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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50

    第41章


    赵清晏不知从何处听闻陆府设宴,且陆却也会赴席,顿时生了兴致,立刻跑来磨陆却。


    “表哥,带我一起去瞧瞧嘛!整日在宫里,闷也闷死了!”赵清晏扯着陆却的衣袖,笑得一脸人畜无害。


    经此提醒,陆却这才想起来,是有这么个宴席,陆惠善操办,于是眉头紧锁:“此乃臣家妹举办的私宴,皆是女眷闺秀,殿下前往,于礼不合。”


    “诶,不是说韩家二郎也去吗?怎就都是女眷了?我不管,我就要去!你若不肯,这也好办,我不请自来,难不成陆夫人能将我轰出去不成?”赵清晏耍起无赖。


    陆却不理他,他便一顿闹腾,吵得陆却脑瓜疼。


    陆却太阳穴突突地跳,深知东宫这位说得出做得到,与其让他胡来,不如放在眼皮底下看着。


    万般无奈,只得说:“……殿下若要去,需应允臣,不可暴露身份,一切需听臣安排。”


    沈芙蕖为此次宴席备下的食材,皆循时令,兼具暖身与雅致。她采买了上好的羔羊肩肉,以备煨制暖锅,另有冬日里难得的鲜嫩冬笋、霜打后格外清甜的菘菜、以及香菇、木耳、豆腐等物。


    自然,还少不了陆夫人亲自点明的重头菜,产自江淮的鲜活鳜鱼数尾,本打算以清蒸之法,显其原味之鲜。


    宴席前两天,芙蓉盏全员闭店。到了头一天,芙蓉盏将早已备齐的食材装入箱笼,以骡车运送至陆府。


    陆府门房早已得了吩咐,神色间略带审视,引他们从侧门入内,直抵后厨。陆家的厨房宽敞明亮,器具一应俱全,显然常办盛宴。


    宴席设在陆府暖阁之中,地龙烧得暖和。


    暖阁外就是姿态清奇的梅花,枝干如墨,其上点缀的花朵并非俗艳红粉,而是罕见的浅碧色,瓣质如玉,冷香幽微,暗香浮动。


    陆惠善今日一身鹅黄袄裙,宛如梅中蝴蝶,穿梭于宾客之间,言笑晏晏,八面玲珑。


    一会儿与这位夫人细论梅花品种,一会儿称赞那家娘子衣饰精巧,眼波流转处,笑意温婉,将每一位客人都照顾得妥帖周到。


    韩彦斜倚隐囊,姿态闲闲,一身风流意态。


    他容貌承袭自那位甄姨娘,眉眼间自带几分精雕细琢的美艳,这般颜色落在男子面上,非但不显女气,反更添一段慵懒不羁的风致。


    也难怪汴京城里,总有那么多心思单纯的小娘子,轻易便着了他的道。


    韩彦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席间各位妙龄女子。偶尔,他会微微侧首,对身后垂手侍立的小厮低声点评几句。


    “陆惠善和陆却生得可真是一点不像。呵……若陆却是个女儿身,只怕比他妹妹还要标致。”他低低一笑,语意轻佻,尾音里缠着几分玩味。


    “瞧那位穿藕荷色的,容长脸儿,倒有几分弱柳扶风之态,只是眉间稍显局促,小家子气了些。”


    “嗯……崔家姑娘果然名不虚传,静坐时如画中人,这通身的气派,确是五姓七家的教养,只是好生无趣。”


    他的声音极低,语气带着一种品评物件般的懒散与挑剔。


    而被点评的崔婉如,正端坐于陆夫人下首不远处。她一身月白绣淡绿缠枝梅纹的衣裙,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只簪一枚通透的玉簪。


    自入席后便始终微微垂眸,唇角含着恰到好处的浅淡笑意,姿态娴静,言语不多。


    陆夫人满意瞧着崔婉如,越看越喜欢,恨不得立刻让陆却将其娶进家门。


    气氛正渐入佳境时,突然,暖阁的锦帘被侍女挑起,一阵寒气卷入的同时,陆却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身着深色常服,面带些许疲惫之色,显然是从大理寺匆匆赶来。


    “母亲,诸位,抱歉,公务缠身,来迟了。”他拱手致歉,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


    然而,令陆夫人及所有知情人瞬间倒吸一口冷气的是,在陆却身后,竟跟着一个身着华贵锦袍且眉眼含笑的少年郎,不是那混世魔王赵清晏又是谁?!


    陆夫人一见之下,只觉得眼前一黑,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得干干净净。她万万没想到,儿子把这尊大佛给带来了!


    事先也没交代!


    这若是有半分闪失,陆家如何担待得起!


    陆夫人立刻给儿子一个砍刀似的眼神。


    赵清晏却浑然不觉般,笑嘻嘻地朝着众人随意一揖,自顾自挑了个位置坐下。


    沈芙蕖与程虞等人在后厨紧张有序地忙碌着。


    一道道佳肴如流水般呈上。


    火腿鲜笋汤一上桌,清冽的香气便引得众人侧目。汤色澄澈如泉,几片胭脂般的火腿与嫩黄的春笋沉浮其间,入口鲜醇温润,一碗下肚,四肢百骸都舒坦起来,几位怕冷的夫人忍不住又添了半碗。


    紧接着的红煨羊腩煲更是博得满堂彩,陶煲盖掀开的刹那,浓郁的肉香夹杂着香料的辛暖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占据了整个暖阁。


    羊肉炖得极是到位,用筷子轻轻一拨便脱了骨,入口酥烂肥糯,却丝毫不显腥膻,只余满口咸香丰腴。韩彦吃得畅快,连吃了两块。


    每一道菜上来,被安排坐在陆却身旁,伪装成某家小官人的赵清晏都吃得眼睛发亮,毫不吝啬地称赞:“好吃!这个真好吃!”


    他身份尊贵,虽未明言,但其举止气度已让在座众人心知非同一般,见他如此捧场,陆夫人纵然想挑刺,也一时找不到发作的借口,只得维持着面上的笑意。


    “陆却,快尝尝这个!”


    “陆却,你这份羊腩煲若是不动,不如给了我吧?”


    陆却微挑眉:“你上次还说,除了芙蓉盏的羊肉,一概不吃?”


    “可你家这厨子手艺非凡,竟将羊肉做得毫无膻气。这厨子是从何处寻来的?”赵清晏嚼得津津有味,连声追问。


    陆却搁下银箸,亦觉今日宴上菜肴确比往日家宴更胜一筹,便道:“是惠善一手张罗的,想必是从外头请来的名厨。”


    赵清晏闻言朗声大笑,举杯畅饮:“既有美酒佳肴,又不乏好戏助兴,快哉,快哉!”


    他说的好戏,便是这宴席上的暗潮涌动。


    只见三两位同样衣着华贵的夫人,将崔婉如半拢在中间,你一言我一语,笑语温言间却是不动声色的盘桓。


    这个赞崔娘子衣衫料子好,问可是苏杭的新品。那个叹她举止端庄,必是家中教养极好。陆夫人则亲自执壶,为她添了半盏热汤,语气亲昵得仿佛已是自家人。


    崔婉如端坐其中,应对得滴水不漏,既不过分热络,也无丝毫失礼。


    “喏,表哥,你瞧你未来的夫人,真是受欢迎。”赵清晏懒洋洋道。


    对赵清晏的口无遮拦,陆却早已习以为常。


    陆却的目光穿过菜肴热气与笑语喧哗,不经意地落在了被几位珠光宝气的夫人簇拥着的崔婉如身上。


    他的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是一种公事公办般的审视,好像在评估一卷条理清晰却毫无意外的卷宗。


    他看得出她极好的教养,透着一种被精心雕琢过的、无可指摘的优美,心下确有一丝了然般的赞许。


    他承认,母亲的选择无可挑剔。这位崔娘子,家世、品貌、仪态,皆是上上之选,如同一尊被供奉在白玉台上的羊脂玉观音,完美无瑕,足以光耀陆家门楣。若娶了她,必是汴京一桩人人称羡的婚事。


    然而,这念头仅如水面微澜,顷刻便复归平静。陆却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垂眸抿了一口杯中酒,酒液温润,却莫名品出了一丝索然无味的意味。


    那一旁,韩彦不知何时踱到了陆惠善近旁,一双桃花眼含着三分笑,七分审视,上下一打量,便像是估量一件精贵的瓷器。


    他借着举杯敬酒的由头,身子便欲不着痕迹地贴近几分。


    陆惠善岂是省油的灯?她面上笑容未减,甚至更甜了几分,脚下轻巧一转,裙裾微漾,正好避开了他靠过来的肩臂。


    手中团扇“啪”地一开,恰到好处地隔在两人之间,扇面轻摇,笑吟吟地便将话题引到了旁处,一招一式,化解得滴水不漏。


    然而,就在宴席接近高潮,准备上最后一道主菜,陆夫人特意点的鳜鱼时,意外发生了。


    负责处理鱼鲜的程虞脸色煞白地跑来,声音发颤:“沈姐姐……那、那些鳜鱼……全都……臭了!”


    “怎么可能!!!”


    沈芙蕖心下一沉,疾步过去一看,只见那本应鲜活的鳜鱼,全部被去了鳞片,鱼肚被剪开,表面还有未化开的粗盐,散发出一股似臭非臭的气味。


    所有的食材都是新鲜的,她一一过目的,这鱼用鱼缸养着,昨天还特意检查过,正是活蹦乱跳,而且她特意留了心眼,灶房上了两道锁,旁人都进不来。


    “怎么办?陆夫人特意点的这道菜……刚才府上的总管还过来催呢。”程虞也急了。


    所有伙计都看向沈芙蕖。


    这鳜鱼产自徽州一带,汴京本地并不出产,此刻即便想重新采买,也根本来不及。


    沈芙蕖在操办这场宴席之前,曾多次与陆府灶台娘子于氏对接,陆府的总管秦嬷嬷亦见过几次,她立即告知于氏,说明情况:


    “烦请于娘子代为回禀秦嬷嬷,方才查验食材,发现那鳜鱼受了热,气色已不正。恐败了贵客的兴,小人不敢用以蒸制。恳请示下,是另换一道主菜,还是用别的法子弥补?我这还备下了鲢鱼和一些海鱼。”


    那于氏被抢了活计,哪来的好脸色,立刻说:“那道鳜鱼,是夫人亲自点的菜,特意指明要鲜活的江淮鳜鱼,席间几位夫人也是知晓的,你擅自换了,谁能担这个责任?届时怪罪下来,是你我这等下人能担待得起的吗?”


    沈芙蕖脸色发白,仍旧低声下气道:“这食材已然不新鲜了,若强行入馔,贵人们吃了身子不适,那才是真的犯下大错,毁了宴席,更损了陆府声誉啊!还是赶紧请秦嬷嬷拿主意要紧!”


    于氏闻言,嘴角竟勾起一丝冰冷的笑意,目光如针般刺向沈芙蕖,字字诛心:“鱼,是你芙蓉盏的人运送、查验、处理的,出了纰漏,首要责任在谁?到底是谁犯下大错?沈娘子,这我们可要掰扯清楚。”


    程虞平日伶牙利嘴,到了这关键时刻,确实大脑一片空空,听到主家要怪罪,急得已经哭了出来。


    沈芙蕖强撑着辩解:“现在不是谁担责任的问题,当下应当将这问题解决掉。是换鲢鱼,还是海鱼,或者其他菜。”


    就在此时,又有侍女来催菜,语气里带着三分责备。


    “哼,这宴席你是搞砸了,你等着瞧,秦嬷嬷定不会给你好果子!”于氏虽有意刁难,但也不敢不报,一路小跑着去了。


    沈芙蕖扫过手边的食材,一眼瞥见了用来提神解渴的茶水,以及为制作甜品备下的去核梅干。


    一个念头瞬间闪过。


    第42章


    “阿虞!”沈芙蕖声音急促却不容置疑,“你去找一些汤盅来,要小号白瓷的。大双,你把这些米饭迅速打散,每个盅底铺上薄薄一层!切记,小半勺即可,不能超过汤盅的五分之一!小双将这些梅干每颗切成细丝,撒在上面。”


    “明白,掌柜的!”手下人虽不明所以,但见她神色凛然,立刻依言而动。


    自己人的好处此刻便显现出来,无论沈芙蕖作何决定,他们都毫不犹豫,必定大力支持。


    沈芙蕖亲自执起大茶壶,将温热清亮的茶水冲入每一个放了饭和梅干的汤盅里,茶水恰好漫过米饭,茶香与米香瞬间融合。


    最后,每盏中间再放上一小颗盐渍紫苏梅干。


    这是茶泡饭。


    从前,沈芙蕖在暑热天气感到食欲不振时,便用热热的绿茶泡一碗冷米饭,再来一小碟咸菜,不但不会感觉寡淡,反而觉得特别爽口。


    在汴京城里,寻常贩夫走卒、忙碌商贾为图快捷省事,也惯用肉羹、菜汤,或者只是白开水,泡上冷饭囫囵吃下,这是一种再寻常不过的市井吃法,却难登大雅之堂。


    而汴京时兴的饮茶之风,自以点茶为尚。需将团茶研成细末,注水调膏,击拂起沫,茶汤浓醇丰腴,沫饽绵密。若以此般浓酽之茶浇饭,不免涩口黏腻,算不得美味。


    可沈芙蕖素日习惯冲泡散茶,今日恰巧备下的一大壶澄澈茶汤,竟在此时派上了意想不到的用场。


    “立刻传上去!就说是……宴席过半,后厨特奉上梅花清茗泡饭一盏,给诸位贵人清口解腻,以备稍后品尝主菜!”


    这道命令下得又快又急,一道本不存在于菜单上的菜式,在短短几句话的功夫里诞生了。


    当侍女们端着那清雅的小盅再次鱼贯而入时,果然引起了宾客的好奇。


    只见白瓷盅内,浅褐色的茶汤清澈见底,其中沉浮着莹白的饭粒、紫红的梅干细丝,看着便觉清爽。


    “咦?这是何物?倒是新奇。”一位夫人笑道。


    正觉菜肴丰腴,需要缓一缓的客人们尝了一口。


    温热的茶汤裹着微酸的梅干和清香的米饭涌入喉中,方才所有厚重油腻的口感瞬间被涤荡一空,只剩下满口的清爽与回甘。


    “妙啊!酸甜清口,正当时宜!好吃的!”赵清晏又夸赞了一番。


    陆却叹气,吃什么都堵不住他的嘴。


    陆夫人看过菜单,并没有什么梅花清茗泡饭,可见席间气氛因这道意外之食而再度活跃起来,宾客皆称许有加,心中那点因主菜延迟而生的不快也暂且压下,反而觉得面上有光。


    茶泡饭虽暂时稳住了前厅的场面,却终究拖不了太久。


    就在沈芙蕖心焦如焚的等待中,管家秦嬷嬷终于到了。


    秦嬷嬷仪态威严,面色沉肃如霜,一开口,便令整个后厨的空气都为凝固:“夫人既点名要吃鳜鱼,那席上就必须是鳜鱼。什么鲈鱼、黄鱼、鲢鱼……纵是王母娘娘瑶池中的仙鱼,也一概不行。”


    程虞觉得这秦嬷嬷不可理喻,难道鱼坏了,还非得端上去?这不是上赶子找死吗?


    于是颤声哀求:“嬷嬷明鉴!这……这真的与我们无关!这鱼都已发酵变味,怕不是坏了七八日了,我们怎敢用不鲜的食材欺瞒夫人?”


    “小姑娘,你怎么说话呢?”于氏在一旁冷冷接口,“库房上了两道锁,钥匙可都在你们手里攥着。难不成,还是我故意将这鱼给捂坏了不成?”


    沈芙蕖听到这里,先前种种疑虑骤然贯通。原来这场宴席,从一开始就是有备而来。


    她若不做这鳜鱼,便是当场忤逆陆夫人,立刻就要遭殃。


    可她若硬着头皮做了,便是以次充好,事后更难逃重罚。


    进退皆是无路。


    可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究竟在何时何事上,得罪了这位深宅中的贵人?


    秦嬷嬷是陆府多年的管家,也代表着陆夫人本人的意思:“今日这宴,请的是崔家娘子,坐的是韩家官人,满汴京有头有脸的夫人小姐都看着。不瞒你说,夫人已夸下海口,在座的都是冲这鳜鱼来的,此刻换成旁的,你让夫人的脸往哪儿搁?让陆府的脸往哪儿搁?”


    “至于这鱼是怎么坏的……”秦嬷嬷冷哼一声,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那紧锁的库房。


    “钥匙在你们手里,是你们运送保管不力,还是有人疏忽懈怠,或是本就心思不纯,这自有公断。但绝不是现在该论的事!”


    她目光再度逼向沈芙蕖,语气斩钉截铁,不留丝毫商量余地:“现在,沈娘子你的差事只有一桩。那就是想尽一切办法,让鳜鱼如期出现在宴席上。至于它究竟是什么味儿,夫人或许不计较,贵客们或许尝不出。”


    “若做不出来……”她语调陡然转厉,“那便是你沈娘子无能,累及陆府蒙羞,这罪过,你和你这芙蓉盏,担待不起。若做出来了,日后即便有事,夫人念你今日顾全大局,或许还能从轻发落。”


    “沈娘子,是此刻就担下这办事不力的罪过,还是赌一把夫人事后的宽宏大量?这路,你自己选罢!”


    沈芙蕖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秦嬷嬷那番裹挟着威压与机锋的话语,如同冰水般浇遍她全身,让她全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寒意。


    她的威严不在于高声斥骂,而在于那种洞悉一切、掌控一切、且绝不容情的冰冷姿态。


    “夫人要的不是一条鱼,是陆家的体面。”


    “钥匙在谁手里,谁自然首当其冲。”


    “是此刻就担下这办事不力的罪过,还是赌一把夫人事后宽宏大量?”


    字字句句,在她脑中反复冲撞。


    她深知,秦嬷嬷并非虚言恫吓。在这高门深院里,真相往往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姿态,是颜面。


    主子可以唱红脸,但秦嬷嬷这把刀必须时刻锋利,且刀口永远对着外人。


    她若坚持鱼已坏不能做,立刻就会被打上无能败事的烙印,芙蓉盏和她好不容易挣来的立足之地,都可能顷刻覆灭。


    所有伙计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等待着她的决断,那目光里有恐慌,有信任,更有依赖。


    就在这极致的压力与绝望中,一道模糊的记忆碎片忽然划过脑海。


    她几乎是扑到那盛鱼的盆边,不顾那似臭非臭的气味,伸手拈起一点鱼身上的粗盐颗粒,指尖捻开,又凑近仔细闻了闻,再小心地用指甲掐下一丝鱼肉察看。


    不对!


    这鱼……并非她最初惊惶之下认定的那种腐败的腥臭。这气味更沉郁,更复杂,还隐隐透着一股发酵后的微酸。


    鱼眼虽略浑,却并未完全凹陷腐败。鱼肉质地紧实,甚至有些发硬,而非腐烂的软烂。


    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在她心中破土而出,沈芙蕖心一横,横竖都是死,不如赌一把!


    沈芙蕖亲自上手,将那几条气味独特的鳜鱼拎出,置于案上。


    就着清水,用丝瓜瓤用力搓洗鱼身,将表面多余的盐分和略微粘滑的膜状物尽数洗去,露出底下紧实的鱼肉。


    随后用快刀,在鱼身两面划上花刀,既为入味,也便于之后煎制时受热均匀。


    阿虞已将焙香碾碎的花椒末取来,沈芙蕖取过一些,混合着少量新盐和料酒,再次细细涂抹在鱼身内外及刀口深处,进行短暂的二次码味,以进一步压制并转化那特殊的气味。


    锅中之油已烧至青烟袅袅,热浪灼人。


    沈芙蕖拎起鱼尾,将鳜鱼滑入滚油之中,浓郁的香气夹杂着发酵气味蒸腾而起,待一面煎得金黄定型,鱼皮紧缩起皱,才用锅铲小心翻面,将另一面同样煎至焦黄酥脆,盛出沥油。


    锅内留底油,下入五花肉丁,煸炒至金黄出油,随即撒入大量的姜末、蒜末、葱白末以及几截干辣椒,爆炒出辛香扑鼻的底味。


    接着,她舀入一大勺浓稠的豆瓣酱炒香炒透,继而烹入大量黄酒,激出锅气,再倒入适量酱油、少许糖和足量的陈醋,最后注入小半碗清水,烧制成色泽红亮的浓郁酱汁。


    将煎好的鳜鱼轻轻滑回锅中,令其完全浸入沸腾的酱汁之中,大火烧沸后,旋即转为小火慢煨,期间不断用勺子将汤汁舀起,浇淋在未能浸入汁水的鱼身之上,使其上下均匀入味。


    约一刻钟后,汤汁已收浓过半,鱼肉充分吸饱了酱汁的精华。沈芙蕖再次调入少许陈醋增香,撒上一把切碎的葱花。


    那条被寄予厚望引发后厨一场风波的鳜鱼,终于被侍女稳稳地端了上来。


    然而,与先前那些香气四溢、令人食指大动的菜肴不同,这鱼一上桌,一股复杂而奇特的气味便率先弥漫开来,隐隐透着一丝微臭,与满桌珍馐显得格格不入。


    原本谈笑风生箸匙交错的席面,霎时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跟前那条装点着肉末与青蒜的鳜鱼上,动作却是一致的凝滞,无人率先动筷。


    贵妇们交换着迟疑的眼神,用团扇半掩着口鼻,窃窃私语:“这味道……倒是独特。”


    “瞧着颜色是极好的,只是这气味……”


    “陆府宴席,向来精致,今日这主菜,挺别出心裁。”


    陆夫人脸上的笑意早已消失殆尽,她几乎能感受到周遭那些沉默的目光里蕴含的质疑与看笑话的意味,面色沉得能滴出水来。


    她原本的盘算,是若此番宴席办得风光体面,便在那恰到好处之时,将沈芙蕖唤至人前,表面上是论功行赏,实则是叫她认清自己与陆家之间那不可逾越的云泥之别。


    可如今,这盘散发着异味的鳜鱼,简直将陆府的颜面按在地上践踏!她所有的谋划都化为了泡影,只剩下滔天的怒火和亟待发泄的羞辱感。


    “把那个厨娘给我叫来。”陆夫人声音冰寒,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第43章


    不多时,沈芙蕖的身影出现在暖阁入口。她刚从灶台下来,额角还沁着细密的汗珠,几缕乌黑的发丝沾湿了贴在颊边,非但不显狼狈,反添了几分勃勃生气。


    她一身洁净的青色粗布衣裙,腰间系着一条半旧的围裙,袖口挽至小臂,露出一截线条流畅、肤色健康的手腕。


    原本因异味而兴致缺缺的韩彦,自沈芙蕖出现的那一刻起,目光便亮了起来。


    他暗自道,陆府连厨娘都长得这么标志?眉眼疏朗,鼻梁挺直,一双眸子黑亮有神,顾盼间带着一种不同于闺阁女子的清醒与锐气,是一种糅合了英气与明艳的美。


    她稳步走来,面对满座锦衣华服目光各异的贵人,神态却是不卑不亢,既无惶恐,也无谄媚。


    陆却乍见沈芙蕖出现,自然是震惊不已,想到这宴席的味道,较之春宴更上一层楼,可见厨艺精进。


    坐在他身旁的陆惠善立刻捕捉到了兄长的神色变化,她适时地倾过身,轻声细语却又清晰无比地说道:


    “哥,瞧我这记性,我忘记说了,我与沈娘子交好,这回又自掏体己,贴了三十贯,前后统共花了八十贯钱,才特地请动她来操办的。”


    陆却只说:“以这场宴席的水准来看,这个价钱,倒也算不得贵了。”


    陆夫人正欲厉声斥责这败坏宴席的行径,坐在末席的赵清晏却抢先开口,语气带着几分惊喜:“咦?这是徽州那道有名的臭鳜鱼?我早听说此菜风味独特,非当地名厨不得其法,今日竟在汴京有幸得尝!”


    说罢,朝着沈芙蕖眨眨眼睛,笑得一脸灿烂。


    赵清晏那句“徽州名菜”的话音刚落,瞬间打破了尴尬的僵局。


    席间气氛陡然一松,贵妇们面面相觑,随即纷纷换上恍然大悟的表情,仿佛方才的迟疑只是为了更好地品味这地方风味。


    沈芙蕖微微吸了口气,目光迎向众人,声音平稳道:“正是。此菜名为腌鲜鳜,源自徽州山地,乃当地百姓为保鱼鲜,应对路途遥远而创的独特存鲜之法。”


    “需取鲜活江淮鳜鱼,以炒热的花椒盐里外细细擦遍,置于木桶中,以重石压之,置于阴凉通风之处。借盐力与微菌,令鱼肉自然发酵,脱去部分水分,肉质因而变得异常紧实,呈蒜瓣状,别具一番醇厚风味。”


    “我说呢!果然特别!”


    赵清晏说着,又津津有味地夹了一大块放入口中,咀嚼得格外香甜,还摇头晃脑地点评:“闻着微臭,吃着异香,肉质紧实醇厚,妙极!妙极!陆府上果然能人辈出,连这般地道的地方风味都做得出来,真是让我等大开眼界了!”


    太子殿下金口一开,且吃得如此欢畅,谁还敢说这道菜坏了?


    “原是如此!怪不得风味如此……独特!”


    “我等险些错过了这等美味。”


    箸匙声再次响起,众人仿佛竞赛般朝着臭鳜鱼夹去,啧啧称奇之声不绝于耳。


    崔婉如夹了一块鱼肉送进口中,细嚼片刻,认真品味那复杂的风味在舌尖层层化开。


    随后,她柔声道:“鱼肉紧实,咸鲜入味,醇厚而不掩其本味,这发酵之法确有点石成金之妙。”语气温婉平和,不带刻意维护之色,只是纯粹道出品尝后的真实感受。


    “崔娘子说得再对不过了!”陆惠善笑语盈盈,目光热切地落在沈芙蕖身上,“我早同母亲说过,沈掌柜的手艺是汴京独一份儿的灵巧。”


    陆夫人一口气堵在胸口,吐不出又咽不下,脸色青白交错,却只能强挤出笑容。


    她上下打量着沈芙蕖那身粗布衣裳,缓缓开口:“我叫你上前,原也是要夸你。这鱼……滋味确实别致,也够新奇。该赏,自然该重赏。”


    陆夫人微微抬头,管事嬷嬷立刻拿了一把玉如意出来,主家有赏,沈芙蕖按照礼数叩谢,说了声:“多谢夫人。”


    礼毕,她顺势起身道:“灶火需要时时盯着,民女不敢久留,恳请告退。”


    沈芙蕖瞧着这满席的华服,贵女们骄矜的神态,优雅的坐姿,以及她们眼中若有若无的审视与矜持,再对比自己一身粗布,什么也都明白了。


    自己要用满手的油污烟尘,衬托他们的不染凡俗。


    用自己的谨小慎微,衬托他们宽宏赏识的大度。


    钱难挣,屎难吃。看来在哪个朝代都是一样,沈芙蕖心中冷笑。


    紧接着,一股更为坚韧、近乎桀骜的心气从心底涌起。那又如何?总归我沈芙蕖力挽狂澜,将这局势逆转了。


    世间虚情假意太多,唯有攥在手里的钱才是真的。


    八十贯钱,能让她在这汴京城里更安稳地立足,能让她离自在二字更近一步。


    没什么值得难过的。她赢了实际,便够了。


    然而陆夫人又怎么会放过这个机会,她又开口道:“我听惠善说,你一个女子,在这汴京城里独自撑起一间食肆,每天抛头露面极不容易。想必你店里三教九流的人物都有?每天要迎来送往的,也难怪沈掌柜能将这地方名菜做得如此地道,也是平日里与四方来客打交道多了,见识广博之故。”


    沈芙蕖再次冷笑,还,有完没完了?


    当了陪衬不够,必须得留下来听她一顿教训吗?


    席间的宾客皆是察言观色的高手,先前因赵清晏与崔婉如的肯定而稍缓的气氛,在陆夫人此番夸赞之后,再度变得微妙起来。


    既窥破了主家的真实态度,方才还跟着称赞新奇别致的众人,立刻悄然收敛了神色。


    连心软欲出言转圜的崔婉如也沉默地端起了杯盏,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厨娘,去拂逆陆夫人的明显意旨,是极不划算的。


    于是,暖阁内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所有的目光或直接或隐晦地投向了孤立的沈芙蕖,带着一丝怜悯,一丝好奇,更多的是一种置身事外的静观其变。


    赵清晏耳尖微动,一双眼睛滴溜溜地在陆夫人和沈芙蕖之间转了两圈,心下顿时了然。他不由暗自生气:


    陆却他娘这是唱的哪一出?犯什么神经啊?


    陆却你也不管管!这不明摆着是在欺负沈芙蕖!


    欺负他的沈芙蕖!


    赵清晏几乎立刻要开口帮腔,只见沈芙蕖再次微微福了一礼,伶牙俐齿道:“夫人谬赞。民女不过是尽己所能,谋一立足之地罢了。芙蓉盏开门迎客,来的皆是衣食父母,无论来自何方,所为何事,入了小店的门,便都是客。”


    “民女所学所知,无非是尽心做好一碗饭、一碟菜,让客人吃得舒心踏实。至于见识广博,实不敢当,无非是听的市井故事多些,看的百姓烟火气浓些,若说有何助益,便是更知这人间滋味,终究是落在实在二字上,让民女不敢在食材手艺上有丝毫懈怠。”


    赵清晏立刻拍手,欢快道:“说得好!”


    众人闻言又是一怔,彼此交换眼神,皆在对方眼中看到几分无奈与诧异,纷纷暗自摇头。


    早闻太子殿下心性天真,不谙世事,今日亲眼得见,方知传言非虚。


    即便身为东宫储君,这般直白地拂逆主家颜面,终究是过于率性而为了!


    陆夫人端坐其上,面上维持着那抹勉强挤出的笑意,看着沈芙蕖不卑不亢地应答、行礼,每一个动作都挑不出错处,每一句话都堵得她心口发闷。


    她可真厌恶沈芙蕖那副能言善辩的模样!


    一个厨娘,就该有厨娘的样子,安分守己地待在灶台边,而不是在这里巧舌如簧,试图用言语来抹平身份的鸿沟。


    正当陆夫人还要再说几句找回面子时,她那整场宴席几乎没说过话的儿子陆却开口了。


    陆却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母亲与小妹今日操持宴席,辛苦了。沈娘子厨艺精湛,心怀坦荡。儿子听闻,她为备此宴,其店内歇业三日,损失颇巨,其心亦诚。”


    他略一停顿,仿佛只是闲话家常:“既母亲方才已金口玉言该重赏,儿子便僭越一回,自作主张。赏银一百贯,现在便从我和惠善账上支取,送至芙蓉盏,以彰我陆家恤下之功,亦全母亲仁厚守信之名。”


    陆惠善一听兄长竟将她也与这一百贯的赏钱直接挂钩,脸上血色霎时褪得干干净净,变得惨白。


    她并非心疼银钱,而是意识到哥哥此举,察觉了她在此事中扮演的不光彩的角色,甚至可能看穿了她对沈芙蕖的刻意引荐与背后的推波助澜。


    哥哥……还是太过敏锐了。


    她慌忙垂下头,不敢与陆却的目光有任何接触,心中又惊又惧。


    陆夫人更是气得几乎要维持不住面上的笑。


    她原本只打算给个八十贯,方才当着所有人的面又赏了玉如意。


    可陆却竟当场将赏银抬到了一百贯,还要立刻兑现!这偏袒之心,简直昭然若揭!


    她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太阳穴突突直跳,气得发昏。


    就在气氛僵持的关头,一名侍女步履匆匆入内禀报:“夫人,大理寺周寺正在外求见,说是有要事。另外……崔娘子的兄嫂也一同前来,正在门外等候。”


    崔婉如的兄长崔彬同在翰林院供职,其嫂嫂更是出身名门荥阳郑氏,是真正的大家闺秀。这对夫妇品貌出众,连官家都曾赞其为神仙眷侣。


    只是二人素来不喜应酬,今日竟联袂而来,着实令人意外。


    陆夫人一听崔娘子兄嫂几字,顿时精神一振,仿佛抓住了浮木,当即强压下满腔怒火与对沈芙蕖的厌憎,脸上迅速堆起热络得体的笑容,连声道:“快请!快快有请!”


    原本只是静观其变的宾客们也纷纷引颈望去,都想一睹这对被官家金口盛赞的佳偶风采。


    崔彬入内后,言辞简洁地说明了来意,家中忽有姑苏来的贵客到访,是位长辈,舍妹不在场恐有失礼数,因此特来接她回府。


    陆夫人早已将崔婉如视作未来儿媳,更将崔彬夫妇当作亲家看待,为显两家亲近,她表现得格外热情。不料崔彬虽举止彬彬有礼,却自带一段清冷疏离的气度,一句多余的客套也未多说。


    寒暄不过两三句,崔彬的夫人便含笑将目光一转,越过正殷切示好的陆夫人,径直落在一旁正待退下的沈芙蕖身上。


    第44章


    “这位便是芙蓉盏的沈掌柜吧?”郑氏声音柔和,“实不相瞒,我隔三差五便遣家中仆役去贵店买些签子肉回来,总也吃不腻。今日竟在陆府得见掌柜,可见陆夫人独具慧眼。”


    陆夫人闻言,立刻含笑接话:“我也是听小女惠善多次举荐,才知民间藏着这般手艺出众的厨娘,故而特地请来操办宴席,与众位同享。”


    席间几位宾客心中泛起几分诧异。


    那签子肉再是味美,又何至于让这位出身荥阳郑氏的贵妇人当着满堂宾客特意称道?


    这沈芙蕖究竟是何方人物,先前得太子的青眼,如今又有崔家少夫人为她出声?


    郑氏却似浑然不觉众人疑惑,依旧含笑望着沈芙蕖,语气愈发温和:“说起沈掌柜,令人称赞的又何止是手艺。乞巧节那日,我与外子因些许家事争执了几句。他心中歉疚,便想买贵店所出的乞巧套餐予我致歉,不料去时已售罄。”


    她说着,眼波温柔地掠了一眼身旁神色端肃的崔彬,续道:“沈掌柜知晓缘由后,特意重新开火制了一份巧果,又亲手扎了一束鲜花相赠,只说感念郎君诚意,惟愿夫人展颜。如此体贴周到的心思,实在令人难忘。今日既然有缘得见,定要当面谢过。”


    这一番话,情真意切,字字清晰,在这微妙之时,无疑是将沈芙蕖的品性、巧思与善意推到了众人面前,给了她一个极有份量的肯定。


    沈芙蕖依旧神色平静,只微微敛衽,淡声道:“崔夫人言重了,不过是举手之劳,不必挂心。”


    郑氏却笑着摇头,语气诚挚:“沈掌柜以为是小事,我夫妇二人却始终感念在心。”


    恰在此时,周寺正稳步上前,在陆却身侧低语数句,神色凝重。


    陆却听罢,眉头微蹙,旋即向席间众人拱手道:“恕陆某失陪,大理寺有紧急公务,需即刻处理。”


    赵清晏正觉筵席渐趋乏味,见状摆了摆手,道:“既有要事,速去便是。”


    主家男主离席,又有公务为由,加之崔婉如也要告辞,其余宾客见状,自然也纷纷顺势起身,言说尽兴,感谢款待云云。


    一场风波不断的宴席,就此散了场。


    沈芙蕖心下松了一口气,总算有惊无险地交了这趟差事。


    一回到后厨,伙计们立刻围拢上来,七嘴八舌地追问着前面的情形。


    听闻最终化险为夷,众人这才抚着胸口长舒一口气,脸上绽开笑容,欢喜得在灶房间蹦跳起来。


    程虞仍蹙着眉,揪着衣角委屈道:“沈姐姐,我是真不明白……这大冬天的,鱼怎会一夜之间就坏了呢?我明明检查过好几遍……”


    大双出声宽慰:“阿虞,这事怪不得你。有人存心使坏,便是金玉也能给它摧折了。”


    小双也连连点头,说着还瞥了一眼旁边的于氏:“正是这个理!汴河那抛尸案不也一样?冰面才化,死者尸身却早已腐坏。可见若有人作恶,哪管什么天时地利?”


    于氏早已听说芙蓉盏众人得了厚赏,此刻连表面功夫也懒得再做,面色铁青地冷哼一声,扭身便走。


    沈芙蕖并未多言,只沉静地指挥众人收拾妥当,又与陆府管事秦嬷嬷交割完毕,这才带着一身倦意,返回芙蓉盏。


    一回到店中,她当即取出钱匣,给程虞、张澈、大双、小双等所有今日出了力的伙计一一发放了丰厚赏银,朗声道:“今日辛苦大家了。明日也歇业一日,诸位好好歇息!”


    “太好了!我正想给阿婆扯块新料子做冬衣呢!”程虞欢喜得几乎跳起来,话音未落便已奔出门去。


    众人笑逐颜开,纷纷道谢离去。喧闹过后,店中只剩下一片寂静。


    沈芙蕖却独独唤住了正欲转身的张澈。


    “阿澈,你留一步,我有话要问。”


    张澈微微一愣,站在原地,感觉全身血液都凝固了,半晌才挤了笑脸:“怎么了掌柜的?是账对不上吗?”


    店门合拢,喧嚣散去,沈芙蕖并未看向张澈,继续在账上添了几笔,说道:


    “阿澈,库房的钥匙,是由你贴身保管。采买食材,亦是你我二人共同经手。今日事发后,我仔细查验过门锁,并无半点撬凿的痕迹。”


    她停下动作,终于抬眼看向张澈:“除了我们自己人,还有谁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打开那库房的门?”


    张澈听了,悬着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说:“我听陆府其他下人说,以往陆府的各类宴席都由灶头娘子于氏操办。这次特意从外头请人,她心里怕是极不痛快。”


    “是,于娘子有动机,确实嫌疑最大。”


    沈芙蕖眉头微蹙,继续道出更深一层的疑窦:“若真是她,此人所为着实令人费解。若她真存心要置我于死地,大可让那鳜鱼彻底腐败发臭,届时一经蒸煮,恶臭难掩,我便万劫不复。可她却只是将鱼腌制发酵……这分明是给我留了一线生机,这是为何呢?”


    她凝视着张澈,语气沉静却步步紧逼:“此人看似出手狠辣,实则……竟像是不忍下死手?阿澈,你此前由我推荐,曾在张记鱼行卖过鱼。我依稀记得,张记的东家似是徽州人?你在那时,可曾接触过,或是听说过这臭鳜鱼的制法?”


    张澈手心里已冒出冷汗,但还是对答如流:“张掌柜确是徽州人不假,但张记平日很少经营鳜鱼。掌柜的有所不知,这鳜鱼性子娇贵,非清冽活水、石隙草丛不能长好,汴京周遭的河水土质,根本养不出像样的鳜鱼。市面上若想见着一条,都得从徽州新安江、经江南河一路漕运北上,方能抵达汴京。张记做的是草市坊的寻常生意,本薄利微,绝不会费这般周折去运那价高难伺候的鳜鱼来卖。”


    沈芙蕖唇角微扬,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然而先前所有的温和与试探已在瞬间敛尽,眼底只余下能穿透人心的清冽寒意。


    “是啊,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她轻声吟道,“草市坊的寻常百姓,谁吃得起这金贵物?也只有陆夫人那般钟鸣鼎食之家,才识得鳜鱼之味……张记不做这生意,原也合理。”


    她话音微顿,目光如刃,直刺张澈:“可若是张记掌柜他自己,就好这一口呢?”


    张澈哑然失笑:“掌柜的莫不是怀疑于娘子与张掌柜暗中勾结?”


    “不是与张掌柜勾结。是与你,张澈。”


    张澈后退半步,脸上挤出一丝虚浮的笑:“……掌柜的,莫与我开玩笑。”


    沈芙蕖并不迫近,只依旧安静地望着他,目光澄明如镜,照见他所有慌乱:“阿澈,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张澈嘴唇颤动,却一个字也吐不出,僵立当场。


    “你未曾料到,芙蓉盏虽不主营鱼膳,我却与张掌柜的夫人素有往来。他们徽州人离乡不易,舍不得那一口家乡味,因此家中常备自腌的鳜鱼。”


    她向前略倾了身,继续安静地瞧着他:“整个汴京城,能寻得这腌鳜鱼的鱼行不过寥寥。偏偏这一家,你却再熟悉不过。”


    “阿澈,是你自己如实道来,还是我此刻便亲赴张记,问一问张掌柜,他家中所藏的腌鳜鱼,是否平白少了数条?”


    张澈脸上一抹极其苦涩无奈的笑,他不再躲避沈芙蕖的目光,缓缓点了点头,声音干涩:“……是。掌柜的明察秋毫,是我……换了鱼。”


    沈芙蕖重重叹了一口气。


    张澈身量很高,从前因家境贫寒,走路总是习惯性地低头弓背,每逢遇见达官显贵,甚至要贴着墙根小心挪步,生怕招惹了像赵大头那般蛮横的人物,为自己引来无妄之灾。


    自来到芙蓉盏之后,他只是埋头做事,别人推拒的脏活累活,他从不曾皱过眉头。


    不仅将店中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就连沈芙蕖院中的马粪鸟迹,也都是他默默清理,从未抱怨过半句。


    记得有一回,他在后厨切菜时不慎伤了手,却连一声闷哼都无,直至沈芙蕖瞥见洗碗池中的水泛出淡红,才察觉有异,连忙令他停手休息。


    每日他总是第一个到店,最后一个离去。店中的一碗一勺、一草一木,他皆要仔细检视方才安心。


    曾有食客遗落钱袋,他从未动过私藏的念头,总是原封不动归还失主。


    除了勤快肯干,张澈也极为聪敏心细。记账核数之类需谨慎的活计,沈芙蕖不敢交给旁人,特别是不敢托付给粗心大意的程虞,却尽可放心地交到张澈手中。


    敏感机灵、内向谨慎,在芙蓉盏从来不是缺点。可以说,沈芙蕖最寄予厚望最为看重的伙计,便是张澈。


    店中众人都喜欢他,沈芙蕖也愈发欣赏信赖,给予的赏钱越来越厚,夸赞与鼓励也越来越多。


    后来,张澈仍旧清瘦,但腰背已渐渐挺直,走起路来也多了几分踏实和自信。


    而此刻的他,仿佛被抽去了脊梁,又变回了最初那个蜷缩怯懦的模样。佝偻着背,目光死死盯着自己的鞋尖,不敢抬起。


    “谁指使你的?”沈芙蕖追问。


    “于娘子。”张澈垂下眼,低声道,“她找到我,要我把鳜鱼换成坏的。”


    “她给了你多少?”


    “十五贯。说事成之后,再付十五贯。”


    “一共三十贯?”沈芙蕖闻言,大吃一惊,想起陆惠善从前邀她入陆府之事,“于娘子在陆府一年工钱也不过这个数。她怎会舍得拿出整整一年积蓄,甚至更多,就只为让我出一次丑?”


    这代价未免太大,也太不合常理。于娘子对她有怨气不假,但花如此重金行此风险之事,能是一个精明的灶头娘子会做的买卖?


    张澈摇了摇头,脸上也露出一丝困惑:“这……我也不知。她只说是恨极了您抢了她的风头和赏钱,定要您好看。其余的我真的不知情了。”


    “所以……你便去张记,偷了些他们自用的臭鳜鱼来顶替?”沈芙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张澈急忙摇头辩解解:“不……不是偷!我只是……只是将新鲜鱼换走了。从前在张记做工时,常看掌柜一家吃这个,也从不见吃坏肚子……掌柜的,我……我原想着,您发现鱼不对劲,会改用其他食材顶替。我是真没料到,陆府的秦嬷嬷竟会那般强硬,逼着您非做不可!”


    “阿澈,”沈芙蕖注视着他,语气沉了下去,“你可知,若今日这场宴席当真办砸了,会是什么后果?”


    “大抵是……汴京城里,再不会有官宦人家和贵人愿意找我们操办宴席了……”张澈的声音越来越低。


    “你想得太简单了。”沈芙蕖缓缓摇头,“届时砸掉的,不止是今后的生意,更是我们苦心经营至今的招牌。从此汴京食肆之中,再不会有我们的立锥之地。”


    张澈面如死灰。


    “阿澈,我一向体恤你们辛苦,你自己去问问,整个草市坊,乃至整个汴京城,你们的月钱都是数一数二的。我有亏待过你们吗?”沈芙蕖道。


    张澈摇头:“掌柜的带我们很好,是我贪心不足蛇吞象。”


    “你到底为什么、为什么为了区区这三十贯、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


    第45章


    事情败露,张澈原本心灰意冷,也不愿再多做辩解。


    可当他听到沈芙蕖轻描淡写地说出“区区三十贯”时,终究没能忍住。


    “掌柜的,您骂我贪财、骂我无耻,我都认。可您怎么能……怎么能说区区三十贯这种话?!”


    “您如今困在这后厨,不过是因为被恶毒的兄嫂霸占了家产。若非如此,您原本也该是衣食无忧的。要不然,您这小食摊又是如何张罗起来的?”


    沈芙蕖沉默片刻。


    原身并不愚笨,当初被沈玉裁夫妇赶出家门时,悄悄在内衫中缝进一支金钗。


    若不是靠它,芙蓉小吃也不会这么快就支起来。


    “或许在您眼里,三十贯的确不算什么。可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这已经是一条命的价钱。”


    沈芙蕖没插话,继续听他说。


    “掌柜的,我是宋州人,家里世代务农,却没有一寸自己的田地。年景好的时候,收成大半交了租,剩下的粮食勉强糊口。我阿婆……就是没钱买药,活活熬没的……”


    沈芙蕖听得心头沉重。


    “祖母走后,我听说汴京还有一门远亲,就一路乞讨找了过来。睡桥洞、宿破庙,为了半张饼,被野狗追出半里地。亲戚不肯认我,但我想,汴京这么大,人这么多,总不至于饿死。所以我要留下来。”


    “后来我去汴河捕鱼来卖,却连地头钱都交不起,被赵大头那帮人欺侮……难道就因为我穷,便活该受这些罪吗?”


    沈芙蕖深吸一口气:“正因为我明白你不易,总对你特殊照顾!可你呢?恩将仇报!难道你穷,我就必须体谅你的一切?张澈,你现在就说清楚——突然要这三十贯,到底做什么用!”


    张澈苦笑了一下:“……是,是我痴心妄想。来到芙蓉盏之后,总算有了份正经活计。我就想着……这辈子或许能找个家境相当又勤劳本分的姑娘在一起。”


    “阿虞……她很好。我对她好一点,也许真能换来她的真心。”


    原来乞巧节那日,张澈送给程虞一束花。程虞这姑娘心思单纯,高高兴兴捧回家去,还打算做几双鞋垫回赠给他。


    花婆婆一见程虞埋头做鞋垫,心里便猜出七八分。稍一套话,就对张澈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


    赵氏指使女儿投毒那天,张澈照例清早赶来开店,刚走到芙蓉盏门口,就撞见特意等在那的花婆婆。


    老人接受不了张澈,他也明白。吃尽一生苦的人,怎愿看见如花似玉的孙女再嫁进穷人家?


    花婆婆话说的极其难听。最后她说,除非张澈能在汴京买下一间铺子,否则永远别想娶阿虞。


    所以,他才起了贪念,于氏差人找他时,他才没有拒绝……


    沈芙蕖胸口剧烈起伏,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竟如此懦弱不堪,自己行差踏错,还要拉上阿虞来做垫背!真是看错了他!


    她声音微微发颤:“明明是你自己生了贪念,凭什么怪到阿虞头上?!她不过为你做了两双鞋垫,怎么就被你说得像是她逼你做的?!”


    张澈被她凌厉的气势逼得后退了半步,脸颊火辣辣的,像是被扇了一巴掌。他双手无措地在身前摆动,眼神慌乱地躲闪,嘴唇嗫嚅着:“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试图解释,话语却苍白无力,“我就是想买个铺子,挣更多钱……我……”


    见他仍是这般执迷不悟,将所有的缘由都归咎于一个荒唐的目标和外部的压力,沈芙蕖心底最后一丝耐心也消耗殆尽。


    她深吸一口气,眼神彻底冷了下来:“买铺子?就为了这个?张澈,你在我这里做了这些时日,竟还如此糊涂!花婆婆那是故意刁难,要你知难而退!你竟连这都看不明白?”


    “我明白!我怎么会不明白!”张澈猛地抬头,眼眶瞬间红了,积压的委屈像决堤的洪水冲垮了他的理智,声音里带上了明显的哭腔,“可她是我唯一能抓住的一点念想了啊掌柜的!”


    他用力捶了一下自己的胸口,那里堵得难受,“我……我只是想着,万一呢?万一我有了这笔钱,就能让她老人家看到我的诚意,看到我能给阿虞一个保障……”


    沈芙蕖看着他这副模样,怒气未消,却又生生掺进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楚。


    “张澈,穷不是错,但穷失了骨气、丢了良心,那就是大错特错!你今日能以阿虞为借口接受这三十贯,他日若有人许你三百贯让你杀我,你是不是也会去做?!”


    这话如同晴天霹雳,狠狠劈在张澈天灵盖上,他如遭雷击般猛地抬头,脸上血色尽褪,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和受伤:


    “我不会!掌柜的,我绝对不会!”


    “你若真对阿虞有心,”沈芙蕖不为所动,语气反而更加沉痛,“就该堂堂正正地去挣一份家业,用你的双手,而不是用这些下作的手段!你这样做,若让阿虞知道了,你让她如何自处?让她如何面对你,面对我,面对花婆婆?你这不是爱她,你这是把她往火坑里推!”


    最后这句话,像一根最锋利的针,精准地刺破了张澈所有自欺欺人的幻想和侥幸。


    一瞬间,他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挺直的脊梁骨咔嚓一下软了下去,整个人瘫软下来,滚烫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争先恐后地涌出眼眶,沿着他苍白的面颊滑落。


    他低下头,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声音破碎不堪:“……我错了……掌柜的……我真的错了……我不该鬼迷心窍……我对不起您的信任,也……也玷污了阿虞的心意……”


    沈芙蕖静默地立在原地,目光落在那个痛哭失声的少年身上,一个清晰的问题浮上她的心头,该原谅他吗?


    这念头一起,往事便如潮水般涌来。原身也曾在兄嫂的欺凌下几乎走投无路,那份被夺去家产、扫地出门的冰冷与惶然,她体会得比谁都深刻。


    正是这份感同身受,让她比旁人更明白,一个人被逼到悬崖边上,绝不仅仅是自身的选择出了错,那背后,往往是世道的残酷在推波助澜。


    花婆婆的羞辱、汴京城里云泥之别的贫富差距、底层人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的艰难……这些才是勒紧张澈脖颈的真正绳索。


    而他行差踏错,究其根本,是生了痴妄的幻想,他以为三十贯钱能买来尊严,换来爱情。这动机可悲又可恨,却并非源于天生的贪婪与恶意。


    张澈的痛哭流涕,证明了他良知未泯,强烈的羞耻心说明他并非无可救药。


    一个念头在沈芙蕖心中渐渐清晰,与其简单地将人打入深渊,不如,给他一条正道走吧。


    “张澈。”她唤他的名字,“抬起头来。”


    见他仍在啜泣,她加重了语气:“做错事的人,连看着别人说话的勇气都没有吗?”


    待张澈惶惑地抬起泪眼模糊的脸,沈芙蕖凝视着他,一字一句道:“骨气不是天生就有的,是在一次次选择中捡起来的。今天,你是把它丢了一次。”


    她停顿了片刻,仿佛在下定决心。


    “但我信你,能把它再捡回来。”


    张澈预期的雷霆万钧没有落下,等来的却是一条虽然荆棘遍布却实实在在的生路。


    这远超他预料的结果,让他一时之间根本无法反应,只是呆呆地望着沈芙蕖,想从她脸上找出任何一丝讽刺或玩笑的痕迹。


    然而,他看到的只有平静,带着力量感的平静,以及沈芙蕖眼睛里真诚的期望。


    巨大的震惊过后,是排山倒海般的羞愧和自惭形秽。他低下头,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天气更冷了。


    汴京的冬天,是钝重而喧嚣的冷。


    朔风从黄河畔卷来,掠过巍峨的朱雀门,便失了在野外的狂放,化作一种无孔不入的阴寒,钻进每一片屋瓦的间隙。


    阿虞刚到店里,把斗笠脱下来撂在地上,说道:“风吹在脸上,像用湿冷粗布用力地擦我脸,疼死了。”


    张澈递上一条温热的毛巾:“擦擦脸,别冻坏了。”


    街市并未因寒冷而沉寂,反倒因年关将近,更显出几分搏命般的喧腾。


    铺户门前支起的锅灶蒸腾出巨大的白汽,卖馉饳的、卖羊肉汤的、卖辣萝卜的,无不以这滚热的水汽为招幌,招揽着冻得缩手缩脚的食客。


    天空灰蒙蒙的,像是要落雪。


    二楼雅间炭盆烧得滚烫,喝着羊汤的食客们,渐渐也出了一层薄薄的汗,几个文人墨客围着炉子,热了壶酒,吟了一句“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终于下雪了。


    细密的雪粒子先是窸窸窣窣地敲打着屋顶,继而转为鹅毛般的雪片,无声无息地坠落,逐渐模糊了御街笔直的轮廓,将汴京这座举世无双的繁华之城,暂时裹进一片疏松而安静的素白里。


    “再添两斤羊肉!”


    张澈忙应道:“来了!”


    “程娘子,我要续面!”


    天气转寒,芙蓉盏一楼的食客们不约而同地都点起了汤面。在这呵气成霜的冬日,捧起一碗热气蒸腾的汤面,连汤带面吸溜下肚,从喉暖到胃,别提有多舒坦了。


    至于卤味凉菜,因天冷不易久放,口感也易受寒气影响,沈芙蕖便暂将店门口的卤菜摊收了起来,静待来年天气转暖,再重新飘香迎客。


    沈芙蕖现在只管账,剩下的全部交给二掌柜、三掌柜、四掌柜……自己倒也乐得自在。


    仔细算算,年前,自己便能将欠陆却的一百贯还上了,年后,再做打算……——


    作者有话说:有个小问题,如果你们是沈芙蕖,会不会原谅张澈啊[狗头叼玫瑰]


    第46章


    转眼便是岁末,街上早已挤满了售卖年货的摊贩,吆喝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贩卖门神、桃符、财门钝驴、回头鹿马的摊位前更是围满了人,一派辞旧迎新的热闹气象。


    大小双也高高兴兴地挤在人群中,精心挑选了几张绘有神荼、郁垒形象的门神像回来,仔仔细细地贴在芙蓉盏大门之上。两位怒目圆睁、披甲执戈的神将镇守主入口,平添了几分威严正气,很有百邪不侵的意思。


    正当他们忙着张贴神像之时,程虞眼尖,远远瞥见两个身着公服的身影朝这边走来,正是汴京商税院的税吏。


    她脸色微微一变,立刻扬起笑脸,高声招呼着“官爷来得早”,同时不动声色地给张澈递了个眼色。张澈会意,转身疾步走向内院,去请沈芙蕖出来应对。


    汴京针对店铺坐贾征收“住税”,税率通常定为出售商品的百分之三,每半年征收一次。


    上半年税吏上门核查时,见芙蓉盏生意兴旺,便以店铺规模、所处地段及行业惯例为由,想将税率上浮,还估算出一个百分之四的税额。


    幸而那次沈芙蕖早有准备,将各项支出、成本条分缕析,弯弯绕绕算了大半天,最终呈现出一个勉强维持、几近亏本的结果,这才将那住税压回了常例。


    因此,一看到商税院的税吏,程虞等人如临大敌,生怕又将住税突然提高,不得不笑脸相迎。


    来者一老一少,皆着公服,年长者约莫五十岁,面皮微黄,眼神精明,嘴角习惯性地向下撇着,透着长年累月形成的官威。


    年轻者二十出头,像是跟班学徒,手里捧着一卷账簿和算盘。


    “沈掌柜,近来生意兴隆啊。”年长的税吏径直走到柜台前,带着些公事公办的冷硬。


    沈芙蕖心下明了,从柜台后转出:“原来是王押司和李税吏大驾光临,天寒地冻的,快请里面坐,喝碗热汤暖暖身子。”她一边说着,程虞已经将茶端来。


    “汤就不必了。”王押司摆摆手,扫过坐了不少食客的堂肆,“年底了,公务繁忙,办正事要紧。沈掌柜,把你这半年的账册拿出来看看,核算一下住税。”


    沈芙蕖依言,取出两本记得密密麻麻的账册,双手递上。


    王押司并不亲自看,只对年轻的李税吏努努嘴。李税吏立刻上前,接过账册,熟练地噼里啪啦打起了算盘。


    王押司则背着手,在店里踱步,不住地点评着:“啧,这店面……好像比上次来宽敞了些?听说你家还支了个卖卤货的摊子,二楼雅间也开了,生意好得很呐。这每日进项,账上都记全了吧?”


    沈芙蕖笑容不变:“押司明鉴,铺面并未扩建,只是重新摆放了桌椅,显得敞亮些。卤菜和羊汤是小本经营,应景之物,所得微薄,皆已入账,不敢有丝毫遗漏。”


    此时,李税吏已初步算完,报出一个数目。


    王押司瞥了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就这些?沈掌柜,你这生意红火,汴京谁人不知?按这数缴百分之三的住税,怕是说不过去。”


    “押司大人,若真如您说的那般红火,我可要天天烧高香了!”


    沈芙蕖立刻接话,还带着几分诉苦的意味:“您是不知,我这店里的食材,哪一样不是拣最好的用?谁家签子肉舍得像我这般,下那么重的小茴香提味?成本高得吓人!再加上前阵子,赵氏天天来店门口泼洒污物,赶走了多少老主顾?这笔损失又该找谁补去……”


    王押司“啧”了一声,显然不吃这套,慢悠悠地打断她:“可我怎听说……前些日子,芙蓉盏可是风风光光地操办了陆府一场大宴,赏钱也十分丰厚吧?”


    沈芙蕖露出一抹苦笑:“赏钱是有一些,不瞒您说,那笔钱民女都不敢动,就等着年底拿来还之前的欠款呢。两位爷是明白人,我这小小芙蓉盏,看着热闹,实则养着十一个杂役,十多张嘴等着吃饭呐!不过是薄利多销,外表光鲜,内里艰难罢了。”


    “上半年体恤你一个姑娘家不容易,没给上调税额,怎么这下半年还是这般光景?”王押司似笑非笑地说道,“沈掌柜,莫要总觉得我们这些办差的好糊弄呀……”


    沈芙蕖正要继续解释,店门外又传来一阵喧哗。


    只见厢公事所的两个差役,穿着号服,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领头的是个满脸横肉的班头。


    程虞暗地里翻个白眼,汴京商税院的人,虽然态度不好,可还算公事公办,账目分明之下,总还有据理力争的余地。


    而厢公事所的差役可难缠得很,他们不仅会来收取常例杂费,更时常带来令人头疼的科配任务,那才是真正折本又劳神的苦差。


    沈芙蕖平日里便不曾怠慢,常需打点好厢官与税吏头目。到了年关节下,更得备好年敬,并送上些店里精致的吃食。不为别的,只求来年行事顺畅,少受些无端刁难,即便遇上科配,也能手下留情。


    “哟,王押司也在?正好!”班头嗓门洪亮,毫不客气地打断了这边的对话,“沈娘子,年终了,各样开销都大。你们芙蓉盏今年可是咱草市坊的纳税大户,啊?”


    他不等回应,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单,念道:“第一样,侵街钱。你家门口那卤菜摊,占着官地,每日引得人群聚集,阻塞交通,这费用……得加三成。”


    “第二样,科配。开封府衙年终犒赏吏员,需采买肉食。上官点了名要你家的红烧羊肉,就先来五十斤!明日午时前,送至府衙后厨。这是定钱!”


    说着,将一小串显然远低于市价的铜钱扔在柜台上。


    “第三样,灯油桥道钱。年终修缮公共设施,坊内商户按等摊派,你家得摊十贯!”


    这一连串的科配和杂税,如同冰雹般砸下来,真要了人半条命,尤其是那五十斤的羊肉,不仅要连夜烧制,而且几乎等于半卖半送。


    王押司在一旁冷眼看着,这两拨人马代表着不同系统,有时甚至彼此竞争,但在从商家身上榨取油水这点上,却又心照不宣。


    沈芙蕖心知肚明,这才是年底真正的难关。


    然而她并不准备拒绝,拒绝可能意味着芙蓉盏被刁难,甚至她本人可能被罗织罪名下狱。


    然而,沈芙蕖趁机向厢官们提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方案,科配和杂税照给,住税不变,同时由她沈芙蕖个人出资,在通往芙蓉盏及周边主要街巷的关键路口,每隔一定的距离,设置一座灯台。


    东京虽有繁华的夜市,但许多街巷入夜后仍是一片漆黑,行人多有不便,前段时间,草市坊有位老叟还摔断了腿。


    她对厢官陈述的理由冠冕堂皇:“民女感念朝廷治理之恩,愿尽绵力,点亮街衢,方便邻里夜行,亦是积德行善。”


    此举既能提升本地治安与便利,又无需官府出资,厢官自然乐见其成,很快便应允了,还觉得沈芙蕖懂事识大体。


    “沈掌柜,那就祝你生意长虹!”得到这么个结果,厢官们心满意足,笑着离去。


    生意长虹?


    沈芙蕖想,长虹哪里够,她要的是这芙蓉盏的声名与生意,如烈火烹油,愈烧愈旺。


    税银既缴,她片刻不耽搁,立即着手建造灯台。灯台以耐腐的松木所制,周身桐油清漆,正面清晰地刻着“芙蓉盏”三个大字,既是善举,也是无声的招牌。


    上方设有防风的琉璃灯罩,入夜后便由专人点燃,为寒夜中的行人照亮前路,下方则巧妙挖空,安放着一个空盒。


    点灯的差事,自有汴京打更人顺道承担,立在人家店门附近的,商铺伙计们自己也顺手就点燃了。


    沈芙蕖还特意在每盏灯内设了机关,烛火燃至一定时辰,便有铁片自动垂落覆盖,烛火熄灭,既省烛蜡,又免彻夜长明之忧。


    这般便民利举,自然深得人心。百姓们交口称赞,甚至自发维护起这些灯台,若见谁手欠毁损,必是群起指责,毫不容情。


    人人都觉得沈芙蕖是个人美心善的散财童子,只有沈芙蕖不这么想。


    在她看来,这些灯台下的空盒子,在她眼中,未来将是收集订单、传递信息的绝佳站点,先前做了那么多铺垫,总要开始实践一番。


    与此同时,沈芙蕖暂歇了那不易保温的卤味摊子,转而精心推出了冬日应季的引流新品,冰糖葫芦。


    她拣选颗粒饱满,色如胭脂的山楂,一一去核,处理得干干净净。又将蒸得软糯适中的糯米粉团细心填进山楂腹中,轻压成圆润扁平的形状,再为它周身密密裹上一层刚刚炒香、粒粒分明的芝麻。


    另一边,饴糖融水,在小锅中熬着,待糖浆熬至金黄透亮时,能拉出绵长不断的细丝,便将串好的果子往里一滚、一提,糖浆均匀挂上,稍待冷却,便凝成一层透明脆亮的糖壳。


    这一款糯米芝麻馅糖葫芦,口感极是丰富,糯米的绵软、山楂的鲜酸、糖壳的酥脆、芝麻的焦香,层层交织,入口难忘。


    此外,她还备下了汴京冬日可见的荸荠、沙果、熟棠梨等果子,同样为它们披上了晶莹剔透的糖衣,清甜别致。


    糖葫芦摊就支在芙蓉盏门口,插在精心扎制的草靶子上。那红艳艳、亮晶晶的果子在冬日阳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甜香四溢,瞬间就成了整条街最吸引孩子的所在。


    见糖葫芦如此受欢迎,沈芙蕖决定以此为契机,测试并推广她的物流系统。


    她让伙计在售卖糖葫芦时,告诉每一个来买的孩子一个秘密:


    “小郎君、小娘子们,想不想足不出户,就在家吃到这甜甜的糖葫芦?看见街口那些新亮的灯台了吗?灯台下面的小盒里,放了纸笔。你只需让你家大人帮你把府上的地址写在纸上,投进盒子里,我们的糖葫芦信使就能知道啦!说不定哪天,就有惊喜送到你家门口哦!”


    对孩子而言,这就像一个神秘又好玩的游戏。他们兴奋地回家告诉父母,许多疼爱孩子的家长也觉得新奇有趣,加之芙蓉盏口碑素来良好,便真的帮孩子在指定的灯台木盒中投下了写有地址的纸条。


    芙蓉盏的伙计定时去各个灯台下收取这些地址纸条,早就训练好的信鸽则负责将较远区域的收集点的信息快速带回店中。


    沈芙蕖会根据地址的分布,精心安排路线,让伙计提着食盒,按照地址将一份份糖葫芦惊喜送达。


    当孩子们在家门口收到这份从天而降的甜蜜时,那份惊喜和快乐难以言表。


    大人们也啧啧称奇,一方面感叹芙蓉盏的别出心裁,另一方面也切实感受到了这种送货上门的便利与新潮。


    程虞疑惑道:“这免费的灯台、免费的糖葫芦,花这么多钱,总不能就卖这几只糖葫芦吧?这能赚多少钱?”


    沈芙蕖却说:“不急,再等等。”——


    作者有话说:解释一下,本文的背景参考北宋,在北宋,“科配”是一种强制性摊派。官府需要什么,就向商家摊派什么。比如宫里或哪个衙门要办宴席,可能会向芙蓉盏“科配”羊肉若干斤、面粉若干担。官府会付钱,但价格往往远低于市场价,相当于变相的税收,年底时,这种科配可能会特别多。


    第47章


    汴京城里过年的气氛愈发热烈,但对于生意人而言,年底却是一道难关。


    民间素有债不过年的习俗,所有的欠账往来都需在年前结清,图个来年清爽吉利。


    债主们焦头烂额,四处筹措。债户们则眼巴巴地盼着款项到手,方能安心过年。


    沈芙蕖自然也惦记着这件事。她欠陆却的那笔钱,一直是压在她心头的一块石头,如今手头宽裕了些,她第一时间便想将其还上。


    然而,一想到陆夫人宴席上百般刁难的姿态,以及那明显到不能再明显的轻视,她便彻底熄了再见陆却的念头,实在怕再起什么波澜。


    若与一个人的相见,总是隔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不是屈膝就是低头,那她情愿不见。


    思来想去,她决定委托一个最稳妥的中间人,那就是周寺正。他为人正派,又与双方都相熟,是再好不过的人选。


    况且,沈芙蕖也想侧面打听打听,自己怎么就惹到这位高贵的夫人了。


    这日下午,沈芙蕖仔细将一百二十贯钱换成方便携带的交子,一路往大理寺衙署而去。


    越是临近衙署,越能感受到一种不同于街市的紧张气氛。年关岁末,正是各类案卷汇总复核和结案催办的关键时期,大理寺作为最高审判机构,更是忙得人仰马翻。


    衙门口车马络绎不绝,为首的衙役像母鸡领着小鸡,将各地送来复核的案卷成箱抬入,身着各色官服的官吏行色匆匆,进出皆是小跑,若此时有人闲庭信步,倒显得格外与众不同了。


    稍一驻足打量,便察觉往来穿梭的众多衙役之中,生面孔已然多了不少。


    沈芙蕖在门外稍候,按规矩向门房递了帖子,言明求见周寺正。门房显然初来乍到,不认识沈芙蕖,也没吃过她送的卤鸭货。


    到年关,连门房也忙得脚不沾地,他又打量了几眼沈芙蕖,收了帖子嘟囔了一句:“周大人?这会儿怕是正被几位少卿催着问话呢,你且等着吧!”


    这一等,便是从日上三竿等到日头偏西,连口水也没有喝上。期间,沈芙蕖看到几个从前相熟的身影数次从廊下匆匆闪过,根本无暇他顾,甚至连目光都未曾向门外扫过一眼。


    沈芙蕖心中渐凉,深知今日怕是见不到人了。她理解周寺正的繁忙,但看着渐渐西沉的日头,也不免有些焦急。


    眼见着散衙的时辰已到,官员胥吏们开始陆续拖着疲惫的步伐离去,衙署也渐渐安静下来。


    日头西沉之后,气温骤降,寒风一阵紧似一阵,刮在脸上生疼。门房内炭火烧得正旺,暖意融融,却只能透过那道紧闭的门扉,隐隐约约地传出来些许。


    沈芙蕖独自立在门外,只得望着那扇门,眼巴巴瞧着里头的暖光与温暖,半步也近不得。


    此时,沈芙蕖身子已经站得僵硬,她叹了口气,确定今日事恐难办成,正准备打道回府,改日再来。


    就在这时,一个沉静的身影从衙署深处走出,正是陆却。


    他显然也是刚处理完冗务,眉宇间带着一丝倦色,正一边听着身旁一位录事最后的汇报,一边向外走来。


    一抬眼,便看到了站在门口,身影在暮色中显得有些单薄的沈芙蕖。


    两人目光在空中相遇,皆是一愣。


    沈芙蕖平日要干活,穿得太厚,反而行动不便,可出来待久了,便觉得寒气袭人,朔风卷着地面的残雪,吹得她鼻尖泛红,指尖也悄悄缩进了袖中取暖。


    而陆却身披一件厚实的藏青色毛领斗篷,内里隐约可见锦缎棉袍的轮廓,腰间束带勒紧,显得其身姿挺拔,斗篷的绒毛领边簇拥着他线条分明的下颌,将他与凛冽的寒风隔绝开来。


    陆却显然没料到会在此处见到她。他迅速对录事交代了几句,打发其离开,然后大步向沈芙蕖走来。


    “你……是来找我的?”


    沈芙蕖也没想到最终会直接遇上正主。事已至此,她干脆开门见山道:“陆大人,我是来寻周寺正的,想托他代为转交欠款。既然在此巧遇大人,便直接交由大人也好。”


    她从怀里摸出一叠温热的纸张来:“此前承蒙大人援手,解我燃眉之急。这是一百二十贯钱,连本带利,如数奉还。多谢大人。”


    陆却的目光扫过那叠钱,又落回沈芙蕖脸上。他并没有立刻去接钱,而是沉默了片刻。


    周围散衙的零星官吏都好奇地放慢了脚步,陆大人和这小娘子说些什么呢?


    “你……不必如此急迫,也更无需利息。”陆却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要的。”沈芙蕖态度坚决,语气恭敬,“大人当时肯借,已是雪中送炭。我不能不懂规矩,这多出的二十贯,并非利息,而是大人应得的分红。”


    陆却听出了她话中划清界限的意味。


    他看着沈芙蕖低垂的眼睫和那副公事公办的疏离姿态,心脏莫名下坠。


    暮色渐浓,寒风吹过,卷起地上几片枯叶。最终,他不再多言,只对身后的随从微微颔首。


    随从上前,沉默地从沈芙蕖手上接过交子。


    “钱已经还清,那我和大人也两清了。”沈芙蕖淡淡道,在钱交出去的一瞬间她便扭头离开。


    陆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一下眉,身形却依旧笔直地立在原处,未移动分毫。


    雪又下了起来。


    汴京今冬的雪,似乎比往年更密更急些,纷纷扬扬的雪片落在他藏青色斗篷的肩头,积起薄薄一层,久久不融化。


    他就这般沉默地伫立在风雪中,纹丝不动,像一只孤高清傲的仙鹤。


    “嗳嗳嗳!沈娘子?且慢一步!”


    只见周寺正急匆匆地赶了出来,额上还带着忙出的细汗,显然是刚刚处理完手头的急务。


    沈芙蕖本想快步走回芙蓉盏喝口热茶,一听周寺正的声音,停下了脚步。


    周寺正快步走到沈芙蕖面前,拦住了她的去路:“沈娘子今日可是来寻我的?实在是公务缠身,怠慢了怠慢了!这天色已晚,娘子想必还未用晚饭吧?有什么事,咱们慢慢说……若不嫌弃,就在我们这大理寺的膳房凑合一顿如何?也让我们略尽地主之谊,赔个不是。”


    沈芙蕖此刻心绪复杂,只想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连忙推辞:“周大人言重了,我怎敢叨扰。寺中公务繁忙,我就不……”


    “诶,沈娘子这就太见外了!”周寺正不容分说地打断她,笑呵呵地将话头一转,“说起来,自春宴之后,还未曾好好谢过娘子。我们陆大人也常说,定要寻个机会,正经设宴答谢你呢。”


    说罢,他笑吟吟地朝陆却瞥了一眼。陆却闻言,面上虽不显露,心中却微微一怔,自己何时说过这话?


    然而他终究并未出声否认。


    周寺正觑着他这般神色,见他并无驳斥之意,心下更笃定了几分,暗忖无论如何也得将沈娘子留下。


    沈芙蕖却摇头道:“银货两讫,差事交割清楚,本是应当。要说感谢,民女更该谢周大人。那日在陆府,多亏您请来崔氏夫妇,才为我解了围。”


    “哎呦,这可不敢当!”周寺正连忙摆手,笑得更深,“那都是陆大人派小厮传话,叫我务必寻个由头早些结束宴席。至于崔家官人,我只是碰巧遇上了……那也是沈娘子平日待人宽厚,人家才愿意出手相助啊!”


    这番话倒让沈芙蕖有些意外了。她抬眼望了陆却一眼,心下犹疑,辨不出这其中真假。


    “好了好了,大人,娘子,外头天寒地冻的,有什么话咱们进去慢慢说!”周寺正一边搓手呵着白气,一边殷切相邀。


    沈芙蕖见周寺正态度诚恳,言辞恳切,再想到方才陆却那冰冷的模样,心中也不免生出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赌气,为何要因他而避嫌?她偏要留下。


    于是,她微微颔首,语气缓和下来:“周大人盛情,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周寺正闻言,脸上笑容更盛,心里暗自松了口气,连忙道:“好好好!我这就去安排!”


    说罢,他几乎是小跑着转身,低声吩咐了身边一个胥役几句,那胥役立刻领命往灶房方向奔去。


    周寺正哪里是真准备什么了丰盛筵席,不过是让膳房立刻将大理寺能拿得出手的饭菜尽快整治几样出来。


    很快,几样简单的菜肴便被端进了衙署内僻静的值房。一碟切得的酱羊肉、撕好的整只烧鸡,切成大块的炸鲤鱼,一盆热气腾腾的胡饼、一份清炒冬葵、一碗菘菜豆腐汤,另有一小壶烫好的黄酒。


    周寺正热情地招呼沈芙蕖入座,“沈娘子也知道的,大理寺的餐食一向简陋。今个只在大理寺简单吃一点,改日,我们再下馆子!”


    三人勉强围坐一桌。周寺正谈笑风生,极力活跃气氛,沈芙蕖勉强接过他的话,心思却有些飘远。


    陆却面色依旧沉静,目光低垂,偶尔动一下筷子,沉默得几乎让人忽略他的存在。


    这顿在大理寺值房里的便饭,气氛着实有些微妙和尴尬——


    作者有话说:唉,周大人,没你可怎么办,陆大人又没长嘴[求你了]


    第48章


    沈芙蕖也觉得这顿饭吃得颇为艰难。


    一来,桌上的菜肴虽算丰盛,却实在不合她的口味。二来,对面还坐着陆却这么一尊冷面煞神,无形中便压得人食欲全无。她只好偏过头去,与周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


    “说起乞巧节那日……我曾冒昧去法官巷寻过大人。是我当时思虑不周,未曾提前知会,没给大人和尊夫人添什么麻烦吧?”


    “没那回事!”周寺正呷了一口黄酒,絮絮叨叨地打开话匣子:“说起来,叫沈娘子见笑。我与贱内成婚十五载,平时没少拌嘴吵架。为些鸡毛蒜皮,她怪我总在衙里忙到太晚,冷落了她。我嫌她替我裁的衣裳颜色太鲜亮,穿不出去……没少置气。”


    他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可这日子过久了就明白,夫妻之间,哪有舌头不碰牙的?关键在于彼此心里都装着对方,知晓对方的性子,也知晓对方那份心意。所以啊,甭管吵得多凶,最后总能寻着个台阶,和好如初。这日子,不就是这么吵吵闹闹,互相惦念着过来的嘛?”


    周寺正絮絮叨叨地说着与妻子的往事时,陆却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落向了对面的沈芙蕖。


    灯下看人,本就添几分柔和。


    暖黄色的灯光温柔地覆在她的侧脸上,光线细细描摹着她睫毛的轮廓,顺着鼻梁柔和的弧度滑下,她双颊泛着薄薄的绯色,有淡淡笑意,清清浅浅地漾开,看得人心里也跟着静了下来。


    也就看了几眼,陆却迅速收回目光,垂下眼帘,改盯着杯中酒液。


    沈芙蕖安静地听着,心中渐渐明了。周寺正并不是在单纯回忆夫妻趣事,而是在借题发挥,暗指她与陆却之间那点不愉快,盼着他们也能寻个台阶,缓和一下关系。


    她心下不由失笑,觉得周寺正怕是白费心思了。


    她与陆却,算什么呢?权贵和平民?债主与债户?甚至勉强算是熟人?无论哪一种,似乎都远未到需要修补关系的地步。


    更何况,陆却此人,心思深沉难测,性情冷肃,实在难以接近。她并无意去揣摩,也更无意愿去靠近。


    周寺正见她不语,语气变得更加推心置腹:“说起来,沈娘子年纪也不小了,这般独自支撑,终究辛苦。可有考虑过……寻个良人,彼此有个依靠,知冷知热?”


    沈芙蕖闻言,立刻将这股催婚的压力引向了对面一直沉默不语的陆却。


    她只对周寺正道:“周大人说笑了。若论年纪,陆大人似乎更长于我?您更该劝劝陆大人赶紧寻位贤妻才是正理。上回在府上见到的那位崔家娘子,品貌家世皆是上乘,与陆大人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至于我嘛……倒真没想过那么多。若真要寻,大约也得找个性子开朗些的,有趣些的,能说说笑笑,日子才不闷。最好别太死板,也别整日沉着脸,让人瞧着就心里发怵,话都不敢多说半句。”


    她这番话,本是无心,只是顺着周寺正的话头,委婉表达自己对陆却这类男子敬而远之,谁知描绘了一个与陆却截然相反的理想形象。


    然而,听在陆却耳中,却字字句句都像是精准的对照。开朗、有趣、说说笑笑、别太死板、别沉着脸……这些特质,让他立刻就想到了总是笑得没心没肺,行事又跳脱不羁的赵清晏。


    赵清晏不是比她年纪还小些?整日里没个正形,嬉笑怒骂皆随性而至,不曾有过半分沉稳持重,这种跳脱浮躁的性子,原来能入她的眼。


    此话一出,陆却周身的气压无声无息地又低了几度。


    他拿起筷子,看似要夹面前那碟羊肉,可筷子尖在盘沿磕碰了几下,颤巍巍怎么也使不上力,连夹了几回,不是滑脱就是偏了方向,一块肉也没捞起来。


    他忽然失了耐心,将筷子搁在桌上,岂料没控制好力度,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筷子滚落到了地上,周寺正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一哆嗦。


    “抱歉,手滑了。”陆却说,“……你们继续。”


    周寺正回过神来,干笑几声,试图重新接上之前的话题:“哈哈哈……无妨无妨!说起来,沈娘子这般爽利活泼,将来若寻良配,反倒该找个沉静稳妥的,正好互补,才是圆满呐!”


    沈芙蕖说:“世间沉静稳妥的郎君,多半出身清贵,家中规矩繁多的。我高攀不起,也不敢妄想。还是寻个寻常人家,过着简单日子,更自在些。”


    陆却心想,赵清晏倒是开朗有趣,可东宫的规矩难道还少了吗?每日起居言行,哪一样不是被无数双眼睛盯着,被无数条宫规框着,还谈什么简单日子?简直是痴心妄想。


    不过,他脑中又闪过自己母亲的面容,府中同样无处不在的条条框框,忽然对自己所处环境感到厌烦。


    他下意识地抬眼,不满地瞧了一眼还在讪笑的周寺正。若不是这人非要提什么互补良配,自己怎么会越想越憋闷。


    周寺正眼看自己一番美意非但没起到缓和作用,反而让气氛更加诡异冰冷,简直欲哭无泪。


    他赶紧打了个哈哈,举起酒杯:“哎呀,你看我,尽说些没要紧的!喝酒,喝酒!这羊肉凉了就不好吃了!”


    沈芙蕖也感觉到对面那股莫名的低气压,虽不明所以,但也知此地不宜久留。她顺势起身:“多谢陆大人、周大人盛情款待,时辰不早,我不便再多打扰,就此告辞了。”


    周寺正连忙也跟着起身,口中说着“喝杯热茶再走也不迟”之类挽留的话,眼睛却不住地瞟向陆却。


    见陆却仍兀自坐着,面无表情,周寺正真是恨不得上去推他一把。


    情急之下,他突然提高声音道:“哎呀!这外头天寒地冻的,沈娘子穿得如此单薄,怕是刚出门就要冻坏了!”


    沈芙蕖推开门,果然寒风裹着大雪朝她扑面而来,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不碍事,我走走就暖和了。再不成,周大人借我个汤婆子用用。”沈芙蕖并不在意这点严寒,笑着揉了揉鼻子。


    周寺正有意拖延时间,说道:“有有有!汤婆子自然是有的!只是我平日也不大用,不知收在哪个箱笼里了。沈娘子且稍等片刻,我这就去值房里好好找一找!”


    “不方便就算了,我倒也不是很冷。”沈芙蕖应道。


    “那怎么成!”周寺正连忙摆手,语气不容拒绝,“这天气,在外头稍站片刻都要冻透的!你们姑娘家身子更单薄,更禁不住寒,你且等着,我很快就来!”


    沈芙蕖见他坚持,也不再推辞,索性倚门而立。


    白天刚化的雪水此刻又凝固成了冰锥,她用手轻轻一推,冰锥便砸落在地上,她觉得有趣,便漫不经心地玩了起来,借此消磨等待的时光。


    突然,陆却走到沈芙蕖面前,胳膊上还搭着那件厚实暖和的毛领斗篷。


    下一刻,带着他体温的斗篷,便不由分说地披在了沈芙蕖的肩上。


    沈芙蕖彻底愣住了,第一反应便是抗拒。这料子一看就价值不菲,弄脏了怎么办?洗一次得多麻烦?还得找机会送回来归还,岂不是又要见面?太麻烦了!


    然而陆却根本不容她拒绝,他找到斗篷前襟的系带,微微俯身,近乎是环抱着她的姿态,仔细地为她系上带子,他的动作有些生硬,还带着点不容置疑的霸道。


    斗篷用料很足,确实很暖,好像瞬间就将寒风隔绝在外,这突如其来的温暖,让沈芙蕖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她僵硬站在原地,乖乖等着带子系好,而陆却冰凉的手指指尖,不经意地擦过了她颈侧温热的肌肤。


    那一瞬间,两人都如同被细微的电流击中般,同时僵了一下。


    沈芙蕖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指尖冰冷的温度,以及那略带粗糙的触感。而陆却,则触碰到了那细腻得不可思议的触感。


    空气仿佛凝固了。


    “还没……好嘛……”陆却比她高出一个头来,沈芙蕖也不敢抬头,视线所及仅是他胸前的衣襟,看不到他的表情。


    陆却低沉的声音从她上方传来:“马上好了……斗篷有些大了,我系紧一点,免得进风。”


    陆却的斗篷是很好闻的,想必这些衣裳每日都有名贵香料熏染,散发着雨后沉沉的木头香气,清冽而特别,令人安心。


    沈芙蕖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好低低道了声:“……多谢大人。”


    周寺正抱着一只铜汤婆子匆匆赶回,才跨进廊下,便猛地收住了脚步。


    只见漫天飞雪之中,陆却正微微倾身,仔细地为沈芙蕖系着斗篷的系带。他身形挺拔,将沈芙蕖的身影几乎全然笼在自己的影子里。


    而那件他平日极为爱惜的厚斗篷,此刻正严严实实地裹在沈芙蕖身上,沈芙蕖微垂着头,姿态是罕见的安静与乖顺。


    周寺正一时看得怔住,旋即心下又是欣慰又是好笑。


    他这位上峰,断案如神,心思缜密,可谓多智近妖。偏偏在这男女情事上,却像是被堵住了窍,懵懂得可怜。


    明明待这沈娘子与众不同,关切之心溢于言表,自己却浑然未觉,只怕还以为是出于公义或怜悯。


    今天沈芙蕖那般干脆地连本带利还清了钱款,想斩断牵扯,两不相欠。日后若再无债务往来,依这两人一个冷情、一个避嫌的性子,还能有什么交集?


    幸好这榆木疙瘩还不算笨到了底,至少还晓得天冷了要给人家姑娘披件衣裳。


    他于是故意在廊下踩出些声响,清了清嗓子,这才抱着那其实并没多大用处的汤婆子,笑呵呵地走上前去:“哎哟!看来是我多此一举了!还是陆大人想得周到!”


    第49章


    沈芙蕖披着陆却的斗篷从大理寺出来的情形,很快便被陆夫人安插在附近的眼线瞧见,一字不落地报回了陆府。


    陆夫人闻讯,顿时心急如焚,遣人再度前往崔家,言语间更显急切,只盼能尽快将两家的亲事敲定下来。


    然而,此番崔家给出的回复却变得模棱两可,再不复先前那般热络。只推说“婉如年纪尚小,还想多留些时日陪伴父母”云云。


    陆夫人一听,当即气得摔了茶盏:“什么叫年纪还小?!这分明是推托之词!难道我儿还配不上她一个崔家女不成!”


    在她看来,陆却相貌堂堂,年少有为,身居大理寺要职,是汴京城里多少待嫁娘子梦寐以求的佳婿,合该被争抢才是。


    可这几年来,自她开始张罗儿子的亲事起,才发觉,现实远非她所想。陆却的行情,似乎并不如她预期中那般火热……


    正如崔彬规劝崔婉如时说的话:“陆却其人,相貌、家世、才干,样样皆是上上之选。然则,挑选夫婿并非遴选人才,光看这些有什么用?终究要寻一个心意相通的。”


    “你且细想,上次陆府梅宴,他可曾主动与你说过话?目光在你身上停留过几次?若他当真对你有意,怎会至今毫无表示?连母亲前番寿辰,也未见他有半分问候之意传来。”


    嫂嫂郑氏觉得丈夫话说得太过直白,恐伤了姑娘家的颜面,便在一旁温言补充:“大理寺公务繁剧,陆大人一年到头,没有几日得闲归家。小妹若嫁过去,便是陆府的当家主母,一应大小事务皆需你劳心劳力,他怎会有时间与你吟风弄月……”


    连崔婉如的母亲也道:“婉儿,你那未来的婆母,可是易与之辈?听娘一句劝,莫要嫁入那孤儿寡母相依为命之家。这等婆母,往往将儿子视作眼珠性命,断容不得旁人分去半分注意,最是难相处!你自小被家中娇养,何曾受过这等委屈?万万要想清楚。”


    崔婉如虽是个有主见的,但家人这番话句句在理,更是点醒了她心中隐忧。


    于是,这门原本被陆夫人寄予厚望的亲事,便在崔家的缄默与权衡中,悄无声息地没了下文。


    陆夫人百思不得其解,为何崔家对这门亲事的态度前后变化如此之大。


    经陆惠善在一旁提醒,她才意识到,崔家的疏远正是从自家那场梅宴之后开始的。这笔账,她自然而然记在了沈芙蕖头上。


    沈芙蕖将那件斗篷带回芙蓉盏后,心中始终记挂着清洗之事。


    于是特意请了云锦记绸缎庄的老师傅前来辨识料子,也好讨个专业的清洗法子。


    老师傅仔细检视了一番,沈芙蕖才知道这外层面料是上好的织锦,寻常风雨侵不透。里衬用的是素软绸,内里填充的是顶级的蚕丝絮,毛领是貂皮。


    老师傅建议:“斗篷看着洁净,实在不必大动干戈地拆洗。尤其是这貂皮毛领,万万沾不得水。若只想除尘去味,不妨等下一场雪时,取干净的新雪,在表面擦拭几遍。雪能吸附灰尘,散去杂味,不会伤及料子根本。”


    沈芙蕖听罢,心下稍安。如此看来,倒省了许多麻烦。她便真将那斗篷小心收好,静待汴京城的下一场落雪。


    还没等到下雪,沈芙蕖有些惆怅起来,还完了欠款,手上结余便不多了。再加上关了卤菜摊,铺子的进项肉眼可见地减少了三分之一。


    沈芙蕖面上不显,心里却如汤沸般,眼看着过年了,店里每一位伙计都眼巴巴等着她再发一笔赏钱。于是,她将全部心力投入了新菜品的研创上。


    除了镇店的羊肉汤锅,她决意再推出两款风味迥异的新锅子,一为酸汤锅,二为菌菇锅。


    酸汤锅其魂在于酸。沈芙蕖取江南糯米,熬成稠粥,置于陶缸中,加入从西南买的酸浆引子,密封置于灶台余温处,静待其自然发酵三五日,待其渗出滋味醇厚的米酸汤,此乃汤底酸味之源。


    取此酸汤为底,注入现熬的鸡骨猪骨汤中。再加入捣成泥的茱萸酱提供霸道的辛辣,姜片、蒜瓣爆香提味,最后撒入一大把黄豆芽增添鲜甜。熬煮片刻,一锅金红的酸汤锅底便成了。


    每份酸汤锅都有搭配好的配菜,鲤鱼片、羊肉片、豆腐泡、菘菜、笋片,若是想吃得更酸,还有腌好的酸菜。这一套比羊肉汤锅便宜,想吃别的配菜也可以单点。


    菌菇锅的根本在于鲜。沈芙蕖不惜成本,大量购入上等干香蕈、干木耳等原料。


    将各类干菌仔细清洗后,用温水泡发,泡发后的菌菇水滤净杂质继续使用,这是令汤底鲜味的精华,绝不浪费。


    将泡发的菌菇与冬笋片、黄花菜若干,黄豆芽一把、红枣三五颗一同放入清水锅中,只加少许盐,绝不添加任何荤腥,以文火慢炖至少两个时辰,直至将所有山野的精华都熬入汤中。


    得到的是一锅鲜香逼人的纯素菌菇高汤,吃的是一个纯粹自然的本味。


    另外菌汤锅底还有升级版,那便是加入从蜀地运来的竹荪,此锅价格昂贵,但口感脆嫩爽滑,极其鲜美。


    菌菇锅的配菜是鸡肉片、猪肚片,另有海带苗、鲜豆腐、豆腐皮、面筋、嫩菜心。


    两款新锅一经推出,立刻以独特的风味吸引了众多食客。尤其是酸汤锅,酸辣酣畅的滋味,在湿冷的汴京冬天里,成了许多人念念不忘的存在。


    沈芙蕖发现,食客们酣畅淋漓地吃至锅底见空,常觉意犹未尽。


    此时,许多人便会自然而然地招呼伙计,从楼下面条档口另买一份现制的鲜切面,就着锅中那汇聚了百物精华的浓郁残汤,略一滚煮,便吸饱了滋味,吃得心满意足。


    沈芙蕖索性将主食也纳入了锅物套餐之中。每位点锅的客人,皆可在鲜面条与粉丝之中任选其一,作为汤锅的收笔。


    如此一来,芙蓉盏店内本就有限的座位顿时变得捉襟见肘,二楼雅座早已预订一空。


    后来者见无空位,竟也毫不介意,索性搬张板凳,就挤在吃面条的客人旁边,支起小锅,吃得满头大汗,不亦乐乎。


    再到后来,连店堂里也挤不下时,便有那不拘小节的食客,见院中开阔,便劳烦伙计搬张小桌到院里。


    于是,芙蓉盏的院子里,竟也三三两两摆开了几张方桌。虽是天寒地冻,但锅中腾起的滚滚热气与众人喧闹的笑语声交织在一起,衬得这小院格外温暖热闹。


    生意虽好,但难题又至。天寒地冻,许多富足人家,或是家有老人幼儿的顾客,愈发不愿顶风冒雪出门用餐。


    沈芙蕖在招待客人时,说道:“若您家用着锅子好,又不想挪步,只需将想吃的锅子种类,要加的配菜写个条子,放入回家路上任意一个灯台下的木盒中。敝店伙计自会按图索骥,提着生鲜食材与烧好的锅底,上门为您现场整治,包管和店里吃着一个味。”


    此举一出,立刻在汴京城中引起轰动。这简直是前所未有的便利,那些灯台下的木盒,顿时变成了实实在在的订单箱。


    芙蓉盏的伙计们提着食盒,穿梭于大雪纷飞的汴京街巷。


    芙蓉盏的汤锅生意因这送锅上门的服务而更加火爆,甚至吸引了许多原本并非芙蓉盏常客的深宅大户。


    大双揉着酸痛的胳膊,向沈芙蕖叫苦不迭:“掌柜的,掌柜的!人手实在周转不开了!年后再不招些新人,咱们这几个老伙计可真要累趴下了!”


    小双心思更活络些。他们按单抽取小费,自是盼着活儿越多越好。


    于是私下里将一些路途遥远的订单,偷偷转包给了相熟的其他脚夫,自己从中赚个差价。这等自作主张的事,他是不敢让沈芙蕖知晓的。


    眼见生意火爆如此,铺面狭小已成掣肘。


    沈芙蕖便与张澈商议着年后的扩张之计。她心中有两个设想。


    要么是索性租一个比现下芙蓉盏更大更敞亮的铺面。


    要么,则是将紧邻芙蓉盏的铺子也盘下来,两店连为一体。


    沈芙蕖内心自是更倾向第二个方案。搬家重整,兴师动众又耗神耗财。只是这邻铺是一家新开不久的香饮子铺,生意瞧着也不差,人家岂能说搬就搬?岂肯轻易转让?


    张澈领了意思便去办事。他沿着草市坊及周遭街巷打探了一圈,将几处可能出租、位置尚可的铺面都记了下来,心中默默列出了几个备选的方案,回来一一禀明了沈芙蕖。


    沈芙蕖听罢,未立即决断,只默默取来账本,在扉页空白处记下了几个关键词:年后、招工、新铺。


    再数一数,还有半个月,真的就过年了。


    新锅子卖得正好时,市井间开始流传起一些风言风语,无外乎是说沈芙蕖曾在陆府宴席上做了一道发臭的菜,险些酿成大祸,陆夫人宽宏大量,才给了她台阶下云云。


    几日之后,芙蓉盏一楼面馆菜单上,又多了一道新的浇头——徽州臭鳜鱼浇头。


    沈芙蕖在大红纸写了说明贴在墙上:“本店新推徽州古法腌鳜鱼浇头,风味独特,闻之微异,食之鲜醇,乃徽州一绝。好此味者,谓之香,不好者,谓之臭。客官可敢一试?”


    这道浇头立刻又成了话题,猎奇者纷至沓来。


    沈芙蕖趁机和与张记鱼行的掌柜熟络起来,言明日后所需臭鳜鱼,皆从张记采购,张掌柜自然乐得答应——


    作者有话说:陆却在相亲市场很不受欢迎,但是沈芙蕖的酸汤和菌菇锅子很受食客们的欢迎。[星星眼][星星眼][星星眼]


    第50章


    张澈心下盘算,那鳜鱼金贵,若做成面浇头,定价高了无人问津,定价低了定然血亏,便提醒道:“掌柜的,这鳜鱼成本太高,若只作浇头卖,恐怕难以回本。”


    沈芙蕖闻言却只是莞尔一笑:“谁指望它真能赚钱?不过是立个招牌,叫满汴京的人都看清楚,我沈芙蕖在陆府梅宴上做的,究竟是不是上不了台面的馊菜,顺道,也替张记鱼行扬一扬名。”


    正说着,程虞风风火火地回来了。


    她刚送完一单酸汤锅,是城中胡员外家点的,不仅锅底要得足,还特地加了一斤竹荪、一斤干笋,食材多得她不得不牵着毛驴驮过去。


    归来时早已过了午膳时辰,店中客人散去,伙计们正围坐一处吃饭。


    “你们知不知道——”程虞人未到声先至,迫不及待便要分享方才的见闻。


    张澈见她回来,忙起身去灶上为她盛热汤。


    程虞咕咚咕咚先灌了半碗汤,这才一抹嘴,绘声绘色地说道:“你们猜怎么着?我刚把锅子送进他们家灶房,正跟厨娘交代汤底怎么兑水、料何时下,忽然进来一个穿戴极气派的一等丫鬟!怀里抱着这么粗的一根野山参!”她边说边用手比划出一个惊人的粗细。


    众人见她比划得夸张,都笑了起来,说她少见多怪。


    程虞急得直撇嘴:“真的!不骗你们!好大一棵参!那丫鬟吩咐厨娘切下几片,说要投进酸汤锅里一同炖煮呢!”


    她说着,好奇地转向沈芙蕖:“沈姐姐,你说……这人参炖出来的酸汤锅,会是个什么味儿啊?”


    沈芙蕖笑着轻轻摇头:“这我倒真未尝过。”


    一旁的大双听了,顿时挺起胸膛,拍了拍道:“都说人参是补虚扶弱的!像咱们这样身强体壮的,吃了只怕燥得慌,根本用不着!”


    程虞点点头:“是呀,我听灶房的下人窃窃私语,说员外家的二姑娘害喜,就想吃点酸的,这才买了我们家的酸汤锅……放人参,大概也是为了补身子吧……”


    这话听着倒也合理,可张澈突然反应过来,结结巴巴地说道:“阿虞,你是不是听错了?胡员外家的二姑娘不是还待字闺中吗?你听错了吧,是大姑娘吧?”


    程虞脸色微微一变,连忙改口:“对对对,我说错了……是大姑娘……”


    这么一说,众人又低头继续吃饭,还盘算着吃完赶紧出去送几单汤锅,好多挣几个铜板。


    只有沈芙蕖听出了些许异样。她一向要求每个汤锅送达时,都必须与主家当面核对菜品和数额,确认无误后,由接收人在签收单上按下指印。


    这样既避免对方事后对价格有异议,不合适的食材也能及时调换,最重要的是能防止推诿扯皮。


    既然对方是孕妇,可下单时却没有特别备注,万一汤锅里有什么孕妇忌用的食材,出了事该怎么办?


    以后这方面还要注意,签收时问问有无特殊人群,有无其他禁忌。


    “签收单没忘带吧?”沈芙蕖问道。


    程虞扬了扬手里的单子:“放心!绝对忘不了!”


    沈芙蕖把她拉到一旁,压低声音问:“你到底听清楚了没有,究竟是大姑娘还是二姑娘?我记得胡员外的大姑娘上个月才成的亲,我们不是还去街上看热闹了?这才不到一个月,怎么就害喜了?”


    原来,程虞送完餐正拎着食盒往外走,偶然听到灶房几个厨娘嚼舌根,说什么害喜严重、月份不小、员外气急败坏、上韩府理论……


    这些话她听得模模糊糊,唯有“二姑娘”三个字听得特别真切。


    沈芙蕖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不禁感慨程虞这孩子实在单纯,这么多关键信息,她居然只注意到了人参……


    “好了阿虞,我们是送餐的,最要紧的是保证服务质量。不管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要保持镇定,更不能随便外传。明白吗?”


    “嗯嗯,我知道啦。”程虞并没多想,欢快地跑回去喝汤吃面了。


    沈芙蕖想,这汴京城里……能有几个韩府?


    不就那一个么。


    她不由想起周寺正之前跟她聊起的轶闻。韩相有两个儿子,都是甄姨娘所出。长子早夭,剩下的那个自然被宠得无法无天。


    而且韩彦相貌俊美又风流倜傥,在外没少沾花惹草。


    沈芙蕖心里隐隐有些不好的猜测。


    沈芙蕖本不想多管闲事,却仍忍不住想,若真有这桩隐情,陆惠善岂不一嫁过去,就要面对一个突如其来的私生子?


    陆却的婚事说散就散,倒是陆惠善的亲事,进展得出奇顺利。


    甄姨娘年前就亲自登门了两回,对陆惠善越看越满意。两家一拍即合,很快将婚期定在了来年二月初二龙抬头那天。


    梅宴一过,陆却便借口年底公务繁忙,再未踏进过陆府大门。


    陆夫人心中虽有不悦,转念一想,他不回来反倒清净,于是索性将全副心思都投在了陆惠善的婚事上。


    为免陆惠善将来被韩家看轻,除了早已备好的那份,陆夫人又特意从自己的私房体己里挑出几件贵重首饰,悄悄添进了嫁妆单子。


    正当府中上下为喜事忙得团团转时,陆惠善却突然哭着跑进陆夫人房中,软软跪倒在地,话未出口,泪先落了下来。


    “母亲可知……那韩彦、韩彦他……早就和胡员外家的二姑娘有了苟且!如今……听说那孩子都已六七个月了……想打都打不掉了……”她泣不成声,肩膀也一抽一抽的。


    陆夫人心下大惊,急忙派人暗中查探。几经辗转,终于拼凑出真相。


    原来是韩彦玷污了人家姑娘清白,事后却翻脸不认账。


    胡家二姑娘自此终日神思恍惚,等胡夫人察觉异样时,她已有五个月身孕。


    胡员外屡次上门欲讨个说法,盼着在丑事泄露前促成婚事,却回回吃闭门羹。家丑不敢外扬,给胡员外气得一病不起。


    细细算来,那孩子确实已有七个多月。


    婚事无望,落胎又恐闹出人命,胡员外无奈之下,只好打算招个上门女婿。


    陆夫人恨得咬牙切齿:“怪不得……韩家急着要把亲事定下……”


    她毕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心下立刻明白,未娶正妻,房里就弄出个孩子,自然要赶紧找个姑娘过门。否则等庶长子一生,还有谁肯把女儿嫁进韩家?


    陆夫人气得心口发堵,可她不是气韩彦荒唐,反倒暗恨那胡二姑娘蓄意勾引。


    陆夫人思来想去,她并不打算退婚。


    退亲?那太便宜韩家了,而且陆惠善也会成为汴京城的笑柄,再难说到好亲事。


    既然韩家理亏,急着要惠善过门去挡这丑事,那这便是天赐的良机。


    腊月二十九,汴京城里的年味已浓得化不开了。


    “阿虞,左边再高些……对对,正好!”张澈扶着梯子指挥。


    程虞踮着脚,小心翼翼地将新写的的春联贴上门框,上面写着“五味调和乾坤味,三鲜蒸煮日月新”。


    相熟的老主顾从门前经过,笑着探头打声招呼:“沈掌柜,过年好呀!初几开张?就馋你们家那口酸汤呢!”


    沈芙蕖笑着回应:“过年好!初六,初六准开!给您留着头锅的汤!”


    灶上,一大锅卤汁正“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浓郁的肉香伴着八角和桂皮的辛香,温暖地充盈着整个芙蓉盏。


    里面沉浮着扎成卷的肥肠、切成块的豆干、圆滚滚的鸡蛋,这都是沈芙蕖为自家和留店过年的伙计准备的年货。


    另一口大锅里熬着奶白色的高汤,是年夜饭桌上那锅暖胃暖心暖团圆的老火羹的底子。


    沈芙蕖和伙计们说好了,年三十当天要先在芙蓉盏店内吃顿饭。


    与汴京城内万家灯火的喧嚣喜庆不同,大理寺的廨房内,烛火通明,只映照出陆却和周寺正两人沉静的身影和满案的卷宗。


    陆却端坐于案后,指尖划过最后一卷文书的边缘,将其缓缓合上。


    动作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疲惫,却又被严格的仪态约束着,不见散漫。


    他对面,周寺正正一丝不苟地给一叠整理好的卷宗系上绸带,并在标签上落下端正的楷书。


    周寺正的声音带着公务已毕的稳妥感:“如此,大兴四年赝币案的卷牍,便算是全部厘清了。”


    陆却点头,窗外隐约传来极遥远的爆竹声,衬得室内更加寂静。


    半晌他才说:“周大人先回去罢,想来家中妻儿早已等候许久。”


    周寺正略一迟疑,还是说道:“今个是除夕了,大人还不回府?寺中庶务已毕,剩下的,年后再理不迟。”


    “还有些手尾需要斟酌。”陆却找了个无可指摘的借口,语气平淡无波,“再者,京师重地,年节下更需警惕,寺中总需有人值守。周兄家中有宴,且先回吧,代我向你夫人问安。”


    周寺正何等通透之人,闻言便知陆却心有别意,并非全为公务。


    他不再多劝,起身拱手:“既如此,下官便先行告退。愿大人……守岁安宁。”


    陆却颔首回礼:“一路顺风。”


    周寺正退了出去,细心地为他掩上了房门。


    就在这家家关上大门阖家团圆之际,芙蓉盏的信鸽送来了本年最后一张点菜单。


    “大理寺,酸汤锅一份,标准套餐,外加一份羊肉片。”


    程虞说:“这谁呀?这么讨厌,我们早就贴了歇业通知了,难道他没瞧见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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