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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70

    第61章


    沈芙蕖说:“我现在是有一些积蓄,但是开酒楼的成本太大,我不敢贸然尝试,怕亏个血本无归。”


    他略一沉吟,并未直接谈及银钱或格局,反而先问了沈芙蕖一个问题:


    “你可知,汴京七十二家正店,为何唯有曲院街的聚仙楼与马行街的丰乐楼长盛不衰?”


    沈芙蕖目光微凝,收敛了玩笑神色:“我觉得……是因为他们背后是皇亲国戚,底蕴深厚,寻常人动不得。”


    “这是其中原因之一,却并非核心原因。”陆却微微摇头,“底蕴能保其不倒,却不能令其日日宾客盈门。关键在于便利二字。”


    他声音平缓,在沈芙蕖面前缓缓展开一幅无形的汴京舆图:


    “第一,水路之便。聚仙楼临金水河,丰乐楼傍汴河。大宗食材、酒水运输,成本较陆路低廉何止数倍?此乃筋骨。


    “第二,客源之便。聚仙楼毗邻贡院,每逢科考,天下士子云集,不愁客源。丰乐楼坐落马行街,周遭皆是金银彩帛交易之所,富商巨贾宴饮不断。此乃气血。


    “第三,”他目光落在沈芙蕖脸上,带着审视,“氛围之便。前两者皆非孤立存在,周遭酒楼、茶坊、瓦舍林立,已成市势。宾客至此,选择众多,易于呼朋引伴,流连忘返。此乃皮肉。”


    他稍作停顿,让她消化片刻,才缓缓道出结论:


    “选址非选地,实为选其势。你要看的,不单是那块地皮价值几何,更要看清它周遭的水脉、人流与业态。若无水运之利,你的食材成本便高出一截。若无稳定客源,便需投入更多银钱招揽。若孤零零一处,则难以形成聚集效应。”


    “筋骨、气血、皮肉,三者至少需占二个,方有立足之本。否则,纵有万贯钱财,也不过是往水里投石,听个响动罢了。”


    沈芙蕖点点头,她完全赞同陆却的观点,也和周寺正说的差不多。


    因此她对选址更多了几分信心,绝不能和有名的酒楼扎堆在一起,同时也要和周边的各类生意互补。


    陆却见她听进去了,便继续深入,言辞愈发犀利,直指行业核心。


    “再看其他几家。潘楼街的樊楼,资财雄厚,装潢极尽奢华,为何始终被丰乐楼等酒楼压过一头?”


    沈芙蕖轻轻摇了摇头。她并非抽不出时间,也并非吝啬于一桌酒菜钱,而是心底存着一份审慎。


    她担心自己一旦深入品尝,在构思菜式时,会不自觉地被那些固有风味所影响,失了独创的胆气。


    毕竟,芙蓉盏能有今日,多半倚仗她那层出不穷的巧思,是将另一个时空的营销智慧,融入了此世的烟火气中。


    她想起程虞来投奔前的经历。程虞曾在聚仙楼帮杂,据她所言,这等大酒楼规矩极严,人人各司其职。


    店东、主管、账房,权责分明,各掌一方天地。反观自己的芙蓉盏,这三副重担,全由她一肩挑着。


    还有那些穿梭于雅阁之间的酒博士、茶饭量酒博士,个个皆是人精。他们记性绝佳,能熟稔数百位贵客的姓氏官职、口味癖好,口齿更是伶俐,上百道肴馔名称如数家珍。


    后厨更是等级分明。头灶、砧板、打杂,壁垒森严。程虞在那里做了许久,终日与洗涮、生火、打扫为伍,即便灶上忙得不可开交,她也绝无可能上前碰一碰锅勺。


    沈芙蕖沉吟片刻,说:“我眼下虽未能参透他们各自的独到之处,却知道其中的共通之理。那便是制约与平衡。”


    “账房制约着采购与博士,防的是虚报价钱、私吞酒资。砧板盯着打杂,为的是食材处理的规矩不乱。前堂的博士与奔走传菜的行菜之间,亦存着监督,防的是遗漏错记,贻误宾客。”


    陆却十分赞同,他说:“这些酒楼,请的都是厨艺高超的师傅,经营经验丰富。因此并非樊楼酒菜不如人,而是它过于独立。樊楼周遭皆是普通铺户,无相匹配的玩乐去处。


    “宴饮完毕,宾客便散,难以久留。反观丰乐楼,左近便是诸多瓦舍、茶坊,宴席之后,自有消遣,可盘桓整日。此乃业态互补之利。”


    他话锋一转,又点出一家:“旧曹门街的仁和店,酒水乃是一绝,百年招牌。为何店面始终不大,也无意扩张?”


    “因其专精一道,客源稳定,多是老饕熟客。它不贪大求全,反而将本味做到极致,成本可控,利润稳当。此乃深耕一艺之活法。”


    他最后抛出一个反面例子,语气微冷:“而去年新开在牛行街那家望海楼,声势浩大,不足半载便关门大吉,你可知根本原因何在?”


    沈芙蕖想,自己根本就不知道牛行街还有个望海楼呢!


    不等沈芙蕖回答,他便自问自答:“并非位置不佳,也非酒菜差劲,而是它试图讨好所有人。既想做得官宦生意,又贪图百姓钱财,结果官宦嫌其嘈杂,百姓畏其昂贵,高不成低不就,最终两头落空。”


    选址、定位、风格……陆却分析得头头是道。


    沈芙蕖很是敬佩,陆却这一通话说下来,不知情的,绝对会认为这是一个深耕多年的老道“包打听”,咨询费用按时辰收费。


    “陆却,你是不是个老饕餮啊,尝遍汴京各大酒楼,所以才会这么了解?”


    陆却摇头:“用不着尝遍,世间万物都有逻辑可循。开酒楼,也许和行兵打仗一样,未战而先算其势,谋定而后动。你要想好,是做那包罗万象的丰乐楼,还是学那专精一味的仁和店?是借势而起,融入现成市势,还是另辟蹊径,自成一格,吸引客来?”


    想了想,他还是谦虚道:“这只是我的浅薄见识,仅供参考。论食,还是你更专业。”


    沈芙蕖想,经过一年多的营生,她已有了稳定的食材供货商,论食材味道,自己很有把握。


    可酒楼做得再大,也不过是给汴京人多了一个选择罢了,她不想也做不到一家独大。


    可若是丰乐楼、樊楼、聚仙楼这些酒楼,甚至是全城的商铺,都用她的外卖网呢?


    沈芙蕖的野心很大,不过,再未成规模之前,她不想与任何人多言。


    正想着,在外偷听的周寺正已外头敲门提醒。


    他暗自腹诽道,陆大人,就在外头听您叽里咕噜说一堆。


    您今个这般滔滔不绝,怕是把一年的话都说完了吧,还什么筋骨气血、行兵打仗,说得像真的一样……


    到底是谁得知沈芙蕖要开酒楼,立刻派人找来一堆酒楼资料的?


    差点就没让人家丰乐楼的店东过来详谈了!


    想到周寺正还在外头,陆却的脸上浮现一抹可疑的淡绯来,他镇定咳了咳,便唤了周寺正进来。


    知道不可多留,沈芙蕖便立刻收拾餐盒,与周寺正一同从大理寺退出来。


    “陆大人……还挺能说的!看来是我从前对他多有误会。”沈芙蕖道,“总之,见他如此健谈,我便放心了。”


    周寺正脸都笑烂了,健谈?这个词能用在陆却身上吗?说出去狗都不信?


    陆大人这样,是孔雀开屏啊-


    沈芙蕖歇了两日,见店中有程虞等人坐镇,便放心地将精力都投入到为酒楼选址上,几乎绕着整个汴京城转了一圈。


    不知不觉间,她竟走到了胡员外府邸附近。想起胡二娘子临盆在即,近日几乎是日日都遣人来芙蓉盏买开胃的酸汤锅子。


    不过唯独今天没有点单。


    正思量间,只见胡府侧门外停下一辆风尘仆仆的驴车,一个庄稼人打扮的婆子利落地跳下车,神色匆匆。


    胡府的下人早已将偏门开了道缝,焦急地招手催她快些进去。


    沈芙蕖驻足片刻正欲转身,却见门内又钻出个半大少年,瞧着像是胡府的家生奴仆,手脚麻利地牵过那驴,往府中后院引去。


    她快步上前几步,用温和且略带焦急的语气叫住那少年:“小哥,且慢一步!”


    那少年果然回头,她便拿出芙蓉盏东家的身份,关切地问道:“冒昧问一句,贵府每日都点我们的酸汤锅子,怎么今日单子还没送来……”


    “饮食上的事,不归我们管……”少年不耐烦道:“都这个节骨眼了,谁还记得点你们的锅子……”


    沈芙蕖又瞧了几眼那驴车,驴比较瘦,皮毛粗糙无光泽,想必平时吃得一般。驴蹄上全是泥泞,看来是从潮湿的泥巴地走来。


    沈芙蕖猜得对,这辆驴车是从乡下庄子牵来的,来人正是一名经验丰富的稳婆。


    原来,就在昨夜,胡二娘子不慎摔倒动了胎气。府上原先备下的稳婆折腾了大半夜,孩子还是没能生下来。


    胡夫人焦急万分,这才连夜派人去庄子上请这位经验丰富的稳婆前来相助。


    沈芙蕖叹气,胡府口风极严,问也是问不出个所以然,又绕了一圈回到了芙蓉盏。


    第二天,整个汴京城传遍一件消息,说是胡员外家的二姑娘,形容枯槁,怀里抱着个血淋淋的死婴,找上了韩相府,听说,手砸门都砸出血了……


    第62章


    在众人的焦急眼光中,打听到消息的程虞回来了,在她口中,还原了事情的经过,细节之惨烈,过程之曲折,闻者无不心惊,听者无不恻然。


    胡二娘子的产程从一开始就不顺。


    也许是因为产前受到惊吓,胎位不正,任凭稳婆如何推拿,那孩子就是倔强地不肯转身,似乎不愿意来到这个世界。


    过了一天一夜,胡二娘子的力气与声息在一声声凄厉的哀嚎中渐渐耗尽,汗水与泪水把锦被都浸透了,床褥也被血色染红了。


    当那婴孩终于被艰难地娩出时,周身已呈青紫,脐带紧紧缠绕在脖颈上,早已没了气息。


    “是个哥儿……可惜,没福气……”稳婆颤声宣判,怜悯瞧着床榻上的胡二娘子,瘦得如一张纸,被子盖在身上都看不出起伏,她忍不住去探了探她的口鼻,还好,大人还有气。


    胡夫人听了当即眼前一黑,强撑着下令:“瞒着她!快,把孩子抱走!你,你把这孽障带回乡下埋了!”


    可是母性的本能超越了**的极限。就在那死婴即将被裹入布帛拿走的一刻,本已虚脱昏迷的胡二娘子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力气,挣脱了母亲和丫鬟的搀扶,一把将那冰冷的小身子夺了回来,死死搂在怀中。


    “孩子,我的孩子怎么浑身冰冰凉凉的……”她眼神涣散,脸颊贴着婴孩青紫的小脸,哼起了不成调的抚儿歌,任家人如何劝说都不肯放下。


    胡夫人哭着哄道:“孩子是饿了,你将孩子交给乳母喂去。”


    胡二娘子听了,急急忙忙解开衣襟,要给孩子喂奶,“吃吧……吃了就不冷了……”


    那场景,让满屋见惯风浪的稳婆与仆妇都落下泪来。


    眼见着女儿失了心智,胡夫人便强行灌她喝下安神的汤药,她终于昏睡过去,那死婴才被勉强取下,准备择日悄悄安葬。


    所有人都以为风波暂歇,稍稍放松了警惕。


    谁知,次日清晨,胡二娘子自己醒了。


    她趁仆妇不备,再次抱起那用锦被包裹的死婴,如同幽魂般出了胡府,径直走向那煊赫的韩相府。


    起初,她只是敲门,声音凄楚:“彦郎,你出来……你看看我们的孩子……”


    可是朱门紧闭,门后的世界一片死寂,根本就没人理她。


    她的声音从哀求变为哭喊,手掌拍打在厚重的门板上,先是红肿,继而破皮,最后洇出了斑斑血迹,染红了门扉。


    眼见无人回应,她便彻底癫狂了。抱着孩子站在长街中央,对着森然府邸,将她与韩彦之间的私密和盘托出,一字一句,泣血锥心。


    “你们知道吗?当初他给我写了很多信呀!”


    她展开信纸,念了起来:“见字如面。自昨日画舫一别,襟袖间似仍萦绕卿发间清芬,齿颊间犹存共饮之酒冽。归来辗转,中宵披衣,庭中月色如练,竟觉清辉冷寂,不复往日圆满。始知古人所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非虚言也……”


    第二封是:“前日于大相国寺外偶得玉簪一枚,素雅清华,颇类卿之品格。随信附上,望卿笑纳,见簪如见我……”


    第三封写得更露骨些:“忆及初逢于金明池畔,卿于仕女丛中,皓腕凝霜,一回眸间,万物失色……”


    到后来念的是:“请卿视我之心为那汴河之水,看似平静,其下深流,澎湃汹涌,唯天可鉴。府上门第森严,功名路途险峻,此间种种,皆不足为惧。惟愿卿心似我心,不负这相思意……”


    沈芙蕖听到这里,心里泛出酸水,韩彦写这些缠绵诗句的时候,有几分真情呢?


    莫非当初也曾用过心,转眼就变了心?可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单纯天真的小娘子被迷得神魂颠倒,不懂这道理。


    来往的百姓,听不懂这弯弯绕绕的甜言蜜语,指指点点,只当她是疯子。


    胡二娘子凄惨一笑,清晰报出他们曾私下相会的每一处场所,城西的别院,汴河畔的画舫,甚至韩府内一处鲜为人知的角门……


    这些香艳而隐秘的细节,如同惊雷,炸响在围观的市井百姓中间,激起一片哗然。


    此时,胡夫人闻讯赶来,试图拉她回去,“儿啊,快跟娘回去啊!这以后可怎么做人啊!”


    她却力大无穷,挣脱开来。胡夫人看着女儿状若疯魔,满手是血,再看向那始终紧闭的韩府大门,最后一丝指望也破灭了。


    她瘫坐在地,也跟着女儿一起嚎啕大哭起来。


    母女二人的哭声,一癫狂一绝望,交织在一起,将这桩丑闻渲染得人尽皆知。


    程虞一边说,一边也眼红了:“这些事,都是稳婆亲眼所见,亲口所说。”


    大双问:“那最后,韩府的人到底认没认那孩子啊?太可怜了!”


    “没有——”


    事情闹得太大,韩相又不在府中,韩彦的母亲甄姨娘不得不硬着头皮,命人开了侧门,带着仆从出来收拾残局。


    “好孩子,快别闹了,这是在做什么呀,有什么事进来再说……”甄氏强挤出一副慈和面孔,上前欲拉胡二娘子。


    “韩彦呢?!我要见韩彦!”胡二娘子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她,怀里紧紧抱着那个襁褓,“让他出来,见见他的孩子!”


    甄氏面色尴尬,低声劝道:“彦儿公务繁忙,岂是说见就见的?你如今这般模样,还是先回去将养身子要紧……”


    “公务繁忙?”胡二娘子发出一声凄厉的惨笑,“他与我厮混的时候,怎不见他繁忙?!”


    正当甄氏手足无措之际,一个冰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母亲,何必与这疯妇多言。”


    胡二娘子日思夜想的韩彦,终于出现了,可他只是站在高高的台阶上,俯视着门前这场闹剧,眼神里没有半分愧疚与怜惜,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厌恶与不耐烦。


    即使一颗心被他伤得千疮百孔,胡二娘子心里依旧有个小小的声音在替他辩解着。


    不是的,彦郎不是这种人,他待自己很好,什么都想着自己。


    他不能娶她,定是因为门第之差实在太过悬殊。他父亲是权势滔天的当朝相爷,而她父亲不过是个被世人轻视的小官,祖上更是脱不了一身商贾气息。


    这样的云泥之别,他定然也是身不由己……


    他待她是那样温柔,那些耳鬓厮磨的夜晚,他眼底的炽热与珍重,怎么会是假的呢?


    一定是他父亲有意阻拦,母亲刻意欺瞒,所有人都要拆散她,一定是这样的!


    看到朝思暮想的情郎,胡二娘子眼中迸发出一丝光亮,像是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彦郎!彦郎你看看,这是我们的孩子……”她踉跄着上前,想要将襁褓递给他看,磕磕绊绊道:“他睡着了,你抱抱他,他就不冷了……”


    韩彦却嫌恶地后退一步,仿佛她手中是什么污秽之物。


    他说的话刻薄而残忍:“胡姑娘,请你自重。韩某与你不过数面之缘,何来私情?更遑论子嗣?谁知你行为不检,与何人珠胎暗结,如今生下死胎,竟想赖在韩某头上?真是天大的笑话!”


    “彦郎……你、你怎么会不认得我了……”


    见他目光冰冷,胡二娘子心头无比酸涩,随即升起一个卑微的念头,定是自己此刻的模样太过狼狈,吓着他了。


    她慌忙抬起颤抖的手,笨拙地拨开黏在额前的湿发,又用力用袖口擦拭脸上的污痕,试图挤出一个记忆中他最喜欢的温婉笑容。


    “你看,是我啊……”她笑得比哭还难看。


    韩彦轻蔑道:“我说了,我只与你打过照面,天下仰慕我韩彦的女子,如过江之卿,我不过与你说了几句话,你竟臆想至此。我对你闭门不见,你便死缠烂打,你明知我下月就要成婚,还来坏我名声,你可真是恶毒!”


    “成婚?和谁成婚?!彦郎你!你、不是说这辈子只会娶我一人,你怎么、你怎么说话不算数……”胡二娘子难以置信摇着头,失魂落魄往后退了一步,整个人像是碎掉一般。


    他瞧她的眼神嫌恶得很,目光便将她从头到脚凌迟一遍:“你做梦呢!你这等不知廉耻又疯疯癫癫的女子,说的话有谁会信?不过是想攀附我韩家富贵罢了,我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锋利的匕首,狠狠扎进胡二娘子的心。


    金明池的惊鸿一瞥,在韩彦眼中也许只是一场轻易的猎艳。


    城西别院的耳鬓厮磨,在他心里不过是一段可供消遣的露水情缘。


    那些她珍藏心底反复摩挲的缠绵时刻,于他而言,全是她不知廉耻的罪证。


    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怎么是这样!他怎么能……如此颠倒黑白,将过往种种轻描淡写地抹去?


    他怎么可以这么无耻!这么残忍!


    父亲、娘亲说的是对的,他不过是玩弄她,只有她傻乎乎的当真了!她怎么能至今还存着对他的幻想呢?


    此刻那最后一丝幻想的光,彻底熄灭了。


    她瞧着眼前的人,只觉得无比陌生。


    半晌,她忽然不再哭了,也不再闹了。一种死寂的平静笼罩了她。


    她低头,无比珍重用脸颊最后蹭了蹭那冰凉的小脸,然后,将襁褓塞进韩彦怀里。


    韩彦猝不及防,下意识接住,那冰冷僵硬的触感让他头皮发麻,几乎要立刻扔掉。


    就在他愣神的瞬间,胡二娘子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扬起血迹斑斑的手,狠狠地掴在了他那张俊美而冷漠的脸上。


    “韩彦,”她的声音支离破碎,透着一种心如死灰的决绝,“你迟早会遭报应。”


    说完,她决然转身,不再看那让她付出一切却跌落尘埃的男子,一步一步,走出了众人的视线。


    “你是说胡二娘子最后只是打了韩彦一巴掌?”大双瞪大眼睛问道,手里的抹布都忘了动。


    程虞咬牙切齿:“可不是!就只是打了一巴掌!换做是我,我非得拿刀和他同归于尽!”


    “你们猜胡二娘子现在怎么着了?”程虞涨红了脸,挥舞着拳头:“经此一事,她人是彻底死了心。听说她回到胡府后,不哭不闹,自己拿起剪子,咔嚓几下就把一头乌油油的长发给绞了,现在啊,出城当尼姑去了!”


    沈芙蕖这才说道:“真是个傻姑娘!那韩彦值得她赔上自己一辈子?”


    “不然还能怎样?这事儿全汴京都知道啦!一个失了清白的姑娘,还未婚先孕,这辈子就算是毁了,谁家还敢要?”大双说。


    张澈唏嘘道:“可是……韩彦才是始作俑者啊,还好,经此一闹,应该没有哪家姑娘敢嫁给韩彦的。”


    “不过,韩彦不是不承认吗,也未必是真的吧?”大双有点绕不过来弯。


    程虞敲了他脑壳一下:“就是因为死不承认,才显得韩彦和韩家凉薄透顶呀,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不认,还有半点人味儿吗。那孩子不是他的,还能是谁的?天底下哪有女子会豁出脸面,这般不要性命地污蔑他?他不认?哼哼,你瞧瞧这满汴京城,除了他们韩家自己,还有谁信!”


    沈芙蕖心想,程虞说的没错,她答应陆惠善的事情是做到了,只是没想到,过程这么令人唏嘘。


    张澈说:“说起来,也是陆家姑娘有福,还未成亲,就认清了这个人,躲过了一劫。”


    此事传出来,人尽皆知,连街上的野狗都能“汪”两句出来,所以,众目睽睽之下,陆夫人也只得将这门亲事作罢。


    都这样了,还把陆惠善嫁过去,岂非明晃晃告诉全城,陆家为了攀附权势,不惜把女儿推进火坑?


    韩家倒也识趣,自觉上门退了婚,这一次,可把韩彦气个够呛,他心中积郁,想不明白的事情有很多。


    比如,他不过见胡二娘子颜色好,存了玩弄之心,这世间男女逢场作戏本是常情,怎么这姑娘这么傻,全都当真?


    再比如,她平时柔柔弱弱的,哪里来的这股疯劲儿敢找上门?早知道她骨子里有这般疯劲,自己说不定会……多几分兴致。


    还有啊,自己和陆惠善那精明丫头马上就要成婚,此事怎就偏偏赶在这关口闹将出来?未免太过巧合。


    可那又如何呢,他韩彦依旧是汴京最炙手可热的韩家郎君。


    待风头稍过,自然还会有源源不断的美人投怀送抱。他照样能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最近,他倒是对芙蓉盏的掌柜有了些兴趣,其实他第一眼瞧见她,便瞧上了她那张脸,后来听说陆却那个不近人情的家伙,在除夕夜为了她挡了几刀,他便更好奇了。


    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滋味比胡小娘子更销魂吗?


    她叫什么名字来着,胡晓晴……还是胡晓丽?记不清了。


    于是,不久后沈芙蕖便在梅花庵中遇见了韩彦。


    暮春的梅花庵,早已过了花期,只余下满山新翠的叶片,在午后阳光下泛着沉静的绿意。


    庵堂幽静,偶尔传来的几声磬音,更添空寂。


    沈芙蕖从庵门内缓步走出,心头像是压着一块浸了水的布,沉甸甸,带着些微的凉意。她方才见到了已剃度胡二娘子,她现在法号“静悔”。


    沈芙蕖轻轻唤了一声:“胡二娘子。”


    她一身灰色僧袍,拿着巨大的扫帚,更显得她身形单薄如纸,听到声音,脊背僵硬得转了身,她辨出了沈芙蕖的声音,再瞧她平坦的肚子,旋即明白了。


    她眼里带着一片死寂:“你走吧,从前的事情,贫尼不想回忆。你怀着什么样的心思来看我,你是谁派来的,我都不想追究……这尘世间的恩怨纠葛,于我,都已了了……”


    沈芙蕖心头一酸,看着她了无生气的模样,准备好的那些宽慰话语,一句也说不出口。任何言语,在这种彻底的死寂面前,都显得苍白而多余。


    她只是将带来的几包素点心轻轻放在石桌上。


    但她还是忍不住问道:“娘子……不,师太,当初你生产之日,有没有异常的地方?我听说……你摔了一跤,才会提前生产……”


    胡二娘子没有回应,只当没听见,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是重新开始一下一下,扫着地上的落花。


    “还有那从乡下请来的稳婆,我派人留意了她儿子的动向。一个庄户人家,近来却在外头花用阔绰。他从哪里来得这么多钱?”沈芙蕖又问。


    闻此,胡二娘子扫地的动作都没顿一下,她非但没有停留,反而朝着庭院深处慢慢扫去。


    沈芙蕖知道,再多留已是无益。她最后看了一眼那抹灰色的背影,默默转身离开。


    刚走至庵口,一个带笑的男声突兀地在身前响起。


    “可是芙蓉盏的沈娘子?”


    沈芙蕖转头,只见一个身着锦蓝长袍的年轻男子立在几步开外,面容俊朗,嘴角噙着一丝自以为风流倜傥的笑意。


    那不是韩彦是谁?


    陆家梅宴上,沈芙蕖远远了一面,因她刻意留心,印象深刻。当时只觉此人眼神带着股打量货品般的轻佻,令她不适。


    如今知晓了他对胡二娘子做的那些事,这张皮相在她眼里,更觉无比恶心。


    她脚步未停,只冷淡地应了一声:“认错了。”


    “你就是。”韩彦习惯了女子的追捧与逢迎,以为沈芙蕖的冷淡不过是欲擒故纵。


    他上前两步,恰好挡住她些许去路,目光毫不避讳地落在她脸上,笑道:“果然是你。那日梅宴匆匆一瞥,未及深谈,一直引以为憾。今日在此巧遇,也是缘分。”


    沈芙蕖停下脚步,终于正眼看向他,冷冷道:“我与你并无交情,也无事可叙。”


    韩彦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他从未被女子如此直接无礼拒绝过。那股子冷傲,比他见过的任何温顺讨好都更……引人征服。


    韩彦碰了个软钉子,脸上有些挂不住,但心底那股征服欲,让他破天荒地热脸贴冷屁股:“沈娘子厨艺高潮,心思奇巧,过几日韩府也要设家宴,可否请娘子赏脸?我们韩家的赏钱只会比某家多,不会少,绝不会薄待。”


    沈芙蕖说:“我听闻府上最近发生了一些风波,想必都乱成一锅粥了,真的还有闲情逸致办宴么?不过,若府上确有此意,也请按规矩,让贵府负责采办事宜的管事娘子来与我商议便是。专业的人,谈专业的事,这样于你我,都更节省时间。”


    说完,她不再给他任何开口的机会,侧身从他旁边径直走过-


    暮春的汴京,天气是一日暖过一日了。


    汴河边的柳树,叶子早已不是初春时那种嫩得发亮的黄绿,变成了沉甸甸的深绿,密密地垂着,风一过,才懒懒地动一下。


    日头照在身上,有了些分量,走路急了,背上能渗出一层薄汗来。


    街面上,小贩的吆喝声也比冬日里拖长了些,带着点儿懒洋洋的调子。卖香饮子的、卖时鲜瓜果的渐渐多了起来,逐渐替代了冬日里那些卖炙肉、热汤的摊子。


    姑娘们换上了轻薄的春衫,颜色也鲜亮,只是出门时,手里多半也捏着一把团扇,预备着挡一挡这渐渐有些灼人的日头。


    芙蓉盏的墙角边,最后一茬晚开的蔷薇,热热闹闹地挤着,香气混在暖风里,一阵阵的,不算浓,却哪儿都能闻到。


    自那日李掌柜借用灯台传递信息,效果立竿见影,周围的商户们嗅觉最是灵敏,慢慢放下疑虑,都想寻求合作。


    草市坊的张记鱼铺掌柜、霍家羊肉老板,乃至隔了两条街专供上等粮油的周氏面粉行东家,都先后寻了由头,踱进芙蓉盏来坐坐。


    话里话外,无不绕着灯台,沈芙蕖心知肚明,这是扩展人脉和稳定货源的天赐良机。


    “这灯台一家是用,两家也是用,不如共享一下资源……”


    沈芙蕖大方答应,顺势提出:“诸位掌柜都是实在人,这灯台拿去共用便是。和云锦记一样,前三个月试用,后三个月就要开始交些外卖配送费和灯台的养护费,一个月一贯钱……”


    这些钱虽然看起来多,但实际上和灯台带来的利润相比,不足为提。


    因此,沈芙蕖话未说完,霍老板便拍着胸脯接口:“沈娘子爽快!没得说,日后你店里的羊肉,我霍家按市价的九成供给,必选最新鲜的上品!”


    “我张记的鱼虾,也按此例!”张掌柜赶忙跟上。


    周氏面粉的东家笑道:“往后所需米面粮油,皆可按协议价,比市价低上一成半。”


    沈芙蕖要的便是这些话。


    这一年来,芙蓉盏的食材是从城郊几家铺子进货。起初合作还算愉快,东西也新鲜。


    可随着她生意越发红火,那几位东家便渐渐换了心思,隔三差五地暗示成本涨了,想要提价。


    沈芙蕖念着是老主顾,起初也体谅几分。可他们见她好说话,反倒变本加厉起来,卖给旁人的还是原价,唯独给她这个最大的主顾,要比市价还贵上几分。


    这便触了沈芙蕖的底线,情分是情分,生意是生意。既他们先不讲情面,她也就不必再顾念什么了。


    她当机立断,与这几家汴京城里口碑甚佳的供货商,一一签订了长期供货的契书和协议价,锁定了稳定且优惠的货源。


    货源虽定,但开一间像样酒楼的真金白银,还差着一大截。沈芙蕖盘点手中积蓄,芙蓉盏生意虽好,但时日尚短,盈余不过两百余贯。


    若要盘下心仪的铺面,再加上装修、添置家具器皿、预付货款、储备流动资金,至少还需一千五百贯。


    这是一笔巨款,可总不好再找陆却借钱了。


    思虑再三,她决定变卖原身的家产。


    她请来可靠的牙人,仔细清点估价。城西一处两进的小院地段尚可,但不算顶好,作价四百五十贯。


    其母留下的几件上好金玉头面与一套赤金镶嵌红宝石头面,皆是压箱底的宝贝,工艺精湛,材质上乘,共作价六百贯。


    还有一些零散的布匹、古玩摆件折价一百贯。


    所有物件变卖下来,共计得钱一千一百五十贯。加上她自己的积蓄,她手中能动用的资金,达到了近一千四百贯。虽仍有些紧巴巴,但已然具备了放手一搏的底气。


    沈芙蕖又张贴出了招工的告示。


    原来卖炊饼的张大娘,见沈芙蕖要开酒楼,十分激动,那热切劲儿,好像这酒楼是替她侄儿开的一样。


    她三番五次找上门,软磨硬泡,只想把侄儿塞进芙蓉盏当个堂倌。也难怪她如此上心,如今满汴京城,都知道芙蓉盏的伙计不仅月钱丰厚,东家待人也宽厚。


    提到这事,沈芙蕖烦得要死,把张勉放在店里,每天膈应她吗?怎么她姑侄俩,像苍蝇一样,怎么都赶不走呢!


    于是沈芙蕖指了指门口贴的招工启事:“自己看条件,符合条件的,就去张澈那儿登记,统一面试,面试过了,就来店里试工。”


    张澈十分有眼力见儿,顺理成章将其淘汰了,绝不给张勉在沈芙蕖眼前晃悠的任何机会。


    沈芙蕖卖了家产,又招了许多新伙计,这般破釜沉舟的气势,也确实让芙蓉盏的伙计们胆战心惊,都是穷人家的孩子,谁又见过这么花钱的。


    万一打了水漂怎么办?


    守着芙蓉盏不好吗整个店里,除了张澈,其余伙计都不看好沈芙蕖,只是没说出来而已。


    资金大致落定,选址便成了头等大事。沈芙蕖顶着巨大压力,再次实地勘察了数处待售或待租的铺面。


    最终,她将目光锁定在麦秸巷附近,这里离国子监不远,虽非紧邻,但也在步行可达范围内,潜在的士子客源丰富,周遭还有几家口碑不错的老字号食铺喝茶坊。


    这处铺面原也是一家食肆,因东家年老归乡而转让,结构规整,稍加改造即可使用。最关键的是,价格在她的承受范围之内。


    交付了定金,沈芙蕖便一头扎进了新酒楼的筹备中。采买物资、敲定装潢,桩桩件件都需她亲自过问,每日天不亮便出门,晚上才归。


    芙蓉盏的日常生意,几乎全权交给了程虞几人打理。她更有意抛给伙计们诸多经营难题,权作开张前的历练。


    原本打烊后该是清净时分,如今店里却比白日更显热闹。伙计们围着账本、货单争论研讨,个个铆足了劲做准备。


    沈芙蕖认为,人要发挥长处,更得补齐短板。最短的一块,往往决定了最终能走多远。


    比如程虞办事利落,厨艺精湛,偏偏一碰账目便糊涂。这样下去,将来如何能独当一面?


    于是她刻意在分派事务时,将各人的弱项一一摆在面前。不会算账的偏要去核数,不善言辞的硬着头皮应对难缠的客人。


    “沈姐姐,这账怎么对不上了,差了一文钱……”程虞拿着账本嘀咕。


    “以后这种事不必问我,自己先核一遍。”沈芙蕖便说:“若还不对,你拿去给张澈再核一遍。”


    大双问了个实在的问题:“掌柜的,你看看我这菜价定得合适不?我不敢瞎定,定高了怕没人来,定低了又怕亏本。”


    “你要看成本和同行,我们的定价,要比高档酒楼低三成,但比寻常脚店贵五成。这其中的度,就是我们的利。”沈芙蕖耐心解答。


    新来的堂倌小声问:“掌柜的,你让我拟菜单,拟这么多鱼的烧法可以不……要是客人点了鱼,嫌咱们的鱼不如丰乐楼的味道好,怎么办?”


    沈芙蕖看向他,微微一笑:“那你就要告诉他,丰乐楼的蒸鱼,用的是鱼缸里养了三天的黄河鲤,一斤鱼半斤料,自然极鲜。我们的鱼,是清晨汴河码头刚捞上来的江团,吃的是一个新鲜。做生意,不是要样样都比别人强,而是要告诉客人,我们哪里不一样,以及为什么值得。”


    负责酒水的小双也问:“咱们店里的酒水,除了官酿,还要进哪些?听说南方的梨花白近来在士子里很风行。”


    “进,但要少进。”沈芙蕖答得干脆,“我们主营仍是官酿和开封府本地的好酒。梨花白进上五坛,放在显眼处,但不必多推。要让客人觉得我们这里有,但不靠它做招牌。”


    她环视一圈这些充满朝气的面孔,说道:“我知道你们心里都没底,怕这店开不起来。记住我一句话,开酒楼,味道是根基,心思是灵魂。要把心思花在客人进门之前,让他们觉得来这里,值。”


    如此又忙碌了一个月,沈芙蕖定制的桌椅到了第一批,众人便忙着擦拭,边聊着近日汴京最热闹的闲话。


    “听说宫里要为太子殿下选妃了!”程虞眼睛发亮,“我听云锦记李掌柜说,这几日,满城的绸缎庄和首饰楼生意都好得不得了。”


    大双把抹布往桶里一浸,哗啦啦搅起水花:“太子选妃,这得选个什么样的天仙才配得上啊?”


    “光长得好看有什么用?”程虞撇撇嘴,一副深知内情的模样,“咱们有个配送员,前几日给通判府上送外卖,听他家丫鬟说,太子妃首要的是家世!怎么也得是宰相、枢密使家的千金吧?”


    小双正在排齐桌椅,插话道:“我觉着还得有才学,未来的太子妃总不能不通文墨。”


    “才学?家世?”在旁边安静核账的张澈忽然抬头,“你们都想简单了。”


    几人立刻都望向他。


    张澈慢条斯理地拨了下算盘珠:“选太子妃,最关键的作用是平衡朝局。山东的士族,汴京的勋贵,西北的将门……各家都得顾及。最后选谁,那是官家和朝中大人们权衡的结果。”


    程虞不服气:“照你这么说,太子殿下自己就不能喜欢了?沈姐姐,你说说。”


    沈芙蕖没参与他们的对话,她忙得很,连午膳都没顾上吃,哪管太子要娶哪个?她管得着么?


    “喜欢?”张澈笑了笑,“那是最后才要考虑的事。说不定啊,殿下连那些小娘子的面都没见过呢。”


    程虞听得一愣一愣的:“那……要是选了个太子不喜欢的,岂不是一辈子都不痛快?”


    “这话说的,”张澈戳了下她的额头,“天家的事,能跟我们小老百姓一样吗?相敬如宾就是了,还要什么喜欢不喜欢。”


    大双笑嘻嘻道:“只要长得漂亮,成亲后再慢慢培养感情呗。”


    几个伙计又闹作一团,嘻嘻哈哈。


    张澈在此时向沈芙蕖汇报了一些问题。


    “掌柜的,您这几天再忙,也得听一听我的话,是关于外卖配送员的事。”张澈将名册在桌上摊开,指尖点着上面的几个名字,“我近来盘账,发现了几处蹊跷。”


    沈芙蕖这才停止了手上的动作。


    张澈说,前几日,他觉得账对不上,原来是店里的配送伙计想多送几单,便把几单外包给了旁人,那人来路不清,收了人家餐费,携款逃跑了。


    张澈见沈芙蕖面色沉静,便继续道:“还有,前几日落雨那日,城北胭脂坊点了两个羊肉锅并几样小菜,账上记的是因路滑,锅子磕破了,赔了一锅。可我问了当日一同跑腿的新伙计阿青,他言语闪烁,最后才坦白,那日虽赶得急,可是没有摔破任何东西。”


    室内静了片刻,张澈又补充道,“还有两三起客人抱怨送迟了的,我看是新来的伙计不熟悉路线,一天送不了几单。还有的说,有个别外卖员脾气坏得很,冲客人摆脸色……”


    沈芙蕖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


    她并不意外,这段时间她无暇顾及店里,现在业务扩张,人手一杂,龙蛇混杂便在所难免。只是没想到,问题来得这样快。


    “外卖这一块,账目亏空多少?”她问。


    “粗算下来,这半月,至少亏空了两百三十文。”张澈报出一个确数,“这还只是已核实的。”


    “还不算多,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沈芙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熙攘的街市,长叹一口气。


    “我们现在正式的外卖伙计有多少个?你后来又招了几个?”沈芙蕖揉揉太阳穴,感觉有些力不从心了。


    “十三个。之前跟您汇报过了,年后又招了五个。”张澈立刻答道:“每日午、晚两个高峰时段,芙蓉盏大约有六十份要送,节日更多,再加上别的店也要送,原先的八个根本不够用。而且酒楼一旦开起来,人手就更紧了,还得再招。”


    “我这记性,越来越差,光招人不行,得把人管理起来……”沈芙蕖喃喃自语。


    她的外卖伙计正穿着统一的青衫,在人群中穿梭,成为汴京一道新的风景。


    可不知这青衫之下,有几人是真心做事,又有几人是蛀虫。


    “阿澈,我最近确实忙,没办法面面俱到。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其实我一直准备编一本《外卖手册》,里面的内容呢,要包含银钱铁律、品行操守、接单流程、配送要求、服务仪轨、突发处置、奖罚之尺……”


    沈芙蕖说:“阿澈,从前的事情都过去了,我仍然觉得你是可塑之才,这个册子,你按照我刚才说的,先拟出来看看,酒楼的筹备,具体的事情先交给别人做,但你也要全程参与。”


    张澈得此信任,心中无限感激,道:“好的,我一定不负掌柜的信任。”


    沈芙蕖又道:“你别看现在汴京的酒楼平静如水,实则各个盯着我们芙蓉盏,这个关键点,任何环节都不能出差错,你要盯好那些新来的伙计们,人是你负责招来的,若是出了问题,你是第一责任人。”


    张澈点头:“我知道,掌柜肯把招人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我,我一定会把好关。”


    “掌柜的,我看你这几日忧心忡忡,但又好像不是为了酒楼的事,能否跟我说道一二?”张澈又说。


    她确实另有一重忧虑,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像丰乐楼那样根基深厚的大酒楼,起初或许对她这小打小闹的外卖生意不屑一顾。可一旦芙蓉盏做出规模,形成了气候,他们岂会一直袖手旁观?


    到时,他们大可凭借雄厚的资本,也推出自家的外卖服务,甚至直接降价挤压,展开一场烧钱的竞争。她这点家底,如何能与他们抗衡?


    还有更现实的隐忧。


    她辛苦培养起来对汴京大小街巷了如指掌的外卖伙计,会不会被对方用高薪轻易挖走?


    那些穿梭于市井的外卖员,会不会被地痞流氓盯上,勒索平安钱?甚至,某些街区的地头蛇会不会不许他们踏入地盘送餐?


    这些念头盘旋不去,让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到自身的渺小。在丰乐楼、聚仙楼这些庞然大物面前,芙蓉盏这点心思奇巧和物美价廉,似乎脆弱得不堪一击。


    她不想让伙计们丧失信心,便依然笑道,也是对自己说道:“没有,只是最近确实劳累。做生意,都有风险,我不怕失败,因为每一天,都是新的开始。”


    第63章


    沈芙蕖将许多事情交给了芙蓉盏的伙计,但对菜品的把控,仍在自己的控制之内。


    汴京汇聚了来自全国各地商贾和百姓,食肆有南食店、北食店、川饭店之分,食材丰富,海纳百川。


    运河将南方的稻米鱼虾、北方的麦粟,乃至西域的珍稀香料,尽数汇聚于此。烹饪技法也多样,炒、熘、炸、烹、煎、烧、焖、炖、蒸、煮、烤等样样俱全。


    所以,汴京城的口味绝非单一,而是以北方口味为基底,融合了南方、西域乃至海外的复杂体系,但在这纷繁口味之中,也有较为清晰的主流偏好。


    汴京人的主食结构以面食为主,馒头、包子、面条、饼类花样百出。所以沈芙蕖的酒楼里,必须有出色的面点。


    羊肉是也是汴京人最主要的肉食,羊肉菜肴的数量远超猪肉和鸡鸭,且汴京人在烹饪羊肉时,口味偏咸香厚重。芙蓉盏也得有几道镇得住场面的羊肉菜,从精细的盏蒸羊到豪迈的炙羊肉,都要能拿出手。


    这几年来,江浙、淮扬的南食在汴京也极为流行。南食店注重食材本味,调味相对清淡,善用鱼虾、蟹、笋等江南物产,如鱼鲙、蟹酿橙、酒腌虾、清汤鱼圆等,口味偏甜。


    对此,沈芙蕖预备引入更精致的南方烹饪技法,将清鲜发挥到极致,满足文人士大夫和南方客商的口味。


    此外,汴京人喜欢视觉华丽的看席和名字风雅的听菜,假菜、工艺菜、象形菜也都非常受欢迎,这些也在沈芙蕖的考虑范围。


    最终,沈芙蕖设想,酒楼要将北食的咸香厚重做到极致,如味道正宗的签子肉、羊肉汤锅等,留住传统食客。


    还要进行融合创新,将南食的清鲜带到餐桌上。最好,可以打造格调与话题,设计几道视觉惊艳的看席菜和时令限定的巧思菜。


    基于此,沈芙蕖准备将酒楼分为几个部分,一是以面食为基础的档口,提供面条、馒头、角子、胡饼、蒸饼、汤饼,还有一些餐后的果脯蜜饯、各类糖水饮子。这一块由大双负责,配备三个人。


    小双负责前菜部分,准备一些卤菜、凉拌时蔬、腊味拼盘之类的,凉菜中的大部分菜品可提前预制,点单后几乎无需等待,难度不大,小双倒也乐于接受。沈芙蕖还为他配了一位刀工精湛的老师傅,统管所有鱼鲙的切割。


    程虞领衔的是热菜档,专门带着五个厨子专攻猛火急攻的炒爆熘炸之菜,还有一些费时熬煮的烧焖炖煮之肴。沈芙蕖预备亲自拟出数张核心菜品的食谱,定下用料、火候与调味规矩,确保风味稳定。


    张澈身上的担子最重,他最终接手了整个外卖团队和采买的工作。另外还设置了配菜口、酒水司,堂倌十五人,洒扫丫头六个。


    做完这一切,沈芙蕖才觉得自己那一千多贯根本就不够花的。


    铺面的定金、头期的租金、器皿炊具、预付给各家的货款……每一笔都是不小的开销。沈芙蕖反复核算,越算心越沉。


    剩下的银钱,莫说支撑酒楼开业初期的运营,就连付清工匠们的尾款都显得捉襟见肘。


    在失眠了三个晚上后,沈芙蕖决定公开招人入股,同时定下规定,店内的员工都可以入股,到年底参与分红。


    “店内的伙计,上至掌柜,下至杂役,皆可自愿入股。根据职位、年资与贡献,份额自有不同。今日投入的本金,到年底盘点盈余,按股分红。”


    此举一出,店内几乎大半的伙计们都入了股,张澈和程虞更是将自己的全部积蓄都投了进去。


    芙蓉盏东家要公开招股的消息,也不胫而走,有人嗤之以鼻,有人冷眼旁观,也有一部分心思活络的商人,暗中派人前来询问细则。


    寻找另一名东家,可把沈芙蕖愁坏了,她需要的,是一位真正的合伙人,而非一个指手画脚的新主人。此人需明白她的理念,信任她的判断,在关键时刻能成为助力,而非掣肘。


    一连几日,她见了形形色色的人。


    头一个登门的,是城西的布商王员外,腆着肚子,开口便是要占五成股,并派自家账房来帮着管钱。话里话外,无外乎是女子终究不便抛头露面。


    沈芙蕖耐着性子听完,只微笑着端茶送客。


    第二位,是某位致仕官员的管家,代表主人前来。姿态摆得极高,要求酒楼日后宴请,需优先供其主家使用,且账目需灵活些。


    沈芙蕖心中发笑,这是想将她这酒楼当作不必花钱的私厨与钱袋,她当即婉言回绝。


    几日下来,身心俱疲。


    正为此事愁眉不展,忽见一名唤作薛大脚的外卖员,一阵风似的从门外卷了进来。他满面红光,激动得几乎语无伦次,挥舞着手臂高声嚷道:


    “哎呦我的亲娘咧!沈掌柜!了不得!咱们、咱们的食盒送进东宫了!太子殿下的人赏了这个!”


    他摊开汗湿的手掌,掌心赫然躺着一枚黄澄澄的金铤。


    按照芙蓉盏的规矩,食客给外卖员的打赏全归个人,店里分文不取。


    平日也有大方的客人,赏个十文、二十文,顶天了一次给过三十文。这一枚金铤,简直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天降横财。


    这话如同冷水滴进热油锅,立刻炸开了。


    旁边几个外卖员眼睛都直了,羡慕嫉妒瞬间涌了上来。


    “好你个薛大脚!那单原本派给了我,是你自个儿说顺路抢了去的!这金铤合该分我一半!”


    “呸!你早上明明嚷嚷肚子疼,我才替你顶了这差事!”


    “他今日都跑六单了,我才一单,这肥差全让他撞上,不公平!”


    几人顿时吵作一团,面红耳赤,眼看就要推搡起来。


    张澈见状,赶忙上前将薛大脚从人堆里拽出来。


    薛大脚死死攥着金铤,情急之下,竟一把将它塞进了自己的臭靴子里,用脚趾死死勾住,一脸警惕地瞪着张澈,生怕他是来主持分赃的。


    “你个榆木脑袋!”张澈数落,“得了这等天大的彩头,不晓得闷声发大财,还嚷嚷得满世界都知道!你是生怕别人不眼红,不给你穿小鞋吗?”


    薛大脚这才恍然,摸着后脑勺,讷讷道:“哦哦,是哦……你说得对,我下次再也不吱声了。”


    “……学着机灵点儿!”张澈无奈,又提点他,“还不赶紧去沽几坛好酒,买些肉食,晚上请兄弟们潇洒潇洒,堵堵他们的嘴。别抠抠搜搜的,一枚金铤够你买下半个酒坊了!”


    沈芙蕖也有些意外,东宫也爱吃他们店的吃食?正想问点的是什么,芙蓉盏又进来一位。


    “姐姐,听说你在招人入股,你看我,怎么样呀?”


    一张扇子背后,是赵清晏笑嘻嘻的脸,一段时间没见,他又长高了些,沈芙蕖得仰视他。


    沈芙蕖丝毫不怀疑他的财力,但说到入股,她可就要把赵清晏的家世摸清楚了。


    “你们家到底做什么的?是官,还是商?应该是官吧,我见你穿的衣料,都是顶好的。你要入股,家里人可同意呢?”沈芙蕖一连串抛出许多问题。


    “门外停了马车,走,姐姐,城西琼林苑的芍药开得正好,我带你去赏花,咱们边玩边聊。”赵清晏道。


    近日沈芙蕖只忙着酒楼开张之事,许久没出来透气,见赵清晏相邀,也就应允。


    琼林苑位于汴京外城西侧,是皇家园林,一般人不可入内,因此,沈芙蕖对赵清晏的身份又多了几分猜测。


    园林内,层层叠叠的芍药泼洒出漫山遍野的秾丽。大片大片的嫣红,少女面颊般的柔粉,向内渐次洇作胭脂的稠红,天鹅绒质地的绛紫。


    这与市井截然不同的静谧与华美,让沈芙蕖一时屏息。


    赵清晏很满意她的反应,折扇轻点,如数家珍:“那是金带围,花色如玉,腰缠金线。那边是胭脂点玉,白瓣上有点点点绯红,所以得名。”


    “这倒真是个好地方,芍药开得真美。”沈芙蕖由衷称赞。


    赵清晏道:“这里好些名贵品种,都是陆却亲手栽的呢。”


    “陆却喜欢芍药?”沈芙蕖问。


    “也不是,是他从前的心上人喜欢芍药花,所以,他就投其所好喽。”


    沈芙蕖想,是那个谢娘子吧。


    赵清晏脸上永远挂着清朗的笑,又道:“要不是他前阵子挨了刀子,医嘱要避风,这几日你准能在这儿遇见他——嗯,多半是板着脸来给这些花儿浇水。”


    沈芙蕖说:“我听周大人说,他好得差不多了,还不能见风吗?”


    “反正有好几日没见了。表哥那个人,越是安静待着,越是在心里攒着劲儿。这会儿指不定又在谋划什么大事呢……我们不说这个。”


    他引着她沿小径缓步而行,语气随意,终于回答了方才的问题:“家严……在朝中确实领着一份职司。家中诸事,只要不是太过出格,一般也由得我心意。”


    这话说得含蓄,却坐实了沈芙蕖的猜测,他定是出身显赫,且在家中极受宠爱。


    “至于入股嘛,”他停下脚步,目光清亮地看着她,“是我的私己钱,与家中无关。我看好姐姐,也看好芙蓉盏,仅此而已。”


    第64章


    赵清晏见沈芙蕖犹豫,又说:“哎呀,这还有什么好纠结的,我只出钱参加分红,其余的我也不懂,我一律不管呀!”


    沈芙蕖轻叹:“我知道你爽快,正因为这样,我才有些担心,万一亏得血本无归怎么办,我如何过意得去呢。”


    赵清晏耸肩摊手:“我穷得只剩钱了,我也不在乎这点呀。”


    沈芙蕖想,这生意场上的事,最忌讳的是情财两牵。若是赚了银钱,利字当头,再好的情分也难免生出计较。若是赔了本钱,彼此推诿起来,最后连朋友都做不成。


    赵清晏伸出五根手指在沈芙蕖面前晃悠,说道:“那我明日就差人送一千贯到芙蓉盏。至于占股多少,全凭姐姐定夺。亏了也无妨,就当是……买姐姐一个开心嘛。”


    “别别别,别冲动……”沈芙蕖声音越来越小:“我再考虑一下嘛……”


    “姐姐,说起来我们也没见过几面。可我总觉得你很熟悉,古人说,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就是这个意思。”赵清晏又继续道,“你放心,我不会坑害你。”


    沈芙蕖说:“我并非有这层顾及……”


    “可你能找陆却借一百贯!”赵清晏急辩道:“你能找他,为什么不能找我?”


    沈芙蕖语塞,这怎么解释呢,那时候,她是将陆却当成了当铺,用自己的诚信为抵押,她后来也给了利息,这从头到尾是一笔冰冷的买卖,而不像是赵清晏这么明显的馈赠。


    “这不一样啊……”


    赵清晏见沈芙蕖没有立刻答应,也不着恼,反将扇子往腰间一插,负手踱了两步。


    “若是嫌少,我可再加一千贯,要是缺人,我也可以替你找,总之,你有什么困难,我都倾力相助,这诚意够了吧?”


    “赵小官人呐,我知道你不缺钱,可也没必要为了我,做这么多吧。”沈芙蕖无奈道。


    赵清晏目光落在她微蹙的眉间:“可我不喜欢看你愁眉苦脸的样子,你笑起来好看,应该多笑笑。其实,天下能用钱解决的烦恼,就不算作真正的烦恼。我很愿意用钱替你解决问题。”


    “但是你不可否认,钱可以化解这世间九成九的难题。”


    “也算……是吧。可我偏偏遇到了剩下一分。”


    沈芙蕖想宽慰他,锦衣玉食的少年,眼神间总带着些忧郁,大约是家里规矩太重,将他拘得紧了。


    汴京很多高门大户都是这样,极其注重家风与家教,家中便设有藏书楼,四岁便开始启蒙,文武还要兼修。


    有条件的,要请名师调教,琴棋书画也得样样精通。家风森严的,若子弟敢涉足章台赌坊,轻则家法伺候,重则逐出宗祠。


    总之,一个合格的汴京高门子弟,既要深谙经典却不通腐,也要风度翩翩又心藏韬略,赵清晏看似逍遥的日子,怕也比寻常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要沉重得多。


    而且赵清晏对汴京城不熟悉,可能是父辈外放为官,将他带在身边随任读书,所以更加严以管教。


    “你在烦什么呢?要不跟我说,我或许能替你分忧。”沈芙蕖问。


    赵清晏摇着头,无奈道:“还能是什么,家中说我到了适婚的年纪,要替我娶个贤妻。我不想娶,他们就想些荒唐办法。”


    “所以,最近,宫……我院里总塞来不同的女子,我不知道是谁的人,是爹,还是谁塞来的,我不清楚。我不理睬的人,第二天,人就没了。我多看一眼的,就想着办法引诱我……”


    汴京一些高门大户,会选择年长几岁且身体健康的侍女,指导年轻子弟知晓人事,避免他们在外面染上恶疾或闹出丑闻。


    这些女子,多半是家族长辈安排,有些身不由己,有些则也想为自己后半辈子寻个依靠。


    当所有亲近都可能别有目的时,赵清晏难免会陷入孤独与怀疑。


    “那些女人长得都是一样的,我反正觉得都一样,我分不清。”


    他声音里带着些茫然:“她们讨好我,顺从我,去年冬天,我问她们,外头的桃花开得怎么样了?她们以为我桃梅不分,可不敢纠正我,从外头绕了一圈回来,跟我说,外头的桃花开得很好。”


    沈芙蕖说:“你不喜欢,也不用驱赶,将她们视为园中盆景般供养,看着热闹就好。”


    “那是自然,我并不把她们当回事。”赵清晏突然向后一倒,整个人直挺挺地躺进了芍药花田里。


    衣裳就这样被泥土与花汁染色,他浑然不觉。盛放的花朵被他压折,花瓣纷落如雨,落了他满脸。


    他抬起手臂,遮在眼前,挡住了明媚的阳光。


    隔着花枝的缝隙,他闷闷的声音传来:“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像是被塞进蚌壳里的沙粒,四面八方都是软绵绵的包裹,但每时每刻都在被磨得生疼。”


    沈芙蕖蹲了下来,笑着宽慰道:“倒也不必这么沮丧。你总会遇上那个对的人,她会懂你的一切,陪你做任何事情,你要等。”


    赵清晏侧过身,只是仰望着蹲在他身旁的沈芙蕖,日光透过交叠的花叶,在她周身镀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沈芙蕖眉毛许久未经修剪,天然一道微扬的弧度,衬得一双眼睛格外清亮,像初春化冻的溪水,一眼就能看到底下的沙石与水草。


    赵清晏抬起手,将身旁一朵最艳丽的芍药轻轻簪入她的鬓发,贴在她微热的耳廓上方,浓烈的红,映着她被日光晒得微红的面颊。


    他收回手,看着自己的杰作,满意笑道:“也许,我已经等到了。”


    沈芙蕖微怔,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罕见地露出几分懵懂的神气。


    等到了……


    等谁?难不成是她呀?


    他刚刚还像个孩子躺在花田里朝她倾诉,怎么转眼间又对她说出如此意味深长的话。


    强烈的不真实感随之而来,他们一共才见过几次面呢。


    赵清晏只是笑吟吟瞧着她,也不说话。


    沈芙蕖觉得被芍药触碰的那一小片肌肤,烧了起来。


    脸颊也不听使唤地越来越烫,想抬手将那过分浓艳的花取下,指尖动了动,却又垂下。


    也许被人关注,被人欣赏着,是一件欢喜的事情。


    可沈芙蕖不喜欢这种开头,这种青睐,更像是富贵闲人偶然瞥见的一朵野花,兴致来了便想摘回去。她很好,她也知道自己很好,然后呢?


    她不希望这种话是不经过思考便说出来的。


    她不敢再深想,只好将目光落在赵清晏脸上,想从他含笑的眉眼间,寻出几分玩笑的痕迹,好证明刚才只是自己一时听错罢了。


    “我说,你们把我种的花全压塌了。”就在沈芙蕖心神摇曳之际,一个冷冽的声音自他们身后响起。


    沈芙蕖一转身,是陆却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赵清晏也不起身,懒洋洋翻了个面,将左腿跷到右腿上,说:“忘了今天大理寺休沐……早知你来,我就不来了。”


    陆却的目光扫过被赵清晏压得东倒西歪的芍药,最后定格在沈芙蕖微红的颊边,淡淡道:“我若不来,这花就彻底没救了。”


    这时,赵清晏才一个翻身坐起,拍了拍袍角的泥土,笑嘻嘻道:“陆大人好小气,几朵花罢了,明日我赔你一园子。”


    见陆却脸色不太好,赵清晏又说:“方才我听到一阵琴声,也是表哥弹奏么,表哥今天倒是有闲情雅致,琴艺精进呢……”


    “……我刚才用的是筝。”


    “我说怎么和我之前听到的不一样呢。”赵清晏挠挠头。


    沈芙蕖这才把芍药拿下来,握在手心里,大方朝陆却行了见面礼。


    陆却不再看他们,只沉默地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将一株被压折的芍药扶起,又取过一旁的竹枝为它固定折伤处。


    他专注得很,像在给花丛缝合伤口。


    “好了陆却,你别生气了。我帮你。”赵清晏说着,却无处下手,只好尴尬地用脚压实土。


    陆却轻声说:“咱们幼时,也常来这里,原来那边有一处亭子,旁边有口井,有一次,你差点掉下去。”


    “是呢。”赵清晏皱了皱鼻子,“还好当时你把我拽住了,不然我就成了这满园芳菲中的一缕幽魂呢!从那以后,我再也没靠近过水井呢!”


    沈芙蕖“哦”了一下,看来这对表兄弟幼时经常在一起玩乐。


    陆却将地上掉落的花骨朵埋进土里,风把他的声音送了过来:“下次再糟蹋这些花,我就在这旁边再挖一口井。”


    赵清晏愣住了,随即又高兴起来,这生气的陆却,有些人气了。


    做完这些,陆却走到沈芙蕖二人面前,认真说:“汴河抛尸案,还有硇砂案,有了新的线索,我想可以继续查下去。”


    听到和案子相关,沈芙蕖立刻接话:“陆大人不怕再查下去,会遇到更大一的座山么?”


    陆却说:“一开始,我就没有选择绕过去。”


    “那新的线索在哪里?”


    “这个人,你比我要熟悉——胡家二娘子。”


    赵清晏也插话进来,“就是那个到韩府大闹一场的小娘子?姐姐,你怎么认识她呀?”


    “她……总来芙蓉盏买酸汤锅子……”沈芙蕖皱眉,旋即了然,可又有些恼意,对陆却说:“难道你跟踪我到了梅花庵?”


    陆却摇头:“我没有跟踪你,我留意的是韩彦。”


    “陆却,你今天要好好跟我说说,你为什么要留意韩彦。”赵清晏的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


    第65章


    汴河抛尸案的疑点在于,明明是乍暖还寒的春日,汴河边却分批次出现了高度腐烂的无名尸体。


    有的人说这些尸体是从南方专门运到此地抛尸灭迹,有人说这些人遇难已久刻意隐藏,最近才抛出来故意混淆视听。


    开封府在四门与闹市等地张贴出了认尸告示,将尸身特征列明,就等着苦主来认领,然而足足等了七日,仍无人认领,官府无奈,只得将他们安葬在城外的漏泽园。


    验尸的差事,落在了经验丰富的老仵作李诚身上,他只初验了两具尸体,便排除了这些人遇难已久的说法。


    “这是谁提出来的?说话都不经过脑子!”


    赵清晏滔滔不绝道:“我要是杀了这么多人,肯定想找个荒郊野岭把尸体藏起来,比如埋起来或者绑上石头沉入水底,最好的是分成一块一块,神不知鬼不觉的,让野兽吃掉……”


    “可这些人身上既没有泥土也没有被泡发的迹象,难道凶手任由这十几具尸体直挺挺躺在院子里,等烂了再抛出来?”


    陆却点评道:“在毁尸灭迹方面,你倒是很有天赋。”


    “我只是这么说一说啊!我连鸡都不敢杀的!”赵清晏慌忙摆手解释。


    李诚否定了这个方向,开始从“南尸北调”入手,但陆却则认为完全不可能。


    沈芙蕖将自己代入凶手的角色,说出来陆却心中所想:“这么多具尸体,要真想运过来,只得走水运,那么我只要沿途找个荒僻水段,将尸体抛入水里不就行了?大老远费这个劲抛汴京来干什么?”


    “是哦,多此一举,还有风险!”赵清晏赞同。


    死者们身上有明显致命的刀口,所以原先仵作们都判断,这是失血过多致死,当案子毫无头绪,陆却就决定亲自操刀,和仵作李诚一同再次对死者做了解剖。


    剖开高度腐烂的胸腔,露出里面暗沉的内里,一股超级浓烈的恶臭瞬间炸开,连从业多年的李诚都忍不住,冲到门外呕吐起来。


    陆却比较关注死者肿胀的喉部与肺部,他熟练切开肺部,发现死者肺叶肿胀,颜色像熟透李子般紫红,触感则像一块软烂的棉花。


    “陆却,陆却……你不用说得这么具体,我以后都不想吃李子了,我现在想吐……”赵清晏抚摸着胸口。


    陆却发觉肺部异常肿大,随即又转向喉部,再一切开,只见喉头水肿,黏膜溃烂,还渗出来大量黄绿色黏液。


    李诚立刻会意,拿了把镊子探入气管深处,夹出些许黏液放在清水里。


    赵清晏强忍着恶心,却又忍不住好奇问道:“呕……你们也真是不嫌脏,取这些秽物干什么……”


    “当然是为了找出死者真实的死因。”沈芙蕖开口。


    陆却赞许点头:“不错,肺叶异常,说明死者吸入了有毒的气体,那么气管一定首当其冲。”


    赵清晏道:“哦哦,这个方面陆却你是内行人,接下来你们是怎么做的呢?”


    “先验毒,首先可以判定此毒为气体,再将常见的毒气一个个排除。”


    陆却将大量米醋泼入炽热的炭上,“滋啦”一声,酸涩的白雾蒸腾而起,迅速弥漫开来,暂时压下了腐臭。


    水中的黏液在酸雾的笼罩下,渐渐浮现出星星点点的幽绿色荧光。


    “还会变绿呢?!”赵清晏震惊。


    “他们是中了绿矾蒸毒,此物遇酸而显幽绿。绿矾遇火煅烧,会生出无形无味的瘴母,吸入少许,便能蚀烂肺腑,顷刻毙命。”陆却道。


    沈芙蕖和赵清晏异口同声:“他们不是失血而死,而是——中毒而亡!”


    “既然发现了真实的死亡原因,大理寺为何让南尸北调之说盛行呢?还对外说这案子一点头绪也没有……”赵清晏又问道。


    “查案不可打草惊蛇,应当引蛇出洞。”陆却淡淡解释。


    听到这,沈芙蕖不得不佩服陆却,心思确实缜密,胆大老辣,是个厉害人物。


    赵清晏话说的多了,觉得口干舌燥,三人便移到了凉亭里,里头放着一把筝,正是陆却刚才弹过的那把。


    “绿矾是用来干什么的?”在咕嘟咕嘟牛饮完茶水后,赵清晏终于抓住了重点。


    “你知道怎么铸钱吗?”陆却抛出一个问题。


    陆却解释,铸钱主要用的是“母钱翻砂法”,简单来说,就是用锡块手工雕凿出钱币的形制,称作母钱,将母钱放入砂型模具按压型腔,随后倒入熔化的铜液,冷却凝固后就成了子钱。


    听到这,沈芙蕖突然想起去年的赝币案来,那时候芙蓉盏一天都要收五六枚假的,不过后来,又一夜之间从汴京城全部消失了。


    “铜水注入模具,极易粘连,导致铸出的钱币毛刺多,字又糊,如果将母钱用绿矾进行处理,形成一层极细微保护膜,便能防止铜水与模具粘连,铸出的钱币就几乎能达到以假乱真的程度。”


    沈芙蕖道:“我明白了,你是怀疑,汴河抛尸案和赝币案有关联。汴河抛尸案的死者是造赝币的,但是在造假的过程中,他们大量使用绿矾,他们没处理好,中剧毒死了,这背后的人,为了掩盖真相,故意伪造了伤口。”


    “只是我不明白,就像赵清晏说的,他们为什么不直接把尸体处理掉,而是选择抛在河边呢?”


    “这个问题,要问抛尸人了。”陆却也想不明白动机,一次可以是巧合,是迫于无奈,那么两次三次呢。


    是警告威慑,还是转移视线?


    “我还有个问题,尸体为什么会高度腐烂?”赵清晏问。


    “我猜是因为,铸赝币要大规模煅烧绿矾,还要保持铸币的铜水保持熔融状态,需要一个密闭的工坊,还要持续加热,所以工坊通常温度很高,尸体处在这种环境就会很快败坏。”沈芙蕖说出自己的判断。


    陆却点头表示认可。


    “可我不懂,这和硇沙,和韩彦又有什么关系?我还听说,李诚被你革了职,回家了?”赵清晏又问道。


    李诚对外是说自己身子不好不宜操劳,可大理寺都在传,是他达不到陆却的严苛要求,被陆却逼得没了办法才主动辞官。


    “李诚藏不住事,知道太多反而是害了他,与其找死,还不如回家养老。”陆却轻描淡写道。


    沈芙蕖是明白了,那日周寺正说,这个案子查到一半,发现背后扯出一个不得了的人,所以整个大理寺不敢再查下去,还对陆却有意隐瞒,莫非是查到了韩彦身上?


    不对,韩彦只是个纨绔子弟,他大费周章做这些干什么?


    她觉得细思极恐。


    此时,陆却似笑非笑望着沈芙蕖,“沈娘子和胡二娘子很熟吗?”


    他静静看着沈芙蕖,也自有一股无形的压力弥散开来,沈芙蕖张了张嘴,她还在纠结着,要不要把自己和胡二娘子的渊源说出来。


    她觉得自己搞砸了这件事,胡二娘子并没有像她设想的那样顺利生下韩彦之子,也没有去逼婚。


    若没有她故作聪明的介入,事情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可她好像也瞒不住,陆却这么聪明,定是猜到了什么。


    但陆却没有逼问沈芙蕖,他走到筝面前端坐,指尖随意勾出几个音来,疾而不乱,缓而不滞,似乎在留给沈芙蕖思考的时间。


    赵清晏忽然反应过来,垂头丧气道:“陆却,你是特意说给我听的?你是想要我做什么吗?”


    陆却挑眉:“我别无所求,你知道真相便好。来日若我遭遇不测,你总该知道是为何。”


    “陆却,你这人……怎么还咒自己……”赵清晏把陆却拉出凉亭,不满道:“本来好好的花园幽会,被你搅和成这样……”


    陆却说:“……太子殿下,你这个游戏到底要玩到什么时候?沈娘子……不应该是你的游戏对象。”


    “陆却,这不是游戏,我是认真的。你知道陛下为我挑了哪位作太子妃吗?你认得的——翰林家的崔娘子!”赵清晏把声音压低了许多。


    陆却背过身去,不太想搭理他。


    “陆却,你说说,这事也赖你,你要是早娶了崔婉如,还有我什么事?”


    陆却转过身来,一脸莫名其妙:“……殿下还是慎言。我与崔氏并无婚约,陛下择定的太子妃,便是未来国母,殿下此刻还是应当维护好她的名声。”


    “反正我不娶!”赵清晏烦躁地用扇骨敲打着手腕,一脸不耐烦。


    沈芙蕖在亭子里坐立难安,耳边是赵清晏和陆却断断续续的声音,脑中思绪万千,一会是酒楼入股,一会是汴河抛尸,一会又是胡二娘子心如死灰的脸。


    这些事,可比做菜复杂多了!


    望着满园的芍药,风掠过花枝,那些被陆却亲手扶起的花骨朵在风中轻颤,沈芙蕖的眼神也在陆却和赵清晏间来回逡巡。


    最终,陆却和赵清晏不知说了什么,折身回到亭中,开始收拾他的筝,解下义甲后用一袭软绸将筝身包裹系好。


    弯腰时提筝时,陆却显得有些吃力,想必是怕碰到腹部伤口,动作显得有些笨拙,沈芙蕖忙说:“我来吧。”


    陆却说:“不碍事,我自己来。”


    “陆大人,如果你坚持查下去,我想我愿意出份力,我可以套她的话,胡二娘子和韩彦在一起,时间跨度很长,也许她知道点什么。”


    陆却皱着眉,虽然费力,却依然将筝稳稳抱在怀里,听到沈芙蕖自荐,他叹了口气:“没错,胡二娘子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可……让她去回想从前的事,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


    “那难道放着这条线索不用?”


    “沈娘子,你还没告诉我呢,你接近她,到底有什么企图呢?”


    第66章


    沈芙蕖想,陆却这人,定是猜测了七七八八,否则不会这么问自己。


    于是心下一横,索性将自己如何帮陆惠善逃婚,劝说胡二娘子争个名份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


    赵清晏听得瞠目结舌,陆却是连连发出几声意味深长的“好好好”。


    “沈芙蕖,你竟然扮作孕妇?”


    沈芙蕖点点头,“情势所迫嘛。”


    “那倘若胡二娘子怯懦,或者没被你说动,不打算去韩府大闹一场呢?”


    沈芙蕖坦然说:“那自然还有别的法子!我想了好几个,我可以装成被韩彦祸害过的小娘子当街诉冤,还可以在惠娘子成亲当日给韩彦下点猛药,再不济我安排人将惠娘子送出城……”


    “总之,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跳进火坑里。”


    陆却显然被气着了,抚额来回踱步,赵清晏觉得他这样挺好玩的,像只有心事的麻雀。


    “你为了惠善,连自己的名声也不要了?”


    沈芙蕖咬唇道:“可她答应我的事情都做到了,我又怎可食言。”


    陆却猛地驻足。


    他办案多年,见过太多为利益背信弃义之徒,却从未见过有人能为一句承诺做到如此地步。


    “况且,她是你妹妹。”


    这短短几个字,似一记重锤敲在陆却心上。他忽然怔在原地,衣袍下的手指微微蜷紧,一瞬间,满园芍药在风中摇曳,映衬着他骤然柔化的轮廓。


    陆却抬手郑重行礼,说:“我代惠善,谢过娘子。”


    “可……我知晓你素来不在意这些虚的名节,可你要考虑到,你是芙蓉盏的掌柜,未来还是酒楼的东家,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并非明智之举……”


    沈芙蕖听了一笑,不置可否。


    陆却说得诚恳:“你要学会保护自己,为了惠善,不惜将自己和韩彦那种货色扯上关系,这样的牺牲太大了……”


    赵清晏越瞧越觉得不对劲,平时伶牙俐齿的沈芙蕖,现在像个犯错未遂的孩童般垂头不语,而平时冷漠无心的陆却,倒像个慈爱操劳的夫子,谆谆教诲。


    一个敢想敢为,一个思虑周全,如此合衬,赵清晏莫名品出了一丝酸味。


    他赶紧插到两人中间,扬声打断,“你们不是在说胡二娘子嘛!陆却你别废话了,接下来到底该怎么查。”


    陆却淡淡一笑:“赵四,你再不回府,令尊又要派人来寻了,这次我可不帮你了。”


    “不说就算了,你少拿我爹来压我!”


    “可我还不知道怎么继续查。”陆却说。


    赵清晏气得呼啦啦扇着扇子,却又无处发泄,对沈芙蕖说,“明天,我差人送钱过去。你若是准备了契约,明天让下人带给我就行,我占几成股都行。”


    “你……要入股芙蓉盏?”陆却立刻道,“不行!”


    赵清晏冷笑:“陆却,你管得太宽了吧?你以为你是我爹啊,就算我爹,也管不到我。”


    沈芙蕖立刻摆手:“我、我还没同意他入股啊。”


    陆却眼风淡淡扫过来,“赵四,你想清楚,你家是……官,她是商,你入了股,明里暗里可以行多少方便,你心知肚明!”


    “没有的事,赵清晏他说只分红,不参与经营……”沈芙蕖又替赵清晏解释。


    赵清晏咄咄逼人:“奇怪,那么多酒楼背后都是权贵坐镇,难道都是官商勾结,你怎么不把他们一个个关进大理寺的牢狱?芙蕖现在就是需要钱,我只是替她解决一件麻烦,怎么就背上这么大的锅了?”


    赵清晏将折扇往掌心重重一扣,抬脚踢开拦路的石子,转身便走,忽又驻足,回头瞪向陆却,话却是对沈芙蕖说的。


    “芙蕖,我们走!我送你回芙蓉盏!他真讨厌!”


    “呃……啊?哦哦。”


    沈芙蕖挺喜欢看这对表兄弟互呛,除了自己,也就赵清晏敢这么和陆却说话了。


    正瞧得津津有味,忽然听见赵清晏喊自己,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跟着赵清晏的马车过来的。


    “嗳?陆大人不走吗?你是怎么来的?”沈芙蕖随口一问。


    陆却说:“我走来的。”


    沈芙蕖无奈看向赵清晏:“要不要载陆大人一截……”


    “那当然——是不送了。”赵清晏眯着眼微微笑道,“让他自己走回去!”-


    沈芙蕖踏进芙蓉盏时,檐下刚点上两盏橘黄的灯笼。


    “掌柜好!恭喜发财!”不知道哪个伙计教了芙蓉盏的鹦鹉这两句话,见到沈芙蕖便说。


    “好,一定发财!”沈芙蕖笑着给两只鸟儿加了些食和水,这才跨进店内。


    店里正是最热闹的时辰,伙计们端着热气腾腾的酸汤锅子穿梭在桌案间。


    后院里更是灯火明亮,两个新来的伙计正学着捆外卖食盒,扎出的蝴蝶结又牢靠又齐整。


    沈芙蕖新店即将开张的事早传了出去,老食客们见沈芙蕖回来,难免问上几句,有没有请人来算开张的时日,主营哪些菜品,会不会有折扣之类的。


    “沈娘子啊,酒楼离我们草市坊可不近,以后想吃酸汤锅子,可没这么近了。”


    沈芙蕖说:“怕什么!我们还有外卖呢!想吃什么,在灯台里塞上订单就好了!”


    “也是啊,沈娘子,你怎么想出这法子的,可方便了。”


    “上次我婆娘胭脂摔碎了,我在灯台留了信息,你们猜怎么着?不出半个时辰就送来了!”


    “真的?那我下次也试试。”


    沈芙蕖说:“那是自然,现在的外卖网不仅仅可以送吃食,凡是和我们芙蓉盏签订协议商家的物品,都可以送。”


    食客们又是一阵叫好。


    沈芙蕖又和几个食客闲聊几句,临近打烊才回到自己房内,却只是换了一身衣裳,又钻进了灶房。


    灶房里还剩几个收拾卫生的洒扫丫鬟,见掌柜的来了,各个噤若寒蝉,手上的动作都不自觉加快了很多。


    程虞和张澈两个在一楼柜台对账,见沈芙蕖还没休息,随手替她倒了杯牛乳,又低下头拿着毛笔勾勾画画,窃窃私语。


    “怎么后厨那几个小丫头,见了我跟见鬼一样?”沈芙蕖端过牛乳,坐在两人对面。


    “哎呀沈姐姐,你一来,就把我的思路打断了……”


    程虞把账往沈芙蕖跟前一推,嘟囔道:“算账实在是太难了,稍微粗心点,就不对了。”


    沈芙蕖笑笑:“哪有这么难,没有那么多捷径,熟能生巧而已。”


    “掌柜的,你招人的时候,板着脸孔,说话又不留情面,那几个小丫头又见你风风火火,一个女人家还要开酒楼,可不怕得要死?”张澈道。


    “啊?”沈芙蕖摸摸自己的脸,扯出一个笑容来,问道:“我很凶嘛?”


    程虞瞧着她的脸,怔怔点了点头,又飞快摇了摇头。


    这一年来,芙蓉盏的每个人都有翻天覆地的变化。程虞长胖了,不再是过去那个瘦小的豆芽菜,大小双变得更结实,跟小牛犊似的。


    张澈变化就更大了,越来越成熟稳重,富有气度,再配上一张清秀的脸,走在街上还会有小娘子偷偷打听。


    但变化最大的还是沈芙蕖,她还没有意识到她的容貌变化,眉眼早已褪去初来草市坊的惶然。


    在众多事情的历练后,她的美已经带着些攻击性了,像镶着红宝石的匕首,美丽而锋利。


    所以,后厨那些小丫头们才会惧怕她,却又暗自欣赏她,也许会偷偷效仿她,渴望成为她。


    沈芙蕖无可奈何道:“你们是不知道,板着脸也是很辛苦的,可要是整日嬉皮笑脸,总有人胆子大起来,不拿我的话当回事,我还怎么管理他们。”


    程虞觉得也有道理,又问:“姐姐这么晚了怎么还围上了围裙?”


    “试菜呀!白天没空,不只能放到晚上了。”沈芙蕖说,“……别担心,没让你们陪着,忙完这些,就回去吧。”


    程虞打着哈欠道:“好嘞!有什么需要姐姐喊我。”


    沈芙蕖回到了灶房,静悄悄的,只有柴火还噼啪响着,伴随着沈芙蕖的切菜和剁肉声。


    说起来,羊肉一直是汴京人的心头好,听说官家便最爱羊肉,有一晚,他因为想喝羊肉汤而失眠,第二天被臣子们发现面色难看。他的喜好,就成为民间效仿的对象。


    况且不少汴京人认为,猪肉是贱物,而鸡肉则过于寻常,所以独爱羊肉。


    沈芙蕖却想,鸡肉更家常,也更便宜,能做的花样更多,如果在酒楼里多加一些鸡肉菜品,会不会能脱颖而出?


    说干就干。


    取一块鸡脯肉,沈芙蕖用刀背拍打至肌理松散,加入葱姜汁、酱油、少许茱萸粉和香料抓匀,腌入味。


    先薄薄蘸一层麦粉,再浸入蛋清,最后裹上掺了碾碎的粟米粉,用温油慢慢炸至定型,再热油复炸逼出余油,出锅后立刻撒上炒熟碾碎的胡麻与花椒盐。


    沈芙蕖拿刀迅速将鸡排切成几块,尝了一下,外酥里嫩,汁水丰富,算是达到了她的期待值。


    这第二道以鸡肉为原料的,是小鸡炖蘑菇。


    沈芙蕖将鸡肉斩大块,先行焯水,撇去浮沫,榛蘑则用温水泡发。


    热锅凉油下香葱、姜蒜爆炒,加入鸡块煸炒至表面微黄,此时加入酱油和料酒。再放上八角、桂皮和香叶翻炒,加水没过食材,大火烧开,小火炖煮。


    鸡肉炖得软烂脱骨后和泡发好的榛蘑翻炒,继续加盐、胡椒粉调味,等汤汁粘稠后便可以出锅了。


    第三道是沈芙蕖爱吃的凉拌鸡丝。


    将鸡胸肉放入葱姜水中,文火浸熟,捞出后立即浸入冰水,保持肉质鲜嫩。待冷却后,顺着纹理将鸡肉撕成均匀的细丝。


    用蒜泥、葱白丝、酱油、香醋、糖和现炸的花椒油调味,撒上芝麻与切碎的芫荽香菜,咸鲜酸香,微麻回甜。


    沈芙蕖还一口气做了椒麻鸡、猪肚鸡、葱油鸡、白切鸡,如果原材料充足的话,她还可以做大盘鸡、椰子鸡。


    第67章


    沈芙蕖自来到汴京之后,有一事不解,为何猪肉在汴京食肆中难登大雅之堂。


    后来芙蓉盏开张之前,她走访市集探查食材,才知道其中的奥秘。


    猪是杂食动物,育肥需要消耗五谷杂粮,饲料成本并不低,在粮产尚不丰裕的年景里,人尚且要精打细算,舍不得用金贵的粮食去填它的肚肠。


    相比之下,养羊只需要圈块地,羊春日啃食新草,秋冬嚼着枯蒿,成本就低很多了。


    况且,汴京人素来觉得猪肉是“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的食材,也就是说,富人嫌弃,穷人又不会做。


    这就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因为做得不好吃,所以不被推崇。因为不被推崇,就更没有人去研究如何把它做得好吃。


    但沈芙蕖有信心,可以将其做得好吃。


    沈芙蕖正想着,程虞敲门进来了。


    “沈姐姐,我见灶房半天不熄蜡烛,就知道你还在里头。”


    程虞用力吸了吸鼻子,“好香啊,在做什么?我替你掌火。”


    沈芙蕖用筷子夹了块鸡排让她尝,程虞眼睛都亮了,接过筷子把剩下的鸡排全吃了,还意犹未尽舔舔嘴。


    “好嫩的肉啊,是……鸡肉?这么炸着吃,外头酥脆,里面肉汁饱满,真好吃!”


    沈芙蕖说:“刚炸出来的更好吃。我教你,你现在用猪里脊做,也是一样的。”


    于是在沈芙蕖的指导下,程虞做了一道炸猪排,唯一的区别是,炸猪排配上了特制的酱料。


    “本来我吃得有些腻了,蘸上这黑乎乎的酱料,解腻得很!怎么做的?”程虞吃到炸猪排,人也不困了,精神得很。


    沈芙蕖细细传授,先用茱萸酱与少量孜然粉混合,将少量花椒与丁香在干锅中用小火慢焙,直至香气充分释放,研磨成细粉。


    锅中放入芝麻油,烧至微热,下入葱白末和蒜泥,小火慢炸至金黄焦香,然后滤出料渣,只留香喷喷的葱蒜油。


    在葱蒜油中,下入剁碎的豆豉,炒出香味,倒入准备好的茱萸和孜然,继续翻炒。


    沈芙蕖拿出胡椒来:“这就是秘方的关键,一定要加一些胡椒。最后在这酱里倒入高汤,勾芡一下,这酱就做出来了。”


    “我都不知道,猪肉还可以做得这么好吃,姐姐,你什么不专心研究汴京人爱吃的羊肉呢?”


    沈芙蕖说:“若是羊肉汤锅、羊肉签子、盏蒸羊这些,我们芙蓉盏做得好吃,其他酒楼做得也不差呀!若是能做一些特别的肉菜,我们芙蓉盏的竞争力也强些。”


    程虞点点头,道:“这些不比羊肉签子味道差,我觉得应该能受欢迎。”


    说话间,沈芙蕖又开始熬酱了,这次熬的是山楂酱,加入少许醋和白糖,调出明亮的嫣红色泽与复合的酸甜口。


    “我要做锅包肉……酸甜口的。”


    沈芙蕖将猪里脊切薄片,裹上薄浆炸至外酥里嫩,另起一锅,将熬好的酸甜汁投入炸好的肉片中,与葱姜丝一起快速颠炒,使汁液均匀包裹。


    成菜色泽红亮,入口先觉酥脆,继而酸甜开胃,肉质软嫩,程虞吃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哎呀姐姐,这个真好吃!我最喜欢这个!”


    沈芙蕖见程虞这般喜欢,说:“原来你爱吃甜口的呀,我再做道我爱吃的蒜香排骨,你也尝尝。”


    将肋排剁成几段,抹上蒜泥和酱油、盐,先上笼屉蒸至软烂脱骨,再下油锅炸至表面金黄。


    如此做法,既保留了排骨的软糯,又赋予了它油炸的香脆,蒜香浓郁扑鼻,回味无穷。


    猪肉三绝初成,沈芙蕖又将目光转向了水缸中欢游的鲜鱼。


    “下面要做鱼吗?姐姐,我来把这些鱼料理了。”程虞赶紧说。


    灶房里香气弥漫,程虞和沈芙蕖穿梭其间,忙得鼻尖沁出细汗,眼中满是兴奋的光彩。


    在昏暗的烛火下,怕深夜扰人,两人动作都轻柔许多,沈芙蕖执刀利落片鱼,程虞俯身添柴。热气氤氲间,只听刀砧声与柴火声相和。


    “酸菜鱼要用肉厚刺少的江团,片薄一点,一会儿裹上蛋清下锅……”


    “水煮鱼片与酸菜鱼的汤路不同,此菜重在油泼之香……熬出红油后,捞去料渣,再放烫熟的蔬菜与鱼片。最后,要在成菜上堆花椒粉、蒜末,再用烧得滚烫的芝麻油当头淋下……”


    沈芙蕖温柔教着程虞,程虞也学得仔细,几道大菜相继出锅,沈芙蕖对酒楼的菜单有了些把握。


    菜做的太多,根本吃不完,沈芙蕖让程虞打包拿回去给花婆婆,两人一边收拾着灶台,一边闲聊起来。


    “你……和阿澈,现在什么情况?”沈芙蕖问道。


    “唉,阿婆虽然没之前那么抗拒他,可也没有完全接受。”


    程虞利落地刷着锅,语气带着感慨,“年三十,张澈大包小包来送年货,又是上好的棉布,又是精面肥鹅。我看呐,他差点把一年挣的工钱送来了。”


    她又低下头,羞赧道:“前些天我们房子漏雨,张澈二话不说,爬上房顶就给修好了。阿婆见了他,嘴上还是没什么好声气,但留他喝了碗蜜水。”


    沈芙蕖听着,嘴角泛起一丝笑意。她知道,这是程虞心中一直牵挂的事,如今见其有转机,也由衷为她高兴。


    “人心都是肉长的,张澈踏实肯干,花婆婆总会慢慢接受的。”


    程虞点点头,沉默了片刻,说:“阿婆总说他没爹没娘,可我也没爹没娘呀!阿婆为什么这么嫌弃他呢?”


    “阿虞,等你做了娘、当了阿婆,你就知道了,她不是嫌阿澈没爹娘,而是担心他没家底,怕你嫁给他吃苦。”沈芙蕖说。


    “我不在意呀!他对我好就行,阿澈对我可好了!”程虞面上浮现一抹红晕来。


    沈芙蕖却叹气道:“傻姑娘,你喜欢一个人,可以喜欢他长得好看,喜欢他踏实上进,喜欢他聪明果敢,可千万不要只图他对你好呀!”


    “为什么?”程虞不解地问道。


    “因为对你好是可以装出来的,但那些美好的品质,闪光点,是不会轻易变的。当然,我并不是说阿澈对你的好是装的……”


    “他当然不会装的呀!阿澈聪明又上进,我喜欢他这样!”


    程虞喜滋滋道,忽然话锋一转,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姐姐你呢?”


    “我?我什么?”沈芙蕖正专注地收拾灶台,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就是你的终身大事啊。”


    “那位赵官人……我看他对你,挺不一般的。”程虞虽性子直率,但也并非不懂男女之事,近日来的种种,她都看在眼里。


    沈芙蕖一愣,想起了芍药园赵清晏的话,随即又恢复了常态,语气平静道:“阿虞,我现在只想把酒楼开起来,旁的事,暂且顾不上,也不想顾。”


    “可是姐姐,酒楼重要,人生大事不重要吗?这两件事又不冲突。”程虞认真道。


    沈芙蕖看着程虞关切的脸庞,轻轻叹了口气:“有时候我觉得人生好像茫茫大海中一叶扁舟,形形色色的人上了船,却只能停留片刻,没有人能陪着一直走下去……”


    所以,沈芙蕖觉得,找个夫君并没有那么重要,银钱在手,事业在心,比什么都来得踏实。


    “话是这么说……可姐姐,喜欢上一个人,就不会想那么多了。”程虞小声说。


    沈芙蕖这会无言以对了,论男女感情,她还没有程虞懂得多,“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你只会在吃饭时想着他,休息的时候想着他,不见面想着他,见了面又烦他。”


    沈芙蕖若有所思,“我对大双聘来的小猫是这样的……”


    程虞喊了声“天爷啊”,怎么这么个聪慧貌美的小娘子,在情事上一点不开窍!


    “那这世上,就没有能入你眼的人?”


    沈芙蕖又想了想,说道:“你就挺入我眼啊。”


    “沈姐姐!你又跟我开玩笑!再这样,我不理你了!”程虞气得直跺脚。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赶紧收拾完,早点回去睡觉。”沈芙蕖笑着说。


    程虞一脸坏笑:“噢!我知道了,沈姐姐是觉得赵郎君岁数小了点,不成熟!那莫非……姐姐的心上人是陆大人?”


    “怎么可能!”沈芙蕖立刻出口否认。“我和他能有什么关系!”


    程虞道:“为什么不能?我觉得陆大人也没有传言那般吓人,他……对姐姐也挺特别的。”


    “你这个小妮子,又胡说了。哪里就特别了。”沈芙蕖捏了捏程虞的鼻子。


    程虞笑着蹲下来躲避沈芙蕖捏上来的手,一边说:“这种事,总是旁观者清。”


    “最先,是陆大人派书吏替你写告兄嫂的状子,不过姐姐当时拒绝了。”


    “后来,他肯借一百贯给姐姐,他是什么身份呀!连张拮据都不要,还有,那日陆府梅宴,陆大人不是当着那么多人面替你说话,另外……”


    “这算什么。陆大人本来就是一个很好的人,嗯……刚正不阿,聪慧明察,勤政为民……对谁都是这样的。”沈芙蕖温柔回应,把碗筷里的水沥干,挨个分颜色摆放好。


    程虞无奈摇头,反驳道:“姐姐刚才不是说喜欢一个人,是喜欢他身上的光嘛?陆大人这么多光亮……”


    “好喽好喽,就你道理多,收拾完了,赶紧回去,一会你阿婆要着急了!”


    “沈姐姐!菜,带给阿婆的菜我还没拿呢!”程虞被她半推着走到灶房门口,扒着门框大声喊道。


    沈芙蕖拿了食盒塞进她怀里,等把门关上,人又依在门后静静立了很久。


    直至街上传来更夫悠长的梆子声。


    她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脊背,转身吹熄了灶台旁的烛火。


    第二天,赵清晏派的人果然如约而至,两个小厮,共同抬着一口沉甸甸的樟木箱子。


    沈芙蕖将他们引至内间,看着那口打开的箱子,里面是码放整齐的铜钱和厚厚一叠交子。


    这笔巨款,足以让她此刻的资金困境迎刃而开,无论是支付尾款还是筹备开业,都将从容许多。


    她的心确实剧烈地跳动了几下。诱惑,是实实在在的。


    对这么多铜钱不动心,也是假的。


    但仅仅片刻犹豫,她便抬起了头,对小厮说:“这一千贯,我只取三百贯,足矣。这是我沈芙蕖向你们官人借的,为期一年,按市面通行利息计算。这是借据,请你收好。”


    借据上,娟秀而有力的字迹清晰地写明了借款金额、期限、利息,落款处是“沈芙蕖”三个字,还按了她的指印。


    小厮用打量傻子的眼神瞧她,还带着些不屑,语气傲慢道:“这些小钱,对我们家……官人不算什么。”


    沈芙蕖本来连一个铜板都不想收下,可分毫不收,又怕赵清晏多心。


    第68章


    沈芙蕖客气道:“两位小哥辛苦,劳烦将银钱搬来。只是这数目实在超出所需,还请带回。若不急着复命,不妨歇歇脚,灶上有刚煨好的羊汤,用了再走不迟。”


    两位拱了拱手,毫不客气道:“不必了。我们家主子嘱咐了,绝对不能给沈掌柜添麻烦。”


    沈芙蕖仍好脾气地递了两提油纸包的果子,那两位不屑一顾,全然不放在眼里。


    程虞在身后咂舌,对大双说:“啧啧,赵官人是什么来头,怎么家中小厮这般目中无人,一点面子不给。”


    “我们的果子卖得这么好,他们可一点都不稀罕的样子。”大双应道。


    正说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掐着嗓子来了,劈头盖脸对两个小厮一顿骂:“来时我就嘱咐过,要对沈娘子客气一点,你们倒好,全当耳边风……将来若是……有你们好果子吃!”


    沈芙蕖又少不得替那两人解围,倒显得是沈芙蕖做错了。


    程虞僵住了,侧身问大双:“啥意思,他们怎么一会唱红脸一会唱白脸的?”


    大双摇摇头:“我也看不明白。”


    “三百贯,到底够不够呢?”


    “应该够了,我看呐,酒楼开业等不得了!”-


    五月初六,黄道吉日,沈芙蕖的酒楼在万众期待中揭开帷幕,依旧沿用着深入人心的招牌“芙蓉盏”。


    她也成了汴京城里,头一份儿的女酒楼东家。


    “芙蓉盏”的匾额是沈芙蕖亲笔所提,门前两侧没有摆放寻常的石狮,而是换了两盆姿态遒劲的老梅,虽未著花,风骨已存。


    大堂通透明亮,桌椅皆是原木打造,未施过多漆彩,显得干净利落。


    墙上请画师将“外卖配送”以活泼的市井风俗画形式绘出,下单的灯台、取信的货郎、奔走的伙计、倚门等候的妇人……让人一目了然。


    包间共有四大间,六小间,算上大厅十二张散桌,能同时容纳二百人同时用餐。


    推开任何一间包间的门,都能在靠墙的多宝格上看到摆放整齐的叶子牌、打马图和骰骨。


    牌具皆用锦带束好,旁侧放着计算筹码用的小筹和用来游戏的骰盅。


    店中的伙计皆受过叮嘱,若见客人对博戏有意,便会上前介绍:“客官,这些玩意儿都是小店备着给您解闷的,皆是免费取用。若需小人讲解规则,但请吩咐。不过,东家特意交代,咱们这儿只助兴,严禁赌彩。”


    这也是沈芙蕖所想,增加些棋牌,可以吸引客人们早早过来,玩上几局再用餐,或餐后余兴未尽再开两局,无形中就增加了茶点和酒水的消费。


    草市坊的左邻右舍几乎倾巢而出,早早占了大堂,笑声震天,为沈芙蕖撑足了场面和人气。


    “恭喜恭喜,开业大吉!”霍家羊肉、张记鱼铺,还有和芙蓉盏有业务往来的东家,也都亲自前来道贺。


    就连周寺正也穿着常服,笑呵呵地现身。


    最引人注目的,是门口那两排壮观的花篮。


    赵清晏送来了五十个用石榴花与紫薇花扎成的大花篮,红紫交错,寓意前程似火,分列大门两侧,排场极大,照样是那不管不顾的豪气审美,要多扎眼就多扎眼。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韩彦也派人送来了十个花篮,虽不及赵清晏的数量,但用料更为名贵,以粉白芍药为主,搭配茉莉、栀子,清雅馥郁,在一片热闹中显得格格不入。


    在这热闹繁忙的时刻,沈芙蕖自然没空管韩彦送来的花,只在人群中扫视一番,没发现韩彦本人,稍稍安下心来。


    “诸位高邻贵客,芙蓉盏新张之喜,三日之内堂食外卖一律八折,时令酒水买一送一!”


    程虞清亮的嗓音吸引了每个人的注意,她指着檐下一盏盏红色灯笼继续宣告:“凡在府门前挂上咱家特制灯笼的,除折扣外每单再送新品试吃!”


    门前立时喧腾起来,车马挤得巷道水泄不通。堂内早已座无虚席,杯盏相碰声与笑闹声织成一片热滚滚的烟火气。


    到了午后,大双在柜台后敲着铜锣高喊:“今日消费满百文钱的客官这边请——”


    只见门口摆着个朱漆“锦鲤池”,消费满百文的食客纷纷将锦鲤签投入木箱,参加抽奖,比比手气。


    没过一会,沈芙蕖在万众瞩目下将手探入锦鲤池,拈起一支签朗声念出姓名。


    中奖的布商娘子喜得掩唇,周围顿时爆发出阵阵喝彩。一桌价值一贯的“芙蓉全席宴”奖品,将由外卖伙计们敲锣打鼓送至府上。


    打折、赠送、抽奖……


    一轮轮开业酬宾活动,将氛围推向高潮,直至晚上,芙蓉盏也是高朋满座。


    周寺正端着酒壶,侧身从喧闹的人群中挤过,寻到已被围在中心的沈芙蕖。


    只见她正仰着头,任由邻坊将敬来的酒液灌入喉中。


    饮得太急,酒水顺着唇角低落,沈芙蕖整个人已有些站不稳,眼尾泛着红,却仍强撑着笑意,接过下一杯酒。


    周寺正忙上前半步,不着痕迹地挡开又一只递来的酒杯,扬声道:“诸位!我备了窖藏三年的梨花白,请大家尝尝鲜!”


    趁众人目光被转移,他小声在她耳畔道:“丫头,真喝啊?!少喝点!”


    沈芙蕖神色有些恍惚:“周大人!我、高兴嘛,我这开酒楼的目标,终于实现了!”


    “再高兴也不能这么喝!”周寺正好意劝道,“你现在住哪?一会可得让靠谱的伙计送你回去。”


    原先沈芙蕖住在芙蓉盏院内的一间小厢房,开了酒楼后,在附近租了一个一进的小院,但原租客还未退租,所以暂住在酒楼后的院里,里头有一间多年未修缮的正房。


    沈芙蕖想解释,舌头又不听使唤说不出话来,傻呵呵点头算是回答。


    “丫头,今日酒楼开张,陆大人碍于身份,不好亲自到场,托我给你带份庆贺礼。”


    周寺正掏出一本书来:“呃……其实我也劝过大人,这个你可能不太喜欢,但是他不为所动……”


    “此书名为《玉食批》,乃记录宫廷日常食谱……我们大人就是务实……”周寺正挠挠头,实在找不出夸陆却的词语了。


    看看人家太子殿下,又是送花又是请舞狮队,热热闹闹的,谁都喜欢,他倒好,找了本食谱,敷衍至极,人家沈娘子缺这个么?


    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沈芙蕖捂嘴一笑,倒也愉快接来:“替我多谢……陆大人……”


    这书极厚,外头用绳子打了个结,沈芙蕖扯开结头,随手翻了几页,发现后面的纸张被人挖去,里头放了一支市面上从未见过的精巧玩意儿。


    整体是一支簪子形态,顶端是极薄的金色叶片形状,边缘锋利,一左一右上下排布,既可以插在头上当饰品,也可以当作一把锋利的武器。


    她把书合起来,朝周寺正微笑。


    周寺正瞧她一晚上只顾着憨笑应酬,不由担心道:“真不能再喝了!”


    “嗯嗯,我知道了。”沈芙蕖胡乱点头,只觉天旋地转,满堂的彩灯在她眼前融成一片晃动的光晕。


    店里剩下的事她强撑着交给了程虞和张澈,沈芙蕖便拖着沉重的身子往院子里挪。


    院子里还来不及装点,只是简单挂了三两盏灯,在黑夜里显得格外静谧。


    远处酒楼的欢声笑语入浪潮般一浪浪推了过来,也推得沈芙蕖脚步踉跄,刚走到院内一棵桂花树下,人便晕乎乎倒地了。


    等她幽幽醒来,感觉到自己的头发正在被人把玩,那人从绕起她的发梢,在手指上转了几圈,又送到鼻子旁轻嗅。


    沈芙蕖瞬间酒醒了一半,寒毛直竖,可她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睁开一条眼缝朝外看去。


    是她的房间。


    此时她的心稍微平静下来,佯装在睡梦中呓语,把头偏了个方向。


    也许是见沈芙蕖睡得沉,那人胆子更大,动作也放肆起来,试探性地朝沈芙蕖的脸颊抚去,刚触到唇角,又如火烧般抽了回来。


    半晌,沈芙蕖听见他走至了桌旁,给自己倒些水喝,喝了几口仍觉得不解渴,又听他窸窸窣窣掏出块从院里顺来的汗巾,盖在脸上猛吸了几下。


    沈芙蕖借着翻身时眼角的余光,终于看清了床边人影。


    高高瘦瘦,容长脸,五官及其普通,找不到任何出彩之处。


    那人既熟悉又陌生,沈芙蕖在脑中拼命思索着这个人的姓名。


    终于她想了起来。


    张勉!是张勉!张大娘的亲侄儿!


    沈芙蕖的心下骤然一松。若是歹人还需周旋,对付这等货色,倒不必再装。


    她猛地坐了起来,反手将身下瓷枕朝张勉头上砸去。


    瓷枕碎了一地,张勉也吓了一跳,从凳子上弹了起来,手脚都不知道放在哪里。


    “你怎么进来的!”沈芙蕖厉声喝道。


    沈芙蕖一醒,又是那个漂亮能干的小娘子,一下把张勉打回原形,手足无措下他憋出一句话:“娘子在院里醉倒了,我给扶回来的。”


    沈芙蕖一想到被这种人扶回来,胃里一阵翻涌,也怪自己今日大意,一时喝忘了形。


    张勉又尝试着向前蹭了几步,说:“我是好心扶你进来。沈娘子,我姑姑说了,你这酒楼这么大,一个人也忙不过来,便叫我来搭把手。你可别好心当成驴肝肺。”


    沈芙蕖觉得自己比吃了死苍蝇还恶心,“你给我站那,再靠近一步,我明天就让你进大牢!”


    “沈娘子,你要打我么,那你朝我脸这狠狠打。”


    沈芙蕖看着他逐渐逼近的脸,觉得他五官都扭曲起来。


    “打我,朝我这打!快!”张勉拍着自己的脸,期待不已,仿佛被沈芙蕖揍一拳是世上最美的事情。


    就在张勉涎着脸往前凑时,房门地被“砰”一声踹开。


    “你恶不恶心?!”来人声音不大,却让张勉当场软了膝盖。


    不等回应,他已擒住张勉的腕子反手一拧。骨骼错位的脆响与哀嚎同时迸发时,他顺势将人掼向墙角的洗面架。


    铜盆哐当坠地,张勉在满地水渍里蜷成一只小虾米。那人的乌皮靴已碾在他手指头上,恶狠狠道:“给我滚。”


    沈芙蕖觉得自己实在是喝太多了,竟然在这里看见了韩彦。


    待那滩烂泥爬出门去,韩彦才转向榻边。


    “你没事吧?我留意那货很久了,一晚上就在你院里晃悠!”韩彦关切问道。


    第69章


    沈芙蕖不动声色下了床,将微散的衣襟拢得严严实实,抱臂而立,眯着眼儿道:“这位官人,酒楼在前面开着,半夜破门,莫非也是来搭把手的?”


    在韩彦眼里,此刻的沈芙蕖恰似一枝芍药,尤其是她一双宝石般的方眸,半眯着瞥起人来,既带着与生俱来的贵气,又沁着拒人千里的冷艳,瞧得人心潮澎湃。


    酒意染红的面颊为她更添几分妩媚,唇上胭脂晕开浅浅一道。


    也不知她嘴上晕开的胭脂,是什么味道。


    韩彦瞧着她,喉结微动,口干舌燥,抬手整了整衣冠,忽然轻笑:“沈掌柜这般戒备,倒显得韩某是趁人之危的小人了。”


    他随手拎起翻倒的圆凳摆正,径自坐了上去,环顾四周,漫不经心道,“那等杂碎,也配与韩某相提并论?”


    “哦?”沈芙蕖倒也不害怕,反将半掩的房门彻底推开,任夜风穿堂而过,“可在我看来,深夜闯入女子闺房之辈,皆是同流。”


    “沈掌柜骂起人来,也是这么悦耳。”韩彦道。


    沈芙蕖冷冷道:“英雄救美的把戏,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嗯?”


    “我本以为张勉吃了熊心豹子胆,你一进来,我就想明白了。你们演戏,也演得像些,张勉人高马大,和你过几招也不难,要不是认得你,怎么会老实等在原地被你揍?”


    韩彦溢出声轻笑,周身气势陡然变得慵懒:“啊……被看穿了啊。”


    “美丽又聪明的小娘子,真叫人喜欢……”


    “你在梅花庵跟随我,往我酒楼送花,现在又演戏给我看,究竟什么企图?”


    “图你……仅此而已。”


    “过来,”韩彦忽然取出一支赤金点翠红宝石步摇,流光在月下转出一圈华彩,正是她前些日子为筹备酒店本钱当掉的那支。


    沈芙蕖看清步摇,唇边凝起一抹冷笑:“这样讨好我,有意思么,像狗一样。”


    韩彦偏就爱极了她这般说话的模样,声线泠泠如碎玉,恰似闷热暑夜里突然饮到的薄荷水,清凌凌的凉意直透心底,还带着勾人的回甘。


    见沈芙蕖立在原地不动,他径自起身,将步摇稳稳簪入她鬓间。


    金丝缠作的蝶翅在烛火下轻颤,正映得她眉眼愈发秾丽。沈芙蕖长相舒展英气,寻常珠翠确实衬不出这般大气雍容,唯有这等赤金镶嵌的宝石,才能与她通身的锋芒相得益彰。


    “这样就对了。”他退后半步端详,眼底尽是满意,他一早就觉得沈芙蕖头上那支荷花玉簪碍眼了。


    沈芙蕖此刻明白了韩彦眼里那些令她不适的东西,来自上位者的打量,看人就像看物品,和陆夫人本质是一样的。


    说到底,他们看的都不是沈芙蕖,而是一件亟待归位或占有的东西。


    想清楚这点,沈芙蕖的眼神便更加冰冷。


    沈芙蕖走至案旁,铺开一张宣纸,“替我研墨。”她命令道。


    韩彦唇边笑意更深,他这般身份,何曾为女子侍奉过笔墨?


    可此刻听她这般使唤,心头再度涌起异样的澎湃,莫说是研墨,便是要他现在俯身亲吻她鞋上的珍珠,他也相当乐意。


    “沈掌柜使唤人,倒很顺手。”他执起那锭松烟墨,在歙砚上徐徐画圈,随着墨锭旋转,渐渐化开一池墨水。


    沈芙蕖在砚中蘸饱浓墨,在铺开的宣纸上墨迹淋漓地写下“韩厌”二字,又在旁侧提笔落诗:笑藏绣枕窥妆镜,耻化金簪探云鬓。


    她将纸张轻吹两下,迎风展在韩彦眼前,她眼尾泛起泠泠波光,“这诗可还配得上你方才的举止?”


    韩彦觉得她呵气如兰,又带着淡淡的酒香,整个人都要闻醉倒了,反笑着接过笔,在错字上画了个圈,另起一行写下端正的“彦”字。


    “彦……”沈芙蕖淡淡吐出这个字,可在韩彦耳边,如同在罗帐间逸出来的一声轻叹,他更是心神荡漾了。


    “《尔雅》有云,”他笔尖悬在纸上游走,“彦者,美士有彣也。”


    说着竟将方才那两句讥讽诗涂成墨团,在旁另起两行:月妒明珠羞照影,风惭云鬓怯拂帘。


    “你看我可相配?”


    沈芙蕖笑笑,抬手推开轩窗,风灌入满室,人也更加清醒了:“可惜呐,我沈芙蕖宁愿孤独终老,也不愿做第二个胡二娘。”


    韩彦搁笔于笔架,皱着眉头道:“既然说到这个份上,我也不必遮掩。是,我与她确有露水情缘。”


    “我一早便说过,我不能娶她,实际上,我对哪个小娘子都是这么说的,可她们不信,偏偏以为她们都是例外,能教我收心。”


    韩彦挑眉道:“沈掌柜就不一样了,玲珑剔透,懂得男欢女爱,不过是你情我愿的事情。”


    话说开了,人也不装了,他走进窗前,也拿起沈芙蕖的发丝把玩,掌心顺势贴上她单薄的肩头,温热的触感透过衣衫传来。


    这时,沈芙蕖便不自在了,毕竟她打心眼里抗拒这个人的触碰,浑身僵直站在那儿。


    他指尖顺着她僵直的脊线缓缓下滑,声音里带着蛊惑的意味:“怎么?刚才不是训狗一样?现在知道怕了?陆却从来没教过你这些?”


    沈芙蕖也不惯着他,力道不轻不重朝着他胸口用力一推,半真半假嗔怪道:“别跟我提他。”


    韩彦绕到她身后,更加来了兴趣,“怎么,他替你挡了一刀子,你还这么不待见他?”


    “他娘是怎么羞辱我的,你没瞧见?”沈芙蕖转了个身,从窗边又走至桌案。


    韩彦笑着说:“那日梅宴,是瞧见了,还瞧见了你这张樱桃小嘴是多么厉害,都刻到我脑中了。”


    “那不就得了,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沈芙蕖又道。


    “看来又是一个被陆大人伤透心的女人,好可怜!”


    韩彦哈哈大笑,今夜的心情似乎格外好:“别的我不敢苟同,沈掌柜这句话说的,我倒深以为然!”


    “不过,我到底也没吃亏,除夕夜里,我把他推了出去,让他替我挡了沈玉裁的刀,他为了名声,倒也不敢辩什么。”


    “原来……原来是这样!我还真以为陆却转了性子!”


    沈芙蕖又冷了脸:“既然知道,还不快滚?”


    “我挨你训,是因为我心甘情愿,而不代表,你可以对我这么放肆……”韩彦笑得森森,话音未落已擒住她下颌,拇指重重碾过唇瓣,“别动,我替你补些胭脂。”


    说罢,粗鲁将将人反剪双手押到妆台前,“沈掌柜的胭脂,平日里都放在哪里?”


    也不待回答,韩彦轻而易举在柜里翻到了一盒胭脂。


    他并不往沈芙蕖嘴上抹去,反而先蘸了胭脂涂在自己唇上,凑了过去,“现在,我可以为你描唇了。”


    他可真是个疯子!沈芙蕖心想。


    沈芙蕖在韩彦凑近的刹那猛地偏头,狠狠咬住他的手腕。


    沈芙蕖用了十足十的力气,牙尖陷进皮肉,血腥气瞬间在唇齿间漫开,韩彦吃痛缩手,腕上已留下圈渗血的齿痕。


    “好利的牙。”韩彦捏着伤处低笑,“再这样,我就不客气了。”


    沈芙蕖朝地上啐了一口血沫,唇边还沾着从他腕上咬出的血迹:“韩彦,比起用强,你更享受让人心甘情愿俯首称臣的滋味吧?”


    “非也。但对你,是这样的。”韩彦慢条斯理舔去腕间血珠。


    沈芙蕖眼底不见半分惧色,唯有一片狠厉:“要我顺从倒也简单。你且告诉我沈玉裁犯下滔天大罪,为何至今还能苟活?”


    “这事你该去问陆青天。”韩彦嗤笑,“按律早该问斩,可他醒来后改口,说只是与令兄嬉闹时失手,硬是凭着大理寺卿的权柄,将人保了下来。倒是你,就这般盼着兄长死?”


    “他欺我辱我的时候,可没念过兄妹之情!我恨不能饮其血啖其肉!若他头颅落地,我定要当蹴鞠踢上三脚!喂,你既是韩相之子,难道连取个罪人性命都做不到?”


    对了,就是这种疯劲,韩彦可是太喜欢这么个疯女人,他感到沸腾的血液充满全身,整个人都要燃烧起来。


    “那有何难,他身上不是还有个私贩硇沙的案子么……大理寺那帮草包,光在沈玉裁身上能查出来什么,他只是最末端的一枚棋子,在往上呢,孙余年,户部,工部,都不干净,还有皇后那个老妇……”韩彦笑笑,“与你说这些,你听得懂么?”


    沈芙蕖说:“我听不听得懂不要紧……”她终于变得柔顺起来,眼波春水般漾开,“只要彦郎能替我杀了他就可以了。”


    韩彦俊美的脸上浮现阴鸷,慢慢抚上她光洁的脸颊:“我答应你……”


    沈芙蕖娇俏一笑,指了指内室:“我可不喜欢汗的咸味,里头备着热水,彦郎且去梳洗。”


    韩彦哪有不允的,走进内室,拿起一块香胰子,胡乱朝身上擦了擦,没过多久,松垮着衣裳便疾走出来。


    然而,抱上的并不是个香软美人,正相反,一身硬邦邦的腱子肉令韩彦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是个男人!


    “韩兄这是何意?”陆却缓缓转过身来,伸出两根冰凉的手指,将其推开,淡淡道:“我竟不知,韩兄还有断袖之癖?”


    第70章


    韩彦像是突然被泼了盆冰水,猛地松开手连退三步。衣带散乱地垂在腰间,未擦干的水珠从胸膛上不断滑落下来。


    “陆、陆却?!”他活似见了鬼,俊美的面容霎时扭曲得变了形,“你怎会在此!”


    环顾四周,此时哪还有沈芙蕖的身影,韩彦瞧着陆却那张欠揍的脸,突然明白自己从头到尾都落进了圈套。


    想到那些调情的话,是了,两人之间是调情,三人之间说出来便是下流了。韩彦一时间羞愤难当,指着陆却“你你你”半天说不出话,气得转身逃离。


    “韩兄,急什么。”陆却倚在屏风边轻笑,将他外袍迎风展开,“衣裳别忘了。”


    韩彦一把夺过外袍,头也不回地踉跄冲出门去。


    待脚步声远去,陆却方才整了整衣袍袖口,对着屏风后温声道:“人已走了。”


    沈芙蕖揉着太阳穴慢步从屏风内走出,拿着手帕用力擦着被韩彦触碰过的脸颊,厌恶盯着韩彦消失的方向。


    “陆大人可真沉得住气,在窗外看了整场戏,偏要等到压轴才登场。”沈芙蕖继续擦着脸,有些埋怨道。


    陆却回答:“总得等时机成熟了才能进来。”


    从收到陆却的贺礼时,沈芙蕖便知道陆却当天也来了——因为那本《玉食批》的扉页便蘸着店里的酸甜酱写了“韩在楼内”几字。


    “陆大人现在越来越神秘了,直接找周大人转述不就行了。”沈芙蕖说。


    “我不想让他卷进此事。”陆却沉吟片刻道:“你别看他如今八面玲珑,当年却因性格耿直得罪上官,被贬至偏远之地,仕途几乎断绝,连发妻都与他和离。”


    “韩相当时还是侍郎,赏识其才干与风骨,力排众议,才将他调回京城,安排在大理寺任职。”


    真没想到,周寺正能与韩相有这般交集,沈芙蕖想,周寺正年近不惑,家中两个孩子却不过垂髫之年,原来有这样一番缘故。


    “你不信任周大人?”


    陆却摇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与他并肩奋战多年,自然信任。周寺正知世故而不世故,可律法能断是非,斩不断恩义。”


    “是……”


    这时,沈芙蕖才得意洋洋将桌上的纸张拿起来,说道:“你看,我拿到韩彦的字迹了。”


    “这家伙字写得倒是不赖,可见字如其人这话说得不准。若是胡二娘子没把韩彦写的书信一把火烧了,也不必这么大费周章。”


    “韩彦说我们大理寺都是一群草包,从某方面来说,倒也没错,若寺中尽是沈娘子这般人物,何愁冤狱不雪,积案不破。”


    陆却眼底漾起浅浅笑意,眼里是止不住对沈芙蕖的赞赏,今夜他们未曾交谈半句,却联手演了出请君入瓮。


    酒楼开张,周寺正力邀陆却来也凑热闹,陆却原本回绝,可又在放衙后鬼使神差前往,一个人在雅间内点了一桌饭菜。


    热闹人群中,他只看了一眼,便认出了韩家小厮,所以蘸着酸甜酱写字给她传递消息。


    沈芙蕖的应变能力极佳,不仅瞬间勘破韩彦与张勉的勾连,还能临危不变,谈笑间诱导韩彦留下字迹,套出硇沙案的关键。


    陆却心底暗叹,多聪慧的女子!


    沈芙蕖却自嘲道:“这下,我真的和陆大人成为一条船上的人了。陆大人心疼周大人,也不知道心疼心疼我,如今我可是把韩彦得罪得彻彻底底。”


    “我倒不这么认为,”陆却笑了笑,“他只会把这笔账记在我头上。”


    “周大人说,官场上不少人对你恨之入骨,现在又多加了一个,你不害怕么?”


    陆却说:“诋毁赞誉,不过风声。恨之入骨,无非一死。但我所持之道,不会因我死而消亡。我所守之原则,更不会因我死而改变。”


    她知道他性情刚直,却没想到他将一己性命与世俗毁誉,皆视为无物,一股热流自胸口涌上,说不清是震撼,是酸楚,还是欣赏。


    “可是陆却……我怕死,我真的怕,不管你信不信,我已经死过一回了,”沈芙蕖沮丧道,“我是个俗人,我没办法牺牲那么多,我不怕得罪君子,但我确实害怕得罪韩彦那样的小人。”


    陆却想了想,极是认真道:“韩彦喜欢你。所以,他不会害你。”


    “你怎么这么笃定……”沈芙蕖捂着脸道:“被韩彦这种人看上,又不是什么好事。”


    陆却说:“我感觉得到。”


    “哦……”沈芙蕖拨弄着案上残墨,忽然抬眼问道:“都说韩相权倾朝野,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陆却答道:“我不议人,只论事。”


    “三年前漕运改制,他力排众议推行折变法,将实物漕粮改为银钱征收。各州府怨声载道,说他与民争利。可就是这条新政,让去年河北大旱,朝廷能即刻拨出八十万贯赈灾。”


    也是同一年,他六十寿辰,收受的礼器清单长达三丈,一方端砚就价值千贯,一条花船极尽奢华。


    他素喜听人颂扬功德,市井间的说书人便三天两头更换话本,争相为他歌功颂德。


    他爱兰花,韩府之中便堆满了各地官员进献的兰草,他一概笑纳,来者不拒。


    有人赞他改革赋税、整顿吏治,辅政期间国库充盈。亦有人斥其独断专行、打压异己,生活奢靡、好大喜功。


    “韩彦这些年做的荒唐事,他未必不知,多半只是无暇管教。他能让国库堆金积玉,却填不满儿子的欲壑。能令百官噤若寒蝉,却管不住后院起火。”


    陆却望向沈芙蕖,“你说该作何评判?”


    沈芙蕖摇摇头:“史笔如铁,也如洪流。今日之是,安知非明日之非?所以,我不敢以今日之目,妄断千古之事。”


    陆却的心动了又动,不知不觉已经与沈芙蕖说了许多话,夜色已深,他自知不便再留,于是起身告辞。临行前,又将租房应注意的安全事宜,细细地叮嘱了一遍-


    芙蓉盏新开张三日,宾客盈门,生意颇为红火。


    沈芙蕖心中清楚,这热闹或许源于新奇的菜式,或者是开张折扣引人驻足,她不敢因此便掉以轻心。


    她一面伏案修改张澈草拟的《外卖条例》,一面暗中打听着酒楼行会近来的风吹草动。


    如今,随着她一手搭建的灯台传信网络日渐成型,城中已有三十余家商铺接入使用,最近更有数十位掌柜陆续登门,意欲商谈合作。


    可风头之下,暗流也随之涌动。眼线传来消息,几家大酒楼的东家近日频频会面,正密谋联手共建另一套灯台系统。


    这是沈芙蕖最不愿见到的局面,此间既无专利之说,灯台的制作又没什么技术含量,被人模仿本是意料中事,她只是没想到,这一切来得如此之快。


    当初为了驯养信鸽,她足足耗费了大半年时间。如今,她不知道他们要用多久才能复刻她的成果,她只知道属于她的时间,真的已经不多了。


    值得庆幸的是,芙蓉盏的新菜在汴京颇受好评。


    羊肉毕竟价昂,而芙蓉盏主推的凉拌鸡丝、炸鸡排、葱油鸡等物美价廉,滋味十足,一时间倒盖住了羊肉的风头。


    此外,锅包肉、红烧肉、酸菜鱼、水煮鱼片这类菜肴,也几乎满足了所有食客的喜好,不过几日,坊间便已交口称赞,这让沈芙蕖心下稍安,总算有了引以为傲的底气。


    现在,芙蓉盏最受欢迎的外卖已经不是浮元子,而是炸鸡排和猪排,沈芙蕖又顺势推出了鸡米花、炸鸡翅和翅根。当然,百姓们在买炸鸡的同时,也不忘点上一杯抹茶底的浮元子解腻。


    每日仅这类炸物外卖便不下百单,就连陆却也会经常点几杯浮元子。


    “陆大人那杯……少搁点糖吧,嗯……吃太多糖也不好,怎么这人这么爱吃甜……”


    “姐姐,我真担心,现在丰乐楼已经开始卖酸菜鱼了,没过多久,全汴京都学我们怎么办,这生意还做不做啦?”程虞忧心忡忡。


    “我们会一直推出新菜,等他们学会酸菜鱼,我们已经有了下一道。既然拦不住别人学,那就让他们永远跟在后面学。”沈芙蕖宽慰道。


    “张澈!你收拾好了没!”沈芙蕖喊了一嗓子,她和张澈准备去乡下看看养鸡场和猪场。


    “来了来了!”


    芙蓉盏的炸鸡排与猪排销量日增,沈芙蕖必须亲自确保肉源的充足与稳定。


    驾车到了地方,只见养鸡场倒还规整,只是规模有限。待行至猪场,沈芙蕖的眉头蹙了一下,数了数,一共也就十来头,也不算很肥。


    场主是个实在人,搓着手,面带愁容地诉说着饲料价贵、猪仔本钱高的难处。


    沈芙蕖立在略显泥泞的场院中,看着那些哼哼唧唧的猪只,又落回那局促的场主脸上,说道:“场主,我有个提议,你看是否可行。由我芙蓉盏出资,购买猪仔。”


    场主一愣,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沈芙蕖微微一笑,继续道:“每日打烊后,店里会有大量无剩菜剩饭,我派人运来,充作猪食。你只需提供这场地,并负责日常照料,待猪出栏,肉品优先供应我芙蓉盏,按市价结算,运送也由你负责。”


    张澈不得不心服口服,这样做,芙蓉盏以极低的成本锁定了稳定的优质肉源,同时处理了厨余。


    场主则免去了前期投入与饲料开支的负担,稳赚不赔。


    那场主略一思忖,脸上的愁容一扫而空,当即连连作揖:“沈娘子此法大善!这还如何不答应?就依娘子,就依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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