金捶打成宣纸般的薄度,边缘自然翻卷,瓣尖还带着将绽未绽的弧度。
细看之下还有极浅的纹路,原来是工匠仿着真荷的肌理,用针一点点挑出的脉络。
莲蓬以累丝工艺编就,上头缀着数十颗金珠,每颗不过粟米大小,却颗颗浑圆。
荷叶是整块翡翠雕的,叶脉处嵌着银丝。枝干则是青铜鎏金,故意做出些许斑驳,像是真荷茎上未干的露痕。
她费劲捧起花束,被那沉甸甸的份量惊住,哪怕是放在现代,这礼物也是“豪”无人性的。
瓶底压着张小楷:一池金波,难照芙蓉真色。
落款赵四。
阿虞跟了进来,她先是欢快道:“沈姐姐!沈姐姐!阿澈今天也给我送了一束花!阿澈可真好!他说别的小娘子都有的,就想给我买一束。”
“那么,你打算回个什么礼呢?”沈芙蕖笑着问。
阿虞说:“我给他纳几双鞋垫!虽然现在离冬天还早呢,早早准备着,阿澈冬天就不会烂脚了。”
沈芙蕖心想,若是被大小双看见了,一定嚷嚷着“偏心”。
阿虞歪着脑袋,又瞥见了那束金荷,慢吞吞说:“这礼是我接的,可是沈姐姐,我只在东京富家妇首上见过金子,哪里见过这么大的金子呢?我以为是黄铜做的,还准备摆在店门口呢。”
“后来是大双察觉不对劲,说黄铜不会这么沉的,我才收到你屋子里的。沈姐姐,你不会怪我罢?”
沈芙蕖摇头,摸了摸阿虞日渐圆润的脸颊,将早就准备好的银簪放进她手里:“我怎么会怪你呢,阿虞最勤劳能干,撑起了芙蓉盏的半边天,阿澈给你准备礼物,我也给你准备了一份。”
“多谢沈姐姐!沈姐姐你可真好!”阿虞感动得眼泪汪汪,赶紧把簪子接过来插在头发间,美滋滋照了照镜子。
“你不是说要去放河灯吗?快去吧,再晚了找不到好位置了。”沈芙蕖说。
阿虞跑了几步,又折了回来,犹豫道:“大双说,这荷花的一片花瓣就够芙蓉盏忙活好长时间了,这一束,咱们辛苦十年也挣不来!沈姐姐打算怎么办呢?”
“还回去。”
“还回去?”
“阿虞,金子烫手,这一文一文攒的铜钱,才让人踏实。女子立世,最忌贪人便宜。今日收金荷,明日我该怎么面对赵清晏呢?我们还能当朋友吗?”
第34章
天色渐暗,阿虞早就脱下围裙,欢呼雀跃着和草市坊几个小娘子结伴出去放河灯。
沈芙蕖把那束金荷小心包进锦缎,收在了床底下,将门上了几道锁,又嘱咐张澈仔细看店,自己这才出了门。
夜风微凉,沈芙蕖拢了拢衣襟,朝保康门内街行去。
周寺正先前提过一嘴,他家住在保康门内街西第三巷,这个巷子又俗称“法官巷”,距离大理寺衙门只有二里地。
但具体在哪里,沈芙蕖也不知道,如今这个情况,她决定挨家挨户问去。
谁知刚问了一家,法官巷的四坊邻居都探头出来,纷纷用好奇的眼光打量沈芙蕖,一个个心里嘀咕。
周寺正瞧着一向老实,这乞巧节晚上怎么有个穿红挂绿的小娘子来找,莫非是在外头留了情,人都找上门了?
沈芙蕖心下一沉,暗忖这般贸然寻来,若给周寺正惹来闲言碎语,反倒成了她的过错。
她略一思量,只得撒了个谎:“周大人白天在敝店买了包果子,银钱上有些差错,我特来送还。”
槐树门口坐着个乘凉的妇人,怀里抱着个很小的婴孩,摇着蒲扇道:“小娘子来得不巧,周大人带着他家两个姑娘去汴河边放河灯去了,前脚刚走,你后脚就来了。”
“嗳,那可真是不巧,正好错过了!”沈芙蕖收起眼底的失望。
那妇人打量了沈芙蕖一眼,说道:“小娘子可是芙蓉盏的沈掌柜?”
保康门位于汴京内城西南,隶属宜秋坊,从这里走至草市坊的芙蓉盏,得半个时辰,能在此遇见熟客倒是意外。
“正是。”沈芙蕖含笑应道。
妇人怀中的婴孩咿呀作声,妇人轻拍襁褓哄着孩子,眯起眼睛,半是怀念道:“生这孩子之前,我经常去芙蓉盏吃面,如今带着娃娃不便走动,倒是惦记起红烧羊肉和卤鸭翅的味道。”
沈芙蕖说:“待小公子大些,您尽管带他来芙蓉盏,面钱算我的。”
“那就先谢过沈掌柜了,若是足不出户也能吃到芙蓉盏的手艺就好了……”妇人微微一笑,继而笑道:“瞧我,净耽误沈娘子正事了。”
沈芙蕖向妇人道别,心道,今日是找不到周寺正了,也问不到赵清晏的住址,想着想着,不知不觉间走至大理寺。
暮色笼罩,宴席上的觥筹交错犹在耳畔,女眷们尖细的笑声、男宾们粗犷的劝酒声,仿佛还在陆却太阳穴上扎着针。
陆却揉了揉眉心,抬脚便往大理寺门前跨去。这个时辰,值房里应当只剩几个书吏,正好躲个清净。
“大人!陆大人!等等我!”陆却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一抹海棠红的影子猝不及防撞进视线。
那双黑色的眸子依旧抢眼,眼尾微微上扬,带着三分英气。发间一支木簪,素净简朴,柔中带刚,明艳不可方物。
今日已经是第二次遇见沈芙蕖了。
沈芙蕖急忙开口:“是这样的,我想寻赵小官人说些事情,却不知他住处。大人既是他表兄,能不能指条路呀。”
陆却皱着眉,注意到沈芙蕖的衣裳,她平时不穿这么艳丽,红褙子,袖口收着窄窄的牙白滚边,衬得她肌肤如玉,今日在汴河边约会的娘子,多半这么打扮。
“你找赵……四有事?这么晚了?”陆却眉头皱得更紧。
沈芙蕖点头,眼里带着些急切:“是的是的,确实有要紧的事。”
可乞巧节能有什么要紧的事?她沈芙蕖掉进钱眼里,乞巧节也要忙着扎花卖果子,怎么有空来找赵清晏?还有什么事情是比赚钱更重要的?
什么要紧事,非得今夜说?
还能为什么事?她是准备表明心迹吗?
陆却想都没想,一口回绝了:“你见不到他。”
沈芙蕖不明所以:“大人,你就给指条路,我自然有办法能见到他。”
陆却冷冷道:“他们家规矩多,我说你见不到,便是见不到。”
沈芙蕖心里骂道,你管我见不见得到,你陆却高门大户的,我不是一样进去了,真是阎王易见,小鬼难缠!
“陆大人,实不相瞒。赵清晏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一份厚礼,我……我实在收不得!要不这样吧,你作为他表哥,先把那东西拿走,成不成,放在我的芙蓉盏,委实叫人寝食难安!”沈芙蕖索性摊开了说。
太子殿下他真是——又胡闹了!
陆却本不想理这件事,他又不是赵清晏的真表哥,何必天天替他收拾烂摊子?
正欲拒绝,又听沈芙蕖说:“陆大人,您这表弟家中到底是做什么营生的?我真是差点要被他吓死了,麻烦您行行好,跟我走一遭。”
月光下,她声音有些发颤,竟真显出几分惶然。
陆却终究叹了一口气:“走吧。”
沈芙蕖与陆却并肩而行,沿着河岸小径,穿过熙攘的人群。
河面上浮着千百盏莲花灯,烛火映着流水,碎成粼粼的金波。
有少女蹲在岸边,小心翼翼地将灯放入水中,合掌闭目,似在许愿。
也有孩童嬉笑着追逐,手中的灯摇摇晃晃,险些翻倒,又被大人一把扶住。
“今年的灯挺多的,惠娘子今日过生辰,怎么不出来放河灯?”沈芙蕖说,这一路上,陆却都不怎么说话,都是沈芙蕖在说。
陆却微微颔首,目光扫过河面:“府中有活水可放花灯,惠善向来不在汴河凑这个热闹。”
沈芙蕖想起那日在陆府见到的荷花池。汉白玉砌就的池沿,池中锦鲤游弋,确实比这汴河边的熙攘要雅致得多。
看着眼前这满河璀璨的灯火,沈芙蕖觉得,精致的池塘,反倒显得寂寞了。
这时,一艘画舫缓缓驶过,舫上歌姬的琵琶声飘荡而来,混着夜风,添了几分缱绻。
灯影映在舫侧的纱帘上,勾勒出曼妙的身姿,引得岸边行人驻足观望。
沈芙蕖也不由放慢脚步,望着河中央那盏最大的灯,金箔贴面,形如凤凰,烛火透过薄如蝉翼的灯纸,将整片水域映得流光溢彩。
陆却淡淡道:“那是韩府的灯,每年如此,张扬得很。”
沈芙蕖想起白天在陆府的所见所闻,笑了笑,没接话。
她弯腰拾起一盏被水浪冲回岸边的灯,重新点燃烛芯,轻轻一推。那灯晃了晃,终于顺着水流飘远,混入万千灯火之中。
陆却侧目看她,忽而开口:“你许了什么愿?”
沈芙蕖眨了眨眼:“当然是早日还了陆大人的钱,开上酒楼,成为汴京首富!”
陆却一怔,随即别过脸去。
沈芙蕖颇为自豪道:“陆大人,我当初找你借钱时候夸下的海口,如今可都实现了,我店里现在足足雇了十个人!”
陆却难得说了一句讨喜的话:“那陆某便期待着有一天,你店里的伙计能遍布整个汴京。”
“多谢多谢!一定会的!”沈芙蕖高兴道。
夜风拂过汴河,陆却的脚步不自觉地放缓。
与沈芙蕖并肩而行,竟让他感到一种久违的松快。
沈芙蕖虽是个食肆掌柜,出身商贾,言谈间却自有一番通透。论市井百态,她如数家珍。谈朝堂风云,亦能切中肯綮。更难得的是那份不卑不亢的气度,既不因他官身而谄媚,也不为权贵折腰。
陆却想起大理寺那些战战兢兢的胥吏,对比眼前这个敢直视他眼睛说话的女子,唇角不自觉扬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
芙蓉盏的门口,依旧人声鼎沸,剩下的伙计们嗓子都要喊哑了,但是没人觉得累,因为掌柜的说了,今天卖的所有东西,都有抽成,卖得多,赚得就越多。
“陆大人,我们从后门进吧,你且在院子里坐一下。”沈芙蕖先给陆却沏了茶,然后进了自己的厢房,去拿金荷。
陆却默默坐下,不一会儿娉婷的身影便走近了。
“大人请看。”沈芙蕖将锦缎打开,一束金色的荷花展现在陆却面前。
陆却自幼也是锦衣玉食长大的,眼界颇高,所以当他看到这束荷花时,不仅有些错愕,也有些无语。
这根本谈不上什么多精巧的工艺,多珍奇的料子。毫无风雅巧思,只将“贵重”二字诠释得淋漓尽致。
沈芙蕖敲了敲荷花旁边形态逼真的莲蓬,说道:“陆大人,这颗莲蓬可是实心的,光这颗莲蓬就能买下三个芙蓉盏了。”
胡闹!!!这是送礼还是下聘啊!
陆却的脸色变了又变,又听沈芙蕖说:“陆大人,我知道赵清晏他家境优渥,不谙世事。再加上他年纪又小,大约对银钱没什么概念,所以给我送了这么份大礼。可我不能收啊。”
沈芙蕖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却又透着不容商量的坚决。
“赵清晏差人送来的时候,我并不在场,也不知道店里哪些人瞧见了。若是消息不慎传了出去,或惹来些不轨之徒的觊觎,反倒成了祸端。所以,烦请陆大人代我还。”
“……好吧。”陆却眉心一动,不知道这姑娘是真傻还是假傻,这么一大块金疙瘩送来,她当真没有半点体悟到赵清晏的心意?
“太好了!多谢大人。”沈芙蕖心里一松,手上麻利将花束重新包裹起来,指了指院中的马儿:“大人若不嫌弃,我让大双驾马送您回去?芙蓉盏虽然小,倒也备了辆青篷车。”
陆却看着还在冒热气的茶,将那句“不必麻烦”咽了回去,点头道:“好。”
转念又问道:“你这铺子统共不过三间房,养两匹马倒是稀奇。”
“哦哦,只有晚上才栓院子里,白天有人过来拉到后山吃草,养它们是为了方便送货。我不仅养了马,还养了信鸽,店里还有鹦鹉。前几天为了防止店里出现耗子,大双特意去聘了两只小猫,等断了奶就可以接过来了。”沈芙蕖道。
陆却环顾四周:“这……芙蓉盏比兽苑还热闹些,你也不怕小猫扑了小鸟。”
“有道理,我得把笼子再织牢一些!”沈芙蕖说。
“天色已晚。陆某就不叨扰了。”陆却掸了掸衣袖起身。
沈芙蕖跟着站起来,说:“这次真是多谢大人了,本想包一些巧果给大人的,方才一问,一颗不剩了……”
陆却挑眉:“芙蓉盏的巧果,我尝过了,惠善拿来的。”
沈芙蕖脑海里浮现陆惠善那张惨白的面孔,心里不由唏嘘起来,小心问道:“惠娘子今日生辰,应该很开心吧?”
陆却回想起宴席上那群围着惠善说笑的贵女们,语气平淡道:“自然是开心的。”
“乞巧如意!愿君心似七窍,事事通透。”陆却上了马车,沈芙蕖送上了祝福。
第35章
乞巧节过后,汴京城中有两位女子的变化最为显著。
一位是程虞。从前是个咋咋呼呼的小姑娘,如今说话也轻声细语起来。
过去只知穿红着绿,如今却渐渐讲究起衣着打扮,今日敷粉,明日簪钗,那张蜡黄枯瘦的小脸也一日日润泽红润起来。
往来的食客都说,程虞自从进了芙蓉盏,简直像变了个人,越来越有掌柜风范。
沈芙蕖常常一面拨着算盘,一面笑眯眯瞧她哼着小曲儿忙碌。
另一位是陆府的千金陆惠善。只是她的变化,唯有贴身的侍女才能察觉。
金银堆里养大的姑娘,骄矜中总透着几分天真烂漫,可自打过了那场生辰宴,陆惠善的眼眸总是湿漉漉的。
有时撞见年长的仆妇,竟会莫名觉得不好意思,低头另择他路。
待四下无人,她又挺直腰背,微微扬起脸来,眉眼间依旧存着几分傲气。
她的话仍如往日一般多,只是这些话都成了对镜中的自语。她越发喜爱梳妆,执一柄犀角梳,从头顶缓缓梳至发尾。
侍女总夸赞,陆家上下没有一个人的发丝如她这般乌黑亮丽。
陆惠善听了,却不似从前那般欢喜,反倒不时发作脾气。这般反复几回,连陆却也有所耳闻。
夏日终于过去,到了八月,晨晚都有些凉意。这日早朝,陆却得了官家几句称赞,又赏下一筐南洋新贡的果子。
他瞧着新鲜,想起家中的小妹,便打算差人送去。
才走出皇城不远,就听见赵清晏鬼鬼祟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表哥……表哥你理理我呀!”
一回头,正是赵清晏那张人畜无害的脸。
赵清晏住在皇城东南的崇教殿,白日里不是在资善堂听翰林院的夫子讲学,便是在琼林苑修习骑射。
陆却始终想不明白,东宫为他配了内侍十人、宫婢二十人,更有太子舍人四名随行,这般阵仗,怎还能让他溜出来四处闲逛?
“臣并非殿下表哥,请慎言。”陆却望着赵清晏灿烂的笑容,心头不由一沉。
他长得太像已故的淑妃了,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每每令陆却觉得难受。
那难受仿佛指尖触到锐利的草叶,划开一道细口,隐隐作痛,久久不愈。
淑妃因生产时大出血而薨,想来正是为此,官家才对赵清晏格外怜惜,不仅早早立为太子,对他的诸多荒唐行径也多有纵容。
赵清晏拍了拍陆却的肩,说道:“我听下人说,是你把我送的礼抬回来了?你怎么这么爱管闲事。”
“殿下,礼若送得不妥,反而会成为他人的负担。”陆却平静答道。
赵清晏睁大眼睛,诧异道:“谁会不喜欢金子?沈娘子为何要退给我?”一边说,手一边挽上了陆却的胳膊。
陆却实在不习惯这般亲近,伸手将他胳膊往下捋,见赵清晏死死拽着不放,只得无奈道:“您所赠的金荷花明显是宫内工艺,一旦流入市面,必会被衙门追查。若摆在店中,又易招来贼人窥伺。殿下,行事还请多一番思量。”
赵清晏慢慢收回手,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声道:“我只是想着她喜欢钱财,便投其所好……是我考虑不周了。”
“殿下若没有其他事,臣先告退。”陆却说道。
赵清晏急忙拦住:“陆却,你别走!再陪我多说几句。你和他们都不一样,他们只会捧我、哄我、敬我、怕我,让我昏头转向。我就想,多与你相处,总是好的。你要去哪儿?”
“自然是大理寺。”陆却打断他的念想,“眼下正值核查,东宫理应避嫌。”
赵清晏只好收起跟他同去的念头,瞥见他手中那筐果子,转而问道:“这倒稀奇,陆却,你也爱吃这些?”
“带给家中小妹。”
“哦……是惠善啊,多年不见,她也该长成大姑娘了吧。”
“有劳殿下挂心,惠善与殿下实为同年所生。”
赵清晏轻笑:“真没想到,陆大人素来冷淡,对自家妹妹却如此体贴。罢了,你去吧!若有机会见到沈娘子,替我说一声,改日我再去拜访她。”
一提起沈芙蕖,陆却不由神色微凝,劝道:“殿下,再过一两年您便该迎娶太子妃了,还是与沈娘子保持些距离为好。”
赵清晏却笑着睨他:“为何要保持距离?我心悦她,将来自然是要迎入东宫的,做我的良娣。我早说过,她便是做太子妃,也绰绰有余。”
虽然从那束金荷花中隐约猜到了赵清晏的心思,但听他如此坦荡说出“心悦”二字,陆却仍是一阵莫名的烦躁。
“殿下,这事应该同礼部商议。”陆却顿了顿,没再提起“厨娘”的身份。
赵清晏笑嘻嘻道:“难道不是应该先问一下沈娘子可愿意?”
陆却突然想起,前段时间闹得轰轰烈烈的市坊编号之事,他还诧异,左右厢公事那些清闲官怎么主动揽下这等劳神费力的差事,现在想想,大约背后有赵清晏的手笔。
“殿下,臣并不关心她愿不愿意,只望殿下勿要以公谋私。”陆却语气转冷。
“为心仪之人做几件利国利民的事,算不上以公谋私。大人莫要参我一本哦。”
赵清晏语气里带着不谙世事的随意,踢着路上的小石子,“说到这,陆大人,孤倒是想起一件事来,前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的汴河抛尸案,已经结案了?”
他行事向来不拘章法,不仅爱溜出宫闲逛,平日言谈也极随性,与亲近之人说话时常自称“我”,毫无储君架子。
此刻忽然改称“孤”,便是刻意划出了君臣之界。
“没有。”陆却简短回答。
“这个案子拖了半年之久,不是大人的风格。”赵清晏眨了眨眼睛。
陆却说:“等一个时机罢了。”
赵清晏淡淡一笑:“再等下去,陆家和韩家都要结亲了。”
陆惠善这几日怏怏不快,那一筐果子是陆却亲自送回府的,不过,她也只得到了陆夫人挑剩下几个。
往日若是得了御赐之物,陆惠善少不得要作几首谢恩诗,今日也是反常,一言不发,眼里噙着泪珠,格外楚楚可怜。
待陆却问起,她便突然从凳子上转过来,双手环着陆却的腰,脸也紧紧贴着他的腹部,眼泪流到了自己的胳膊上。
陆却心下觉得不妥,可从未见过惠善这般模样,一时也不知所措,只得由她抱着,一动不动。待她情绪稍定,才轻轻将她拉开。
“哥,我不想嫁给韩彦。”韩彦便是韩相的次子,为甄姨娘所出。
自那日生辰宴后,陆夫人与甄姨娘已私下说定,只待择个好日子,便上门提亲。
陆夫人大约也觉韩彦除却家世,并无什么值得称道之处,因而将这事对陆却瞒得严严实实。若非惠善今日主动开口,他仍要被蒙在鼓里。
韩彦是何等样人?骄奢淫逸、酒囊饭袋之徒,更兼色胆包天。这样的人,怎堪为配?
陆却胸中隐隐生起一股怒意。自家门楣并不低微,何须借此攀附韩家?
初秋的庭院已有几分萧瑟,陆却步履沉稳地穿过回廊,面上看不出情绪。
陆夫人正在窗前喝茶,见儿子来了,面露几分喜色。
可很快,她又笑不出来了,只听陆却说:“母亲,韩家提亲之事,为何无人告知于我?”
陆夫人儿子紧绷的面容,冷哼一声:“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不问问我的身子如何,只是说这个?你公务繁忙,这等内宅小事,何须劳你过问。”
“母亲。”陆却声音平静,“韩家提亲之事,儿子以为不妥。”
陆夫人放下茶盏,语气不容置疑:“惠善若能与韩家结亲,于你、于陆家都是好事。”
“婚姻大事,不能草率。韩彦品行不端,并非良配。”
“年轻人不懂事,等成家立业了,自然就收心了。”
陆夫人抬眼看他,目光深远:“你如今在大理寺,虽有才干,却少人扶持。韩相在朝中一言九鼎,有他相助,你的仕途会顺畅许多。”
陆却沉默片刻,道:“可我不需以此等方式谋求出路。”
“却儿。你应当明白,朝堂之上从不是单凭才干就能立足的。韩相肯点头这门亲事,已是给了天大的面子。”
见陆却仍是沉默不语,陆夫人气不打一出来,晓得他这是在做无声的反抗。
“我便实话跟你说吧,惠善不是你的亲妹妹。”陆夫人缓缓开口。
陆却怔在原地,一时未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您说什么?”
“惠善不是陆家的血脉。”陆夫人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她是我从佃户家里抱来的孩子。”
陆却脑中嗡鸣,他下意识地反驳:“这不可能……父亲他……”
“你父亲生前不知情。”陆夫人语气淡漠,仿佛在说一件寻常家事:“当年胡姨娘专房之宠,我不得已,将陪嫁丫鬟宝珠献与你父亲,后抬作妾室。谁料她十月怀胎,竟生下个死胎。”
陆夫人目光飘得很远,似在回忆那段遥远的过往:“那时你父亲正外放任职,庄子上有个佃户恰同时生了个女儿。我便让人偷偷将孩子抱来,充作宝珠所出。”
她转回头,看着儿子的眼睛:“宝珠没福气,产后血崩,没两日就去了。后来知道这件事的老仆都被我遣走了,这个秘密,没有几个人知道。”
第36章
得知陆惠善的真实身世后,陆却并未对她有半分轻视,反而更生怜惜。
他始终认为,应当为惠善寻一个家世清白、品行端正、前途可期的良人,而非韩彦这般不堪之徒。
劝说之间,陆夫人并非毫无动摇。可一念及儿子再次违逆自己,她便觉得这早已不只是一桩婚事,更关乎为母的权威是否就此屈服。
于是,面对陆却一番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劝说,她只冷声道:“你终究并非她亲兄,不必过分操心。”
陆却静默片刻,轻声回道:“五年前,您也是这样说的。”
陆夫人猛地抬眼,情绪骤然激动:“我就知道!你至今还在怨我!怨我没让你娶那谢家姑娘!我是你娘啊,你怎能一次次为了外人与我离心?你可知我怀你时吃了多少苦……”
当年她怀陆却时,孕吐极凶,十月之间几乎食什么吐什么,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生产时又遇胎位逆生,几乎赔上一条性命。
这件事,她说了二十多年。
这是她拼了命生下的独子,自小他的衣食起居她无一不亲自过问。
陆却八岁那年丈夫去世,她独自支撑家门,每遇艰难,便对着年幼的儿子哭诉自己的不易。
陆却那般近乎冷漠的克制,或许正源于此。长久面对歇斯底里的泪水与密不透风的掌控,麻木,不过是一种自我保护。只是她从来不愿承认罢了。
陆却忽然笑了。
那笑声很低,却又突兀异常,陆夫人的抽泣声便在这笑声里渐渐止住了。
对她而言,说哭就哭,如夏日天气般说变就变,原也是一种练就出来的本事。
“提点刑狱司家的谢云舒,本是你父亲生前定下的亲事。可我一开始便不同意!我不喜那女子,为人不知礼数,性情狂妄张扬,哪有半分贤良淑德的样子?她岂是你的良配?”陆夫人越说越激动,拍了桌子,茶水溅落在桌上。
陆却的声音很轻:“就因母亲不喜,所以谢家出事、她上门求救之时,您才吩咐门房一律回绝,置之不理?”
“那日你受召入宫,与储君约了对弈,我如何敢求通传?她来时只莽撞地说要见你,我又从何得知她家中变故?”
陆夫人适时取出手帕拭泪,语带委屈:“儿啊,你怎能将这笔糊涂账记在为娘头上这么多年?不知者无罪啊……”
“母亲。”陆却打断她,眼底是积年沉淀下的失望,“五年前您究竟做了什么,心里应当清楚。”
他不再纠缠旧事,仍将话头拉回原处:“惠善嫁入韩家,有百害而无一利。您若执意相逼,将来众叛亲离,勿谓言之不预。”
说罢转身欲走。
陆夫人慌忙起身追出:“我儿且慢!惠善年纪尚小,婚事……或可再议。可你已经二十有一,实在拖不得了!娘近日为你相中了一位……”
陆却侧身驻足,声音里听不出情绪:“这是条件么?”
陆夫人泪眼朦胧地低下头,没有应声。在她心中,什么惠善不惠善的,终究比不上儿子的婚事要紧。
待她再抬起头时,廊下已空无一人。
秋意渐浓,汴京的风里已渗入些许寒峭。
芙蓉盏二楼雅间,原本以炙烤羊肉串的浓香吸引了不少食客,烟火兴旺,热闹非常。
不料近日,有人租下斜对面那间原本经营绸缎的铺面,竟也明目张胆卖起羊肉串来,还挂出“雪腴轩”的招牌。
这一点沈芙蕖早有预料,她的生意火红,早就有人眼红,明里暗里打听着羊肉串腌料的配方。
沈芙蕖还想,若不是担心品控的问题,她收个连锁加盟店,也未尝不可。
只是沈芙蕖没想到,这开店的人这么蠢,竟然把店铺地址选在了芙蓉盏的斜对面。
新店开张之日,先是锣鼓喧天抬进一尊硕大财神塑像,于厅中大设香案,摆齐三牲供品,又特地请来汴京有些名望的乡绅题写匾额,以红绸覆之,只待吉时揭彩。
吉时到了,爆竹骤响,震耳欲聋,碎红纸屑铺满街石。锣鼓班子卖力吹打,引来里外三层街坊驻足围观。
“他们讲不讲道理?哪有食肆正对着开的?分明是冲着咱们来的!”阿虞气得直跺脚。
大双鼓着腮从外头跑进来,嚷道:“掌柜的!我和小双想去探个虚实,却被雪腴轩的堂倌认了出来,硬是不让我进!”
张澈自掏银钱从路人那儿买来一串,尝后道:“醃料方子仿得七八分像,味道虽不及我们,可价钱便宜。这家店一开,芙蓉盏的生意怕是要受影响。”
程虞再压不住心头火,径直冲过街去理论。却一眼瞥见掌柜身后立着的,竟是沈芙蕖的嫂嫂赵氏,顿时心下雪亮。
不过是眼红芙蕖生意兴旺,又欺她独自支撑门面,特来分一杯羹!
两人当街对峙,一声高过一声,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程虞骂她心术不正、歹毒狠辣、专行下作之事。
赵氏双手叉腰,反唇相讥:“汴京城又不是她沈芙蕖开的,许她卖,就不许我卖?”
阿虞愈发生气,高声驳道:“你这等黑心肝的,能给客人用什么好肉?别是拿死羊病羊充数!”
赵氏嗓门更亮:“我们雪腴轩的掌柜娘子可是从樊楼请来的!手艺见识比她沈芙蕖这半路出家的强百倍!芙蓉盏卖得那么贵,我看,她才是心黑!”
“我呸!”阿虞气得头脑发胀:“一分价钱一分货!论羊肉串,全汴京找不出第二家比我芙蓉盏更地道的!”
喧嚷声隐隐传进店里,沈芙蕖却只静静立于柜后。
她抬眼望向窗外,天色灰蒙,秋风卷着枯叶扫过街面,行人无不缩颈疾行。
“沈姐姐,那赵氏简直欺人太甚!我快气疯了!世上怎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沈芙蕖忽然开口,声气平静,止住了刚冲回来的阿虞:“阿虞,不必同她争了。”
阿虞一愣,眼圈还红着:“可是沈姐姐,她连咱们的招牌都想抄了去!”
“天愈发涼了,肉串便容易冷,肉一冷,味就差了。她赌她这生意做不长久。”
沈芙蕖转身走向后厨,语气果断:“从明日起,我们不卖羊肉串了。”
“那卖什么?”阿虞愕然。
沈芙蕖唇角轻扬,仿佛早已料定:“煮羊汤。热汤暖身,正是这个时节该吃的。”
次日,芙蓉盏二楼不再经营烤串,转而推出羊汤套餐,旧日烤架尽数换作炖炉。
套餐含素拼凉菜、凉拌毛豆,主菜为羊肉炉。肉质选蝎子骨与羊腩,炖至酥烂脱骨,汤色乳白,更添枸杞、当归、黄芪、红枣与陈皮调味。
先饮汤,再食肉,末了可涮些绿豆芽、白萝卜、海带苗等时蔬。
若觉清淡,亦能自至调料台,依口味调配蘸料。
自芙蓉盏推出羊肉汤锅以来,不过三五日功夫,生意便已火爆得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到了晚间,二楼雅座便已座无虚席。
一口口小泥炉簇着橙红色的火苗,上面煨着咕嘟冒泡的砂锅,乳白汤汁翻滚,蒸腾出肉香与药香的浓郁白汽,将整个厅堂笼罩得暖意融融,恍如早春。
这香气极是霸道,不仅彻底压过了斜对面雪腴轩单薄的烤串烟气,更似生了钩子,穿透秋风,牢牢攫住往来行人的脚步。
常见有衣着体面的食客搓着手踏进门来,一闻这味便喉头滚动,扬声道:“掌柜的,照旧来一锅蝎子骨,再单独来二两羊肉!”
也有结伴而来的女眷,小口啜饮着汤水,额角渗出细汗,颊边泛起红晕,浑不觉窗外秋寒。
堂倌们穿梭于桌席之间,撤下空盘,又端上盛满鲜切羊肉、水灵青菜的攒盒,嗓音嘹亮地报着菜名。
后厨更是热火朝天。数口大汤锅日夜不息地熬煮,沈芙蕖亲自守着最核心的那锅老汤,把控着火候与投料的次序。
常有熟客吃得尽兴,临走前特意寻到沈芙蕖:“沈掌柜,这汤食之通体舒泰,夜里手脚都暖和了。明日我携一家再来,千万给我留个雅间!”
生意虽忙,进项却丰,店中一众伙计也跟着宽裕起来。
沈芙蕖向来大方,店里的羊肉锅子,伙计们也能时常分尝。不过一段时日,个个都被滋养得面色红润、身形丰实,干起活来自然也格外有劲头。
吃得香甜,工钱又足,芙蓉盏的伙计们终日眉眼带笑。即便偶遇客人刁难,也总是笑脸相迎、耐心周旋。
久而久之,店中周到体贴的服务,竟也成了街坊食客有口皆碑的一桩美谈。
至于斜对面那家的生意,沈芙蕖早已不放在心上。
今年芙蓉盏卖羊汤,明年未尝不可改卖暖锅。她自有本事岁岁推陈出新,不怕旁人效仿。纵使被抄了去,又何妨?
只是这日,沈芙蕖拉开抽屉,望着里头叠得整齐的一张张交子,却不免生出些甜蜜的烦恼,食客越来越多,这店面,是不是又该换个更宽敞的了?
然而念头一转,她眸光又微微一黯,若此时挪店扩张,欠陆却的那笔钱,怕是又要晚上些时日才能还了。
第37章
羊肉汤锅的成功与斜对面雪腴轩羊肉串生意的惨淡,始终在沈芙蕖意料之中。
唯独令她有些无奈的,是脾气一点就着的程虞。这姑娘时常忍不住冲去与雪腴轩争执,屡屡当街吵闹,引得路人纷纷侧目指点。
“快看,嫂嫂和小姑子对门开店,还天天吵嘴,真是稀奇!”
可这事倒也怨不得程虞冲动,实在是沈芙蕖那位嫂嫂赵氏做事太过难堪。
赵氏作为雪腴轩的大股东,并不常来店中。可每回来,必得做几件膈应人的事。
因雪腴轩地势略高,她故意将涮洗羊肉的腥膻污水往外泼洒,血污混着浊水径直淌到芙蓉盏门前,过路人无不掩鼻疾走。
又或者,她索性倚门磕着瓜子,专拣些沈芙蕖幼年时的糗事大肆宣扬。就连沈芙蕖初次来葵水不慎脏了衣裤的少女私事,也要高声说与路人当作笑谈。
不仅如此,她还雇人假装食客,在芙蓉盏的饭菜中放入早已准备好的苍蝇、头发,然后当众大发雷霆,嚷嚷店家黑心,要求巨额赔偿,破坏芙蓉盏的声誉。
这种人是谁派来的,大家心知肚明,大小双懒得废话,提着对方衣领就扔了出去。
此时,赵氏已是恼羞成怒。每见程虞簪花打扮稍显鲜亮,她便嗤之以鼻,讥其意图勾引食客,妄想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
若瞧见张澈衣着简朴不尚奢华,她又冷言冷语,讽其家徒四壁、一贫如洗,直言“便是个小贼摸进门去,怕也得空手出来”。
这段时间,沈芙蕖忙于考察食材供应,早出晚归,并未亲耳听闻多少污言秽语。
可程虞却一次次火冒三丈,常常撸起袖子就冲上去扯赵氏的头发,凶悍迅捷得像一头被惹恼的小狮子。
赵氏何尝不知,雪腴轩已连续亏了两个月。若及时转租铺面,或调整经营,未必没有转机。
可她原本就憋着一口恶气,如今又见芙蓉盏的伙计如此护主,更是铁了心,即便不赚钱,也定要死死拖着,非要恶心透芙蓉盏不可。
对于沈芙蕖的视而不见,程虞也颇有微词,每当受了委屈,她总是第一个冲上前去讨伐赵氏,还因此挂了彩,她不奢求沈芙蕖感恩戴德,最起码要同仇敌忾吧。
沈芙蕖只是说,当解决不了矛盾时,就激化矛盾,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一个清晰而冷静的计划在她心中迅速成型。
接下来的几日,沈芙蕖并未立刻发作,还是和往常一样忍气吞声。
她暗中吩咐下去,让心思最缜密的张澈,不动声色地记录下赵氏泼洒污水的规律,每日巳时初、酉时正各一次,雷打不动。
污水量大约两桶,自雪腴轩门口的高处泼下,因芙蓉盏地势稍低,污水自然向南蔓延,但主要汇聚在芙蓉盏门前。
雪腴轩的位置原来开着李记绸缎铺,生意一直不温不火,也还算过得去。
直到草市坊来了个“云锦记”绸缎庄,店内无论是色泽还是花样,都比原来的李记吸引人,把李记的生意被抢光了,不得已把店铺转让出去,这才给了赵氏机会。
“云锦记”的李掌柜最是讲究,店门口寸土寸金,容不得半点污秽。
再往隔壁数,“墨香斋”书画铺的老先生三代守着祖宅,清高爱静,平时最讨厌喧闹与腌臜,有时芙蓉盏的队排到他门口,他少不得要拄着拐杖出来骂人。沈芙蕖为了跟他打点好关系,还得经常往店里送点点心。
还有邻街新开的茶肆,店主是个极重风雅的年轻士人,看起来也是个讲卫生的。
雪腴轩的地势最高,芙蓉盏次之,而云锦记、墨香斋、茶肆的地势又比芙蓉盏更低一些。
时机很快到来。
冬至前两日,一场冷雨不期而至,虽不大,却足以将街道浇得湿滑泥泞。巳时将近,雨势渐歇,但路面低洼处已积起浑浊的水坑。
沈芙蕖站在窗后,对张澈点头。
张澈会意,趁着街上人少,拎起一筐昨日烧剩的煤渣,装作清理地面,自然地走到店外一侧的排水浅沟处。
他左右看看无人注意,手脚麻利地将几块砖头和煤渣巧妙地垒在沟渠的一处拐角,稍稍改变了其原有的流向。
巳时正,雪腴轩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赵氏亲自拎着满满一桶腥膻的血污水,一如既往,看也不看,奋力向外一泼。
浑浊不堪、带着碎肉残渣和异味的污水,哗啦一声倾泻而下。按照以往,它们会顺着原有的沟渠,主要流向芙蓉盏门前。
但今天,因那几块砖煤的阻挡,水流猛地撞上障碍,顿时改了道,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向地势更低的东南方涌去,流向云锦记绸缎庄和墨香斋书画铺擦得光可鉴人的门前台阶。
污水肆意横流,瞬间浸染了云锦记门口那块昂贵的提花地毯,脏污的痕迹迅速蔓延,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臭。
墨香斋门前精心摆放的几盆兰草也被溅得泥点斑斑,污浊的泥水甚至漫过了门槛,流进了店内。
“哎呀!天杀的!这是哪个缺德带冒烟的干的!”云锦记的秦掌柜最先发现,尖叫着冲出来,看到心爱的地毯被毁,气得几乎晕厥。
墨香斋的老先生也闻声出来,一见门前狼藉和店内水迹,顿时捶胸顿足:“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赵氏在门口也愣了一下,没料到水会往那边流,但随即叉起腰,不仅毫无愧意,反而扬声笑道:“哎哟,对不住了啊二位!这地太滑,没留神!这水又没长眼,劳烦您二位自己收拾收拾吧!”
她这话无异于火上浇油。
平时雪腴轩和芙蓉盏多有龃龉,旁边的店铺都带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毕竟都知道赵氏难缠,谁敢惹她?
今日可不行,这脏水都泼到他们店里来了!
沈芙蕖看准时机,从店内款步走出。她先是看了一眼自家门前,自然也溅到了一些,但远比那两家要轻。
她走到气得脸色发白的秦掌柜身边,面露无奈与同情,轻声道:“秦掌柜莫要动气,伤了身子不值当。我们这也是……日日如此,苦不堪言。”
她叹了口气,目光瞥向雪腴轩的方向,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越聚越多的街坊和另外几位受害的店主听清:“劝了多次了,说这水又没往我们店里泼,他们爱往哪倒往哪倒。我们地势低,怎么说都没用。今日这雨后的积水,更是……唉。”
“还日日如此?”秦掌柜吹胡子瞪眼道:“这还了得!我这可是上好的苏锦缎子!沾了这腥臭还能卖吗?赔我钱!”
赵氏这下坐不住了,梗着脖子道:“不就是一张破地毯,我赔你就是!”
墨香斋的老先生气得要用拐杖打赵氏,怒声呵道:“我这兰草花怎么说?一盆就要五贯钱,我就等着今年开花!”
赵氏便不乐意了:“你那盆兰草,后山上长满了,也好意思要五贯钱?你讹我呢?”
茶肆掌柜的探出头来,他早就看不惯赵氏的所作所为:“我说你给自己积点德吧,天天往地上倒脏水……早知道遇到你这种邻居,我就不租这里了……什么人啊这是……”
赵氏冷笑一声:“你不租就不租,谁求你了?就你那破茶馆,三天进不来一个客人,你有这与我争论的功夫,还不如站在这多多揽客呢。”
茶肆掌柜的脸一阵青一阵白,指着她半天说不出来话,最后憋了一句“好男不跟女斗!”
沈芙蕖见状,温声道:“诸位掌柜息怒。我等在此经商,求的是个和气生财,门前洁净便是脸面。如今这般景象,吓走了客人,坏了所有人生意。单凭一家去说,只怕人微言轻,难见成效。”
她略作停顿,目光扫过众人,提出了致命一击的建议:“雪腴轩此举,已是妨害街衢、污秽道路。不若我们几家联名写个状子,将这几日情形、损失一一列明,一同去寻厢官老爷做主如何?总不能由着一家胡来,坏了整条街的营生。”
这话立刻得到了所有人的响应。谁家愿意天天门口流着脏水?尤其是今日切身利益受损的几家,更是义愤填膺。
秦掌柜一把夺过张澈递上的纸笔:“我来写!这状子我亲自去递!简直无法无天!”
赵氏插腰叫嚣道:“沈芙蕖,你上次不也去告老娘了嘛!告赢了嘛?老娘就不信了,在自家店门口倒点水,还能被抓进去?”
阿虞跳起来指着她骂:“你这个贱女人要不要脸啊!你倒的是水吗?!!你自己闻闻那水的味道有多腥多臭,不知道的以为从你肚子里流出来的坏水呢!要不我舀两瓢给你尝尝!”
赵氏也一蹦三尺高,众人说一句,她回三句,一句比一句脏,骂到最后都词穷了。
原本没有被殃及到的铺子都忍不住加入进来,纷纷指责赵氏无理取闹。
“好哇!沈芙蕖,你厉害!联合这么多人一起欺负我一个妇人!大家都来看啊,这么多人欺负我一个弱女子……”赵氏见讨伐她的人越来越多,索性往地上一躺,撒泼打滚起来。
“告!我们一起告!我活了大半辈子,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人。”
“带我一个,这人脑子不好吧,留这种毒妇在这里开店,整条街都会被她祸害了。”
“滚出草市坊!”
“对!滚出草市坊!”
一场针对赵氏的联合讨伐,就这样在沈芙蕖看似无奈、实则精准的引导下,迅速形成。
第二天,以云锦记秦掌柜为首,墨香斋、清韵坊茶肆等五六家店铺联名状告雪腴轩“屡次泼洒污物,妨害街衢卫生,有损市容,惊扰顾客,致各家蒙受损失”的状纸,便被递到了管理本片区的厢官案头。
第38章
人证物证俱在,众口一词,且涉及多家商户。厢官极为重视,立刻派衙役查证。
事实清楚,证据确凿,雪腴轩门口污渍斑斑,沟渠恶臭难闻,与其他店铺整洁的门面形成鲜明对比。
官府很快下了判罚:严厉训诫雪腴轩赵氏,罚银二十贯,并勒令其立即整改,若再犯,则封店拘人。
衙役上门执行判罚的那天,整条街的掌柜伙计几乎都出来看热闹。
赵氏唯唯诺诺接过罚单,在众人讥诮的目光中,几乎抬不起头。
然而罚款交了,赵氏对沈芙蕖的怨念更深了。
她坐在空荡荡的堂内,胸口剧烈起伏,羞愤和怨恨像毒藤一样缠绕着她的心。
她不敢再明着泼污水、骂街,但那口恶气却憋得她几乎发疯。
“沈芙蕖……好你个沈芙蕖!竟敢联合外人来作践我!让我丢这么大脸!”她咬牙切齿。
硬碰硬是不行了,那贱蹄子如今得了势,还会耍阴招。但赵氏绝不甘心就这么算了,她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女儿静柔。
赵氏与沈玉裁的独女沈静柔,今年才九岁,被娇惯得性子骄纵,但没什么心眼,最是听赵氏的话。
年纪小,做些事比大人更方便,也更容易让人放松警惕。
赵氏一把拉过女儿,脸上挤出一种混杂着委屈和愤怒的神情:“静柔,我的儿,你瞧瞧,你娘都快被你小姑欺负死了!她害咱家赔了那么多银子,还让整条街的人都看咱们笑话!这口气,娘实在咽不下!”
沈静柔平时没少被母亲挑拨,见母亲落泪,自己也跟着气愤起来:“娘,小姑太可恶了!我们该怎么办?”
赵氏低声说:“明的不行,咱们就来暗的。她沈芙蕖不就依仗着一个芙蓉盏吗?咱们就从这上头给她添点堵!我要让她身败名裂!静柔,你年纪小,去她店里转转,没人会防着你。你只需……”
天越来越凉,亮得越来越晚,阿虞早起开门的时候,已经有些冻手。
这日,芙蓉盏的马匹在送货途中擦破了一块皮,这让沈芙蕖心疼不已,天不亮就牵着马儿去了马场。
程虞第一个到了芙蓉盏,刚把门打开,就看见门口的石阶上坐着个小人。
她一边梳着头一边走近。
是一个约莫八九岁、穿着锦缎小袄、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眼圈通红,正小声啜泣着。
这大清早的,怎么会有个孩子?莫非是和家里走散了?
程虞心下诧异,但还是走上前,蹲下身柔声问道:“小姑娘,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你家里人呢?”
沈静柔抬起泪汪汪的眼睛,抽噎着说:“我……我和我娘走散了……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她记得母亲严厉的叮嘱,要装得越可怜越好。
程虞仔细一问,这小姑娘家是羊庄的,羊庄离汴京城不过半天的脚程,是个专门饲养羊群的庄子,小姑娘跟着家人来赶早集卖羊,这才不小心走散了。
“昨天我和阿娘在这里吃了面……我不认识其他地方,只能找回这里。”
程虞心想,这小姑娘还挺聪明,知道不能乱跑。
见她哭得可怜,程虞心一软,便将她领进店来:“快别哭了,先进来喝口水,吃口点心,姐姐帮你找娘。”
她给沈静柔倒了杯温热的蜜水,又拿了几块刚蒸好的桂花糕。
小姑娘小口吃着,看起来乖巧极了,一双大眼睛却不安分地偷偷四下打量。
程虞现在负责面条档口,早上还要揉面、炒浇头,今日张澈不知是起晚了还是怎么着,一直没来。
程虞怕耽误生意,于是揽下了原本属于张澈的活计。
她从井水中捞起泡了半夜的羊大骨和切成大块的羊腩肉,此时羊肉浸泡得血色尽去,微微发白。
她费劲将巨大的双耳陶锅架在灶上,将羊骨与羊肉冷水下锅,再加入几片老姜、一把葱结,并倒入小半碗黄酒。
沈静柔目不转睛盯着程虞的每个动作。
随着灶火越来越旺,锅内泛起白色的浮沫。
程虞将所有浮沫一一撇净,直至汤色变得清澈起来。
焯好水的羊肉被捞出,锅里的水也重新换过,再次烧滚后,才将羊肉羊骨放回去。
“好了,现在转文火,让它自个儿慢慢咕嘟着。”程虞盖上半边锅盖,让水蒸气能缓缓溢出。
沈静柔走近那口锅,用手轻轻触了一下锅盖。
程虞不疑有他,只觉得小孩子好奇,便笑着牵起她的手:“这是熬羊汤的锅,可别乱碰,烫着呢!你到一旁去。”
店里的伙计都陆陆续续来了,唯不见张澈。
程虞将手放在围裙上擦了擦,一边埋怨又一边忍不住担心起来,张澈平时最守时,不会迟到,今个难道是病了?
阿虞走到其他店铺门口,挨个交代了若是小姑娘的家人寻来,一定要指路。
大双说:“阿虞,等我手头不忙的时候,我给她领慈幼局去!总放我们这也不行。”
程虞点点头,继续忙活去了。
汤锅咕嘟咕嘟地翻滚着乳白色的汤汁,浓郁的香气弥漫在整个空间。
伙计们正忙着备菜,无人特别注意这个被程虞牵进来的小女孩。
沈静柔的心脏怦怦直跳,母亲冰冷的话语在她耳边回响:“……把那包白粉,趁人不注意,撒进她家最大的那口汤锅里。成功了,娘给你买最大的绢花……”
恐惧和诱惑交织之下,她的小手悄悄伸进了袖袋,摸到了那个用油纸包着的小小粉末包。
就在她瞅准一个空档,踮起脚,颤抖着手准备将纸包里的东西往汤锅里倒的千钧一发之际。
“沈静柔!你在做什么!”
一声清冷的厉喝如同惊雷般在门口炸响。
沈芙蕖办完事回来,正巧路过厨房,一眼就瞥见了沈静柔。
沈静柔吓得魂飞魄散,手一抖,那包毒药掉在地上,白色的粉末撒了一地。
她小脸瞬间惨白,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整个后厨的人都惊呆了,目光聚焦在那包可疑的粉末和吓哭的孩子身上。
程虞更是目瞪口呆,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刚刚亲手领进来的小姑娘。
沈芙蕖面沉如水,快步上前,先是小心地用脚尖拨开那粉末,避免旁人触碰,然后转向沈静柔:“是不是你娘让你来的?这又是什么?”
“是……是娘……娘给我的……说撒进去……姑姑的店就开不成了……”沈静柔在极大的惊吓下,抽抽噎噎地全说了出来。
滔天的怒火瞬间席卷了沈芙蕖。
她料到赵氏恶毒,却万万没想到她竟能狠心至此,利用亲生女儿行此灭门绝户之事。
这已不是简单的争斗,这是谋财害命!
她一把拉起沈静柔的手腕,捡起地上那未散尽的纸包,另一手端起那锅险些被下毒的羊汤,大步流星地朝店外走去。
“赵氏!你给我滚出来!”沈芙蕖的声音从未如此冰冷尖锐,穿透了整条街道。
所有行人、商户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怒吼吸引,纷纷围拢过来。
赵氏原本正躲在雪腴轩门内偷看,听到女儿哭声和沈芙蕖的怒吼,心知不妙,刚想躲藏,却被几个好奇的街坊堵在了门口。
沈芙蕖拖着哭泣的沈静柔,径直走到雪腴轩门前,将女儿往赵氏怀里一推。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她扬手。
狠狠给了赵氏一巴掌。
一记响彻云霄的耳光,狠狠扇在赵氏的脸上。
力道之大,让赵氏直接踉跄了一步,脸颊上瞬间浮现出清晰的指印。
“毒妇!”沈芙蕖眼中几乎喷出火来,“你我之间纵有千般怨万般恨,竟歹毒到利用稚子行此灭门绝户之事!这包粉末,是不是你给的?!让你亲生女儿往我汤锅里下毒,赵氏,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赵氏被打懵了,捂着脸,听到“下毒”二字,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尖声否认:“你胡说!你血口喷人!我没有!”
“没有?”沈芙蕖气急反笑,三步并两步将沈静柔从一旁拽了出来,捏着沈静柔的嘴就要将粉末倒进去。
沈静柔印象中的小姑,是个温柔的女子,连说话都不会很大声。
她从来没有这么对过她,她的脸被捏得好疼,眼泪哗哗往下流。
“姑姑,你放开我,我疼!”
“沈芙蕖!你做什么,放开我女儿!我跟你拼了!”赵氏见沈芙蕖发了疯似的,害怕极了,一头撞上来将沈芙蕖的手拍开。
“你冲我来!害我儿干什么!”赵氏保住女儿,将她护在怀里。
“沈静柔,你是三岁小儿吗?!这一包毒药倒进去,会死多少人的你知不知道?!你娘坏,你也蠢!”
沈芙蕖常年劳作,力气十足,见旁边有一盆浇花的雨水,抄起家伙就劈头盖脸往赵氏母女身上砸去。
两人瞬间被浇成落汤鸡。
雪腴轩的伙计们也是怕了胡搅蛮缠的赵氏,见赵氏母女被打,也并不上去帮忙,一味躲在店里看戏。
沈芙蕖冷笑,目光扫过围观的众人,朗声道:“诸位街坊邻里都在此,今日就请大家做个见证!这锅汤,方才险些被这毒妇指使亲女下了毒!”
她说着,走到街边阿虞立刻递过来一碗喂鸡鸭的糙米。
沈芙蕖将米与粉末拌在一起,猛地撒向街边正在啄食的几只鸡鸭。
不过片刻功夫,那些吃了米粒的鸡鸭突然发出凄厉的惨叫,扑腾着翅膀,抽搐挣扎了几下,便纷纷口吐白沫,倒地毙命。
“哗!”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连连后退,脸上写满了惊恐和难以置信。
“天爷啊!真是毒药!”
“竟是真的……要死人的啊!”
“这赵氏……竟如此狠毒!”
“这还是人吗?!这一锅羊汤,得害死多少人啊!”
证据确凿,铁证如山。
方才还对沈芙蕖当街打人略有微词的人,此刻目光全都变成了对赵氏的极度恐惧和愤怒。
这已远远超出了街坊争斗的范畴,这是赤裸裸的投毒谋杀。
今日能对芙蓉盏下此毒手,明日谁知道会不会因为一点口角就毒死他们?
“报官!必须报官!”人群中有人愤怒地高喊。
“抓她去见官!这等毒妇,不能再留在我们街上!”
群情激愤,众人指着赵氏母女,唾骂声如同海啸般涌来。
赵氏面无人色,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死死搂着同样吓傻了的女儿,再也说不出一句狡辩的话,眼中只剩下彻底的恐惧和绝望。
沈芙蕖站在一片怒潮中央,胸口剧烈起伏,那一巴掌的余震还留在掌心。
她看着地上死去的鸡鸭,看着面如死灰的赵氏,心中没有半分快意,只有一阵冰凉的后怕和深切的悲哀。
第39章
赵氏指使亲女投毒一事,人证物证确凿,其手段之歹毒、影响之恶劣,顷刻间震动了整个汴京城。
无需沈芙蕖再多置一词,愤慨的街坊与险些受害的食客便自发联名,将赵氏捆送官府。
关于赵氏该当何罪,程虞还特地请教了草市坊的葛秀才。
葛秀才往日多受沈芙蕖照拂,特地将《刑统》搬来,一边翻检,一边解释道:“赵氏此番犯下两桩大罪。其一为教令他人犯罪,其二为谋杀未遂,且针对的是芙蓉盏中诸多不相识的食客,性质可谓极其恶劣。”
程虞拍手称快:“真是大快人心!葛先生,您瞧着她会判个什么罪?”
葛秀才指尖点着书页,认真道:“《刑统》上写得明明白白:诸谋杀人者,徒三年;已伤者,绞;已杀者,斩……其造意者,虽不行,仍为首。”
程虞听得睁大了眼:“如此说来,岂不是要问斩?真是老天开眼!”
赵氏的丈夫沈玉裁,虽也对妻子的愚顽横行痛心疾首,终究顾念夫妻情分与家门颜面,开始四处奔走打点。
他头一桩事,便是寻到沈芙蕖,希望她能看在侄女年幼无知且尚未酿成大祸的份上,网开一面。
沈芙蕖却连一面都不愿见。
程虞话说得在理:“当年对簿公堂之时,沈娘子便已与你家断绝亲缘。她孑然一身,何来什么侄女?”
沈玉裁又软语恳求,一会儿说赵氏愚昧昏聩不通律法,一会儿又说反正无人伤亡,愿出一百贯钱以为补偿。
大双抬眼驳道:“她愚昧无知?她为刁难我们芙蓉盏,什么阴损事做不出来?你身为丈夫,从不劝阻,反而一味纵容,如今倒想把罪责全推她一人身上?”
小双也接口道:“你该庆幸我们掌柜的发现得早!要不然,那一锅汤下去要害多少性命?到那时捉拿的又岂止赵氏一人,连你也脱不得干系!”
见沈芙蕖这边说不通,沈玉裁只得变卖部分家财,卑躬屈膝地去求往日的故交,想以“妇道人家昏聩无知”为由,争取一个流放之类的宽判,免去死刑。
可他很快发觉,原先尚能说上几句话的衙门旧识,如今皆对他避之唯恐不及。
仿佛有一股更强大、更隐秘的力量在暗中推动,要求此案“从严从速,以儆效尤”。
沈玉裁使出去的银钱和人情,竟如石沉大海,不见半分回响。
这股力量的源头,正是陆惠善。
她动用了陆府的人脉,甚至借用了陆却的名义,向主审官员传递了清晰的意思,此风绝不可长,务必严惩不贷。
经她一番推波助澜,一切流程皆异常迅速地推进。赵氏“依律判斩”的裁决不出几日便核定下来,再无周转余地。
事了之后,陆惠善便派侍女寻了个机会来到芙蓉盏。
“要十份卤鸭翅,我自个儿带了食盒。”那侍女脆生生道。
程虞认出了陆惠善的侍女,上次来订花的也是她,也算是芙蓉盏的老主顾了,因此麻利装了十份,还多送了些。
侍女爽快付了钱,似是无意道:“程娘子,你们掌柜的今日不在店里?也是,这投毒案传得沸沸扬扬,沈娘子一定讴得不行。”
程虞撇撇嘴:“谁说不是呢!曾经也是一个屋檐下生活过的,竟做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我们掌柜的这几天,气得连觉都睡不好呢!”
侍女并不着急走,反而吩咐车夫等会再来,悄声对程虞说:“程姑娘不知,那赵氏的丈夫这几日四处钻营,本想轻判呢。我们家娘子实在气不过,想着绝不能让她逍遥法外,便……便求了刑部官员说了几句话。总算,没让她得逞。”
这侍女将陆惠善描绘成暗中出力,替沈芙蕖解决心腹大患的恩人,眼神期待地看着程虞。
“原来如此!你们娘子可真是个好人!”程虞果然大为感动,从前对陆惠善的偏见也消失得一干二净,对这个侍女的态度也有些亲热起来,拉着人家吃果子。
待侍女走后,程虞又将此事转告给沈芙蕖。
沈芙蕖是何等通透之人,她早已从打探来的消息中知晓,陆惠善确实在其中功不可没。
虽不喜这种背后运作的手段,但对方毕竟名义上帮了自己。
她压下心中的异样感,语气平静:“惠善娘子仗义执言,此情我记下了。”
事了之后,陆惠善特意选在陆却休沐在家的日子,装作不经意地提起了这桩案子。
“哥哥可听说了?那个意图在芙蓉盏下毒的赵氏,判决已下来了,是斩刑。”她语气轻缓,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唏嘘。
“只是不知她那女儿……哥,那孩子才九岁,也会被问罪么?”
陆却正翻阅着卷宗,并未抬头,只平静答道:“我朝律法,重在严惩元恶,对幼弱多有宽宥。孩童心智未开,易受教唆,不会施加刑罚。不过,大抵要没为官奴,发往官作坊服役,或赐予功臣之家为婢。”
“这样啊……”陆惠善轻轻颔首,一副了然又感慨的模样。
她深知兄长最厌徇私干预司法之事,于是话锋微转,悄声叹道:
“那赵氏自是罪有应得。只是……唉,哥,不瞒你说。沈娘子许是先前受惊太过,前些日子特来求我,想让我托些关系,务必从重从快了结此案,绝不容赵氏有喘息之机。我见她惶惶可怜,一时心软,便应了她这一回。”
果然,陆却闻言眉头蹙紧。
他沉默片刻,声音沉了几分:“依法论处便是,何必多此一举。”
语气里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他向来欣赏沈芙蕖的独立坚韧,却不料她竟也会卷入这等请托钻营之事。
陆惠善忙轻声解释:“哥,我也是看她一个女子支撑门户实在不易,想起她之前在春宴中也帮过你,这才没忍心回绝……若不是念着这份情,我又怎会多事?”
“惠善。”陆却放下卷宗,看向她,“我早同你说过,我身在大理寺,多少人心存意图,欲从你这儿寻方便。今日你允了沈芙蕖,来日就难挡更多人登门请托。”
陆惠善顿时垂泪,语带哽咽:“我知道错了,哥哥,以后再也不敢了。沈娘子送来的金钗凤簪,我一件未留,原样都退了回去……我真的知错了。”
陆却终是缓了神色:“罢了。即便你不插手,赵氏之罪也无可转圜。你心思单纯,易被他人利用,往后若再遇这类事,须先来问我。”
陆惠善这才破涕为笑,娇声道:“哥哥你是不知道,大理寺被你管得那般森严,上回我想去给你送些吃食,周寺正都拦着不肯通传,我哪还敢为这个去找你呀。”
陆却微微摇头:“怪不得他们,规矩原是我定的。”
陆惠善却抿嘴一笑,似打趣又似试探:“哥哥莫不是骗我?我瞧沈娘子出入却自由得很。看来这规矩呀,是单对我一个人用的。”
“休要胡说。”陆却语气依旧平淡,脸色却不由得沉了下去,“对谁皆是一样。”
待到午后,陆惠善又去了陆夫人房中。
陆夫人近来睡眠不佳,常抱怨头痛,陆惠善便执起篦子,一边为她细细篦头,一边软语陪着说话。
提及投毒一案,陆惠善语带忧切,更掺着几分对沈芙蕖的不满。
“母亲,您可要劝劝哥哥!他这次为了那芙蓉盏的沈娘子,竟破了自己定下的大例!”
陆夫人闻言,顿时头也不疼了,身子也不难受了,急忙追问:“怎么回事?我儿怎么了?”
“母亲,我……也不知此事是真是假。只是听下人们私下议论,说是沈娘子去求了哥哥,哥哥竟为她暗中打点了刑狱司那头,催着给赵氏定了死罪。”
陆惠善语气显得十分焦急:“哥哥向来最重律法规矩,如今却为了一个外人行此……此事若传扬出去,岂不坏了他清正的名声?”
陆夫人一听,当即火冒三丈。
她本就因陆却前些时日的顶撞心存芥蒂,此刻又听闻儿子竟为这样一个女子违背原则插手讼狱,更是将沈芙蕖视作蛊惑儿子败坏门风的祸水。
“好个不知轻重的商门女子!竟敢撺掇我儿做这等事!”陆夫人气得拍案而起,“我陆家的门楣,岂容她来玷污!”
陆惠善似被吓到,噤声片刻,才低低说道:“赵氏被判斩刑,她那九岁的女儿也要充为官奴了……真是作孽。”
陆夫人咬牙切齿道:“我看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我可还记得,几个月前,这沈氏一纸诉状将她哥嫂告上大理寺,指控他们偷贩什么……”
“硇砂。”陆惠善轻声接话。
“对!说他们贩卖硇砂!那案子至今还没个定论呢,可见沈氏巧言令色,撒谎构陷。那赵氏定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陆夫人越说越觉得确凿。
陆惠善若有所思,顺着她的意思道:“或许其中另有隐情。难怪……沈娘子要托哥哥尽快定罪。人一死,可不就死无对证了?”
陆夫人听她这么一说,愈觉自己的推断有理,愤然道:“说到底,不过是姑嫂间鸡毛蒜皮的争执,何至于非要置人于死地?这沈氏如此铁石心肠,真叫人胆寒。”
“是啊,母亲。若哪家娶了这样的媳妇进门,还不知要闹出怎样的事端。”
陆惠善重新执起篦子,缓缓为陆夫人梳头,语气轻淡,却字字敲在陆夫人心坎上。
“你哥就是在大理寺那和尚庙里待得太久,这才会被外头那些略有姿色的女子迷了心窍!”陆夫人犹自愤愤不平。
陆惠善抿嘴一笑,适时接话:“母亲前些日子不是还说,为哥哥相中了一位贤良淑德的姑娘?”
陆夫人所看中的,正是翰林学士崔知白的次女——崔婉如。此女出身博陵崔氏,乃五姓七家之一,是传承数百年的顶级士族门阀,门第清贵非常。
翰林学士一职清要显重,掌管制诰、修撰国史、主持礼仪,地位尊崇,为天子近臣,将来极有可能入阁拜相。
若有这样的岳父提携,对陆却的仕途自是莫大的助益。
思及此处,陆夫人语气渐缓,沉吟道:“那崔婉如性情柔顺,知书达理,沉静端庄。在京中士族女眷间素有贞静贤淑的美名。上回我在宫中宴集时见过崔娘子一面,确是个极好的姑娘!”
“惠善,若贸然相邀,未免唐突。我想……还是借你的名义,请她过府一叙更为妥当。”
陆惠善答应得十分爽快:“再过些时日,我院中那几树绿梅也该开了,我便以赏梅为由,下帖请崔娘子过来。”
她略一思忖,眼中掠过一丝微妙的光,轻声道:“女儿倒有个主意。不如将这场赏梅宴交给沈娘子来操办。一来,母亲可借此机会敲打于她,让她明白身份,绝了那些不该有的念头。二来,她亲眼见了崔娘子,自知与五姓女的云泥之别,想必也就知难而退了……”
“惠善,还是你最懂为娘的心!如此甚好。”陆夫人颔首称许,转念却又蹙眉,“只是……那沈氏若不肯接这差事,又该如何?”
陆惠善轻轻摇头,语气笃定:“只要银钱给得足够,她一定会答应。”
陆夫人听罢,对沈芙蕖的轻视不由又添了几分。
第40章
赵氏投毒一案,经刑部与大理寺复核,终是铁板钉钉,一纸判文下来,定了秋后问斩。
消息传出,草市坊百姓拍手称快,人人都说多亏芙蓉盏的掌柜机敏,芙蓉盏显示出苦主蒙冤后终得昭雪的形象,生意更好了。
沈芙蕖听闻,只淡淡叹了口气,吩咐程虞往后店门口的施粥棚每日多添一桶粥,算是为店里积些阴德。
店内刚恢复平静不久,这日午后,一辆装饰雅致却不失华贵的马车停在了芙蓉盏门口。
车帘掀开,在侍女搀扶下,陆惠善盈盈走了下来。她今日打扮得格外清丽,不似以往华贵,只一身雨过天青色的襦裙,发间只簪一枚玉蝶,弱质纤纤,我见犹怜。
程虞正忙着算账,抬头见她,愣了一下,随即挂上笑脸迎上去:“陆娘子安好,可是来喝羊汤?”
陆惠善柔柔一笑,声音温软:“程姑娘,我今日是特地来寻沈掌柜,有件要紧事想与她商量。”
程虞引她到二楼雅间,便去后厨寻沈芙蕖。
沈芙蕖正挽着袖子与张澈核对新一批羊肉的斤两,听闻陆惠善亲自到访,心下诧异,净了手,整理了一下衣衫便上楼去。
“陆娘子大驾光临,可是有事?”沈芙蕖推门而入,语气平和。
陆惠善立刻起身,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歉然和恳求:“沈娘子,冒昧前来,实在是有一事相求,除了沈娘子,惠善实在不知还能找谁了。”
“娘子言重了,请坐,慢慢说。”沈芙蕖在她对面坐下,亲自斟茶。
陆惠善轻叹一声,娓娓道来:“再过些时日,我院中的几株绿梅便要开了。母亲想着借此机会办一场小宴,邀请几位相熟的姐妹赏花小聚。本是家事,不该来劳烦沈娘子,只是……母亲对宴席菜品要求极高,府中厨子做出的总是那几样老花样,实在难以令人满意。”
她顿了顿,观察着沈芙蕖的神色,继续道:“我便想到了沈娘子。娘子的手艺是汴京一绝,若能请得娘子出面操持此次宴席,定能宾主尽欢。母亲听了我的提议,也十分心动,特意嘱咐我,定要重重酬谢娘子。”
沈芙蕖闻言,眉头微蹙,她本能地想要拒绝,上次操办大理寺春宴的劳苦历历在目,众口难调倒在其次,关键是风险极大。
来的都是矜贵的夫人小姐,食材稍有差池,口味略不合意,或是席间出半点纰漏,砸了招牌事小,开罪了任何一位,都后患无穷。
“承蒙陆夫人和陆娘子看得起。”沈芙蕖斟酌着用词,“只是我这小店生意繁忙,实在抽不开身。且府上宴席规矩繁多,我一介市井粗人,恐难胜任,反倒扫了各位贵人的雅兴。”
陆惠善似乎早料到她会推辞,立刻换上一副泫然欲泣的可怜表情:“沈娘子,我知道这让你为难了。可……可我也是实在没法子了。此次宴请,于我……于我至关重要。”她欲言又止,仿佛有难言之隐。
“沈娘子也知道,家中安排了亲事……韩家那位贵人,想方设法见我一面,我若不从,母亲将对我多有埋怨。”她拿起手帕,轻轻按了按眼角,“自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惠善整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她将自身姿态放得极低,又摆出了两人共同知道的秘密,显得可怜又无助。
沈芙蕖想起确实欠她一次出手相助之情,此刻若断然拒绝,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见沈芙蕖沉默,陆惠善趁热打铁,从袖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的锦囊,推到她面前:“沈娘子,这是定金三十贯。事成之后,另有五十贯酬谢。所有食材采买一应费用,均由陆府另行承担,绝不让你吃亏。”
八十贯!陆惠善出手之阔绰,远超沈芙蕖预料。这笔钱,对她而言诱惑极大,不仅能更快还清欠陆却的款项,更能为店铺后续扩张积累资金。
陆惠善察言观色,又软语哀求道:“沈娘子,你就当帮帮我这一次,好不好?宴席一切事宜都由你做主,府中人手随你调配。只需拟个菜单,那日亲自过去掌勺便可……”
沈芙蕖看着她苦苦哀求的模样,又掂量了一下那袋沉甸甸的铜钱,心中天人交战,风险与收益在她脑中飞速盘算。
最终,那份人情债和巨额酬金压倒了她的顾虑。她深吸一口气,终于松口:“……承蒙陆娘子信任,这差事,我接下了。”
另一边,陆惠善离开芙蓉盏后,登上马车,径直吩咐车夫前往崔府。
崔婉如自幼长在余杭祖母家中,近两个月方归汴京。甫一回来,便引得京中贵眷纷纷侧目,陆夫人正是对其青眼有加者之一。
她初来乍到,亦存了几分广结善缘的心思,因而近日来赴会赏宴,倒也颇为频繁。
递上拜帖,陆惠善很快见到了崔婉如。崔婉如果然人如其名,身着素雅衣裙,气质沉静,言谈举止间透着书香门第熏陶出的温婉与得体。陆惠善以“绿梅初绽,特邀姐妹共赏”为由,发出邀请。
崔婉如虽性情安静,但并非不通人情世故,深知陆家地位,便柔顺地应承下来。
陆却对这些闺阁聚会向来无甚兴趣,可听说陆夫人下了帖子请了韩彦,担心这小子胡来,便决定过去小坐。
沈芙蕖这边,既然接下了这“瓷器活”,便立刻拿出了“金刚钻”的劲头。她白天忙碌店里的生意,晚上便挑灯夜战,琢磨宴席菜单,又怕不妥,特意请周寺正前来把关。
周寺正虽然比沈芙蕖大了一轮,可真心欣赏这个坚韧聪慧的小娘子,心里完全将她当成自家妹子,因此听到是陆惠善设宴,眉头便拧到一起去了,直言道:“沈娘子不应当接下这门差事。”
“为何?”沈芙蕖眼皮一跳。
“此话本不该由周某多言。”周寺正神色凝重,“只是我活了三四十载,从未见过心思如陆姑娘这般机巧之人。蜂窝煤多孔,尚不及她心眼稠密。这般人物,沈娘子理当远离为上。”
换句话说,沈芙蕖固然聪慧,懂得如何应对赵氏那般的市井泼妇,也有办法与赵大头那样的泼皮无赖周旋。可她终究未曾受过深宅大族的教养,不明白朝堂权术与高门内帷之中妇人们的算计,是何等隐晦而凌厉。
更何况,沈芙蕖此番确是有些欠虑了。陆府设宴,规格自然极高,精细处甚至要远超大理寺春宴。以陆夫人那般矜持自高的性子,怎会轻易将如此要紧之事,托付给她这样一个外人操办?这其中,必然另有蹊跷。
沈芙蕖这才隐隐感到一些不对劲来,然而,当时回绝也就罢了,如今宴席将至,沈芙蕖已是骑虎难下了。
周寺正说:“事已至此,若定要前去,沈娘子务必带上全部得力人手。一旦遇上什么变故,自己人调度起来也便宜。”
此外,他又对着宴席上的名单,一一与沈芙蕖说了,尤其指出崔婉如和韩彦两个人。
周寺正意味深长道:“这位崔姑娘,出身博陵崔氏,是陆夫人心中属意的儿媳人选。至于韩彦,乃是韩相的次子,与陆家素有往来。陆姑娘此番将他二人同时请来……”
“多谢周大人提点。”沈芙蕖深吸一口气,“只是如今已是箭在弦上,退不得,也避不开了。既然接了,我便只能将它办好,办得滴水不漏,让人挑不出错处来。
周寺正见她如此,知她心性坚韧,便也不再多言,只郑重道:“如此便好。切记,宴席之上,只论厨事,莫问其他。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谨守本分,方能全身而退。若有任何难处,随时可遣人来大理寺寻我。”
周寺正的一番话,倒是给沈芙蕖警醒,她思虑再三,做出一个决定,赏梅宴那日,将芙蓉盏歇业三日。
消息一出,程虞第一个跳起来:“掌柜的!歇业三日?这得少赚多少银子啊!就为了去给她陆家办宴席?”
沈芙蕖神色平静:“既然接了,就要做好。店里的人手我必须全部带过去。大双小双心细,负责席面布置和传菜协调。阿虞,你刀工好,协助食材切配。张澈稳重,管理库房食材出入并统筹外场杂役。我们所有人,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这场宴,绝不能出任何差错。”
她语气坚决,众人也知此事关系重大,纷纷领命。
接下来的日子,芙蓉盏全员都进入了备战状态。沈芙蕖亲自带着张澈去挑选最新鲜顶级的食材,活鱼活虾,时令菜蔬,无一不精。
程虞开始清点店中可携带的精致餐具,不够的便列出单子,让陆府去准备,大双小双则在闲暇时反复练习摆盘和布菜。
沈芙蕖穿梭于灶台与账桌之间,眉眼间带着一丝疲惫,却更多是专注和坚定。她深知这不是一场简单的宴席,而是她专业和应变能力的一次大考,尤其是在陆夫人和那位素未谋面的崔娘子面前,她更不能有丝毫失态和差池。
她隐隐感觉到陆惠善此举别有深意,但她无暇深究。无论前方是何局面,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凭自己的本事,将这场宴席办得漂漂亮亮,然后拿钱走人,两不相欠。
而陆府之中,陆夫人听闻沈芙蕖竟要带全班人马过来,甚至不惜闭店三日,嘴角不由泛起一丝冷笑:“倒还算识趣,知道轻重。”
她已迫不及待地想看到,那个市井厨娘在真正高门淑女崔婉如面前,会是何等局促不安与自惭形秽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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