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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90

    第81章


    “我不跟你吵了,你实务策最好,从小到大,我就没吵过你!”赵清晏别开脸,赌气道。


    陆却平静道:“不是臣能说会道,而是殿下不占理。”


    他侧身让出通路,说:“扈从已在芙蓉盏外候了许久,请殿下起驾回宫。”


    “若我偏不回呢?”赵清晏霍然抬头。


    “自有国法处置。”陆却的声音依旧平稳。


    赵清晏怒道:“陆却!你僭越了!父皇如何处置我,还轮不到你一个臣子说话呢。”


    沈芙蕖这一晚上脑袋如同浆糊般,两人吵吵闹闹,比夏天的知了还聒噪。


    “二位!”她终于忍不住扬声打断,“要吵请出去吵!我还要早点歇息!”


    陆却的目光掠过她微乱的发丝,她歪斜的腰封,最终落在那片狼藉的床榻上,一股无名火骤然窜起,烧尽了最后的克制。


    他转向沈芙蕖,冷笑道:“看来往后,该尊称一声沈良娣了?”


    “陆大人改口真快,但倒也不必这么快。”沈芙蕖也冷冷回道。


    赵清晏拦在沈芙蕖跟前,说:“陆却,你心怀天下,你忧国忧民,我和芙蕖才是一路人呢!”


    芙蕖?陆却心想,好亲昵的称呼。


    “一路人?”


    “没错。”


    “什么才是一路人?志同道合是一路人,心心相惜是一路人,同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也是一路人。”陆却直视着沈芙蕖的眼睛,缓缓说道。


    沈芙蕖在这灼灼目光下,认真道:“各守其志者,也是。”


    赵清晏最讨厌他俩身上那股默契劲,显得他好像很多余,于是另拣话题。


    “陆却,你当初非要蹚大理寺那潭深水,我问过你,你是不是为了那谢丫头,你说不是,你要明断是非,执法公正。当了几年官,你还是这么想的吗?”赵清晏又道。


    陆却说:“我所求从未改变,为这人间立正义,令天下复归公道。”


    赵清晏笑了:“陆却,高处不胜寒,你追求的理想,你信奉的大义,注定无人能与你同行至终。你不是最看重公平吗?就拿这次的科考来说,韩相的门生早就打点八方,铺就青云之路!我问你,你有什么法子?”


    “再看看你自己,陆却,你知道新科进士葛明吗?寒冬凛冽,十指皲裂,犹自伏案抄书,换取分文。你苦读之时,可曾受过这般磋磨?你说这公平吗?”


    “不管是清流,还是奸党,这朝堂看似花团锦簇,实则一团污秽。结党营私,徇私舞弊,贪赃枉法,比比皆是。拔出一个,又扯出一串,永远除不尽……历朝历代,都是如此。这世间本就不公,从不会如你所愿,你又何苦执迷于那虚妄之念呢?”


    “太子殿下,如果连你都这么说,那我朝离气数将尽灭也不远了!”陆却的声音带着些怒意。


    赵清晏大怒:“陆却,你知不知道你今晚说的话,够你死八百遍了?!”


    “我从来就不畏惧死。”陆却淡淡道,“明日早朝,臣等着弹劾,臣告退。”


    见陆却拂袖而去,沈芙蕖静静对赵清晏说:“你也回去吧。”


    “我听姐姐的便是,我下次再来。”赵清晏急于得到一个承诺:“我等你,你也会等我的,对吗?”


    沈芙蕖摇头:“殿下,每个人都是要走自己的路,你别等我了。我们也许不是一路人。”


    —


    赵清晏被陆却“请”回宫后,芙蓉盏外令人窒息的肃杀氛围终于消散。


    头几日,程虞还有些惴惴不安,总忍不住朝门外张望,沈芙蕖却已神色如常地系上围裙,敲着锅勺催促伙计们打起精神。


    生活似乎回到了原来的轨道,只是,也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偶尔,会有一些生面孔的客人独自前来,他们点一壶最便宜的茶,一碟小菜,便能坐上大半天。他们的目光悄然黏在沈芙蕖身上,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


    沈芙蕖心知肚明,这些大约是宫里或是某些权贵府上派来的眼睛。


    谁让她拒绝了赵清晏。


    她当然容不得与人分享夫君。即便他是身不由己,即便他贵为太子,她也不愿将自己困在那四方宫墙里,终日与人争宠斗狠,学那些繁琐到骨子里的宫规礼仪。


    但说到底,这些都只是借口。


    最根本的是,她心里没有他。


    若真倾心相待,以上种种,她沈芙蕖都有本事一一克服。可偏偏,她对他生不出男女之情。做朋友尚可,在她眼里,赵清晏更多时候,不过是个需要人看顾的任性弟弟。


    日子流水般流逝。


    沈芙蕖通过芙蓉盏的客人,结识了一位常驻汴京的闽商陈姓纲首,这位陈纲首欣赏沈芙蕖的见识与魄力,在一次宴饮后,向她展示了数种从“婆罗洲”带回的稀奇菜种。


    沈芙蕖以重金换取了这些种子,没过一段时间,芙蓉盏门口立起一块新水牌,上面写着几道新菜:炒番萝卜丝、蒜蓉波斯草、天罗烩双鲜。


    也就是炒胡萝卜丝、凉拌菠菜和丝瓜炒虾仁火腿。


    有人问起,堂倌们便介绍说这是南洋来的新蔬,天罗清甜软滑,波斯草益气养血,都是海舶来的种子,在汴京城外庄子上试种成功,独此一家。


    因为新鲜,再加口味独特,这些菜便成了芙蓉盏的一大特色,为店里增添了不少人流量。


    然而也闹出了些笑话,有食客从未见过番萝卜,他质疑颜色如此橙红,是用了一些染料,而这些燃料,他怀疑是从云锦记的染缸里拿的。


    面对疑问,酒楼的堂倌们便会亲自上前,取来一根未经处理的胡萝卜当场削皮,展示其天然的色彩,并笑道:“此物天生如此,在南洋被视为地中黄金,最是滋补明目。”


    文人们更爱波斯草,觉得红根绿叶,宛如鹦哥之嘴、翡翠之羽,每个来品尝的文人墨客,都要为其写上一首诗,沈芙蕖就让人将这些诗词誊抄下来,挂在店里,又吸引许多人来作诗。


    于是,沈芙蕖又和陈纲首签了契书,希望他每年都能带新的蔬菜或者水果种子回汴京。


    阿虞又埋怨沈芙蕖:“得了,阿澈不仅要学着养鸡,还得学种菜。姐姐,他已经在庄上待了整整一个月了,晒得和梅干菜一样!”


    大双噗嗤一笑:“阿澈上次,哈哈哈哈……掌柜的你不知道,带回来一个小猪崽,把阿虞精心养的花全拱了,阿虞到现在都不知道谁干的!”


    程虞瞪着大眼道:“我就说我的花怎么全倒了!!!好啊阿澈,这次回来,我非得拧他大腿不可!那些花,我养了可久了!”


    沈芙蕖笑道:“我可没强制他一直待在庄子里啊,是他非得观察作物生长……”


    “唉,姐姐是没看到他画的那些画儿……发芽的,长叶的,分叉的,开花的,结果的……画得就像真的一样!我从来不知道他画得这么好,可没见他为我画一幅呢。”程虞又捧着脸说。


    大双说:“还说呢,阿澈现在是我们当中工钱最多的,我都瞧着眼红,阿虞妹子,你就忍忍吧。掌柜的要是给我这么多,我也去种菜去。”


    “吹牛吧你!连油菜花都种不好,还种菜呢,我们阿澈聪明,做什么都行。工钱高,都是我们家阿澈应得的。”程虞维护道。


    大双听了不乐意,梗着脖子和程虞理论。


    把工作交给张澈,沈芙蕖最放心,她的精力,更多是放在了外卖网络的扩张上。


    她与张澈逐一拜访那些有意加盟的掌柜,修订更为详尽的合作契约,明确权责。


    不过月余,接入“灯台”网络的商铺便猛增至二百余家,覆盖了食肆、茶坊、布庄、香药铺乃至书肆。


    这张无形的网,正以芙蓉盏为枢纽,悄然编织着汴京商业的新脉络。


    这日午后,忙碌的饭点刚过,堂内稍显清静。陆惠善在侍女的陪伴下,款步走入芙蓉盏。


    她照例寻了一雅间,点了几道招牌小菜,一壶桂花饮子。


    沈芙蕖瞧是她来了,亲自端了一碟新制的荷花酥走过去。


    “陆娘子光临,小店蓬荜生辉。菜肴可还合口味?”


    陆惠善打量着她,不过一段时日不见,她更添魅力,举止投足间更自信从容,颇有大家风范。


    “沈娘子不必客气,菜很好。”陆惠善说,“哥哥也常来吧?他说你这里的浮圆子很好吃。”


    沈芙蕖听出她话中若有似无的试探,只作不知,浅笑道:“娘子喜欢便好。这是新做的荷花酥,用的今早现采的荷花瓣,清甜不腻,尝尝。”


    “沈娘子。我落选了。”陆惠善低下头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和沈芙蕖说这些话,也许是对方眼里那份通透太过坦然,让人不自觉地想要吐露心事。


    好的倾听者,不仅能承接情绪,更能提供解决思路。


    “啊……”沈芙蕖想起赵清晏说的话,“那你现在是松了口气,还是不甘心?”


    陆惠善摇头:“我心中所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母亲很不高兴。”


    “可这人生是你自己的,总不能永远照着别人的计划走。”沈芙蕖暗自摇头。


    第82章


    “话虽如此,但很难做到。突然觉得,像沈娘子这样也挺好,孑然一身,悲喜自渡,无人能左右你的去向。”陆惠善的语气里带着淡淡的惆怅。


    沈芙蕖道:“……也不能这么说,我也不是无根之萍呢,我外祖家在巴蜀呢!”


    陆惠善答道:“哦,远在千里之外,也没什么助力了。”她指了指一旁的凳子,“娘子也坐。”


    陆惠善喝的桂花饮子,乃酒酿浮圆子佐些新鲜桂花蜜,因为软糯香甜,又不易醉人,是绝大多数小娘子的首选。


    陆惠善只是浅饮了一些,面色便已经泛起潮红,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趴在桌边,把玩着手上的杯盏。


    “这……”每逢十五,对沈芙蕖来说都是个大日子,因为汴河边有商船靠岸,等着和沈芙蕖谈生意,她确实没工夫陪陆惠善闲聊。


    “我就不坐了,店里忙不开。”她对着陆惠善的侍女嘱咐,“这饮子虽性子温和,但有些人沾不得酒气。仔细照看你家娘子,莫要让她失了体面。”


    汴河中段,新到的商船正在卸货,号子声隐约可闻。


    见到沈芙蕖,这位皮肤黝黑的商人便笑着迎了上来:“沈娘子,你要的货,我都给带来了!”


    沈芙蕖拱手:“陈纲首言而有信!快带我去瞧瞧。”


    陈纲首引着沈芙蕖绕过堆积如山的普通货箱,来到一处干燥通风的舱室。


    “知道沈掌柜识货,我可不敢糊弄,挑最好的采买!”


    几名精干的水手抬来三口密封严实的大箱,箱子一一落地,一股奇异的香气便已隐隐透出,丝丝缕缕地钻入鼻腔。


    陈纲首亲自用铁撬打开第一个木箱。


    “哗——”


    只见箱内满铺着油纸,上面堆满了色泽棕红的果实。


    “这便是肉豆蔻,产自爪哇以东海岛,只需刮下少许粉末,无论是炖肉还是卤味,立刻便能化平凡为神奇,香气层丰富,绝非寻常茴香和八角可比。”


    沈芙蕖抓起一把放在鼻子边轻嗅,香味浓郁,满意极了,这些豆蔻的确属于上乘。


    沈芙蕖在烹饪过程中发现,汴京的猪属于较古老的品种,肉质偏柴,臊腥味重,而肉豆蔻既能入药也能入膳,不仅能够温中祛湿,提鲜去腥,还能让肉软烂脱骨。


    又打开旁边一个稍小的箱子,里面是深褐色的丁香。“这就是你要的丁香,香气更为炽烈。含于口中可去腥膻,置于酒中可增风味,医家也用它止痛温中。”


    沈芙蕖深深吸了一口气,丁香的香气带着些阳光的味道。她强压下心中的激动,面上依旧平静:“陈纲首,此等珍物,价必不菲吧?”


    陈纲首朗朗一笑,“这一船货,安全抵达者不过三箱。你也是知道的,海上折损之多。不过呢,宝剑赠英雄,珍物予识家。放眼汴京,能识得此物价值,除了沈掌柜,我也想不出第二人。”


    沈芙蕖道:“你我都是实在人,莫与我讲些虚的,按之前约定的价格来就是,这品质好,我再加你一成。”


    “沈掌柜爽快。不过,上次带来的番萝卜、波斯菜不是挺受欢迎的?怎么沈掌柜还要花大价钱买这些香辛料?”陈纲首不解问道。


    沈芙蕖发现,自己店里的猪、鸡卖得虽然很好,但仍然被达官贵人视为“贱肉”,长久下去,芙蓉盏恐怕也会被冠上难登大雅之堂的称号。


    要想彻底改变汴京人的看法,根本还是要将这些肉的味道再提升一个档次,这些香料便可以成为芙蓉盏的秘方。


    看完香料,陈纲首又命人抬来几个密封的陶瓮。


    “这就是你要的什么……鱼露。哎呀,说实在的,这东西不好闻啊!能入菜吗?”陈纲首拍开一瓮的封泥,一股咸鲜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能啊,还可以腌菘菜呢,特别下饭。拿来我瞧瞧正不正宗。”沈芙蕖走近了一些。


    陈纲首将小瓮交给她:“呐,我听当地人说,这好东西是由东海小鱼小虾发酵后压榨取汁,历经三伏三晒而成。在安南、占城,此物便犹如我们的盐豉,是提鲜之魂。”


    “还有那些,”陈纲首又指向几个水桶,里面是一些形态奇特的贝类与半透明的银鱼,“产自交趾深海,肉质脆嫩,风味独特。汴京人惯食河鲜,此等海味,可令人耳目一新。”


    “沈掌柜,可还满意?”


    “还行,反正没买错。”沈芙蕖看向陈纲首身后,“那些又是什么?”


    陈纲首一挥手,水手们小心翼翼地抬出数个长形木匣,打开匣盖的瞬间,连见多识广的沈芙蕖也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匣中盛放的,是数件流光溢彩的漆器。


    但与寻常漆器不同,这些碗、盘、盒的表面,镶嵌着由夜光贝、砗磲、鲍鱼贝等切割而成的薄片,拼嵌出繁复华丽的花鸟图案。


    在昏暗的船舱中,它们自身便散发着温润的光泽,贝片随着角度变换,流淌着虹彩般的光芒。


    “螺钿漆器见过没?”陈纲首的语气带着自豪,“匠人需选取深海宝螺的外壳,打磨成纸一样薄,再依图稿一点点嵌于漆胎之上,反复髹涂打磨,才能如此平整。据说这光泽能千年不褪!”


    “真的能千年不褪?骗人的吧?”沈芙蕖道。


    “我骗你做甚!”陈纲首拿起一个螺钿黑漆葵花盘,盘中嵌出的牡丹缠枝纹在光线流转下,仿佛在缓缓盛开。


    “用此器盛装芙蓉盏精心烹制的佳肴,岂非相得益彰?”


    就像读书人会被好墨吸引一样,沈芙蕖看到这套螺钿漆器,也十分心动。


    她都不敢想象,这要是摆上一盘晶莹剔透的鱼生,该有多美啊!


    “哦……”沈芙蕖装作丝毫不感兴趣,“芙蓉盏卖的菜,哪配得上这么好的器具,陈纲首不如拿回去自己用。”


    这么一说,陈纲首可就急了,他料想沈芙蕖会非常喜欢这些漆器,所以才特意买来,想要高价转卖给她,她要是不买……万一自己打水漂了怎么办?


    “沈掌柜这话说的,芙蓉盏配不上,那还有什么地方能配上?你想啊,这要是装上鱼脍,多气派啊!起码卖出去十倍不止呢!”


    沈芙蕖还是摇头:“我们店里的小丫头,各个笨手笨脚,不是今个砸了碗,就是昨个碎了盘,这在她们手上,迟早要坏。”


    “要不这样吧,我认识的酒楼东家也多,我来问问有没有人想要收藏的。”沈芙蕖又提出建议。


    此趟行程,陈纲首垫出去不少钱,急于回本,要等这漆器卖出去,还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便又是和沈芙蕖一阵讨价还价。


    “沈掌柜若是喜欢,我就当替你出趟海顺带个玩意儿回来,你给个本钱就行。”


    沈芙蕖更为难了:“那哪行啊,陈纲首,我总不好让你吃亏,你这大老远带一趟,多不容易。要不,你还是留着自己用,拿这个吃面,不就蒜也香!”


    “我们这些糙汉子,用这个精致物件吃饭,还不被人嘲笑装风雅。”陈纲首没法,说了个实在数,“沈掌柜,五十贯行不行?”


    沈芙蕖惊讶道:“陈纲首,你可吓死我了,五十贯?芙蓉盏得卖多少炸鸡排才能回本啊?”


    陈纲首又道:“四十五贯,再少一钱也不行。”


    “我其实呢,也挺喜欢。但是这东西呀,真的盛菜,我舍不得的。摆在屋内,似乎也没这个必要,我还怕贼人惦记。所以花四十五贯买这一套,我真要掂量掂量。”沈芙蕖认为,还有谈价格的余地。


    “劳烦,一会帮我把香料搬回去。”沈芙蕖转身对着那些水手道。


    “四十贯行不行!”陈纲首又追了上来,“真的不能再低了,我就是花四十贯买回来的!”


    沈芙蕖眨眨眼:“一会跟我去取钱,另外,你那樟木匣子也得送我。”


    沈芙蕖买到了心心念念的香料,还意外低价得到了一套螺钿漆器,心情大好。


    陈纲首不识货,这套漆器,放在汴京能卖上一百贯不止,沈芙蕖当然不会花大钱摆在家里看着,而是另有安排。


    回到芙蓉盏,发现陆惠善并未离开,桂花饮子喝完,又喝上了盏汴京时兴的梨花白,雅间里有淡淡的酒香。


    看来是有话要对自己说,沈芙蕖心里想。


    “惠娘子,这梨花白后劲十足,可不能再贪杯了。我去给你倒杯蜂蜜水解解酒。”沈芙蕖道。


    陆惠善轻笑道:“没关系的,我酒量很好,和哥哥一样。你要不要听一个故事?”


    沈芙蕖蹲了下来,替她把摇摇欲坠的步摇插回发间,“如果这个故事是关于你兄长的。那么,我并不想听。”


    “哈!沈娘子,你为何这般聪慧!我该将你当作什么才好?是可以说体己话的知心姊姊?是让我心生向往的楷模?还是……还是我不得不防的竞争对手?”陆惠善趁着酒意说出了自己一直想说的话。


    听到陆惠善这么说,沈芙蕖感到很意外,为什么要和自己比较?于是她说:“做你自己,做你想做的事情,为自己活。”


    “哥哥,也说过一样的话。”陆惠善喃喃自语。


    陆惠善走至窗前,头虽然有些发晕,但仪态依然优雅,这便是一种刻到骨子里的肌肉记忆。


    “我今天要说的故事,要从提点刑狱司家的小娘子谢云舒说起。谢娘子与我哥同岁,她、哥哥、还有太子殿下,从小一起读书……”


    第83章


    谢家虽位列汴京望族,然而到了谢云舒曾祖父这一脉,已是人丁寥落。


    其父谢洵宦海沉浮二十载,至提点刑狱司后再无提拔,执掌诸路刑名,平反冤狱。因屡次纠劾地方滥刑、严参渎职官吏,谢洵在朝中树敌众多。


    自当年上书弹劾前宰相贪渎赈灾款一案后,这位谢提刑便成了朝堂上人人敬而远之的人物,毕竟谁都不想冷不丁被他参一本。更兼谢洵性情疏狂,纵酒狂欢,常醉卧于市井,曾有人见他醉酒后在水沟酣睡,以地为床,以叶为被。


    谢家无子,谢洵就将女儿当作男儿教养。小女谢云舒容貌艳丽,性情恣意,精于骑射,饮酒击剑无所不通,当年在城西校场与诸公子较技,竟一箭贯穿三朵芍药,满城儿郎皆为之失色,无人敢与其较量。


    因为这样,汴京高门多禁家中女眷与之往来。


    然而陆却与她指腹为婚,陆夫人虽深恶此女,却因谢云舒表姐入宫为淑妃,且诞下唯一的皇子,只得隐忍不发。


    这桩婚约,便成了陆夫人心头一根亟待拔除的刺。


    陆却与谢云舒自幼同在书院进学,兼有婚约在身,总被同窗们拿来打趣。


    陆却生性沉静,何况童稚之年,哪知婚约深意,对此向来置若罔闻。谢云舒却对此极为恼火,因着这层关系,她总成了众人议论的焦点。仿佛自己做什么,都是与陆却相关。所以,相比较之下,她更愿与表外甥赵清晏玩耍。每逢有人提起婚约,她必当场发作,久而久之,倒也无人再敢调侃。


    为这事,谢云舒也曾在家中闹过一场。她说,不愿嫁与陆却,想要嫁给赵清晏。孩童戏言,岂能当真,更何况表姨与表外甥岂可婚配?真是神志不清,一派胡言。谢洵闻之震怒,当即请了家法。这顿鞭子落下,谢云舒却将这笔账悉数记在了陆却头上。


    幼时练字,谢云舒与赵清晏,一个被太师斥作“字如鸡爪”,一个被训“笔似春蚓”,每逢训诫,太傅总要搬出陆却那手端正楷书作比。这般比较得多了,谢云舒心里又对陆却攒下不少怨气。


    可偏偏赵清晏自幼就爱追在陆却身后跑。陆却指东,他绝不往西,有时连“我把太子之位让给陆却坐”这等大逆不道的话都敢往外冒。有陆却的地方必有赵清晏,有赵清晏的地方定见谢云舒,如此,三人便成了拆不散的小团体,读书嬉闹形影不离。


    半大孩子,哪有不顽皮的?谢云舒人小鬼大,总撺掇着赵清晏偷溜出宫。头一回被逮着时,官家震怒,赵清晏便跪在地上哭喊着“母妃”,官家心怀歉疚就心下一软。自此往后,对他们偷溜出宫的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有一次,三人结伴去芍药园赏花,谢云舒和赵清晏玩家家酒的游戏,她扮演娘,赵清晏扮演爹。


    娘织布,爹锄地,陆却在旁边是读书的好孩子。


    这时候,谢云舒看到了那口井和井里吃浮萍的鸭子,于是戏弄傻乎乎的赵清晏,说鸭子落水里了,再不救,鸭子便淹死了,赵清晏就跳下井来,这一跳,差点淹死。


    陆却立刻去救,谢云舒喊人救命,所幸侍卫们没有被赶太远,才能及时相救。


    太师要责罚他们,陆却一人担下,同窗们又起哄,谢云舒一怒之下,说出“宁嫁莽夫不嫁陆却”的话,当众给了陆却难堪。


    经此一事,陆却向母亲请求不再入宫伴读。陆夫人不解,与太子同窗是何等殊荣,怎么能轻言放弃。最后还是官家看出端倪,觉着这三个孩子,一个混世魔王,一个跋扈魔女,还有个专替他们善后的陆却,实在不宜再厮混一处,这才将三人分开教养。


    谢云舒和陆却虽说吵吵闹闹,倒也算得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及至年岁渐长,二人略通人事后,更是刻意避嫌。谢云舒虽不待见陆却,待陆家小妹陆惠善却极亲厚。可惜陆惠善自幼体弱,不常与三人同行,自然不解兄长与他们之间的复杂情谊,只当陆却与谢云舒情意相投多年。


    后来,赵清晏没了生母。关于淑妃的死,传言很多。有人说是自戕,有人说是病逝,真相如何,大家都讳莫如深,只知道淑妃死前,谢家出了事。


    这是和郑廉有关系。


    时任礼部侍郎的郑廉,工于心计,长于钻营。一次官员考核中,谢洵查实郑廉的一位知州亲戚草菅人命、制造冤案。谢洵不顾郑廉的说情与施压,坚持弹劾,最终导致此人被罢官流放。而郑廉表面称赞谢洵公正,实则怀恨在心,誓要报复。


    恰逢三年一度的科举会试,谢洵被任命为知贡举。


    郑廉模仿谢洵的笔迹,伪造了数封谢洵与江南籍举子“密信”,信中暗示考题范围,并索要巨额酬劳。他还通过谢府旧仆,将众多银钱和“密信”藏入谢洵的书房暗格。


    又找到一名因舞弊而被谢洵惩处过的江南籍官员,以其家人性命相威胁,逼迫他出面作证,声称自己曾是谢洵与举子之间的“中间人”。


    那次科举中,确实有几名江南举子成绩异常优异,且其中一人曾在谢洵年轻时游学江南居住过的书院就读。郑廉便利用这层薄弱的关系,大肆渲染,制造“谢洵偏爱江南士子”的假象。


    科举放榜后,落第举子中流传今科取士不公的流言。郑廉趁机授意那名“中间人”,向御史台“自首”,揭发谢洵“售卖考题,徇私舞弊”。


    有司迅速搜查谢府,果然搜出密信与赃银。朝野哗然,一个以刚正不阿闻名的清流,竟犯下科场大案,这巨大的反差使得案件迅速发酵,官家震怒。


    以上是陆却执掌大理寺后查明的真相,当他成为大理寺卿后,第一件事便是着手翻案。


    可在当时,谢家几乎落得个墙倒众人推的结局,谢洵被革去提点刑狱司的官职与散阶,全家流放千里,遇赦不赦。


    谢洵一生信奉的“天理昭昭,王法荡荡”,在此刻彻底崩塌。


    一夜之间,淑妃薨逝,谢家蒙尘,谢云舒从高高在上的谢家千金,成为人人喊打的罪臣之女。


    陆夫人心里是极痛快的,作为未来的亲家,谢洵连一点面子都不给,她的亲侄子,也被谢洵参过一本,一纸奏章便断送了侄子的前程。谢家一出事,若不是怕落个落井下石的恶名,她恨不得立刻与谢家悔婚。


    被革职抄家不日即将流放的谢府,连巡夜的更夫都绕道而行。


    所以在走水时,无一人来救。


    谢云舒因在外变卖首饰逃过一劫,看到家宅被烧,她踉跄冲过街道,用尽全身力气拍打着陆府的大门。


    “开门!求求你们开门!陆却,陆却!求你们去救火啊!我爹娘还在里面!”


    门内的世界,寂静得可怕。陆夫人听见了,但装作听不见,她说,罪臣之家,天降业火,也是报应。


    “传话下去,任何人不得开门。谁若多事,一并赶出府去。”所以那扇门,始终未曾开启一条缝隙。


    当谢云舒力竭地瘫倒在陆府门前,再回首,看到的已是彻底被火龙吞噬的家。


    她亲眼看见,一道着火的房梁轰然落下,封住了内堂的出口,一切的挣扎、呼救、希望,都在那一刻化为灰烬。


    世界,在她眼中失去了颜色,只剩下灼人的红与绝望的黑。街角渐渐聚集起围观的人群,他们指指点点,脸上带着事不关己的唏嘘,甚至有一丝“天道好还”的快意。


    无人救火,无人哀伤。


    就算灭了火……自己看到的又是什么呢?


    烧焦的尸体,难辨的面容,废墟的宅邸。


    谢云舒便在一片火光中,抽出一直佩在腰间的短剑,只深深再看了谢府一眼,便毫不犹豫拔剑自刎。


    谢家幺女,死时年芳十六,刚及笄。


    “哥哥当时在宫里和太子殿下对弈。”陆惠善说完了这个故事,她凄惨一笑:“我很想救谢姐姐,可是母亲不让,每年她的忌日,我都在她的坟前忏悔,有一次,我梦见她了。她说她并不怪我。”


    那场意外的大火,最终提醒了官家,也许事情没那么简单,也不忍相信,谢云舒能以那么惨烈的方式自尽,所以下令将此事隐瞒,对外只说她是病死。


    那年春宴,陆却所言犹在耳边,“我陆却所求,不过是这朗朗乾坤之下,少一些枉死之人,少一些像她那样的遗憾。”


    沈芙蕖沉默了良久。


    她眼前仿佛看见了一个活生生的谢云舒。看见她扬鞭策马穿过汴京长街,看见她在校场上挽弓搭箭,看见她醉卧芍药丛中,任花瓣落满衣襟的恣意。


    那样滚烫的生命力,竟被一场大火和一道剑光,轻飘飘地抹去了。


    那样鲜活的一个人,最终却成了汴京人口中一桩香消玉殒的谈资。


    “沈芙蕖,你看,所有的故事里,你都不在。”陆惠善笑得狡黠,“她死了,不,她永远活在十六岁,此后再也没有人能够替代她的位置。谁都不能。”


    “你今日与我讲这个故事,”沈芙蕖抬起眼,“你是要告诉我,活人永远争不过死人?”


    “对呀。”陆惠善回答。


    沈芙蕖认真道:“陆娘子,女子立世本就不易。你我之间,更应该坦诚相待,相互帮助,有什么话不如直说。”


    “你说这些,无非是察觉到你哥近来与我走得近,你想告诉我,他至今不娶,是因为心里一直有人,希望我认清自己,不必与他纠缠。可是,我为什么要取代谢娘子的位置?”


    “在你眼里,但凡是后来者,便都成了替代品的候选。他以后可能获得的幸福,都要被拿来和一个被回忆美化过的幻影比较。对他而言,公平吗?”


    “谢娘子永远活在了十六岁,可你呢?你何尝不是用这执念,将你兄长也困在了她的十六岁里?你只是陆却的妹妹,他怎么想,你未必清楚,你也代表不了他。你不必说那谢娘子多好,我不需要和她作比较。若下次专为这种事而来,我并不欢迎你。”——


    作者有话说:我向来不习惯在故事之外多说什么,但看到一些读者对陆却与谢云舒的过往产生误解,总觉得该说些什么。


    我知道,当陆却以冷漠固执的形象登场,身后还站着一位门当户对的“白月光”时,许多读者在九章就对他和芙蕖的感情线失去了期待。这样的选择,我完全理解。


    谢云舒这个角色,是我动笔之前就构思好的。她是张扬的叛逆者,也是清醒的牺牲品,更是个美好的姑娘。正因如此,她的逝去才会成为陆却和赵清晏心中永不愈合的伤口。


    但陆却对她,有喜欢吗?


    也许有,但不全是。这份感情里混杂了太多愧疚、责任与未及言说的朦胧好感,在悲剧发生后被无限放大。更像是一种未完成情结的执念,而非成熟平等的爱。


    因为有婚约在身,守护谢云舒对陆却而言是天经地义的责任。他对谢云舒和赵清晏的胡闹,更多是一种早熟者对顽劣同伴的包容与善后。他就像一棵沉默的树,守护着身边翩跹的蝴蝶,习惯成自然。


    当得知谢云舒在陆府门前求救无门、自刎身亡时,那种“本可避免”的愧疚几乎将他吞噬。如果那天他在家,如果他母亲开门,如果他能早点翻案……这种本可以避免的念头,会成为他永恒的折磨。


    但这真的不是爱。


    谢云舒象征被黑暗吞噬的美好,而沈芙蕖却是在黑暗中破土而出的生命。对深陷权谋泥潭的陆却而言,这种蓬勃的生机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他看惯了官场的倾轧与毁灭,而她专注创造,她是他的世界里唯一的建设者。同样历经磨难,沈芙蕖却不沉溺痛苦,从不自怜,把苦难都化作了前行的力量,这份坚韧,给了背负沉重过去的陆却真正的救赎希望。


    这些感悟,是我在塑造陆却时真切体会到的。若未能通过文字传递清楚,定是我的笔力不足。


    最近几章着重感情线描写,偏爱事业线的读者或许有些难熬。下一章开始,我们将重回事业主线。


    感谢你们读到这里,每一个字的陪伴都是我前行的力量。谢谢你们。


    第84章


    张澈已三月未归芙蓉盏,全心扑在城郊新辟的养殖场上。


    此前之前,合作的鸡场主屡次以漕运阻滞、乡间鸡瘟为由,将进价抬高一成,这种坐地起价的行径,彻底激怒了沈芙蕖。


    程虞生气道:“明明契书上写着的,按协议价采购,他们怎可胡乱涨价!咱们拿着这份契书,去衙门告他去!难道还怕告不赢?”


    沈芙蕖也很讨厌这种背信弃义的供货商,只顾着眼前的蝇头小利,从来不考虑长远的合作,也没有契约精神。


    “告一定是能赢的,只是与这些人生了芥蒂,他们必定怀恨在心,不再拿好货给我们……”而且沈芙蕖自从硇砂案败诉后,对那些人不再信任分毫。


    程虞问:“那怎么办?就由着他们涨价?今天一成,明日便是两成。真是奇了怪了,别家的酒楼也没有这样的,这不是摆明了欺负我们……”


    所以沈芙蕖才决定自己饲养鸡鸭,与其让别人扼住咽喉,不如自己开辟生路来的痛快,春天的时候就在郊外包了百亩荒地。


    经县衙户房仔细核查,这片荒地是无人认领的户绝田,归官府掌管。


    葛明为沈芙蕖写了一纸文情并茂的《承买状》递送开封府。状中陈情,意在开垦荒地以增耕地,饲养牲畜以裕民生,实乃利国利民之举。


    不过旬日,批文便下来了。沈芙蕖以远低于熟田的荒田价缴清款项,与官府订立了朱红官印的地契,并承诺按亩按时缴纳田赋。


    本就是无人问津的贫瘠之地,如今既有人愿意纳税,官府自然乐见其成。


    拿了地,便要开荒。沈芙蕖雇来的都是汴京城外的贫苦农户,她许下“每日两餐,现结工钱”的承诺,这些农户个个干劲十足。


    众人先是开挖水塘、修建引水渠,接着搭建牲畜舍棚,同时将部分土地垦作菜畦。不过一个月,这片荒地上已然呈现出塘波粼粼、舍棚齐整的气象。


    沈芙蕖又从不同渠道分批购入猪仔、鸡雏、鸭苗,避免把所有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


    她和张澈将鸡舍设计为离地竹楼,鸡舍下方,开挖浅水塘养鸭,岸边圈养生猪。鸡粪落水供鱼鸭啄食,残余物流入猪圈经踩踏发酵,化作上等肥料。


    他们将牧区分为数区,鸡、鸭、猪按顺序轮换放养。鸡啄食虫卵杂草,鸭清理水域,猪翻松土壤。


    饲料调配上别出心裁,鸡食以厨余边角料为主,日常再喂些蝗虫干、蝇蛆,鸭放在水塘里,食螺蛳和水藻,适当补充谷物,猪则以芙蓉盏运来的泔水、酒糟与苜蓿为食物。


    若是还不够吃,毗邻的菜园还种植黑麦草作青贮饲料,废弃菜叶也皆得所用。


    饲养禽畜,最怕的就是染病,一传染便是一大片,而且春夏温度高,易生虫害。为防疫病,牧区严格实行全进全出制,每批禽畜离场后,立即用生石灰消毒、日光曝晒。


    日常饲料中添入大蒜、艾叶等研磨的健胃驱虫粉,发现病畜立即隔离,以蒲公英、鱼腥草煎水救治。还设置沙浴池供鸡清洁,开辟洗羽区供鸭梳洗,挖建泥潭任猪打滚。


    沈芙蕖只大致提供了一个“生态循环”的思路,而实际施行全靠张澈,张澈为了养好这些禽畜,翻阅了大量书籍,还借宿在附近的农庄里,每天不是喂鸡就是赶鸭。


    上次程虞探望张澈回来,说他晒成酱油色,差点没认出来。


    很快,沈芙蕖和张澈便见到了成果,芙蓉盏的鸡鸭出栏比别家快两成,肉质更紧实、更嫩。最重要的是,货源品质与稳定,完全掌握在芙蓉盏自己手中。


    汴京的其他酒楼,只会在自家后院饲养少量禽畜,供自家使用,并不成规模。


    更多的是与城郊农户签订长期供货契约,一旦遇到天灾人祸或对方抬价,其实也十分被动。


    其他酒楼还在琢磨怎么压低进货价时,沈芙蕖直接去做了农夫和猪倌,可真是让人意外。


    芙蓉盏的经营模式,很快引起了众多酒楼的忌惮。


    员工入股,年底分红,挣得越多,分的越多,芙蓉盏的伙计,哪个不是笑脸相迎?所以芙蓉盏的服务态度,在整个汴京都是数一数二。


    鸡鸭猪等食材,全部自己种养,极大压低食材成本,芙蓉盏物美价廉,人人称赞好吃不贵。还有些从岭南等地运来的食材,汴京百姓是见也没见过,各个新奇不已。


    菜品,全是自己研究,根本不需要从外头高薪聘请厨子,她沈芙蕖一个人顶上十个,而且菜品创新的灵感源源不断,好像永不枯竭一般。别的店,只能跟在她后面模仿,刚学完炸鸡排,炸鸡翅又来了……


    也不知她究竟用了什么调料,寻常的肉食到了她锅里,总能炖得骨酥肉烂。最普通的菜蔬,经她之手,也能焕发出惊人的鲜甜,与别处尝到的总是不同。


    外卖队伍也是训练有素,起初同行们都在暗处嗤笑,沈芙蕖招揽的尽是些市井闲汉、残弱老卒,甚至还有当过地痞的。可不过短短数月,这些人竟都被她整治得服服帖帖。


    无论多偏僻的巷弄,只要报得出名号,这些人总能踩着点把食盒送到。捧着汤羹在雨中疾走,盅盖都纹丝不动。他们还很有眼力见,送餐到深宅大院,他们懂得从角门进出。遇到醉酒的客人,他们会把食盒交给门房。


    最要命的是她那支灯台网络,大型商铺接入,可以提升销量,而那些中小型食肆为了生存,不得不接入芙蓉盏的灯台网络。


    而不加入的,则被排除在主流配送之外,别人家都能送,就你不能送,只能眼睁睁看着客源流失。


    他们说:“加入灯台,要交钱。不加入,客人嫌不能外卖,都不来了!”


    这几乎无形中掌握了一些商家的命脉,难道还不可怕吗?


    几个酒楼东家凑在一块,也照葫芦画瓢弄了些灯台,但是布置网络最首要的是强占先机,商户用惯了芙蓉盏的,谁还用别的灯台。


    有人告上府衙,斥责沈芙蕖不守闺训,于大庭广众之下抛头露面,操持商贾贱业,终日与三教九流周旋攀谈,实属有伤风化。


    不多时,官府果真派人来查。可芙蓉盏做的是正经买卖,迎来送往、宾主尽欢,岂有开门做生意却不许人交谈之理?


    后又有人暗中举发,称沈氏一介女流,所耗资财却如此巨大,背后不见家业根基,恐有外地豪强或不法之徒在幕后操纵,图谋不轨,恳请官府彻查其来历资财。


    沈芙蕖又取出其母当年陪嫁的细目清单,银钱往来、田产地契,一笔一笔历历可考。


    他们彻底坐不住了。


    “先是搞什么灯台,然后组建外卖队伍,如今又自建养殖场。这是要将汴京餐饮的活路统统堵死,就剩她一家独大吗?”


    “芙蓉盏的灯台,使用费虽不高,却逼得我们不得不依附于它!”


    “现在客人都习惯了送上门的,我们这些老字号都快成芙蓉盏的前灶了!”


    “自养鸡猪,压价竞争,这是要逼死我们这些本分生意人!”


    “我第一眼见到那女子,就知道她不简单,果然是个狠辣的,在座诸位谁人可及?”


    酒楼行会三个月内开了五次会,每次都不喊上沈芙蕖。


    沈芙蕖忙着开荒呢,没空搭理他们。


    如今,养殖场的猪崽长大很多,沈芙蕖便带着几个伙计共同来参观。张澈引着众人到了猪圈,原先的小猪崽已长得膘肥体壮,在干净的圈舍里哼哼唧唧。


    正巧有鸭子领着一群小鸭在水里游来游去,程虞看得有趣,这时候也忘记对张澈的一肚子怨言了。


    沈芙蕖戴着一顶草帽,坐在烈日下吃甜瓜,程虞他们爬到远处的杏树上摘杏子吃,很快摘了一兜子。


    “沈姐姐!吃不吃杏子!”


    沈芙蕖说:“我不爱吃杏,酸。”


    “可不是嘛,”张澈擦着汗走过来,“这些杏树也不知是谁种的,果子一直又小又酸,只能任其熟透了落地。酸得连鸟都不爱吃。”


    程虞道:“我觉得还好,落了也是可惜,做成杏干吃也行。”


    “我到想起一种做法,你们喝过杏皮茶没?带回去给你们做杏皮茶。”沈芙蕖指了指旁边的筐子。


    大双说:“我说兄弟,你这猪也养了,鸡鸭也放了,不如在这多留几个月,把杏树砍了,再种些其他果树。”


    “对,上次掌柜的说,要你嫁接石榴。”小双也玩笑道。


    张澈道:“这有何难,我再研究研究。”


    程虞急了:“姐姐,可不能让阿澈再继续待下去了,你不是说待养殖场建成,就另雇人经营嘛?”


    沈芙蕖笑着说:“不留不留,看把你急得……”


    众人说笑间,话题转到近来店里的烦心事。


    程虞抱怨道:“最近总有些生面孔来店里,不是嫌菜咸就是嫌酒淡,简直是没事找事干。虽然都被伙计们应付过去了,但天天防着这些人,实在累心。”


    大小双也补充说:“不止如此。后厨也发现有人总想凑近看我们做菜,还拐弯抹角地打听,那些新式香料到底从何而来。”


    张澈脸色沉重:“我早就料到,会有人看芙蓉盏不顺眼!”


    “唉,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但愿他们能把心思花在自己的酒楼上,而不是一味盯着芙蓉盏眼红。”沈芙蕖叹气。


    第85章


    沈芙蕖揉了揉眉心,语气里带着几分疲惫:“眼下这摊子越铺越大,我们也实在周转不开。张澈,你得尽快回芙蓉盏,否则我真要应付不过来了。”


    她抬眼看向正在整理农具的张澈,正色道:“这些农户里,你觉得哪个最能接手你的活计?”


    张澈说,有一个确实还挺合适,是这附近村子里的樵夫,叫石磊,原本以砍柴打猎为生,然而几个月前不小心烧了两座荒山,如今被罚看守山林、恢复植被。


    空闲的时候他就来帮张澈搭建棚舍,换两顿饭,养鸡养鸭的经验倒是挺丰富。


    程虞皱眉道:“那他怎么把山烧掉了呀?”


    “喏,就是那两座。”张澈指了指远方的两座焦黑的山头,“说是中午饿了,在山上生火,想要热几张饼,一不留神,留了火星子。”


    程虞顺着张澈指的方向望去,看见那两座黑漆漆的山头,眉头蹙得更紧了:“这么粗心大意的人,怎么能放心把养殖场交给他?”


    张澈解释道:“他虽然大意了一次,但本事是实打实的。他从前在林子里散养山雉,足足养到六十多只,没喂一粒粮食,全凭山里的虫草养活。咱们这的鸡舍都是他帮着搭的,不但牢固,还能避风排水。就连鸡鸭闹肠炎,他都能用山上的草药治好。”


    小双对他还挺感兴趣的:“这么来看,他还真有两把刷子。”


    “他人现在在哪里?”沈芙蕖一直安静地听着,这时才开口。


    “这个点,应该在山脚的木屋歇息,掌柜的可要见一见?”张澈道。


    沈芙蕖见了这个人,第一感觉他很是随性,穿得随意,裤脚一只长些,另一只短些。吃得也不讲究,见他时,手上攥着山上采的野菇子。


    不过说起养殖经验确实头头是道,那些叽叽喳喳的小鸡到了他手里,竟都乖乖立着不动。


    说起烧山的事故,他拍着头懊悔道,“就那一回马虎,差点把命都搭上!原本要赔十贯钱,我哪拿得出来?多亏大理寺的陆大人复审时改了判罚,让我守山赎罪,由公家出钱修复,否则,我早一脖子吊死了!”


    “哪个陆大人?”程虞问道。


    大双插嘴:“大理寺还有几个陆大人呢?”


    沈芙蕖装作没听见陆却的名字,又说:“他既然叫你守山,你怎还有精力养这些鸡鸭?”


    “也不必多么精细养着,给它们寻个合适的地方,让它们依着本性活得舒坦。它们舒坦了,回报给人的,就是至上的美味。”石磊道。


    沈芙蕖觉得他的话里总有些“道法自然”的意味,又问道:“你能把鸡鸭养成什么样子?”


    石磊老老实实答道:“养成什么样……这个说不准,总之,我可以让它们活蹦乱跳的,不死就是。”


    程虞笑出声来:“我们要的就是死的呀,活蹦乱跳的怎么上桌。”


    “哦……那得给它们个痛快,一脖子抹掉。还有,做人要讲良心,不能拿病恹恹的家禽给人家吃。”他慢吞吞说。


    程虞道:“那是自然,开酒楼食肆,得讲良心。”


    沈芙蕖凝视着他:“你可愿专门替我照料这些家禽?”


    “陆大人判我守山三年,得把那两座山养回原样才能离开。”石磊说,“这三年里帮你们养鸡鸭倒是无妨。三年后我还回去砍柴。工钱不必多给,管个温饱就成,反正也不是什么费劲的活计。”


    “行,你先替我们养着,健健康康的就行。”沈芙蕖很满意这个结果。


    张澈终于回到了芙蓉盏,程虞真是高兴。


    其他人也高兴,张澈一回来,那些管人的头疼活、算账的麻烦事,全都有人接手。


    “总算不用被沈姐姐逼着算账了。”程虞开始对着满筐金灿灿的杏子发愁。


    沈芙蕖取来细盐,将杏子细细搓洗,顺着杏子中间的纹路一拧,杏子应声裂成两瓣,取出核来,果肉完整,橙黄莹润。


    “先晒几天,给你们做杏皮茶。”沈芙蕖说。


    杏干晒成了果脯,沈芙蕖又加了红枣干、枸杞、陈皮、山楂干,放在一起熬成水,味道与汴京常见的甜腻饮子不同。


    入口是鲜明的杏酸,继而涌上枣蜜的温甜,生津解渴,令人通体舒泰。


    沈芙蕖说:“把这道饮子挂出去,就说……”


    她略一思索,很快说:“就说这叫状元杏皮茶,草市坊的葛进士从前最爱喝这个。”


    葛明确实喜欢喝,汴京的杏子往往又酸又小,多数人不爱吃,沈芙蕖从树上摘了,就拿来煮成杏皮茶,分给街坊邻居。


    杏皮茶的味道好,但也没到浮圆子那样人人都爱的地步,只是这寓意不错,所以销量比一般饮子要好。


    书生们闻“状元”二字而来,只求沾些葛明的文运。一碗下肚,酸冽醒神,温润入腹,比浓茶更提心思,比糖水更润枯肠,顿时口耳相传,引为备考妙物。


    除了书生,富户们最爱此饮。有人发现,宴饮肥腻之后饮上一盏,比醒酒汤效果好,于是但凡有主人设宴饮酒的,都会从芙蓉盏买一些杏皮茶。


    程虞也喝了满满一大杯,悠闲坐在酒楼二层晒太阳,看着张澈忙来忙去。


    “掌柜的,咱们库里的丁香和肉豆蔻,最多只够支撑五日了。”张澈捧着账本,面露忧色,“现在市面上的价格,简直是拿金子当沙子撒。”


    原来自沈芙蕖购买香料后,汴京各大酒楼纷纷效仿,竞相推出各自的五香肉、豆蔻鸡,他们还扯出了滋阴壮阳的功效,用量也比芙蓉盏的多,仿佛就要和芙蓉盏较劲。


    一时间,原本就稀有的南洋香料变得奇货可居,价格如脱缰野马,翻了三倍有余,且往往有价无市。


    谁家要是有这些香料,那都是可以拿出去显摆的。


    沈芙蕖将账本重重合上,揉了揉发痛的额角:“这些人是失心疯了不成?这样炒来炒去,最后还不是要摊到自家成本里。真是蠢得令人发指!”


    张澈闻言笑道:“掌柜的若是心烦,咱们不如也去种肉豆蔻,正好赚他们的钱。”


    “快打住!”沈芙蕖连忙摆手,“你好好在芙蓉盏待着便是。若是再放你去种豆蔻,程虞怕是要提着菜刀来找我算账了。”


    其实沈芙蕖最想要的一味调料,是辣椒,可惜她问过很多人,都没有瞧见过这种东西。


    “我再到香料铺去看看。”沈芙蕖说。


    汴京的香料铺,卖的东西五花八门。大一点的铺子,卖沉水香、白檀心子、乳香、龙脑这些沈芙蕖并不需要的名贵香料。


    当然,也卖一些制作好的香。柜台之后,琉璃匣子层层叠叠,里头就是配好的合香香丸、面药与口脂,专为城中爱美的娘子与讲究的郎君准备。


    沈芙蕖也不进去,门口的麻袋敞着口,里面的香料才是自己需要的。


    “掌柜的,你们这还有丁香吗?”沈芙蕖问。


    程虞是个活泼性子,在旁好奇地摆弄着柜上陈列的香囊。


    “有是有,但是有点贵,这位娘子要看一下吗?”香料铺掌柜的说道。


    沈芙蕖说:“我看一下,再作决定。”


    正说着,铺门上的铜铃清脆一响,一名侍女走了进来,径直走到柜台前,将一张单子拍在柜面上:“掌柜的,照这单子上的分量,每样都包一份。要快,我家娘子还等着用。我要的香囊你们配好没?”


    这做派让程虞不由得多看了一眼,小声嘀咕:“明明是我们先来的……”


    “配好了。在这呢……”掌柜的接过单子,连连应声。


    侍女目光在店内一扫,恰好落在程虞刚才摆弄的那个精致香囊上。


    她快步走来,责备道:“谁让你乱动的?这‘雪中春信’用料金贵,碰坏了,你赔得起吗?”


    程虞年轻气盛,登时涨红了脸:“我不过看看,又没碰坏!摆在店里,不就是让人看的?”


    “看?这等雅物,也是你能随便看的?”侍女语带讥讽,“瞧你的穿着,也不像是懂得品鉴之人,莫要污了东西。”


    “你!什么破香囊,我难道买不起?”程虞气得往前一步。


    “阿月。”一个自带威仪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沈芙蕖循声望去,只见一位少女款步走入,身姿挺拔,气质清贵,正是崔家娘子崔婉如。


    太子妃的人选已经定下,便是她了。


    她淡淡道:“在外行事,怎么如此张扬。我平日里是这般教你的?向这位娘子道歉,然后回去领罚。”


    这时,崔婉如认出了沈芙蕖,主动行礼。


    “不瞒沈娘子,嫂嫂有喜了,可是害喜厉害,太医说用紫苏、甘松香制成香囊,若觉着胸膈闷了,便闻一闻,或许能压一压翻涌之气。”


    沈芙蕖自然连声道贺。


    “嫂嫂喜辣,可又怕吃多了伤胃,不知沈娘子在这方面有何建议呢?”崔婉如十分诚恳地请教。


    沈芙蕖便说:“嫂夫人既喜辛香,不必全然戒断。可在烹制时稍作调和,若食辣羹,汤底可加入牛乳、豆浆同煮,能中和燥热。若用香辛料入菜,用些山药、莲藕这般滋阴润燥的食材同煮,取其平补之效。”


    崔婉如点点头,一脸忧虑:“沈娘子懂的比太医还多。嫂嫂自有孕以来,各种不适,那些大夫没一个能缓解的。”


    “连带着,嫂嫂也不想找宫里的稳婆接生了,就从外头找了个有二十多年接生经验的稳婆。沈娘子人脉广,见识多,可有听过此人,医术究竟如何呢?”


    沈芙蕖的眼皮突突直跳:“那稳婆姓什么?”


    “双木林。”崔婉如答道。


    难怪——难怪找了她那么久都找不到,原来是躲在崔家了!


    第86章


    香料配好后,崔婉如便与沈芙蕖告别。


    程虞道:“这位崔娘子真有气质,可是她的丫鬟真无礼。”她捧起丁香,问道:“姐姐还要买这些丁香吗?”


    “不买了,我就是来看看行情,我才不会跟他们一样哄抬物价。”


    程虞说:“姐姐提到的嫂夫人,可是崔彬之妻郑氏呀?”


    “是的,你也知道?”


    程虞点点头:“崔氏夫妇乃东京一段佳话,谁不知道呀!这最著名的就是海棠督读的故事。”


    崔彬是翰林学士,据说某日官家临轩议事,忽见其奏折上沾着几瓣淡粉海棠。官家笑问:“崔卿案头,何来春色?”


    崔彬答曰:“臣妻晨起理园,恐花香不盛,特遣数朵监臣功课。”满堂莞尔。


    后来,官家于内廷赞曰:“卿之案牍,有春晖映砚之雅,可知门庭清嘉。”


    “后来呢,许多读书人家效仿,小娘子们都往夫君书页里夹海棠花瓣,以示夫妻伉俪情深。”


    程虞昔日在草市坊这样鱼龙混杂的地方,听来一肚子名门轶事,沈芙蕖若有什么不解的,常要问她。


    “阿虞你知道的可真多,你要是去当说书先生,保管其他人都没饭吃。”


    沈芙蕖又问:“阿虞,既如你所说,崔府这种清贵人家,为何郑氏有孕,不沿用宫中稳婆,反要从外头另请呢?”


    “这个也好理解。”程虞解释了三点原因。


    原来,宫中稳婆虽技艺精湛,却常年经办宫中妃嫔小产、死胎等阴私之事,许多高门大户心中忌讳,唯恐这样“不祥”的人冲撞了自家喜事,带来晦气。


    再者,宫中稳婆关系盘根错节,往往牵涉后宫权斗,或是某位后妃的心腹。高门大族为求稳妥,宁愿重金延请口风严实的民间圣手,图的是事后干净,不留后患。


    这些宫里的嬷嬷们也自有一套保全之道,遇上胎象不稳的产妇,唯恐一朝失手便万劫不复,常常寻由推脱,不肯轻易沾染。


    “宫闱之中子嗣艰难,官家至今唯有太子一位皇子,可见稳婆们接生顺产的经验,反倒不及经手无数的民间高人。”


    沈芙蕖点头:“你这么说,我倒是明白了。”


    “姐姐,那我们现在去哪里呢?”程虞一脸期待瞧着沈芙蕖,眼巴巴地瞧着,一副既出了门便不愿再回芙蓉盏的模样。


    “去药铺买昆布。”沈芙蕖说。


    程虞道:“买昆布?昆布不是治瘿瘤的吗?姐姐你是不舒服吗?”


    昆布,即海带,在汴京不作食材,而是药材,专攻瘿瘤结气,可以利水消肿,一般用作治疗水腴之症,所以只出现在药材铺里,而且属于冷僻的药材,卖的地方也不多。


    沈芙蕖连问数家皆无所获,直至踏入城南百草堂,那药工听她问起,打量她片刻,才慢吞吞从后库挪出一口麻袋,解开袋口,里面是黑褐色的宽大叶片,表面覆着盐霜。


    “我先买二十斤。”沈芙蕖说。


    “这都是辽海来的干货,存货全都在这里了,二十斤恐怕没有……”药工拎起麻袋,“也就十斤。”


    “那我都要了。”


    到了半夜,芙蓉盏后院支起一口大锅,沈芙蕖把那些洗干净泡发好的昆布倒进锅里,点着大火不停熬煮。


    整个院子里都是一股海风的咸腥味。


    小双对大双说:“哥,我们掌柜的这是在干什么,是不是准备把白天那几个闹事的泼皮给毒死啊?”


    大双摇头:“那肯定不是,以我们掌柜的性子,雇人打一顿更痛快,犯不着为他们费这许多柴火。”


    “阿虞,”小双又蹭到程虞身边,“你明日劝劝掌柜的,请个大夫瞧瞧?别是近来思虑过甚,这儿……”他指了指脑袋。


    程虞望着那锅咕嘟作响的昆布,痛心疾首:“你们可知这些昆布多贵?姐姐付钱时,我心口淌的血都快把鞋面淹了!”


    这几日,沈芙蕖白天忙着生意,晚上就熬昆布。


    沈芙蕖把昆布熬到糜烂如泥,变成褐色浆液,再把草木炭屑撒进里面,吸附多余杂质,用麻布重复滤渣,直到得到一盆琥珀色清液。


    周寺正来找沈芙蕖时,见沈芙蕖手持长勺,立于一口翻腾的大锅前,细细搅动。


    “丫头,你这又是在干什么?”周寺正问道。


    沈芙蕖擦擦汗,回答道:“周大人,我这在试新的调料呢,不过,试了好几天了,都失败了。”


    “阿虞!打一碗杏皮茶来!多放点蜂蜜,周大人喝不了太酸的!”


    说话间,她手上也没闲着,把青梅汁滴入清液中,看见淡黄色的絮晶析出,再放回锅里加热。


    “哎呦真是客气了。”周寺正搓着手,感慨道:“沈娘子呐,最近怎么没见你来大理寺了。”


    沈芙蕖往热锅里继续加入草灰碱水,她面带疑惑:“周大人,大理寺乃办案重地,若无事情,我去你们大理寺干什么?”


    “……这个,也是……那个,大人的大氅……”周寺正挠了挠头,再把幞头扶了扶。


    “哦!原来大人是替他来要大氅。”沈芙蕖说,“看我这记性,年初时送过一次,他不在,我又不好交予别人转交,又拿回来了。”


    沈芙蕖把静置沉淀后的清澈液体放入锅里用文火熬煮,看着它慢慢变得粘稠。


    “我现在去拿给你,前几日天气好,我还拿出来晒过。”沈芙蕖擦擦手要去箱子里翻。


    周寺正看着她把那奇怪液体倒腾来倒腾去,看得眼花缭乱,“不是,我就是提醒一下,我不是来拿大氅的。我此番前来,有别的事。”


    周寺正自怀中取出一份文书,轻轻置在柜子上。


    原来是一份盖有大理寺朱印的正式传唤文书。


    “大理寺已决定三日后辰时初刻,提审沈玉裁。依照律法,沈娘子作为首告之人,需到堂陈述情由,接受问询。”周寺正说。


    他又说:“此乃法定程序,避无可避。文书在此,你……提前做个准备。”


    “硇砂案终于要审了吗?”


    沈芙蕖意外之余,还有些欣喜。“多谢大人转告,我一定准时到。”


    周寺正说:“沈玉裁……真是个不省油的灯。”


    此前,沈玉裁被举告私贩硇砂,因案情重大,移交大理寺立案查处。寺中依律对其勾追,暂行收押。


    据沈芙蕖所供线索之一,沈玉裁与漕帮往来甚密,疑借漕运之便夹带私货。经密查,果然在漕帮丙字货栈中起获未登记硇砂三十箱,封存为证。


    可是此后似走动风声,水路再无异动。


    沈芙蕖所言阿福一家中毒身亡之事虽属实,却难断是否为硇砂所致,关键人证由此湮灭。加之载录硇砂出入的密账原件遗失,物证链亦断,大理寺终因证据不足,只得将沈玉裁疏放。


    直至大兴五年初,沈玉裁当街刀刺陆却,才再度被押入大理寺狱。


    大理寺趁其羁押之机,重查硇砂旧案,想要寻找破局之机,可是无论怎样讯问,沈玉裁始终坚持称自己无辜,传唤孙余年过堂,亦无所获。


    硇砂一物,须经开采、炼制、运销,沈玉裁只是这庞大链条中的一环,只要以他为突破口,一定能扯出更多人。


    可沈玉裁本就恨毒了沈芙蕖,加上陆却肯为她挡刀,便更加坚信两人早有苟且,抱着宁死也不交代的心,坚决不透露半个字。


    陆却也不是吃素的。


    沈玉裁住的是静室,此室深埋地下,隔绝一切光线与声音。室内只有一张石床,静得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这里没有昼夜,没有时间,守卫送饭也绝不与他有任何眼神语言交流。


    周寺正会定期提审他,但审问内容毫无规律。有时深夜突然将他拖起,在刺眼的灯火下问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便押回。


    有时在他刚刚入睡时,于牢门外大声交谈,故意让他听到“同伙已招供”、“找到新证据”等信息,让他始终处于惊疑不定之中。


    沈玉裁饶是意志力坚定,时间一久人也恍惚起来,现在已在崩溃边缘,此时是审讯的最佳时期。


    提审前两天,陆却再次来到关押沈玉裁的牢狱前。


    “陆大人,你手下判过多少案子,死过多少人?你真的不怕那些人化成厉鬼来找你索命吗?”


    蓬头垢面的沈玉裁撞在石墙上,他头上的伤口是他自己抠的,只要一结疤,他就揭下,只有痛感能让他有些真实感。


    “不怕。”陆却淡淡道。


    “你就这么喜欢我妹妹?!她是有几分姿色,怎么就迷得陆大人神魂颠倒,费尽心思要除掉我?”他一说话,又开始焦虑地抠着头皮的伤口。


    陆却说:“你想多了,我要查案。不然你早就死了。”


    “反正是死路一条,我为什么要给你线索?”沈玉裁嘶哑着喊道。


    “你放心,就算我死了,我也什么都不会说的。陆大人,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沈玉裁阴恻恻笑着说:“我妹妹和孙余年圆了房的,那天,孙余年身上不仅粘了自己的血,还有……你是男人,你懂的。”


    陆却的手指不可察觉地颤抖一下,随即说道:“说完了?”


    “嗯哼。”沈玉裁放声大笑起来,随即又哭着说,“我什么都没有了,全是她害得!沈芙蕖,我不会放过你的!”


    陆却俯在他耳边说:“沈玉裁,你知道你女儿现在在哪里吗?”


    “哪里?!”


    “孙府。”——


    作者有话说:沈玉裁瞎说的,只是为了气陆却


    第87章


    重审当天,沈芙蕖起得很早,因为天气愈发炎热,沈芙蕖用井水又洗了一遍澡。


    “阿虞,你看好昆布汤啊,要是下雨了,就把它端回来!”沈芙蕖叮嘱道。


    “好。这天气……闷死了。”程虞抱着斗笠走来,手上还呼啦啦扇着一把蒲扇,发尾的碎发全粘在了脖子上,甩也甩不开。


    那股子闷热,如穿了一件浸饱温水的厚重袍子,憋得人喘不过气,偏偏今日又没有风,旌旗与柳枝僵直着,纹丝不动。


    天边堆起浓墨般的雨云,天色迅速暗沉下来,从昏黄转为青灰。


    “姐姐,看这天要落雨。你把雨具带好。”程虞语气里有些担忧。


    沈芙蕖接过斗笠,微笑着叫程虞不要担心,“没事,我只是去作证,要不了多久就能回来了。”


    “嗯嗯,阿澈已经驾车在外头等你了。”


    程虞说话间,刮起了大风,初时是卷着尘土和落叶的旋风,很快便成了呼啸的狂风,吹得瓦片作响,酒旗狂舞,满城门窗砰砰,一派山雨欲来的样子。


    沈芙蕖刚至大理寺门口,便听见几声轰隆隆的雷声。


    豆大的雨点终于砸落。起初是几点沉重的“啪嗒”声,在地上溅起小小的尘土,不过片刻之间,雨幕便连成一片,化为倾盆之势。


    “掌柜的,这次不会有什么意外了吧?”张澈也一脸担忧。


    沈芙蕖说:“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将沈玉裁放掉嘛!放了也好,让他回沈宅瞧瞧,什么叫人去楼空。”


    堂鼓三通,声震屋瓦。两列手持水火棍的衙役小跑入堂,按“肃静”、“回避”牌分立两侧,威严肃穆。


    沈芙蕖在厢房静候,等待传唤,身上淋了些雨,周寺正派人送了快毛巾,她捧着毛巾,一点点擦拭着脸上的雨水。


    正沉思间,身穿官袍的陆却从另一头缓步走来,戴三梁进贤冠,腰悬银鱼袋。


    身后是一群衙役,跟着他往大理寺鱼贯而入。


    他身姿挺拔如松,肩背舒展,绯色在他身上,略显空荡,不显半分暖意,反像是寒夜里一段将熄的炭火,余温之下尽是冷冽。


    苍白的脸上虽然有挥之不去的疲倦,但深邃的眉宇间仍带着坚定。


    沈芙蕖见他来了,心里那点不安瞬间按压下去。


    人群立刻安静下来,只要他在那里,周遭的喧嚣便不由自主地低伏下去。


    彷徨的心会安定,浮动的心思会收敛。仿佛天大的事,有他在前头顶着,便塌不下来。


    不仅沈芙蕖,大理寺的其他人也能感受到陆却身上由内而外的安定力量。


    陆却目不斜视走入上位,撩起衣袍坐了下来。


    周寺正作为副审,坐于其左下首,负责记录、协助问询。


    “带嫌犯——沈玉裁!”


    衙役一声唱喝,镣铐声响由远及近。沈玉裁形容枯槁,身负重枷,被押至堂下,踉跄跪倒。


    陆却轻拍惊堂木,声音沉稳:“大兴四年,沈芙蕖首告沈玉裁私贩硇砂,因证据未明,暂行疏放。今日本官奉旨重审,凡涉案人等,须据实陈情,若有虚言,依律严惩不贷。”


    沈芙蕖来到大堂,发现除了自己,还有沈宅旧日之仆阿福的祖母李氏、比去年又胖了一圈的孙余年。


    “沈芙蕖,”陆却开口,“你告发沈玉裁与孙余年勾结私贩硇砂,此事你从何得知?”


    沈芙蕖平静答道:“沈家世代贩盐,自先父去世,沈玉裁便与孙余年勾结贩运硇砂。孙余年借漕运之便发货,沈宅成为中转之地,硇砂平日就藏在厨房暗处,我亲眼所见。我手中还有他们往来账册为证,虽然后来丢失,但我手上还有抄来的副本。”


    她顿了顿,又说:“沈玉裁因为硇砂生意,得了许多脏钱,大人也可以查一查他在柜坊的存款。为继续拉拢讨好孙余年分杯羹,沈玉裁夫妇又逼着我嫁与孙余年续弦。”


    沈芙蕖说完,李氏开口了,她看上去远比她的实际年岁更苍老,头发并非老人的银白,而是一种枯草般的灰败,胡乱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毫无生气的脸侧。


    “是,老身可以作证,我儿一直给沈宅送菜,沈老死后,沈玉裁立刻就逼着继妹嫁人,后来沈娘子被赶出沈宅,在外摆摊为生,我儿平时承蒙照顾,念旧主之情,便时常给沈娘子送柴火。”


    李氏眼神空洞,她的语速很慢,边说边想,继续道:“事发当天,我儿腿疾发作,行走不便,我孙儿阿福便替他爹送菜。”


    “阿福这孩子,年幼无知,在沈宅厨房转了一圈,看见许多硇砂,因为沈家做的就是盐的生意,又放在厨房,他以为是粗井盐,一时糊涂,便偷拿了一些回家。”


    这一顿饭吃下去,全家除了李氏因腹泻未进食,丈夫、儿子、儿媳,还有阿福和他妹妹,五人全暴毙。


    “我儿生前曾言,在沈宅厨房见过大量不明块状物,有回偷看被沈玉裁发现,遭他厉声威胁,称若敢泄露,便要杀我儿灭口。”


    正因如此,在家破人亡后,李氏断定是沈玉裁杀人灭口,才辗转寻到与他有仇的沈芙蕖,道出全部实情。


    陆却转过头问孙余年:“孙余年,你和沈玉裁私交如何,怎么认识的?”


    孙余年清了清嗓子:“咳咳……上回来我都说过了呀!我贩米,他贩盐,做生意的,时间长了都认识。”


    孙余年像个发得很好的面团,白白胖胖,裹着一身上好的团花锦缎。肥硕的手指上戴着硕大的玉扳指,说话时习惯性地转动。


    “孙某虽然年纪大了点,”孙余年笑得油腻,目光黏在沈芙蕖身上,“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当初可是明媒正娶,一百多贯聘礼,八抬大轿迎她过门。谁知她……”


    他摸了摸脖子,干笑两声,“竟拿剪子捅我,你看这脾气……呵呵……除了我,谁还能忍受嘛……”


    沈芙蕖立刻别过脸去。


    孙余年自认为幽默地自嘲两句,见没人搭理他,又说道:“我和沈玉裁因为这事闹得不愉快,不过,我也没追究,沈家还了聘礼,我和沈玉裁就不往来了。至于什么硇砂,我更是听都没听过。”


    “哦对,第一次传唤之前,不是还搜了我家?什么也没搜到吧!我是真的不知道硇砂的事情!”孙余年对堂中众人说,话语间都带着些讨好的意思。


    过了这么久了,沈芙蕖还是能回想到孙余年那肥头大耳往她身上凑的样子,那黏腻的嗓音仍让沈芙蕖脊背生寒,阵阵恶心翻涌而上。


    周寺正伏案疾书,笔尖忽然一顿——堂前传来两道熟悉的脚步声。


    不等通传,李元、孙铭两位少卿已一左一右掀帘而入,径自在陆却两侧落座,顺手端起案上茶盏,不紧不慢地吹了吹。


    “哟,正热闹着呢?”孙铭呷了口热茶,朝孙余年抬了抬下巴,“接着说啊。”


    陆却目光纹丝未动,仍锁在孙余年汗涔涔的胖脸上:“本官听闻你近日新得了个官奴。”


    “我……”孙余年猛地抬头,脸色霎时僵住。


    “不必遮掩。”陆却语气平静,“我既开口,便是已然知晓。”


    孙余年眼珠急转,突然拍腿笑道:“哎呦!陆大人说的是她啊!那个,沈兄,为赎您家姑娘,我可费了天大人情!咱们好歹差点成了一家人,我哪能眼睁睁看她受苦?”


    原来沈静柔因投毒未遂被没为官奴,虽经沈玉裁多方打点,仍被发往临安。他本欲待大赦之年接回女儿,谁知人竟已悄无声息回了汴京。


    孙余年心底发寒,那丫头被转卖七八道才到自己手中,如此隐秘之事,陆却如何得知?


    他肥硕的身子不自觉绷紧,衣服下渗出冷汗,早前的镇定已荡然无存。


    始终面无表情的沈玉裁,在听到女儿名字时眼眶骤红。他死死盯住孙余年,牙缝里挤出颤抖的问话:“静柔……她好不好?”


    “好!怎会不好!”孙余年急声应道,袖中手指早已掐得发白,“沈兄当务之急是先洗清硇砂案的嫌疑。待你平安脱罪,父女团聚还不是早晚的事?”


    沈芙蕖抬头看陆却,正对上他沉静的目光,顿时心里已经明了。


    若是陆却没有十足把握,不会在此时提审沈玉裁。


    她视线微转,落在他身旁那两位身上,心中了然心道,想必这就是周大人提起的两位“草包”少卿了。


    孙铭捏着茶盏说:“陆大人,您这审来审去,供词不是和上次一样吗?你这在浪费大家时间吧。”


    “可不是,一没新物证,二没新人证,连供词翻来覆去都和之前一样。我等是来被消遣的?”李元立刻附和。


    陆却挑眉,饶有兴趣打量两人,“那你们审?”


    孙铭摆手:“审案乃是大理寺卿之责,我等只能协助,不敢僭越。”


    沈芙蕖一脸迷茫,怎么这样的人也能当少卿?不说帮忙就算了,还一个劲在这添乱。


    难怪陆却整天忙成这样,原来是三个人的活,他一个人干呢!


    陆却闻言,轻叹一口气。


    他身体微微后仰,靠在官椅的扶手上,对着周寺正说:


    “记下来。今日二位少卿于公堂之上,以无新证为由,质疑主审,干预司法。将此呈给官家。”


    “呈给官家”这四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劈得两人魂飞魄散。


    “陆、陆大人!误会,全是误会!”李元慌忙起身,“我等……我等只是……只是关心案情,绝无质疑之意!寺中还有要务,我等……我等先行告退!”


    说罢,他几乎是拽着还在发懵的孙铭,在满堂衙役鄙夷的目光中,踉跄着快步离去。


    陆却甚至没再看他们一眼,目光重回堂下,声音依旧沉稳:“闲杂人等已退,现在,继续。”


    “传沈静柔进来问话。”


    一个纤细身影踏入。


    待她走近,众人皆是一怔。


    这女孩儿瞧着不过十岁上下,身量未足,却穿着一身过于成熟的蹙金绣罗裙,发髻梳成时兴的样式,面上薄施脂粉,唇点朱丹,俨然一副精心妆扮的小妇人模样。


    第88章


    她目光怯生生扫过堂上,在见到沈玉裁时眼睛一亮,脱口唤道:“爹爹!”


    可当她视线转到孙余年身上时,脸上瞬间绽开一个更明亮的笑容,甜腻地喊道:“孙爹爹!”


    孙余年肥胖的身躯猛得一颤,他强扯出一个僵硬的笑,眼神躲闪,压低声音道:“静柔,在公堂上……不可失礼。”


    陆却平静道:“沈静柔,本官问你,孙余年平日待你如何?”


    女孩儿仰起天真无邪的小脸,嗓音清脆:“孙爹爹待我极好呀!他让我住最大的屋子,穿最漂亮的衣裳。”


    她说着,还炫耀般扯了扯自己过于华贵的袖口,随即又补充道:“孙爹爹每晚都抱着我睡呢,说这样我不会怕黑。前几日我肚子痛,他还亲手帮我揉了好久,揉着揉着就不痛了!”


    话音刚落,满堂死寂。


    沈芙蕖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背窜上头顶,胃里翻江倒海。


    周寺正记录的笔尖在纸上重重一顿,洇开一大团墨迹,他也是有女儿的人,记到这里,差点气得拍案而起,想指着孙余年破口大骂。


    衙役们也面面相觑,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与鄙夷。


    沈玉裁先是茫然,待他慢慢消化完女儿话语中的含义,整张脸瞬间扭曲,目眦欲裂。他像一头发了狂的豹子,爆发出凄厉的咆哮:


    “孙余年——!你个猪狗不如的畜生!她才十岁!!我要把你撕碎!!!”


    他疯狂地挣扎起来,身上的枷锁镣铐被他扯得哗啦作响,恨不得当场扑过去将孙余年生吞活剥。


    而孙余年,浑身肥肉因极度恐惧而不停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此时,若非衙役死死按住,沈玉裁一定会扑上去将孙余年撕个粉碎。


    “呵……”短促的气音从他喉咙里挤出来,不像笑,也不像哭。


    随即,这声音骤然撕裂,变成了垂死般的哀嚎。


    “啊——!!!!”


    沈静柔没见过爹爹这个样子,害怕之下,本能地往孙余年身后躲去。


    看到此景,沈玉裁更受刺激,开始疯狂地挣扎,沉重的木枷和铁镣在他身上发出刺耳的撞击声。


    他已经完全感觉不到疼痛,用额头“咚”地一声狠狠撞在身前的地砖上,一下,又一下,顷刻间便是血肉模糊。


    “静柔……我的女儿……是爹害了你……是爹害了你啊!!!这都是报应啊!!!”


    他嘶叫着,泪水、鼻涕和额头上淌下的血混在一起,糊了满脸,形如恶鬼。


    陆却平静看着这一切:“带沈静柔下去。协调户部,将其改名换姓,送去一户家风严正之家,准其寄养为婢,以劳作赎罪。待其成年,若品行端正,或可放免为良。”


    外头雨下得更大了。


    雨声连成一片压抑的轰鸣,无数水流在低处汇聚翻滚。仿佛整个大理寺被这场大雨按在水底,树叶和瓦片被冲刷得刺眼地亮。


    远处那几声孤零零的蛙鸣,都像是被困在这场无边雨幕中,无处可逃。


    陆却的话在雨声中变得有些模糊不清,不管多大的声音,也遮掩不住其中的疲惫。


    周寺正也深深叹了口气,干他们这行的,日复一日地见证着人性中最丑陋的部分,久而久之,自己也消化不了这些负面情绪。


    沈静柔刚被带走,孙余年便“扑通”一声瘫跪在地,他脸上已无人色,嘴唇哆嗦着,发出杀猪般凄厉的哀嚎:


    “冤——枉啊!陆大人!诸位大人明鉴!”他挥舞着肥短的手臂,指尖剧烈颤抖,“我也不知道那孩子为什么说这种话!”


    他又调转方向,声音带着哭腔,忙着撇清自己:“沈兄!沈兄!你信我!我看她孤苦无依,拿她当亲女儿疼啊!我一片好心啊!!”


    沈芙蕖都被气笑了,当亲女儿疼?女大避父,孙余年大沈静柔五十岁不止,怎好意思说出这种话来!


    “孙余年,你当我是三岁小儿?!你这个色中饿鬼,我化成鬼都不会放过你……”


    沈玉裁在衙役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重新跪直了身体。


    “陆大人……”他的声音嘶哑,“我说。我全都说。”


    他不再看孙余年,而是直视着陆却,盼望着陆却能够给他一个公道,最好能够当场将孙余年这个畜生乱棍打死。


    “罪民……确因贩盐与孙余年相识。前年二月,他问我,沈老弟,你胆子大不大?敢不敢用胆量,换几辈子都花不完的钱?是罪民鬼迷心窍,同意了。”


    “好。”陆却说,“这么说,阿福一家确实是因为误食了你家私藏的硇砂而丧命?”


    “算……是吧!”沈玉裁懊恼道:“这……唉!我并非有意要害他一家,是阿福手脚不干净偷吃的!况且,我也警告过他爹啊!把这一家五口的命全算我头上,我也冤啊!”


    沈芙蕖想,沈玉裁虽不是故意杀人,可硇砂毕竟是导致阿福一家死亡的直接原因,恐怕也得重罚。果然,只听陆却说:


    “沈玉裁,你私贩禁物硇砂,触犯大兴专营律法,罪一。藏匿危险之物于宅邸厨房,疏于管束,致阿福一家五口误食身亡,犯《刑统》过失杀伤人罪,罪二。”


    他每说一罪,语气便沉一分,法理清晰,不容辩驳。沈玉裁静静听着,头越来越低。


    周寺正心里有数,数罪并罚,光是过失杀人和私贩硇砂这两项罪,足以让沈玉裁流徙岭南烟瘴之地了。


    沈玉裁的家产,估计三分之二得抄没入官,剩下的用以赔偿李氏,供其颐养天年。


    陆却继续说:“若你想将功补过,便把你和孙余年的勾当交代清楚,本官或能够减轻罪行。”


    听到这,孙余年便断断续续交代起来,“孙余年……他有自己的渠道。每月,都有打着时运矿、时运粮旗号的漕船,将硇砂混在货物里运来。”


    陆却问:“这些船有固定的到达日期吗?”


    “船每次不一样,运的东西也不同,时间也不定,罪民……搞不清他背后的门道,我只负责接货,将货藏在沈宅厨房。那里人来人往,反而安全,即便被看见,也可谎称是粗盐或矿料……”


    “你们通过什么往来?”


    “我们有密信,还有几本密账,我妹妹……沈芙蕖只拿了一本,剩下的都被我藏起来了。”


    说到此处,沈玉裁呼吸再次变得粗重,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几乎掐进肉里,才勉强压下那股锥心之痛。


    “我为他鞍前马后……他答应过我,会打点关系,善待我女儿静柔……我本以为,她至少能平安长大……”


    陆却朝周寺正看去,周寺正点头示意全部记完。


    “孙余年,你怎么说。”陆却又问。


    孙余年道:“没有的事!我卖米卖得好好的,卖硇砂干什么?!我又上哪儿去认识那么多商船,大人,我和沈玉裁因亲事结怨,他这是有意攀咬我,请大人明鉴。”


    孙余年涕泪横流的狡辩还在公堂上回荡,陆却已抬手,止住了这片噪音。


    陆却略一沉吟,最终提笔,写下遒劲有力的字句,并朗声宣判:“沈玉裁,本官亦察,你于案发后,指认同党、揭露漕运关节之功。待硇砂案结清,数罪并罚。”


    沈玉裁瘫软在地,捶打着自己的腿,又哭又笑,“沈玉裁,你看看你做了什么啊……你认识孙余年这样的人做什么!你蠢啊!”


    “人犯既已招供,依《刑统》,当具结文书,以定案基。至于你,孙余年,待大理寺按沈玉裁所述地点、船号详加查证后再作判决。”


    “私贩硇砂,乃是重案。在此案查清之前,将此沈玉裁与孙余年分开关押,严禁任何人探视,以防串供或灭口。”


    他对周寺正说,“将四份供状分别录明,沈玉裁之自认其罪与举告,孙余年之辩词,沈氏与李氏之证言。录毕,令其各自画押。”


    “得令。”


    周寺正即刻命书记官将四份早已备好的文书分别呈上。


    沈芙蕖仔细看了看自己的供词,确认无误后才印上了自己的指印。


    李氏不识字,沈芙蕖小声将内容念给她听。


    最终她在书记官指引处,用力摁下一个浑浊的指印,浑浊的泪水滴落在供状边缘,晕开一小片水痕。


    孙余年则浑身颤抖,捧着那页纸如同捧着烧红的烙铁,嘴里还在不住地喃喃:“冤枉……这是诬陷……”


    在衙役的厉声催促下,他才终于用抖得不听使唤的手指,勉强在纸上摁下了一个模糊不清的指印。


    “退堂。”陆却道。


    沈芙蕖看着所有人。


    李氏是高兴的,一家五口的冤屈终于得以洗刷。


    沈玉裁是绝望的,他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孙余年是惶恐的,他不知道自己落在大理寺手里,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


    她的目光追上了陆却一闪而过的衣角。


    那么他呢?他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沈娘子!此案终于对你有个交代了!再也不会有人说你诬告兄长了。”周寺正送沈芙蕖出去时说道。


    沈芙蕖转过脸来,有些怅然。“是啊,只是不知道,孙余年背后又有哪些人……”


    “外头雨下得好大,周大人,我晚点走可以吗?”


    “自然是可以。我去给你拿件斗篷。”周寺正道。


    放衙了,公堂的喧嚣已然散尽,沈芙蕖独自立在廊下。


    檐角的雨水滴答落下,在石板上碎成晶莹的光点。


    她看见陆却从大堂深处缓缓走出,那身绯色官袍在阴翳的天光下,黯沉得像是凝固的血。


    她抬起眼,直视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


    那里面,是深嵌入骨的疲惫,一种连挺拔脊梁都无法完全掩饰的的倦怠。


    几乎是同时,陆却也朝她望来。


    她穿了一件石榴红的褙子。他想起受伤养病时她探望自己的那一次,像在茫茫大雪中肆意生长的红梅,是他许多年没有见过的生机。


    两人没有任何言语。


    一个依旧向前,走向那无尽案牍与权谋的深处。


    一个依旧驻足,立于这烟火人间与是非的边缘。


    “陆却。”沈芙蕖轻声唤道。


    陆却的脚步应声而止,侧身回望。


    “你有没有……带油纸伞?”她将手中的蓑衣往身后挪了挪,“我的蓑衣……有点儿,漏水。”


    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觉得这借口拙劣得可笑。


    陆却的目光在她微湿的肩头和那件被“冤枉”的蓑衣上短暂停留,最后落回她故作镇定的脸上。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将自己手中的油纸伞撑开,向她那边倾了过去。


    第89章


    刹那间,外间喧嚣的雨声就被隔绝开来,伞内自成一方天地。


    日光透过黄色伞纸,滤成一圈朦朦胧胧的昏黄光亮,温柔地笼罩下来。


    沈芙蕖下意识地抬头,目光恰好撞进这片光里。


    陆却正微侧着身,为她完全挡住了斜飞的雨丝。


    在那片昏黄的光影中,他清隽的侧脸轮廓也被柔化了,下颌线不再那么冷硬,长长的睫毛上似乎也沾染了一层暖意,没有往日锋芒,倒显出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温柔。


    “没想到我还能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一天,看见沈玉裁罪有应得,我高兴得晚上能多吃一碗饭!”沈芙蕖心头一块压了许久的巨石终于落地,更有一种沉冤得雪的快感。


    陆却瞧着她,说道:“沈玉裁只是前台小卒,现在要看孙余年这块鱼饵,能扯出来多少大鱼了。”


    “只是……我确实没有想到沈静柔的遭遇。”


    “真是作孽!”沈芙蕖说:“孙余年一定不得好死!”


    “陆却,韩彦和硇沙案到底有没有关系?”芙蓉盏酒楼开业那天,韩彦对硇沙案表现出很清楚的样子,很难不让人怀疑他和硇沙案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陆却笃定道:“他知情,但未必亲自参与。”


    “我作为首发人,现在的处境是不是很危险?”


    陆却想了想,认真回答道:“是。”


    雨水敲在伞面上,发出清脆的“咚咚”声,不惹人心烦,反倒像大珠小珠洒落玉盘。细听之下,又似春蚕啃食桑叶,带着轻柔绵密的韵律,出奇地悦耳。


    “也是。”沈芙蕖笑笑,“那我不如收拾收拾,明天进东宫当良娣去。”


    行至转弯处,遇上几处青苔,沈芙蕖足下一滑,整个人便不受控制地向前跌去。


    电光石火间,陆却的手已稳稳攥住她的手腕,力道恰到好处地将她往回一带。


    她踉跄半步,刚刚站稳,抬头正对上他近在咫尺的眉眼。


    油纸伞因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微微倾斜,漏进几缕天光,将他蹙眉的神情照得格外清晰。


    “我是与东宫无缘的。”沈芙蕖说:“看吧,我一说要当良娣,就差点摔个狗吃屎。宫里的娘娘走路应该很好看的,才不会像我这样吧。”


    陆却轻轻一笑,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受,惆怅,又略带些庆幸。


    上次赵清晏负气出走后,终究不敢在芙蓉盏留宿,当夜便被宫中内侍请回了东宫。


    据说,赵清晏回来后被官家单独召见,父子二人在暖阁内谈了整整一个时辰,无人知晓谈话内容,但据内侍透露,太子出来时,神色复杂,他终究是接过了那顶为太子妃备下的九翠四凤冠。


    他庆幸——不是她。


    可又替赵清晏难受——身不由己的滋味,他也懂。


    “你今日自己来的?”陆却问道,“这一路走回去,鞋袜定会全湿。”


    沈芙蕖说:“不是,阿澈送我来的。”


    两人并肩,一起走过湿滑的庭院。行至大理寺门槛前,沈芙蕖正想提起有些湿重的裙摆,却见陆却极其自然地微俯下身,手轻轻掠过她身侧,替她将那一角绯色罗裙撩起。


    沈芙蕖垂下眼来,借着迈过门槛的动作,轻轻地道了声:“多谢。”


    “陆却,我看见大理寺传说中的两位少卿了。”沈芙蕖略带轻快道,“两位在大理寺应该能起到一些装点门面的作用……”


    陆却微微一愣,转而问道:“论门面,不是我么,他们都是这么说的。”


    “哈?”沈芙蕖随口一说:“你当年科考,他们怎么没点你做个探花郎?”


    “……你怎么知道没有?”


    沈芙蕖一双眼睛睁圆了,里头满是难以置信的光彩。


    “你真是探花?”


    她话出口才觉失言,忙找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说你长得不好看,我是说……你这样的性子,我以为会是状元……”


    她实在很难将冷冰冰的陆却和“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翩翩探花郎联系起来。


    陆却看着她带着点傻气的模样,眼底那点暖意似乎更深了些。


    他撑着伞,引着她继续往前走,声音混在清凌的雨声里,平淡道:“嗯。殿试时,官家嫌我‘姿仪过肃,有司刑之相,不似探花风流’,不让我当探花。”


    “看来,当探花不仅要容貌上乘,气质也要贴合。”很快走至大理寺门口,沈芙蕖说。


    伞沿抬起,沈芙蕖一眼便瞧见了候在门外的张澈。


    “阿澈!我在这,我们回去!”沈芙蕖朝张澈招手。


    “陆大人,再见,下次见!”-


    还未踏入芙蓉盏后院,一股海腥气便扑面而来。


    沈芙蕖循着气味走去,只见后院角落里,程虞正守着铜锅,手里拿着长勺搅动着锅里翻滚的深褐色汤汁。


    “姐姐,你回来了!”程虞听见脚步声,抬起头,用袖子抹了把汗,干劲十足,“按你说的,火候没敢太大,一直盯着呢。这昆布可真能熬,这都几个时辰了,现在才化呢。”


    “我来吧,阿虞,你去忙你的。”沈芙蕖接过勺子。


    “掌柜的,今天审案结果如何?”几个伙计全部凑了上来。


    “挺好的,沈玉裁都招供了,接下来还有的审呢。”


    几个伙计高兴得不得了!


    沈芙蕖只对着那口铜锅,眉头紧锁。


    她知道伙计们又在悄悄议论,这些天她除了熬昆布汤,几乎哪里都不去,连硇砂案都不怎么关心,所以伙计们都担心她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


    “阿虞,”大双轻声唤她,“这昆布汤到底要熬到什么程度啊?到底有什么用处?”


    “姐姐说得熬化,什么用处我也不知道……”


    锅里都是沈芙蕖这些天一次次尝试得到的产物。


    有的只是浓缩的昆布咸汁,晾干后结成粗糙的盐块。有的因火候过头而带着明显的焦糊味,还有的虽然析出了一些细微的黄色晶体,但味道苦涩,远非她记忆中那种鲜味。


    问题到底出在哪一步呢?


    明明已经有黄色的晶体出现了呀,为什么尝起来这么奇怪呢?


    沈芙蕖用茶筅把黄色晶体慢慢扫下来装进茶盅里,她郁闷地想,晚上再试吧。


    “二掌柜、三掌柜、四掌柜!快点出来!”沈芙蕖处理完昆布汤,插着腰又来到酒楼。


    眼下客人少了些,伙计们都擦擦手,聚集在一起,开始了每月一次的汇报。


    “都说说吧,手头的事怎么样了。”沈芙蕖说道。


    张澈率先开口:“掌柜的,咱们的灯台网络,接入的商家已近四百户。只是……外卖伙计的数量跟不上了,有些人抱怨订了餐迟迟无人配送。我准备近日再招一批老实可靠的人手。”


    “城外的养殖场倒是一切顺利,鸡鸭长势很好,蛋和肉的供应很稳定,猪预计年底能出栏。”


    沈芙蕖略一思索,点头道:“招人的事抓紧办,工钱都好说,但要查清底细,宁缺毋滥。养殖场你也要抽空去看看,石磊是有点真本事,不过也不能掉以轻心。”


    “放心。”张澈说。


    接着是程虞,她掰着手指,学着客人的语气:“好些客人来了,看着菜单发愁,这个想吃,那个想尝,不知点什么好,盼着我们能给搭配好。”


    “我留心了一下,最近书生点外卖的特别多,他们赶时间,只想赶紧吃完念书,必点的是状元杏皮茶,还想要些吃食搭配。歌姬舞姬们,私下总问有没有吃了能身姿轻盈的菜色……还有那些巡夜的值更人,想要些方便行走时吃的实在东西。”


    “好,我记下了。”沈芙蕖在纸上记录,又问大小双:“你们哥俩呢?”


    两人语气有些愤愤不平:“掌柜的,如今汴京各大酒楼,还在偷偷模仿咱们的菜!咱们推出鹌鹑蛋烧肉,他们转头就卖珍珠元宝肉,只是味道差些!”


    “老问题了,这些学人精……”沈芙蕖叹气。


    “那就先分套餐吧!”


    沈芙蕖将芙蓉盏的菜单展开,芙蓉盏的菜单基本按照凉菜、特色菜、硬菜、炒菜、锅子、小食、汤类、主食、饮子分类。


    从前外卖主要卖的是酸汤锅子、签子肉之类的,酒楼开起来后,凉菜卤味、小食饮子这类具有特色的食物更具欢迎。


    如果能将其搭配成套餐,沈芙蕖坚信,会卖得更好。


    “先做一道鲤跃龙门。”沈芙蕖说:“看他们那么爱喝状元杏皮茶就知道,这些书生特别注重寓意吉祥。”


    鲜鲤切段,改牡丹花刀。水沸上屉,精确计时,大火蒸一盏茶的时间。


    出锅后,淋豉油,撒葱姜丝,再以一勺滚热的鸡油激香。


    “好香!吃的就是新鲜!这道我会做!就是做清蒸鱼的方法!”程虞得意道。


    沈芙蕖又开始蒸红枣,蒸熟后去核碾泥,与糯米粉的比例定为三成枣泥、七成米粉。


    “一定要是这个比例,方能软糯适中,甜而不腻。蒸制时间定为半柱香,确保内心熟透,外表不湿。出笼后,以模子压成方形,寓意方正之道,每碟四块,象征四平八稳。”沈芙蕖一边做,一边说。


    “这个就叫步步高升枣糕吧……嗯,每块糕上再放一颗红枣。看着喜庆。”


    程虞说:“我再拿猪油炒个菘菜,配一些酱瓜。这份套餐不就做好啦!”


    “一会你们根据成本定一下价格啊。”沈芙蕖接着为歌姬舞姬们做纤体套餐。


    大双眼瞅着那些蔬菜,说:“我觉得小娘子还是丰腴点好看,减什么肥嘛!”


    “有需求,就有市场喽!”


    沈芙蕖取来莴笋、瓜丝,亲自演示“焯拌”的关键:“这个以前教过你们的,蔬菜切丝入沸水,数足二十息便立刻捞起,浸入冰水,这样蔬菜色泽碧翠,口感爽脆。拌料只用盐、少许蒜汁和花椒油,突出本味。”


    她又指点着那锅专门炖煮豆腐的素高汤:“用香菇、笋尖、豆芽吊汤,滤得清澈见底,不加半点油星。豆腐切块,用这清汤慢煨入味。”


    “妈耶,我天天这么吃,还不得饿晕过去。”大双摆摆手。


    沈芙蕖又将煮好的鸡胸肉撕成条状,用酱料拌好,腌制成凉拌鸡丝。


    “肉、菜、汤,都有了,有营养,也不会发胖。”程虞点评。


    最后,沈芙蕖开始为更夫准备饱食餐套餐。


    她将隔夜米饭与切碎的卤肉、香菇、咸菜末拌匀,调味后,用模具压成扎实的三角饭团,外头用苞米皮包好。


    另一款肉饼,则规定“皮薄馅足,每个馅料需足一两半”,煎至两面金黄后,用裁好的油纸紧紧包裹,确保即便揣在怀里奔走也不会散开。


    程虞说:“那套餐就先这样,以后再根据时节换菜品。我这就把套餐挂上水牌,让大家都来点!”


    沈芙蕖却匆匆摘下围裙,又朝后院走去。


    得了,又要开始研究昆布汤了。


    第90章


    沈芙蕖颇为沮丧地躺在自己的床榻上,用被子蒙着自己的脸。


    这些天她总觉得心烦意乱,也说不上是为什么。


    从她来到汴京,似乎一切都是顺利的,即使有些小插曲,她也能很快一一化解,可到了从昆布中提取味精时,屡试屡败。


    这样她会觉得事情的发展不在自己掌握之中,会让她寝食难安。


    阿虞抱着水桶在外面敲门。


    “姐姐,我可以进来吗?”


    沈芙蕖把被子一抛,慌忙趿着鞋子起身,喊道:“阿虞,你进来!”


    “可是酒楼出了什么问题?”


    程虞笑着说:“没有——好得很。”


    程虞打量着这间酒楼后院,后门没开,稍显昏暗。靠窗的桌子上有一个粗陶瓶,里面插着的荷花早就谢了,粉白颜色褪去,逐渐干枯,大部分花瓣全部落在桌上,像一张张小船浮在桌面。


    她轻手轻脚地将干枯的花瓣拢进掌心,换上新采的鲜花。


    “姐姐,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最近熬昆布做什么呢?我看你白天熬,晚上也熬,整个人都熏成昆布味了。你告诉我,也许我可以帮忙呢。”


    沈芙蕖说:“我听说从昆布里可以提取出一种鲜粉,若真成了,往后做菜能省下大半香料钱,滋味反倒更胜一筹。”


    程虞坐在凳子上,说道:“原来是这样,那咱们多试几次。或者,你过段时间再试,总有一天可以成功的。”


    “瞧瞧,姐姐,你以前可不会把屋子弄得乱糟糟的,你看这茶壶里的水,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剩的呢……这黄色的,是茶渍嘛?”程虞见不得屋子这么乱,立刻站起来要给沈芙蕖收拾屋子。


    衣裳也是,乱糟糟的放着,凳子上搭着褙子,衣架上堆满了襦裙,就连床榻上也有些衣物。


    “怎么敢劳烦我们二掌柜,”沈芙蕖把衣服拢到怀中,“我就是这两天太忙了,有些顾不上……”


    “姐姐,”程虞说,“我总觉得你身上有一根紧绷绷的弦,一直这么扯着,你不累吗?”


    沈芙蕖把衣裳抛在空中,整个人又仰跌在榻上。


    她眼神空洞地瞧着头顶的淡青色纱帐,上面绣着蝙蝠,密密匝匝的针脚,看得她透不过气来。


    “阿虞,怎么跟你解释呢,来草市坊认识你们之前,我活得也像旋转的陀螺。人人都在赶路。赶着考功名,赶着嫁娶,赶着置田宅,再催着下一代继续这般轮回……”她抬手遮住眼睛,“有时半夜惊醒,总觉得还在那条停不下来的奔流里。”


    “可是姐姐已经超厉害了!”程虞扑到榻前,眼底闪着光,“不到两年光景,酒楼立起来了,家产夺回来了!还有外卖队、灯台网、养殖场……这些旁人几辈子都做不成的事,你一件件都做到了!”


    这在以前,程虞想都不敢想的,这竟然是一个女子做的事情。


    “我一旦停下来,就担心别人赶超我,酒楼倒了怎么办,我手下还养了这么多的人,每个人可都指望我吃饭呢!”沈芙蕖说。


    程虞耐心道:“姐姐,你怎么总为没有发生的事情焦虑呢?退一万步说,芙蓉盏真的没了,我们这些伙计,真本事是学到了,有手有脚的,难道还不能在汴京城讨生活?你就说阿澈,现在出去当个掌柜,各大酒楼全都抢着要呢!”


    “嗯……是这么说的。柜坊的事情还没解决,接入灯台的商家越来越多……”沈芙蕖的声音越来越小。


    程虞说:“姐姐怎么事业心这么重!走,你也该有自己的生活,我带你出去走走,去看御街新开的绢花铺子。整天在这酒楼后院熬昆布,人可不得被憋坏掉!”


    “好好好……”沈芙蕖便这样被程虞拖拉着走出芙蓉盏。


    大街两侧的槐柳垂着枝条,知了声嘶力竭地叫着,汴河两岸茶坊里传出的说书声,码头上脚夫们的号子声,混成一片燥热的交响。


    “瞧瞧外面多么热闹……看看那边,花开得多好!那边、那边,是我们的灯台,还有那个,不是我们芙蓉盏的外卖伙计嘛!”


    荷花开得正盛,风过处,送来几缕清甜的香气,却吹不散瓦肆勾栏里人群的汗意。唯有沿街小贩推着的木桶里,那些用冰镇着的“冰雪冷元子”和“甘草冰雪凉水”,还能在这灼人的繁华里,透出一**人的清凉。


    “小哥,来两份凉水引子!”程虞挽着沈芙蕖的胳膊,“从前只有食肆,姐姐还经常与我出来逛街,自从开了酒楼,就很少来了。”


    雪白的浮元子浸在浮着冰屑的蜜水里,看着确实清凉可人。


    沈芙蕖舀起一勺送入口中,冰凉甜润的口感瞬间驱散了几分燥热。但细细一品,那元子本身的滋味,无论是糯米的软韧还是内馅红豆沙的甜度,和与芙蓉盏夏日推出的“冰酿圆子”大差不差。


    她不由低头莞尔,和程虞对视一笑——这钱算是白花了,自家也能吃到。


    两人一边走,一边闲话。


    “天越来越热,姐姐去年做的凉皮,现在也卖得很好呢……”


    “多放点冰,夏天大家都好这口……”


    “姐姐放心,咱们和冰井务的关系都打点着呢。虽说冰价不菲,可若不用冰,鱼肉坏了反倒更亏。”程虞吐舌头道:“怎么又说起了酒楼的生意!不说这个,不说这个!”


    她脚步慢下来,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衣带,声音渐渐轻软:“姐姐,有件事要同你说。我和阿婆细细商量过了……今年我也满十六了。年底,就让阿澈寻个正经媒人,带、带对活雁来提亲……”话未说完,耳根已红透。


    “真的呀!那太好了!”沈芙蕖非常高兴,握住她的手道:“这是天大的喜事!到时候喜宴就摆在芙蓉盏,我给你们操办,不许推辞!”


    程虞脸更红了:“那哪行,我们……攒够了钱的。姐姐只管等着,到时候定要敬你三杯!”


    想起从前花婆婆对张澈百般挑剔,如今看着他脚踏实地从杂役做起,一步步成了芙蓉盏的“二当家”,在汴京也买了一座小宅子。


    老人家的态度也渐渐软化了,这桩婚事,终是水到渠成。沈芙蕖心里高兴得很。


    “好,我就等着喝你们的喜酒!”沈芙蕖说,“既然要成亲,一些东西可要张罗起来了!走,难怪要去看绢花,走,我陪你瞧瞧。”


    日头西斜,沈芙蕖与程虞提着大包小包正要回去,忽见街角老翁的担子里,堆着半筐张壳吐沙的蛤蜊,在夕阳下泛着湿润的釉光。


    “咱们芙蓉盏,似乎不曾上过蛤蜊?”沈芙蕖驻足问道。


    程虞凑近瞧了瞧,摇头:“哎呀,这东西腥气重,又多是沙,后厨的师傅都说不会整治,便一直没采买过。”


    沈芙蕖闻言却眼眸一亮:“那是他们不得法。阿虞,今日我们便添两道新菜。”说着便俯身,利落地挑拣起新鲜的蛤蜊来。


    沈芙蕖将吐净沙的蛤蜊洗净,另取一块石膏豆腐,改刀成指甲盖大小的骰子块,放入盐水中浸泡。再将雪里蕻咸齑切成齑末,另备姜丝少许。


    锅中烧水,水将沸未沸时,便将蛤蜊倒入,待其壳刚一张开,便迅速捞起,滤出原汤静置。随后将原汤入另外一口干净的锅,放入切好的豆腐块,小火慢炖至豆腐饱吸汤汁。


    此时转中火,放入焯好的蛤蜊与姜丝,汤沸即调入少许盐。起锅前,才将那撮金黄色的齑末撒入汤中,热力一激,咸齑的酸香与蛤蜊的鲜甜瞬间融合,盛入碗中,但见汤色清中带乳白,豆腐嫩滑,蛤肉饱满,齑末如金蕊浮沉,清香扑鼻。


    程虞与几位伙计在旁看得目不转睛,尝过之后更是惊叹不已,原来这贝类这般鲜美。


    “其实我觉得香辣蛤蜊最好吃……但是,没有辣椒,我试试吧……”


    沈芙蕖将剩下的蛤蜊沥干水分,然后将豆豉略剁,蒜头拍扁斩碎末,再备十几粒干茱萸。


    铁锅烧得冒烟,下一勺猪油,油光骤亮时,迅速投入豆豉、蒜末、茱萸,锅铲急翻,灶火轰然,顷刻间辛香便冲腾而起。


    香气最盛时,立刻将蛤蜊全部倾入,沈芙蕖持锅连颠,让每一只蛤蜊都能均匀裹上酱料。见蛤蜊纷纷开壳,露出肥嫩的肉,立刻撒入少许酱油提色增鲜,再翻炒两三下便迅速起锅。


    沿锅边烹入一勺黄酒,酒气蒸腾,进一步逼去腥气,激发鲜味。


    沈芙蕖最后撒上一把韭菜段,快速翻炒几下便出锅了。


    “哎呀,这和我吃到的蛤蜊可差得远了!”沈芙蕖夹了一筷子,“凑合吃吧。”


    一转头,盘子已经空了。


    “呃,那这道菜要不要放进菜单里……”


    “要!!!”众人齐刷刷答道。


    待众人散去,沈芙蕖又惦记起那熬了许久的昆布汤。


    她走到盛放着黄色结晶的茶盅前,却猛地发现里头灌了水,盅壁内侧,竟附着了一层洁白的结晶,像是冬日清晨的薄霜。


    她心下一动,连忙用指尖小心刮下些许,放入口中。刹那间,鲜味在舌尖炸开,远比之前任何一次尝试都要成功!


    她正自惊疑,目光扫过桌子,忽然看见茶盅旁边放着一只大桶,桶里装着草木灰水。


    草木灰在芙蓉盏可是重要的帮手,能去除锅、壶、刀、砧板上的油污,效果非常好。


    平时,伙计们也用来浸泡干果,能更快地泡发,或者用草木灰水搓洗猪肠、羊肚,去除腥臭和黏液。


    她突然想起,临走前,程虞一直说她的屋子很脏乱,嘟囔着用草木灰水擦洗茶垢最是有效,想来是临走前顺手将桶里的灰水倒进了自己的茶盅里,想洗净茶渍,没想到里头收着昆布汤的结晶……


    “竟是……这样?无心插柳,柳竟成荫!”沈芙蕖望着那层白霜,心中豁然开朗。


    原来,最后一步是加入草木灰,才能将这昆布中的鲜味彻底逼出来!


    她紧紧抱住那只茶盅,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终于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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