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沈芙蕖带着张澈又走访了京郊几处颇具规模的鸡场。
张澈起初只觉场中鸡群熙攘,甚是热闹,看得多了,他渐渐蹙起眉头。
张澈说:“掌柜的,这些鸡场为了求多,都把鸡密密麻麻圈在一处。鸡在里头挤着,走动得少,吃得也少,长得反倒慢了。”
“而且如此拥挤,一旦有鸡发病,一传就是一片。刚才有个老场主说,前年一场鸡瘟,他场里十亭死了七亭,所以这养鸡,也不是个容易事儿。”
沈芙蕖赞许地点头,不过这养鸡的学问,自己也不懂,也不能在张澈面前不懂装懂。
“眼下养鸡场不少,货源倒不必发愁。但若能寻到更优质、更稳定的来源,自然是锦上添花。这些日子,我们多留心便是。”
回程的马车上,张澈又问:“掌柜的,我看《外卖条例》已经反复修改好几天了,你是准备大改么?”
说到《外卖条例》的制定,沈芙蕖还是非常欣慰的,张澈不仅将她所提的要点悉数囊括,更梳理得条理清晰,可见是下了苦功夫的。
聪明上进还勤快的伙计,哪个掌柜的不喜欢?
“这条例并非一成不变,待施行后遇到实际情形,不合理处仍可调整,总要贴合实际才好。”
沈芙蕖继续说,“大框架总体上没问题,另外,你也可以多找外卖员们征集一些意见,参考即可。”
张澈这才微微放下心来,继续追问道:“具体是哪些细节还要斟酌呢?”
沈芙蕖掰着手指头道:“比如设置起送价呀,咱们人手有限,要是一根糖葫芦给送,一碟小醋芹也要单送,咱们不是亏本么。”
“再比如,雨天路滑的时候,是不是可以适当增加几文辛苦钱,这钱不好全让客人出,也不好全叫我们担。两边各认一半,倒也公平……”
沈芙蕖轻笑着说:“还有重量也得立个规矩呢。前些日子托送一座沉木雕,得两个伙计才抬得动,咱们却只收了一件的运费,这哪成呢?我们又不是做慈善。”
“还有呢,送餐途中难免意外,汤洒了、饭磕了,该如何赔,由谁赔,这事常常扯皮。咱们不如设个小基金,并明文规定赔偿章程。伙计送餐安心,食客投诉有门,纠纷自然就少了。”
“最要紧的,是约束咱们外卖员的行止。我琢磨着,可以在签收后请客人给个评价。若屡遭差评的,这种人咱们不要。人家是花了钱的,没道理反倒看咱们的脸色。”
“是啊,这么多细节我都没想到。”张澈接道:“若是好评多的,咱们也适当给予奖励!”
“嗯嗯,是这个意思。”
张澈佩服得五体投地,又提出了自己新的想法:“掌柜的,咱们现在是谁接单谁送,常有人为城东一单、城西一单疲于奔命。不如将汴京划分为若干片区,伙计们固定负责自己最熟的片区。若遇跨区远单,可在片区交界处由两位伙计交接,如同驿卒换马,能省下不少脚力和时间。”
“还有,对于一些衙门、书院、大商铺这类单多人聚的地方,咱们可否与他们门房谈好,设个芙蓉盏的取货架?伙计只需定时将一批订单送至一处,由客人自取。咱们可给这类订单少许优惠,这样能极大缓解高峰的配送压力。”
沈芙蕖大为赞叹:“阿澈,你的脑子真好用!咱就这么办!”
沈芙蕖如此重视外卖网,因为这才是她的核心竞争力,一旦这张网用得趁手顺心,顾客们便再难轻易割舍。
设置灯台谁不会?汴京城要那么多灯台干什么?
听眼线们说,沈芙蕖在整个汴京名声不太好。
他们评价沈芙蕖一个女流之辈,野心大得没了边。
沈芙蕖听了还挺高兴,他们若骂她德行有亏,她或许还要反省一二。可他们骂她野心大,恰恰说明她走的路太快,快得让他们跟不上了,只好用野心大来搪塞自己的惶恐。
沈芙蕖道:“阿澈,咱们别急着回芙蓉盏,我还有件事情要办,咱们去潘楼街的柜坊谈谈生意。”
马车辘辘,驶入潘楼街与界身巷,只见两旁柜坊屋宇雄壮,门庭广阔,自有一股吞吐天下的财势。
柜坊,便是这时代的私家银号。四方客商将巨额金银存入,换得一纸加密凭证,便可凭此通行各地,支取钱款。精巧的信用体系,一举化解了巨资搬运之累、储存之险与交易之烦。
沈芙蕖在开启外卖前,张澈提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结算怎么办?
事实证明,张澈非常有先见之明。
在芙蓉盏的外卖中,一般灯台收到订单,外卖员直接从芙蓉盏取货,无需垫付。可更多的商家接入以后,问题便接踵而至。
曾经有位小娘子订下云锦记的一匹料子,这料子昂贵,云锦记的店员长了些心眼,见生面孔的外卖员前来取货,不敢直接将料子交给外卖员,坚持要求先给至少一半的钱,也就是料子的本钱。
外卖员哪有那么多钱?或者说,即使有,他们也不愿意垫付这笔钱。
找芙蓉盏要这笔钱么,显然不太合理,可是如果再找客人付,也浪费时间,久而久之,这种单子,外卖员都不想送了,更愿意送自家单子。
即便是寻常食肆的小额订单,结算亦不方便。外卖员送餐收款后,往往还需折返,将铜钱亲手交还食肆掌柜,此单方能了结。
这也很浪费人力。
说到底,这就是“先交钱后交货”还是“先交货后交钱”的问题,不管哪一种,其中一方都有风险。
如果利用上柜坊呢?
沈芙蕖设想的是,芙蓉盏和所有商家各自在柜坊交一笔保证金,柜坊设置专号钱,芙蓉盏的外卖员在取货时,付出相应的专号钱,送完货,可以将收到的钱直接带回店里,而商家则可以凭借专号定期去柜坊换钱。
沈芙蕖以为,这个想法是很好的,操作难度也不大。
于是,沈芙蕖带着张澈,将潘楼街与界身巷稍有名号的柜坊几乎走了个遍,方才真切体会到何为壁垒森严。
在“通汇号”气派非凡的门厅内,他们甚至未能见到主事,只与一位敷衍的掌事先生说了几句话。对方听闻她名下产业估值不过千余贯,地盘还是租来的,脸上笑容便瞬间冷却。
“这位娘子,并非鄙号拒客,我们店里往来皆为动辄万贯的南北货殖,您要不去别处再看看?”
随后,他们又转至“隆盛记”,沈芙蕖刚表明来意,说有一桩能惠及众多商户的新合作,但并非为了存款。
接待的管事嗤笑一声,上下打量她一眼:“不存钱?不存钱来我柜坊谈什么生意?消遣我们?”
最令沈芙蕖愤懑的,是自己在“海丰记”的遭遇,此柜坊专营船运汇兑,门内全部用海船纹装饰。
守门的伙计一见沈芙蕖,连连摆手,面露嫌恶:“去去去!我们这儿正清点一批南洋来的金珠,女人家进来冲撞了财气,谁担待得起?”
沈芙蕖连开口说话的机会都没有,更别提详谈了。
马车在喧嚣渐息的街道上辘辘而行,车厢随着不平的路面轻轻摇晃,一如她此刻飘摇无定的心神。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靠着车壁,目光投向窗外。
张澈一边驾马一边宽慰道:“掌柜的,你也别太灰心,还有几家柜坊没去呢。”
沈芙蕖轻轻摇头,说道:“不必了,跑再多家也无用,都是一样的……”
“如今汴京商贸繁盛,各大柜坊坐拥金山银海,自然安于现状,所以也不谈创新,看不懂网络联结百业的商机。”张澈又道。
看不懂也很正常,沈芙蕖也没指望他们一下就能接受,只是没想到,每家都拒绝得这么干脆。
“张澈,是我们谈生意的方式不妥吗?因为我是女子,我不能出面?还是我们应该找一个中间人,为我们引荐一番?”
“掌柜的别心急,平日没和他们打过交道,我再打听打听他们的经营之道。”
“唉,”沈芙蕖垂下头来嘀咕道:“没有女人,他们这些人怎么来的……”
“掌柜的,那些难听的话你别放心上,在海上跑生意的,忌讳女人上船,是怕海神怪罪引起风暴,这也不是针对你一个人的。”
沈芙蕖胸中一股郁气直冲上来,话到嘴边却又硬生生忍住,怒道:“这都什么……混账道理!我倒是听说,闽广之地,渔民皆奉一位神女为海上守护神,神女还护佑他们呢,他们倒好……”
张澈叹气,不再说话。
“先回去吧,回去再从长计议……”沈芙蕖说道。
她原本以为,凭借超越时代的理念,便能在汴京城里闯出一片天。
可当金钱、规矩和偏见筑成的高墙矗立眼前时,她才知道,一千多贯的家底,在真正的巨贾面前,犹如溪流之于江海,根本不值一提。
她一直试图用能力和智慧去超越性别的壁垒,可在那句冲撞财气的嫌恶面前,所有的努力仿佛都被打回了原形。
她能跟这些人据理力争么?没用的,最难改变的就是这些根深蒂固的想法。
一种深切的无力感在全身蔓延。
这条她以为能通往未来的路,难道从一开始,就是一条走不通的死胡同吗?
马车猛地颠簸了一下,将她从浑噩的思绪中惊醒。
她抬眼望去,窗外已是华灯初上,芙蓉盏温暖的灯光在不远处亮着,像风浪中唯一可靠的港湾。
可她知道,自己从一开始就不止于满足这个港湾——
作者有话说:卡卡,瑞zz,你们还在嘛[爱心眼][爱心眼][爱心眼]
第72章
距离芙蓉盏开业的热闹已过去月余,汴京的日常又回到了原有的轨道。
大理寺正堂仍然气氛肃杀,每逢周一的案卷复核,总让堂下众人如履薄冰。
陆却端坐案后,指尖划过一叠卷宗,面无表情思索了许久,大家凝神屏气,生怕哪里做的不对,又惹了陆却不痛快。
尽管人人都清楚陆寺卿明察秋毫,奈何他言辞如刀,从不留半分情面,这才让这例行公事,生生多了几分上坟般的沉重。
“诸位心中所想,我清楚。”他终于开口,“山林失火一案,并非故意纵火,更未伤及人命,赔偿也已到位。罚款十贯,看似合情合理,是不是?”
堂下静默片刻,终于有个胆大的主簿躬身回应:“回大人,依《刑统》律条,此等处置……确有依据,大理寺复核循的是王法。”
主簿心里暗自嘀咕,不过是个樵夫在山腰砍柴,午间歇脚时支锅蒸了张饼,不慎留了火星。凑巧那山头松林遭了虫害,枯木连片,这才酿成山火。
要他说啊,这樵夫也挺倒霉的,烧了两座荒山,未伤一人性命,十贯钱的罚赔还不够么?
莫非还要砍头抵罪不成?
正想着,又听陆却发问。
“这段时日刮的是什么风?”
“东南风。”
“村庄在哪里?”
主簿不说话了,若火势未及时控制,顺着东南风蔓延,山下村落必成焦土。
“守林人当时何在?为何火起之初未能扑救?为何不罚?”
“这……他从山脚赶至山腰,总需时间……”
“你方才不是说,樵夫就在山脚砍柴么?”
“这……”
“你看了卷宗么?”
“看……了。”
“山上还烧了什么?”
“下官……不知,没、没写,说是枯山。”
“你去现场看了么,山上有三村十七处棺椁。你告诉本官,十贯钱,够买谁家父母入土为安?”
周寺正肃立一旁,飞快记录,堂下诸人屏息凝神,无人敢怠慢分毫。
陆却之能,在于纷繁线索中一眼刺中要害,行事之迅疾,常让懈怠者无所遁形。
“你们……再想想罢。今日放衙前,重新商议一个处置意见。”
正当此时,两位大理寺少卿孙铭与李元,并肩踏入堂内。
此二人行事颇为微妙,回想陆却初掌大理寺时,每逢周间案卷复核,陆却端坐正堂主位,他二人分坐左右两侧。
期间陆却时而征询他们见解,或问是否有异议,二人往往缄默不语。
一来他们确实提不出更有见的的主张,二来两人顾左右而言他,重点往往不放在案子本身上,总是针对陆却一言一行。
日子久了,他们即便缺席,这例会也照常进行下去,从未耽搁,两人对陆却意见便更大,干脆不参加了。
今日倒是稀奇,两人一同来了。
孙铭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陆大人真是勤勉,寺内大小事务,皆由您一人决断,我等怕是连插句话的余地都没了。”
李元随即接口:“陆大人独断专行,听不进半分异议,长此以往,只怕这大理寺要改成陆家寺了。”
这般公开挑衅,在以往绝无可能。
陆却笔尖未停,直到批完最后一行,才缓缓抬眼,唇角勾起一丝毫无温度的弧度:“二位少卿若有异议,不妨直说。”
“好,下官便直言了。”孙铭上前一步,“失火之地远离皇陵官道,又是无主荒山,更未伤及人命。陆大人所忧的万一之事并未发生,岂能因未成真的假设重罚百姓?”
李元随即接口,语带讥讽:“那樵夫一年所得不过数贯,十贯罚银怕是要逼得他家破人亡。陆大人素以体恤民情自居,此举与要人性命何异?”
陆却道:“二位来得不巧,未闻全貌。以刑止刑,以儆效尤。律法之重,重在禁恶于未萌。今日樵夫失火,若因未伤人而轻纵,明日千百樵夫皆敢在山林举炊。”
“另外,本官要追究守林人渎职之过,并未说要催交更多罚款,相反,准其以劳役相抵,修补被焚山道,清理火场残木,皆是赎罪之法。”
孙铭与李元面色由青转白,嘴唇微张却吐不出半个字。
“若无别事,两位大人请回吧。”陆却扫视各位,说“……继续。”
“陆却,你别太过分!大理寺是你一人的?我们身为少卿,享着俸禄,自当为朝廷办事,这大理寺的公务,我们难道无权过问?”
陆却指了指旁边的空位:“哦?请坐。二位少卿是我的左膀右臂,在站的诸位也都是我大理寺的栋梁,何来此话。”
孙铭和李元顺势坐了下来,指着其中一位主簿道:“你手中的案子,说与我们听听。”
主簿飞快瞧了一眼陆却,见其神色如常,这才禀告。
刚一说话,两人开始发难,你一言我一语,无关紧要的也问,直逼得主簿红了脸,似要沁血般。
因他俩一闹,硬生生将这一个时辰结束的报告拖到了中午。
陆却听了,慢条斯理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两位大人见解之深、思虑之全,陆某敬佩不已。正巧,陆某昨日看翻到一间民间旧案,还望二位不吝赐教。”
“有一佃户状告邻家耕牛,道是那牛总在深夜学鸡鸣,搅得合家不安。依两位大人之见,牛学的是公鸡打鸣,还是母鸡下蛋时的咕咕声?”
李元抢道:“自然是公鸡打鸣!半夜三更的,母鸡叫得哪有这般响亮?”
孙铭说:“此事不能如此简单下定论。若牛学的是母鸡抱窝时的咕咕声,虽声音不大,但连绵不断,同样扰人清梦。”
几个主簿实在忍不住,捂着嘴开始笑。
周寺正暗自感慨,这等蠢材,能在大理寺位居少卿已属奇事,如今竟还成对出双出现,真乃官场奇观。
陆却十分认真道:“哦……两位大人真是卧龙凤雏,见解独到,令陆某茅塞顿开。”
孙铭和李元一时间不明所以,还在纠结到底是公鸡还是母鸡。
一好事主簿好心告知:“案子后来查明了,是邻家偷了鸡,没来得及销赃,暂藏在牛棚里……”
话音未落,满堂哄笑再也压不住,几个年轻官员笑得东倒西歪,全然不顾两位少卿的脸色。
他俩这才反应过来,脸涨成猪肝色。
此时临近中午,门房领着几个小吏抬着食盒进来,笑道:“陆大人体恤诸位辛苦,给大家点了外卖,大家尝尝鲜!”
不用说,这肯定是周寺正的手笔,想借机给陆却挣些人情,可此时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周寺正招呼大伙儿来用,一时间,炸鸡的焦香与抹茶浮元子的清甜气息弥漫开来,逐渐冲淡了堂内的火药味。
孙李二人盯着递到面前的食盒,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僵在原地好不尴尬。
“哼!”孙铭见状,阴恻恻地笑道:“陆大人真是体恤下属,这商女笼络人心的手段,都用到大理寺来了。”
李元亦附和,声音带着恶意的揣测:“这外卖,是从芙蓉盏点的吧?陆大人平日看着不近女色,没成想好这口,与那商贾女子厮混不清。前段时间夜深,有人亲眼瞧见陆大人从她那酒楼出来。”
“深更半夜,孤男寡女……陆大人去做了什么,想必不用我多说罢!”
“诸位恐怕不知,沈掌柜一年前还是个被赶出家门的丧门星,这跟了陆大人之后,竟摇身一变成了酒楼东家,真是好手段!这背后若无人鼎力相助,说出去谁信?!”
满堂瞬间寂静,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陆却身上。
孙铭继续添油加醋:“陆大人受伤,似乎也是因为这女子的兄长,然而大人竟不追究他的责任,竭力保下此人,这……”
周寺正忙说:“哎呦两位少卿大人呐!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嘛!陆大人是何身价,要是沈掌柜真的跟了他,还用得着在外头抛头露面嘛?”
陆却反问:“我未娶,她未嫁,我们往来,有什么问题?”
“陆大人,你身为朝廷三品大员,终日与商贾之流厮混,就不怕堕了官体,失了朝廷颜面?”
“……”陆却冷冰冰瞧了他俩一眼,不再回应,“若再无公务禀奏,今日便到此为止。”
孙铭道:“陆大人这般急着散值,莫非是心虚了?”
“弹劾我,是台谏之事,两位少卿若是对我有意见,尽管具本上奏。散衙。”陆却说罢,径直离去。
周寺正一路小跑跟了上去,两人走到牢狱门口,陆却脚步才慢下来。
“大人,两位卧龙凤雏最近很不安分呐,下官倒不担心他们能掀起什么风浪,只怕他们在坊间胡言乱语,污了您的清誉……”
陆却道:“我都不怕,你慌什么?”
“啊对对对,”周寺正连连点头:“陆大人和沈娘子清清白白,自然身正不怕影子斜。”
“沈玉裁最近怎么样?”陆却准备踏入牢狱,突然又止住了脚步。
周寺正说:“先前骂得厉害,这几天饿很了,没力气骂了。”
“不急,再饿几天。”陆却忽然道:“你替我去芙蓉盏问问,沈娘子这两日有没有时间,若是忙,就算了。”
周寺正想,陆大人你这是终于开窍了?老树开花了?是准备约沈娘子赏花还是看戏?-
陆却痊愈后,听闻在受伤期间,陆夫人背着她要将陆惠善嫁给韩彦,母子关系再一次跌入谷底。
今日,破天荒的,陆却主动回府了,还耐着性子陪母亲用了晚膳,陆夫人喜得不知如何是好,一顿饭的功夫,目光几乎没离开过儿子身上。
陆惠善也很高兴,许久没见哥哥了,见他脸上没有倦色,自然与他说了很多话,一顿饭吃的,倒也融洽。
饭后,陆惠善轻步走进书房,只见陆却正立于书案前,垂眸运笔。
纸上夏意正浓,几片荷叶舒展如盖,一支荷苞自叶间探出,瓣尖染着淡淡的胭脂色,将开未开,亭亭玉立。
陆惠善半晌才轻声道:“哥哥从前……最爱画兰竹。”
陆却淡淡应了一句:“嗯。荷花也好。”
第73章
陆惠善静立一侧,轻声道:“兄长笔下万物皆有神韵,栩栩如生。”
她依旧如年幼时那般,仰望着执笔的兄长,眼里是不加掩饰的崇拜。
作为按照世家标准精心教养的闺秀,她熟读《女诫》,精通中馈,工于针黹,诗词文章亦能出口成章。
唯独在音律书画上,缺了半分灵气。
可兄长是不同的。当年夫子曾赞他一点即通,天赋卓然。他抚琴时,连窗外雀鸟都会歇落枝头静听。
她不愿与他相差太远,于是每个深夜都在琴前勤勉练习。
侍女总得用银针小心翼翼挑破她指尖累累水泡,再为她涂抹沁凉的药膏。
陆却曾劝她:“琴为清音,本是怡情之物。有人寄情山水,得自然之趣。有人以音为伴,觅心中净土。境界本无高下,惟求适意而已。”
陆惠善不明白,到今天也不明白。
学画时亦是如此。
陆却擅画山水,她便也执着于青绿山水,最爱描摹《千里江山图》。
墨要研多少圈,水该兑几分,她都严格遵循夫子提过的要领。一支中锋用到底的皴法,她能在废纸上练习整日,直到手腕酸软,连筷子都握不稳。
可她画出的山,总是有些呆板,勾勒的水,也欠缺灵动。夫子委婉地说她工整有余,气韵不足。
她明白,点石成金的气韵,是兄长与生俱来的,是她无论如何苦练也难以企及的天堑。
陆却已经不再画巍峨山水和水墨兰竹,他开始画市井人家,人间烟火,画满池的荷花。
宁知寸心里,蓄紫复含红。荷花,不就是芙蕖吗?
陆惠善在画案前怔了许久。
原来,她耗尽心血想去临摹的万里江山,早已不是他眼中最美的风景。
“哥哥,”她声音有些发颤,“母亲新挑了几匹布料,我总拿不准做什么样式,你替我瞧瞧。”
就像小时候一样,有什么事,她总会第一时间征求陆却的意见。
“哥哥,我这一身要配一件什么样的首饰?”
“哥哥,我想要练瘦金体,我是选长锋狼毫还是短锋羊毫?”
“哥哥,我读《昭明文选》,独爱江淹的《别赋》。这句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又是何意?”
以往此时,陆却即便再忙,也会搁笔应允或应答。
自小,陆却只有她一个妹妹,自然是待她有求必应。
无论遇到什么事,只要想到有哥哥在身后,她就不会害怕了。母亲责罚,有哥哥护着,夫子训斥,也有哥哥挨着。
然而今日,陆却只平静道:“不了。惠善,过了十五岁,你也是大姑娘了。裁什么衣裳,总不好再问我。”
陆惠善脸色变得雪白,哥哥,怎么会变得与她这般生分呢?
还记得几年前,她和哥哥在琼林苑赏花,那天她刚来了初潮,不小心弄脏了衣裳,陆却以为她生了什么怪病,将她背着去医馆寻大夫。
哥哥的背很宽广,很温暖,她把脸贴在他的背上,心想,如果自己真的得了不治之症,那这么死在哥哥的背上,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因为,母亲一直都不喜欢她,每次跟她说话,都要小心翼翼,她很害怕。
乳娘因偷了细软被发现,投井自尽,她很久没见乳娘,有仆妇嚼舌根告诉她,乳娘死了。
死了倒清静了。那人说。
小时候的她,一直觉得“死”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因为她也想要清静。母亲总会毫无征兆地长时间哭泣,逼着他们兄妹在阴冷的祠堂对着父亲的牌位长跪。
赶上冬日阴雨,绵绵雨丝从窗隙钻进来,膝盖疼得像有针在扎,到最后连腿都伸不直。
只有哥像冬日里的暖阳,宽慰她,给她塞一个软垫子。
自己要失去这唯一的太阳了吗?
陆惠善勉强笑着,说:“从前哥哥不是说,不管我几岁,都是你的妹妹吗?这话,如今不算数了。”
陆却收起笔来,将画完的画纸用夹子悬挂于空中,笑得温和:“自然永远作数。只是惠善,纵使是亲兄妹,亦有内外之分。”
陆惠善背过脸去,佯装欣赏画作,风微微掀起纸张一角,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吵得她心烦意乱。
她想换个别的话题来说,陆却许久没回府,她不知道大理寺又审了哪些案子。这家娘子办了诗会,哪家娘子请她打马球,这些话,哥哥爱听么?
陆却也察觉到陆惠善的不对劲,说道:“我受伤昏迷的日子,你里外打点,尤其是劝住了母亲,没叫沈玉裁当场毙命,惠善,你做得很好。”
“你关了沈玉裁多日,什么也没审出来,我便知道此人很要紧,母亲是恨不得当场杀了他,好在……我劝住了。”陆却夸赞她,她便高兴起来。
“是,他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死。惠善,我未能及时替你推掉与韩家的婚约,是我无能。”
“不是的,”陆惠善摇头否认,“母亲有意要瞒你,怎会是哥的错!而且你昏睡那么多日,我怕……怕哥气急攻心……所以没告诉你……”
陆惠善想到这里,眼底已经泛起泪光,她道:“哥,如果那日和你站在一起的是我,我定会替哥挡住那两刀!”
陆却道:“胡闹!这种时候,你自然要躲在我身后,哪有上赶子挨刀的?”
陆惠善的眼泪流了两行,“可是哥,你躺在那里,连呼吸都很轻,我和母亲守了你两天两夜,眼睛都不敢合。那个时候我就想,我要是你替你受这个罪就好了……”
她都不敢回想那两日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陆却沉默片刻,取出素帕递过去。
“莫说傻话。”他声音放缓,“我好好地站在这里。”
见她泪水滚得更急,他轻轻将帕子塞进她掌心:“还哭呢,再哭,我这画就干不了了。”
陆惠善这才破涕为笑。
“惠善。你……不要因为此事怨怼沈娘子。有时我会想,若是那晚我不在场呢?”陆却轻轻说。
他倒不敢想了。
陆惠善咬了咬唇,说道:“哥,你待沈娘子不一般。”
陆却闻言微怔,随即露出一抹带着困惑的苦笑:“惠善,连我自己亦说不清。她与我所知的所有闺阁女子都不同,每当我以为看清了她,下一刻她总能给我意外惊喜。”
这话让陆惠善垂下眼眸,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心底对沈芙蕖也是很欣赏的。
她聪慧果决,兄长重伤那日,所有人都慌了手脚,唯有她还能保持冷静安排一切,仿佛天塌下来只要她在也能稳稳顶住。
更让她羡慕的是,沈芙蕖活得那般恣意张扬,将自己不敢说的话全都说了出来,不敢做的事也都做了,她甚至能在男人堆里抢饭吃。
正当陆惠善要说些什么,外面有下人来传,陆夫人头痛,请她过去服侍。
陆惠善眼里闪过一丝憎恶。
总是这样!总是这样!
每当兄长与她多说几句话,母亲便会适时地“不适”。她能感受到一股潜藏的妒意,仿佛在说,凭什么你能与他亲近?我才是他的母亲!
每当此刻,她不得不立即换上温顺的神情,先要说尽软语安抚母亲的情绪,再执起篦子,为对方梳上整整半个时辰的头。
陆夫人是安然端坐,她却必须始终弯着腰、低着头,维持着谦卑的姿态。
为了这时不时的侍疾,她还要私下研读医书,将那些助眠安神的穴位记得烂熟于心。
她哪里像陆家的女儿,倒像个被精心驯养的家奴。
即使讨好到这种地步,还不是被当成棋子般利用?!
“你们先去,我随后就到。”陆惠善向通传的仆人道,然后转身对陆却说:“哥,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你出事后,母亲曾派人将沈娘子请到府中,我听仆人说,沈娘子受了好大的委屈。可惜母亲不让我参与谈话,我没法护着她。”
“委屈……不见得。”陆却道,“她的性子,不给母亲气受就不错了。不过,这件事,她只字未提。”
陆惠善默默将陆却从头到脚细细看了一遍。她心想,那女人终究是他的生身母亲,若非念着这层血脉,她真不知该如何忍受这日复一日的煎熬。
“且慢。”陆却唤住了已经离去的仆人,“去回夫人,就说我有要事需与惠娘商议,已请府医前去为夫人诊视,惠娘今天就不过去了。”
“愣着干什么?就说我说的,一个字都不用改。”
待仆人退下,他才温声道:“惠善,母亲近来愈发不讲理了。这些年来,委屈你了。”
他何尝不知自己尚可躲进大理寺求得清净,而惠善却要常年困在这深宅内院,承受着母亲无休止的情绪。
可他又能如何?那是他的生母,这是无论如何也挣脱不了的血缘枷锁。
为了在这令人窒息的环境里存活,陆却觉得自己仿佛化作了一尾鱼——鱼总该不怕溺水了吧?
“我会为你寻一个正直睿智、善良有担当的夫婿,惠善,终有一日……”
“哥,我不愿嫁人。”陆惠善轻声打断他,“这辈子,我只想做哥哥的妹妹。哥哥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陆却凝视着惠善,忽然发觉这个自幼相伴的妹妹,不知从何时起已悄然变了。
从前她会俏皮地打趣,学着母亲的腔调催他早日成家,如今却执着地说要永远追随他。
“哥,这样不好么?”她眼底闪着固执的光,“成亲有什么好——这不正是你从前常说的?我愿为哥哥永远守在陆府,照料母亲,陪伴你。我不怕的,为你,我什么都愿意”
“惠善!”陆却沉声打断,眉宇间凝着深重的忧虑,“你该有自己的人生!你不是为了我而活的影子!”
陆却望着她执拗的神情,语气渐渐缓和下来,带着引导的意味:“或许,换种活法,未必非要依靠婚嫁……你也可以有自己的天地,甚至是属于自己的事业。做你想做的事,我都会支持你。”
他目光温和,声音里带着鼓励:“就像沈娘子那样,即便身在市井,也活出自己的风采。”
第74章
“哥,你要我像沈娘子一样,要我补贴家用,经营茶肆、食摊,成为走街串巷的贩妇?”陆惠善难以置信瞧着陆却。
难道要她看一个商女如何汲汲营营?要她抛却家族的教养与体面,去学那些市井间的算计吗?
陆却说:“惠善,我并非这个意思。我只是希望你不要为我牺牲,你不是我的依附。不管你未来选择什么生活,都应该有主宰自己人生的能力。”
陆惠善低下头,她不懂,每一个字她都懂,连在一起就听不懂了。
母亲、祖母、外祖母,她们都是这样过来的,相夫教子,打理内宅,维系家族,不都是牺牲自己,一辈子困在庭院里,难道她们的一生就是白活了吗?
怎么在沈芙蕖那里,就成了值得称颂的主宰,到了我这里,就成了需要被拯救的依附。
陆惠善第一次不留情面打断了陆却的话:“哥,在你眼里,沈娘子怎么样都是好的,做什么你都觉得新奇,都是对的。她抛头露面是魄力,她周旋市井是智慧……”
“不错,我是这样想的。”陆却坦荡看着她,说出了这句话。
耳边突然传来极其刺耳的尖锐声,逐渐化成一声漫长的叹息,刚才用膳时的温馨荡然无存,陆惠善开始觉得一阵惶恐,无法呼吸。
哥哥怎么变成这样了!
他是天之骄子,十八岁高中一甲进士,二十多岁便是朝廷正四品官员,世代簪缨,家底厚实。母亲常说,莫说商贾女子,便是门第稍逊的官家娘子也难入他眼。
可他要自甘堕落,选择一条无比艰难的路,选择一个会让家族蒙羞的人,不仅不以此为耻,还要她向商女看齐!
他难道不清楚吗?前朝那位声名狼藉的尚书,为了填补亏空,贪图江南盐商巨万的嫁妆,迎娶了商女为妻。结果如何?
从此被士林唾弃,在弹劾声中潦草收场,成了官场上流传至今的警戒。
一股灼人的愤怒又涌上陆惠善的心头,哥哥的心思,可真是天大的笑话!
别说娶妻,哪怕是纳妾,母亲就算是一脖子吊死,也不会同意她进门。
她盯着哥哥无比陌生的模样,生出几分不忿。
幼时,陆却总对她说,我一直都在。
可如今,他越走越远,身影也愈发模糊。他非但不再与她同行,反而要用他那套陌生的准则来要求她,这何尝不是一种抛弃?
他抛弃了她!
沈芙蕖能于市井中挣出一片天地,其心志岂是寻常女子可比?
她几乎是在心里祈祷,但愿沈芙蕖的眼光高些,再高些,千万别轻易应了哥哥。也好叫他知道,这世上并非所有事,都能由他掌控。
这便是他抛弃自己应当付出的代价。
从今往后,陆却再不会是那个永远停下脚步等她的兄长了。
因为,琴艺的进度可以等,笔墨的工夫可以等。唯独心底的情愫,一旦破土,便如洪水决堤,片刻都等不得。
一次不愉快的交谈后,陆惠善还是选择回到陆夫人的院子里,她果然还没就寝。
“回来了。”陆夫人坐在榻上,挥手赶走了捶腿的侄女,面色明显不善。
“嗯。”陆惠善乖巧回答,“兄长不过是多嘱咐几句,让女儿好生照顾母亲的身子。”
陆夫人冷眼瞧她,生硬开口:“下个月便是太子选妃了。宫里已经传了消息,你已进入复选。”
陆惠善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忙道:“母亲,兄长为执掌天下刑狱的大理寺卿,是实实在在的实权派重臣,皇室向来提防忌惮外戚之势。况且我刚与韩家退婚,我必落选,复选意义何在呢?!”
“你能入选,当然是官家体恤我们陆家。你在想什么,官家早就定下了,崔家那位……”陆夫人耻笑道,“你难道还存了当太子妃的心?”
陆惠善忙跪了下来,道:“女儿不敢。”
“你要是我亲生的,”陆夫人拿梳子砸在她身上,“那倒是可以想一想。”
“是。”陆惠善头也不敢抬起。
“抬起头来,你看,你长得又美,性子乖巧,当个侍妾也好啊……”陆夫人说,“赵景安自出生起便被立为太子,这么多年来干了多少荒唐事,官家也从未动过国本。将来他继承大统,你也算是有福了。”
陆惠善小声道:“可是殿下又不喜欢我……”
“他不喜欢你,你就努力让他喜欢嘛!”陆夫人不耐烦道,“你小时候和你哥,还有谢家那丫头,不是经常在一起玩,这点情分,他总要顾及吧?”
陆惠善深呼吸一口气,心里冷笑不已,可笑!顾及什么?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小时候一起读过书,长大就要娶她了?
“你哭丧个脸给谁看呢?!你生下来,就是要助你哥哥仕途平步青云的,复选那日,你再这表情,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陆夫人没好脸色,又将陆惠善训斥了半天-
沈芙蕖这几日格外留意送往各柜坊的外卖单子。但凡是潘楼街一带的订单,她总要亲自过目,将点单之人、所点菜品记在心里,反复琢磨。
令沈芙蕖不解的是,那些大柜坊极少点外卖。即便点了,也多是各色汤底的浮元子,对别的菜式似乎都瞧不上眼。
沈芙蕖不由垂头丧气,没点人脉关系,要与柜坊攀上交情,可真是太难了。
所幸《外卖条例》推行以来,整个团队气象一新。职责分明了,推诿扯皮的事便少了,人人心中有数,手上勤快,送出去的餐食总是又快又好。
口碑传开,又有不少掌柜主动寻来,想要接入这张外卖网。
张澈朝掌柜们介绍:“无需奔波,动动手指,心仪的菜品或物件便能送上门,尤其适合雨雪、酷暑等恶劣天气。让你的商品销量再翻一番!”
面对食客,张澈宣传道:“不出家门,通览全城美食,选择范围从家门口的摊贩扩展到全城名店,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体验。”
到了年中,接入外卖网的商铺已达七十余家,小具规模,且免费试用期结束后,大部分商家开始交费,即使沈芙蕖的芙蓉盏不盈利,光灯台使用费也可保她衣食无忧了。
沈芙蕖刚修订完了《外卖条例》,又开始着手草拟《商家守则》,希望能用共同的条约约束大家的行为。
事业虽顺,她却连着几夜不曾安眠,原因却不在外卖网上。从前住在草市坊,屋子虽破旧,夜里却还算清净。
如今搬来麦秸巷这热闹地界,左邻右舍的婴孩夜啼、夫妻争执、犬吠猫叫……种种声响彻夜不绝,沈芙蕖睡眠又浅,竟没有一夜能得安宁。
酒楼是不可能再换地方了,如何睡好觉,让沈芙蕖也发愁起来。正顶着两个巨大的熊猫眼打着哈欠,周寺正来了,他来替陆却传话,问她何时有时间赴约。
时间是有的,店里被打理得井井有条,还有张澈和程虞等帮衬,但沈芙蕖并不想答应得非常干脆,只说大概三四天后有空。
夜里,她便在耳中塞上棉花,灌上安神的桂枝汤,补了两三个好觉,黑眼圈才消了下去。
到了赴约当日,沈芙蕖特意选了一条蓝色的罗裙。这裙子是去年生意刚有起色时咬牙做的,颜色是雨过天晴的粉蓝,精致典雅,可一次也未上过身。
她将裙子换上,对镜理了理鬓角,觉得太过素净,又取出一支小小的珍珠发梳,斜斜簪在发间。
镜中人影顿时清丽了几分,动作间,她瞥见镜中自己微红的脸颊,心下一赧,不由自问,又不是没见过,这般费劲打扮做什么?
管他的!又不是打扮给他瞧的!
沈芙蕖觉得唇色太浅,又找起了胭脂盒来,突然想起,上回被韩彦碰过的胭脂早就被她扔掉了。
没过一会,程虞来送胭脂:“姐姐今天怎么了,用灯台买了胭脂,还写了加急,胭脂店掌柜也用了我们家灯台,说什么也不肯收你的钱,还挑了两盒卖的最好的。”
沈芙蕖说:“那哪行,一会让外卖员抽空把钱送去!一盒胭脂,也不便宜呢。”
“我瞧瞧!哎呦,姐姐,这种颜色呢不太适合你,你得用这个正红色。”程虞仔细观察着沈芙蕖的妆容,建议道。
沈芙蕖有些拿不准:“会不会太红了些……”
“不会!姐姐浓眉大眼,鼻梁挺,压得住,太浅反而不好看。”程虞替她抹上一点。
周寺正一瞧见她,眼前一亮,立刻乐呵呵赞道:“沈掌柜可真是风华绝代!”
沈芙蕖难得有些害羞,跳上了马车,一摇一晃间,也忘了问周寺正要去哪里。
马车走了有一段时间,下了车,眼前是一大片荷花池,开得正好。
荷叶密密麻麻的,一个个碧绿的盘子铺在水面上,有些高高低低地举着。
荷花从叶子中间冒出来,有的还只是粉嫩的花苞,有的已经全开了,露出黄绿色的莲蓬。花瓣的颜色很干净,尖上有点粉,越往下越白,看着清爽得很。
这一池子的荷花,长得热热闹闹的,看着就让人心里舒坦。
周寺正也满意点点头,这地方,才像个谈情说爱的好地方嘛!
沈芙蕖本来心情也不错,可越发觉得这块地眼熟,直到看到对面的褐色建筑上写着三个大字,才反应过来自己来过。
梅花庵——
作者有话说:陆惠善和赵清晏不会有过多交集,请放心[狗头叼玫瑰]
第75章
沈芙蕖心头那点隐秘的期待如同被水泡般瞬间消散无踪。
她暗自苦笑,是了,陆却这人,怎会有闲情逸致邀她游湖赏花?还不是为了案子!
一股失落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她瞧瞧今日特意换上的这身蓝色罗裙,此刻感到啼笑皆非了。
只有周寺正还不知情,以为陆却要约沈芙蕖赏花,特意挑的清净地,傻呵呵笑道:“丫头,你们多聊一会,不用管我!我瞧着后山草肥,一会牵马吃草去!”
引路的姑子将沈芙蕖带到后院一间僻静的禅房外,推开房门,里面的景象让沈芙蕖瞬间怔住了。
禅房宽敞,却因聚集了数十位女子而显得有些拥挤,空气中弥漫着纷杂的脂粉香气,她们或坐或站,个个头戴帷帽,遮掩了面容,只能从身形和露出的衣角判断大致年纪与家境。
陆却,就坐在这些女子中间,一身常服也难掩其间的格格不入。他见沈芙蕖进来,只微微颔首,指了指身旁早已备好的矮几,上面放着笔墨纸砚。
于是,所有女子从怯怯私语的状态中抽离出来,眨着眼盯着不戴帷幔的沈芙蕖,一个年轻的声音轻哼道,“又来一个,环肥燕瘦,都让他给凑齐了……”
“陆大人,您这唱的是哪一出?”沈芙蕖走到陆却身边,不满地问道。
沈芙蕖今日的模样,但凡是相熟的人见了,都要多看两眼。平日经常在灶台间往来,头发利落绾成髻,深色布衣,窄袖束腰,只为方便劳作。今天,她可描了眉毛涂了胭脂,衣服都是崭新的。
陆却抬眼看她,倒是一点没夸赞的表示,也没有一丝意外,只递给她一顶帷幔,公事公办地嘱咐:“案情复杂,需要详实的记录。又涉及私隐,旁人我不放心。”
这不温不火的态度更让沈芙蕖恼火,怎么,她又不是大理寺的书吏,任他使唤!
她刚要推拒,陆却立刻补充道:“不让你白忙,按大理寺书吏的日薪三倍结算,另加辛苦费,今日就结。”
“大人早说嘛。”沈芙蕖脸上立刻云开雾散,从善如流地跪坐到矮几后,利落地铺开纸,研墨蘸笔,动作一气呵成,“放心,定给您记得清清楚楚。”
变脸之快,让陆却淡淡一笑。
见人已到齐,陆却轻咳一声,禅房内立刻安静下来,所有帷帽都转向了他。
“诸位娘子肯应陆某之约前来,无论缘由为何,陆某在此先行谢过。”陆却开口道,“今日请诸位至此,只为一人——韩彦。”
没错,在场除了沈芙蕖,所有小娘子都或长或短与韩彦有过一段露水情缘,其中大半,出于义愤与同情,才愿在陆却的安排下前来陈述。
还有几位,直至踏入这间禅房,仍不愿意承认自己与韩彦的过往,她们收到陆却以个人名义送出的邀约,只当是这位风姿出众的大理寺卿留意到了自己,心生绮念,欣然盛装前来,盼着一场风雅幽会。
当然,她们到了地方才发现自己受骗了,可以说,陆却为了此次线索的收集,也是煞费苦心,连自己都搭进去了。
“韩彦此人,放浪形骸,行事多有不端。”陆却的语气不带任何感情色彩,“胡二娘子之事,想必诸位已有耳闻。今日请诸位来,并非要探究诸位的私隐,而是希望诸位仔细回想,韩彦平日喜欢与哪些人来往,常去哪些地方,做过什么事情。不论大小,任何细微之处,都可能成为厘清真相的关键。”
然而等待陆却的,是一片沉默,帷帽之下是各自的犹豫与权衡。
这些小娘子与韩彦的交往时日皆不算长,其间甚至多有重叠。韩彦行事,也有他的逻辑可循,大多在得手之后便迅速抽身,转而寻觅下一个目标。像胡二娘子那般能与他维持一段时日的,竟已算是难得的长久了。
被韩彦诱骗失身的小娘子,即便心中恨极,也绝不敢声张半分。女子失了清白,无论缘由为何,最终被千夫所指的只会是自己。除了默默咽下这哑巴亏,她们别无他法。
韩彦便是算准了这点,才会如此嚣张。
在这礼法严苛的世道下,要她们事无巨细回想,便是当众承认与韩彦的私情,无异于逼着她们自认失贞,自毁名节。这薄薄一层帷帽,已是她们最后的庇护。
一时间,满室寂然,无人愿意率先撕开这层遮羞布。
沈芙蕖觉得陆却失策了,若是把这些女子绑去大理寺审讯,惊堂木一拍,三木之下,一个二个很快就招了,这种情形下,就算人家戴着帷幔,陆却不还是知晓她们的身份,她们怎么会开口啊!
沈芙蕖对陆却说出心中所想,陆却平静道:“我不会往外说的。”
沈芙蕖听他这般回应,险些气笑了。
她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来:“陆大人!你这是办案,不是来讲君子之约的!”
“将她们聚集此处,不就是为了保护她们的名声?”陆却脸上浮现迷惑的表情,“此法效率最高。若分开询问,岂不更耗费时间?”
“……”沈芙蕖没好气道,“男女有别懂不懂呢!她们都要脸呢!让我来,不过,若是我让她们开口了,得加钱!”
“成交。”
沈芙蕖放下纸笔,站起来朗声道:“诸位娘子,我知诸位心中顾虑。名节二字,重于泰山。可诸位请细想,今日为何将大家请至梅花庵,而非大理寺公堂?为何允大家帷帽遮面,而非当众对质?”
“他韩彦,仗着的便是咱们女子打落牙齿往肚里吞的软弱!他欺我们不敢说,不能闹,只能默默忍下这份屈辱。可今日,机会就在眼前!我们沉默,就是纵容那禽兽继续逍遥法外,去害更多的姐妹!”
话落,从禅房外走进一名纤弱女子,正是剃度了的胡二娘子。
众人哗然。
“我的事情,你们都听说了。我令家门蒙羞,无颜存于世间,只得躲入青灯古佛之地,以为隔绝了红尘,便能欺骗自己得了安宁。可我夜夜……我夜夜都梦见我的孩子,他都未曾睁眼瞧这世界一眼,罪魁祸首在哪里呢?我听闻,他依然潇洒快活哇!”
听此一言,一位小娘子想起自己的伤心事,默默垂泪,抽泣不已,旁边的女子见状,递了手帕,另外一人轻轻拍打她的背,无声地安慰着。
她转向沈芙蕖,“后来,我听这位娘子说,风流韵事,只是韩彦身上不值一提的小事,他身上罪孽深重。”
她环视着满室戴着帷帽的身影,又道:“你们……你们在看清他的真面目后,难道不恨他吗?””
胡二娘子产后并未得到很好修养,落下病根,情绪激动起来,咳得差点背过气去,沈芙蕖连忙唤来几个姑子,将其扶去休息。
随后,沈芙蕖又适时道:“诸位今日在此所言,不记姓名,只记录韩彦言行,所有话只会入陆大人之耳,录于我笔下,绝不会外泄半分,污了诸位清誉。”
很快,一位声音听起来较为年长的娘子率先开口,语出惊人:“他问过我一些关于漕运文书的事情。”
有了人开头,仿佛堤坝决了口。
“他和西域一些胡人相识,那些胡人臭死了……”
“他出手很阔绰!”另一个娇怯的声音带着哭腔响起,“不过,他到现在也没替我赎身,我……我竟信了他的鬼话!”
一个声音沙哑道:“这个能说么,他和他父亲的关系很差,我每每提到,都要与我翻脸。”
“你们知道么?除了未经人事的小娘子,韩彦也喜欢玩弄人妇,我丧夫已久,是个寡妇……”
“什么?!”
“他喜怒无常,而且喜欢动手,心情好的时候,又对我很好……”
一时间,禅房内七嘴八舌,压抑许久的情绪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一桩桩,一件件,从这些曾经与他有过瓜葛的女子口中道出,逐渐拼凑出一个更加完整的韩彦。
沈芙蕖伏在矮几上,奋笔疾书。
最初的那点不情愿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她完全进入心无旁骛的状态,捕捉着每一个有用的细节,事件、地名、时间、金额、特征,将这些纷乱庞杂的信息飞速梳理,分门别类地记录下来。
沈芙蕖不仅记录她们的话,还会偶尔抬起头来,扫过发言之人的帷帽样式、身形特征、衣料质地,在心中做个简易的标记,以便后续万一需要核对时能对应得上。
陆却端坐主位,大部分时间沉默地听着,只在关键处插言一两句,引导着叙述的方向,或追问模糊的细节。
待记录好一切,禅房内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寂静。
起初,哭声还是分散的,此起彼伏。渐渐地,它们汇聚起来,形成了一片悲伤的潮汐。
一些女子在哭泣中下意识地向身边的人靠近,虽然彼此素不相识,帷帽隔绝了面容,但此刻,她们在对方的哭声里找到了唯一的理解。一只颤抖的手试探性地伸出,轻轻握住了另一只冰凉的手,随即被更用力地回握。
送走完最后一位小娘子,禅房重归寂静。
陆却翻看着沈芙蕖的记录,只见条理清晰,详略得当,根本不需二次整理,可直接归档入卷,不由大赞。
陆却又道:“沈娘子,今日听完这许多控诉,不知有何感想?”
“可惜这世上没有负心罪。”沈芙蕖答道。
“我始终不解,韩彦为什么要执着于女色至此?”陆却问道。
这些小娘子的名单,十有八九都是胡二娘子提供的,大部分是在胡二娘子出家后主动向她吐露,还有没主动暴露身份的,到底有多少小娘子,被他祸害呢?
这么多,他喜欢得过来吗?
沈芙蕖想了想,这大概是一种病,与妓女的关系是纯粹的金钱交易,与处子的关系是单向的掌控,与人妻的关系是危险的刺激。总之,所有这些关系都回避真正的亲密,他明显恐惧在平等关系中暴露真实的自我。
也许,他只是沉溺于每次得手带来的短暂成就感,一旦失去新鲜刺激,他就会陷入巨大的虚无感,驱使他去寻找下一个目标,一次一次病态地征服这些女人。
所以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喜欢过这些小娘子,只把她们当作目标罢了。
沈芙蕖看向陆却,给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结论:“他病了,就像风寒、咳疾、腹泻一样,这也是一种病。”
陆却第一次听闻这种说法,但他也很快理解了,就像癔症、百合症一样,都是心病。
“若你身为男子,我定当竭尽全力,将你招入大理寺麾下。”陆却道,“沈娘子一人,胜过千军万马。”
“别,别说这恭维的话,我的芙蓉盏,可遇到一件难题呢。”——
作者有话说:陆却:想和沈芙蕖成为同事
第76章
沈芙蕖将自己在柜坊的遭遇说了出来,陆却静静听着,偶尔答上两句。
“潘楼街那一片的柜坊掌柜,多半是做茶叶、丝绸、瓷器贸易发家的商贾巨富,利用柜坊进行资金周转,他们有茶园,有窖口,掌控几支船队和商队,一般的生意,确实入不了他们的眼。”陆却委婉解释道。
有些话,陆却没说出来。
士农工商,商虽居末,其内亦有高下。盐铁为大贾,关乎国计,食肆则为末流中的末流。即便沈芙蕖将酒楼开遍汴京,在那些大贾眼中,仍是最下层末次。
更何况,潘楼街的东家们早已不满足于商贾身份,或联姻权贵,或培养子弟科考,谈的是海外奇闻,赏的是名家书画,比任何士大夫都要附庸风雅,更不会把沈芙蕖放在眼里。
“你的意思是,这笔合作,不应该往潘楼街找,而要找专做市井生意的柜坊。”沈芙蕖恍然大悟。
沈芙蕖受了启发,感觉自己找到了新的方向,揶揄道:“陆却,我看你也挺有经商头脑的,哪天不想当官了,去西域贩茶也行,定能富甲天下!”
“非得去那么远么?”陆却道。
“那我怕你留在汴京,成为我的劲敌啊。”沈芙蕖嘟囔。
两人出了禅房,沿着小径朝山下走去,梅花庵以梅花闻名,此刻未逢花期,只有古木参天,苍松翠柏,将日光滤成一片绿意,洒下片块斑驳陆离的光影。
沈芙蕖今日着装的好处便显现出来了,像只穿梭在山林间的蓝色蝴蝶,可惜小径两旁生长着茸茸青苔,有些打滑,走不了太快。
陆却稍跟其后,目光始终追寻着她摇曳的裙摆,每当她踏上不平整的石块,他的手臂便会下意识地向前微抬,在空中形成一个虚扶的姿势,待她站稳,又悄然收回。
到了初夏,山上开了些野杜鹃,这里一丛,那里一簇,红的、粉的、淡紫的,点缀出几分恰到好处的鲜艳。
“真美。”她驻足观赏。
阵阵风吹过,林木发出沉沉的涛声,杜鹃花影便在光斑里微微摇曳。梅花庵正在做斋饭,柴火燃烧的气味,乘着山风,也悠悠地飘了过来。
“陆却,我以前病着的时候,已经无法进食了。”沈芙蕖嗅着这些味道,突然道。
“嗯。”陆却应着,以为她指的是被赶出家门流落草市坊的日子。
“那时候,我特别想吃柴火饭锅底那一层脆脆的焦饭。”但那是奢望,因为在那时,只要吞咽下任何一口食物,胃就会产生剧痛。
陆却很少听她说起曾经,他有时也会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经历,造就她这样一个奇女子呢?
“想着想着,我就睡着了,梦里面什么都有。”沈芙蕖半开玩笑将这段经历说出,实际上那段日子着实难熬。
夜深人静的时候醒来,无力虚弱到动弹,唯一能动的只有双眼,她只能看着窗外一点昏黄的路灯,几只飞蛾不知疲倦地绕着光打转,扑簌簌地,一次次撞向那看似温暖的光源。
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看着光,看着蛾,把自己想象成其中一只,从树梢上绕一圈,飞到屋檐,自由自在的。
陆却慢慢说出了沈芙蕖心中所想:“你是想说,活着真好,是么?”
“那可不是!好死不如赖活!”
沈芙蕖眼尖,忽然瞥见山路旁斜出一株野桑树,枝叶间缀满了青红相间的桑果,只是颜色尚浅,一看便知还未熟透。
她心下忽起玩心,踮起脚尖,摘了几颗红色果实托在掌心,递到陆却面前。
“陆大人,尝尝这个,甜得很。”她巧笑嫣然。
陆却垂眸看了看她掌中那几颗明显未熟的桑葚,又看了看她充满笑意的脸,未有多言,当真拈起一颗,从容地送入口中。
他细细品味,极为认真地点头:“嗯,确实很甜。”
沈芙蕖顿时愣住,满心疑惑,怎么可能?桑葚不得是紫黑色才算熟透?
她下意识地也拈起一颗放入口中,轻轻咬开,尖锐的酸意瞬间爬上舌尖,她忍不住蹙起眉,“呸呸呸,”她把手中剩下的桑葚一把扔了,“酸死了。”
她回过头,望着陆却平静的脸,忽然反应过来。
“陆大人,你演技挺好啊。”
陆却道:“可你给我的这颗,真的很甜。”
他个子高,不费力便从树上摘了一颗红色的桑葚,“这棵桑树长得不高,只有顶上的一片才能经常晒到阳光,所以上面的会甜一些,”他递给沈芙蕖,“不信,你再尝尝。”
沈芙蕖不疑有他,尝了后,发现自己又被骗了,酸得五官都皱在了一起。
陆却终于忍不住轻轻笑出声,像雪山慢慢消融,笑意先从眼底漫出来,然后轻轻荡开至唇边。
“我可真蠢,同样的当,我竟然上两次!”沈芙蕖心想,也就是陆却平时看着太正经,以至于他说什么话都很有信服力,所以自然而然就相信了。
“你当我五谷不分?桑葚熟不熟,我还是知道的。”他说。
“小时候和赵清晏一起读书,我和他发现了一棵很高的桑树。”陆却唇角泛起一丝浅淡的笑意。
“他那时个子矮,够不着,我就在树下面托着他,让他骑在树杈上找熟透的果子吃。他为了够一串长得好的,不小心让树枝把裤子划了这么长一道口子。”陆却用手比划了一下,示意那口子极长,从腰侧直到膝上。
“他当时就吓白了脸,因为他马上要去见夫子,夫子看到他这样,他必然是要挨罚的。于是我们就换了裤子,我穿着他那条又破又短的回家,还硬着头皮跟母亲说,新做的裤子本来就是这么短。”
沈芙蕖一听,笑得格外爽朗,“你当时才多大啊?”
陆却罕见得不好意思起来:“总有十二三岁了……”
“那他落水是怎么回事呢?”沈芙蕖又问。
说话间,两人已走至梅花庵的大门处,正靠在马车上打鼾的周寺正还未察觉有人来,鼾声如雷,嘴里还叼着根狗尾巴草。
“……那井常年不用,长了些浮萍,有人往里投了两只水鸭清理,他瞧见了,以为鸭子落水,要去施救,一头栽下去。”陆却说,“我去救他,他把我当成浮木抱着,我施展不开,差点也没上来。”
“不过从那以后,我们就不一起读书了。”
沈芙蕖问道:“那个谢娘子呢,所有的故事里,她是不是也在呢?”
“是。”陆却说。
陆却倒是很意外沈芙蕖这么问,一般人是极少直接这么问的。
“看样子,你们常在琼林苑玩耍,那是皇家园林,谢娘子的表姐还是宫里的淑妃娘娘,你们还一起读书。那……赵清晏到底是什么身份呢?”沈芙蕖问道。
陆却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只听庵门后传来一声虚弱的呼唤:“陆大人,沈娘子……且慢……”
原来是胡二娘子追了上来。
沈芙蕖以为她要问韩彦之事,忙道:“今日只是梳理些线索,还不能下定论,请娘子静候消息……”
胡二娘子气喘吁吁,摇头道:“我不是为他而来。稳婆的事情,你们查出什么来了?我的孩子……到底是怎么死的?”
陆却飞快扫了沈芙蕖一眼。
“阿娘说,孩子确实是一出生就没气的,是、是被憋死的,可是我产前几天还能感觉到,孩子还用脚踢我的。”胡二娘子又急急补充。
沈芙蕖忙道:“这……娘子别急,很快就有答案的,你信我。”
在沈芙蕖的安抚下,胡二娘子逐渐平静下来,神情落寞地握着扫帚,“我晓得了,我总是相信你的,我……回去,这就回去。”
人一多,说话声就杂了,周寺正在这嘈杂声中醒来,吐掉了嘴巴里的草茎。
“大人,大人!”周寺正小跑过来,指着对面的荷花池道,“那有一叶小船,要不要摘点莲蓬吃呀!”
沈芙蕖噗嗤一笑:“荷花都没开完,哪来的莲蓬,你去摘,保证摘的都是空心。”
陆却说:“有的。品种不一样,陆府的荷花,便是边开花,边长莲子。不信,我们打赌。”
“赌就赌。输了你得答应我一个要求。”沈芙蕖搭着陆却的胳膊轻巧跳上小船,对着周寺正也招手道:“周大人也上来,你当个见证。”
周寺正头摇成了拨浪鼓,“嗳,使不得,我这个体重,上去船就得翻。”
小船悠悠荡进荷塘深处,陆却执桨,不紧不慢地划开一池碧水。
沈芙蕖坐在船头,伸手便能触到掠过船帮的荷叶,目光在莲蓬间搜寻。
“要那个。”她指着一支饱满的翠绿莲蓬。
陆却轻拨船桨,让小船稳稳停住,他探身折下那支莲蓬,递到她手中。
“看着。”沈芙蕖小心地剥开一颗莲子绿色外壳,里面果然是空心的,只有一层薄薄的白色软膜。她又接连剥了几颗,全是如此。
“这个地方荷花开得不好,我们再去别的地方找。”小船朝着荷塘更深处滑去。
小船调头时,他听见身后传来沈芙蕖压抑不住的轻笑声,唇角也不自觉地跟着扬了扬。
荷塘里转了三五个来回,陆却每次挑中的莲蓬,看似饱满,剥开来却总是空心。
第五个了,陆却抓起莲蓬,朝远处的荷塘里砸去,只听沉闷“噗通”一声。
沈芙蕖在船头看着他较真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她越笑越欢,清脆的笑声把荷叶间停驻的蜻蜓都惊动了。
“这个时节莲蓬才刚结子呢!”她笑着说,“陆大人,你们府上种的是什么荷花,还能边开花边结果啊?下次带我也长长见识呗。”
“好啊,”陆却一边划船,一边说:“愿赌服输。你要我答应什么呢?”
沈芙蕖思索片刻,道:“那你替我摘几朵荷花,我放在我屋里!”
陆却一愣,他原以为,沈芙蕖会趁机提出要他帮忙引荐几家相熟的柜坊,没想到是这么个简单的要求。
“不要那个,要旁边那支,对,就是花瓣尖上带红的!”沈芙蕖立在船头,裙裾在微风中轻扬,她伸手指点着,声音里带着轻快的笑意。
陆却依言,小心地折下她指定的那支荷花。
“还有那支,半开未开的,对,就是它!”她的笑声在静谧的荷塘里荡开。
陆却专注地避开茎上的小刺,将这支花递到她手中,“小心刺。”
“那边吧,我们再往那边去一点……”
“这池塘的荷花真多,待完全盛放,一定很壮观!”
“那可以等半个月后再来……”
“我们俩嘛?”
“……嗯……你也可以喊上程虞他们。”
阳光透过荷叶的缝隙,在她明媚的笑颜上跳跃,也映亮了他眼底一丝不可查觉的纵容。
沈芙蕖怀抱满怀的荷花,低头轻嗅,朝着陆却嫣然一笑,比她怀中任何一朵莲荷都要明艳动人。
等上了岸,陆却又让周寺正在梅花庵放了买荷花的钱,这荷花开得好,定不是野塘。
两人带着满身的荷香返程了……——
作者有话说:看出来了吗,有些话是陆却故意说给沈芙蕖听的,当然也是故意输给沈芙蕖的,这个心机男。
第77章
本应在三月底就结束的春闱大考,因官家圣体欠安而推迟,进士授官等事宜被悉数延后,虽授官暂停,但礼部皇榜依旧如期张挂。
皇榜张贴的前夜,汴京便已无眠。各色客栈、贡院周边灯火通明,芙蓉盏亦坐了许许多多士子,或故作轻松,或焦急等待,神色各异,唯一相同的是,桌上点的吃食大半没人去动。
在这个重要的日子面前,宵禁都成了摆设,芙蓉盏的烛火也破例亮到了后半夜。
黎明未到,人群便开始向宣德门汇聚,到了辰时前后,已是万头攒动。士子们面色紧绷,用力挤到前排,小贩趁此穿梭叫卖茶水果子,更有无数看热闹的市民,将此地围得水泄不通。
皇榜方才展开,朱砂写的名字尚未被所有士子看清,便有人喊道:
“哪位是云赫云公子?”
“苏州张世安张相公可在?”
“陕州刘文昊!快,别叫他走了!”
数不清的呼喝声此起彼伏,原本拥挤不堪的人潮,瞬间被十几个精壮豪仆撕开一道口子。
他们是汴京各路高门显贵府中的管家或得力仆役,此行唯一使命,便是“榜下捉婿”。
一位刚刚确认自己高中二甲,正激动得浑身发抖的年轻举子,还未不及与同窗分享喜悦,便被三四个大汉礼貌地围住。
“恭喜相公高中!我家主人乃当朝枢密副使,特请相公过府一叙,车驾已备好!”
为首的管家满面笑容,言语客气,动作麻利,几乎是半请半扶地便将那懵懂的年轻进士拥向一旁的豪华马车。
程虞赶了大早去看皇榜张贴,像条灵活的鱼儿,在人群的缝隙里钻来钻去,挤了一身汗出来。
她是心思恪纯,哪里热闹她就往哪去,一点也不觉得累。
“中了!我中了!”有人状若疯癫,撕扯头巾,手舞足蹈。
更多的人在反复确认没有自己的名字后,面色惨白,瘫软在地,失声痛哭。
“让我看看,让我也看看!”程虞认识的字不多,但依然要亲眼瞧一瞧状元叫什么好名字,好将来给自己孩子也起个差不多的。
“让一让,劳驾让一让我嘛!”她终于挤到了能看清皇榜的位置,踮着脚尖,仰着脖子。
“甲辰科……一甲……二甲……”她心里默念着,一个个名字看过去。
忽然,她的目光定住了。
“葛明!”
两个端庄的楷字,赫然列在三甲靠前的位置!
她又仔细对了一遍,是这两个字没错。葛秀才就叫这个名字!
她转身就往回跑,要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立刻告诉沈芙蕖。
葛明和沈芙蕖是有一段渊源的,他是通州人,家有七十老母,三岁小儿,从前和沈芙蕖同住在草市坊一条街。
住在草市坊的人,生活都拮据,但葛明比其他人更穷些,穷到揭不开锅。
那时候,沈芙蕖刚支了小摊,几个同样贫困的秀才一起想了个主意,每人凑一点钱让沈芙蕖送餐吃,也算是间接接济了葛明。
但他们也没钱,一天花不到一个铜板,沈芙蕖常常还要自己贴钱。
其实当时沈芙蕖连自己也不太能顾上,但是瞧见葛明苦读的样子,总是于心不忍。
葛明是囊中羞涩到连一个胡饼都要掂量再三的人,更别提购置灯油。入夜后,他只能借着邻家透出的微弱光亮,或是蹲在酒楼脚店门外,就着那点光看书。
书,是断然买不起的,只能厚着脸皮向同窗或书铺恳求借阅,并承诺限期归还。于是,抄书便成了他每日必备的功课。
汴京的冬天,寒风如刀,呵气成霜,墨盒常被冻住,他需将它捂在怀中,用体温将它一点点化开。
冻疮叠着冻疮,裂开深深的血口,每翻一页书,每写一个字,都钻心地疼。鲜血有时会不小心染在借来的书页上,他只得惶恐又仔细地擦拭干净。
夜里,葛明常常被冻醒,只得起身在狭小的屋内来回跑动,待身体回暖,再继续攻读。
那时卖炊饼的张大娘总是讥讽沈芙蕖,自己都顾不上了,还贴钱养着这些穷酸秀才。
读书人,要面子,自尊心强,见有人这般嘲讽,就不好意思再找沈芙蕖送餐。
沈芙蕖便想了个办法,让他们以劳代饭,比如自己告兄嫂的诉状便是找葛明润色的,她付一些润笔钱。开启小食预定后,也经常找他们跑腿,不付钱,只管饭。
等到沈芙蕖开了食肆,每逢新品试吃,也都想着他们。
那几个读书人饥一餐饱一顿,但总算把书继续读下去了。
寒窗苦读多年,如今终于有了回报。沈芙蕖听到葛明中了进士,自然也替他高兴。
“沈姐姐!葛秀才……不,葛进士会当大官吗?”程虞也很高兴,她觉得自己和大官有了交情,是件很自豪的事情。
沈芙蕖想了想回答道:“三甲进士,很厉害了,起码是个县令呢……有人要订两桌酒席,我得去确认一下菜品,你们聊……”
距离午时还有一会,伙计们便聚在一起闲聊。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葛进士以后可是再也不用挨冻了!以后就是衣锦还乡了!”张澈羡慕道。
大双随口道:“要我说,兄弟你这般机灵脑子,干脆也去考个功名试试!”
张澈若要读书,得回宋州原籍,由当地官员考核,才能作为贡生资格方能回到京城参加考试。
备考科举是全天候的任务,需要常年累月地读书作文,若是离开芙蓉盏,张澈就没了生计,谁来供他读书呢?
张澈道:“葛进士再怎么说也有个秀才的爹,七八岁开了蒙,四书五经滚瓜烂熟,我这半路出家的,乘马车也追不上人家。将来……将来,一定让我儿读书就是!便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他堂堂正正地念圣贤书!”
张澈这话,是说给他自己听的,程虞听了悄悄红了脸,“阿澈现在这样也很好呀。”
“怎么,阿虞,你不想当个进士娘子?你想想,你若是当了进士娘子,出门就是大轿子,人人尊称你一句夫人,从此以后绮罗绸缎随便你穿,威不威风?!”小双道。
程虞捧着脸道:“好威风呀!那以后人家就不会看不起我是个厨娘了……”
大双嘀咕:“你说,咱们是挣了点小钱,可始终被视为杂类。胡员外不就是个现成的例子,别看他捐了个官,这汴京城可没一个瞧得上他的。如今女儿的事情一闹,更无人替他说话,我听说,他都打算辞官回鄂州了。”
“阿虞!咱们醉蟹还有多少啊,够不够上两盘的?”这时,沈芙蕖急急忙忙从后厨走了出来。
几个伙计看见沈芙蕖走过来了,都不再说话。
回想那天,马车停在芙蓉盏门口,车帘一掀,大理寺的陆大人先从车上跳下来,随后,沈芙蕖竟搭着他的胳膊从车里一跃而下。她打扮得漂漂亮亮,怀抱一束荷花,满脸是藏不住的喜气。
两人的往来显然超越了正常的范畴。
你说他们的沈掌柜好吗?
当然极好!容貌才情样样拔尖,是女人堆里难得的豪杰,可惜错投了商贾的肚子,哪怕生在寻常耕读之家,也好过如今这般尴尬境地。
两人私下往来,若被御史台的瞧见,弹劾陆却唯利是图、玷辱官箴、勾结商贾,他这官还要不要做了?
唉——可惜啊!几个伙计都这么想着。
不知是谁先喊了声“看榜的相公们来了”,整个酒楼顿时骚动起来,原来是那些高中的士子,一颗心总算落了地,随即便张罗着来到芙蓉盏用午膳。
“恭喜高升!”
“诸位相公这边请——”
“相公要包间吗?”
“坐大堂就可以了!”
“得嘞!”
跑堂的嗓音都比平日亮了,刚撤下邻桌的碗碟,一转身就被个满面红光的年轻士子塞了把铜钱:“拣你们最好的酒菜上!今日某请同窗们吃酒!”
跑堂的忍不住多瞧了他两眼,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这些相公们,都好气派啊。
一下店里来了这许多客人,程虞等人不敢怠慢,立刻都回到后厨,各司其职。
临窗的座位最抢手,因为高谈阔论起来,颇有些指点江山的感觉,而且既能吸引大家的注意,又不显得太张扬。
几个士子挤在窗前,还在激动地比划着:“方才看见没有?陈兄的名字就在二甲第十七!”
“王贤弟更是了得,竟挤进了一甲!”
“我考了这些年,总算……总算中了……”
“咱们都算苦尽甘来……快吃快吃!这芙蓉盏虽是新开的酒楼,味道可不比那些老牌酒楼差。”
跑堂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红烧肉一份——祝各位老爷红袍加身!”
“酸菜鱼来喽——盼诸位如鱼得水!”
因是临窗,几位士子一边碰杯,一边朝楼下望去,忽然瞅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瞧……那个是葛明?都成进士了,也不知道换身衣裳。”
“考试的时候我就坐他旁边呢,吃的蒸饼都是馊的,隔着木墙我都能闻到,你们说,他哪有钱来这里吃?”
如此议论,大堂里的食客都投来目光。
来人正是葛明,衣裳打了无数补丁,寒酸得还不如酒楼里跑堂的伙计,他不顾堂内食客好奇的目光,对着迎上来的沈芙蕖,郑重其事地行了一个大礼。
“沈娘子,在下今日是特来拜谢。”他目光诚挚,“昔日潦倒困顿,若非娘子一饭之恩,允我以工换食,绝无在下今日榜上之名。娘子当年藏在食盒底的那块炙羊肉……那是我三年来尝到的第一口荤腥。”
沈芙蕖赶忙虚扶一把,笑道:“葛相公言重了,是你自己寒窗苦读,才华得遇明主,我又岂敢居功。”
葛明摇头:“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娘子恩义,在下永世不忘。”——
作者有话说:大家还记得葛秀才嘛?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第78章
沈芙蕖有些不好意思,那些蒸饼馒头,也确实值不了几个钱,然而葛明如此感激,可见其是个重情重义之人。
几个衣着朴素食客,闻言不禁动容,纷纷举杯向葛明致意,眼中满是敬佩。
那几位靠窗的士子,却交换着毫不掩饰的轻蔑眼神。
“好歹也是读书人,怎么沦落到要靠商贾施舍度日。”
另一人嗤笑接口:“可不是?这等出身,往后在朝堂上如何立足?”
葛明只当听不见,对沈芙蕖又深深一揖,低声道:“滴水之恩,葛某必当涌泉相报。”
沈芙蕖想起自己在草市坊的日子,一时间心中百感交集,为照顾葛明情绪,便请了他进包间详谈,又让程虞等人拿了些下酒的小菜。
葛明在草市坊便察觉到,沈芙蕖并非一般女子,于是当沈芙蕖问起他今后想要去哪任职时,他道:
“不瞒沈娘子,授官在即,葛某心中已有志向,愿入三法司,大理寺、刑部,或者御史台都可。”
新科进士,多半会选择馆阁、国子监等清要显贵,要么就去三司这类实权部门,当个知县或各路转运使,也是很好的去路,主动去三法司的人,还真是少之又少。
当然有个人除外。
葛明说:“馆阁要的是座师提携,三司要的是盘根错节的关系,我一个通州来的寒门,无父兄可倚,无同门可仗,实在不必费心思索投身哪个门第,找个不挑出身的地方,踏踏实实做事就行了。”
沈芙蕖点头,这里能看出,葛明不钻营取巧,是个非常务实的人,“三法司,尤其是大理寺,多用无派系之累的实干之人,只要你能力出众、吃苦能干,在这些地方,还是能扎住根的。”
以前沈芙蕖找他润诉状,发现他对当朝律法吃得很透,也是他让自己不要揪着家产侵占不放,转告沈玉裁私贩硇沙,后者明显比前者严重百倍。当然,此案关键证据消失,这也就不提了。
葛明刚当上新科进士,自然与其他人一样,满腔抱负,也想大展宏图。
“法为国之权衡,时之准绳。若能进三法司,不求能扭转乾坤,但求在其位,谋其政。审案,则必究其实,不使无辜者蒙冤,不令有罪者逍遥。核验法令,则必衡其理,察其是否贴合民情。”
沈芙蕖静静地听着,面前浮现了陆却的样子。
“葛相公有此志向,实乃百姓之福。”沈芙蕖由衷赞道,举起了茶杯,“我便以茶代酒,预祝葛相公,能守得初心,不负所学。”-
午市最鼎盛的热闹渐渐平息,堂内的食客走了七八,伙计们刚松了口气,准备收拾碗筷,稍作休息。
程虞招呼大家:“今天炸鱼做的有点多,咱们中午有口福了。”
一个年轻堂倌搓着手上前,讪讪道:“程掌柜,今日我家中有事,中午就不在芙蓉盏吃了。”
正巧大双捧着盛得冒尖的饭碗从后厨踱出来,朝那堂倌道:“炸鱼都留不住你啦?芙蓉盏真是把你们的嘴养刁了。”
“哪能啊!”那堂倌急忙摆手,“我、我带回去吃……”
待他走后,程虞叹气道:“我知道他家中无事,多装一点给他婆娘吃了。”
大双道:“也就我们掌柜的心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搁别家酒楼,早扣工钱了。”说罢,又旋风似地往嘴里扒了几口菜。
“你们掌柜的心好,我知道哦。”
为首的赵清晏一袭月白襕衫,手执洒金折扇,笑吟吟地跨过门槛。
午后阳光斜照进芙蓉盏,两名壮实的杂役扛着沉甸甸的樟木衣箱跟随其后。
“各位,”他合扇拱手,语气熟稔,“在下赵清晏,你们都见过的,往后一段时日,怕是要叨扰贵店了。”
他侧身示意把那两只硕大的衣箱搬进来:“后院在哪里?箱子里的衣裳物件,都得仔细归置。夏衫轻薄,得挂起来,免得皱了。”
程虞自打知道赵清晏送的荷花是赤金打造,便对这个长相漂亮又出手阔绰的小官人很有好感。
她吃惊道:“你、你,你要住这?我……去喊沈姐姐过来。”
沈芙蕖一脸震惊,看着坐在箱子上晃腿的赵清晏,眼珠子吓得要掉地上了。
她倒吸一口凉气:“赵清晏!你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我们芙蓉盏庙小,可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我付房钱的!”赵清晏跳下箱子,扯住沈芙蕖的衣袖,“就在这儿躲几天清静,别赶我走成不成?”
沈芙蕖对大双说:“赶紧请出去,多少钱都不行。”
赵清晏耍无赖,直接抱着店里的柱子道:“我不走!”
“好,不走是吧,我现在就去找陆却,让他领你回去。”
“方才还夸你心善……”赵清晏立刻换上委屈神色,“姐姐也不问问我为何要躲到这儿,半点不关心我遭遇了什么。”
“啧啧,”程虞咂嘴道,“不会是惹了什么人,来咱们这躲风头吧。”
沈芙蕖叉腰冷笑:“那你是为何离家出走?”
“自然是因为家中逼我娶不喜欢的小娘子!”
“……那便更不能留了。”沈芙蕖斩钉截铁道。
赵清晏又摆出小狗般可怜兮兮的神情:“好歹留我吃顿饭,我可是昨晚到现在都饿着肚子呢。”
赵清晏抱着膝盖坐在小凳子上,看着沈芙蕖在灶台前利落地打散鸡蛋。
热油遇上蛋液的滋啦声里,她头也不回地开口:“吃完就走,这里可没地方给你过夜。”
他看着她将米饭倒进铁锅,米粒在翻滚中逐渐变得金黄,葱花的香气混着猪油的热气蒸腾而起,快炒几下,最后淋上几滴芝麻油提鲜,一盘粒粒分明的蛋炒饭便出了锅,盛在粗瓷盘里。
另一口油锅里,早已腌渍入味的鸡排正翻滚着。沈芙蕖用长筷夹起,利落地切成均匀的宽条,码在蛋炒饭旁。
她把这一饭一肉往赵清晏面前的案板上一放:“吃吧。”
赵清晏舀了一大勺蛋炒饭送入口中,米粒干爽弹牙,葱香浓郁,恰到好处的鲜味与锅气完美融合,胜过任何大鱼大肉。
他又吃了一块炸鸡排,“咔嚓”一声轻响,是酥脆外皮碎裂的声音,紧接着,滚烫鲜美的肉汁便在口中迸射开来,腌制香料的味道层次分明,与蛋炒饭的质朴醇香形成了绝妙的互补。
赵清晏一口饭,一口肉,吃得额头冒汗,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都顾不上说话。一副狼吞虎咽的模样,像是饿了三天三夜。
“我吃完了。”赵清晏抬起头,简单擦了擦嘴。
“但我没吃饱。”他又说。
沈芙蕖很无奈,真是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刚才足足炒了一盆米饭,他还没吃饱。
赵清晏指了指鸡排的碎屑,说:“这个,能再炸两块吗?”
“……可以。”
沈芙蕖利落地将两块金黄酥脆的鸡排捞出油锅,沥干油分。
赵清晏见状,立刻起身要去接,谁知膝盖猛地一软,整个人晃了晃,险些栽倒,慌忙扶住桌沿才稳住身形。
“怎么回事?”沈芙蕖察觉到了他的反常,蹙眉瞧向他的腿。
“没事呀,”他故作轻松道,“跪得久了些,膝盖不大听使唤,睡一觉就好了。”
“你跪了多久啊?”
赵清晏说:“今天跪了有十多个时辰吧,昨天跪了六个时辰。这次爹真的生气了。”
沈芙蕖将鸡排推到他面前:“你先吃着,我去拿药给你。”
沈芙蕖拿着药瓶回来时,见桌上的食物已经一扫而光了。
她蹲下身来,说:“你自己将裤腿卷至膝盖以上。”
赵清晏听话照做,白皙的膝盖上,有大片青紫淤痕。
“这是跌打酒,里面的红花有活血化瘀之效。”沈芙蕖见他没有要自己动手的样子,倒了些药油在掌心,搓热了才覆上他的伤处。
“嘶——”赵清晏猝不及防,倒抽一口冷气。
“忍着点,”沈芙蕖说,“这药要揉开才有效。”
赵清晏低头看着她专注的侧脸,忽然轻声问:“我晚上可以留在这里吗?”
沈芙蕖头也没抬:“不可以。我在附近租的院子晚上太吵,所以现在又搬来酒楼后院。就一间屋,一张床,你睡了我睡哪?”
“哦。”赵清晏难过地垂下头来,此时沈芙蕖正好起身,两人头碰了个正着,皆撞得头晕眼花。
“姐姐,我有点头晕……”
赵清晏觉得鼻子一酸,随即一股热流涌出,他抬手去抹,指尖染上一片鲜红。
沈芙蕖也顾不得自己,见他指缝间鲜血直流,急忙抽出随身绢帕递去:“快仰头。”
“来,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鼻翼两侧,这里,”沈芙蕖在自己鼻梁下方比划了一下,“对,就是软骨的位置,用力捏紧。”
“我去给你找块干净帕子。”
沈芙蕖见到程虞,问道:“有冰水吗?”
程虞说:“有,姐姐随我来。”
等沈芙蕖打好水,浸透了手帕回来,发现赵清晏已经不见了。
走了吗?她狐疑转了一圈,突然反应过来,朝着后院大步迈去。
赵清晏的靴子整整齐齐摆在床下,外衣也叠好放在床头。
而他本人,却深深蜷缩在床榻的最里侧,面向墙壁,整个人陷在被子里,只露出一点墨色的发顶。
就这一刻功夫,他睡得很沉,呼吸清浅。
沈芙蕖还是拧了帕子,要往他额头上搭去。
忽然,他紧蹙的眉头微微颤动,唇间溢出一声模糊的呓语:
“母妃……”
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花,还带着孩童般的委屈。紧接着,他又喃喃了一声,这次清晰了些:
“母妃……冷……”
沈芙蕖正要搭帕子的手顿在了半空,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叹息,悄然将动作放得更轻了。
第79章
赵清晏大约是连跪了数日,又绝食抗议,一整天水米未进,身体到了极限,这才会在极度疲惫中一头栽倒,沉沉睡去。
沈芙蕖捏了捏自己的被褥,虽是初夏时节,但她未换薄被,昨天还晒过太阳,蓬松得很,怎么会冷呢?
没办法,她又抱出一张毯子来,覆盖在他身上。
赵清晏睡得很不安稳,睫毛一直在轻颤着,投下不安的阴影。
“不……儿臣……”
“儿臣没错……不要!”
他在睡梦中频频转头,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像困在一个噩梦里怎么都醒不过来。
沈芙蕖伸手替他拭去冷汗,“没事了,是梦,醒过来就好了……”她的指尖刚触到他的皮肤,他便像被安抚了一般,渐渐平静下来。
他得喝点安神汤,沈芙蕖心想。
安抚好赵清晏,沈芙蕖默默拾起他的外袍。
正要挂起,却听“叮当”两声轻响,一块莹润的田白玉蟠龙玉佩连着明黄丝绦滑落在地,随之滚出的还有一枚剔透的玉扳指,在她脚边转了好几圈才停住。
她俯身拾起,触手生温,这是极好的料子与工艺,她不由心想,这泼天的富贵,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终点,可拥有这一切的赵清晏,为何眉宇间总锁着化不开的倦意与郁结?
或许,天家富贵,也有外人无法窥探的难处。
她把玉佩放好,目光重新落回榻上。
赵清晏黑色的发丝凌乱铺在枕上,衬得脸色近乎透明,即便是睡梦中,他的眉头也紧紧蹙着,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他生了一双无辜的桃花眼,平日里看她时总像小狗般湿漉漉的,透着几分稚气。此刻双眼紧闭,毫无遮挡的眉眼轮廓,反而显出一种与生俱来的逼人贵气。
他不该睡在这里,于礼不合,本该立刻叫醒他。可沈芙蕖看着他连睡梦中都不得舒展的模样,心头那点不忍终究占了上风。
“姐姐!”程虞步履匆匆地从前堂赶来,面带忧色,“咱们店外围了好些生面孔,他们不进来,也不说话,就这么守着,客人们都有些不敢进门了。”
沈芙蕖跟着她走至窗边,掀帘一瞥,那些身影如石雕般静立,都穿着黑色统一的衣裳。
她心下明了,放下帘子,说道:“随他们去。院子里头那位睡醒了出来了,他们自然也就散了。”
“哦,原来是些侍卫,可吓死我了,姐姐你说,他多大的人了,还离家出走,真幼稚。”程虞道。
沈芙蕖连连摇头:“这也是一种抗争的方式,用自己做筹码,逼着家里人不得不听他一句。”
程虞说:“那我还挺羡慕他的,起码他敢这么闹,是因为知道,家里总归是有人疼他、在乎他死活的,对不对?”
“算是吧。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沈芙蕖轻轻说。
沈芙蕖又问:“阿虞,上次你配的酸枣百合汤还有吗?我给收哪去了,不太记得了。”
“哦,那个啊,早就没有了!姐姐不是说没什么效果嘛,后来我就没再抓这个方子了。”程虞说。
“姐姐又睡不好?巧了,阿婆最近也睡不好,我给她抓了几副温胆汤,现在还没取呢。等下我多抓几副就是。”
“多谢。回头我把钱给你。”
程虞很快从临街药铺回来,见外头的石榴花开得正好,便折了几支下来,准备插在花瓶里,给店里添添喜气。
她说:“今年也是奇怪,荷花开得这样早,石榴花却姗姗来迟。”
“回头你让张澈嫁接一下这两棵石榴树,没准咱今年还能吃上果子。”沈芙蕖拿起最长的一枝,上缀着七八个饱满的橙红花苞。
随后,程虞递上一枝稍短的石榴枝,沈芙蕖接过,将其插在主枝的后方略低处。
“阿澈还会嫁接果木嘛?”
“他现在虽然不会,但他一定能学会。”
程虞跺起了脚:“姐姐你少给他找点活!这几天阿澈天天跑去鸡场,臭死了不说,还不管店里的事!”
“这还没成亲呢,就这般护着了?”
沈芙蕖将花瓶摆到大堂显眼处,瓶中石榴花枝姿态斜出,疏密有致,深色的陶瓶稳稳地压住下方,衬托着上方如火欲燃的花苞。
“好!真漂亮!希望咱们的生意越来越好,希望鸡场的母鸡下多多的蛋,就跟这石榴花似的!一串一串!”程虞双手合十,真心祷告道。
太阳西沉,沈芙蕖与程虞在后厨忙着备菜,窗外的护卫仍如木桩般钉在原地。
有热心伙计端了茶水请他们进来歇脚,他们却恍若未闻,依旧目不斜视。
因着放榜的原因,中榜的举子们纷纷设宴庆贺,芙蓉盏连着两日座无虚席。
沈芙蕖穿梭于前堂后厨,招呼各类客人,直忙到深夜打烊,才扶着酸软的腰肢歇息,猛地想起后院还藏着位大麻烦。
她麻利地装好一份卤鸭货、一把羊肉串、一碗汤面,迟疑片刻,觉得可能不够吃,又烙了两张羊肉馅饼。
推开房门,见赵清晏仍蜷在榻上睡得昏沉。
沈芙蕖想了想,把他推醒了。
“快起来!你这睡多久了?!”
赵清晏迷迷糊糊睁开眼,抽了抽鼻子,“什么味道,好香。”
待看清她手中的食盒,他顿时眼睛发亮,如同得了骨头的小狗:“姐姐真好!还特意给我带吃的!”接过食盒便迫不及待地打开。
沈芙蕖扫了一眼,留意到原本放在案几上的玉佩和扳指被他收起来了。
“呀,姐姐,这个签子肉真好吃!撒这么多孜然,好香。不过这个羊肉馅饼儿,味道要差点,有一点点咸了。”
“这种做法,其实叫锅盔,牛肉馅的最好吃。”沈芙蕖随口道。
“啊?姐姐,你还吃过牛肉?!”
在汴京是严禁私宰耕牛的的。沈芙蕖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含糊道:“我是猜的。牛不是也有很多肉嘛,也许味道不错。”
赵清晏来了精神,又问道:“姐姐怎么知道这么多菜的做法,好厉害!”
“还行吧,做得多了,触类旁通,各种做法就会了。”沈芙蕖还算谦虚,“我算是借古今之智慧,集百家之长。”
“我以前不吃羊肉的!特别讨厌!但是你做的我爱吃!”
“你吃慢点,这里又没人跟你抢……”
赵清晏一边大快朵颐,一边说得兴起,不慎将一滴油亮的汤汁溅在了衣袍上。
沈芙蕖见状,故意打趣道:“这可如何是好?要不……我去找陆大人,替你借条裤子来换?”
“啊?”赵清晏一时没回过神,茫然地抬起头。
“前些日子,他同我说起过你们小时候互换裤子的旧事。”她语气轻快,带着几分揶揄。
赵清晏的脸瞬间涨红,又羞又恼:“陆却?他……他有病吧!这种事也拿出去乱说!”
“姐姐你可千万别信他的,他净胡说!你都不知道他小时候有多少糗事!”
沈芙蕖见他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问道:“他做什么了?”
“他小时候酷爱吃糖,可他娘亲管得严,怕他吃多了不肯吃饭。有一回,我偷偷给了他两大块糖霜,他宝贝似的塞在袖袋里,结果你猜怎么着?那天日头毒,糖全化了,黏了他一身一袖子,洗都洗不掉!”
“大哥不说二哥,你们都一样嘛!”
沈芙蕖顺势将“荷花与莲子同结”的趣闻说与他听。
赵清晏听得抚掌大笑,眉眼弯弯。
“心情有没有好些?”沈芙蕖看着他的手,说:“我还会看手相,你要不要试试?”
赵清晏有些犹豫,但很快就伸出左手来,“那姐姐帮我瞧瞧!”
沈芙蕖倒是极认真看了起来,“我看你的掌色明润,掌形丰正,俗话说,掌如噀血,富贵不绝。”
她开玩笑道:“你的命很好啊!”
赵清晏也笑道:“你糊弄我吧,这不用看手相,也能看出来吧?”
“那我来看点别的。”沈芙蕖的指尖微微上移,落在那道纵贯掌心的天纹上。
“天纹于此略有分叉,与人纹并行而过时略显纠缠。此象主责任深重,常身不由己。心之所向与身之所往,时有拉扯,所以常感疲惫。”
赵清晏原本还玩世不恭地坐在那,听沈芙蕖这么说,坐正了身子。
“赵清晏,此非枷锁,实为天命。若因一时意气,任性而为,恐非仅伤及自身。”沈芙蕖抬眼瞧他。
赵清晏眼里闪过一丝厌恶,随即笑道:“听起来还挺有意思的……姐姐帮我看看姻缘!”
沈芙蕖欢快道:“你的凤纹清晰,子女纹深秀,枝蔓繁盛。将来……必能琴瑟和鸣,儿孙绕膝!”
“啊……那就借姐姐吉言!”
赵清晏默默将手收了回去。
“多谢,多谢姐姐哄我开心,还送这些好吃的给我。我该怎么报答你呢?”
他试探性问道:“姐姐,你想换个身份生活吗?”
“什么?身份还能随便换吗?”沈芙蕖问。
“当然,为何不能?认作养女,或收为义女,就是正儿八紧入族谱,也并非什么难事。只要你想……”
沈芙蕖迎上他的目光,“为什么要换,我这样,不是也很好吗?”
赵清晏低头沉默。
“那你觉得,你现在过的很好嘛?”
沈芙蕖坦然道:“好得很,这日子我相当满意呀!身体健康,平安顺遂,一睁眼有事情做,打烊了坐在店里数钱。”
第80章
房间里一时静了下来,赵清晏抱着膝盖,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沈芙蕖。
看她端茶倒水,步履轻快,又看她收拾碗筷,动作利落。即便只是最寻常的举动,也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爽快劲儿,带着勃勃生机。
“姐姐,”他忽然开口,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羡慕,“你……为什么永远这么有活力。”
沈芙蕖将茶盏递给他:“糊口度日,当然不敢懈怠,你刚才不是说饼有点咸嘛,喝口水顺一顺。不过,我这只是山野粗茶,也不知道能不能入太子殿下的眼。”
赵清晏自然接过茶盏,只见清亮茶汤里舒展着些叶片,尝了一口,入口有些涩,继而回甘。
待猛灌一大口,赵清晏才反应过来沈芙蕖说了什么,“太子殿下”四个字像惊雷般在耳边炸开,他猝不及防,立刻呛得满脸通红。
“你怎么知道……是、是不是陆却告诉你的!”赵清晏声音都变了调。
沈芙蕖道:“不是,我猜的。破绽太多,我都懒着一一去数。”
“你是看到了我的玉佩么?”赵清晏非要刨根问底。
沈芙蕖说:“好了,请回吧,太子殿下。外面那些侍卫,都在等你。”
“我回去就能解决问题了?”赵清晏倔强地扭开头。
“可你留在这里过夜,只会让问题变得更糟!”沈芙蕖难得提高了声调。
赵清晏被她话里的锐意刺得一缩,声音低了下来,“你是不是生气了,气我瞒你这么久?”赵清晏又想去扯沈芙蕖的衣角,可看她淡淡神情,又讪讪将手缩了回去。
“本来是有些生气,”沈芙蕖慢吞吞道:“可对你,又气不起来。”
“我是猜到你和皇室有关,可能是个世子,可能是个得宠的郡王。但是我没想过你就是赵景安,我觉得这一切有点太荒谬了……”
赵景安,字清晏。官家独子,生母为淑妃,自幼由皇后抚养。中宫无出,他一出生便被立为皇太子,被视为国本所系。
后史书记载:太子姿容秀逸,眉目疏朗。好锦衣,喜华饰,然不流于俗媚,风姿独绝。
厌烦典制拘束,屡有出格之举。或于经筵之上与太傅辩驳,语惊四座;或微服市井,与贩夫走卒同饮;因拒婚绝食,跪太庙十日而不改其志。然其荒唐行止间,又时有惊人之语,暗合治道,令老臣又怒又惜。
赵清晏感到不安,若是沈芙蕖朝着他发脾气,他倒觉得可以坦然,可这样不咸不淡的态度,让他想起了宫里那些毕恭毕敬服侍他的人。
他很担心,沈芙蕖会不会也像他们一样对待自己。
“你也觉得我荒唐吗?”
他从凳子上站了起来,从袖袋摸出了那块象征身份的玉佩,朝着窗户外桂花树砸去,“我胸无大志,为何偏偏是我!没听那些老臣议论么,我诸事皆能,独不能为君。”
“我不要这万里江山!母妃真心疼爱我,却被父皇赐下的鸩酒毒死。此后再无人真心待我,我每天被太傅训诫,被言官监督。读什么书、交什么友、说什么话,甚至我吃什么,都有他们一套标准。我受够了这种生活!”
沈芙蕖静静听着,忽然看清了眼前这人从来不是需要呵护的孩童,而是个用荒唐伪装自己的少年。他把所有的清醒与痛苦,都藏在了那副玩世不恭的面具之下。
“赵清晏,你当真不想要皇位吗?”沈芙蕖难以置信道。
“真的不能再真!”赵清晏嘲讽一笑:“我只想做一个拥有自己喜怒哀乐的普通人,天子二字有多重呐?每一句话都牵着万民生死,芙蕖,我害怕——我承担不了这么重的责任。”
他颓然抓了把头发,像个要不到糖的孩子:“父皇就不能再多生一个么!”
这句带着哭腔的哀嚎,竟将方才沉闷的气氛搅出几分哭笑不得的意味。
“我知道你们都说我荒唐……”赵清晏道,“我没有什么文韬武略,更没有经世之才,就像你所说的,我不过是命好了些……父皇这些年龙体欠安,所以才着急张罗我的婚事,我就更难受了。”
“要不,我尽快给他生个皇孙!皇孙继承大统行不行!”赵清晏又开始口不择言。
沈芙蕖深深叹了一口气,“拜托,太子殿下,你想让陛下抱皇孙,首先要把婚成了吧!你又不肯呐!”
赵清晏忽然上前一步,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他凝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问道:
“那你……愿意当我的良娣吗?”
良娣?!
沈芙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还能有机会当上良娣?
深宫高墙背后是什么?那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沈芙蕖看着眼前这个少年,他眼底的期待灼热而真诚,却也带着天真的残忍。
他以为给出了最好的东西,却不明白她要失去的是什么。
赵清晏大手一挥,指向远处天边,“什么柜坊门槛,什么行会刁难,全都为你烟消云散。我必让你富甲天下,你就是世代簪缨的世家,陆夫人见到你也要敬上三分。我要让这汴河之上,十艘商船有五艘姓沈,要让这东京城裏,人人皆知你沈芙蕖点石成金的手段。”
“那么作为交换,你要我,为你生个孩子?”沈芙蕖艰难理解他话里的意思。
她怎么会这么想?!
赵清晏霎时红透,耳根也红了,“不是交换!是……我喜欢你啊,我喜欢你呀,沈芙蕖,你听见了没?”
“我和父皇谈了条件,我可以给你换个身份,你想当谁家的娘子都行,可崔家娘子我不得不娶,但是你不是说过吗?把她们当成漂亮的花瓶摆在屋内就好了……”
沈芙蕖只觉得耳边嗡鸣作响。
良娣、孩子、喜欢……这几个词在她脑中反复碰撞,炸开一团混乱的星火。
他口中的喜欢,究竟是一时兴起的依赖,还是少年未经世事的错觉?这突如其来的告白,与方才“生皇孙”的荒唐提议,又有什么分别?
她觉得自己分裂成了两个,一个还在为他的身世唏嘘感慨,另一个却被这汹涌而来的情愫撞得措手不及。
万千思绪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却又在触及他那双清澈而急切的眼睛时,碎成一片无从拼凑的涟漪。
一直能言善道的沈芙蕖,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便是这刹那的犹豫,让赵清晏看到了希望。
他不顾一切将她拥在怀里,如捧着稀世珍宝,“如果是你一直陪我,我便不觉得害怕了。”
他双臂收得那样紧,仿佛下一秒沈芙蕖就要消失了,沈芙蕖被他勒得喘不过气来,手掌抵在他胸前用力推着:“赵清晏,你冷静一点。”
“我冷静不了……”他反而更加收紧了手臂,声音里带着破釜沉舟的激动,“我终于说出来了!沈芙蕖,我心里……说不出的欢喜。”
“那你也要问一下我的意愿啊!”沈芙蕖见挣脱不了,干脆踩了他一脚,两人脚绊在一起,一同朝塌上栽去。
赵清晏慌乱之中还晓得用手护住她的头,跌落榻上的瞬间,他呼吸灼烫,语无伦次,“姐姐你扑我干什么,今晚就要孩子了?可以么……”
“……”沈芙蕖一时又羞又愤。
此刻,窗外传来一阵说话声。
“陆大人,他俩就在这,刚才给他送饭来着……”程虞一边道,一边叩门。
“沈姐姐?陆大人来了,说来接赵官人回府!”
“奇怪,屋里亮着呢……”程虞见无人应答,又敲了敲门,耳朵也凑近门缝,凝神细听。
只听见有衣料窸窸窣窣的声音。
不止她听见了,站在她一旁的陆大人也听见了。
陆大人的脸色好难看啊。
程虞正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将陆却支开,门自己从内里打开了。
赵清晏站在门后,神色紧张,面色通红。
沈芙蕖虽然强装镇定,然而衣服却透露出不对劲起来,那束腰的丝绦……明显歪了。
赵清晏见来人是陆却,转头对程虞温声道:“程娘子,麻烦你暂且回避,陆大人有些话要同我单独说。”
程虞只觉得屋内空气凝滞,陆大人那张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脸,此刻铁青得骇人。她不敢多留,连忙退了出去。
沈芙蕖默默整理好微乱的鬓发,见陆却亲自前来,心知赵清晏此番是非回去不可了。
陆却果然说:“赵清晏,你胡闹,也该有个限度。”
赵清晏非但不惧,反而慵懒地往榻上一靠:
“陆却,你来得正好。前几日殿选,我瞧见惠善妹妹了。父皇还特意与我说,陆家乃朝廷肱骨,你陆却更是百年难遇的栋梁之材。只可惜陆家小女姻缘坎坷,遭人非议。为示体恤,父皇提议让我将陆惠善一并纳了。”
他轻轻摇头,语气轻佻:“不过——我拒绝了。”
见陆却沉默不语,赵清晏笑意更深,带着几分讥诮:
“怎么?刚才不是还斥我胡闹么?顺了你们的意,便是深明大义;逆了你们的意,便是荒唐无度。”
赵清晏无所谓道:“陆却,你还真以为这是小时候呢,我不想再听你的一套大道理,我耳朵都要起茧了。”
“赵清晏,我可从来没跟你说过什么大道理。我接下来要说的,才是大道理。”
陆却肃然道:“你生于帝王之家,受万民膏血奉养,享尽锦衣玉食之奢。既享食君之禄,便当担君之忧。岂能只图顶巅之权贵,而不念社稷之重和苍生之艰?”
“是,你一直不愿做这储君。可天命如此,官家唯你一子。国本若动,则根基不稳。这位置,你的叔伯、你的侄辈,谁不垂涎三尺?更何况我朝才安三十载,昔日外患犹在虎视眈眈,朝局若生动荡,外敌趁虚而入,届时烽烟再起,黎民何辜?”
“你身为太子,不监国理政,不修身立德,反倒流连这芙蓉盏!此乃市井百姓驻足之地,你在此逗留,可曾想过妨碍人家生计?且不论你是否心存爱慕她,你可曾为她着想,待你明日再踏出此门,官家如何作想?朝臣如何议论?她的名声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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