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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60

    第51章


    沈芙蕖瞧了一眼单子,心道,估计是大理寺哪个倒霉催的,被他的顶头上峰陆却压着,连除夕夜都脱不了身!


    这大过节的,这简直是丧心病狂啊!


    张澈好心道:“瞧着怪不是滋味的,都这个时候了还在大理寺熬着。掌柜的,反正酸汤料都是现成的,食材也备着,不如我跑这一趟吧,耽误不了多久。”


    大双一听就笑了:“我们这段时间,就数阿澈送的单子多,今年最后一单也不放过。”


    “那有什么办法,人家攒钱娶媳妇呢,不像我们,光棍一条,无牵无挂的……不管啦!这一单的钱就不赚了!俺娘还等着我们回去吃饭呢!”小双也笑嘻嘻道。


    程虞在一旁听着,脸颊微微泛红,这时也忸怩起来:“……可是阿澈,阿婆今天特意嘱咐了……要你来家里吃饭……”


    “哦呦!!!这可了不得!!!”大小双顿时来了精神,怪叫着把张澈围在角落,七嘴八舌地盘问起来。


    这倒是挺让沈芙蕖意外的,花婆婆可不怎么待见张澈。不过,自打梅宴风波过去后,张澈倒是越发掏心窝子对程虞好了。


    上次程虞染了风寒,张澈急得团团转,那份心意,大家都看在眼里。


    “行了行了,你们赶紧都各回各家,团圆要紧,这一单,我来送。”沈芙蕖笑着打断他们。


    沈芙蕖提着食盒,也骑上了小毛驴,不一会儿便来到了大理寺。


    偌大的官署早已空无一人,唯有深处一间值房还透出孤零零的灯火。


    此时,沈芙蕖终于猜到了里面是谁。


    但是她不明白陆却他一个有家之人为什么会这样。


    门房不知躲去哪儿偷闲了,院中铜盆里只剩几点将熄未熄的火星。


    她熟门熟路地径直向前,转弯,绕过一方结了薄冰的水池,再右转。


    这条通往他值房的路,早已像掌纹般刻在她心里,闭着眼也不会走错。


    也许是大理寺的浩然正气镇着,四下虽空无一人,沈芙蕖却不觉害怕,只感到一种深沉的寂静。


    她轻轻推开门。


    陆却独自坐在窗边,面前摆着一副棋盘。


    他只是面无表情,一手执白、一手执黑,与自己默默对弈。


    烛光将他的身影拉得细长,投在冰冷的砖地上,窗外偶尔炸响的烟花,明灭的光影掠过他沉静的侧脸,非但未添喜庆,反更衬得他如同游荡在这繁华之夜外的孤魂。


    沈芙蕖的到来,似乎并未立刻打破这片沉寂。


    陆却甚至没有抬头,直到她将食盒轻轻放在一旁的茶几上,发出细微的声响,他才仿佛从某种沉浸的状态中惊醒,缓缓转过头,眼神里有一丝未褪尽的茫然。


    “陆大人,你点的酸汤锅送到了。”沈芙蕖说道。


    陆却的目光落在食盒上,微微怔了一下,随即了然,这必定是周寺正的手笔。


    他并未解释,只是淡淡道:“有劳沈娘子岁末奔波。放下吧。”


    “既然送到了,那我便回了。在此之前……大人你得把钱付给我。”沈芙蕖又说。


    陆却忽然笑道:“长夜漫漫,守岁枯坐也无趣。你会下棋吗?”


    “我棋力浅薄,只怕入不了大人的眼。”沈芙蕖谦逊了一句,但并未坚决拒绝。


    陆却闻言,并未说话,只是默默将棋盘上的棋子收入棋罐,最后,拿出一枚黑子,递给她。


    “无妨。试试。”


    沈芙蕖小时候倒学过几年围棋,天天被老师逼着背谱,后来随着学业加重,家里便不允许她学了。


    依言,她便与陆却面对面坐下。


    很快,沈芙蕖指间黑子落下,径直占据右上角星位。


    陆却略一沉吟,白子应以“小飞守角”。


    十几手过后,棋局初现格局。


    沈芙蕖的黑棋抢占边角,步伐迅疾,意图明确,直逼白棋尚未稳固的边空,攻势凌厉,带着她一贯的果决与锐气。


    陆却执白落子极慢,面对黑子的步步紧逼,棋路飘忽,难以捉摸。每一步都似经过漫长计算,又不见寻常棋手那种寸土必争的急切。


    陆却并不急于与沈芙蕖正面厮杀,白棋的子力看似分散,实则在中央形成了潜在的势。


    中盘时分,沈芙蕖看准时机,将一颗黑子投入白棋的深处,此招名为“投石问路”,极其冒险。若能活出,则白棋大势已去。若被歼灭,则黑棋全局被动。


    值房内寂静无声,只有棋子落在棋盘上的轻响,和窗外隐约传来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爆竹声。


    陆却面对这步深入腹地的孤棋,没有显露出丝毫慌乱。


    他夹着一枚白子,久久未落,抬眼瞧了一眼沈芙蕖。


    终于,白子落下,并非强硬的镇头封堵,一招轻灵飞攻,既保持对黑棋的压力,又不将自身走重。


    沈芙蕖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下来。陆却的棋,看似不温不火,实则每一步都计算深远,如一张大网,正在缓缓收拢。


    沈芙蕖只能试图利用白棋包围圈的薄弱处制造“劫争”,以求乱中取胜。


    陆却的计算力惊人,对“劫材”的判断精准得可怕。几个回合下来,沈芙蕖发现己方的劫材已然不利。在应对劫争的过程中,陆却利用弃掉的一颗残子,巧妙地将外围原本略显虚浮的白棋彻底走厚。


    棋局进入官子阶段,沈芙蕖虽奋力追赶,利用精准的计算在边角搜刮了不少目数,但陆却中腹的潜力实在太巨大,最终稳稳地化为了实空。


    数目之时,白棋以一目半的优势胜出。


    沈芙蕖望着棋盘上白棋中腹,久久不语。她输得心服口服。陆却的棋,看似平和,甚至有些软,实则高瞻远瞩,谋定而后动。


    他不在意一城一地的得失,甚至不惜弃子,为的是最终掌控全局。


    “我输了。”沈芙蕖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着陆却。


    陆却缓缓将最后一颗白子收入罐中,声音平淡无波:“沈娘子棋风锐利,敢于搏杀,已属难得。只是过刚易折,有时退一步,方能见得更大天地。”


    沈芙蕖咬了咬唇,其实她性子确有毛躁之处,尤其是在商业版图扩张上,也显得有些激进。


    棋局终了,烛芯也已剪过数回。


    “你用过晚膳了吗?”陆却这才看向酸汤锅,“一起用罢。”


    一场对弈下来,沈芙蕖也有些饿了,她利落地生了小火,将汤底重新煮沸,鲜香的酸辣味再次弥漫开来。


    烫了几片羊肉和时蔬,先夹了一些放到陆却面前的碟中,然后才给自己布菜。


    两人隔着氤氲的热气,相对而坐,默然进食,气氛竟有种奇异的和和美美。


    吃到一半,陆却忽然停下筷子,看着沈芙蕖正小心吹凉一片滚烫的冻豆腐,开口道:“这酸汤,似乎与我往日吃到的略有不同。”


    沈芙蕖抬头,有些意外于他味觉的敏锐:“是……我想着天寒,想着能发汗驱寒,多加了一勺茱萸酱……可是不合大人口味?”


    话音未落,只见陆却喉结一动,突然侧过脸去,一阵压抑不住的呛咳逸出。原本冷白的面颊瞬间涨得通红,连眼尾都泛起了泪光。


    沈芙蕖吓了一跳,慌忙递上清水,下意识地轻拍他的后背。


    陆却艰难开口道:“我……咳咳,咳咳,我以为……你会因对弈输了,在饮食上做些手脚……咳咳……咳咳……报复回来。”


    想起来了,上次陆却被麻辣面片也是呛得咳嗽。


    沈芙蕖险些笑出声,连忙用帕子掩住口:“大人说笑了。我虽棋艺不精,愿赌服输的气度还是有的。更何况,在吃食上动手脚,乃是自砸招牌,这等亏本买卖,我是断然不会做的。”


    “真的么,咳咳……咳咳……我下次……咳咳……再也不和你下棋了……”陆却断断续续说。


    沈芙蕖笑着露出两颗小虎牙:“别啊,以后我还想跟大人切磋切磋。”


    陆却看着她自然流露的俏皮神态,眼底也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吃得差不多了,沈芙蕖起身告辞。窗外夜色浓稠,远处虽仍有零星的爆竹声,但街道显然已归于沉寂。


    陆却抬眼望向窗外,眉头微蹙:“天色已晚,你一人回去不安全。”


    “我送你。”


    沈芙蕖微微一怔,想要推辞:“不必劳烦大人,路途不远,我……”


    “走吧。”陆却已拿起一旁挂着的墨色大氅披上,推开了值房的门。


    寒意瞬间涌入,吹得烛火一阵摇曳。沈芙蕖见他态度坚决,也不再坚持,默默跟了上去。


    除夕夜的汴京街头,空旷不已。


    两人并肩而行,中间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一路有一搭没一搭说话,沈芙蕖牵着的小毛驴还偶尔发出一声嘶鸣。


    沈芙蕖先是说到自己的食肆,陆却倒是真心夸赞她一句“心思活络,善于经营”。


    又说到自己的外卖,陆却又说“能让百姓便利,便是好事。大理寺卷宗浩繁,亦需条分缕析,与你这分派送达,异曲同工”。


    沈芙蕖心想,其实陆却只是性子孤傲一些,人倒是也并不差。


    两人行至一段相对开阔的街道,沈芙蕖终于问出了心中疑惑:“大人……不归家团聚,家人不会惦念么?”


    一簇巨大的金色烟花在不远处的夜空中轰然绽放,流光溢彩,瞬间照亮了半个汴京城,陆却的侧脸,被烟花点亮又迅速隐回暗处。


    陆却脚步未停,声音听不出情绪:“各有各的路要走。”


    说这话时,又一波烟花接二连三地升空,五彩斑斓,将夜空点缀得如同白昼,爆竹声也密集起来。


    正当此时,一道黑影从旁侧小巷的阴影里猛扑而出,沈芙蕖还为反应过来,陆却几乎是本能地侧身一步,将沈芙蕖往自己身后一拉,同时用左臂格挡。


    “噗——”传来利刃刺入血肉的闷响,一柄短刀,没入了陆却的左臂,鲜血瞬间喷涌而出。


    第52章


    “沈芙蕖!我要杀了你!你害得我家破人亡!沈芙蕖!我要杀了你!!!你害得这除夕夜就剩我一人!!!”


    一丛烟花在正上方炸开,紫色和绿色的焰火流泻而下,映亮了此刻疯狂而扭曲的脸。


    那人发髻半散,几缕乱发黏在额前,脸上溅着零星的血点,却远不及他那双赤红如鬼的眼睛骇人。


    “沈……沈玉裁!”沈芙蕖从惊骇中回过神,看到如鬼魅般的沈玉裁,脸色煞白如纸。


    “你退后。”耳边传来陆却低沉而短促的声音。他一边紧按着自己血流不止的左臂,同时用未受伤的右手一把将沈芙蕖拉到身后。


    沈玉裁似已完全魔怔,握着匕首的双手剧烈颤抖着,呆滞了片刻才意识到自己刺中的并非沈芙蕖。


    这发现非但没让他清醒,反而更加癫狂,他挥舞着匕首,尖声叫道:“别……别过来!都别过来!!”


    陆却闷哼一声,低声道:“刀不长眼,别激怒他。”


    “沈玉裁!”沈芙蕖厉声道:“把刀放下!你捅伤了当朝大理寺卿,朝廷重臣,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便是要被五马分尸!有话好好说!”


    这话似乎刺激了沈玉裁,他发出一声怪笑:“好好说?怎么好好说?!都是沈芙蕖你这个扫把星!害得我家破人亡……哈哈……当官的?我说你沈芙蕖哪来这么大本事,还敢去告我,原来是……攀上高枝了!”


    沈玉裁的声音忽然带上了哭腔,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崩溃的状态。


    “你们这些狗官!利用完我就踹到一边!你们言而无信,你们过河拆桥!你们才是真正的小人……哈哈哈哈哈哈哈……”


    但就在这看似脆弱的时刻,他眼中凶光一闪,又再次持刀扑了上来。


    “我要连你一起杀了!”


    沈玉裁如同疯虎般扑来,这次目标直指被陆却护在身后的沈芙蕖。


    陆却虽左臂受伤,动作却依旧迅捷,将沈芙蕖往旁边一推。


    沈玉裁状若癫狂,力气大得惊人,胡乱地挥舞着双臂。陆却右臂死死钳住沈玉裁持刀的右手腕,受伤的左臂使不上力,只能用手肘勉强挡着。


    混乱中,沈玉裁空着的左手用力抓住陆却腹部的衣襟,右手腕虽然被制,但那匕首的锋刃却借着扭打的力道,狠狠地刺入了陆却的左侧腹部。


    陆却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钳制沈玉裁的手瞬间脱力。


    沈玉裁只觉得刀尖传来一股可怕的阻力,随即是撕裂般的触感。


    他低头,看到匕首深深没入陆却的身体,只剩下刀柄在外,温热的鲜血汩汩涌出,迅速浸透了衣袍。


    “啊!!”沈玉裁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松开手,匕首甚至都忘了拔出。他惊恐地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又看看倒在地上的陆却,彻底吓傻了。


    “杀……杀人了!我杀人了!!”他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像是见了鬼一样,连滚爬爬地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踉跄着冲向黑暗的巷子深处。


    “陆大人!你怎么样?”沈芙蕖被推开时摔倒在地,此刻连滚带爬地扑到陆却身边。


    陆却的意识因为剧痛和失血有些模糊,但他强撑着,看到沈芙蕖煞白的脸,他努力扯出一个近乎安抚的笑容。


    “我没事。”他的声音气若游丝,却故作轻松,“别怕……我只是……胳膊被划伤了……不碍事……”


    陆却艰难地抬起未受伤的右手,指了指街道的一个方向,气息微弱地断断续续道:“你……你……沿着这条街……往东……第三个巷口右转……那里……有个李大夫……医术很好……”


    沈芙蕖此刻心乱如麻,看着陆却虚弱的样子,唯一的念头就是找大夫救命。


    她不疑有他,用力点点头:“好!好!你坚持住!我马上找李大夫来!”


    她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站起来,深深看了陆却一眼,然后转身朝着陆却指的方向拼命跑去。


    陆却看着她奔跑的身影,缓缓垂下头来,放下心了。


    沈玉裁是早有准备,这条巷子是大理寺回芙蓉盏的必经之路,窄巷幽深,野狗盘踞,平日尚且人迹罕至,更何况是万家团圆的除夕夜。


    他必须支开她。沈玉裁虽然跑了,但难保不会去而复返,或者有同伙在附近。


    她留在这里太危险了。


    大量的失血也慢慢带走了他身上的体温,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力量在流失,腹部伤处的剧痛反而变得迟钝和遥远。


    对于死亡可能的逼近,陆却心中生出一种抽离的平静,好像翻阅卷宗时推演出的案情终局:“原来如此……这便是终章了。”


    面前闪过了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他发现自己对这一切并无太多留恋。


    大理寺未竟的卷宗,圣人交待的差事……这些曾被他视为生命的重担,此刻也仿佛轻了许多。“总会有人接手的,”他又想,“这世间,离了谁,都不会停止运转。”


    他一直信奉法度和规则,行事力求公允,不徇私情。可对沈芙蕖,他似乎一再破例破例到今夜甚至因她而重伤濒死……意识模糊中,他仿佛听见一个冰冷的声音:“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无论面前是谁,在京畿重地发生当街刺杀,我不能坐视不管。


    我是在权力中心的孤臣,她是被赶出家门的孤女,我们同病相怜。


    我久在暮气沉沉的宦海浮沉,她活得那样炽烈鲜活,我不忍见这样的生命消失。


    我无法接受这个世界失去她。


    还是……因为别的?


    没有答案。


    最终,所有这些纷杂的思绪,都如同潮水般退去,被黑暗和寒冷所吞噬。陆却感觉自己正在不断下沉,坠向一个永恒的冰封之境。


    “有人吗?有人吗?救命啊!”沈芙蕖边跑边喊,寒冷的夜风刮在脸上如同刀割,然而,当她跑到第二个巷口时,脚步猛地顿住了。


    不对!


    她突然想起来,那个方向,第三个巷口右转……那里根本不是什么医馆,而是一家破旧的客栈!陆却为什么要骗她?


    他是故意支开她的!


    想到这里,沈芙蕖浑身血液都凉了半截。她毫不犹豫,立刻转身,用比刚才更快的速度原路狂奔回去。


    当她气喘吁吁地跑回原地时,看到去而复返的沈玉裁,手里不知从哪里又捡来一块尖锐的石头,正一步步逼近毫无反抗能力的陆却。


    “狗官!沈芙蕖呢?!都是你!都是你坏我好事!你去死吧!”沈玉裁嘶吼着,高高举起了石头,眼看就要朝着陆却的头颅砸下。


    “不要!!!”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声马匹的嘶鸣划破夜空,一道黑影如同闪电般从街角冲出。


    沈玉裁的全部注意力都在陆却身上,根本来不及反应,直接被奔驰的马匹撞得飞了出去,重重摔在几丈外的地上,手中的石头也脱手飞出。


    他惨叫一声,趴在地上,一时动弹不得。


    是张澈!


    “掌柜的你这么晚没回来,我可担心坏了……”张澈勒住马缰,利落地翻身下马,先是一脚踢开沈玉裁身边的石头,随后用缰绳把沈玉裁五花大绑起来,做完这一切才快步跑到沈芙蕖和陆却身边。


    “这、这!掌柜的!你没事吧?陆大人他……”张澈看到陆却腹部的匕首和满地的鲜血,也是倒吸一口冷气。


    “我、我没事,快,快,去找大夫,张澈,他流了好多血。”


    张澈也知道情况危急,立刻道:“好!掌柜的你守着陆大人,我骑马快!这就去!”他翻身上马,再次如风般疾驰而去。


    沈芙蕖脱下自己的外衫,徒劳地想要按住陆却不断流血的伤口,但鲜血很快浸透了单薄的衣衫。


    她看着陆却越来越苍白的脸,感受着他越来越微弱的气息,一种巨大的恐惧和无力感将她淹没。


    “陆却……陆却你别睡!千万不要睡着了听见没有!”她握着他冰冷的手,“你不能有事……千万不能有事……”


    陆府内,厅堂里灯火通明,数十盏烛台将每一个角落都照得亮如白昼,桌上摆满了珍馐佳肴,碗筷摆放得一丝不苟,却显然无人动过。


    菜肴早已没了刚出锅时的热气,丫鬟们轻手轻脚地将几样主菜端下去热第三遍了。


    陆夫人端坐在主位上,手中捻着一串佛珠,捻动的速度时快时慢。目光不时瞥向厅外那片被灯火照亮的庭院,每一次脚步声响起,眼中都闪过一丝期盼,待看清来人不过是添茶的婢女后,眼神便又迅速黯淡下去。


    “不是说好了晚些便回吗?这都什么时辰了!”陆夫人终于忍不住,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悦,“堂堂大理寺卿,手下那么多人,难不成除夕夜还要他亲自值守到天明?真是越发不像话了!”


    坐在下首的陆惠善连忙宽慰:“母亲别急,哥哥做事向来有分寸,肯定是快回来了。”


    她嘴上这么说,眼神却也忍不住飘向门外。


    “有分寸?有分寸就不会连个准信儿都不捎回来!派去大理寺打听的人呢?怎么去了这大半日,也没个回音?真是办事不力!”


    厅内再次陷入沉寂,只闻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就在此时,厅内的沉寂被一阵仓促又凌乱的脚步声打破。


    先前派去大理寺打听消息的仆人连滚带爬地冲进厅来,嘴唇哆嗦着,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夫人!不、不好了!大人他……大人他……”


    陆夫人“嚯”地站起身,手中的佛珠串一下被扯断了,珠子滚落一地,声音发颤:“却儿他怎么了?!你倒是快说啊!”


    那仆人带着哭腔喊了出来:“大人他……被人……被人用刀捅伤了!”


    “什么?!”


    第53章


    陆府暖阁内,炭火烧得正暖。


    陆夫人坐在紫檀木椅上,一身墨绿色织金锦裙,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珠翠点缀其间,气质依然雍容华贵。


    然而,若是细看,便能发现她那挺直了一辈子的腰背,这几日因忧心儿子伤势,已不自觉地透出几分难以掩饰的疲态,微微佝偻了下去。


    她没有立刻开口,而是用挑剔的眼睛,细细地打量着站在下首的沈芙蕖。


    这是她第二次见沈芙蕖了。


    目光从沈芙蕖未施脂粉却难掩清丽的脸庞,滑到她身上那件半新不旧的棉裙,再到她因常年劳作而略显粗糙的手指。


    陆夫人心中冷哼,果然是一副狐媚子相,还偏偏作出一副清寒倔强的模样,更能惹得男人怜惜。


    她那儿子,何曾对女子这般上心过?竟还为她险些丢了性命!


    陆夫人没赐座,沈芙蕖也就静默站着。


    今日清晨接到陆夫人相邀的帖子时,她便料到了此番场景。


    一路上,引路的婆子表面客气,眼神却像尺子般从头到脚细细量了她一遍,待穿过层层庭院,回廊转角处,隐约传来压低了的窃窃私语。


    “就是这位沈娘子?模样倒是不错,可听说是个开食肆的……”一个年轻丫鬟的声音毫不掩饰好奇与质疑。


    “嘘!小声点!听说大人就是为了救她才受的伤!真是红颜祸水……”另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接口道。


    引路的婆子眼中的鄙夷更深。


    沈芙蕖面色平静,充耳不闻,视而不见,步履未停,来到这暖阁。


    静默在空气中蔓延,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半晌,陆夫人终于缓缓开口:“沈娘子,坐吧。”


    沈芙蕖也不客气,在绣墩上浅浅坐了。


    “我出身兰陵萧氏,虽非顶级门阀,却也是诗礼传家。当年嫁入陆家,也算是门当户对。可惜先夫去得早,留下我们孤儿寡母,守着这偌大的家业。”


    沈芙蕖点点头表示理解,高门大族的荣华背后,藏着更多虎视眈眈的算计,陆夫人确实不容易。


    陆夫人眼神飘向窗外,陷入回忆,“那些族中人,欺我势单力薄,明里暗里不知使了多少绊子,想将我们生吞活剥。是我,一个妇道人家,硬是咬着牙,一点一点将他们挡了回去,守住了家业,也将却儿抚养成人。”


    她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沈芙蕖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骄傲与审视:“我请最好的先生教他读书明理,看着他一步步科举入仕,做到今天这个位置。他是我全部的心血,是陆家的支柱和希望。”


    “可如今,这么个好儿子,差点就因为一些不相干的人,一些上不得台面的是非,把命都给丢了!”


    陆夫人站了起来,用手遥遥一指,厉声道:“我儿现在躺在床上昏迷着,太医说,若是再偏一寸,再晚上片刻……我与他,就要阴阳两隔了!”


    沈芙蕖微微垂首,声音平静:“夫人,匕首是沈玉裁握着的,伤口也是他捅下的。我的确心痛难当,但凶手并非是我,您要是问罪,找错人了。”


    “沈玉裁难道不是你兄长吗?如何没有关系?”


    “我与沈玉裁夫妇早已断绝关系。”


    “可这祸事皆因你而起!若不是你将沈玉裁逼得走投无路,他何至于对你恨之入骨,非要取你性命不可?”


    沈芙蕖抬起眼来:“夫人,我也是受害者,我何罪之有呢?被强霸家产的是我,被赶出家门的是我,难道受伤的也是我,才算合情合理?您现在把一切罪责归咎于我,相当于为沈玉裁辩解,这到底是坏,还是蠢?”


    “你这分明是强词夺理!”陆夫人气得指尖发颤。


    “却儿为你险些丧命,可我听说,你却连一滴眼泪都不曾流!这般冷心冷肺,怎配得上我儿以命相护?”


    当晚,沈芙蕖在等待救援过程中,让陆却躺在地上,盖上自己的外衣,让他保持体温和呼吸顺畅。


    随后,又将衣裙撕扯下来,折叠成厚垫,紧紧按压在陆却匕首周围的伤口边缘,从而压迫止血。


    等大夫一到,沈芙蕖则清楚交代受伤原因、受伤部位、出血情况、昏迷时间等信息。


    她没有浪费一秒,尽最大努力为陆却争取生机,难道要她抱着伤号号啕大哭一场,才算情深意重?


    沈芙蕖语气依旧平稳:“夫人,眼泪对我来说,是无用的。哭,能解决什么呢?”


    “巧言令色!”陆夫人被噎得说不出反驳之词。


    “我明白您爱子心切,但我不想无缘无故来这里受气。夫人,有话可以直说,我们不必浪费彼此宝贵的时间。”


    “好!那我便明说了!”夫人霍然起身:“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灶台前打转的厨娘!我看不上你!若非却儿鬼迷心窍,你连站在我面前的资格都没有!”


    沈芙蕖轻轻笑了,无奈道:“我不在乎,夫人,我不在乎您是不是瞧得起我。我从来不活在他人的眼光里。”


    陆夫人觉得难以置信,“装什么装!我早就看透你了!你这一副清高倔强的样子,不过是攀龙附凤的手段!以退为进,欲擒故纵,想着靠狐媚手段缠上我儿,找个安身之所罢了!你这点心机,在我眼里如同儿戏!”


    沈芙蕖转过脸来,嫣然一笑道:“您自个儿就可以唱一出大戏了,恕我不再奉陪。”


    沈芙蕖走出暖阁,外头站的还是引路的婆子,她眉头一挑:“带我去找你们家惠娘子。”


    婆子刚想说出“你算什么东西也敢使唤我”,突然又看到沈芙蕖锐利的神情,一时间被唬住了,老老实实引着路。


    陆惠善回来拿兄长换洗的衣物,见沈芙蕖主动寻她,面容更是冷若冰霜,扬起脸来,对其嗤之以鼻。


    沈芙蕖开门见山:“惠娘子,明人不说暗话。我来是想与你做个交易。可以助你退婚,但你要答应我三件事——”


    “哥哥尚在昏迷之中,你竟有心思与我说这个?”陆惠善惊怒交加。


    “第一件事,我知道沈玉裁现关押在大理寺狱,但是现在无论是陆夫人还是其他什么人,都希望尽快将沈玉裁处死。我要你用一切办法暂留沈玉裁一条命,他是硇砂案的关键证人,他现在绝对不能死。”


    “第二件事情,请惠娘子借我府中家丁二十人,皆要身材魁梧者。我要抽空回趟沈宅,拿回我原来的东西。”


    “第三件事情,我要见陆却。”


    陆惠善略一沉吟,硇砂案至今未定,兄长若是醒来看见沈玉裁贸然被处死,也一定会大失所望,这一点,沈芙蕖倒是比她先想到了,另外,借上二十个家丁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于是她道:“最后一件事,我不能答应你。哥哥遇刺,乃是开封府失职,现在更是戒备森严,非亲属一律不得探视,今个一早,连周寺正也被挡了回去。”


    “太医用煮沸的药水清洗伤口,然后银线进行缝合了,血是止住了,太医说了,若是哥哥今夜之前能醒来,那就没事了。”


    沈芙蕖深呼吸一口气:“好。若有好消息传来,请娘子转告于我。”


    沈芙蕖知道,现在最怕的是细菌感染引发败血症,于是又从怀里掏出桑皮纸来:“这是海外方士传授的金疮秘术。太医在用草药清洗后,可用烈酒再次擦拭伤口周围。病室内经常煮沸醋醋熏蒸,或用艾草燃烧消毒,保持空气流通。另外还有一些注意事项……”


    陆惠善低着头,闷声道:“好,我定会转交至太医处……沈芙蓉,多谢你那日传我消息,我才知道胡娘子怀孕的消息,只可惜,我似乎改变不了什么……”


    沈芙蕖说:“只要你答应我做到前两件事,我保证让这门亲事取消。”


    从陆府出来后,沈芙蕖独自一人上了街。


    大年初二的汴京街头,车马轿舆比平日多了数倍。车厢帘幕微掀,露出妇人簇新的钗环与孩童兴奋的脸庞。


    “这位小娘子让一让……车过不去了。”沈芙蕖连忙侧身躲避。


    沿街多数商铺虽未正式开张,但板门半开,掌柜的坐在里头与相熟的街坊拱手互贺。


    终于,沈芙蕖走到了熟悉的沈宅,两扇朱漆大门紧闭,门上还悬挂着挂白幡。


    原身的记忆恰好涌入脑海,很久很久以前,门内也曾有过真实的温暖,檐下也曾挂满温暖的灯笼。


    这里曾是原身全部的天地,一砖一瓦都刻着童年的印记。沈芙蕖似乎在此刻听到出院墙内曾经的喧嚣,父亲的教诲,母亲的笑声,节庆时的笙歌。


    然而,前路漫漫,沈芙蕖的归处,在前方,而绝不在身后这座宅邸。随后,她毫不犹豫地转身,向芙蓉盏走去。


    推门进去,只见程虞、张澈和大小双都在店里,正忙着在门口支起一张方桌,桌上摆满了自家炒的香喷喷的瓜子和花生。


    程虞见她回来,眼睛一亮,抱着几支烟花凑过来:“姐姐回来得正好,我等着和你一起放烟花呢!”


    张澈一边摆放长凳,一边憨厚地笑道:“掌柜的,我早就把芙蓉盏当家了,过年自然要在家过。”


    大小双也笑嘻嘻地接口:“就是就是,我们来店里打打牙祭,凑个热闹!”


    沈芙蕖心头一暖,如何不明白他们是怕她一人孤单,特意寻了由头来相伴。


    她勉强一笑,转身便钻进灶间,利落地烧上一大壶桂圆红枣茶。当甜香的热气弥漫开来时,她端着茶壶走出,为每人斟上一碗:“都喝点热的,暖暖身子。”


    茶碗刚捧上手,草市坊的街坊邻居便陆陆续续提着年礼来了。


    “丫头,过年好!”卖肉的赵屠户嗓门洪亮,将一条肥瘦相间的五花肉放在桌上,“这肉好,炖锅红烧肉,保准一年都红火!”


    “沈娘子,新年好啊!”卖豆腐的王嫂送来一盏精巧的走马灯,“俺家那口子编的,给店里添点喜气!”


    不多时,方桌上便堆满了心意,巧手剪的窗花、自家配的驱寒药包、甚至还有老人家送的平安符……东西未必贵重,却都是一份份滚烫的情谊。


    他们不知除夕夜的血雨腥风,只是用最朴素的方式,祝福这个独自撑起门面的女子新年安好。


    第一个发现沈芙蕖掉眼泪的是程虞,包着糯米的红纸慢慢晕染开一个一个小花一般的水痕,程虞一抬头,看见沈芙蕖两眼盈着水光,眼泪大颗大颗簌簌砸在红纸上。


    “沈姐姐,好端端的,你怎么哭了?”


    第54章


    沈芙蕖将涌上眼眶的湿意逼了回去,天子脚下,重臣遇刺,官家下旨封锁消息,知情者统一口径,严禁议论。纵使沈芙蕖心中千言万语,也只是对着芙蓉盏的伙计们摇摇头:


    “我不过是想我娘了。”


    程虞也红了眼睛,她自小虽被遗弃,却得花婆婆悉心抚养,尝尽人间慈爱。此刻听着沈芙蕖这话,想到她幼年丧母,父亲续弦,在家中想必步步维艰,顿时觉得她这十几年来,心里不知藏了多少说不出的委屈。


    见此,芙蓉盏的伙计们交换着眼色,都纷纷留了下来,美其名曰“灶火不能熄”。


    “掌柜的,你尝尝,这花生炒得香得很!”大家围着火炉,剥着花生瓜子,喝着甜茶,漫无边际地闲聊,说说街坊趣闻,聊聊来年想把芙蓉盏的哪道菜做得更好。


    “等开了春,门口的摊子也要继续支起来,我还想卖饮子和糕饼,肯定好卖!”程虞雄心勃勃。


    “我看不如多添两道辣口的菜式,汴京人越来越喜辣了。”张澈提出建议。


    “咱们还得把送餐的路线再优化改进,有两次送晚了,食客不大高兴……”大小双也开始认真讨论。


    沈芙蕖安静地听着,不时往炉子里添一两块炭。


    见沈芙蕖对芙蓉盏的营生都了无兴趣,几人交换了眼神,又张罗着一起打叶子牌。


    沈芙蕖心不在焉,又不忍拂去大家的好意,只好勉强凝心聚神打了几牌。那些十万贯、万贯的字样,看着看着就模糊起来,好像变成了太医方子上难辨的草药名,在眼前晃来晃去。


    “沈姐姐,该你出牌了!”程虞见她久久不动,忍不住出声提醒道。


    沈芙蕖猛地回神,仓促地应了一声,随手从牌堆里抽了一张丢出去,甚至没看清是什么。


    “哎呀!掌柜的,你这牌打得好啊!”大小双同时惊呼。


    沈芙蕖低头一看,原来自己打出的是一张关键的索子,白白让下家的大双凑成了好牌。


    “掌柜的平时都算牌的,今天是故意让我的吧!”大双喜滋滋道。


    又一局结束,沈芙蕖面前的筹码已输掉大半。她看着所剩无几的筹码,忽然松了一口气,终于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合理的退出理由。


    “看来今日手气不佳。”她放下牌,努力让语气显得轻松,“你们玩吧,我去看看灶上的汤。”


    沈芙蕖在灶台盯着火,火苗向上窜起,绽开明亮的橙黄色光芒,将灶膛内壁照得忽明忽暗。她的眼前的情景也忽闪忽现,一会是准备春宴时大理寺缠缠绵绵的细雨,一会是下棋时捉摸不定的走位,在窗外绚烂的烟花,还有模模糊糊的侧脸……


    如此,熬到了晚上,陆府终于遣来了一位举止稳重的丫鬟,沈芙蕖连忙将她拉至一边问询。


    “沈娘子,奴婢奉我家娘子之命,特来告知。大人……已于半个时辰前醒转,神识已清,太医说,最险的关头算是过去了。”


    沈芙蕖怔住,用了十几秒消化这简单的几句话。随即,那紧绷了多时的肩线,几不可察地松弛下来,一根快要绷断的弦,终于得到了些许缓和的余地。


    她没有惊呼,也没有落泪,回头看了看正在玩得不亦乐乎的伙计们,极轻极缓地吁出了一口气,对着传话的丫鬟郑重回了一礼:“有劳姑娘特意前来告知。”


    沈芙蕖的脚步终于轻快了起来,她从前厅绕到后堂,后堂钻到了厢房内,再从自己房内回到后堂。


    最后,从后堂走出,捧着一叠刚洗净晾干的蒸布,将蒸布放好,转身又进了灶间。再出来时,手里端着一个大大的粗陶盆,里面是调好的荠菜猪肉馅儿。


    碧绿的荠菜碎、肥瘦相间的粉白色猪肉末,还有金黄的炒蛋碎,淋了香油,散发着诱人的光泽。


    “你们玩好了没?过来包角子吧。”她自然地将大家聚拢到了一起。


    “来了来了!这就来!”


    见沈芙蕖主动相邀,众人哪有不答应的,一会儿便拼起了一条长桌。


    程虞利索地系上了围裙,搬来了案板和擀面杖。大双去舀了面,在另一个大盆里和面,他力气大,面团很快变得光滑而富有弹性,然后将揉好的面团搓成长条,熟练地揪成大小均匀的小剂子。


    程虞负责擀面,手腕灵巧地转动,小圆饼在她手下飞快地旋转,伴随着有节奏的“嗒嗒”轻响,很快就变成了一张中间厚边缘薄的面皮。


    沈芙蕖拿起一张皮,摊在掌心,用竹片抹上适量的馅料,对折后从一端开始,细细地捏出均匀细密的花褶,精致地立在竹筐里。


    “沈姐姐,你可真厉害,角子包得也这么漂亮,你看看大双,馅儿全部漏出来了,看着真埋汰。”程虞衷心夸赞道。


    “就是啊,咱们掌柜的,就没有在灶上难住的事儿!”小双立刻帮腔。


    大双辩解道:“我在里头放了一枚铜钱,所以馅儿才冒出来的。”


    沈芙蕖听着他们拌嘴,手上动作不停,又一只玲珑的角子在她掌心成型。


    装满清水的锅开始沸腾起来。


    “水开了,下锅喽!”程虞端起一竹匾角子,走到锅边,用手小心地沿着锅边将角子一个个滑入滚水中。


    张澈拿起一把宽底的铜勺,沿着锅边轻轻推动,免得粘锅。


    待水再次沸腾,角子们都浮上水面,程虞舀起一瓢凉水,顺着锅边缓缓倒了进去。滚水瞬间平息,但锅底的火依旧旺盛。如此加了三次凉水,每一次角子都在短暂的沉寂后再次沸腾起来,面皮在冷热交替间变得更加柔韧,馅料也在内部被彻底焖熟。


    在这等待的间隙,大小双摆好了碗筷,在一个个大碗里调好了底料。香醋、酱油、几滴香油,还有几把芫荽。


    大家围坐在一起,也顾不上多说话,夹起一个,蘸一下碗里的料汁,吹两口气,便塞进嘴口中。


    “唔!真好吃!”大双咬了一口,烫得直呵气,却舍不得吐出来,含混地称赞。荠菜的清香、猪肉的鲜美、面皮的柔韧,混合着酸香的料汁,在口中完美融合。


    “注意点吃相,我一个还没吃完,你倒是吞下去五个。”程虞瞪他。


    在大伙儿吃得大汗淋漓时,沈芙蕖突然轻描淡写道:“今晚都吃得饱饱的,明天,带你们干件大事。”


    “什么事,掌柜的你说,是杀鸡还是宰羊?”大双又给自己盛了碗面汤,也不顾烫嘴,“咕嘟咕嘟”几口就灌了下去。


    “抄家。”沈芙蕖说。


    “抄……抄家?!”


    “也不算抄家,明日,我们去沈宅。不是去闹事,是去拿回本就属于我的东西。”沈芙蕖微微一笑:“沈玉裁身陷囹圄,犯了是十恶不赦的重罪。此时不拿,更待何时。”


    众人闻言,个个义愤填膺。程虞更是比谁都激动,她是亲眼见过沈芙蕖当初模样的。


    那时沈芙蕖被从沈宅扔出来,浑身滚烫,气息微弱得像要断了。


    草市坊的邻居们看不下去,凑钱请来大夫,撩开衣衫一看,程虞都倒抽一口冷气,腿根、胸前这些看不见的地方,全是青紫交错的掐痕,旧伤叠着新伤。


    “这是往死里作践人啊!”老郎中连连摇头,“饿了好几天,又烧得这么厉害……能不能活,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那时沈芙蕖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蜷在破席上发抖。程虞一直觉得,是花婆婆一勺勺米汤喂着,是草市坊的婶子们轮流守着,才从阎王爷手里抢回这条命。


    “沈玉裁占了这么多年!早该拿回来了!”大双忍不住挥了挥拳头。


    “掌柜的放心!保证一件不少!”张澈重重点头。


    “对!给姐姐把东西都抢回来!”程虞也激动得脸颊绯红。


    沈芙蕖道:“那好,他们当年如何将我赶出来,明日,我便如何风风光光地走进去,拿回我应得的。”


    第二日一早,一行人来到沈宅门外。


    沈芙蕖目光扫过众人,说道:“记住我们今日的目的,只拿回单子上的东西。一针一线,不多取,也不少拿。我们不是去劫掠,是去拿回本就属于我们的东西,要堂堂正正!”


    “是!掌柜的!”众人齐声应道,气势如虹。


    沈芙蕖深吸一口气,上前,并未叩门,而是用力一推。大门竟未上闩,缓缓洞开,露出内部萧瑟的庭院。


    她率先迈过门槛,步伐稳定,程虞、张澈等人紧随其后,再后面是陆府健壮的家丁。这阵仗,立刻惊动了宅内仅剩的几个老弱仆役,他们聚拢过来,面露惊恐,却不敢阻拦。


    “沈娘子……”几个老仆都认出了沈芙蕖,小声喊了一声。


    他们都是受过原配夫人恩惠的。


    可当初她被赶出家门,这些留下的仆役们没有一个站出来,甚至在沈芙蕖苦苦哀求的时候,他们都选择视而不见,所以此刻面对沈芙蕖,表情都有些讪讪的。


    沈芙蕖想,她又如何能埋怨他们呢?难道要指望他们舍了饭碗来护一个失势的旧主?既不能怨恨,也不必原谅。


    “吴婶、徐伯,别来无恙。”


    沈芙蕖站定,目光扫过这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朗声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宅院里回荡:“我乃沈家原配夫人汪氏之女,沈芙蕖!今日前来,非为寻衅,只为依《刑统》,取回先母嫁妆!此有当年嫁妆单子为凭!”


    她展开那张泛黄的清单,继续道:“街坊四邻皆可为证,我只取单上所列之物,其余产业,分文不碰!若有异议,可去开封府理论!”


    仆役们面面相觑,无人敢出声,更无人敢上前——


    作者有话说:角子(饺子),形如元宝,过年食用,寓意吉祥。


    第55章


    沈芙蕖这么着急夺家产,实在是有她的理由。


    首先,她没有外祖依仗。


    生母汪氏当年随商队自巴蜀远嫁汴京,在沈芙蕖垂髫之年便撒手人寰。沈万山刻意隔绝母女俩与巴蜀的联系,年年伪造家书,所以至今蜀中汪氏怕还当她们母女在汴京安享富贵。


    其次,她势单力薄。


    沈玉裁行刺,乃是突发事件,现在消息封锁,家仆并不知情。时间一长,纸终究包不住火,一旦风声走漏,沈宅这些仆役见主家倒台,定会卷了细软四散而去。到那时,母亲那些陪嫁的字画古玩,怕都要流落市井。


    所以这件事一定要做得快、准、狠。


    快则乱象未起,准则寸缕归仓,狠则杜绝后患。


    沈芙蕖大手一挥,程虞和张澈等人便按照单子去搬东西。


    这时,一个穿着体面的中年男子急匆匆从后院赶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年轻力壮的家丁。他见库房大开,物品外搬,顿时又惊又怒。


    “住手!都给我住手!”王管事张开双臂拦在库房门口,对着沈芙蕖怒目而视,“沈娘子!您这是做什么?您如今也已出府,岂能带人回来强抢家产?这、这与强盗何异!”


    沈芙蕖在记忆力搜索着,想起这是沈玉裁后带来的管家,姓王,也不是个好鸟。


    她上前一步,说:“王管事,你口口声声说这是家产。那我问你,这紫檀木嵌螺钿梳妆台,是沈家的产业,还是我母亲的嫁妆?”


    “这翡翠头面、赤金手镯、京郊三十亩水田的地契……这单子上白纸黑字列明的每一件,都是我母亲带来的私产。嫁妆私产,传于亲生子女。我,沈芙蕖,是汪氏唯一的血脉。我来取回我自己的东西,何来强抢一说?”


    王管事被她一连串的话问得噎住,但仍旧强撑着:“即便……即便是先夫人的嫁妆,如今也是沈家在掌管着。您要取回,也需等主君回来……”


    “放你娘的狗屁!”大双骂道:“拿自己的东西,还要经过别人的同意?!”


    沈芙蕖则搬了个藤椅出来,稳稳坐在上面,说:“那好,王管事似乎说的也有道理。我便在这等着沈玉裁回来,跟他打声招呼再走。你去请他出来。”


    王管事也有些发懵,去哪找?他也不知道。


    自从府中出事之后,沈玉裁先是打发他变卖家当疏通关系,连孙余年家都去了好几趟,只是都吃了闭门羹。


    沈玉裁恼羞成怒,口不择言,又得罪了好些人,此后便日日在家宅酗酒,或者出去喝花酒买醉,还动辄对下人拳打脚踢。


    这不,已经有四五日没回来了。


    “还不去……燕儿姑娘那去找找!逢春楼也找一遍!就……就说再不回来,家都给人搬空了……”王管事连忙嘱咐附上小厮。


    下人们手脚麻利地清点着物件,沈芙蕖安然坐在藤椅里,正细细剥着橘子,将白色经络一缕缕挑净。她将一瓣橘子送入口中:“王管事,你就是把逢春楼翻一遍,也寻不到沈玉裁的。”


    王管事冷哼一声:“那就请芙蕖娘子改日再来。”


    “我倒想知道,沈玉裁私贩硇沙,这其间有没有你的功劳?”


    “我家主君没有私贩硇沙,芙蕖娘子请慎言。”王管事站到一旁,并不想搭理沈芙蕖,想他从前刚进沈宅的时候,一共没见过几面,每次她都是弓着背,垂着眼,没想到在外头历练了一年,变得如此厉害。


    沈芙蕖问道:“沈玉裁这种人,还有你这么忠心的仆人,可真是稀奇,他对你很好么。”


    “主君……主君自是待下宽厚。”


    “瞧你勉强的。要真是宽厚待下,就不会让你做那些砍脑袋的事情。实话告诉你罢,沈玉裁现在就被关在大理寺狱里,也许很快就会把你供出来了。”


    “芙蕖娘子,莫要再开玩笑了……”王管事额角沁出冷汗。


    “我怎么会开玩笑呢?按照律法,供出上下游可减等论处呀!大理寺的手段,你是知道的。你觉得你们沈员外,是能熬住刑的硬骨头么,会不会一咕噜全说了。”


    她每说一句,王管事的脸色就白上一分。


    说话间,所有列在嫁妆单子上的物品,家具、首饰、布匹、地契文书,均被清点搬运完毕,整齐地放在沈芙蕖的面前。


    王管事还是下意识地挡了上去。


    沈芙蕖说:“你是要替沈玉裁清点物件吗?可以,这是嫁妆单,这上面,有我母亲的手印,有当年经办公证的官印。白纸黑字,一样不差。”


    “掌柜的,你跟这种看门狗有什么好说的?东西都清点妥当了,赶紧回吧,我都嫌这地方晦气!”大双气呼呼道。


    “大双,你把沈宅的大门打开,让好奇的街坊百姓都进来瞧一瞧。我沈芙蕖是不是只拿了我母亲的嫁妆,不对,这嫁妆上的首饰怎么少了这么多?”


    沈芙蕖心知肚明,全被赵氏拿走了。


    邻居们早就伸出脑袋议论起来了,门外嗡鸣四起。


    “是芙蕖丫头回来了!”


    “早该来了!她娘那些好东西,不能让那对黑心肝的夫妻占了去!”


    “瞧见没,我早就说这丫头不是池中之物,在外头立住了!”


    还有新搬来的住户好奇打听,立刻便有热心的老邻居,将沈家那点恩怨情仇,沈玉裁如何霸产逐妹的旧事,活灵活现讲述一遍。


    “沈姐姐,会不会是这位王管事趁着沈玉裁不在家,拿去卖掉了?”程虞笑嘻嘻问。


    王管事怒道:“你胡说八道!”


    沈芙蕖微笑着看着他:“现在,你是要继续拦着我,担上个协助霸占他人私产的忤逆律法罪名,还是立刻让开,办好你这管事最后的分内之事?”


    王管事的气势彻底垮了,身体晃了晃,侧身让开了通路。


    沈芙蕖不再看他一眼,对身后众人淡淡道:“搬走。”


    金银玉器将芙蓉盏的后院与厢房堆得满满当当。


    程虞拿起一支赤金缠丝玛瑙簪,对着光比划,啧啧称赞,又戴到头上,龇牙咧嘴嫌重。


    沈芙蕖看着她活泼的样子,浅浅一笑。


    待众人散去,她独自打开那个最沉的首饰匣,里面是原身母亲留下的钗环簪珥。她伸出手,没有去看那些宝石的成色,没有去掂量金子的重量,只是用指尖,一件一件,抚过它们冰凉的表面。


    一段不属于她又与她血肉交融的记忆浮现,两种死亡的记忆在此刻交织,一个是病榻上无奈的凋零,一个是被欺凌后含恨的终结。


    “你看,”她在心里对那个早已消散的可怜原身说,“你的东西,我拿回来了。”-


    正月初十,芙蓉盏虽开了门,汴京城却还未从年节的慵懒里完全苏醒。食客寥寥,沈芙蕖索性上午歇业,只开下半日晌。


    这日上午,她带着程虞和店里几个小丫头,提了满满一筐新做的糕点、糖酥和炒货,走到汴河边透气。


    河岸的柳枝尚在酝酿新绿,河面的冰却已化尽,漾着粼粼的波光。风里虽还带着寒意,但脚下的泥土已然松软,点点草芽钻出地面,透出早春的意思。


    “沈姐姐,你看这个是不是荠菜?”程虞蹲下身,轻轻拨开一丛枯草,露出一簇贴着地皮呈羽状散开的嫩绿叶片。


    沈芙蕖俯身细看,指尖轻轻一掐,叶片应声而断,溢出清新的草木香。她含笑点头:“是荠菜,这时候的最是鲜嫩。”


    “这儿还有一大片呢!”程虞雀跃地招呼其他姑娘,几个身影便沿着田埂低头寻觅起来。


    正说笑间,却见周寺正牵着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缓步走来,原是带着女儿来河边放纸鸢。两个小姑娘梳着双丫髻,手里攥着彩绘的燕子纸鸢,小脸被风吹得红扑扑的。


    沈芙蕖忙用手绢包了几块还温热的枣泥糕递过去。两个姑娘也不怯生,大大方方接过,嗓音清脆道了谢。


    “去那边山坡上放吧!”周寺正含笑叮嘱,“当心些,莫要靠近河岸。”


    “知道啦!”年纪稍长的那个眨眨眼,忽然回头,“爹又想偷懒不陪我们!我们回去要跟娘告状,除非再买卤鸭翅给我们吃!”


    “好好好,知道了,我跟沈掌柜有要事说,到一边玩。”周寺正道。


    见两个小姑娘举着纸鸢跑远了,沈芙蕖才轻声问道:“陆大人伤势可好些了?”


    周寺正捻着胡须叹了口气:“身子是将养起来了,只是这衙署里……沈娘子可知,大理寺有几位少卿?”


    沈芙蕖被问得一怔。她印象里陆却事事亲力亲为,整个大理寺仿佛只靠他一人撑着,从未留心过副职有几个。


    “这里头有段官司,”周寺正解释道,“陆大人上任前,原本两位少卿互相倾轧,把大理寺搅得乌烟瘴气。自陆大人来了,他们倒突然同气连枝了。可惜陆大人手段雷霆,不出三月就把他们架成了虚职,跟个摆设似的。”


    他望着汴河粼粼波光,又道:“大人办案铁面无私,经他复核翻案的卷宗不知断了多少人的财路。刑部、御史台多少人都恨他入骨,可这些人都与两位少卿往来密切。”


    “如今大人卧病,两位少卿以维持运转之名,已将批阅之权尽数揽去。近日更是频频召集各司主官议事……这大理寺的天,怕是要变。”


    周寺正有些话没说出口,其实陆夫人所思所虑,何尝没有道理?陆大人平日雷厉风行,自然能镇住四方。可如今人还躺在榻上,各方的明枪暗箭便都来了。若当真与韩相府结了姻亲,此刻又岂会陷入这般孤立无援的境地?——


    作者有话说:芙蕖终于有开大酒楼的本钱了![爱心眼]


    第56章


    想到这里,周寺正自觉方才的话说得有些深了,涉及朝堂争斗与陆家私事,不该与她一个局外女子多言。


    他清了清嗓子,将话题转开:“瞧我,竟絮絮叨叨说了这许多衙署里的琐事,沈娘子莫要见怪。”


    沈芙蕖只是想,从前陆却未上任时,这两位少卿也未曾主持大局,可见官家对其多有疑虑。


    再说他俩能迅速被陆却架空,不仅能说明陆却手腕了得,更说明两人都是没真本事的草包,官家此举,也许是在试探背后的势力。


    她暗自笑笑,自己管得实在是太宽了,还能琢磨起圣意来了?


    周寺正的话把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倒是沈娘子如今拿回了家产,产业在手,不知往后有何打算?”


    两人转到轻松的话题,便沿着汴河一直往前走着,河风带着水汽拂面而来。


    官方漕运和大型商船队尚未完全恢复往日的繁忙,但河面上的船只已明显比年初多了不少。


    地上的草色依旧枯黄,但在向阳的坡地或墙角,出现淡淡绿意。沿岸的店铺大多已经开门,生意不算火爆,店家也不十分急切,一边做着生意,一边与相熟的客人互相拜年问候。


    沈芙蕖转过脸来:“不瞒大人,如今既有些本钱,我便想更进一步,正经开一间酒楼。”


    “酒楼倒是桩好营生!以沈娘子之能,必定宾客盈门。只是不知,娘子心中可有了章程?对地段和规模有何想法?”


    “这些时日,我反复思量过。酒楼之地,首要便是人气与便利。因此,我想着,若能设在汴河沿岸,便是最好。”


    她伸手指向远处一片繁华景象,“汴河两岸,商肆林立,客旅如云,更有漕运之利,南北食材货物汇集于此,既方便采买,又不愁客源。不知大人久在汴京,可晓得这附近,可有位置格局都还算合适的铺面待售或招租?”


    周寺正闻言,捻须沉吟起来,目光也随之在河岸两旁逡巡。他身为大理寺官员,对汴京各坊市的情况本就比常人熟悉,加之职责所在,有时也需要了解三教九流的动向,对各处产业行情亦有耳闻。


    “汴河沿岸……确是黄金地段。”他开始为沈芙蕖细细分析,“自东水门到西水门,这沿岸十几里,地段优劣亦有分别。”


    他抬手指向东南方向:“若论人气最旺,当数州桥至龙津桥一段,左近便是御街,酒楼正店林立,如任店、遇仙正店等皆在于此。此地寸土寸金,铺面极难寻觅,即便有,价码也非比寻常,且竞争激烈,初来者恐怕难以立足。”


    接着,他的手指又移向稍远一些的方向:“依我浅见,沈娘子或可考虑稍往城东或城西一些的地段。”


    “譬如由此往东,过了虹桥,沿河亦有不少食肆脚店,虽不及州桥一带喧嚣,但客流量亦不小,多是南来北往的客商与船工,口味更趋实在,与芙蓉盏积累的口碑和客源更为契合。而且那边铺面相对宽裕,价格也更易承受。”


    周寺正回忆,城东厢似乎那边有空置的楼宇。前身也是一家酒楼,因东家经营不善而关张。那楼宇规制不小,前后有两进,稍加改造修缮便可用,省去不少心力。


    沈芙蕖听得极为认真,她心中迅速盘算着折现后的银钱和未来可能的投入。


    开酒楼非比食肆,除了地段、楼宇,这背后的关节也需打通。


    比如酒水来源,须得从官府认可的酒库购买官酒,配额文书需提前打点;楼中防火、巡更,需与厢吏、军巡铺打好交道;乃至食材供应、厨役招募……确实有一堆的事情要做。


    “慢慢来吧,一口吃不成胖子,许多事要仔细考量,以后或许还要劳烦大人,为我引荐几位可靠的牙人。”


    “这个自然。”周寺正爽快应承,“待陆大人身体好转,衙署事务平稳些,我便找个相熟人打听那城东厢楼宇的具体情形。”


    提到陆却,气氛又微微一顿。沈芙蕖垂下眼帘,轻声道:“多谢大人。一切,还是等陆大人康复再说吧。如今他伤势未愈,大人衙务繁忙,这些琐事不急在一时。”


    “正是,投入大,风险便大,沈娘子还是要深思熟虑后再做决定。”周寺正点点头。


    两人沿着汴河又行了一程,沈芙蕖忽见一艘彩绘花船自波心荡过,霎时想起乞巧节那夜遇见的韩府画舫,不由眉心微动。


    “周大人,有件事还想……”沈芙蕖止住了脚步,神情也略微有些尴尬。


    “沈娘子不妨直说。”周寺正说。


    “这……大人对汴京胡员外家可有了解?”


    “哪个胡员外?胡……云汉?去年大女儿出嫁,嫁妆摆了有十里的那个胡云汉?”周寺正问。


    “是的。”沈芙蕖回答。


    话说这胡员外,靠着祖上积攒和自个儿钻营,家底颇厚。后来捐了个员外郎的虚衔,便举家迁来汴京。


    一日,他受邀参加一位退休翰林举办的赏菊雅集。


    受邀做客,不能空手而来,别人投其所好,带的都是北苑小龙团之类的诗画香茗。


    胡员外倒是例外,直接唤人将金光灿灿的痰盂捧了上来,往古琴旁一放,得意道:“纯金的!老翰林,以后您老想吐个痰、漱个口,就用这个!这才配得上您的身份嘛!”


    老翰林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看着那俗不可耐的金痰盂放在自己心爱的古琴旁,胡子都气得抖了几下。


    没过几日,整个汴京的茶楼酒肆都在传这桩笑话。有那刻薄的文人还编了顺口溜:


    “淮南来的胡员外,赏菊夸似大白菜。龙团如牛饮,金盂当宝盖。”


    “胡员外人是粗俗了些,但人倒是不坏,对两个女儿也好,宝贝得似眼珠子似的。听闻次女近来抱恙,他连日延医问药,连相国寺的平安水都求了三回。”周寺正说。


    平安水?


    相国寺内有一汪引自山间的泉水,在汴京素有“平安水”之称。


    据说用寺中柳枝蘸水轻拂额前三下,便能消灾祛病。若怀诚心祈求,更能得偿所愿。


    “沈娘子怎么忽然问起这个?”周寺正问道。


    “年前胡府曾连着几日点我们家的酸汤锅,听说他家二姑娘身子不适,我便多留了份心。”沈芙蕖说。


    周寺正想开口,两个女儿提着纸鸢回来,原来是玩饿了,催着要回家。


    沈芙蕖眯起眼,大老远之外,程虞装荠菜的筐子满得冒了尖。


    也是该回去了。


    她低低问道:“大人……我还有一事相求。我能不能……见陆大人一面。”


    周寺正谈了口气:“难呐。我也就见过一次,还是大人清醒后传唤的。不过……我试试罢。”


    沈芙蕖行礼:“多谢大人,若真为难,也就算了。”-


    下午回到芙蓉盏,生意依然惨淡,沈芙蕖难免有些着急起来,店里备货不多,但客流量小,食材便有些浪费了。


    生意起不来,租钱还是要交的。沈芙蕖想,乞巧节的套餐格外成功,那么元宵节也可以照葫芦画瓢。


    汴京元宵节,家家户户吃“元子”,用糯米粉包裹芝麻、豆沙、糖等馅料,搓成圆球,放入汤中煮熟,食用时通常会带汤盛出。因为煮的时候圆子在锅中上下漂浮,所以也得名“浮圆子”。


    可元子这种东西,且不说食肆味道大同小异,因为做法简单,家家户户都能自己做,似乎也没有在外头买的必要。


    沈芙蕖差伙计从街市买回几份元子,清一色做的芝麻、花生馅儿。


    她只尝了两颗,那甜腻的滋味便黏在喉头,只得搁下勺子。


    程虞和大小双几人捧着碗吃得正香。这些在汴京巷陌里长大的穷孩子,自幼便将糖视作好东西。哪家铺子的元子糖搁得足,他们便觉着哪家掌柜厚道。


    “你们不觉着腻味么?”沈芙蕖将长凳往后挪了半尺,小心翼翼问道。


    三四个脑袋从碗沿抬起来,异口同声答:“不腻呀!”


    “阿澈,你尝一个呢?”沈芙蕖又把脑袋转向他。


    张澈连忙摆手:“我这几日牙痛!吃不得!”


    这……


    沈芙蕖对自己的舌头开始怀疑起来?难道汴京人都这般嗜甜?


    “不如我们做个市场调查。”沈芙蕖说。


    说干就干,沈芙蕖在芙蓉盏门外支起一口大锅架在旺火上,里面白胖胖的浮圆子在滚水中沉沉浮浮,煞是可爱。


    旁边立着一块醒目的水牌,上年写着:芙蓉盏新制浮圆子,免费品尝,一人三颗,求您一句实在话!


    这新鲜事立刻吸引了来往行人的注意。免费吃?还有这等好事?摊子前很快便排起了队伍。


    程虞掌勺,一边将煮好的浮圆子捞入一个个陶碗里,一边对每位食客说:“尝尝,这是我们新调的馅儿,吃完劳烦跟我们说声,觉得这甜度是正好,还是过于甜腻了?”


    张澈则坐在一旁的小桌前,面前铺着纸笔。每过来一位食客,她都仰起笑脸,认真询问记录:


    “这位大娘,您觉得齁嗓子不?”


    “大叔,这甜度您喝着咋样?”


    “小郎君,好吃吗?是不是太甜了?”


    第57章


    劳力汉子往往几口吞下,抹着嘴,嗓门洪亮回答:“不腻不腻!甜得好!掌柜的实在人!”


    张澈便在“甜度适中”下画上一笔。


    孩子吃得欢,妇人却微微蹙眉,对张澈小声道:“多谢,只给他吃两颗,这一碗下去,怕是晚饭都省了。”


    张澈便心领神会,在“略甜”下记上一笔。


    几个结伴而来的小娘子,叽叽喳喳地讨论。


    “甜而不腻,香滑可口,芝麻磨得极细,觉得正好。”


    “好吃!要是能有点花香就更妙了!”


    “是呀是呀,或者馅儿能流出来那种!”


    张澈的纸上,渐渐形成了清晰的统计。约莫五成人觉得甜得过瘾、正好,四成人觉得稍甜,还有一成人,表达了希望有不同口味和清爽些的愿望。


    沈芙蕖想,那便给元子分成十分甜、七分甜、五分甜、三分甜几个甜度,按不同比例加糖。


    她此番只备了芝麻花生与玫瑰豆沙两种馅料,却在形制上做了文章。每颗元子只搓得花生粒般大小,玲珑可爱,只是苦了负责搓圆的丫头们,这般精巧活儿最是磨人。


    大双私下嘀咕,把浮圆子搓小些又能如何?还能变出花来不成?


    谁知沈芙蕖又做了几种底汤。


    第一种,杏云豆浆底。将泡发的黄豆与杏仁混合,用石磨细细磨成浆,用细纱布反复过滤两遍,去渣留浆。再将生豆浆倒入锅中,用文火慢煮,期间不停搅拌,防止糊底,经过“三沸三扬”,彻底去除豆腥味,激发豆香。最后加入冰糖,搅匀融化即可。


    这样熬出来的豆浆汤色乳白,豆香与杏仁香交融,口感醇厚丝滑,最适合搭配芝麻馅、花生馅浮圆子。


    第二样,桂花酒酿底。在锅中加入适量清水,先放入冰糖煮化。然后倒入酒酿。待汤底微沸,撒入干桂花和枸杞,略煮片刻,激发出桂花香气即可。将煮好的浮圆子捞入碗中,再浇入桂花酒酿,最后在顶部点缀一勺完整的酒酿米粒。


    汤色金黄微浊,桂香与酒香交织,甜中带一丝微酸,最适合加入玫瑰红豆馅儿的浮圆子。


    第三样,陈韵普洱底。先用沸水快速冲洗茶叶,唤醒茶性。然后注入沸水,小火慢煮约一炷香的时间,茶汤变得红浓明亮,茶香醇厚。


    用纱网过滤掉茶渣,得到清澈红亮的茶汤。在茶汤中调入一小撮盐,所谓盐引甜韵,这能让茶汤的回甘更为突出。


    汤色红艳透亮,陈香馥郁。入口醇滑,先有茶的微苦,后有清甜回甘。


    最后一样是牛乳茶汤底。先将红茶用少量水煮出浓醇的茶汤,过滤。另起一锅,将牛乳用小火慢慢加热,至锅边泛起细密气泡。将热牛乳冲入准备好的热红茶汤中,边冲边搅,使茶与乳充分交融。最后根据口味调入蜂蜜,搅拌均匀。


    众人尝罢皆惊叹不已,都说这般巧思定能轰动汴京。


    沈芙蕖被夸得眉眼弯弯,索性挽起衣袖:“既如此,我再让大家瞧个新鲜的。”


    在众人期待的眼光中,沈芙蕖将豆浆倒入陶罐,滴入三四滴核桃油,又加入一小勺蜂蜜,最后撒上一小撮干桂花。她用竹签轻轻初搅,使配料大致混合。


    大小双按照吩咐,从外头取了一些冰来,沈芙蕖将陶罐稳稳坐于盛满冰块的大木盆中,保持低温。


    接着,她拿起一捆竹签,深吸一口气,开始用手掌快速搓动竹签柄,使其在豆浆中急速旋转。


    “姐姐,我帮你!”程虞见状,也拿来一捆竹签,两人并肩而立,一同搅打。一时间,灶间只闻竹签划破空气的嗡嗡声。


    起初,豆浆只是泛起一些粗大的气泡,很快便破裂消失。手臂开始酸疼,程虞有些累了:“姐姐,还要多久?”


    沈芙蕖额上见汗,却未停手:“再坚持一下,你看,气泡变细了。”


    在持续不断的搅打下,加之冰浴的低温,气泡消亡的速度慢了一些,液面开始呈现一种细密略显粘稠的泡沫状。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就在两人几乎要放弃时,陶罐内的景象终于发生了变化。


    豆浆的体积明显膨大,表面覆盖了一层约两指厚的雪白细密泡沫,虽然不如酥酪打发后那般**,却也比最初的豆浆浓稠了数倍,并且持久不消。


    沈芙蕖用一只木勺,轻轻将那层“浮云”舀起,铺在刚刚煮好的茶底上。那洁白的泡沫如云朵般轻柔地浮在茶汤表面,点缀着点点金黄桂花。


    程虞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


    “好奇妙!”她惊呼,“入口即化,不像酥酪那般厚重,反而清清淡淡的,豆香和桂花香混在一起,很好喝!”


    看着眼前几锅精心熬制的汤底,沈芙蕖总觉得用寻常的碗盏盛放,少了些许意境。她目光扫过院角堆放的那些修缮棚顶剩下的粗竹,忽生一计。


    “大双,小双,”她唤来兄弟二人,指着那堆竹子,“你们去后巷,寻些碗口粗的鲜翠竹竿来,要带竹节的。每节留一尺半长,从中剖开,一半作底,一半作盖,务必打磨光滑,不可留一丝毛刺。”


    大小双立刻拿了柴刀绳索去了。不过半个时辰,便扛回十余段翠绿欲滴的竹筒。


    按照吩咐,他们将竹筒对半剖开,又用磨刀石将内外壁反复打磨,直至触手光滑。


    沈芙蕖亲自检视,满意地点点头。她取过一段竹筒,将滚烫的杏云豆浆倾入其中。


    乳白的浆汁盛在碧绿的竹筒里,衬着内壁鹅黄的竹膜,更显温润醇厚,豆香中也混入一丝若有若无的竹筒清香。


    沈芙蕖说:“这几种汤底,或者叫作茶底,可以搭配上不同的浮圆子,放在竹筒里进行售卖。怎么卖,如何售价,这个你们自己定吧。”


    她一直想开个酒楼,但这件事绝不能只靠她一人,眼前的几个伙计不仅是生活上的朋友,也是生意上的伙伴。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历练,她也想知道谁可以独当一面,谁更有大局观,谁只盯着蝇头小利,谁又能平衡好情义与利益。


    程虞眼睛一亮,率先开口:“沈姐姐,咱们得分开算!普通的芝麻元子配豆浆底,算是基础款,定价亲民,走量。加了豆乳浮云的,费那么大劲,得加钱!竹筒本身也能算点钱,就当是租给客人的,用完了若还回来,还能退他几文,这样竹筒也能反复用。”


    张澈随后提议:“掌柜的,我以为,基础搭配的价格不宜过高,要让街坊们觉得咱们芙蓉盏即使开了新花样,也依旧实在。可以设个套餐,比如一份竹筒配十颗元子是一个价,加不同茶底再加钱,让客人自己选,明明白白。”


    大双兴奋地搓手:“要我说,咱们得给这些搭配起个响亮的名头!比如普洱茶配各种元子,叫步步高升,桂花酒酿配玫瑰元子,叫花开富贵。价格嘛,可以比单点稍微便宜一点,让人觉得划算!我和小双就到门口吆喝去,保准吸引人!”


    小双接着大双的话,补充了更多细节:“对对对!咱们还得做几个小水牌,把套餐名字和价钱写得清清楚楚,挂在最显眼的地方。不然人多了一问,咱们该忙不过来了。”


    见众人讨论热烈,各有见地,沈芙蕖便越来越觉得宽慰。她最后拍板,博采众长:


    “便依你们所言。基础款定价要亲民,特色款可略高,再设两三种套餐,明码标价。程虞负责统账和推荐特色,张澈把控食材和基础出品,大小双负责招呼客人、介绍套餐。此番盈亏,皆系于尔等之手了。”


    程虞说:“掌柜的,咱们的外卖也得考虑到呢,元宵节当天,我们几个是走不开了,不如从草市坊寻几个孩子,组个队,替我们送。”


    沈芙蕖自然点头答应。她说:“元宵节当天,这芙蓉盏的生意便交给你们了,还是和往常一样,给你们算提成。”


    程虞把做好的竹筒挨个检查,看看有没有毛刺,听到这有些兴奋,也有些疑惑:“沈姐姐是元宵节有事嘛?”


    沈芙蕖含笑道:“是的,我准备去一趟相国寺求平安。”


    相国寺灵验,平日香客众多,更别提逢年过节,远远望去,香火极盛,像是着了火一般。


    沈芙蕖要去那里求平安,自然也没人觉得奇怪。


    元宵节当天,沈芙蕖刻意穿得艳丽,绯色褥裙,外罩一件青莲色大氅,头上则是被能用上的钗子簪子填满了,又多此一举戴了顶及腰的薄纱帷帽。


    其实元宵节当天,气温回升,已有不少爱美的小娘子换上了更轻薄的小袄,更能彰显腰肢,像沈芙蕖这般恨不得把所有昂贵之物戴在身上的浮夸女子,当真引人注目。


    相国寺内,人流如织。善男信女们在佛像前虔诚叩拜,各个脸上写满了希冀,将香插入香炉里。


    沈芙蕖不去大殿,而是揣着几支香,在送子观音的偏殿来回走动。


    没过多久,来了个同样戴着帷帽的女子,身着料子极好的浅杏色绣缠枝梅纹袄裙,虽看不清面容,但身姿娇弱,由一个小丫鬟小心翼翼地搀扶着。


    第58章


    沈芙蕖一眼便看见了她高高隆起的腹部,因是临近生产,这身形单薄的姑娘动作显得费劲,单手艰难撑着腰部,另一只手小心搀扶着丫鬟。


    “娘子小心……”身旁丫鬟替她摆好蒲团,拿一侧膝盖试了软硬,然后又垫了一层软垫,那丫鬟也带着薄薄面纱,衣服看不出什么特色,乍一听还有外地口音,并不是土生土长的汴京人。


    沈芙蕖立刻便确定了她的身份。


    胡二娘子。


    见她跪在了右侧,沈芙蕖立刻走向旁边的蒲团,原本蒲团上跪着的女子还未起身,便被沈芙蕖矫揉造作地推开了。


    “好了没,跪这么久,没看见后面还排着呢,你求这么多,菩萨哪里记得住。”沈芙蕖不客气道,一腿已是跪了下来,另一条腿顺势将女子捣开。


    那女子气不打一出来,刚要发作,看见沈芙蕖通身的气派,隔着帷幔横眉冷对的脸,那一双红艳艳嚣张的唇,明明自己什么也没做错,气势上却矮了沈芙蕖一截,便把到嘴的话咽回去了。


    “脑子不好。”女子起身白了沈芙蕖一眼,一副懒着和她计较的样子,临走时气呼呼瞪着她。


    沈芙蕖装作看不见,她拂起衣袖,宽大的衣袍抖起一阵风来,像只花里胡哨的蝴蝶一般叩了下来,头上的钗子伴随着幅度丁零当啷响。


    饶是胡二娘子教养再好,也忍不住朝沈芙蕖这边看来,见沈芙蕖单身一人,又难免朝殿外望去,殿外三三两两的,都是结伴而来的夫妻。


    胡二娘子收回目光,暗自叹了口气,也是,求子嘛,要么是婆媳,要么是夫妻一同前来,哪有像自己这样的,独身前来。


    不过,旁边的女子似乎也是独自一人,她连个丫鬟也没有。胡二娘子便对她多了几分好奇,心中顿亦生几分同病相怜之意。


    沈芙蕖双手合十,紧闭双眼,模样倒是十分虔诚,只见她念念有词:“保佑我为彦郎成功生下一子……”


    听到“彦郎”二字,原本已经拜了三拜正要离开的胡二娘子,感觉整个人血液都凝固住了。


    许是巧合吧,胡二娘子惨白着小脸,惊魂未定地将目光下移到沈芙蕖的小腹。她穿的大氅那么厚,倒是看不出什么起伏,可这说明不了什么,自己也是到了五个月才显怀的。


    沈芙蕖慢吞吞站了起来,朝香火箱里珍重塞了些钱,她似乎下了很大决心,又把头上的金钗拿下来,犹豫片刻,还是一同放进了香火箱里。


    胡二娘子指尖在袖中微微发颤,她由丫鬟搀着起身,步履蹒跚地走到沈芙蕖面前,隔着帷帽轻声道:“这位姐姐请留步。方才在殿中听得姐姐祝祷,与信女所求相同。想必是菩萨指引,让你我在此相遇。”


    沈芙蕖听了,粗嘎一笑:“你这位小娘子倒是有趣,这是送子菩萨殿,来这跪拜的,要么求菩萨送子,要么企盼腹中孩儿平安。可不全部与你所求相同?”


    胡二娘子立刻红了脸,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还是丫鬟解围道:“我们娘子的意思是,她瞧着您有眼缘,又同怀着孩儿,想同您结交,分享些育儿经。”


    沈芙蕖在帷帽后挑眉,目光敞亮:“原来是这样……那自然是好的。”


    胡二娘子立刻道:“这里人多眼杂,不如一同前去禅房饮一杯清茶。”


    二人便转入相国寺后院禅房。小丫鬟立刻把禅房门掩了,沈芙蕖略显紧张站了起来,结结巴巴道:“……你们突然关门干什么……”


    胡二娘子忙说:“姐姐别害怕,我不是歹人。相国寺这么多人,姐姐随便扯一嗓子便有人问询了,况且……”


    她指了指自己的肚子:“我大着肚子,又能对你做什么呢。”


    沈芙蕖这才半信半疑坐下来,两人心照不宣般都没有掀起头上的帷幔。


    沈芙蕖把茶盏端在手里,轻轻吹了口浮沫,但没敢喝一口,还是作出谨慎胆小的样子,问道:“听口音,妹妹也不像是本地人。”


    “我祖籍鄂州,四年前随父官迁才来的东京。”胡二娘子柔声答道。


    沈芙蕖头一扬,黑色的薄纱帷幔在脖子上轻轻摩擦,语气里含了三分惊喜。


    “当真?我也是鄂州人!”


    胡二娘子也有些讶异,小心翼翼试探道:“姐姐是否也时常想念鄂州风味……”


    沈芙蕖粗鲁打断她的话:“那是自然!我天天想着吃稻饭和鱼羹,东京人喜食面,我们鄂州爱吃粉,我吃不惯。”


    胡二娘子听她这么说,当下有了七八分的信任,也越发觉得沈芙蕖亲切起来,她细声细语道:“那么,姐姐怎么来的汴京呢。”


    沈芙蕖腮帮子一鼓,把茶盏把桌上一丢,整个人往椅背倾斜,毫无顾忌跷着二郎腿,语气也不大友善:“不想说……”


    胡二娘子轻轻叹了口气,不自觉地摸上自己的肚子,想起自己的伤心事,便道:“那便不说……敢问姐姐肚里的孩儿多大了呢。”


    “估摸着三四个月。”沈芙蕖说,语气也越来越不耐烦。


    这一句话,小丫鬟听出了不对劲,三个月便三个月,四个月就是四个月,哪有当了母亲的,连月份都搞不清楚。


    除非根本就没请大夫来瞧过。


    再看看沈芙蕖的打扮,根本不像正经人家的女子,张扬肤浅不说,说话间还自然流露出一种媚态,小丫鬟当即对她多了几分鄙夷。


    就在这时,沈芙蕖哈哈笑了两声,满不在乎道:“妹妹,我不像你,锦衣玉食养着,又怀了孕,想来娘家夫家都当金疙瘩捧着。实不相瞒,我此番入京,是要给我肚里的孩儿讨个名分!”


    此言一出,胡二娘子主仆都是大惊失色,一方面震惊于沈芙蕖的坦荡,另一方面则是听到了如此雷同又惊世骇俗的情节。


    “怎么,吓到你们这些养在深闺的女子了?反正我们又不认识,我便说与你听……”


    沈芙蕖陷入回忆时,不自觉增加了些小女儿的娇羞,将她与“彦郎”如何相识、相爱经历讲了一遍。


    在说到自己如何被负心汉抛弃时,沈芙蕖亦是说得声情并茂,让人闻之落泪。


    胡二娘子一边听,一边拿手绢拭泪,却也渐渐放下心,在沈芙蕖的描述中,这个“彦郎”出身商贾,年龄、相貌皆和韩彦对不上。


    可两人的遭遇是一模一样呀!


    都是被男人花言巧语骗去了身子,肚子里的孩子连名份都没有。


    胡二娘子越想越伤心,拉着沈芙蕖冰凉的手便小声啜泣起来:“姐姐,你太不容易了……”


    沈芙蕖反握住了她的手,爽朗一笑:“我不容易,便要他也不容易!他潇洒快活二十多年,祸害了那么多小娘子,所以,活该碰上我,我就是他的报应!”


    胡二娘子主仆对视一眼,暗自摇头,这女子,莫不是被抛弃后得了失心疯吧?


    沈芙蕖站起来,围着禅房的桌子绕走一圈,快意拍手道:“他穿上裤子就这样走了?他说不能娶就不能娶了?作为男人,最基本的要对自己的孩子负责吧?我便是死,也要死在他家门口,让全汴京知道他是个什么德行!还有没有姑娘,敢嫁进他家!”


    胡二娘子听了,极受震撼,坐也坐不住了,她跟在沈芙蕖后面,还险些踩到她的裙摆。


    “姐姐快别说了!这让外人听到了,可害臊死了!”


    沈芙蕖“咦”了一声,不满地瞥她一眼,找了个软垫重新坐了下来。


    “我不害臊,该害臊的是他!背信弃义,骗我感情,霸我身子,无耻之徒!我知道有人会骂我不知廉耻,我压根不在乎……”


    胡二娘子又问:“那姐姐找到你那彦郎,该做何打算呢?”


    沈芙蕖笑道:“其实我已经找到了……可我一个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若是现在上门讨说法,也许连腹中的孩子也保不住。等到孩子生下来,我再上门讨说法!我一定要他明媒正娶,给我和孩子一个交代,然后……我再和他和离!我就要搅得他家天翻地覆!”


    “可若是他咬死不同意,还朝你泼脏水呢?”


    沈芙蕖得意道:“那我便把他给我写的信儿,印上十万份,满汴京撒!”


    胡二娘子咬着唇,眼泪汪汪,可眼前不断浮现出这位娘子报复成功的得意样子。


    她也想这般潇洒!


    到底是她没用!


    起先她还以为自己有了身孕,韩家便会来提亲。


    可没想到,韩彦一口咬定这孩子与他无关,他母亲更是将她一顿羞辱。


    她每天都躲在府里哭,眼睛都要哭烂了。


    爹爹为了她的事,气坏了身子,娘为了替她讨说法,豁出去老脸,还吃了闭门羹,受了好一顿屈辱。


    当初哄骗她时,甜言蜜语犹在耳边。纵使知道他声名狼藉,也只当是外人不了解他下的定论。


    谁知他翻脸比翻书还快!


    如果可以回到从前,她绝对不会再受韩彦蛊惑!


    “姐姐,你……倒是听我一句劝,趁这孩子月份还小,不如抓两副药,落了吧……认清那男子负心薄幸的样子,就当长个教训……”胡二娘子言辞恳切。


    沈芙蕖沉默半晌,仰天长叹:“晚了,郎中说,若是强行落胎,我自己的性命都可能保不住。”


    胡二娘子一听,又低低哭了起来:“这都是命……都是命……”


    沈芙蕖义愤填膺道:“所以我说了,我便是他的报应。我也不光为了我自己,我若不站出来,还不知道有小娘子被他祸害呢!”


    胡二娘子看沈芙蕖的眼神越来越崇拜,自己也燃起一层希望,丫鬟见形势不对,赶紧提醒道:“姑娘,您可别听这女疯子胡言乱语,咱可丢不起那人……快走吧,夫人还在寺外等我们呢……”


    沈芙蕖又道:“贱男人种下的苦果,怎么要我们女人独自承受?再不济,总要为肚里的孩子考虑,难道一辈子当个私生子?!”


    “快走快走,娘子我们回去……”小丫鬟见胡二娘子置若罔闻,便将恍恍惚惚的她往门外推去。


    “他们家一直看不上我!姑奶奶便要他们知道我的厉害!!!”


    沈芙蕖还在禅房内囔着,胡二娘子走出门很久了还听见她的声音在耳旁萦绕。


    待主仆二人坐上轿辇,丫鬟还不满道:“相国寺也不管管,疯子也放进来……娘子受惊了吧?”


    胡二娘子轻轻摇头,说道:“我倒觉得……她一点也不疯……”


    沈芙蕖出了相国寺,才把帷幔取下来,正好赶上一辆马车往相国寺送吃食。


    只见从马车上跳下来三个眼熟的半大小子,手里提着竹筐,整整齐齐码放着自家的浮圆子。


    “掌柜的!”一个小伙见到沈芙蕖,高高兴兴报喜:“芙蓉盏的浮圆子卖疯啦!相国寺一下买了八十盏,后面还有一辆马车呢。”


    沈芙蕖也喜出望外,跟着马车回了芙蓉盏。


    第59章


    沈芙蕖踏进店门,便被扑面而来的热浪裹住。满堂食客喧声如沸,这个嚷着要牛乳茶底,那个催着加玫瑰红豆元子,七八个声音挤作一团,把本就不大的店面塞得满满当当。


    她刚解下沾着寒气的大氅,就瞧见斜对面云锦记的李掌柜正局促地缩在墙角。


    这位平日体面的绸缎商此刻被人流挤得左支右绌,脸上挂着尴尬的笑,一会儿左脚叠着右脚倚墙,一会儿又被新进来的客人推得踉跄后退。


    沈芙蕖目光落在他脚边那个锦缎盒子上,这般精巧包装,定是上好的料子。


    她心下了然,再看李掌柜面前空着的两个瓷碗,显然是已白喝了两碗桂花酒酿浮圆子,此刻正焦躁地搓着手,怕是再等下去就要憋不住去解手了。


    “李掌柜。”她拨开人群含笑上前,“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沈掌柜可算是回来了——”李掌柜忙迎上去。


    沈芙蕖说:“咱们到院内说吧,这里人多。”


    李掌柜应了两声,将盒子提起来,跟着沈芙蕖往院里走,一路走着一路羡慕,什么时候自己的云锦记也能来这么多客人?


    刚坐稳,李掌柜就迫不及待将那精美盒子推了过去:“沈掌柜,给你拜个晚年,贱内说了,得亏了沈掌柜,才把雪腴轩那个祸害从草市坊铲掉。这不,贱内特意挑了几块苏绣布料,颜色亮丽,最适合你们这个年纪的姑娘,还望沈掌柜能收下。”


    沈芙蕖含笑道:“将赵氏缉拿归案,乃是整条街的功劳,我怎可一人独享了去。此事,还要多亏李掌柜替我们大伙儿出头……”


    一番话,说得李掌柜是极为受用,他见沈芙蕖没有拒绝礼盒,低下头又喝了口茶,正琢磨着怎么开口,只听沈芙蕖笑盈盈问道,“李掌柜可是为了灯台而来?”


    沈芙蕖挑明了话头,李掌柜赶紧接话:“正是,正是……”


    李掌柜道:“沈掌柜,你知道我们云锦记是给人做衣裳的,原本做衣裳前是要量体裁衣的,可我们店在草市坊,汴京有很多小娘子嫌远,不肯来。你瞧瞧我们店里这些花样、颜色,不是我吹,便是皇宫的织造局来了也要夸一夸,我们也想把这么好的衣料宣扬出去呀!”


    “所以?”沈芙蕖在心里想,这李掌柜或者是他夫人倒是聪明人,可算有个聪明人发现灯台的巧思了。


    “是这样的,我们就想着,每到新季,我们便在街上散单子,介绍我们店里的布料,或是来店里的,看好选好的,只要通过灯台把自己的尺寸、样式写好送来,我们看到了就抓紧时间按样裁衣,这样岂不是很方便?”李掌柜道。


    沈芙蕖心中暗叹这夫妻俩的精明。“不错。所以,李掌柜是想借用我们的灯台。”


    “是是是,你我两家店铺离得这样近,你们收点餐消息时,顺便就把做衣服的单子带来了。我们呢,也不免费用……”


    “前三个月,可以免费用。”沈芙蕖说,“但前提是,送单子的人员,只能是受雇于我芙蓉盏的,你们只管收单子,剩下的一律交给我们,不允许插手,若是可行,三个月后,咱们再谈费用的事情。”


    李掌柜一听,这可太好了!免费试用三个月不说,连取送单子的人力都不用他出,这可真是占了天大的便宜!


    “哎呀,那这可真是谢谢沈掌柜了!”李掌柜连忙拱手行礼,此时此刻,他对沈芙蕖的评价又高了几分。


    这丫头,年纪不大,可真会做生意!


    “哪里的话,都是街坊邻居,本就该互相帮助。芙蓉盏每天都有一堆外卖单子要取送,顺手的事……”


    李掌柜听到“外卖”这词,觉得新鲜,又觉得合理生动,他把这两个字反复品味琢磨,拍着大腿道:“是,外卖好啊!听着比索唤强!”


    两人谈定了合作,都非常高兴。沈芙蕖亲自将李掌柜送到门外,又提了两桶浮圆子,要带给李夫人。


    元宵节的浮圆子如同一声春雷,为芙蓉盏劈开了新天地。店门口的摊子重新支起,各色茶底与玲珑元子在蒸腾热气里飘香。


    程虞手下巧果花样翻新,张澈与大小双早已备起春日的时鲜浇头。沈芙蕖望着井井有条的店面,想起“授人以渔”的古训,如今伙计们各展其才,才是真正的长久之道。


    她如今倒把大半心思放在观察云锦记上。虽在汴桥下张贴了宣传单,可汴京人对面量裁衣的旧习始终难改。


    “衣贵时兴。”沈芙蕖某日对李掌柜建议道,“再好的料子过季便是明日黄花,还须得借东风。”


    不过几日,李掌柜竟真请动王府老太妃穿了云锦记的新裳。当贵妇们争相打听时,那些不便出门的闺秀便通过灯台传来尺寸要求。不出半月,云锦记的订单竟翻了两番。


    这真是个好消息-


    正月将尽时,不出意外的,陆惠善踩着渐暖的日光迈进芙蓉盏的店门。


    陆惠善消瘦了很多,嘴边也长了几颗火疱,她道:“沈娘子,当初我答应你的两件事,我已悉数办妥。沈玉裁还在牢狱中,我为保他性命,可是连母亲的命令都忤逆了。”


    陆惠善的声音越来越低,语速却越来越快。


    “二十个家丁也都借你了,听说沈娘子雷厉风行,第二天便把家产夺回来了。”


    “那么沈娘子答应我的事,何时可以兑现呢?”


    沈芙蕖不紧不慢将牛乳茶底浮圆子推到她跟前,说道:“正在进行中。”


    陆惠善更着急了,眼底泛起血丝,她当初就不该听信沈芙蕖的话,一直拖到现在,眼看婚期就在眼前,一切都在按部就班进行,韩家怎么会无缘无故退婚呢?!


    莫非自己真被沈芙蕖摆了一道?


    “你莫不是在与我说笑?!”


    “没有说笑,就是在推进中。你哥他……伤势恢复得怎么样了?”


    陆惠善别过脸去,不愿再看她,道:“……一般,我听说,哥哥每日只能下塌走一会。”


    沈芙蕖留意到了“听说”二字,她又说:“看来你这段时间被禁足着,陆夫人不让你见陆却,她怕陆却知道了婚期,情绪激动得伤口怕是会开裂。”


    陆惠善咬着牙,无可奈何道:“是,我偷跑出来的,时间不多了。”


    “那你放心回去吧。别被发现了。”沈芙蕖劝道。


    “你!你——你到底有什么法子让韩家悔婚?!”


    “估计要等胡二娘子临盆。”沈芙蕖认真道。


    “沈芙蕖,我的婚期在二月二,万一胡二娘子的产期在这个日子以后呢?到时候,木已成舟,生米煮成熟饭,还怎么退婚?”


    “可她预产期在此之前。”沈芙蕖笃定道,上次在相国寺,她特意询问了。


    陆惠善惨笑:“万一呢?我拿什么去赌?我赌不起!”


    沈芙蕖说:“那我便为娘子准备好了马车,随时带您逃婚。”


    “若真到了逃婚那一步,惠娘子敢吗?”沈芙蕖又问。


    陆惠善不带一丝犹豫,答道:“我不嫁韩彦!我若逃了,我还有一线希望,若是真嫁了,我……我……我这辈子就毁了!”


    沈芙蕖听她这么说,语气也坚定起来:“我沈芙蕖答应的事情,便会说到做到。一计不成,我还有一计,总之,做到就是。”


    陆惠善站起身来,厉声道:“好一个说到做到!只要等胡二娘子临盆即可?”


    沈芙蕖点点头,“是的,先要等孩子生下来,再观其变。”


    “那我便再信你一次!”陆惠善气冲冲拂袖而去。


    程虞盯着她的背影瞧了许久,问道:“陆娘子这是怎么了,气呼呼的,第一次瞧见她这个样子呢。”


    “没事,”沈芙蕖说:“等事情办成了,她就不气了。”


    程虞递来一筐点心,和一个装满吃食的食盒,说:“呐,姐姐要的点心,还有浮圆子,都是七分糖,够甜了。陆大人,怎么这么爱吃甜啊?”


    昨儿周寺正传了消息,说沈芙蕖可以扮成送餐食的侍女进去探望,约定的时间快到,所以沈芙蕖才急着打发陆惠善。


    “是的。他爱吃甜,不吃辣。”沈芙蕖接过篮子道。


    芙蕖穿着一身浆洗得干净的靛蓝布裙,头发用同色布帕包得严严实实,挎着一个多层食盒,低头垂目,全然一副寻常送餐婢女的模样。


    “站住,什么人?”护卫果然伸手拦住。


    周寺正连忙上前:“是陆大人日常调理的药膳。太医吩咐了,大人伤势反复,需得用特定的饮食慢慢温补,这都是按方子做的。”


    那护卫打量了一下沈芙蕖和她手中的食盒,挥挥手:“快进快出!”


    沈芙蕖心中暗松一口气,道了声万福,便跟着周寺正,步履匆匆地穿过几重庭院,来到了陆却静养的值房外。


    房内药气弥漫,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陆却半靠在榻上,手拿一册卷宗,脸色依旧苍白,唇上没什么血色,但眼神却不再是昏迷时的涣散,带着些病后初愈的沉静。


    他正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出神,听见脚步声,还以为是寻常送药仆役,并未回头。


    “大人,该用膳了。怎么又在翻卷宗了?太医不是说不可操劳么!快收起来!”周寺正恭声道。


    陆却“嗯”了一声,依旧未动。


    沈芙蕖将食盒轻轻放在床边的矮几上,一层层打开。


    最先飘出的是一股清雅的荷香,是一盅用荷叶包裹着文火慢炖的糯米鸡,易于消化,又兼补气之效。接着是一碗熬得金黄的鲫鱼汤,汤色奶白,鲜香扑鼻,利于伤口愈合。


    这熟悉的香气,让陆却微微一怔,缓缓转过头来。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食盒上,继而抬起,看向那个正在布菜的侍女。


    起初是漠然的一瞥,随即,他的眼神定住了。低垂的眉眼,布巾下隐约可见的轮廓,还有那双摆放碗碟时稳定而熟悉的手……


    第60章


    沈芙蕖通身是素净的银灰调子,是冬日蒙雪的底色。


    一件珊瑚红的缠枝比甲紧紧束在她身上,红色浓烈得恰到好处,从一片素净中挣脱而出,带着一股不管不顾的劲儿。


    双眉刻意用炭笔描得粗重,带着分明的锐角,唇上只点了一抹饱满至极的嫣红。


    陆却想起去年在汴河对岸,看到的那株在冰雪覆盖下肆意生长的野梅。没有匠人的修剪,只有蓬勃的生命力,与几点挣脱了寒寂艳丽到嚣张的红。


    思绪回笼,眼前的她,不知不觉已与记忆中那枝沾雪的红梅悄然重叠。仿佛旷野的风雪也随她一同,定格于此。


    她像是沾了雪的一支红梅。


    可陆却皱眉了,脸上淡淡的笑意瞬间消失,身体微微后仰,自然与沈芙蕖拉开了距离。


    周寺正原本乐呵呵想,在重伤虚弱和朝堂势力环绕算计的时刻,有一个“外人”不惜冒着风险,只为了确认他的安危。


    陆大人,您怕是感动坏了吧?


    谁知陆大人根本不按常理出牌。


    “我才被人捅了一刀,大理寺就放外人进来?”陆却转过脸,语气冷沉,“安保疏漏至此,是等着刺客再给我补上一刀吗?”


    “啊?”周寺正表情一僵,感觉自己的脸色黑了又黑。


    沈芙蕖觉得胸口一阵滞闷,手上的动作也加重,冷着脸将汤掇在桌上,打翻的汤水把旁边的纸张都打湿了。


    “大人您要不要回忆一下,您是救的哪位?”周寺正气得胡子一颠一颠的。


    “呵,我来瞧瞧我的救命恩人。很好,早饭不吃,午饭忘点,拿着几本破卷宗爱不释手。”


    沈芙蕖转过身,四处巡视也没瞧见抹布,见陆却换下来的衣袍还算顺手,想也没想就攥起来,用力抹拭着桌上的汤汁。


    “……那是我的衣裳。”陆却震惊之余,从口中吐出几个字。


    “是么?那真是不好意思了。”沈芙蕖冷笑。


    周寺正觉得,虽然两人嘴上都不退让,可确实少了先前的许多隔阂,两人之间的距离似乎拉近了,于是他赶紧脚底抹油般逃了出去。


    沈芙蕖随手将那衣裳一扔,径直走到榻前。平日需仰视的他,此刻因伤病倚靠,竟让她头一回获得了居高临下的视角。


    刀伤病重并未折损陆却骨相里的端正,反而将那分淡漠淬炼得更为锐利。


    极高的鼻梁如断崖般割开他苍白的面色,皮肤薄得近乎透明,其下青色的血脉依稀可见。


    眉眼间依旧凝着一团化不开的淡漠,并非针对何人,而是对自身这具病骨也全然不在意的疏离。整个人,像是一本尘封已久的典籍,清寂。


    她不觉看得怔住。以往相处,总被他那股不怒自威的冷峻所慑,迫使她字斟句酌,竟从未留意,他披着这样一副精致的皮囊。


    好看的皮囊是不一样的,就像是那些不同封皮的书卷,花里胡哨的总让人心生厌烦,可太过端正的,也会让人觉得难以靠近。


    陆却就是这么一本,方方正正,厚如砖头,封面一定是极为周正的正楷的书。


    陆却极轻地叹了口气。


    他不是不想吃饭,而是食之无味。大夫们各个忌讳伤口,不放除盐意外的任何调料,提鲜的葱姜蒜等一律不搁。


    不仅如此,还要一味在他的饮食里加些滋补草药。


    一碗粥,硬生生被他们煮成了浓稠的褐色药糊。


    各类鱼汤,仅仅简单粗暴刮了鱼鳞、去了内脏,将带血的鱼肉和鱼骨鱼刺剁碎,煮成汤,再加上补气的黄芪……腥气难忍。


    若有人问起这汤是何滋味,陆却只想将碗推过去,此等“风味”,唯有亲尝方能领会。


    那绝对是一种超越了味觉范畴纯粹精神上的摧残。


    即便他平日舌苔迟钝,尝不出咸淡,也依旧被这精心配制的病号餐折磨得身心俱疲。


    可他偏偏不愿意麻烦其他人,也就这么糊弄几口。


    沈芙蕖知道他沉默寡言,在心里也叹了口气。


    沈芙蕖站在榻前,褪去刚才的锋芒,只剩下一种不容闪躲的认真:“陆却,你当时为什么要替我挡那一刀?”


    室内瞬间安静了下来。


    陆却的目光掠过她,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桩无关紧要的公务:“我身为朝廷命官,护你周全,是分内之责。此其一。”


    他没看她,继续往下说,条理十分清晰:“其二,沈玉裁出手狠辣,直取你要害。你也是硇砂案的重要关键人物,若你当场殒命,便是死无对证,这条线索就算断了。”


    他停顿了一下,最后才抛出一个最敷衍也最无法反驳的理由:“其三,你是女儿家,身上若留下狰狞的疤痕……不好看……”


    每一个理由都堂堂正正,关乎职责、案情,甚至是世俗情理,将他自身彻底摘了出去,仿佛那挡刀的一瞬间并不是本能的举动,不过是一场冷静的利弊权衡。


    沈芙蕖静静地听着,他每多说一条理由,她眼底微末的光就黯下去一分。


    末了,她开口道:“难道在那一瞬间,大人脑子里可以转这么多念头吗?”


    陆却这才与她对视,点了点头,又补充道:“我和朝廷,也是这么交代的。”


    沈芙蕖道:“陆大人思虑周全,处处皆是公义与大局,倒显得我这一问多余了。”


    “……陆大人救了我的命,大恩不言谢,实际上,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大人。大人不缺钱,不缺物……”


    沈芙蕖想,正因为不知道怎么回报陆却,才会想尽办法帮陆惠善退婚,因为这也算是帮陆却了结一桩心事。


    “你我都清楚,沈玉裁没有这么大的胆子,他背后的人,也许要的不是我的命,而是我的位置。现在,你因我而卷进来,我们已是一条船上的人。”陆却突然开口道。


    “所以,我不要你要如何报答我,而是我们该如何一起活下去。”


    沈芙蕖陷入了沉默。


    最初,支撑她的念头简单而坚韧。她必须活下去,为含冤而逝的原身讨回公道,拿回本该属于“沈芙蕖”的一切。


    当生活逐渐安稳,她的愿望也随之变得温热而具体。


    她梦想着经营好自己的食肆,或许将来,还能开一间属于自己的酒楼。她想着赚很多很多的钱,不再为生存惶惶不安,而是去真切地享受生命中的每一天阳光与清风。


    后来,当她站稳脚跟,发现自己竟也拥有了些许能力时,那份愿望便悄然生长。


    她想起了草市坊那些在她最落魄时给予她一碗饭的街坊百姓。她希望尽己所能,让他们也能活得稍微体面一些,有尊严一些。


    她从未想过,要踏足陆却所在的这个世界,这个充斥着朝堂纷争、权力倾轧的漩涡。


    听周寺正提起过多次,他是孤臣,他不追求名利,也不趋炎附势,峭然孤立,特出与众。


    与这样一个清醒的疯子同舟共济,除了和他一同撞得粉身碎骨,还能指望什么更好的结局?


    所以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陆却的话。


    两人各有各的心思,终究是沈芙蕖道:“要想驶好船,就得吃饱饭。”


    陆却淡淡一笑,十分听话地用了膳。


    “这是什么?”


    陆却重伤未愈,胃口难免弱些,送来的饭菜虽然可口,终究也没吃太多,只见他放下筷子,好奇指着盛放浮圆子的木桶。


    “哦,那个是浮圆子,不过做的个头小了些。大人可以尝尝,最近芙蓉盏卖的最好的就是它了。”沈芙蕖介绍道。


    陆却拿了木勺,舀起一枚。浮圆子外皮莹白剔透,隐约透出内里深色的馅芯。


    他低头尝了一口。


    甜。


    一股清甜温润的暖流,瞬间在他舌尖化开,丝丝缕缕地渗入味蕾。


    甜意并不猛烈,却极有存在感,恰到好处地抚平了连日来汤药留在舌根的苦涩。


    糯米皮软糯却不粘牙,内里是磨得极细的芝麻与花生,混着些许糖桂花,香气层次分明,在他口中缓缓铺陈开来。


    沈芙蕖想笑,因为她知道了一个特别小的秘密,那就是她发现了陆却特别爱吃甜食。


    想来这碗浮圆子,最得他心。


    “哎,大人,你身子还未痊愈,这浮圆子是糯米粉制成,不易克化,还是少吃一点……”沈芙蕖友善提示。


    陆却听言,又放下了勺子。


    “等你好全了,我再送你几桶,各种口味的……”沈芙蕖瞧出他眼中些许恋恋不舍,又宽慰道。


    “嗯……好。”陆却答应得倒是爽快。


    “我听周寺正说,你最近在目色酒楼了,选址一事关乎成败,需慎之又慎。另外……如果缺钱……”


    沈芙蕖眼睛又亮了:“还可以找大人借?大人你到底是否真的像传闻中那样,是汴京的陶朱公?富可敌国吗?你能借多少呢,五百贯,一千贯,还是一万贯?”


    陆却有些噎住了:“开个酒楼,要一万贯吗?”


    “我只是想试探一下大人的真实财力。”


    陆却无可奈何道:“沈芙蕖,你这么喜欢钱吗?”


    “喜欢得不得了!”沈芙蕖眉飞色舞:“赚钱特别有成就感,有句话叫做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我有很多很多钱,才能谈梦想,感情……”


    陆却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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