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沈芙蕖站在一众厨子和帮厨中间,手中托着瓷罐,里头是她用昆布制成的味精。
她用小匙小心翼翼地舀出些许,对着大家说:“都看仔细了,这个是从昆布里提炼出来的鲜粉,是提味的魂,但绝非万能。用得巧,是画龙点睛;用错了,便是暴殄天物。”
她走到备好的食材前,一一指点:“像这红烧肉、黄焖羊肉、或是要用浓汤煨制的蹄髈,下少许这粉,便能将肉香、酱香吊得更厚,滋味更好。”
接着,她话锋一转,指向旁边几样清淡时蔬和一条清蒸的鲜鱼:“但像这清炒葵菜、笋尖、或是讲究本味的清蒸江团,就不需要放了!若果食材本身就具备清、甜、鲜的特点,用了鲜粉,就会掩盖天然之味,反而不好。”
她当场让人用同一锅鸡汤做了对比,一半加了鲜粉,一半未加。
众人一尝,加了粉的汤果然鲜味倍增,但失了本味,反而不如未加的那碗,更能体现鸡汤本身的风味。
沈芙蕖又做了一道简单的风味茄子。
将茄子对半切开,再切成厚片改刀成条,油热倒入切好的茄子,中小火炒至变软。
接下来加入蒜末、酱油、盐,还有少许味精调味,开大火翻炒均匀,炒香炒至入味。
“掌柜的,这真是神了!”一位老师傅咂摸着嘴,惊叹道,“有了这东西,咱们芙蓉盏的菜,怕是真要独霸汴京了!”
“至于这鲜粉,你们看着用,只是为了节省些香料钱,倒不必每道菜都搁,记住我的话。”沈芙蕖叮嘱道。
“是是是。昆布也不便宜呢,我们自当省着用。”
后厨还有几个正处理着羊腿,年轻厨役对着那紧实的肉质有些犯难,怕火候不到,吃起来柴硬。
沈芙蕖见状,挽起袖口走了过来,笑道:“从前教他们的法子,今天也教给你们,让这肉入口即化,还不失其香。”
她取来一小碟暗红色的山楂干,又让人将半只梨子磨成泥汁。
“瞧好了,”她边动手边讲解,“这肉之所以韧,是其中的筋膜不易分解。果子中自带果酸,可以化解韧劲。”
她将山楂干与切块的羊腿一同放入锅中,倒入清水,又淋入清甜的梨汁。
“山楂能软化肉质,梨汁又能中和酸味,解了羊肉的膻气。”
待灶火燃起,她又补充道:“不止这些,林檎、青杏、陈皮都可以放进去。只是切记,酸物不可过多,否则肉易散碎,口感就不好了。”
锅盖揭开,一股异香扑鼻而来,果然不见半点酸意,只余肉香。用筷子轻轻一拨,羊肉便如分离开来,入口酥烂,汁水丰盈,竟无一丝塞牙。
“至于放多少,考验的就是你们的真本事,多练几次,慢慢就熟悉了。”沈芙蕖耐心教着。
沈芙蕖从来不怕别人知道自己的这些秘方,反正一样的食材,一样的调料,每个人做出来的味道都不一样。
大小双问道:“掌柜的,咱们这鲜粉算不算得上是机密啊?”
沈芙蕖想了想,这味精从昆布中提取不易,万一被有心者偷学了去,岂不是又为别人做了嫁衣?
“是机密!”沈芙蕖朗声道,“而且提炼方法,只有我自己知道!对这鲜粉,你们也要三缄其口,明白了吗?”
“明白!”
“好!”
正当后厨气氛热烈时,程虞扶着她的祖母花婆婆来了。
“沈娘子。”花婆婆笑着唤道,脸上满是慈祥的褶子。
沈芙蕖忙迎上前,将她请到一旁安静的雅间坐下,亲自斟上热茶。
沈芙蕖对花婆婆是相当尊敬,当初原身落难,全靠花婆婆救济着,送吃喝不说,还请大夫来瞧。
花婆婆拉着沈芙蕖的手,第一件事便是道谢:“好孩子,阿虞都跟我说了,你给她置办了那么多用品……连官皮箱都买了,老婆子我,真不知怎么谢你才好。”
前几日上街,知道花婆婆囊中羞涩,置办不了多少嫁妆,所幸替程虞买了两匹上好的棉布、一套梳妆用具、一对实心的银镯子。
“阿虞这孩子,竟然全收了,也不知道丑,这如何能收得?”
“婆婆言重了,”沈芙蕖温声道,“阿虞就像我的亲妹妹,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只是希望为她增添一些喜气。”
花婆婆眼角有些湿润。
程虞在一旁嘟囔:“我没要姐姐付钱的,我只是去看看,谁承想她就买下了……等将来姐姐定下人家了,我也替姐姐置办。”
花婆婆喝了口水,又说:“你也知道,阿虞是我从树下捡来的,老身已经六十多了,还有几年可以活呢?我也想在闭眼前,看见阿虞成婚,找个稳妥的婆家,这样死也瞑目了!”
沈芙蕖说:“张澈是个稳妥的。”
“唉!”花婆婆重重叹口气,“他是个稳妥上进的!可是……实在是穷啊,程虞嫁给他,两个破落户凑作堆,往后生一窝小讨债鬼,这日子可怎么熬!”
“我实在是不满意——年前头东街布商、西城米行的少东家来提亲,她愣是给拒了!阿虞这孩子死心眼,就是认定了他,我拗不过啊。”
沈芙蕖只好说:“婆婆,两个人真心相护,比什么都强。若硬将阿虞许给别人,她心里装着别人,心里终究不快活。”
“沈娘子啊,你到底年轻,”花婆婆激动地要站起来,“贫贱夫妻百事哀,你别看现在两人好得蜜里调油,一成婚,为半斤猪油能吵三天,为扯块布头能怄半月。我当初不就是这么过来的!”
花婆婆在一旁说,程虞就难为情得直掉眼泪。
沈芙蕖看得心酸,便说:“阿澈也是个苦命孩子,不过,婆婆你看他多能干,转眼间不是置办了个小院子,你得给他点时间嘛。”
“好在是买了个小破院子……”
张澈买下的小院,就在草市坊内。
院子不大,但方正齐整,足够支一张小桌,夏日纳凉。一间正房带着一间小小的耳房,虽有些年头,但梁柱结实,墙壁也只是有些细微的裂纹。
这房一共是一百多贯,张澈自己掏一半,剩下的是找沈芙蕖提前支的工钱,当然,沈芙蕖也没告诉花婆婆。
程虞一跺脚,扭头就走,“阿澈一定会让我过上好日子的!”
“总归让我孙女有个落脚的。”花婆婆刚刚神色稍缓,见程虞这般任性,又是垂头丧气。
她目光在沈芙蕖脸上细细端详,渐渐染上几分忧色,话锋一转,语气关切:
“沈娘子啊,阿虞的事定了,我这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可你呢?你今年已过了十七,在咱们汴京,姑娘家到这个年纪……婆家是该早定了的。你整日里为这酒楼操心,可曾为自己的终身大事想过?”
沈芙蕖想过啊!可她又接受不了十七的年纪就嫁人。
没办法,在汴京,十七岁还未定下人家的,就是个老姑娘了。
沈芙蕖原身父亲沈万山那一支,多年前那场雪灾带走了一大家子人,只剩沈万山和一个同父异母的长姐活了下来,然而她出嫁后也早逝,连个孩子都没留下。
沈父和继母走得早,沈芙蕖的亲娘走得更早,还没来得及替沈芙蕖相看。
至于那对将她逼至绝境的兄嫂,更是仇深似海,自然无人替她费心操办亲事。
外祖家远在巴蜀,山高水长,音讯稀疏。在这偌大的汴京城,在外人看来,她看似风光,实则确是孤身一人,无依无靠。
沈芙蕖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但别人不这么想啊!
花婆婆见她神色,心中了然,更是心疼:“好孩子,婆婆知道你难。但女子在世,若无夫家依靠,终究是浮萍无根啊……你外祖家虽远,总归是血亲,也可以试着联系一下?总不能……真就这么一个人硬扛下去,让他们替你张罗亲事才是真啊。”
沈芙蕖低声道:“信是写过的……可从未收到过回音。我连外祖家具体在巴蜀哪处都不知晓,便是想寻,也无从寻起。”
“可你一个女儿家,守着这般大的家业……我先前听阿虞说,你把你母亲留的嫁妆全卖了开这酒楼……唉,我想劝,又怕你觉得我老婆子多管闲事。姑娘啊,田产店铺才是最重要的呀!若是将来生意有个变动,你好歹有个依靠不是?”
花婆婆忧心忡忡地往前倾了身子,“现在,多少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你若始终不嫁人、没有子嗣,待你百年之后,这偌大的家当,岂不是要落入外人手中?”
自从张大娘说亲被拒后,四处在外编排沈芙蕖眼高于顶、不识好歹后,原先还有不少想要替她说媒的,也渐渐的不敢来了,毕竟沈芙蕖也不领情。
沈芙蕖见她们不来,倒也乐得自在。
她们是有目的的,不是拿她作人情,就是贪想她身上那点钱。花婆婆是不一样的,句句为她着想,是真心替她烦忧。
花婆婆又说:“你跟婆婆透个底,心里……可有了中意的人?若没有,婆婆豁出这张老脸,也能在汴京帮你相看几家踏实本分的好儿郎。你这般品貌才干,何愁找不到良配?”
沈芙蕖望着杯中沉浮的茶叶,心中五味杂陈。
高门士族娶妻,最重家世清白和门当户对。自己母家无人,继兄身陷囹圄、嫂嫂因罪被斩、侄女没入贱籍。
她早就声名狼藉,谁敢娶她啊?
以自己的能力和名声,对哪个男人都是巨大的压力。不如她的,娶了她,会被嘲笑为吃软饭,夫纲难振。
想娶她的人,绝大多数是冲着她的财产和酒楼来的。正如花婆婆所说,若没有可靠的夫家或子嗣,她辛苦挣下的家业,在她死后或失势后,必然会被群狼分食。
这种高不成低不就的情况,她根本找不到什么良人。
所以沈芙蕖干脆就没想过这事,她就是想好好打拼自己的事业。
见沈芙蕖不说话,花婆婆有些着急捣了捣她,“你说句话呀,不会是被老婆子我猜中了吧!”
“哪有的事!”沈芙蕖连忙解释。
“我听说大理寺有位周大人,与你私交甚好。我看,不如老身出面求他,让他帮你物色物色可好?”
第92章
花婆婆年事已高,又处处为自己考虑,若是自己不领情,反而显得自己不知好歹,于是沈芙蕖斟酌道:“多谢婆婆为我操心,下回,我若是得空见了周大人,寻个机会提一句便是……”
这话听在花婆婆耳里,便是姑娘家松了口。
她心下暗忖,这等婚事哪有让女儿家自己开口的道理,当即默默记在心上,转头真去大理寺寻了周寺正。
周寺正在大理寺值房里砸吧着嘴,摸了摸自己的小胡子,有些疑惑,背着手在身后来回在值房踱步。
陆却瞧他抓耳挠腮的为难样子,觉得有些好笑:“周大人,你生褥疮了?”
周寺正“啧”了一声,说起话来胡子一翘一翘的,“大人,我可有一事琢磨不透。”
陆却作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周寺正便说起了花婆婆来拖他“做媒”的事情,还说这也是沈芙蕖的意思。
“大人,你说沈娘子这是何意,放着东宫的富贵不要,要我为她物色,一个官阶低微、家世清白,为人正直的衙役……”
陆却听言,反问道:“这是她亲口对你说的?”
周寺正又“啧”了一声,眼睛一瞪,“大人!沈娘子终究是未出阁的姑娘家,婚姻大事岂有亲自开口的道理?自是托长辈辗转传话……”
他又觑着陆却的神色,意味深长道:“大人,要我说啊,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陆却嗤笑:“周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陆却认为,凭他对沈芙蕖的了解,根本就不相信沈芙蕖会主动求嫁娶,不过是有人好心张罗罢了。
周寺正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旁人不知道,难道自己还不知道吗?
陆大人若对沈娘子没有一点意思,能替他挡刀子吗?
不开口、不行动,让自己陷入无限克制,可是喜欢能克制住吗?
情意只会像种子发芽生根,慢慢长成苍天大树。
“大人,您怎么会不晓得我的意思。您拖着,沈娘子也拖着,你们俩就这么一直拖下去?您不如先纳个贵妾,再找个能容下她的宽厚主母,这还不是一抓一大把?”周寺正道。
“您要是松了口,还怕夫人那边不同意?只要您肯娶妻,夫人保准做梦都能笑醒,醒了怕是要把宗祠都要重修三遍。”
陆却没出声,前路凶险,他又何必让她置于更多的危险之中。
“我是大理寺卿。”陆却只说了这一句话。
周寺正心里明了,怕人家说一句官商勾结嘛!
“大人家底丰厚,沈娘子哪里还需要这般操劳……”
陆却轻轻笑了,随即摇头道:“她不会愿意的。”
沈芙蕖不可能放弃自己辛苦打拼来的芙蓉盏,也不可能嫁给他做妾。
周寺正理解错了意思:“就非得做正妻?”
“这都不是问题的重点。”
陆却想,重点是人家姑娘……不中意他呐。
“周大人,”陆却认真道:“你觉得大理寺未婚配的这些青年中,谁比较突出?”
周寺正谄媚道:“那当然是您啦!”
毕竟大理寺没成亲的,一个手也数得过来嘛!
“嗯。大理寺多的是歪瓜裂枣的,就不要耽误人家沈娘子了。听到了吗?”
周寺正没憋住笑:“是是是,下官明白!对了……大人,有位今科进士通过铨选来我们大理寺了。”
“嗯,我知道,叫葛明。”
陆却对此人有印象,他位列三甲,名次不算顶尖。
策论考校中,他并未泛泛而谈经国济世,而是直指前朝一桩悬案,条分缕析,从中引申出对《大兴刑统》中“证据”与“心证”关系的独到见解。
言辞犀利,笔锋冷静,逻辑缜密,所以,这份卷宗被吏部堂官特意抽出,送到了大理寺卿陆却的案头。
后来到了铨选,吏部无非是问些“为何选此途”的常例。
葛明说:“大理寺掌天下刑名,关乎生杀予夺,余不敢有丝毫轻慢,惟愿以毕生之力,求一个明刑弼教。
吏部尚书和陆却关系一般,只淡淡说了一句:“司直之位,掌出使推按,申雪冤滞。望尔能体察此中深意。”这便是准了。
陆却道:“看过他的履历,是个好苗子。”
一旁的周寺正也连连感慨:“咱们大理寺可是许久没来进士出身的人了!您是不知道,去年年底整理卷宗,各个累得苦哈哈,想从刑部借个人用用都不行,难得有个主动愿意来的。”
“年底都忙,刑部哪里肯放人。”陆却语气平淡。
“大人!您怕是没搞清楚状况!”周寺正一拍大腿,“有您在大理寺坐镇,多少人畏惧得不行?外面都说了,在您手下当差,那真是上值如上坟!咱们的氛围也很重要的!大人,算下官求您,这回好歹装几天,可别把这棵好苗子给吓跑了……”
陆却:“……”-
时光荏苒,不觉间寒暑又易。芙蓉盏院里的桂花开了又谢,檐下的燕子来了又走,转眼又到冬天。
这半年间,沈芙蕖一手建立的灯台网络如星火燎原,已接入一千四百户商家,占全汴京商户的百分之五。
从经营大宗货物的行、纱行、牛行、马行,到关乎民生的果子行、鱼行、米行、肉行,再到奢华精致的金银铺、彩帛铺、漆器铺,乃至救急扶危的药铺、当铺,和满足口腹之欲的酒楼、食店、茶坊,全被这张大网包裹其中。
这是沈芙蕖没有意料到的,她无形中催生了许多新的职业。
中转员守着各坊市要冲的斗室,像蜘蛛守候在网节点上,清点货物、协助交接,还得处理一些简单的售后问题。
灯台匠背着桐木工具箱,每日沿着街巷仰头巡检,用麂皮擦拭灯罩,给铜枢上油。
招揽使们袍袖里揣着新契书,舌灿莲花地说动犹豫的掌柜,手把手教掌柜学着用灯台,相当于客户经理。
路况通,专门搜集和实时通报汴京各街巷的路况信息,如“虹桥石阶开裂”“曹门巷嫁女堵道”,将这些信息分享给中专员和外卖员,以优化路线。
这一切自然惹恼了传统行会的把头们,但当开封府衙官员们发现,往年冬日的偷盗案减了三成,而商税账簿厚了半寸时,那支准备批注“扰乱市肆”的笔,便默默搁了回去。
漕运码头的闲汉成了外卖员,巷口的乞儿当了路况通,人人都有口饭吃,这都是芙蓉盏的功劳。
因着以上原因,官府并没有对其进行过多的干预。
沈芙蕖问自己,如何让全汴京都使用自己的灯台?
她认为,解决了结算问题就可以了。
食客们都说,芙蓉盏的菜肴里藏着魂。鲜味勾着舌根,三五日不来尝上一口,心里便空落落的。酒楼前终日车马不绝,竟寻不出个冷清的时候,从早要忙到晚。
这自然是味精的功劳。沈芙蕖早与药铺签了长契,每月成车地购进昆布,算下来比采购香料还省了三成,提鲜之效却更胜一筹。
芙蓉盏更开始尝试承接酒席,下半年里,酒楼便风风光火地办了两场极大的喜宴。
头一场是城西绸缎庄陈员外家的千金出阁。芙蓉盏内锦帷绣幕,焕然一新,装扮得格外喜庆。
主桌特意用了螺钿漆器,往来宾客很少有识得的,有个识货的人,又想显摆自己见识广,便跟众人吹嘘这套餐具至少得五百贯才能买到。
主人家在这一刻,十分有面子。
绸缎庄的喜宴才罢不过月余,漕帮少帮主迎娶盐商之女的大礼又至。
这一回的场面更是豪阔,汴河码头上泊了上百艘扎着红绸的喜船,船上卸下的各色海鲜珍品,直接由帮众络绎不绝地送入芙蓉盏的后厨。
沈芙蕖临机应变,添了一道“漕运四海烩”,将鲍参翅肚与漕帮商路带来的天南地北的时鲜共治一炉,再用那套螺钿漆器摆出来,简直是震惊全场。
无论是商贾之家的精致,还是江湖帮派的豪气,芙蓉盏都能应对得妥帖周全。
两场喜宴办下来,芙蓉盏承办酒席的名头算是彻底打响。
转眼年关将至,沈芙蕖便更忙了。
张澈忙着请媒妁提亲,程虞对着嫁衣花样挑花了眼。两个有情人心思早飞到了红烛下,诸多琐事反倒要沈芙蕖亲自盯着。
她白日巡看酒楼、夜间核对账目,常熬得大半夜才得歇息,一日能睡足三个时辰已是难得。
那日周寺正来用饭,撞见沈芙蕖立在柜台前吩咐事宜,倒是唬了一跳。
这哪还是十七八岁的小娘子?
通身的气度不怒自威,简直就是一朵娇艳带刺的玫瑰,连三四十岁的管事妇人在她面前都不敢说话。
年轻一点的小丫头,看到她几乎都要绕着走。
周寺正心想,这慑人气场,倒与陆却审案时有七分相像了。
腊月二十,年关将近。
芙蓉盏门前车马络绎不绝,三层楼阁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沈芙蕖广发请帖,邀请接入灯台网络的商家代表共聚一堂,既是酬谢,也是共商未来。
“蟹酿橙一客——请慢用!”
“水煮鱼一鼎——借过!”
“酸汤锅子——来了您呐!”
这日来了一百多人不止,客人们都围在一起,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沈芙蕖今日身着杏子黄锦袄,下系郁金香色绣缠枝玉兰裙,发髻间只簪一支素雅的珍珠步摇,既不失主人气度,又透着商界女子的干练。
她周旋于各桌之间,与米行老板谈几句漕运新规,与彩帛铺东家论一番江南新到的绡纱花样,又与金银铺掌柜笑言今年流行的首饰款式,言笑晏晏,应对得体,令人如沐春风。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当最后一道热气腾腾的荔枝白腰子被端上桌时,沈芙蕖轻执银壶,亲自为邻座几位行业耆老斟满酒杯,随即缓步走向堂中略高的台基。
她并未高声,只轻轻击掌三下,满堂的喧闹便渐渐平息下来,所有目光都汇聚到她身上。
“承蒙诸位前辈、同行赏光,芙蕖在此谢过。”
她敛衽一礼,“今日设宴,一为酬谢半年来的鼎力相助,二来……是有一事,关乎我等共同利益,欲与诸位商议。”
第93章
她微微侧身,向身旁一位面容精明的中年男子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位,是通济柜坊的东家赵世荣。”
通济柜坊?
大伙儿好像听说过,似乎是专门作盐商生意的,但也不是很有名。
汴京的柜坊业的塔尖,都是些百年老号的巨头,背后是累世的巨富家族,甚至本身就有官营背景,足以应对任何大规模的挤兑。可他们主要与各路豪商合作,寻常百姓和普通商户,根本进不了他们的门槛。
所以,经陆却的提醒,沈芙蕖便将目光放在了深耕某个领域的柜坊,它们虽不及巨头显赫,却最懂行市的门道,连哪月盐船抵港、何时结账都掐得很准。
通济柜坊和沈芙蕖的父亲沈万山一直合作多年,直到沈玉裁接手贩盐的生意,才终止了合作。
刚开始,沈芙蕖也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想法,确实也没料到,赵世荣能答应得这么爽快。
想来也是,如今汴京各类贸易空前繁荣,大小柜坊层出不穷冒出来,通济柜坊的生意反而没有之前好做了,要想将柜坊生意做大,必须主动改变。
变则通,不变则壅。这也是赵世荣一贯奉行的准则。
沈芙蕖觉得通济柜坊有一定资本,信誉也还不错,足以应对常规的资金流动,这就是她想要合作的柜坊。
赵世荣立刻起身拱手,笑容圆滑:“赵某的柜坊,专与各路盐商打交道,诸位想必也听说过。再说呢,赵某与沈掌柜的先尊沈万山公,也是多年的老交情了。”
沈芙蕖接过话头:“今日请赵掌柜来,是想与诸位共商一个便捷结算的新法子。”
底下听的人表情渐渐认真起来。
说起来,灯台用起来的确方便,但是结算仍然是个问题。有些商家不愿意接入,就是这个原因。
这段时间,都是由芙蓉盏先行垫付,可每一笔钱的出入,芙蓉盏要记,店家也要记,有的店家外卖多,还得专门指派一人干这活儿,说实话,也有些麻烦的。
而且芙蓉盏让大量的钱财经过外卖员的手,也是不安全的。
前段时间,有个外卖伙计从芙蓉盏支了二十贯,垫付一块上好的玉镯子,结果,他起了歹念,直接将这二十贯私吞囊中,跟芙蓉盏说玉镯丢了,转头跟店家说钱被偷了,两头瞒着。
被发现后,这个伙计自然是开除了,可卖玉镯子的店家不乐意了,货不能及时送到,这不是影响自己的信誉嘛!
于是闹着要芙蓉盏赔偿,这件事也让沈芙蕖头疼了一阵子。
若只让现钱与芙蓉盏挂钩,就会极大程度降低其他商户的风险,这才能使得更多的商户放心接入网络。
“我提议,诸位可在通济柜坊存入一笔保证金,数额按照自身店铺的规模来定。柜坊则为大家开出特制的,且带有各家商号印记的专号钱。凭此物,可等额兑换现钱。”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沈芙蕖话里的意思,大部分人都面带疑惑看着沈芙蕖。
沈芙蕖走到桌前,拿起一副碗筷,以物喻理:“譬如,我芙蓉盏的外卖伙计去张记肉铺取十贯钱的肉。他无需携带铜钱,只需付给张掌柜价值十贯的专号钱。伙计将肉送至客人家,收取现钱。回来后,他将这十贯现钱交回芙蓉盏账房,不必再去张记肉铺送钱。”
“而张记肉铺,只需在月底,拿着收到的所有专号钱,一次性到通济柜坊兑换成现钱即可。剩下的,就只有我和赵掌柜之间进行结算。”
这下,大家全部都听明白了。这样的话,商户每月只需跑一趟柜坊,省时省力,账目也清爽。
芙蓉盏也再不用日日担心伙计带着大笔铜钱走街串巷的。
赵世荣赶紧拱了拱手:“我知道在座的有所顾虑,这保证金岂能白白交给我通济柜坊?我和沈掌柜商量了,保证金不白收大家的,我通济柜坊按照一定的利息,年底给大家结算。若是有人不想用灯台了,只要和芙蓉盏交割清楚,保证金即刻可退。”
赵世荣也有自己的算盘,待这一大笔保证金到位,他的柜坊便能以八分、十分的利息放贷给急需周转的商人,还能参股南下的商队,投资新开的作坊……
总之,钱会生钱,对于赵世荣来说,接受沈芙蕖的提议,就像是抓住了一条蛟龙的尾巴。
要么被它拖入深渊,粉身碎骨。要么凭借胆识和智慧驾驭它,借此风云直上,一飞冲天。
他赵世荣就有这个胆量!
当然,沈芙蕖并不太信任他能够管理如此庞大规模的资金,她提出了参与管理的要求。
芙蓉盏需派账房参与共管印鉴,每笔大额支用须得双方共同用印。
赵世荣也欣然同意,这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合作,就谈成了。
此言一出,满堂先是寂静,随即响起一片嗡嗡的议论声。
立刻有人回应:“通济柜坊的名头,我等自是听过,专做盐商生意,信誉是极好的。只是……”
有直性子的人直接说了:“既说到这个份上,陈某就直说了!盐商买卖虽大,终究客户有限。如今沈掌柜这计划,牵涉的可是我们这一千四百家商户,流水动辄数十万贯。贵号的体量……当真吃得消么?”
这话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说白了,大家还是觉得通济柜坊不够大,万一保证金交了,沈芙蕖和赵世荣勾结在一起跑了怎么办?
要是换成鼎鼎有名的“汇通号”,大家的顾虑便没有这么多了。
另一位彩帛铺的东家也开口:“赵东家莫怪,我等并非不信您。只是这专号钱一旦流通,便是凭您柜坊的信用作保。若到时我们拿着专号钱却兑不出现银,这损失……可不是小事。”
通济柜坊,就像一条原本只在深潭活动的蛟龙,虽也威风,但如今要它腾挪于江海,大家不免担心它能否驾驭风浪。
更有人心存疑虑:“赵掌柜,这专号钱若被仿造,该如何是好?天天有人拿着假的专号钱跟你换钱,你不得亏死啊!”
赵世荣显然早有准备,从容应答:“这位掌柜问得好。我通济柜坊采用三重防伪。第一,所有专号钱用特制楮皮纸,加盖我柜坊独有秘印,每月一换。”
“第二,所有专号钱从母本撕下,收回来的专号钱要和撕痕完全对得上,否则,不予兑换。这第三,特大数额,每笔存取,皆有暗语记录。若有伪冒,赵某一力承担损失就是!”
说罢,他倒是拿出一卷纸来给大家看,上面隐隐约约透着一颗钱币,沈芙蕖玩笑道:“若有人能仿得这般手艺,不如直接去工部应征匠作监,你们说是不是?”
“嗯,这倒是。”有人回应。
又有人问沈芙蕖:“沈掌柜,你如何保证你芙蓉盏的伙计不卷了现钱跑路?以前也有这种事情发生吧?”
沈芙蕖说:“自从《外卖条例》修订后,芙蓉盏的外卖伙计,皆需有保人才能入职,且其薪酬、奖惩皆与专号钱流程挂钩。我沈芙蕖也在此立誓,若芙蓉盏有人卷钱,一经查实,十倍赔偿受损商家!诸位都可以监督。”
“再说兑付。赵掌柜已将城南三处货栈、通济桥畔的别院尽数押在契书里,这些产业少说值十五万贯,我们芙蓉盏也拿出半年的流水作保。”
她从袖中取出泥金封面的账册轻放在案,“白纸黑字写得明白,若遇兑付危机,这些产业优先抵给持票人。如此,大家可放心了?”
众人又议论起来。
人群之中,张澈不自觉地微微张着嘴,看向沈芙蕖的目光又惊叹,又崇拜。
程虞心里像揣着一只欢跃的雀鸟,可与此同时,她又感觉很害怕,这一切,能成吗。
她看着沈芙蕖立于风口浪尖,轻描淡写地调度着数十万贯的资财,谈论着足以撼动汴京商界的谋划。
这一切太出乎她这个小姑娘的意料了,她担心事情朝着不好的方向发展。
沈芙蕖知道举起酒杯,高声道:“此非我沈芙蕖一人之事,亦非芙蓉盏一家之利。若能成事,则我汴京商界,在便捷与安全上,必将迈出一大步!诸位意下如何?”
靠窗的桌边,经营着一家小小香烛铺的王掌柜搓着手,对邻座低声道:“我这样的小本买卖,保证金想来也交不了几个钱。沈掌柜这半年来的本事大家都瞧见了,便是亏了,就当少进两批檀香,不妨试一试。”
他旁边几位同样经营着小店铺的东家纷纷点头附和。他们本钱薄,但正因如此更渴望抓住机遇,沈芙蕖过往的成功让他们愿意赌这一把。
“我信沈掌柜。”云锦记绸缎庄的李掌柜站起身,“我们家是第一个用灯台的,我看着她一步步走到今天。她既敢在众人面前许下承诺,我就愿意跟着她试一试。”
然而另一边,一位老爷子却连连摇头,对身旁的儿子低声道:“胡闹,简直是胡闹!这女子胆子也太大了。钱庄的事岂是儿戏?还要发什么专号钱,走!我看过不了多久,官府的人要来抓她了!这饭我们也不吃了!赶紧走!”
大堂中央,几个米行的掌柜聚在一处,交头接耳。
“这……这生意还能这么做?”其中一人喃喃道,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
“牵扯太广,风险太大。”另一人接话,他们交换着眼神,最终决定:“再看看,等别人先试。”
程虞紧张得扣着指甲:“阿澈,你说姐姐能成功吗?”
张澈说:“商户这边绝对没问题,怕……我怕……罢了。”他觉得阿虞胆子小,便没再继续说下去。
第94章
沈芙蕖走了过来,对程虞耳语几句。
“去多端些茶饮子来,用那只荷叶边的大壶。”
程虞不解:“姐姐,眼看着天色已晚了……还要留他们吃晚膳吗?”
可是他们没备那么多食材。
沈芙蕖低声笑道:“茶水利尿,让他们多喝点,多更衣几次应该就回去了。”
“原来是这样!”程虞咧着嘴笑,忙去灶房准备茶水。
精明的商户掌柜们仍围着沈芙蕖问个不停。
“若是中途想增减保证金该怎么办?”
“各地客商来汴京,能不能用这专号钱直接进货?”
“若遇到盗抢,损失算谁的?”
一个个问题接踵而来,沈芙蕖始终立在堂前,有时执笔在账册上给大家演示,有时唤赵世荣取出契样本,嗓子都说哑了,只能就着冷茶润一润。
有个卖干果的老掌柜耳背,她便耐着性子将同一番话说了五遍,直说到老人家听明白。
最后,几位犹豫不决的掌柜终于揣着契书离去。
送完最后一名商户,程虞捧着账簿过来,声音难掩雀跃:
“姐姐!一共九百八十七户画了押!”
沈芙蕖长舒了一口气:“比我预想中的好太多了!”
这说明有七成的人愿意相信她,认可这个模式,这何尝不算是一种成功呢?
万事开头难,有了这第一步,后面的便慢慢探索,就像《外卖条例》一样,逐渐去完善。
“已经很好了!”赵世荣比沈芙蕖激动多了,瞬间涌入的现钱让通济柜坊的资本规模迅速膨胀数倍。
而沈芙蕖没开过柜坊,她可能没意识到近一千户的保证金意味着什么。
赵世荣由衷夸赞:“沈掌柜,我原先就觉得令尊是个做生意的奇才,没想到他女儿也这般出色,真是青出于蓝啊!”
“赵世伯过誉了,往后还要靠世伯多指点,芙蕖毕竟年轻,缺乏经验……”沈芙蕖谦逊说了几句。
“世伯留下用些便膳吧,我让阿虞再多炒几个菜。”
赵世荣的心思全扑在今天收到的保证金上,恨不得回柜坊对着那些契书一张一张再数一遍,哪还顾得上用晚膳,于是说什么家中妻小还在等他用膳云云,脚底抹油般溜了。
程虞捧着新炒的韭黄鸡蛋出来时,赵世荣的身影早就消了,不由嘟囔:“啊?怎么跑得泥鳅还快!”
沈芙蕖伸了个懒腰,放下手中的账本,“他哪有心思吃饭……晚膳我就不吃了,累得我都吃不下。我回院子……”
实在站得太久了,整个人都快散架,沈芙蕖只好一直趴在柜台上,把身子重量都压在手肘,左腿绷直撑着地,右腿悄悄弯起来歇口气。等右腿歇够了,再换左腿偷偷懒。
“咦,陆大人?”程虞对着沈芙蕖身后道。
沈芙蕖一回头,差点把自己腰闪着。
来人的确是陆却。
他穿了普通的直缀,掩盖不住神仪明秀,朗目疏眉。
程虞一直觉得,陆却应该是不需要吃五谷杂粮的,他那样的人,每天喝点露水就好了。
陆却在外面站了一会。
他看着沈芙蕖在柜台算账,看她两侧的的碎发垂落在脸颊前,遮住了她的眼睛,素白的手腕从藕荷色衫子里探出来,染着薄薄橘光,像初春枝头将绽未绽的玉兰。
她忙好了,他才进来。
赵清晏今天午后递了帖子,约他对弈。
其实赵清晏是个臭棋篓子,根本就不会下,还特别喜欢悔子,爱耍赖,所有人都会让着他,除了陆却。
所以赵清晏不和陆却下棋,下棋只是个借口罢了,他有话要对他说。
官家已派使者携重礼去了崔府,太卜署占得吉兆,钦天监也择定了良辰。万事俱备,只待大婚。
赵清晏想在大婚前,再见沈芙蕖一面。
陆却很不高兴,他不想转告这件事。派任何人都可以,唯独他不可以。
“退之,你替我问一问吧。”
退之是陆却表字,小时候只有父亲喜欢这么喊他,可是父亲走得早,后来,赵清晏喜欢跟在他后面喊“退之退之”。
“别人问,我总是不放心的。”
陆却只好来了,因为赵清晏的眼睛湿漉漉的。
“芙蓉盏打烊了么?”陆却低声询问。
程虞看了一眼沈芙蕖,见她没有谢客的意思,忙说:“还没有!大人要吃点什么?”
“……蛋炒饭。”陆却。
汴京的主食是粟、麦和黍,而不是稻米。赵清晏所说的蛋炒饭是何物,陆却不知道,也没吃过。
程虞一怔,“蛋炒饭是什么?!芙蓉盏有这道菜吗?”
沈芙蕖拍了拍脑袋,说:“就是把鸡子打碎炒散,加上剩饭一起炒,方便的话,再撒一把葱花末。”
“哦哦。”程虞似懂非懂。
剩饭?陆却听到这两个字,耳朵动了动,他不禁有些怀疑,蛋炒饭能好吃吗?
沈芙蕖此刻很累,感觉这辈子说的话都没有今天加起来多,她太需要休息了,所以她并不打算好好招待陆却,蛋炒饭的做法交给程虞,自己就不想管了。
陆却撩袍在尚有余温的凳子上坐了下来。
“不行了阿虞,我快站不住了。就按照我教你的方子,你炒一碗。”
沈芙蕖平常习惯吃米饭,所以芙蓉盏的剩饭还是有的。
她悄悄说:“陆却又没见过蛋炒饭……是那个意思就行。”
“陆大人,你稍等会吧,一会就好。”沈芙蕖说,“阿虞!这里交给你了!好好招呼陆大人,我先回后院了!”
“嗯,好。”陆却在桌旁坐得端正。
后厨传来一阵手忙脚乱的叮当声,夹杂着些许焦糊的气味。
当程虞端着那只碗走出来时,米粒粘连成团,鸡蛋碎得不成形状,色泽也深浅不一。
“陆大人,”程虞有些不好意思,“这个就是蛋炒饭了。”
“多谢。”陆却抬眼,看了看她,接过了碗和勺子。
他坐得笔直,用勺子舀起一口,认真地送入口中。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就这样一勺一勺,吃了将近一半。
沈芙蕖回到厢房,灌了一大口水,拿着艾锤敲了自己的小腿,一边敲,一边想着陆却的突然来访,她鬼使神差的,又回来了。
她看着程虞做的蛋炒饭,不自觉笑了笑。她走到陆却身边,问:“什么味道?”
陆却停下勺子,抬起头,非常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客观地评价道:“有点咸。有点噎。”
他那副一本正经的模样,与碗里那团混乱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沈芙蕖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一边笑,一边挽起袖子:“真是难为你了。放着吧,我来。”
陆却却站了起来,“不必了。我听程姑娘说,你今天很累了。”
蛋炒饭出锅之前,程虞尝了一筷子,她觉得不太好吃。
但是陆却也不嫌弃,可能是有点干巴,他中途喝了好几口水。
程虞为转移这层尴尬,就将沈芙蕖如何将一千四百家商户联合起来缴纳保证金的事情,添油加醋说了一遍。
陆却静静听着,似乎很感兴趣,眼神越来越亮。
程虞洋洋自得,看吧,我家沈姐姐多厉害,连大理寺卿陆大人都一副钦佩的样子。
“我刚才歇了会,现在好多了。炒这个,很快的,阿虞,你去忙别的吧。”沈芙蕖说。
说罢,她利落地转身进了厨房。不一会儿,厨房里便传出了富有节奏感的“刺啦”声,伴随着葱花的焦香和鸡蛋的香气。
没过多久,一大碗热气腾腾、金黄诱人的炒饭被端到了陆却面前。
米粒颗颗分明,被金黄的蛋液均匀包裹,其间点缀着翠绿的葱花,色香味俱佳。
陆却看看眼前这碗,又看看之前吃剩的那半碗,什么也没说,只是拿起勺子,转向了沈芙蕖做的那一大碗,继续安安静静、认认真真地吃了起来。
沈芙蕖搬了个高脚凳放在柜台,陆却用膳,沈芙蕖打着算盘。
陆却的余光看见,“哒”一声,乌木算盘上的珠子全部归位。
拇指与食指轻轻一捻,一颗下珠向上归位,中指顺势一弹,一颗上珠应声落下。
她的神情极为专注,眼帘微垂,嘴巴微微嘟起,小声自言自语着。
终于,最后一笔账目核验完毕。她手腕微微一震,“哗啦”一声,所有算珠尽数归零。
陆却也用完了蛋炒饭,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大人是有什么话要说吗?”沈芙蕖主动问道。
陆却点头,“太子殿下,想要见你一面。”
原来是个传话的,沈芙蕖心想,看着陆却的样子,又觉得有些好笑。
“我看没这个必要了。我的心意已说明,若再相见,只会让他心存幻想。”沈芙蕖说。
陆却面上不变色,心里感觉到一阵轻松。
“为什么?”他问。
沈芙蕖不耐烦道:“不为什么,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哪有那么多为什么。芙蓉盏开得好好的,我不愿进宫,那是吃人的地方——反正我是这么觉得。朝堂权术我不懂,也不想懂。”
“我比他大,我看他,就像看自家弟弟一样。也许他也不是真的喜欢我,他把对生母的依恋投射到我身上,也许是这样。他本来就是个孩子,不是吗?他懂什么呢?”
陆却淡淡一笑:“说起来,你也就比赵清晏大了两岁,说话倒像长辈一样。”
“大人,有句话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沈芙蕖说,“我是后来变穷的,但是不影响这句话的正确性。”
陆却凝视着她。
沈芙蕖说:“也许旁人会说,能让太子殿下青眼有加,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可我真不这么想,我很喜欢现在的自己,喜欢这样活着。我配得上这世间一切的欣赏与爱慕。”
“别人喜欢我,我就要回应吗?感情的事,向来有些残忍,譬如,开始的时候要两人同意,分开的话,只需要一个人终止。”
陆却心头一颤,沈芙蕖的想法,永远出乎他的意料,他每次以为自己了解她了,却发现还是隔着一层看不见的东西。
第95章
“大人会怎么跟太子殿下转述?”
陆却说:“自然是如实转告。”
罢了,沈芙蕖想,别指望陆却能把话说的婉转动听。
“赵清晏……会很伤心吗?”沈芙蕖又问。
凭陆却对赵清晏的了解,他伤心之时,应该会跑去琼林苑枯坐着,当初他生母淑妃被赐死的时候就是这样。
然而不出三日,他就将那点惆怅抛在脑后,又变回那个神采飞扬的少年。
他生性如此,不滞于物,好像再深的心事也困不住他。
“会难过。”陆却说,“大约时间也不会太久。”
“那就好。”沈芙蕖眯着眼打了个哈欠,“我得回去歇息了,这碗蛋炒饭算我请了。”
陆却说:“你如今还住在酒楼后院吗?”
沈芙蕖点头,眉眼间还带着几分倦色,“麦秸巷的屋子我退了,哎呀……实在是太吵了。还不如住回来,方便不说,还能省点租钱。”
“韩彦最近有来找过你吗?”陆却最担心的还是沈芙蕖的安危。
“不曾。”沈芙蕖回答。
这答案并未让陆却放心。他手下的眼线日夜盯着韩府,回报皆说韩彦近来深居简出,连采买杂物都交由仆役,收敛得近乎反常。
这对韩彦来说,不正常。
“芙蓉盏的后院,毕竟人多眼杂,我在这附近倒有一处宅子……”陆却斟酌着开口,又没再继续说下去。
陆却出身世家,在汴京坐拥多处宅邸。除内城甜水巷的五进祖宅外,于金明池畔有座三进别业,另在麦秸巷等市井要冲置有数处产业。
这些祖产占地不下五十亩,若论市价,仅甜水巷一宅便值万贯,堪称汴京真正的豪富。
平日这些宅院皆由老管家带着孙儿打理,定期修清扫,却从不外租。
陆却说的小院,坐落在竹篁巷的静僻处,与芙蓉盏酒楼所在的繁华主街仅一巷之隔,却是闹中取静,仿佛两个世界。
沈芙蕖听见陆却这么说,也就驻足问道:“竹篁巷?我之前在那里看过院子,价格比麦秸巷高出两倍不止。陆大人,你那宅子多大呀?”
陆却名下产业太多,一时也记不真切,他回忆了一番,说道:“约莫是三进的小宅子,钥匙在陆府管家手上,你若得空可去瞧瞧。青砖灰瓦,院内另有大片翠竹,井水也清冽,你应当会喜欢。”
“你管三进的宅子叫小宅子?”沈芙蕖咂舌,想到张澈为草市坊一间厢房奔波的模样,再看陆却这般轻描淡写,当真应了一句“人比人,气死人”。
沈芙蕖笑着摇头:“多谢大人的美意了,我独住三进的宅子,可不是疯了吗?”
陆却说:“可以让程娘子来陪你同住,草市坊离这里不是挺远的?”
“那不行。”沈芙蕖笑着看一眼程虞,“她马上就要出阁了,自有小家要经营了。”
程虞脸颊绯红,这段时间准备着婚礼,虽然忙碌,可当真甜蜜。
陆却闪过一丝惊讶,立刻道:“陆某提前恭喜了姑娘了。”
程虞大方道:“欢迎大人来喝喜酒,婚期放在二月初八,就在芙蓉盏。”
本来想选在二月十八,可是和太子殿下的婚期撞了,自己不得不往前面赶一些。
陆却表示,就算人到不了,礼也一定备下。
程虞越发高兴,觉得陆却人太好了,根本不像外界传言的那样。
外卖伙计薛大脚刚送完一单外卖,得了赏钱的他,格外高兴,满面红光。
要么人人都说他运气好呢,上次送去东宫得了金子,这次送到崔府,又是阔绰的五十文钱打赏。
谁不知道崔家马上就要抬出去个太子妃,崔府少夫人刚诞下麟儿,崔府双喜临门!
薛大脚送完外卖还舍不得走,忍不住把头探进去张望,盼望着能沾一沾崔府的喜气。
就这这么一探头,看见和自己同村的稳婆林大娘。
林大娘不仅和自己同乡,儿子长贵和自己还同岁。
薛大脚看见林大娘从头到脚穿了一身崭新的行头,领边有一圈兔毛,连耳饰都是闪着银光。
他不禁有些艳羡,和阎王爷抢人的活计就是挣钱,崔府定是赏了她很多钱吧?这耳坠子也一定是主家赏的。
“大娘!崔家的小公子,是您接生的吧?”薛大脚道。
“是是,母子平安。”林大娘看见薛大脚也很意外,交谈中发现薛大脚在芙蓉盏送外卖,语气也稍微柔和起来。
在芙蓉盏送外卖可是汴京人人眼红的好差事,底薪厚、赏钱多,不过,得要识文断数、口齿伶俐。
她暗自诧异,这小时候呆头呆脑的孩子,如今竟这般出息了?
见林大娘的表情从轻蔑变得郑重,薛大脚也自豪得挺起胸膛。
“长贵呢?长贵现在在做什么?”
“没什么。干点小本生意。”林大娘含糊道。
薛大脚这一问,可算是戳中林大娘的伤心处了。
她一个寡妇,靠着给人接生的手艺,攒下不少钱,可这都是留给儿子长贵娶媳妇用的。
可他非但没有正经营生,还染上了好赌的恶习。
大半年前,他拿走了五十贯再也没回来过。后来听崔府传来喜事,他又找自己拿了二十贯。
林大娘不敢给了,儿子根本指望不上,再这样下去,自己的棺材本都被他赌没了。
所以,她听说薛大脚在芙蓉盏做事,有些激动地问道:“芙蓉盏还缺不缺厨娘?能将大娘介绍进去吗?”
“大娘,您这接生的行当干得好好的,怎么突然想当厨娘了?”薛大脚问。
“老了。干不动了。”
林大娘有口难开,只要她还干接生这一行,长贵随便打听一下就能找到她了。
上次只给了二十贯,长贵嫌少。
“崔家这么有钱,怎么可能只给你二十贯?!你的钱不给我给谁?你在外头养野男人了?”
林大娘气不过,回了两句,长贵还动了手。
当厨娘好,白天躲在厨房里,长贵很难找到,短时间呢,林大娘不敢回乡下了。这就是林大娘的小心思。
当厨娘比当稳婆累多了,钱挣的也少些,林大娘的理由显然不合理,可薛大脚想不了那么多弯弯绕绕,便说:“招!芙蓉盏还招人哩!我现在带你去瞧瞧。”
这样,林大娘被薛大脚带到了芙蓉盏。
“程掌柜!你们家那位在不在呢?”管人事的,一向是张澈全权负责,所以一进门,薛大脚便来寻张澈。
程虞见他领个中年妇女来,心里猜到七八分,怕又是来走后门的,于是道:“他现在不在,你明日再来!”
薛大脚环顾四周,确实没看到人,连大掌柜也不在,便搓手寒暄:“这是我干娘,程掌柜,外面这么冷,能让她进来喝口水吧?”
“你自便。”程虞朝门口努嘴,那里长期为外卖伙计们准备补充体力的蜂蜜水。
“薛大脚,你把你脚上的泥跺一跺再进来呀!你看着地上给你弄的,一会还得再拖一遍地。”程虞又指着他的鞋子不满道。
薛大脚赶紧说:“上一单送到崔府的,怕怠慢了贵客,我抄小路走的,才踩了这许多泥。”
陆却今晚的任务已经完成,不再打扰沈芙蕖休息,便留下饭钱,准备离开了。
这时,听见那名外卖伙计和他干娘的对话。
“大娘,芙蓉盏的厨娘好干,也不好干。好的地方在于,有人手把手教,菜式都有规定。难就难在这里三天两头就上新菜,上一道学一道,也费神。而且啊,这的大当家爱干净,那灶台都得擦得锃亮!”
“不如当个配菜的,油烟也少些,就是不知道可缺人……大娘,芙蓉盏不好进啊,放眼望去,汴京炙手可热的就是咱们芙蓉盏了……”
林大娘一进来,看见店里每个人穿着一样干净整洁的衣裳,门口不仅整整齐齐放着雨具、单据,还有小食炒货、蜜水茶水等,她便知道自己来对了。
“大脚,这地方可真好……”林大娘由衷道。
这会薛大脚慢慢品出一丝不对劲了:“大娘,这再好,也不比接生赚得多呀?您这么多年,不就是靠这门手艺把长贵哥拉扯大的?”
林大娘不想将家丑外扬,只好说:“赚得多,风险也大,不好干呐!有时候也看运气……哪有你想的那么好……”
陆却转过脸来,习惯地带着审视的眼光看着林大娘。
颈侧有一道浅淡的紫红指痕,虽被脂粉遮掩大半,但在他眼中无所遁形,她应当近期与人发生过冲突。
每说两句话,食指便会不自觉地蹭过鼻翼,但语速平缓,语调正常,刚才说的话应该真假掺半。
那对崭新的银葫芦耳坠,耳针明显细于她的耳洞,随着她不安的晃动,这绝非自用之物,只能是匆忙戴上的赏赐。
陆却迅速得出结论,一个刚得了厚赏的稳婆,却急着要躲进油烟缭绕的厨房。
薛大脚倒好水,道:“谁不知道大娘多厉害,接生二十多年,经您手接生的娃娃,有上千个吧?”
“大脚,这你就不懂了,干咱们这一行的,不出事还好,一出事名声毁于一旦。胡府那个不就是我接生的?”林大娘喝了口水,也放松下来。
“啊?”薛大脚惊讶极了,“她家那个,也是大娘接生的?”
“嘘!小点声!”林大娘不自在道,“反正有风险,得亏主家明理未曾追究。”
“嗐!那是那孩子命不好。”薛大脚压低了声音:“真是韩家的?!”
林大娘此刻保持了职业操守,“我只管接生,其余的,我一概不知。”
这时陆却缓步近前,温声插话:“嬷嬷是稳婆?想必也通晓妇人科的调理之法?”
林大娘抬头,好一位芝兰玉树的相公!
“倒是也略知一二。”
“家母自生育后常患小腹坠痛,遍访名医收效甚微。嬷嬷若得闲,可否劳烦一看?”
林大娘道:“这又何难,你且留了地址就是。”
瞧这小相公气度不凡,家境一定殷实,林大娘不会放过赚钱的好机会。
第96章
程虞心下嘀咕,这薛大脚真是胡来,什么人都往店里带。
好好的稳婆不当,偏要来当厨娘,这世道真是让人看不明白了。
可转念一想,女子终究免不了生育之事,保不齐日后还得求到人家头上。这么一想,她的态度又软了下来。
林大娘走后,程虞不仅招待薛大脚喝水,还主动和他话起家常。
客人越来越少,程虞给自己剥了一个橘子,回想着自己亲手缝制的嫁衣。
嫁衣做好的那晚,她紧紧挽着花婆婆的胳膊,要她和自己来新房。
花婆婆却说习惯了一个人清净,不愿去新房同住。
“阿婆,我就住在后巷,天天来看您。”她把脸埋在老人肩头,声音闷闷的,“阿澈要是敢嫌我回来得勤,这亲我就不结了。”
临近打烊,程虞抚着自己的脸颊,心头泛起橘子般酸酸甜甜的滋味。正想着女儿家的心思,却见沈芙蕖抱着件大氅回来了。
“姐姐怎么又折回来了?”程虞问道。
沈芙蕖望向陆却方才坐过的位置:“他人走了?”
“早走了。”程虞随口应着,忽然凑近细看那件大氅,“咦,这不是陆大人的衣裳么?”
“嗯?不是——”沈芙蕖狡辩,给阿虞知道了,准要盘问半天。
“还说不是!”程虞指着袖口,“这儿不是绣了一个小小的‘陆’字?姐姐框我呢,我识字是少,但是这个认得呢。”
沈芙蕖一时语塞,抱着大氅转身便要往回走。
“姐姐,快从实招来!他的大氅,怎的就在你这儿了?还有你头上那个荷花簪子,这回又是大氅……哦!我想起来了!夏天的时候我还见你抱出来晒了!”
程虞追了上去,拽着沈芙蕖的袖子轻轻摇晃:“我就说嘛,他那样的人,怎么会特意跑到芙蓉盏吃一碗蛋炒饭……”
“这大氅用料贵重,若保管不善坏了,我可赔不起。”
沈芙蕖被她缠得没办法了才说:“就是去还一百贯钱那日……恰逢大雪,他便借我披了一程。后来总寻不着合适的机会归还,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几面。托人转交……又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程虞抢着反问道。
是啊,有什么不好,沈芙蕖想,或许只因这是贴身的衣物,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亲昵,让她不愿假手他人。
“我怕别人误会的。”沈芙蕖觉得自己在越描越黑。
程虞拽着她袖子的手慢慢松开了,眼睛瞪得越发圆了,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个遍,像是头一回认识她似的。
“若是心里坦荡,管别人怎么说呢,越是心里有鬼,想的越复杂。”程虞装模作样地点头,嘴角却藏不住笑,“我懂,我都懂。”
沈芙蕖说:“你懂什么懂呀?瓜田李下听过没?”
“你就蒙我吧!”程虞做了个鬼脸,立刻跑开了。
“你别跑啊!”沈芙蕖喊着,“这大晚上的,你去后厨干什么?”
“我也去做蛋炒饭,留给阿澈吃!”-
这天,许久未回家的陆却,又收到母亲头风发作的消息。
他带着林大娘回到祖宅,门房见了他,忙不迭地躬身引路,一路小跑着进去通传。
陆夫人正恹恹地歪在暖阁的榻上,额上覆着一块温热的帕子,听得丫鬟急急来报“大人回来了”。
她覆在帕子下的眼皮微微一颤,却并未起身,用鼻子轻轻“嗯”了一声,依旧是那副病弱无力的模样。
陆却步入暖阁,空气中果然弥漫着淡淡的安神香气,陆惠善在一旁服侍汤药。
他行礼,喊了一声:“母亲。”
“哥。”陆惠善喊了一声,立刻注意到了陆却身后的林大娘,并示意下人给陆却端绣凳来。
“却儿今日怎么得空回来了?”陆夫人缓缓取下额上的帕子,露出一张保养得宜的脸。
陆却平静道:“不是母亲派人来传,您这两日头痛得厉害?”
“怎会!”陆夫人道,“我知你公务繁忙,怎敢轻易打扰,定是下人们自作主张……”
陆惠善忙跪下:“是女儿擅作主张……”
“阿惠,不是跟你说了,我这是老毛病了,不碍事的!”陆夫人训斥道,但语气里并没有责怪的意思,待到看清陆却身后的林大娘,发出了疑问,“这位是……?”
“这位是林嬷嬷,精通妇人调理。儿子特请她来为母亲诊看一番。”陆却说。
林大娘忙上前行礼,心中暗自叫苦。这位陆夫人气色红润,眼神清亮,也不像是是久病缠身之人。但到了这个地步,她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
“却儿有心了。”面对陆却突如其来的关心,陆夫人倒是十分满意,感动一番,用帕子按压眼角,竟真的渗出几滴眼泪来。
陆惠善垂眸冷笑,这些年,给她寻的名医还少吗?也没见她夸过自己一句。
“夫人,我先号脉。”陆夫人爽快伸出手腕,林大娘屏息凝神,指尖搭上脉搏。
果然,脉象沉稳有力,除了因些许心绪不宁导致的肝火稍旺之外,实在康健得很。
林大娘偷眼觑了一下旁边的陆却,又看了看榻上期待望着自己的陆夫人,心知这高门大院里的水,深得很。
她若直言无病,岂不是当面戳穿陆夫人,更显得陆大人请来的是个庸医?
她收回手,脸上堆起笑容。
“夫人这症候,依老身看,确是产后失调,未能将养周全,落下的根子。”她笃定道,“这头风之症,最是缠人,平日瞧着无碍,一旦劳累或心绪波动,便易发作。夫人是否时常觉得心烦气躁,夜间难以安寝?”
这话简直说到了陆夫人的心坎里!
她立刻觉得这稳婆果然有些本事,连连点头:“正是呢!到底是嬷嬷经验老道,一语中的。我怀着却儿时,就一直不舒服,却儿身子不好,月子里我哪敢合眼的!许是那个时候就落下病根了,那些太医开的方子,吃了总不见效。”
陆惠善也补充道:“可不是,母亲受了不少委屈。”
陆夫人又捂住胸口,闭着眼陶醉在母子情深中。
林大娘心中稍定,知道自己押对了宝,她沉吟片刻,道:“太医们用药或偏于温补。夫人此症,需以舒缓肝郁、宁心安神为主,辅以温经散寒,方能治本。”
她随即说了几味药性温和、吃不好也吃不坏的常见药材,又添了些需要慢火细炖的药膳方子,“需得坚持服用,细细调理,方能见效。”
陆夫人听得眉目舒展,只觉得这林嬷嬷句句都在点子上,比那些只会说“夫人需静养”的太医强多了。
她这番病,总算有了个像样的名目和治法,更重要的是,儿子为此专门请了人来。
“有劳嬷嬷了。”陆夫人语气和缓了许多,吩咐丫鬟,“看赏,再按嬷嬷的方子去抓药。”
一直沉默旁观的陆却,此刻眸色微深,他不动声色,对陆夫人道:“既然方子已开,母亲好生歇息,儿子送送嬷嬷。”
出了暖阁,陆却才问:“嬷嬷,我母亲,究竟所患何疾?”
林大娘知道瞒不过陆却,也不敢隐瞒。
“大人恕罪!”林大娘说了实话,“夫人……夫人脉象康健,只是肝气略有郁结,实在……实在并非重症。”
她抬起头,见陆却脸上并无太多意外之色,便鼓起勇气,将那些在高门后宅里看得太多的话说了出来:“不瞒大人,老身行走各家接生调理,见过不少如夫人这般的……并非身子真有病痛,不过是……期望儿孙能多看一眼,多问一句罢了。法子是笨了些,心思……却是真的。”
“好。我知道了。”陆却说。
“方才在暖阁的那位娘子,嬷嬷可曾见过?”他指的是陆惠善。
林大娘心思全在陆夫人身上,只是匆匆陆惠善瞧了一眼,但可以肯定的是,她没见过。
“回大人,未曾见过。老身是做接生营生的,未出阁的娘子,自是见得少。”
陆却审案断狱多年,直觉极准,知道她并未说谎。
那一头,陆惠善指尖冰凉,一股不安攫住了她。
她急急唤过贴身侍女:“含香,上回你寻的那个稳婆,可是姓林?她……可曾瞧清你的模样?”
含香低声回话:“是姓林。娘子放心,奴婢办事极为小心,断不会让她瞧见真容。”
“可我瞧着……哥哥方才看我的眼神,像是知道了什么。”
陆惠善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声音里透着一丝慌乱,“含香,这几日哥哥若在府中,你便不必在我跟前伺候了,旁人问起,只推说病了。”
“娘子多虑了。”含香宽慰道,“这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不会有人知晓的。”
“你不了解哥哥,”陆惠善摇头,眼底浮现出一丝恐惧,“哥哥疑心最重。可当初……当初,我也是被逼得没了法子!沈芙蕖只说等孩子生下来才能帮我退婚,可我等不起!若那孩子在我成婚后才落地,我该如何自处?”
她声音愈发低沉,带着一丝狠绝:“再说,我总得为自己留条后路。若真嫁入了韩家,那孩子活着,便是我一生的笑柄。所以……无论如何,那孩子都不能留。”
含香低声答道:“是。”
第97章
薛大脚让林大娘来芙蓉盏应征,可左等右等,始终不见人影,只好背起食筐,准备出门送外卖去了。
这一趟,是要把菜从芙蓉盏送到聚仙楼。
“这年头的人,心思可真难猜。”薛大脚一边把几道打包齐整的菜往筐里放,一边低声嘀咕,“一会儿替人接生,一会儿又想当厨娘,这会儿倒好,人影都不见了。再说聚仙楼的客人,要从芙蓉盏点菜送去,也是稀奇。”
食筐里垫着碎布保暖袋,数九寒天里,也能让饭菜一路都冒着热气。
外头可真冷啊!碎雪沫子直往薛大脚的脖领里钻。
他从芙蓉盏出来,先过马行街,街两旁的铺子都挂上了厚毡帘,热气从缝里冒出来,混着炊烟,闻着就暖和。几个半大孩子也不怕冷,正在空地上堆雪狮子,鼻头冻得通红。
拐上御街,路宽了,风也更野了。小贩们赶紧推着车出来,叫卖炙猪肉和羊肚包,雪落在他们的车篷上,积了薄薄一层。
等到了州桥,河水还没全冻上,冒着丝丝白气。
薛大脚想,桥头算命的王瞎子还在那儿支摊,也不怕冻僵了。他一路小跑,脚下“嘎吱嘎吱”响。
进了聚仙楼的后院,那掌灶的师傅和几个东家早等着了。食盒刚递过去,他们就迫不及待地揭开盖子。
薛大脚朝聚仙楼那几人斜了一眼,嘴角撇了撇。芙蓉盏每出新菜,不出三日必有仿品。早先还遮遮掩掩地改个名头,如今倒好,连装都懒得装,直接照搬了。
“芙蓉盏这回又捣鼓出什么新鲜菜了?这小娘们,从哪里学的这么多菜。”一个东家抽着鼻子问,“这是什么?菘菜猪肉炖粉条?”
另一个直接拿起一块炸鹌鹑闻了闻:“大脚,你别走,老实说,芙蓉盏的菜里到底加了什么东西?怎的这般鲜灵?”
芙蓉盏的鲜粉一直是个秘密,只有掌勺的那些师傅才有机会碰到,芙蓉盏的外卖伙计,隐约知道这个事,但都三缄其口,若是连这个也抄去了,芙蓉盏的生意不就被人抢了?他们以后外卖单子不就少了?
傻子才往外说,薛大脚挠挠头,嘿嘿一笑:“几位爷说笑了,还是那些个香料。”
他们几个对视一眼,明显不信。
“大脚,你透个底儿,咱们亏待不了你……”
薛大脚赶紧抱拳:“各位爷饶了我吧,我就是个跑腿的,后厨的事,真不清楚!”
说完,他揣好他们给的十文赏钱,转身又扎进了风雪里。
掀开芙蓉盏厚重的夹棉门帘,一股酸香的暖浪扑面而来,让刚从冰天雪地里进来的人,眼前不由得蒙上一层暖雾。
堂内人声鼎沸,几乎每张桌上都坐满了人,中央那只咕嘟冒泡的酸汤锅子成了最受欢迎的菜品。跑堂的伙计们端着堆成小山的鲜切肉片与青翠时蔬,在桌椅间灵巧穿梭,高声唱喏此起彼伏。
“大脚!东街还有几个酸汤锅子要送!”程虞招呼道。
薛大脚道:“嗳,这就来!二当家,我可等着喝你的喜酒!”
程虞笑骂着:“赶紧去,能少的了你一口酒嘛?”又往他怀里塞了个暖手炉,“路上当心滑。”
后院里,窗外雪落无声,屋内炭火暖融。沈芙蕖与花婆婆对坐在案前,大红礼单铺展,上面密密麻麻记满了流程。
张澈是孤儿,所以程虞没有婆家操持婚礼,这段时间,张澈怕天冷牲畜过不了冬,常常去养殖场看着,沈芙蕖就替他接过这担子。
“你说你,又要忙着酒楼的营生,还帮着操办婚礼,人又瘦了一圈。”花婆婆心疼地摸着她纤细的手。
沈芙蕖低着头写字:“阿虞就像我亲妹子,妹妹出嫁,当姐姐的,操心也是应当的。”
“芙蕖,周大人还没给你说亲吗?你和阿虞差不多大,阿婆把你当孙女疼,也盼着你能讲个好婆家。”
沈芙蕖又打马虎:“说了——没找到。”
“阿虞倒是跟我说了,那个什么大理寺的一个陆大人,你俩是不是好上了?听说是个好大的官!”
“没,还没好上。”沈芙蕖想,程虞哪里都好,就是藏不住事,什么事情一股脑全跟花婆婆交代了。
花婆婆又说:“听程虞说,那个大人也是极好的,那我就放心了,就是他那母亲不是个省油的灯,你若真的进门了——”
“阿婆,八字还没一撇呢,咱不说了。”
花婆婆说:“好好好,不说。只是这些话我嘱咐过程虞,今日也得再嘱咐你——男人再好,也得守着分寸,万不能叫人骗了身子去。”
她说着,目光慈爱又担忧地扫过沈芙蕖冬衣也包裹不住的玲珑身段,声音更低了三分:“你这模样身段,哪个男人见了不眼热?自己心里可得把关,记住了没?”
“是是是。”沈芙蕖脸颊绯红,老人家说话就是生猛。
沈芙蕖连忙把话题绕回来:“阿婆,亲迎的路程,从新房门至巷口,得铺上青毡褥子,虽是短程,礼数却不能省。”
“那是,我来准备。”花婆婆点头,心思又回到了程虞的婚礼上。
沈芙蕖笑道:“拦门的人选也需斟酌,既要热闹,又得知分寸,莫要误了吉时。我让相熟的丫头领着几个机灵伙计去,他们活络。”
“届时少不得要多多撒些喜钱、果子和铜钱,图个满堂彩。等拦门闹够了,咱们这边的催妆诗也得备好,莫让新娘子等急了。”
说到“上轿”,花婆婆神色郑重起来:“这顶顶要紧。得选两位全福妇人伺候新娘子换装、梳头,脚不能沾娘家土,得由娘家兄长背上花轿。只是阿虞娘家无人……”
沈芙蕖轻轻覆上花婆婆的手:“这我也安排好了,大双小双,都是阿虞的兄长,两个抢着背呢!”
“好、好,”花婆婆眼眶微热,拍了拍她的手背,续道:“……花轿起程时,记得用铜盆盛满清水,轿身四周泼洒一些,再用镜子照一照轿底。这水是财,泼水是望她婚后丰衣足食。这镜是破煞,照一照,前路便都是光明坦途了。”
拜堂之礼,程虞和张澈也商量了,只拜花婆婆。
“入新房之后我就不管啦,那是他们小两口的事情。”沈芙蕖笑笑。
对完细节,花婆婆就着从窗户透进来的微弱天光,眯着眼,将手中的丝线凑近了,一针一线地绣着鸳鸯戏水的枕顶。
“阿婆,您歇会儿,眼睛要紧。”沈芙蕖自己则拿着小剪刀,小心翼翼地修剪着一对大红“囍”字。
剪纸的碎屑落在她的裙摆上,像极了喜庆的梅花。
花婆婆长叹道:“一辈子就这一回,总要尽善尽美才好。”
说话间,程虞“咚咚”跑来了,“姐姐,陆大人又来吃蛋炒饭了。”
沈芙蕖站起来,先是看了一眼花婆婆,又坐了回去:“他怎么又来了?”
程虞答道:“放衙了!瞧,外面天都黑了。”
“我这替你忙着呢!上次你不是学了嘛,你去炒一盘给他。”
“我不炒,”程虞脚尖抵着地,坏笑道:“谁知道是想吃蛋炒饭还是想见炒饭的人……”
花婆婆道:“芙蕖你去瞧瞧,没准人家陆大人真的有事找呢!阿虞,你留下。”
她拿起旁边一只已做好的虎头鞋,语气里带着慈爱的调侃,“这双先备着,总能用上。”
程虞的脸瞬间一红,娇嗔地喊了一声:“阿婆!”
沈芙蕖气势汹汹走了出去,陆却不是日理万机嘛,怎么还有空来这。
陆却站在雅间内,此刻肩头、发梢却已落满莹白碎雪,墨发与白雪交织,衬得他面容愈发清俊出尘。
“陆却,你这身份,来芙蓉盏不大方便,总不能每次占我的一间雅间吧!你要是想吃蛋炒饭,你点个外卖得了!”沈芙蕖见到他,如此说道。
陆却有些无措道:“我点了,芙蓉盏的伙计说,菜单上没这个菜,要我去别家问问。”
“……”沈芙蕖说:“知道了知道了,我今天就加上!你先喝点水暖暖,把衣裳抖一抖,全是雪,外头雪下得这么大了?”
“你现在很忙么?”陆却察觉沈芙蕖语气中的一丝不耐烦,“我吃酸汤锅吧。”
陆却的眼睫毛上本来落着雪粒子,说话间冰雪遇暖,悄然融化,化作一颗圆润的水珠,颤巍巍地悬挂在他纤长的睫毛末梢。
灯火映照下,那点点水光在他眼睫上流转闪烁,为他眼睛蒙上了一层雾霭,平添了几分难得的温柔。
沈芙蕖想了想,一份蛋炒饭十五文,还得送他一份汤,不划算。酸汤锅子可就贵多了,所以说:“那你吃酸汤锅吧。”
“好。”陆却从善如流。
她转身吩咐堂倌备菜,顺手将雅间的木窗合拢。
窗外已是一片混沌的纯白。
鹅毛般的雪片密密匝匝地倾泻而下,对面店铺的幌子早已看不清字样,屋檐下挂起了晶莹的冰凌。街面厚厚的积雪被车辙碾出深深的沟壑,转眼又被新雪覆平。
“下这么大雪,走这么远路,就为了来吃一碗蛋炒饭,真是傻气。”沈芙蕖嘀咕着,觉得陆却脑子被门夹了。
“呐,”沈芙蕖从柜台边取了块干净布巾,“你擦擦身上的雪水,一会化了,衣裳就湿了。”
陆却谢过,随意抹了两下,然而肩后擦不到,沈芙蕖便自然地踮起脚尖,将布巾轻轻覆上他肩头,拂去他肩头、臂弯处的积雪。
“好了。”沈芙蕖想要收回手,腕间却是一凉——竟是陆却抬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掌心带着风雪留下的凉意,贴着她的肌肤,让沈芙蕖一时忘了挣脱。
“抱歉,”陆却立刻察觉自己失礼,收回手来,“我自己来。”
沈芙蕖不自然地拍拍布巾,“行。”
酸汤锅子很快上桌,咕嘟冒着热气。
陆却却不动筷,只望着她道:“我查到个叫何长贵的赌棍,终日混迹赌坊。”
“怎么什么事都瞒不过你?”沈芙蕖蹙眉,“这人我也在查!”
“我查清楚了,胡二娘子孩子的死,不是意外,是有人刻意为之。”
第98章
对于这个孩子,沈芙蕖心里疑虑也很多。
胡二娘子年岁正好,身子骨强健,孕期将养得宜,本不该有什么闪失。
偏偏产前莫名摔了一跤,导致提前发动。早不摔,晚不摔,这个时候摔,沈芙蕖不相信世上有这么多巧合。
稳婆身上也疑点重重,按说这等私隐事,拿了赏钱就该三缄其口,可她反倒四处散播胡二娘子产后癫狂的言行,恨不得将事情闹得满城风雨。
若非如此,程虞那些绘声绘色的传闻又是从何而来?
沈芙蕖暗中派人盯了稳婆些时日,果然见她那赌鬼儿子不久便找上门,一口气拿走了五十贯钱。
五十贯!
若接生顺利,胡员外赏这个数倒也不稀奇,可偏偏孩子没能保住。
这就很不对劲了。
待沈芙蕖想再深查,却听到稳婆却进了崔府伺候的消息。顾及郑氏养胎和生产,她只得暂缓追查。
但这个事情,沈芙蕖从来没有和陆却说过。
毕竟只是怀疑,并没有实质性的证据,也怕自己是多心了。
陆却说:“那日在梅花庵,胡二娘子同你说的那些话,我察觉不对劲。你能查到的,我也可以。我只需看看你近日在查什么便知。”
“陆却!你竟查我?”沈芙蕖心头火起,这人疑心太重,实在可恶!
可转念一想,与聪明人周旋也有好处——有些事,点到即止比摊开说破更妙。
“那稳婆果然有问题?”
“有。”陆却想起林大娘瑟瑟发抖的样子,他不过是亮明了身份,她怎么就吓成那个样子?
自己还没怎么拷问,她便一五一十交代了,陆却审案多年,第一次见到这样的。
“她说受人指使,故意在胡二娘子途经处撒了串珠子,令其摔跤受惊。又在生产时故意拖延时间,让孩子活活憋死。事后,那人给了一百贯。”
至于为何接下这桩脏事,林大娘哭诉儿子嗜赌,那次被人追债,扬言要剁其手指,她为凑齐五十贯赌债,只得硬而走险。
“陆却,我问过了,稳婆的儿子何长贵,一直以来都是赌坊的常客,经常赊账,但最多一笔,是十贯钱,一下子欠这么多,是不是有人在背后做局啊?”沈芙蕖提出猜想。
陆却淡淡一笑:“聪明。”
汴京这么大的地方,早已在阴暗的角落催生了三教九流和各种地下行当。
很多赌坊都会放出专门的“饵子”,专门引诱目标上钩并欠下巨债。
“所以,到底谁指使的?”沈芙蕖问。
“她说确实不知。只知道是个丫鬟来传话,付了五十贯的定金,事成之后又去老家地里挖了五十贯出来,整个过程,她只见过丫鬟一面。”
沈芙蕖原本还猜,是不是韩彦指使的,一听到是个丫鬟,便抹去这个想法。一般来说,做这种事的,必然是身边亲信,韩彦的亲信,不可能是个丫鬟。
“不是韩彦。”陆却也否定了这种猜测。
韩彦根本就不在乎自己亲生骨肉的死活,他处处留情,要是真防着,大可以哄那些女子喝下避子汤,然而在上次的问询中,没有一名女子提到这个细节,足以证明,他根本没想过避孕。
再者,陆却也隐约听说过,韩彦院里那些通房丫鬟,也有过怀孕的,都被甄氏私下处理了。所以,按照韩彦本人的性子来看,他不在意。
沈芙蕖又说:“难道是甄姨娘?她怕这私生子耽误与你们陆家联姻,这才出此下策?”
“有可能。”陆却又说,“可又不像,我查过甄氏的手段,无非是威逼利诱,灌药落胎,再塞些钱打发得远远的。胡二娘子五月显怀时便闹过,若甄氏真要下手,何须等到足月?而此人手法狠绝,不留余地。与她一贯作风不符。”
沈芙蕖道:“不然还能是谁呢?谁能从中获利,谁就有嫌疑……陆却,你若真的查出来了得告诉我,胡二娘子那边,我也好有个交代,我答应过她的。
“嗯。会的。”陆却说:“我手上没有破不了的案子。”
“好好好,我自然是相信你的!陆大人,这件事先放一放——这酸汤锅再不吃,可就真的冷了。”沈芙蕖往锅底重新加了几块碳。
陆却点点头,不再说话。
“糟了。”沈芙蕖忽然想起什么,提着裙摆就往院里跑。
不一会儿,她抱着一盆红梅进来,枝头积着厚厚的雪,胭脂色的花苞在雪下若隐若现。
空气中有一种冷中带甜的香味,在室内回暖后散发出清冽木香,像沈芙蕖一样。
“可别冻坏了,”沈芙蕖小心拂去积雪,“这是备着阿虞成亲时摆在堂前的,图个喜庆。”说着将花盆挪到暖和的墙角。
陆却望向院里——还有五六盆在雪地里站着。
“梅花不是最耐寒的么?”他虽然这么说,已起身搬起第二盆。
“耐寒也得怜惜着,”她指尖轻触一个被雪压弯的花苞,“我等着它们这两日开花呢。”
搬完所有花盆,沈芙蕖拍拍手上的泥土:“今天有现宰的羊肉,我去给你拿一些,吃了身上暖和。”
外头静悄悄的,雪下得紧,剩陆却一个人坐在雅间。
大片大片的雪花往下掉,可是一点声音都没有,唯有那西北风在巷弄间呜咽呼啸,反倒将芙蓉盏衬得愈发温暖明亮,像茫茫大雪中唯一亮着的烛火。
其实今日是他的生辰。
一大早,他便先至家祠,焚香叩拜,向祖宗禀告自己又添一岁,感谢先祖庇佑。
随后,他转向母亲,行稽首大礼,额头触地,感谢生养之恩。
陆夫人端坐受礼,眼底情绪复杂,那欲言又止的神情,陆却再熟悉不过,那是风暴来临前的平静。
依照惯例,午间该大摆宴席,广邀宾朋。他早备好了“大理寺有紧急公务”的托词,轻易推脱了。
陆夫人也知他厌烦这等交际应酬,破例做出了让步,只道:“既如此,便改作晚间家宴,只我们自家人,你总该在了吧?”
陆却不想回去。
无非是年年重复的戏码。
不是红着眼圈细数怀胎十月的艰辛,便是拧着眉催促他早日成家。
年年如此,年年如此。
一想到这里,陆却还是觉得胸口有些发闷。
也不是没爆发过激烈的争吵,陆却舌战群儒的本事到了她那里,通通无效,无论陆却怎么解释,都只是对牛弹琴,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自己的母亲就是这么一个不可理喻的人。
她只听她想听的,只信她愿意信的。永远困在自己的世界里,并且不允许别人出去。
不想了,陆却摇摇头。
此时,沈芙蕖端着沉甸甸的高汤壶过来,正要往酸汤锅子里添,“羊肉一会送来。”
一缕碎发从鬓边滑落,将坠未坠地悬在汤锅升腾的蒸汽里。
陆却的手先于思绪抬起,指尖擦过她微烫的耳垂,替她将发丝掠回耳后。
“头发……要掉进汤里了。”未等沈芙蕖回答,陆却已自然伸手接过:“我来。”
壶柄传来的温热让他眉头微蹙:“这么重,小心烫着。”
蒸腾白雾中,沈芙蕖忽然想起初识的时候,她独自去买米,而他二话不说帮她扛起米袋。
其实他向来如此,出身显赫却从不摆架子,出门总是轻车简从,除了周寺正,很少见前呼后拥的排场。
“呼……”沈芙蕖加完汤,她搁下壶,轻轻坐回凳上,望着窗外愈密的雪幕,呼出一团白气:“又是一年呐。陆大人,我们认识两年了。”
她细数起过往,芙蓉盏从默默无闻到名动汴京,灯台的灯一盏盏点亮汴京,还有那些惊心动魄的案子、雪夜里的相助、无数次心照不宣的默契。
陆却静静听着,在她停顿的间隙为她续上热茶。
他倒是很喜欢听沈芙蕖说话,她的声音是好听的,谈起生意时条分缕析,说趣事时绘声绘色,娓娓道来,总能说进人的心里。
“旧的一年快要过去了,你接下来还有什么打算。”陆却望向窗外,又好像在望着芙蓉盏的未来。
沈芙蕖伸着懒腰:“在眼前的就是程虞的婚事,等忙完了,我歇一歇。”
“长远点呢?”
“我要让全汴京等我的外卖!”
“还有呢?”
“我要成为汴京最有钱的人!比你还有钱!”
沈芙蕖说:“我这年终总结和明年工作计划做完了,陆却,你呢?你不会想着明年多破几个案子吧?”
陆却的目光温柔地落在她身上:“我只愿年年岁岁,皆能如此刻。”
“一定可以的!”沈芙蕖开怀大笑。
陆却就这样凝视着她,不闪不避,仿佛此刻天地间唯有她一人值得他如此驻足。
于是沈芙蕖也笑着看他,在这漫长的对视中,她清晰地看见他眼底映出自己的小小倒影。也看清了他那总是紧抿的唇角,此刻泛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沈芙蕖清晰地听见他的呼吸变沉了,温热的气息轻轻拂过她的耳际,连带她自己的脸颊也莫名烧了起来。
她不自然地收回目光,顺势又落在他搭载膝头的手上,她是很喜欢通过手来看人的。
陆却的手,修长而清瘦,指节分明如竹节,透着力道与克制。右手握笔的食指与中指侧腹,覆着一层薄茧,那是经年累月写字留下的印记。
沈芙蕖忽然又想起自己在大理寺忙春宴的时候,她依稀做过一个梦,四面八方的水涌来,冰冷刺骨,将她往深处拖拽。
就在即将窒息时,一只手破开水幕,坚定地抓住了她下沉的手腕。
“好熟悉啊。”沈芙蕖对自己说。
“嗯?”陆却似乎没有听清。
“我说,这场景,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铅色的天,皑皑大雪。
外头的屋檐、石阶、枯枝慢慢在雪里失去了形状,天地间只余下这铺天盖地的白。
风逐渐歇了,连犬吠都听不见半分,唯有雪落时那细密绵长的簌簌声。
陆却眉间一动:“你可听过白头如新,倾盖如故?”
沈芙蕖微微一笑,“我与大人,不算倾盖,恐怕也难及白头。可有些话,反倒能说。若换了日子,也许你我都说不出来了。”
陆却抬眸,对上她清亮含笑的眼,他喉结微动,千言万语在心头翻涌。
沈芙蕖的脸蛋被炭火烘出淡淡胭脂色,未经修剪的眉毛野生生长,反而衬得那双眼睛愈发亮得灼人。
烛影摇曳,她的目光也漾着迷离的雾霭,那点懵懂像蛛丝,细细密密缠住他的视线。
梅花的香气一阵阵幽幽传来,醺人欲醉,直到沈芙蕖感觉自己的耳根开始发烫,身子才不自在地微微动了一下。
“我……”陆却张口。
沈芙蕖便再度望向他,笑吟吟的,只有指尖有一点颤抖。
“来啦!羊肉来啦——”
门帘被猛地掀开,程虞端着满满一木盘鲜切羊肉闯进来,寒气混着羊肉的腥膻瞬间劈开满室旖旎。
“刚宰的羊羔肉!片得薄如蝉翼……”她欢快的声音戛然而止。
怎么感觉气氛有点不对劲呢?沈芙蕖神情有些尴尬,陆却的表情还是素日的冷漠克制,可面上也闪过一丝狼狈。
沈芙蕖强作镇定地接过盘子:“辛苦你了,就搁在这。”
程虞眨了眨眼,嘴角慢慢翘起狡黠的弧度。
“这羊肉啊,就得趁热吃。放凉了……可就僵了。
第99章
程虞的好日子在二月初八,因此中间隔着的春节便格外忙碌。
沈芙蕖都不知道要怎么形容这种忙碌了。
年节下,家家户户或图方便,或慕名尝鲜,来芙蓉盏采买年货的浪潮汹涌而至,汴京各大户人家纷纷点外卖,预订腌好的鸡排、调好味的肉丸、半成品的酸汤底料。后厨彻夜灯火通明,切肉声和搅拌声不绝于耳。
后厨专门辟出的外卖区域,堆满了贴好红签的食盒,上面墨迹未干地写着各府名号。
“东街三份酸汤锅子,配四样时蔬,两份手切羊上脑!”
“西市五份年节套餐,外加十盒新出的巧果点心!”
伙计的唱喏声此起彼伏,与后厨咚咚的切配声交织在一起。
一众外卖伙计,裹着厚厚的棉衣,在门口踩着脚等候,一旦食盒备好,便立刻接过,转身扎进风雪。
芙蓉盏用的外卖盒子是特制的夹层陶瓮。这种陶瓮有内外两层壁,中间是狭窄的密封空腔。
在盛装汤羹之前,伙计会先将滚烫的热水注入夹层,预热片刻倒掉,再迅速将热汤羹盛入内胆。这样,热水在夹层中储存的热量,能持续而均匀地传递给内胆的食物,大大延长了保温时间。
对于需要干湿分离的炒菜类,则用的是“热水坐盅”。带盖的深腹厚陶碗,放置于一个稍大的浅底宽口盆中。
盆与碗底之间的空隙,正好可以注入热水,炒菜放在上面的陶碗里,下面的热水便能持续为其提供温和的热量,既不会让食物变得水汽氤氲,又能有效防止变冷。
生意好到何种地步?连后厨平日里备下的专用食盒都一度告急,不得不临时加急定制。
年底的宴请一拨接着一拨,从官员之间的酬酢,到商贾之间的年结,每日厅堂雅间几十桌席面,杯觥交错。
哪家的老爷口味要清淡,哪府的夫人忌食猪肉,后厨的物料储备是否充足,跑堂的人手如何调配……千头万绪,最终都汇到沈芙蕖这里。
人人都觉得年轻的沈芙蕖驾驭不了这间酒楼,可她就是做到了,不仅做到了,还做得特别出色。
前两天,赵世荣带来了厚厚一叠新签的契书,自打灯台网络和柜坊结算的模式被验证成功,要求接入的商户几乎踏破了门槛。
从前是求着别人合作,如今是精挑细选着接纳。
“丫头,”赵世荣将汇总的账册推到沈芙蕖面前,“按目前存入的保证金和预估流水抽成来算……你现在是不得了了。”他比了个大拇指。
沈芙蕖看着账册上那个惊人的数字,神色看着平静,心里实则乐开了花。
有钱多好啊,有钱说话都硬气!
沈芙蕖根本不想置办房产,她想买一艘大船,顺着运河南下,直抵苏杭。让江南水乡,也尝尝汴京的滋味。
除夕夜的前一天,张澈才风尘仆仆地从城外养殖场赶回芙蓉盏。
他带着一身寒气进的门,脸颊和鼻尖冻得通红,尤其右边颧骨处,有一小块明显的紫红色冻疮,在他清秀的脸上显得格外刺眼。
“阿澈……你的脸怎么了?”程虞一见,手里的抹布都掉了,几步就冲到他面前,想碰又不敢碰。
“没事,”张澈下意识想侧脸避开,却被程虞捧住了下巴,只得无奈笑道:“就是前几夜降温,忙着给新搭的棚子加固,不小心着了风。”
“什么没事!这都破相了!马上都要成亲了,还这么不稳重……”
程虞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一边絮叨着,一边慌忙去寻干净的布巾和猪油膏,拉着他坐下,小心翼翼地为他涂抹。
张澈看着她焦急的模样,心里又暖又涩,柔声安抚:“真的不碍事。我就是……想着趁成婚前,把养殖场的规模再扩一扩,多备些稳定的货源,日后掌柜的也能轻松些。”
张澈握住她发颤的手腕:“我还想等开春再加盖两排兔舍呢,往后咱们酒楼就不必在外头采购了。”
兔肉在汴京也很受欢迎。
切成薄片,用酒、酱、花椒腌制一下。然后在沸汤中来回拨动涮熟,肉片颜色鲜红,如同云霞,故名“拨霞供”。
大小双在一旁酸得牙疼,两个人挤眉弄眼,怪叫着:
“夫君,人家好心疼……”
“夫人,无碍无碍,你亲一下就好了……”
“你们!”程虞站起来,把布巾往桌上一甩,“少在这恶心我了,你们去牲口棚学驴叫!”
双胞胎抱头窜到沈芙蕖身后:“掌柜的评理!他们天天眉来眼去齁死人!”
程虞叉腰道:“怎么,眼红啊,眼红你们也去找媳妇啊!”
张澈赶紧把她拉回来。
大小双异口同声:“我们要等掌柜的先嫁人!”
“哼哼,咱们掌柜的嫁人那是指日可待!”
程虞又想起前阵子下雪天,陆却来芙蓉盏吃蛋炒饭的样子了。
后来她仔细回想了一下,陆却待他人总是一脸冷漠,仿佛对一切都兴致缺缺,而面对沈芙蕖的时候,陆却就没那么冷冰冰的,总是眼里含着笑意瞧她。
眼里的欣赏和赞美根本藏不住。
沈芙蕖啐他们:“呸!扯我做什么!再闹,就把你们塞进冻货窖!”
今年春节,沈芙蕖和花婆婆、程虞、张澈一起过,她在后院的小厨房里,亲自下厨。
没有宴席上的精巧菜式,只是家常菜。
一条葱油鲥鱼,寓意年年有余,鱼身铺着姜丝葱段,热油刚刚泼过,滋滋作响,衬得那雪白的鱼肉愈发晶莹剔透。
羊肉汤色浓白,几段青翠的蒜苗浮于其上,滚沸的热气带着暖心的膻香不断涌出。
糖醋排骨是程虞最爱吃的,每一块肋排都均匀裹着酱红色的芡汁,油亮诱人。四个硕大的肉丸圆润饱满,酱色浓郁,寓意着团团圆圆,福禄寿喜。
菘菜肉卷,是翠绿的白菜叶紧紧包裹着调味的肉馅,蒸制后菜叶变得半透明,隐约透出内里粉嫩的肉色,清爽不腻。
还有如意卷、八宝饭、三鲜汤……林林总总,摆满了整张桌子。
最后,沈芙蕖拿出了自己爱吃的醉蟹,蟹壳绯红,被浓郁的酒香包裹,揭开盖是满腹金黄流油的蟹膏。
花婆婆爱吃鲜味,沈芙蕖特意做了白灼虾和蛤蜊酿虾滑。
四人围坐在一方小桌旁,炭盆烧得正旺,驱散了冬夜的寒。
“阿婆,阿虞,阿澈,新年好。”沈芙蕖举杯,杯中是她自己酿的甜滋滋的梅子酒。
花婆婆笑得眼角的皱纹都深了,慢悠悠地掏出几个早已备好的红封,塞到他们手里:“平平安安,顺顺遂遂。”
酒饱饭足。
程虞抱着用麻绳编结的红色纸筒爆仗兴冲冲跑来,每一个小爆仗都裹着喜庆的红纸,由一根细细的药线串联起来,沉甸甸地提在手中。
沈芙蕖正收拾碗筷,见她掏火折子连忙拦住:“用这个。”她进屋拿了一支檀香。
“我来。”张澈说。
竹竿挑着的鞭炮悬在桂枝下,张澈拢着袖口探身点火。
程虞早躲到廊柱后,从雕花木格间露出亮晶晶的眼睛。香头触到引信刹那,她慌忙缩回头高喊:“要响了!阿澈你快过来!”
“噼啪——”
硝烟四散纷飞,碎红纸屑纷扬翻飞,有些沾在沈芙蕖发丝间,更多落在程虞伸出来接雪的掌心里。
就这样,沈芙蕖在汴京过了第二个年。
陆府到处张灯结彩,席面摆开了三桌。
主桌坐着陆夫人与陆却,右下首是三叔公带着续弦夫人,左下首是陆惠善。次桌挤着二房堂弟夫妇和他们三个垂髫小儿,隔桌坐着常年依附陆家的远房表亲。
末桌则是几位寡居的姑奶奶带着未出阁的姑娘们,个个攥着帕子偷瞄主桌动静。
满堂二十八人,倒有三十种心思。
席间,陆却察觉有道目光黏在侧脸,有些漫不经心朝着末席扫去。
穿柳黄襦裙的少女慌忙垂首,她是今冬才来汴京寄住的远房表妹徐氏,陆却常年不回府,今个是第一次和她碰面。
“却儿,”陆夫人忽然倾身过来,指尖点了一下他的手背,“瞧见凝丫头腕上的缠丝虾须镯没?还是你祖母当年的嫁妆,我前日翻库房找出来的,她戴着倒合适。”
此时,侍女恰巧将醉蟹转到陆却面前。金黄油亮的蟹壳对着表妹羞怯的侧脸,陆夫人含笑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
“嗯。”陆却没有再多说,执起银筷,径直越过醉蟹,夹了块冷透的水晶肘子。
院外忽然传来马蹄“哒哒”声。
“来了来了,今年怎的来的这样早!”陆夫人连忙站了起来。
八位朱衣宦官鱼贯而入,为首的内侍手捧黄绫卷轴,朗声唱诵:“官家念及陆卿夙夜在公,特赐御膳,以慰劳绩……”
漆木食盒层层开启,宫馔珍馐渐次呈现,金丝楠木屉里卧着玲珑牡丹鲊,旁边是蟹酿橙和排炊羊排。最后抬上的鎏金瓮中,是今晨才抵汴京的白鱼。
陆却整衣跪接:“臣,叩谢天恩。”
陆夫人亲自将内侍送至廊下,向其打听,今年朝中又有多少官员被赏赐御膳。
那内侍掐着嗓子道:“……送完枢密院几位大人,就来贵府了。”
“好好,雪夜难行,都知辛苦,”陆夫人客气道,身旁的人早就递来红封,“请都知喝茶。”
接完官家的赐食,酒桌上热闹了不少,热热闹闹吃了快一个时辰还未结束。
陆惠善借着更衣,悄悄对侍女说:“把醒酒汤端来给哥哥,我瞧着他喝得不少。”
“盯好徐氏,也不知道母亲是吃错什么药了,竟然想让那破落户进门!”
陆惠善很不高兴,但她心里又清楚,经过崔家一事,陆夫人发现,高门贵女确实不错,可不好拿捏,不如选个听话的,她看中徐氏,也是因为她乖巧孝顺。
夜色渐深,家宴终于散去。
陆却并未多饮,但席间种种却比烈酒更易醉人。回到自己的院落时,他只觉额角阵阵抽痛,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没有回卧房,而是径直走向书房。这是他唯一能全然放松的地方。
他没有点灯,借着窗外透入的稀疏雪光,熟门熟路地走向西侧墙边那张宽大的紫檀木卧榻,他平日就在这里小憩。
榻上铺着素色的锦褥,触手微凉。陆却和衣躺下,手臂搭在额前,试图阻挡那绵密不绝的钝痛。
不知过了多久,书房的门被极轻地推开一条缝隙。
陆惠善端着一碗温热的醒酒汤,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书房四壁,悬着十余幅荷花图卷。
有盛夏初绽的,花瓣舒展如云。有含苞欲放的,亦有秋日残荷,枯叶垂首,茎秆却依旧挺立风中。墨色浓淡间,将荣枯开谢尽收一室。
她知晓兄长在宴席上定然不快,更猜到他结束后会躲来这里。
她走到榻边,借着窗外透入的朦胧月光,凝视着陆却沉睡的侧脸,他平日里过于冷峻的线条在睡梦中柔和了许多。
别人都说,惠娘长得标致,可和兄长一点不像。她是柔柔的,圆脸圆眼睛,连嘴巴也是偏钝的。
陆却不一样,他的五官锋利线条居多,所以显出生人勿近的疏离感。
不像,也是好事。陆惠善不自觉得苦笑一下。
她将醒酒汤轻轻放在一旁的矮几上,“哥,”她轻轻唤了一声。
陆却睡得沉,没有回应。
窗户并未关得严实,冰凉夜风拂过她的面庞,把心底翻涌的痴念吹成破碎的呢喃。
如果有一个瞬间,只要有一个瞬间,你是属于我的,不是谢姐姐,也不是沈芙蕖,更不是那个讨人厌的徐氏,我就知足了。
是妹妹也好,是什么都行,我想永远永远陪在你身边。
她屏住呼吸,慢慢地地俯下身。
长发垂落,几缕发梢几乎要触到他的脸颊。她能感受到他平稳的呼吸,带着淡淡的酒气。
最终,她的唇如同蜻蜓点水,无比轻柔地印在了他微蹙的眉心。
然后,她像受惊的小鹿般猛地直起身,心脏狂跳,脸颊滚烫,她不敢再看,匆匆转身,逃离了这里。
第100章
大理寺在腊月二十便进行了封印,也就是说,从腊月二十到正月二十,这整整一个月的时间,陆却基本上都处于休沐的状态。
一想到要在陆府待这么久的时间,还要日日面对献殷勤的表妹,陆却就如坐针毡。
正月初一,照例是要早起的,先是祭拜祖先,向长辈拜年。
陆却挥手遣退几个上来服侍的丫鬟,独自立在窗前。
雪后初霁,院中积雪映得满室透亮。
白雪之下,竹叶从雪幕的缝隙间,透出一点湿润的墨绿与苍青。竹林前是几株腊梅,半透明的蜜蜡色,莹润如玉雕,冰雪在上面结了一层薄脆的冰晶,看起来倒是有点像糖葫芦的壳。
远处几个下人抬着一箱东西出来,箱子摇摇晃晃,两人受力不均,脚印也一个深一个浅。
陆却喊住他们:“夫人现在在哪?”
她们站住,恭敬道:“回大人,夫人在祠堂准备督导。”
陆却这才看清箱子里的东西,几件缠枝花纹褙子,几封字迹模糊的诗词唱和,数卷未完成的画作,一个半旧的绣球香囊……都是陆惠善的东西。
家仆见陆却在看,便道:“年前惠娘子整理首饰衣物,扔出来这许多,说这些衣裳过时了,下人们若是喜欢,就拿去穿。”
言下之意,这是她们分到的一部分。
“嗯。”陆却突然看见一本杏黄封面的《绍圣历日》,洒金纸页间密密麻麻注着“忌出行”“宜沐浴”的朱砂小字。
“哦,这个是去岁的历日,没用的。”家仆随手从箱子里拿出来。
陆却见二月初二的日期上,用朱笔化了一个赤红的圆圈,往前翻,元月二十五日上同样有一个。
这个日子上还插着一枚小小的绣花针,把后面的纸张都穿透了。
元月二十五日,胡二娘子生产的日子。
家仆见陆却陷入沉思,小声提醒道:“大人莫要耽误祭祀的时辰。”
“如今在惠娘身边的大丫鬟是哪个?”
家仆回答:“是含香姑娘。”
陆却脑海中浮现了一个依稀的模样,他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所以大概能想起含香的样子。
是个方脸细眼的年轻丫头,但行事比较稳重。
“最近没看见过她。”
“含香姑娘这段时间身子不爽,惠娘准了假,不必在跟前伺候。”
陆却挥手:“去罢。”
祠堂里弥漫着檀香的气味,厅内穹顶高深,楠木梁枋交错如网,正中悬七宝琉璃宫灯。
神龛层叠如塔,供陆氏历代先祖镏金主位,前设翘头案,香炉、烛台、供碟一应俱全。
陆却身着庄重的玄色祭服,宽袍大袖,纹丝不动地立于男丁队列的最前方。
“跪——”司仪族老的声音在寂静中荡开。
陆却依言撩袍,屈膝,跪在冰冷的蒲团上。
“兴——”众人依礼起身。
母亲和族人们都安静地站在祠堂门外等候。
陆夫人的左侧,早就换成了表妹徐氏,两人亲密无间,更像是母女。
陆惠善裹着银狐大氅,随在陆夫人身后。青莲色暗纹缎袄衬得她面容素净,裙无繁绣,唯有一双乌丸似的眼睛,含着几分哀怨。
“却儿,”陆夫人见陆却出来,忙递上暖手炉,“冻坏了吧,祠堂阴冷,建的又高又大,灌风,难为你跪了这许久。”
陆却道:“多谢母亲。”
“你这孩子,这么见外。”陆夫人含笑,目光已转向徐氏,道:“现在正是关扑开放的时候,官府还放夜。整日在府中也无趣,你领着妹妹去热闹热闹。”
说罢,瞅了一眼陆惠善:“阿惠也去。”
春节是最重要的关扑季,关扑平日是明令禁止的,这段时间,百姓们付一点小钱,通过掷铜钱、抛套圈、抽签、抓阄换取物品,有点类似赌博,商家以此促销。
“好。”出乎意料的,陆却答应了。
潘楼和马行街热闹非凡,街心扎起连绵的彩棚,棚下堆山填海似的摆开各色物事,冠梳、珠翠、衣着、花朵、领抹、靴鞋,甚至是马驹,都可以作为彩头。
几个闲汉围住卖羊的担子,眼珠子通红,攥着铜钱一掷。
叮当几声,钱文全成了背面,那贩子笑嘻嘻将羊牵了去,闲汉们便轰然一叹,旋即又挤向隔壁的靴鞋摊子。
穿绫着缎的小娘子,聚在胭脂水粉摊前掷钱。
赢了,便娇笑着将一盒鲜茉莉香粉纳入袖中。输了,也不过掩嘴一笑,又被丫鬟拥着去看那堆得像小山的蜜饯。
芙蓉盏当然不会错过此等营销机会,门头便挂着“开年大吉,关扑迎祥”的彩幡,大堂长桌上,彩头分作数等,光耀夺目。
头彩是一坛十年陈酿和一支精致的簪子,次彩是芙蓉盏全年八折食牌和绣工精美的锦被,二选一。常彩就是芙蓉盏的招牌点心,或者浮元子。
也值不了什么钱,但是来玩的都是图个热闹,在芙蓉盏还有免费的牛乳茶可以喝。
“五个铜钱一扑!头彩在此!来试试手气!”大双嗓门洪亮,吆喝得整条街都能听见。
程虞对大双说:“换到麦秸巷我才知道,原来正月里还能这么热闹。听说潘楼那边更热闹呢!”
“那是——草市坊都是穷苦人家,平日里一个铜板掰成两半花,哪有闲钱出来耍。”大双道。
芙蓉盏店内座无虚席,店外人头攒动。有商人一掷千金,为博头彩,也有小吏侥幸扑得一锅酸汤,喜得手舞足蹈。
陆却带着表妹徐氏和陆惠善走在前面,后头的丫鬟婆子有意保持了一段距离。
“来瞧一瞧呀,五个铜钱试手气,金簪等着有缘人!进店就有牛乳茶喝,暖一暖身子呦!”
程虞眼尖,看见陆却披着玄狐大氅走在前面,身后跟着两位装扮精致的小娘子,左边是低眉顺眼的陆惠善,右边则是面若桃花的……
咦,那是谁?
徐氏捏着五文铜钱,在关扑摊前犯了难。
她悄悄往陆却身边靠了半步,仰起一张温柔甜美的脸来:“表哥……咱们是抽签还是掷铜钱呢?”
陆惠善柔柔一笑:“我替你抽签。”
她丢过五文钱,随手一抽,签字上只有一句吉祥话,陆惠善温柔对她说:“不好意思啊,没中。”
“那……我们套圈吧,可惜我手笨,总套不中。听说,表哥投壶从未失手……”徐氏的声音软软的。
陆却正要开口,徐氏已将藤圈塞进他手里:“就试三次好不好?若套不中,定是这簪子与我缘分未到。”
程虞见她这个样子,钱也不收了,连拖带拽把沈芙蕖扯过来了。
沈芙蕖刚走过来,就看见陆却手腕轻转,三枚藤圈带着破空声接连飞出。
第一枚擦着金簪而过,第二枚撞倒彩罐,第三枚差得更多,快飞出去了。
一个也没套中。
沈芙蕖“噗嗤”一笑。
徐氏抬起头来,见沈芙蕖立在楼梯转角处,一身石榴红遍地金锦袄,非但不显俗艳,反被她通身气度压得妥帖。
鸦青鬓间只斜簪一支金累丝点翠凤簪,眼尾天然微挑,方眸熠熠生辉,饱满的唇不点而朱。
徐氏下意识抚了抚自己精心描画的远山眉,忽然觉得脸上细腻的珍珠粉都成了浮灰。
她素来被夸作江南烟雨般的佳人,可在这般秾丽灼目的艳光前,像宣纸上的淡墨遇着了重彩工笔,霎时失了颜色。
“陆却,你就这水平?”
沈芙蕖笑了起来,那笑与寻常闺秀不同,不带一点娇羞,眉眼弯成新月,眼角盛着灯火流光,饱满的唇瓣扬起丰润的弧度,露出编贝般的皓齿。
陆惠善反而得意起来,相比较明艳动人的沈芙蕖,她更讨厌矫揉造作的徐家表妹。
她喜欢徐氏现在表情,那种精心维持的体面被轻易击碎的惊愕,和不愿承认又无法忽视的妒忌。
如今见徐氏也尝到这滋味,她竟莫名觉得畅快。
陆却也笑道:“许久不练,生疏了。”
徐氏还没见过陆却笑过,一瞬间她有点想逃离这个地方,柔柔道:“表哥,还玩吗?我们可以去前头那家……”
“再拿三十个套圈。”沈芙蕖对程虞摆了摆手,“陆却,总不能让你表妹失望而归吧?”
陆却含笑接过藤圈,还不忘丢了五十文钱。
徐氏撇撇嘴,又略带紧张看着陆却。
陆却手中第三十只藤圈脱手时,在彩罐边缘弹了两下,终究还是不甘心地滚落在地上。
满场寂静中,沈芙蕖倚着桌子轻笑出声。
“陆大人这手法,比套中还难。三十个圈,连彩罐边沿都挨不着,你是故意要砸我招牌?”
徐氏急得去扯陆却衣袖:“是今天风大的缘故……”
“是么?”沈芙蕖从程虞手里接过三只新藤圈。
指尖轻轻一旋,“那你们可看好了——”只见三道弧光掠过,簪子、食牌,还有酒坛,全部应声落网。
她将簪子推到徐氏面前,唇角梨涡浅现:“姑娘收好。算我赠你的。”
这个时候,徐氏才品味到一丝不对劲来,次次都套不中,比套中一个好像还难些吧?
“……多谢。”她不情愿地接过簪子,“表哥,我们今天出来的时间已经很长了,回去吧?”
陆却置若罔闻,从沈芙蕖手上接过一只藤圈,用食指尖轻转着,眼底浮起浅淡的笑意:
“我再试最后一次。”
他手腕微沉,这次神色倒是认真起来,目光掠过攒动的人潮。
一个头戴毡帽的老汉正推着独轮车驻足,车上满当当地摆着时令花卉。
藤圈带着破空声穿过整座厅堂,在空中划了一道弧形,最终稳稳套住花车上那束红梅。
“买下。”他解下腰间钱袋掷给大双,“送给你们沈掌柜。”
人群鼓起掌来,沈芙蕖得了那束梅花,眼睛亮晶晶地凑着闻了闻,大大方方道:“多谢。”
徐氏这会反应过来,莫非陆却今日肯出来的目的,就是会见这位美人掌柜?
她还以为……以为这位不近人情的表哥,是为了她……
她怯生生问旁边的陆惠善:“表姐,这位小娘子是谁,好生特别。”
陆惠善转过脸来,嘴角扯出温柔的笑容:“你记好了,她是芙蓉盏的东家,沈芙蕖。”
回到陆府,陆惠善见徐氏衣裳都不换便急匆匆朝着东院去了,就知道她定要将今日所见所闻一一汇报给陆夫人。
她暗自冷笑,忽然听得另外一名粗使小丫鬟进来通报。
“内院也是你能进来的?!没规矩!”陆惠善怒骂道。
小丫鬟的声音又小又急:“惠娘赎罪。您和大公子前脚刚走,后脚大公子院里的人就把含香姑娘给带走了。说是大公子的旨意,我们也不敢阻拦,夫人也不管这事……”
陆惠善脸一白:“哥哥这是做什么?!”
她的手指尖慢慢变得冰凉,原来此趟出府,是为了把她引开——
作者有话说:《东京梦华录》记载:池苑内纵人关扑游戏,池苑内除酒家艺人占外,多以彩幕缴络,铺设珍玉、奇玩、匹帛、动使、茶酒器物关扑。…以至车马、地宅、歌姬、舞女,皆约以价而扑之。
关扑的东西从一般的日常用品到车马、房子、甚至歌姬和舞女都可以作为关扑的对象。
关扑带有赌性,也就是可以以小博大,用一块钱去关扑几块钱、甚至几十块钱的东西。
《东京梦华录》记载:“有以一笏扑三十笏者。”意思是说,关扑有30倍的赔率,30块钱的东西,只出一块钱就可以关扑,胜了相当于花一块钱买到了30块钱的东西,这个还是很有诱惑力的。
不过,关扑一般是在新年、冬至等几个大的节日里才玩,平时禁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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