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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10

    第101章


    “大公子嘱咐过,任何人未经许可不得入内,惠娘子,恕老奴直言,您也不能进去。”


    守在陆却书房门外的老仆张开双臂,将怒气冲冲的陆惠善拦下。


    “让开!”陆惠善冷笑一声,一手劈开仆人的胳膊,径直往里闯。


    她身后跟着的两个小丫鬟吓得脸色发白,想拉又不敢真用力。


    “我进自家哥哥的书房,有什么不合适的!”


    “我叫你让开,你听不懂人话?若再阻拦,我明日便回了母亲,把你这个刁奴发配到庄子里。”陆惠善道。


    “娘子可别再为难老奴了……”奴仆阻拦的声音更大了,张开的双臂却悄悄缩了回去,总之,让里头那位听见就好,拦不住便和自己无关了。


    陆惠善提着裙摆跨过门槛,然后双手推门而入。


    书房内,烛火通明。


    陆却正坐在书案后,手中拿着一卷书,似乎对她的闯入毫不意外。


    “实在是拦不住……”紧跟其后的奴仆也进来了,擦着汗对陆却解释。


    陆却脸一偏,说道:“知道了。你们都下去。此事不可惊动夫人。”


    “是、是。”老奴使了几个眼色,剩下的人全跟着他走了出去,将书房大门虚掩着,人退到三丈之外,确保一点声音也听不见。


    “哥!”陆惠善的声音带着颤抖,显然是气极了,“哥哥什么时候看上了我的贴身侍女,我竟是一点都不知道,哥哥是准备将她收作通房吗?!”


    陆却缓缓放下了手中的书卷。烛光映着他清俊的侧脸,神色是一贯的冷静,甚至可以说是冷漠。


    “含香犯了错,现在被我关在柴房里。何来通房一说?”


    “哥在大理寺执掌一方,统领百员,遵循的是朝廷法度。可这府内,含香既为我的贴身丫鬟,便是我房中之人。纵使她有过错,也当由我先行查明。岂能由哥说带走就带走,说关押就关押?!”


    陆惠善大步行至书案前,双手撑在冰凉的桌面上,身体前倾:“含香与我一同长大,哥要问罪,不如先问惠善好了!”


    “闹够了?”陆却开口,像一盆冰水顿时浇透了陆惠善的心。


    “你的丫鬟含香,买通稳婆林氏,往胡氏途经的路上撒了珠子,令其滑倒受惊。又在生产时,授意稳婆拖延时机,致使那孩子……活活憋死。”


    陆惠善难以置信地瞧着他:“不可能!我不相信!含香和胡氏素不相识,她有什么理由要害她?”


    陆却没有理会她的指控,他只是牢牢锁住陆惠善的双眼,问道:“是啊,她一个丫鬟,与胡氏无冤无仇,究竟为何要下此毒手?”


    “或者说,惠善,你告诉我,她究竟是受了谁的指使,才敢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


    陆惠善眉毛一挑,索性道:“我不知道。”


    她的语气十分不耐烦,倒像是真的不知情:“我现在就要把她放出来,我自己的人,我自己审。等我问清楚,自会给哥一个解释。告辞。”


    末了,陆惠善反问道:“这是——什么很大的事情吗?”


    陆却低声道:“你给我跪下!”


    陆却从来没有用这么严厉的语气和自己说话。


    “我不跪。”陆惠善答得干脆利落。


    “我没错,为何要跪?若是给含香定罪,也该人证物证俱在。若含香真的做了,那也是她自个儿德行有亏,与我何干?”


    陆却道:“那好,既然你说自己不知情,那我就问些你知情的。”


    陆惠善坦然地看着陆却:“好。哥哥文化,我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含香服侍你多久?”


    陆惠善想,陆却既已审问含香,自然将她的底细摸得清楚,如此询问,不过是想从自己的回答中找一些破绽。


    陆惠善道:“她是我乳娘的大女儿,自幼陪着我长大。有十个年头了。”


    陆却继续发文,语速非常快,同时一直注意着陆惠善的表情变化。


    “出事前含香在柜坊换过两次飞钱,一共一百贯,她每月才多少例钱?”


    “我不知道此事,我的月例基本都是两个大丫鬟管着的,我连库房钥匙都没有。我也不知道怎么去柜坊换飞钱,更不知道含香去换过。”陆惠善逐渐恢复了平静,生硬道。


    “含香平日和哪些人有往来?”


    “她又没嫁人,左不过和陆府的下人,我院里其他丫鬟往来。”


    “事发前,含香曾告假外出,说是为你采买。她去了哪家铺子,买了什么,可有向你报备?”


    “没有。我院里有一个嬷嬷,三个一等丫鬟,含香也只是其中一个,小事和嬷嬷说了就是,无需和我报备。”


    “这阵子,她有不对劲的地方吗?”


    “没有。”


    “含香明明身体康健,你最近为何准她病假?”


    “她因来月事,小腹坠痛,所以告假。”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胡氏有孕的?”


    “不记得了——大概她六个月的时候,还是沈芙蕖告诉我的,母亲也知道。”


    “你知道的时候,是什么想法?”


    “我没有任何想法,我能有什么想法?你们谁在乎过我的想法?我是想退婚,可是我再清楚不过了,婚约不会因为这个孩子而取消……”


    “胡氏生产前后,你在府中做什么?”


    “母亲不准我出门,本应亲手缝制嫁衣,可我心里抵触这门亲事,所以是府中秀娘替我裁制了嫁衣,我装模作样每天缝几针……”


    “你知道胡氏的产期吗?”


    “知道。也是沈芙蕖告诉我的。”


    “沈芙蕖为什么这么关心你的亲事?”


    “也不算多关心,她自己也有所图,不是吗?”


    ……


    陆却问了很多问题。


    陆惠善越答越流畅,慢慢直视陆却的眼睛,她能清晰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在用力地跳着,以维持自己处变不惊的脸色。


    陆却想起含香的供词,她和林嬷嬷一样,没说几句便招了。


    “奴婢认罪!全是奴婢一人所为!姑娘预备嫁去韩家,可还未成婚就冒出来一个外室子,叫我们姑娘好难堪!我们姑娘能忍,可我忍不了!”


    “姑娘待我恩重如山,九岁那年我病重,是姑娘请人来瞧的,我的命都是姑娘给的,为了姑娘的幸福,我就做了这等腌臢事。”


    “姑娘的首饰一直是我替她保管的,我偷拿了几件死当换的钱了。”


    不管陆却提出何等质疑,含香一口咬定,陆惠善没有参与,她毫不知情。


    陆却说:“她本人,已经认下了。”


    “哦?”陆惠善仰起倔强的小脸,道:“哥哥要我说什么呢?还是想把我关进大理寺的牢房,对我使七十二般酷刑。你问我多少遍,我都是一句话,我不知情。”


    陆惠善身为大理寺卿的妹妹,自幼听过许多案子,甚至熟知律法,所以她知道,只要含香一人揽下所有,她就无法定罪。


    “哥,你就为了一个外人,疑心我?那孽障就是个灾星,死了倒是干净,哥哥还想怎么样?”


    陆却表情很失望,他只是觉得从小跟在自己身后的妹妹,突然变了。


    “惠善,那是……一个活生生的……活生生的人。”


    陆却这声喝止里带着她从未听过的痛惜:“他是他母亲辛苦怀胎十月,受尽苦楚生下的!你也是女子,将来也要为人母,这孩子何等无辜……”


    陆惠善闭上眼,哥哥质问他,哥哥不信任他,她没哭,可是她看见陆却眼里一览无余的失望时,她流下两行泪来。


    “他生下来就是个没有父亲的私生子!没有人会因他的出生而欢喜,他会被人戳着脊梁骨长大,为什么非要生下这个错误?!我哪里说错了!他无辜,我难道就不无辜吗?”


    “要不是因为他,我至于在这里,像个犯人一样,被自己的哥哥审问吗?!哥哥,你体谅那么多人,可你体谅过自己的妹妹吗?”


    “是我让胡氏和韩彦私通吗?是我逼着胡氏生下孩子吗?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我做错什么了?!”


    “惠善,你怎么变成这样了。”陆却闭上眼深呼吸一口气。


    陆惠善开始抽泣,眼泪混着鼻涕,混作一团,酸涩滚烫的泪水不间断从下巴滑落开来,滴落在衣裳上。


    她用手背去抹眼泪,可是越抹越多。


    她哽咽着,已经泣不成声,断断续续道:“不要说我变了,你们有谁真的了解过我呢?变的是哥哥,你为什么不能永远喜欢谢姐姐,你为什么要变心,你为什么……哥哥,你到底为什么要丢下我往前走……”


    “含香的事情,我真的不知道,哥哥,从小到大,你可见过我害过谁呢?哥哥,你刚才审问我的样子,我真的好害怕……哥,你别丢下惠善好不好……”


    陆却看着陆惠善泪痕交错的脸,看到了小时候因为母亲责骂而哭泣的她,用尽全身力气攥着他的衣摆,小声啜泣道:“哥哥别丢下我……”


    陆却从案上拿来一块手帕,想让她擦一擦哭花了的小脸。陆惠善没接,任由其落在地上。


    陆却叹气,又蹲下来捡起,放在陆惠善手中。


    陆惠善道:“我不知情,知道的,刚才一五一十都说了。哥哥若不信惠善,那惠善也没办法。也是惠善管教下人不力,含香的身契,还有她娘老子在庄子的契书都在秦嬷嬷那里。要杀要剐,任哥哥处置。”


    “含香陪了你那么多年,你竟一句都不替她求情?”


    陆惠善拿起手帕擦着泪水,说道:“哥哥方才不是说了,那也是一条人命。我方才只是说的气话,实在是被哥的怀疑伤透了心,我知道含香都是为了我,可是……我也不赞同她的做法。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正说着,外头的老奴又喊道:“不好了不好了,含香姑娘刚才撞墙身亡了!”


    “……是派人盯着她,手脚都绑了的,她要小解,就给她腿松了绑,谁知道一个没留神,她自个儿撞上柱子,当场毙命了……”


    陆惠善再次抬起泪汪汪的杏眼,手不自觉地松开了,手帕掉落地面,哭得更凶了。


    陆却沉默了。


    陆惠善的心跳得极快,当陆却带回稳婆林氏时,她便料到会有这一日。


    哥哥亲自搭好了戏台,含香是她手中最趁手的提线木偶,而她必须用尽毕生演技把这出戏唱完。


    哥哥告诉过她,说谎话很容易被别人发现,但是说真话就没有破绽。


    她成功了吗?


    成功让哥哥陷入了愧疚而乱了思绪?


    成功用泪水转移了哥哥的注意力?


    成功用一份理直气壮让自己摆脱嫌疑?


    “回去。惠善。”陆却终于说。


    陆惠善想,接下来,她要做的事情,就是神不知鬼不觉,帮含香处理好后事,以及善待她的家人。


    第102章


    二月初八,黄道吉日,值神天德,宜嫁娶。


    草市坊深处,低矮的瓦房房檐下挂着十只沉甸甸的红绸球,青苔在墙根处蔓生,木门上的漆皮斑驳处,贴上了一对硕大无比的红色“囍”字,在冬日的稀薄阳光下,显得格外明亮。


    程虞的闺房几乎一览无余,一张旧木床就占据了半壁江山。


    两幅崭新的红色绣鸳鸯帐幔最是显眼,从针脚能看出是街坊巧妇的赶工之作,却毫不含糊洋溢着喜气。床上铺着同样是新絮的红色百子千孙被,被面是鲜艳的缎子,这是沈芙蕖为其添置的。


    墙角、桌角,所有带着棱角的地方,都被细心贴上了菱形的红纸,这就是所谓的“护角”。


    窗户上贴满了窗花,都是邻里孩童剪的,胖鲤鱼、双喜字、歪扭的并蒂莲,笨拙又可爱。


    花婆婆一直以卖酱菜为生,所以院子里摆着很多腌菜陶缸,一码褐色的缸体,花婆婆嫌不好看,所以在每一个缸体都贴上了一圈红纸,远远看去,一排排胖乎乎的圆缸,也变得十分喜气。


    程虞便坐在一张简易的梳妆台前,等着全福夫人为自己“开脸”。


    “听说有点疼呢。”程虞紧紧攥着沈芙蕖的手。


    沈芙蕖拍了拍她的手,笑道:“就一会儿的事。”


    “新娘子莫怕,闭眼忍一忍,绞去旧绒毛,往后脸光光滑滑,福气满满。”全福夫人也是草市坊的,望着从小看到大的程虞,温和笑道。


    粉扑蘸了厚厚的鹅蛋粉,均匀地扑在程虞的脸上和额前,全福夫人用牙咬住棉线中间,一头缠在右手指上,左手拉住线的另一头,形成线圈,双手默契地一开一合,绞去脸上的绒毛。


    全福夫人见程虞乖巧可爱,又道:“绞了桃花面,夫妻恩爱到百年。修得柳叶眉,夫妻举案又齐眉。”


    程虞借着沈芙蕖端来的镜子看了看,满意道:“脸上确实干净不少。”


    沈芙蕖也笑:“我们阿虞,已经是大姑娘了……”


    这方寸之地实在容不下太多人,沈芙蕖、花婆婆,加上全福夫人和梳妆的娘子,已经站不下更多人。


    前来道贺和看热闹的街坊女眷,只能挤在门槛内外,或是索性站到了院子里,时不时往屋里瞧,想看看新妇是什么样子。


    开脸过后,便是梳妆,敷粉、施朱、画眉、点唇。


    “真是美。”梳妆娘子满意地看着今日的作品。


    程虞一张圆脸,眼睛又大又圆,鼻头钝钝的,更显出几分憨厚,鼻梁周遭那些浅褐色雀斑反而透出俏皮,圆溜溜的眼睛用眉笔稍加勾勒,更显乌亮灵动,像初生的小鹿。


    沈芙蕖眼里的笑意快要溢出来,她瞧瞧程虞,再看看花婆婆,衷心替她们感到开心。


    花婆婆站在程虞身后,手持那把用了多年的黄杨木梳,要为程虞梳头,可是备好的吉祥话一句也说不出来,未语泪先流。


    沈芙蕖见状,对屋内的人使了个眼色,几人会意,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并轻轻将房门掩上。


    门一关上,花婆婆就开始哽咽。


    她俯下身,布满皱纹的脸颊贴着程虞梳得光滑的鬓发,滚烫泪水滴落。


    “阿虞……好孩子……”


    程虞立刻转身,也顾不得会不会弄脏妆容,紧紧抱住了花婆婆瘦削的腰身,声音带了哭腔:“阿婆别哭,你一哭,我心里难受……”


    “好,阿婆不哭,阿婆是高兴。往后……就不是小姑娘了,不能再任性,遇事多想想,跟张澈……好好过日子。”


    “他若敢欺负你,你……你就回来,阿婆这儿,永远有你一口饭吃,有你一张床睡……”


    听到这话,程虞的眼泪又流了出来,用力点头。


    “这时间过的可真快……”花婆婆眯着眼,目光透过窗户,恍惚间回到了刚捡到程虞的时候。


    她出生在江南水乡,给头任丈夫一家当牛做马十几年,终因生不出孩子被休弃。娘家嫌她丢人,连门槛都不让跨。


    她只得跟着渔船漂泊,从太湖到鄱阳湖,给人洗衣做饭熬日子,后来跟了姓程的渔夫,可惜好人不长寿,从小在水边长大的人,竟然淹死了。


    所有人说她不详,克夫,该沉塘。


    她也不想活了,想找棵树上吊。


    她在油麻巷转了几圈,看见一棵榆树,树皮大片地剥落,露出底下灰白朽烂的木头,树干快死了,叶子也落了许多,那一片落叶中,被遗弃的小婴儿仰起脏兮兮的脸朝她笑。


    她盯着落叶堆里咧嘴笑的女娃,心道,这小脸粉团似的,哪户狠心人家竟舍得扔?


    她蹲下身抱住孩子,摸到身体温热,心里咯噔一下,别是害了费钱的病?


    就在这时,女婴突然抓住她开裂的拇指,再一次对她笑了起来。


    “罢罢罢!”最终她扯开衣襟将孩子揣进怀里,“阎王爷要收早收了——往后一个扫把星护着个小扫把星,看谁克得过谁!”


    从此她便不想着寻死,有了生活的希望。


    “阿婆,我知道我是捡来的,若不是为了我,您也不用三九天替人洗那么多衣裳,不用熬坏了眼睛替人缝制衣裳……”


    程虞跪了下来,砰砰磕了三个响头:“我只认阿婆一个,您就是我最亲的人,阿虞以后一定孝顺,报答您的恩情,让您睡暖炕、吃细面。”


    花婆婆泪眼婆娑将程虞扶起:“快起来,别把妆面弄花了。阿婆给你梳头,别耽误了吉时。”


    程虞坐了回去,感受到花婆婆用梳子轻轻探进头发,梳齿穿过发丝时,她总用掌心托着发根,生怕扯疼半分。


    “一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程虞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沈芙蕖在外面听见程虞的呜咽声,心里也不是滋味。


    这大喜的一天,到底是喜还是悲呢?也许喜就是悲,悲就是喜,没有什么区别。


    不能误了吉时,沈芙蕖敲门提醒,又送来喜服。


    喜服是花婆婆亲手缝制,不是常见的厚重衣裳,而是更为轻便华丽的裙褂,正红色的杭绸为底,用金线银线满绣着并蒂莲、鸳鸯、石榴等吉祥图案。


    程虞擦去眼泪,用珍珠粉再次匀面,这才郑重地将衣物穿戴整齐。


    张澈所在的新宅也是人头攒动,大小双等一众芙蓉盏的伙计兄弟,早早赶来,帮着张澈准备。


    张澈身着喜服,头戴簪花幞头,紧张得手心冒汗。


    小双嘲笑他眼里的乌青,他也没心思反驳,谁让他确实紧张得一晚没睡呢?睡前脑海中反复过着流程,生怕第二天出了错。


    好不容易睡着了,又做梦梦见程虞一直在哭,第二天醒来,自己的左眼还突突跳个不停,吓得他赶紧拿一片红纸贴在自己的眼皮上。


    吉时一到,迎亲队伍便浩浩荡荡出发了,队伍前头是吹鼓手,吹奏着欢快的《醉太平》。


    执事们举着的“开道”、“回避”牌和红灯笼,芙蓉盏来了不少伙计,负责沿途抛洒喜钱和糖果,引得街坊邻居和孩童们争相捡拾。


    张澈骑着一匹系着红绸的骏马,走在队伍中央,身后是接程虞的喜轿。


    队伍特意绕行了一段路,经过芙蓉盏正门。酒楼门前布置得比任何时候都喜庆,大红灯笼高挂,红绸环绕,所有伙计都穿着新衣在门口拱手道贺。


    “恭喜张掌柜和程掌柜!”


    “恭喜恭喜!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


    花轿在喧天的锣鼓声中停在程虞家门口,门紧闭着。


    以沈芙蕖为首的娘家人堵在门前,高声笑闹:“新郎官!想接新娘子,先过我们这关!”


    “作首催妆诗来听听!作得不好可不能进!”


    张澈早有准备,深吸一口气,朗声吟道:“仙娥今日下瑶台,织就云锦为君裁。何须脂粉污颜色,一点朱砂**来。”


    大双嘻嘻哈哈笑着:“阿澈,这诗让你想破脑袋了吧?”


    沈芙蕖在门内听着,微微点头,其他女眷也不作为难。


    拦门之后,便是撒谷豆,祈求驱邪避煞。随后,院门终于打开,张澈在众人的簇拥下进入厅堂,向端坐堂上的花婆婆行过大礼,奉上迎亲书束。


    程虞由全福夫人搀扶着,头顶红盖头,缓缓步出闺房。她在花婆婆面前停下,行跪拜大礼,感谢养育与教导之恩。


    花婆婆眼中含泪,又哭出声来:“好好的,往后就是当家娘子了。”


    这之后,按照礼仪,需由娘家兄弟将新娘背出闺房,送上花轿。


    程虞无父无母,亦无亲兄弟,这个位置便空了出来,四方邻居都以为程虞会省掉这个步骤。


    这时,大双走到程虞面前,稳稳地蹲下了身。


    “咱们芙蓉盏就是一个大家,我和小双,就是阿虞的娘家人,就是你的亲兄弟!这送嫁的差事,我大双来!来吧,阿虞,哥哥背你上花轿!”大双侧过头,朗声说道。


    盖头下的程虞,又红了眼睛,在旁人搀扶下,轻轻伏上大双宽厚结实的后背。


    大双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托住她的腿弯,稳稳站了起来。


    走到花轿前,大双更是小心翼翼,他微微屈膝,调整好角度,在全福夫人的搀扶下,稳稳地将程虞送入了轿中。


    直到感觉程虞完全坐定,他才缓缓撤出身来。


    大双抬手用袖子抹了一把额角的汗,对着轿帘大声道:“阿虞妹妹,坐稳了!兄弟们给你开路,保你一路平安顺遂!”


    “唉!大双哥!”程虞哽咽着喊了一声。


    大双挠挠头,平时没大没小的直呼其名,这会子如此正经喊了一声哥,他还有些不适应……


    “起轿——”司仪高喊一声,轿夫稳稳抬起花轿。


    花婆婆手持一个铜盆,将清水绕着花轿轻轻泼洒,谓之“泼水”,寓意女儿嫁出去,如同泼出去的水,祝她婚姻稳固,也祝娘家财运不息。


    随后,她又拿起一面镜子,照向轿底,这是“照轿”,意为破除邪祟,保佑前程光明。


    在震耳的鞭炮声和敲锣打鼓声中,迎亲队伍再次启程,向着草市坊的新宅而去。


    程虞的嫁妆也被抬出来了,十多个箱子,每个人都伸长了脖子去看,见前头不过是些被褥、四季衣裳、首饰头面,不免有些失望。


    然而看到最后一个箱子装的一份芙蓉盏入股分红协议,众人惊呼,程虞有产业傍身啊!


    新宅离程虞闺房很近,马儿不过走了才几步,就停住了。


    新宅这边,早已宾客盈门。除了芙蓉盏的活计、街坊邻里,还有不少与芙蓉盏有生意往来的商户掌柜,甚至陆却和周寺正也派人送来了贺礼,场面十分热闹。


    花轿落地,张澈上前,对着轿门虚射三箭,驱除一路可能沾染的邪气。


    程虞在全福夫人的搀扶下,跨过门口的马鞍,踏着铺地的青毡,步入喜堂。


    喜堂内,红烛高烧,正中挂着大红“囍”字。


    张澈的父母早已过世,高堂之位由花婆婆代表。


    吉时已到,司仪高声唱礼:“一拜天地——”


    程虞和张澈一起转身,向门外的天地深深叩拜。


    “二拜高堂——”


    程虞又转过身来。


    忽然,外头有个哑了的嗓子喊道:“高堂在这!”


    第103章


    正值程虞大喜之日,院门四敞大开,看热闹的乡邻挤得水泄不通,人声鼎沸。所以那声叫喊混在嘈杂中,本未引起多少注意。


    于是那人又扯着破锣嗓子:“拜什么高堂,高堂在这呢!”


    满院宾客齐刷刷扭头,只见个蓬头垢面的老丐正扒着门框,乱发间露出两只浑浊的眼珠子。


    近两年风调雨顺,汴京街头的乞丐已大为减少。而且他们大多在街市、酒楼与瓦舍间乞食,少有这样穿坊过巷和登门扰民之举。


    沈芙蕖凝神细看,这乞丐约莫四五十岁,实际年龄可能小些,褴褛衣衫早已看不出本色,碎布条勉强挂在佝偻的身子上,肘部破洞里露出结着黑紫痂的皮肤。头发缠着草屑虱卵,离得老远就闻到股馊腐气。


    大双很嫌弃,抄起门栓就冲过去:“哪里来的疯乞丐!还高堂在这——我现在就送你去见你的高堂!”


    张澈怔怔望着来人,一时搞不清楚状况,一阵北风卷着酸臭扑面,满院宾客纷纷掩鼻,寒冬腊月竟能馊成这样,不知多久未曾沐浴。


    只有披着盖头的程虞尚不知发生何事。


    沈芙蕖拦住了大双,心下想着,冬天雪灾频繁,多少乞丐捱不过去,只能挨家讨食物,于是动了恻隐之心:“估计是饿急了,大双,你拿两块花糕和油酥饼来。”


    都是用油、蜜和面烤制的酥饼,香酥甜脆,还特别管饱,为这今日的婚礼,沈芙蕖特意烤了一堆。


    她将装了糕点的盘子放在他面前,好心道:“里头正行婚礼大礼。你先在外头用些点心,待礼成再给你备喜糖。”


    “拜堂,对!是在拜堂,我没走错!”乞丐伸出一只手来,捻起糕点就往嘴里送,众人都看清了他指甲缝里的深色泥垢,忍不住转过身去。


    他狼吞虎咽吃完两块糕点,又贪婪地舔舔嘴唇,沈芙蕖见状,又往盘里加了酥脆的环饼和软糯的黄糕。


    沈芙蕖心想,果然是饿急了,程虞的大喜之日,将人粗暴赶出去也不好,干脆耐心等他吃完。


    待他急匆匆吃完,众人只当他要离去,谁知那乞丐突然伸出污黑的指爪,直勾勾指向程虞:“丫头!爹找你找得好苦啊!”


    “快过来给阿爹瞧一瞧!长这样大了!”


    程虞听见此话,吓得连退两步,慌忙躲到张澈身后。


    张澈往前一站,护住程虞,眉宇间已带了怒意:“这位,吃饱了就请出去!再胡言乱语,休怪我们动扫帚了!”


    乞丐咧开嘴,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全然不理会张澈的警告,浑浊的目光仍死死黏在程虞身上:“丫头,你后腰上有块铜钱大的青斑,是不是?”


    花婆婆慢慢从喜悦中回过劲来,紧张得抓住了程虞的胳膊。


    程虞更茫然了,这种隐私的事情,这人怎么会知道啊?


    “丫头,你瞧瞧爹,你不认我了?”那乞丐又说。


    这句话满堂宾客倒抽冷气。


    几个站得近的妇人交头接耳:“别说,眉眼还真像……”


    “可不是,还真的有点像。鼻梁的弧度简直一个模子……”


    程虞怔怔望着自己脚下的一片阴影,盖头下的嘴唇微微发抖,她突然掀了盖头,面对众人。


    盖头下,是她一张惊慌失措的惨白小脸。


    “你是谁呢?”她攥紧喜服袖口,同时不安地瞧向花婆婆。


    那乞丐反倒不言语了,佝偻着背随意往门槛上一坐。


    沈芙蕖隐隐不安起来,就像众人所察觉的,这乞丐的颧骨走势与程虞如出一辙,尤其是那双总是带着水光的圆眼睛,此刻在污浊的脸上,竟与程虞受委屈时的神态重叠了。


    乞丐突然长叹一声,扯下头上油污的破帽,说:“我真是你爹,我不仅晓得你有胎记,我还晓得你生下来头发黄得像麦秸。还有,你头顶三个发旋儿,梳头总翘着,是吧?爹头上也顶着三个呢!”


    是呀,自己的头发一直是黄的,所以很多人喊她“黄毛丫头”呢。


    头上有三个发漩儿也是真的,为这梳不顺的头发,自己不知扯断过多少木梳。


    程虞觉得天旋地转的,快要站不稳了。她有爹爹?那她娘呢?为什么这么多年,爹都没出现过,他怎么穿成这个样子,他从哪里来的,是不是沿途受了很多苦呢?


    花婆婆定了定神,对着他瞅了半天,也觉得不对劲起来,她颤巍巍起身,说道:“这,阿澈,你给他……拧个热毛巾给他擦擦脸。”


    “嗳!”张澈如梦初醒,这……这是怎么回事?难道真的是自己的岳丈大人?


    他又不敢怠慢了,亲自打了一盆水,又拧了热毛巾给其擦脸,还替他找了一身干净衣裳换上。


    乞丐坦然受之,似乎还挺满意张澈这个“女婿”,在水里洗了许久,尤其是脸,搓出一层泥来,直到盆里的水都浑浊了,才用毛巾擦干水分。


    这时大家再看,乞丐长得并不丑陋,相反,圆脸配上圆眼,显得很和善,和程虞有七分相似。


    程虞也意识到这点,她声音颤抖,往前走了一小步,再次问道:“你真是我爹?可是你怎么弄成这样了?”


    沈芙蕖想,程虞真是个很善良单纯的姑娘,这个时候,她不是想着他为何抛弃自己,而是他为什么受了这么多苦。


    乞丐坐在门槛上,又开始沉默了,他搔着打绺的头发,焦躁得抠着门缝里的苔藓。


    这时,一言不发的全福夫人站出来,她“咦”了一声,十分不礼貌地盯着他的面孔,觉得好生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她突然大喊一声:“他、他是宋嫂鱼羹的堂倌王蒙啊!”


    众人一片哗然,其中有些草市坊的老人逐渐回忆起来。


    十多年前,草市坊开了一家宋嫂鱼羹,专卖鱼羹,分为上下两层。底下是食肆,楼上的阁楼住人……


    王蒙便是店里的堂倌。


    另一个老人尖叫道:“十六年前你在饭里下砒霜,把媳妇和俩孩子都……”


    “毒死啦。”乞丐笑嘻嘻接话,抖裤脚的手搭在膝盖上,人人都看见他手掌狰狞的烫伤疤痕,“就这小妮子长得像我,我不忍心毒死,所以顺手扔榆树底下啦。”


    他语气可真轻飘飘,好像抛下的只是件旧衣裳。


    “虎毒还不食子呢,这人真是心狠,怎么没处绞刑!”


    “是啊,又让这种人跑回来了!”


    “我那婆娘,敢在外头找姘头,我没砍死她,留了她全尸,已经算很仁慈啦。”


    他又歪头打量程虞头上的珍珠,“如今遇上大赦,回来瞧瞧。呀!我闺女嫁得这么风光?”


    是了,太子大婚在即,官家大赦天下,王蒙原本被判流放三十年,没想到,一半时间还没到,他又从岭南回到了汴京。


    程虞起初似乎没听懂,只是茫然地眨了眨眼。


    随着慢慢理解了他们说的话的含义,程虞脸上的肌肉开始一点点变得僵硬,血色缓慢退去,胭脂便虚浮在脸上,像皱巴巴的林檎果。


    眼前的世界随之一静,所有的议论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自己心脏在砰砰跳动。


    沈芙蕖觉得这故事有点耳熟,猛然想起,当初在草市坊租的食肆,也有这么个故事,那个堂倌一家住在二楼阁楼,堂倌疑心妻子不忠,不分青红皂白便毒死了妻子和孩子……


    当时程虞说起这个事情,还十分忌讳阁楼,不肯上来呢。


    果然,全福夫人怒道:“宋嫂子只是与人多讲了两句话,你就要疑心她!”


    “我们街坊邻居都知道,宋嫂是个好人,温柔贤淑,倒是你王蒙,你好吃懒做,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哪个男的和宋嫂多说一句话,你便是一顿毒打!你这种人回来做什么,怎么没死外面!”


    乞丐笑嘻嘻站起来,抖了抖身上的泥,刀子般的眼神剜过在场所有人,那张脸不再和善,而是充满戾气。


    这时没人敢再说话了。这种人连妻子孩子都敢杀,谁能保证他不会抽出一把刀把自己捅了呢?


    程虞整个人抖成了筛子,一方面她抗拒着这个人的身份,另一方面她又不得不承认自己跟这个杀人犯长得如此相似。


    矛盾、恐惧、惊惶……一瞬间她大脑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


    沈芙蕖忙说:“阿虞别听他说的,这就是个骗子,谁知道他打什么坏主意呢。大双,快把他赶出去!别让这种人坏了这大好的日子。”


    乞丐慢悠悠说:“我们父女俩好不容易团聚,你们不让我和她抱头痛哭一场,反而将我俩赶出去?”


    “滚出去!”花婆婆也反应过来,站起来,摸出自己的拐杖,气得脸色发白,呵斥道:“阿虞和你什么关系,她是我的孙女儿!”


    “她现在姓什么?姓程?错了,她是我老王家的。”乞丐搓着干净的面料,朝张澈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掌。


    “贤婿啊……”他圆眼睛里透出精明的光,“按说嫁闺女该收聘礼的,这生身之恩——你替阿虞给一百贯不过分吧?”


    程虞猛地倒抽一口冷气,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微微一仰,还好张澈眼疾手快,接住了她。


    “生而不养不如畜生!”花婆婆一口唾沫啐在他脚边,“你这种货色合该烂在乱葬岗,让野狗掏心挖肺,阎王爷拿你下油锅都嫌脏了油!”


    她抄起拐杖:“你再不走,老身现在就把你那二两贱肉绞下来喂鸡!”


    “血脉连着筋!她身上流着我的血!”乞丐扯着嗓子干嚎,唾沫星子混着糕饼渣喷溅,“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我给她命就是天大的恩情!”


    “当闺女的养老子不是天经地义?天王老子来了也得讲这个理!”


    他拿起刚才的盆“哐哐”敲地,“程虞,你今日不管爹,雷公劈死你个不孝女!”


    “你、你!”花婆婆气得捂着胸口,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这一闹,张澈左右为难,花婆婆怒不可遏,程虞早已心碎神伤。满堂宾客议论纷纷,好好一场喜事,竟成了街头闹剧,再难继续。


    只有沈芙蕖还保持冷静:“什么爹不爹的,你说是就是了?程虞的爹姓程,祖父是个渔夫,两人早死了。你这种叫花子,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程虞捂着脑袋尖叫道:“你不是我爹!我没有你这样的爹!你走开!”


    那乞丐突然野狗般扑向程虞,用力攥住她手腕:“跟我走!没有一百贯,老子不允许你嫁了!”


    花婆婆急得用自己的身子撞了过去:“放开我孙女!”她的手刚扯住乞丐衣襟,便乞丐被狠狠一推。


    花婆婆年纪大,腿脚本就不利索,常年要拄拐仗,被这么一推,根本站不稳,右脚一顿,身子便直直砸向石阶,发出一声闷响。


    石阶的角很锋利,正好戳在花婆婆的太阳穴边,沈芙蕖看见,鲜血从花婆婆银发间汩汩涌出,她用手撩开头发,发现一个血淋淋的窟窿眼。


    花婆婆的眼睛还睁着,看向程虞这边,嘴里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她再也没说一句话,连痛都没喊一声。


    沈芙蕖的双手抖了起来,紧接着传染到了腿,腿慢慢的没有知觉,再一看,她已经不受控制地软坐在了地上,不好了,她小声对自己说。


    “大夫!请大夫!快!快!快!”她站起来朝四周喊着,眼圈蒙上一层水雾。


    “你们都散开!!!散开!!!”


    沈芙蕖听见自己慌乱的尖叫。


    “阿婆——!”


    程虞甩了一巴掌在乞丐脸上,十指朝他脸上狠抓:“畜生!我跟你拼了!”


    张澈和大双一人一边把乞丐按在地上,一人一拳,重重砸在对方鼻梁上,鲜血直飞溅。


    “枉你披了张人皮!真不是个东西!”


    喜堂彻底乱了,红烛还在烧,合卺酒凝在盏中。


    就在这时,官府来了几个人,对眼前的一切视而不见,径直走到沈芙蕖跟前:“沈娘子,跟我们走一趟,有人告你芙蓉盏的饭菜有毒。”


    沈芙蕖有些茫然地抬起头:“什么?”


    继而她又说:“你们搞错了,要不改天再来抓我,我妹子——”


    他们打断道:“抓你还要挑日子?带走!”


    第104章


    沈芙蕖被两个衙役直接架起,生硬地拽着她的胳膊和手腕往外拖,沈芙蕖奋力挣扎,眼中也烧起怒火,她回头望向院内,是一片扎眼的红,灯笼被风吹得微微荡起,像两只血红的眼睛盯着她。


    地上,瘫坐着一个被流放过的杀人犯,还有一个额上淌着血昏迷不醒的老妇人,他们竟全都视而不见吗?


    “你们身为百姓父母官,这老妪额上淌着血,你们不闻不问!始作俑者就在你们面前,你们视而不见!”沈芙蕖大声道。


    四个衙役皆冷漠瞧着这一切,眼神里带着不屑,“此趟任务就是带走你。旁的闲事,自有阎王管。”


    程虞直接被吓得六神无主,她刚刚才扶起气息微弱的花婆婆,现在又眼睁睁看着沈芙蕖被押走,而沈芙蕖一直是她心目中的顶梁柱和主心骨,没有了她,自己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办。


    张澈低声对程虞说:“阿虞,定是芙蓉盏的生意太好,惹人眼红了。咱们店里食材不会有任何问题的,你放心,咱们沈掌柜定能平安归来,当务之急,还是阿婆的伤势。”


    他又压低声音:“况且还有陆大人在,不会出事的。”


    程虞的眼珠子簌簌往下落,点着头用力回握着张澈的手。


    随后,大双和张澈对了一个眼色,立刻从后院溜了出去,往法官巷寻去。


    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听到芙蓉盏的菜里有毒,各个露出惶恐的神情,谣言如野火蔓延,草市坊顷刻间已人尽皆知。


    沈芙蕖用力一挣脱桎梏:“你们放开我!”


    “怎么,沈娘子准备拒绝到案吗?”衙役轻蔑地打量着沈芙蕖,从圆润的肩头扫到她纤细的腰肢,朝着另外的衙役递了个暧昧不清的眼色。


    沈芙蕖站好,整理自己的衣衫:“要拿人,自然得拿开封府的签票来给我看,否则,我凭什么跟你们走?”


    为首的这才亮出签票,高声道:“你芙蓉盏所用鲜粉来路不明,多家酒楼联名告发,且随我等往开封府回话。”


    沈芙蕖接过签票,是一张一尺二寸的黄麻纸,顶端盖着开封府朱红色官印,印文为九叠篆“开封府印”,正文用工整楷书写着:


    开封府为提审事,据聚仙楼等一十二家商户联名状告,芙蓉盏店主沈氏芙蕖,制售羹膳所用鲜粉来路不明,有违《关市令》。


    据此提拿该犯到官候审。差役:王宪、张虎押解,限今日到堂。大兴六年,二月初八。后面跟着墨笔签押,左侧还有细若蚊足的批红:即速解到,勿得迟误。


    “这不是写着香粉来路不明,怎么到你们口中,就变成我芙蓉盏菜里有毒?”沈芙蕖气得指尖发抖。


    是官票无疑,这无人敢造假,沈芙蕖盯着为首的衙役,心头皱紧,这完全不合常理,签票上只说鲜粉来路不明,那么,多一日晚一日提审她也不影响,现在正是黄昏时刻,太阳都将落尽,为何此时审她?


    沈芙蕖道:“开封府早就散衙,各位官老爷,难道开封府专门为这莫须有的事情,要趁夜办案?”


    “那是——等不到明天了。”为首的衙役笑得阴恻恻,“怕你串供啊沈掌柜。”


    “几位差爷,”她试图稳住身形,声音在颠簸中有些断续,“便是拿人,也该容我交代几句……”


    “闭嘴!芙蓉盏明日起便不准再营业,没什么好交代的!”右侧那个满脸横肉的衙役捏得她臂骨生疼,“府尹大人等着呢,哪有工夫听你啰嗦!”


    沈芙蕖咬紧下唇,不再言语,目光扫过熟悉的街景,小双追出来的身影也模糊成了一个小点。


    剩下的百姓,何曾见过官府这个时间抓人审问,纷纷猜测芙蓉盏是出大事了,见衙役凶狠,也不敢向前说好话,只能眼睁睁瞧着沈芙蕖被带走。


    沈芙蕖就这样被衙役半推半搡地带进开封府大堂,晚风凛冽,吹得她鬓发散乱,只有头上一根簪子散发着一点微弱的闪光。


    堂上烛火摇曳,却照不透那股子阴森气,映出正中端坐的那张熟悉面孔,正是先前打过交道的府尹。


    他捻着胡须,眼皮懒懒一抬,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堂下跪着芙蓉盏的两位厨子,面色惨白。他们身旁摆着几个熟悉的陶罐,正是存放鲜粉的容器。


    只见聚仙楼等一众酒楼东家站成一排,个个义愤填膺,见沈芙蕖来了,一个个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很快挪不开了。


    沈芙蕖穿最寻常的月白襦裙,此刻肩头布料却被扯得松散,露出一截藕荷色主腰细带。乌发间那支簪子斜斜欲坠,几缕青丝黏在沁着薄汗的颈侧。


    在他们眼里——很有风情。


    于是有男掌柜低声笑着:“瞧瞧,都到这里了,还不忘卖弄风情呢,我看呐,芙蓉盏生意兴隆,多半是那些男客醉翁之意不在酒。若她是个无盐女,你看还有没有这么多人捧场?”


    另一个接话:“等她这酒楼开不下去了,还不是要求到我们头上?”


    “嘻嘻!这等美人跪下来求你,你腿软不软啊?嘻嘻……”


    “看来我们生意不好,多半是因为没有个仙女般的掌柜。”


    “咳咳,”府尹轻咳,“肃静!近日,有人来告,芙蓉盏制售羹膳所用鲜粉来路不明,可有此事?”


    一掌柜抢先一步,指着陶罐高声道:“府尹大人明鉴!芙蓉盏这所谓鲜粉,我等闻所未闻。凡吃过他家菜品的食客,皆念念不忘,顿顿都想光顾,我等认为,芙蓉盏用了能摄人心魂的毒物!”


    “没错!”旁边立刻有人附和。


    府尹问跪着的两个厨子:“何为鲜粉?可是罐子里这东西?”


    他们下午正在灶房里炒菜,突然来了几个衙役,只问鲜粉在哪里,然后就被押到这里来了,两人哆哆嗦嗦道:“是……沈掌柜自己做的,也跟我们交代过,有些菜可以放,有些菜不必放。只是调味而已,我们芙蓉盏自己的伙计也吃,没毒的!”


    府尹看向沈芙蕖:“沈氏,你有何话说?”


    “回大人,鲜粉不过是寻常调味料,绝非毒物。”沈芙蕖从容不迫。


    “既是调味料,从何而来?为何从未有人见过?”府尹追问。


    沈芙蕖沉默片刻,堂上烛火噼啪作响,映得她侧脸明暗不定。


    “民女是自己所制。”她答道,“也是我芙蓉盏的独门秘方,秘方不可泄露。”


    府尹道:“沈氏,本官这是在审你呢!你不一五一十说了,如何还你清白?”


    “民女……是偶然从昆布中提炼所得。”沈芙蕖又说。


    昆布又不是什么稀罕物,即使他们知道了,也没有提取的工艺,所以沈芙蕖放心大胆地说出来。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彼此交换着眼神。


    “昆布?”一掌柜像是抓住了把柄,兴奋道:“谁不知昆布是味药材!是药三分毒,你这鲜粉肯定有问题!”


    “一派胡言。”沈芙蕖迎上他咄咄逼人的目光,“盐、糖、醋,哪样不是既可入药又可调味?鲜粉与它们无异。再说,闽广地区还有药膳,譬如益母草、马齿苋、藠头,既可入药,也可当菜。芙蓉盏使用鲜粉许久,每日食客成百上千,可有一人中毒?”


    “大人,若是您不放心,我可以现在吃一勺鲜粉,以民女性命担保,此物绝对无毒。”


    “这……”那人语塞,但马上强辩道,“即便不立即中毒,长期食用必损人脏腑!况且——”


    他转向府尹,拱手道,“大人,这鲜粉让人吃了还想吃,本身就是问题!正常调味岂会如此?”


    沈芙蕖道:“是我芙蓉盏厨艺精,食材好,价格公道,才会让食客流连忘返,况且,不放鲜粉前,芙蓉盏的生意也很好。”


    府尹冷眼瞧着沈芙蕖,心道,一年多未见,此女嘴皮子功夫渐长,三言两语就把人家堵得面红耳赤,这会儿又四两拨千斤地把昆布入膳的道理说得滴水不漏。


    满堂站着十几个汴京有头有脸的掌柜,个个都是人精,可论起唇枪舌剑,得全军覆没。


    府尹微微颔首:“沈氏,你既坚称无毒,那便当堂演示一番,如何从昆布中提炼此物,让他们瞧瞧,里头到底放了什么,有毒无毒。”


    沈芙蕖心头一震,见府尹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一排酒楼店家的掌柜等人更是翘首以盼。


    她忽然明白了,什么下毒,什么摄人心魂,全是幌子,他们真正的目的,是要逼她交出鲜粉的制法。


    “民女拒绝。”沈芙蕖斩钉截铁道。


    府尹脸色一沉:“你这是心虚了?”


    “并非是心虚。此乃民女安身立命之本,若大人疑心鲜粉有毒,大可请太医署查验,何必非要制法?”


    “就算无毒,使人上瘾,难道就没有问题?”府尹又责问。


    沈芙蕖道:“大人此言差矣。照此说法,粳米白面使人日食不辍,醇酒香茶令人念念不忘,难道都有罪吗?民女愚见,所谓上瘾,实乃食客青睐,不过是民女研制的鲜粉能增鲜提味,让寻常食材焕发本真之味,此乃厨艺之进,何罪之有?”


    她转向其他掌柜:“若论使人上瘾,聚仙楼的炙羊肉香飘十里,丰乐楼的樱桃煎甜而不腻,孩童争购。诸位同行的看家本领,难道也都藏着见不得人的瘾料?”


    其实沈芙蕖知道怀璧其罪的道理,不管自己如何辩白都无济于事,可是仍然咽不下这口气。


    府尹说一句,沈芙蕖能顶三句,这让他面上无光,怒道:“那你便是不交了?”


    “不交。”沈芙蕖腕间镣铐随着抬手动作清响,“既然诸位坚称鲜粉涉及人命关天,按《刑统》,凡疑涉重刑之案,当移交大理寺复审。”


    沈芙蕖心道,这案子闹得越大越好,最好能移交大理寺复核,只要到了陆却面前……陆却定会给自己一个清白。


    谁知此话一出,府尹却露出讳莫如深的笑容来,几个掌柜也面面相觑,不怀好意低声笑起来。


    “呵,果然呐!”


    “陆大人就是为了她犯的事……”


    “沈掌柜还在指望陆寺卿?”一个阴恻恻的声音突然响起,沈芙蕖循声望去,是个站在阴影里的师爷。


    那得意的小人嘴脸,看得沈芙蕖一阵恶心,上次与沈玉裁对簿公堂后,她私底下打听过,这位师爷和孙余年家有些关系。


    那师爷慢悠悠道:“陆大人因徇私枉法,今个下午刚被停职查办。如今大理寺自顾不暇,哪还管得了你这等小事?”


    沈芙蕖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脊背。


    陆却出事了?怎么可能?他怎么乐能徇私枉法?他刚出事,自己就被押来,一刻也等不了,可见,这都是设计好的!


    是谁?孙余年背后的人?还是和那几个案子相关?


    府尹显然很满意这个时机,他清了清嗓子:“既然沈氏拒不配合,那就只好请你暂住醒罪堂了。何时想通,何时再议。”


    醒罪堂开封府大牢里最阴森的一处,专门关押死不认罪的硬骨头,沈芙蕖进去,少不得要受刑。


    两个衙役上前要押她,沈芙蕖却自己站了起来,“我自己走。”


    师爷又道:“沈娘子,别犯倔,该招就要招,该服软就要服软,这只是你犯的事情里最轻的一件,恐怕要委屈你在这牢里多待些时日了。”


    沉重的铁门在身后轰然关闭,最后一丝光线也被吞噬。沈芙蕖一个踉跄,勉强在湿滑的地面上站稳。


    一股霉烂气味扑面而来,唯一的光源来自走廊上那盏摇曳不定的油灯,昏黄的光线透过碗口大的小窗栅栏渗入,勉强勾勒出这个不足五尺见方的囚笼轮廓。


    沈芙蕖叹了一口气,挨着墙角蹲了下来。


    她摸了摸头上的簪子,还好,今天戴了这支。


    这是酒楼开业之时,陆却送的贺礼,簪子上每一片黄金打造的叶片,都锋利无比,她碰到簪子,心也就慢慢沉静下来。


    第105章


    那日沈芙蕖一被官差带走,小双便从后门溜出,一路小跑赶往法官巷求见周寺正。


    开门的周夫人听了来意,却只是不慌不忙地摇了摇头,说她家大人今日尚未回府。


    眼见小双有些焦急,周夫人反倒温言宽慰,说她丈夫公务缠身,宿在大理寺是常有的事,等他回来,一定告知。


    小双也不敢多言,只说大人若是回府,请夫人转告,芙蓉盏有请。


    小双两手空空,什么消息也没打听到。他心里惴惴不安,更不敢贸然去大理寺门前张望,只好沿着来时的路,又折回了芙蓉盏。


    远远地,就瞧见熟悉的酒楼,檐下依旧悬着飘逸的红绸,灯笼在风里轻轻晃着,透出几分白天热闹的影子。


    可走近一看,大门上两道冷冰冰的封条交叉贴着,象征着喜气的梅花全部折断在地,花瓣落的一地都是,被人踩扁粘在地上。


    小双还亲眼瞧见,有衙役从酒楼后院搜了东西出来,天太黑,小双什么都没看见,只偷听到什么“大氅”之类的话,只得回到草市坊。


    新房院落外,夜色寂静,唯有檐下那对大红灯笼,还残留着一丝喜庆的痕迹。


    门内,人影杂沓,乱作一团,像一锅沸腾的粥,小双擦了把脸,刚走到外头,就听见程虞的哭声。


    原来是金疮大夫来了,他用干净的镊子拨开花婆婆的头发,众人看见一道寸许长的裂口,皮肉外翻,深可见骨,仍在汩汩冒血。


    邻居婶子还没走,皱着眉头“嘶”了一声。


    程虞见了,双腿发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还是张澈半抱半扶,把她拉去了里屋,怕她哭晕过去。


    “弟,周大人怎么说?”大双见小双,急忙询问。


    小双说:“没找到周大人。花婆婆怎么样了?”


    大双答道:“大夫刚来,正在检查伤口,唉。”


    那边,大夫伸出指尖,在伤口周围的颅骨上轻轻按压,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片刻后,他微微松了口气:“万幸,颅骨未碎。但是失血过多,元气已伤。创口深,污秽入内,若不彻底清创缝合,必发金创痉,连神仙都难救。”


    这就是有救的意思?


    张澈赶紧说:“那就请大夫赶紧缝合吧,老人家年纪大了,不能再这样流血了!”


    “不过。”大夫婉转道:“这妇人年事已高,骤然失血过多,即使缝合了,也不一定能……老夫尽力就是,你们……你们也要做好准备。”


    泪珠还挂在程虞脸上,听到这话,程虞脸唰一下又白了,直接软跪在地上了。


    外头那个罪魁祸首更是无赖,直接睡在程虞新房的门口,嘴上还念叨着“我是你亲爹你就得管我”,已然赖着不走了。


    好好的喜事,一夜之间差点儿被他搅和成了白事,大双从满屋子的血气里走出来透透气,正烦着呢,看见他这个样子,气不打一处来,上去就朝着心窝踹了一脚。


    “真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阿虞绝不会睬你一下。”


    王蒙“嘿嘿”一笑:“若是里头那老东西死了,我姑娘就剩我这一个爹了,她还能不管我?”


    大双抄起手边的水瓢就往他头上敲,“管?管你个屁!还在这做梦呢?”


    “畜生!”大双越想越气,眼睛都气红了,下手也越来越重,一脚对着王蒙的膝盖踢去,王蒙膝盖一软跪在了门口,大双不解气又来了一拳,揍得他头晕眼花。


    “要把人打死了!要打死人了!”王蒙疼得“哎呦哎呦”叫,索性在地上抱着头打滚。


    “别打了,再打就死了!”程虞跑了出来,她看看大双,阻拦着他不要再动手。


    “大双哥,我知道你是替我出气,可现在——还不够乱吗?你若是一时失手将他打死了,官府也会来抓你的。”


    程虞走到王蒙面前,道:“你走吧,走得远远的!我不会认你,我只有一个亲人,就是我阿婆。我也永远不会原谅你的,你当年把我扔掉时,怎么不想想我会被野狗叼走?怎么不想想三九天我会不会冻死?别说你生了我,我长在我阿娘的肚子里,又是我阿娘受尽苦楚生下来的,你在这中间出了什么力?”


    “现在看我嫁了人,过得好了,就想来当爹?你算什么东西,你连我阿婆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你这个恶毒、无耻、龌龊、下流的人!你这样的人,才不配当我爹!我恨你恨得牙痒痒,恨不得现在送你下去见我阿娘,可是我想我阿娘不会想看见你这张恶心的脸。”


    “我的态度已经很明了,若是我阿婆平安无事还好,她若是走了,我也不必活了,临走前,我先了结了你,我说到做到!现在,趁我还有一丝理智,要么你自己走,要么我让官差来抓你这个杀人犯——选吧。”


    “给我滚得远远的!信不信我打死你!”大双又挥出拳头。


    王蒙不敢在此地多留了,连滚带爬走了,剩下程虞捂着脸又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第二天一早,芙蓉盏女掌柜沈芙蕖因“鲜粉案”被投入开封府大牢的消息,已经迅速传开,不仅芙蓉盏酒楼被查封,张澈作为养殖场的负责人,也直接被带走审讯。


    张澈此时已经有了预感,芙蓉盏一定是出了大事,他对程虞说:“阿虞,虽然礼未成,你在我心里,已经是我的妻。”


    他顿了顿,似有不忍,却终是开口:“若我能回来,我们还做夫妻,若是回不来了,你就另寻个好人家,平安度日……”


    此言一出,程虞只觉肝胆俱裂。她僵立在原地,眼泪扑簌而下,整个人如同失了魂。


    花婆婆还昏迷着,发起高烧,大夫说情况不好,屋子里要保持温暖,所以小双天不亮就去买柴来烧火。


    程虞一夜未眠,下意识地端起桌上的冷茶啜饮一口,那冰凉的液体滑入喉中,非但没能让她清醒,反激起一阵寒颤,从指尖一路冷到心底。


    泪水仿佛流不尽,浸得她双眼刺痛,脸颊皴裂。她终于支撑不住,无力地靠向身后冰冷的墙壁,深深吸了一口气,闻到一丝残存的红烛气息,恍如梦中。


    大双知道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莫说程虞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就是换做三四十岁的中年人,也难以承受这样的打击。


    可是留给他们消极的时间真的不多了,大双只好道:“阿虞妹子,平时在店里,我们都听掌柜的和阿澈两人的吩咐,现在他俩都出事了,你阿婆还昏迷着,咱可得振作起来。”


    “咱们跟在掌柜的身边这么久,难道只学会了做菜和算账吗?我们掌柜的,是巾帼不让须眉,是女人中的翘楚,阿虞妹子,你是她妹子,你也可以!”


    程虞抬起烂桃子一样的眼睛。她想起沈芙蕖经常和她说的话,哭,永远是没有用的。


    是啊,阿婆倒下了,阿澈和沈姐姐被带走了,这芙蓉盏上下的担子,难道就这样任由它垮掉吗?


    从前有什么事,都是阿婆护着,沈芙蕖扛着,张澈帮着,自己被保护得好好的,可现在,她必须要学会长大了。


    她抬起颤抖的手,用袖口狠狠擦干脸上的泪痕,直到皮肤传来微微的刺痛,眼神,终于一点点地聚焦起来。


    她开始飞速地思索,当务之急,是阿婆的性命。一个大夫肯定不够,得再请几个一起商议着……然后,官府会不会再来查抄?店里还有多少银钱可以周转?……还有,消息绝不能就此断绝,必须想办法打探大理寺的消息……


    程虞勉强止住了抽泣道:“小双哥说了,周大人一个晚上没回,陆大人更是见不着,我估摸着大理寺那头也是出事了。”


    “大双哥,我去找隔壁婶子守着阿婆。再去找通济柜坊的赵东家,他有些人脉,先打听沈姐姐和阿澈现在怎么样了,再另取出一些钱出来打点关系。你和小双哥,一会去店里召集所有伙计,坦诚告知情况,我们不过是被构陷,工钱绝不少发,望大家能够共渡时艰。”


    大双点点头,又说:“阿虞,我们还可以找陆府的惠娘子,她是陆大人的妹子,肯定知道发生了什么。”


    “好。”程虞终于止住了泪水,朝着门外走出去。


    短短数日之内,大理寺卿陆却的传闻开始在茶坊酒肆、勾栏瓦舍中飞速传播。


    “你们还不知道吧?”在潘楼街的茶肆里,一个商贩模样的男子说,“那芙蓉盏,根本就是陆大人拿自己的俸禄和家底给沈娘子开的!他一个世家子,哪看得上商贾之事?无非是英雄难过美人关罢了。”


    “这事啊,是大理寺两位少卿抖出来的!可信度,百分之百啊。”


    “怪不得!”旁人恍然大悟,“我就说,一个无依无靠的妇人,怎能将生意做得如此之大,原来背后有陆寺卿这尊真佛!”


    也有人说:“若真如此,沈娘子非得开食肆干什么?”


    “引人耳目罢了,陆大人手上有脏钱,她不是入股了柜坊么,陆大人那些来路不明的钱往柜坊里洗几圈,不就成明面上的了!”


    更有甚者,信誓旦旦地描绘起陆却与沈芙蕖如何秘宅相会,如何在芙蓉盏雅间交颈相拥,说那沈娘子如何风情万种,细节栩栩如生,仿佛亲眼所见。


    与此同时,几桩旧案被重新翻出,精心打磨后呈于市井。


    传闻中沈玉裁和沈芙蕖为争夺家产积怨已久,沈芙蕖一纸诉状将沈玉裁告进大理寺,沈玉裁被关押数月后认罪,家产抄没。


    同时,陆却为了报复曾强娶沈芙蕖的孙余年,罗织了“私贩硇沙”的罪名,滥用酷刑,逼孙余年屈打成招。


    而沈玉裁之妻赵氏,也是得罪了沈芙蕖,被沈芙蕖用狠辣手段逼死,年幼的侄女也没入官奴,人人感慨沈芙蕖这是要斩草除根,他们便说,谁敢惹沈芙蕖,便是自寻死路。


    还有那樵夫石磊,砍柴时不慎引发山火,烧了两座荒山,按律当罚十贯钱,陆却判其“戴罪立功”,命其专职看守山林,以工代刑。


    “你们可知道,石磊转头就进了沈芙蕖城外的养殖园当了个小管事!几乎不要工钱,管饭就行,陆大人这哪是判刑,分明是给相好的送了个得力帮手!”


    “岂止呢!沈芙蕖也给陆却送人呢!”


    新科进士葛明出身寒门,高中进士后,没有选择清贵的馆职或地方亲民官,反而主动请缨去了以“繁剧”著称的大理寺。


    “谁不知道葛进士与沈芙蕖私交甚笃?沈芙蕖在其备考期间,送食送衣,他去大理寺,怕是陆大人和沈芙蕖早就疏通好的,为的就是在关键衙门里安插自己人!”


    “其他人也受过沈芙蕖的恩惠啊!”


    “你懂什么,这叫广撒网,押宝呢,这么多备考的书生,总有一个能中吧!”


    起初,百姓们还将信将疑。


    “陆大人不是那样的官啊!”有人为陆却辩解,“他办的案子,哪一桩不是铁证如山?”


    但很快,更阴险的论调出现了:“此一时,彼一时。以前的陆寺卿是包青天,可自从认识了那位沈娘子,就被迷了心窍喽!”


    “芙蓉盏的沈娘子到底长什么样啊?有那么美吗?”


    “当然是绝美!不然能把陆寺卿迷成那样吗?”


    “沈芙蕖也不是中看不中用的花瓶,咱们的外卖灯台不就是她发起的,多便利!陆大人喜欢她,也有他的道理。”


    但大部分不持这样的观点,他们认为,一个女人没有这么大的本事,她顶多是厨艺不错,什么设置灯台、飞鸽传信、组建外卖队,甚至是引入柜坊结算等,都是陆却的巧思。


    “红颜祸水”四个字,就这么扣在了沈芙蕖的头上。所有的指控,最终都绕回她这里,是她的美貌,蛊惑了曾经清廉刚正的陆寺卿,也是她的野心,催生了这一系列的以权谋私。


    陆却,从一个铁面无私的执法者,成为一个沉溺女色、公器私用的昏聩官员。


    这股来自市井的狂风,很快便刮进了重重宫阙。


    第106章


    后阁,墙壁内嵌的长明宫灯,光线昏黄,稳定无影,官家的御座恰好处于光线最集中的区域,而皇城使跪拜之处则自然隐于暗影中,需微微仰头,才能看到至尊者隐在暗影中的下颌。


    官家听着皇城司的密报,眉头渐渐锁紧。


    “荒谬!”他起初是震怒,“陆九的为人,朕岂会不知?必是宵小构陷!”


    陆却出身世家,却无纨绔之气,行事沉稳,锐意改革,是官家整顿吏治和肃清刑狱的一把利刃。


    他不敢相信,自己亲手提拔的股肱之臣,会做出如此不堪之事。


    然而,接踵而来的消息,让官家的脸色越来越沉。


    皇城司仔细核查了那几桩流传最广的“不公”案件。


    首先,沈玉裁、孙余年所涉及的“硇沙案”案卷宗不翼而飞,现在,唯一的证词来自大理寺两位少卿的口供,他们嘴里,可没有陆却什么好话,还说陆却专制,他们两个审案中途被陆却赶了出去。


    其次,石磊确在沈芙蕖的养殖园担任要职,替沈芙蕖养了大量的鸡鸭牲畜,他本人也承认了,自己是沈芙蕖亲自挑选出来的。


    葛明入职大理寺,陆却确实在吏部的征询中说了“此子可用”的话,有不少官员都听见了,难得有陆却认可的人才,所以每个人都对这句话有很深的印象。


    每一件事,单看或许都有解释的余地,但桩桩件件串联起来,指向性便愈发明显。


    官家仍有些迟疑:“孙铭和李元的话,能信吗?”


    在他看来,朝廷上各类势力也得讲一个平衡之道。取士重科举,擢寒门而亦容世族,以广纳贤才。任事则讲求平衡,新党旧党相参为用,不令偏执一端。


    陆却出现之前,大理寺卿一职一直空悬,新旧两党都想拉自己的人上去,他没挑到好的,便放了两个草包顶着,好堵住其他人的嘴。


    官家比谁都清楚这两个人的能力和品行,可有的时候,他就需要这种臣子,无能,且无效。


    身旁的内侍开口,话说得很委婉:“两位少卿大人资质尚可,只是有待开悟。”


    官家又感受到了语言的魅力。


    随后,皇城司带来更致命的一击,来自对沈芙蕖住处的搜查。


    奉命暗查的内侍,在其卧房内室的箱笼中,起获了一件男子所用的大氅,袖口还绣着“陆”字。


    贴身衣物藏于女子闺阁,这已远超普通交往的界限,官家拿着内侍递上来的大氅,脸色愈发阴沉。


    这件大氅,别说其他官员了,就是官家自己,也是有印象的。


    他脑海中浮现出陆却那张冷峻克制的脸,再联想到市井中那些“肌肤之亲”的传言,一股被欺骗的怒火油然而生。


    皇城使退下后,官家坐在御座上,望着漏壶里坠下的水滴。


    “这些流言……依你看,能信几分?”


    内侍立在阴影里的老内侍微微躬身:“大家圣明,小的不敢妄断。”


    “老东西,你分明心中自有定论。”官家又冷着脸问:“陆却这些年,可还似从前那般孤直?”


    “回大家,”老内侍声音很平静,“陆大人休说与同僚饮宴,便是大理寺衙门的年节团拜,也总是露个面就走。”


    “他还没定亲事吧?”官家陷入回忆,“谢家幺女拔剑自刎已经过去六七年了,你说他为什么还不娶呢?是情深至此吗?”


    “大家润润喉。”老内侍适时递上新沏的蜜煎荔枝汤,“时间是良药,也许陆大人现在有心仪的娘子。”


    说到这里,官家有些焦躁,毕竟陆却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他怎会糊涂至此呢?


    “高素,吾恼的不是他可能以权谋私,而是他竟如此不自爱,与一个商妇牵扯不清,将清誉与前程尽付流水!”


    被唤作高素的内侍道:“陆大人到底年轻,说到底,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大家疼爱陆大人,适当点一下就好了,就像一棵树,总得修剪修剪才能成才。陆大人冰雪聪明,会明白大家的一片苦心。”


    “但愿如此。”官家道。


    陆却由皇城司直接执行抓捕,如今软禁在皇城司所属的别院,由亲从官看守。


    他到底是四品大官,多年来又深得官家信任,一时间底下人也不敢怠慢,不仅好吃好喝供着,还留了个周寺正服侍陆却。


    陆却在练字。


    悬腕写完“暂得于己”的“己”字,又从容蘸墨。


    烛光在他低垂的睫毛下投出细影,未束的发丝扫过微抿的薄唇。


    “大人……”周寺正端着晚膳进来了,只是放在案上,也并没打扰陆却练字,静静看了一会,欲言又止。


    陆却搁下笔,说道:“你想说什么?”


    “大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您心里有数吗?”周寺正担忧道。


    “此案会交由御史台主审,翰林学士、刑部侍郎等人组合成一个特别合议庭审我,最终审判还得由官家裁定。也许给我定上滥用职权罪、出入人罪、私德有亏……就这些吧。你在大理寺的年头可比我久,你更清楚。”陆却淡然道。


    “那……”周寺正也想问后果。


    陆却替他解答:“若罪名坐实,我最可能被贬为远州团练副使,安置于偏远州郡,终身不得起复。若查无实据,但我仍会被认为失察,也许贬为知州,调离京师。”


    陆却坐在案前,舀了一勺粥,轻轻吹了一口。


    “你不吃吗?”


    周寺正垂头丧气摇头叹息,“一会吧,下官暂时没有胃口。”也不知道陆却为什么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有胃口用膳。


    “我暂时死不了。”陆却道。


    陆却放下勺子,烛火在他侧脸流动,鼻梁投下的阴影恰好落在微敞的领口。有飞蛾扑向灯罩,翅粉簌簌落在他袖间。


    “其实我现在最怕的,是赵清晏替我求情。”陆却轻轻道。


    周寺正转头,恰好看到一只飞蛾扑进烛火里。


    太子是储君,是国本,任何大臣与太子过从甚密都是帝王大忌。


    然而正如陆却所料,赵清晏贸然前来求见官家。


    “父皇!”


    赵清晏神情急切,扬起衣摆就跪:“儿臣给父皇请安!儿臣正是为了大理寺卿而来,请您一定不要听信谗言佞语。”


    “哼,朕在太子眼里,是个昏聩的皇帝?随便什么人都能哄骗了?”官家不痛不痒训斥了一句。


    “儿臣不敢。”


    “心里这么想的,嘴上不敢说出来?”


    高素立刻朝赵清晏使了一个眼色,见赵清晏不看他,只好咳嗽了几声。


    “你不是在斋戒吗?大婚在即,你最重要的是斋戒和训诫。回去。”官家喝了一口茶,挥了挥手让高素将其送回去。


    这个时候,官家正心烦意乱,不是开口求情的好时机。


    高素立刻搀扶赵清晏,对着他轻轻摇头。


    “父皇,您让我说完,这一切都是巧合,是有人要陷害他,父皇您听我慢慢说……”赵清晏甩开了高素的胳膊,固执得不肯走。


    “说什么?!”官家将茶盏搁在案上,发出清脆的磕碰声。


    “吾说得还不够清楚?!你当今最要紧的事情就是成婚!这些事情,你管不着!滚回去!”


    “父皇,您今日就是打死我,我也要说。儿臣深知陆卿为人,朝野共鉴。陆却执掌大理寺以来,两袖清风,断案如神,每至深更犹见官署烛火通明。六载结案近千件,无一件冤狱,此等良臣,岂会以公谋私?


    “正因陆却执法如山,开罪权贵甚多。如今他一落难,弹劾奏章雪片纷至,实是宵小群起而攻。若因此等构陷折我栋梁,非但寒了忠臣之心,更将令大理寺积案成山。


    “儿臣愿以储君之名作保,陆卿之案必有冤情。恳请父皇明察秋毫,莫使直臣蒙垢,朝廷失臂!”


    赵清晏不说还好,这一说,如同点燃了最后的导火索。


    高素在一旁眼睛都快挤抽筋了。


    官家气极反笑:“你拿储君之名担保?太子,你要知道,这储君之名是谁给的,不是他陆却!你口口声声道他不会,可是朕瞧见的不是这样!你倒是替他解释解释,葛明是怎么回事?石磊是怎么回事?”


    他把大氅仍在赵清晏身旁:“这商妇又是怎么回事?!”


    赵清晏接过大氅仔细端详,这大氅用料很好,看着也眼熟,这是……他抬起头来,在官家眼里看到了确定的答案。


    “这大氅是陆却的心爱之物,在那商妇闺房里搜到的。”


    赵清晏抓着大氅的手忽然松开,他求救似地看着高素,然而高素只是轻轻摇头。


    “不会的,她不是这种人……”赵清晏喃喃道。


    高素脸色突变,眼神犀利。


    她……不是这种人?官家敏锐捕捉到了这句话的深意。


    “高素,你先前说,太子看上的是哪家的娘子?”


    官家话一说出,高素面如死灰。


    高素深得官家信重,亦是太子赵清晏最为倚仗之心腹。见赵清晏痴恋沈芙蕖,拒绝娶崔氏,高素便替他排忧解难——为沈芙蕖另造一个清贵身份。


    他婉转向官家进言,称太子拒婚,实因在宫外结识一位书香女子,情根深种。


    若官家允此女入东宫,他自有法子劝太子接纳崔氏为妃。官家这才勉强应允,却明令不得予其高位,更不可让她先于太子妃诞下皇孙。


    高素即刻备妥假牒谱,连教引嬷嬷皆已选定。万般皆在算计中,唯独漏算了沈芙蕖的意愿。


    沈芙蕖不愿意,此事只好作罢。


    这时,官家想起,此前多次为太子遴选妃嫔,他都推三阻四,宁愿跪太庙绝食,也不愿意迎娶崔氏。


    原来……原来心思也系在此女身上!


    “好,好得很!”官家一直被蒙在鼓里,如今想明白了,指着赵清晏冷笑。


    “朕还在想,你为何迟迟不肯大婚。原来你,还有陆却,你们……一个个都被这商妇迷了心窍!她究竟有何等手段?”


    “她不曾使什么手段!”赵清晏见再也瞒不住,豁出去扬声道,“她是清清白白的好女子!父皇,若她真有那等狼子野心,若她真如外界所传那般不堪,又怎会甘愿拒绝东宫良娣之位?”


    “好、好、好!”官家气得心口剧震,几乎站不稳,“她都与陆却两情相悦了,你竟还为她辩白?朕怎么会生出你这等……你这等没有出息的东西!”


    赵清晏黯然垂首,声音低了下去:“沈氏是真好,陆却也是真好。若她真心仰慕陆却……儿臣无话可说,输得心服口服。”


    这一刻,在官家心中,沈芙蕖的形象彻底固化。


    一个周旋于重臣与储君之间,搅乱朝局,其心可诛的祸水。


    保她,便是纵容这种歪风邪气,便是坐视陆却沉沦、太子迷失。


    此女不除,后患无穷。


    第107章


    “太子,”官家显然是在盛怒之下,“你今日跪在这里,口口声声为陆却辩白,为那商妇开脱,可曾记得自己储君的身份?”


    他站起身,俯视着伏地不起的赵清晏:“君臣之分,先于私谊。纵有总角之情,亦当恪守君臣本分。”


    “人心易变,情意难守,储君动情,便是授人以柄,太子若想要护住什么,就应该先学会亲手斩断什么。”


    他拿起案头奏章掷下:“你要朕为一己私情,视律法纲常为无物?治国若只凭你一句信他为人,要这法典何用。”


    “朕念你幼年失恃,多年纵容,却养得你如此不识大体。莫非真以为朕不敢行废立之事?今日之言,你最好牢记于心。若再为这等事求情,休怪朕不顾父子之情。”


    说罢,拂袖而去。


    官家离去,高素脚步稍缓跟上,见那孩子仍倔强跪在地上,好声劝道:“殿下何苦触怒天颜?陆大人若当真清白,会审自有公断。”


    高素一边说着,一边递上手帕:“老奴说句僭越的话,您越是求情,官家越觉得您被私情所困。不如静待时日,待官家息怒……”


    赵清晏接过手帕擦了擦眼泪,“高大官,我这太子当得还不够窝囊么,连心爱之人都保护不了。”


    高素忙做出嘘声的动作,环顾四周确信官家已走远后才低声道:“殿下,现在不是说气话的时候……”


    他扶起太子,指尖在对方肘间轻轻一按:“储君之德,在于明哲保身啊。”


    “高大官,你不是也看着陆九长大的?难道你也觉得陆九会做这些事吗?”


    高素叹气:“我信没有用,得看官家愿不愿意相信……殿下,猛虎搏兔亦用全力,何况龙潜于渊?今时之敛翼,非为屈服,乃为他日振翅九霄,无可阻挡……您就……顺从了罢!”


    赵清晏肩头微微颤动了一下,良久,他才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滚烫的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滑落,一滴一滴,无声地砸在冰冷的地砖上-


    汴京百姓,多易听风是雨。


    市井流言一起,常不辨真伪便随声附和,更有推波助澜者,并非不明是非,实则乐于浑水摸鱼,从中得利。


    黑压压的人头从府衙前的石阶一直蔓延到街口,喧嚣声浪在铅灰色天空中回荡。


    “处死妖妇沈芙蕖!”


    “用邪术害人,天理不容!”


    “烧了芙蓉盏,砸了那害人的柜坊!”


    人群中,有满面悲愤的受害者家属。


    一个妇人抱着孩子哭天抢地,声称孩子吃了芙蓉盏的外卖后上吐下泻,要求赔偿。


    有被煽动起来的无知百姓,脸上带着盲目的狂热,将八卦艳事传得满天飞。


    更夹杂着各大酒楼派来的伙计,混在人群中带头叫骂,将鲜粉描绘成能摄人心魄的穿肠毒药。


    谣言在汴京的街头巷尾发酵,早已脱离了最初的形态。


    在说书人的口中,沈芙蕖已不再是那个精明干练的女商人,而是修炼邪术的妖女,用孩童的心肝炼制鲜粉,这才使得菜肴鲜美无比,让人食之上瘾。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程虞带着大小双等一众芙蓉盏的忠仆,在人群外围解释。


    大双差点都被气笑了:“什么孩童的心肝——这也太扯了,芙蓉盏一年要用大量的鲜粉,只怕满汴京的孩童的心掏出来也不够用,怎么会有人信这个……”


    “我们是酒楼……不是黑心作坊……每天杀那么多小孩,尸体往哪扔啊,大家动动脑子好不好?”


    没人理大双,只是把怀里的孩子抱得更紧一些。


    “我们掌柜的是好人!她年年施粥,冬日送炭,你们忘了吗?”程虞声嘶力竭。


    “呸!那是收买人心!”一个壮汉朝她啐了一口,“谁不知道她跟陆大人不清不楚,用的是贪墨来的钱!”


    大双气得额头青筋暴起,想要冲上去理论,却被程虞死死拉住。


    “没用的大双哥,”她声音沙哑,带着绝望的清醒,“他们只想听他们愿意相信的。”


    程虞这几日眼见着消瘦下去,颧骨都显了形。


    白日里为芙蓉盏的官司四处奔走,夜里还要守着昏迷的花婆婆喂药擦身,好在事情也不全是那么糟糕。


    外卖的生意,并未因沈芙蕖入狱而断绝。汴京百姓抵制“妖妇”,却离不开“妖妇”创造的便利。


    酒楼离不开外卖,他们受限于方寸之地,外卖却将堂食的香气送进了千家万户。同一间灶房,既能招待堂前客,又能应付半城订单,翻台率何止翻了一番。


    通济柜坊靠着商户保证金与流水抽成,开始向商户提供低息的借贷,以供商家扩大店面或者装潢设计,越来越多的商户选择通济柜坊,通济已经生生把寻常钱庄变作了牵动百业的命脉,是汴京内任何一家柜坊无法比拟的。


    对寻常人家而言,不出门便能尝遍汴京滋味,已成为习惯,今天可以品尝芙蓉盏的精致菜式,明天换聚仙楼的招牌炙肉,这是何等便利!


    可是,整个汴京城仿佛达成了一种缄默的共识,无人提起,外卖是沈芙蕖发起的,外卖队伍是沈芙蕖组建的。


    众人却心照不宣地选择性遗忘,毕竟,戳破这层事实对谁都没有好处,维持这有益的模糊,是代价最小的生存智慧。


    养殖场那边,张澈与石磊被带走后,小双默默扛起了担子。芙蓉盏的生意暂停,他便将鸡鸭牲畜另寻销路。因着货品价廉物美,有好几家酒楼悄悄与他搭上线,在后门完成一桩桩心照不宣的交易。


    还有通济柜坊的赵世荣,听到芙蓉盏出事,没有立刻划清界限,而是积极奔走疏通关系,他一下拿出五千贯来:“程掌柜,要钱,我赵世荣有的是。”


    沈芙蕖靠坐在冰冷的墙角,身上盖着程虞想方设法送进来的薄被,也不知道这一床小被子,程虞花了多少钱疏通多少关系才能送进来。


    借着高处小窗透入的微弱天光,静静地看着自己因连日阴冷而有些红肿的手指。


    这牢里的日子不好过。


    每日一碗黍米粥,粥里混着未去尽的谷壳,煮得半生不熟,吃下后常会胃腹绞痛,粥永远是冰冷的,从未见过热气。


    配菜是一小撮盐渍菜梗,咸得发苦,目的是让她大量喝水。


    可是送来的水,是混着土腥味的井水,永远不够喝,长期的半脱水状态,让沈芙蕖嘴唇干裂,头脑因缺水而昏沉。


    沈芙蕖的“床”是牢房角落一堆半腐的稻草,稻草下就是潮湿的泥地,寒冷的地气透过薄薄的稻草,日夜不停地侵蚀着她的关节。


    若不是程虞送来的被子,自己肯定会被冻出毛病来。


    沈芙蕖还庆幸,每日只有一次拷问,还没有人对她用刑。


    她想,要是烧成通红的铁烙往自己身上一贴,自己是不是立刻就把鲜粉的制作方法招了?


    他们怎么还不来烫她?


    她可真是疯了,竟然期待着有人来烫她……本以为自己能风光一辈子,没想到这么快就坐牢了,人生体验又增加一条。沈芙蕖又自嘲地笑笑。


    不过,她很会安慰自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能活着比什么都强。


    若是能顺利度过这一劫,她可真要买条船往江南去,远离这片是非之地。


    正想着,牢房外的走廊传来一阵有规律的脚步声。


    牢门上的铁锁“咔哒”一声被打开,一道修长的身影提着灯笼,无声无息地走了进来。


    来人身着内侍省高级官员的紫色常服,面白无须,眉眼温,正是官家身边最得信任的内侍省副都知,高素。


    他挥了挥手,跟随的小黄门无声退下,并将牢门虚掩。


    “沈娘子还好吗?”高素将灯笼放在地上,昏黄的光线勉强驱散了一小片黑暗,映出沈芙蕖饿瘦的脸。


    他不动声色打量了沈芙蕖几眼,只是饿得有些形销骨立了,并没有明显的伤势,看来,开封府也在试探着上头的态度,不敢轻举妄动。


    沈芙蕖见过这个人,当初酒楼开业在即,赵清晏要入股分红,抬了许多钱来芙蓉盏,来的两个小厮说话挺不客气,这个老者还训斥过他们。


    “先吃点东西。”高素考虑周全,知道沈芙蕖在狱中吃不好,便带了热腾腾的食物过来。


    “多谢,我这几天胃痛,现在怕是吃不下了,我留着明天吃。”这就看起来有点像断头饭了,虽然很丰盛诱人,可沈芙蕖不太敢吃,她还是很惜命的。


    好意被拒绝,高素也不生气,他道:“不吃也好,你该谨慎些。”


    沈芙蕖抬眼看他,问:“都知深夜莅临这污秽之地,不知有何见教?”


    高素微微一笑,自顾自地在牢房里环视,找了唯一一块还算干净的稻草坐下。


    “见教不敢当。只是眼见沈娘子身陷囹圄,外面群情汹汹,官家震怒,心下不忍。”


    沈芙蕖心里盘算着,此人应该是赵清晏派来的,不然是赵清晏的心腹,应该也有几分可信,于是说:“请都知告知外头的情况。”


    高素将外头的事情和陆却被停职调查的情况一并和沈芙蕖说了。


    沈芙蕖越听心越凉,她更加确定,背后的人一定有滔天的权势,有网一样的眼睛,精心布局了许多时间,直到近日才慢慢收网。


    高素道:“陆寺卿为人刚正,能力卓著,实乃国之栋梁。此次事情影响巨大,怕是前程尽毁。”


    沈芙蕖苦笑,枉自己以为自己是个聪明人,没想到如孙行者般,被真正的弄权者用五指山压在了山下,恐怕陆却同样无法开脱。


    “不过沈娘子放心,依我看,官家大概会保下陆寺卿。说句难听的,陆寺卿做的这些事,官家去三法司任何一位官员那查一查,都会有的,谁没往官场里塞过几个自己的亲信?谁又没给自己的族人送点好处?历朝历代都是如此。”


    高素笑笑:“至于和您的瓜葛,那就更不算什么大事,只是有损二位清誉。倒是您自己……”


    沈芙蕖立刻明白了,既然官家要保下陆却,那就肯定会牺牲掉自己。


    ……自己一条小命就在官家一念之间了。


    想到这里,沈芙蕖一个寒战,她真的……怕死。


    高素道:“咱家今日冒死前来,实是想给沈娘子指一条明路。”


    “请都知指点。”


    “眼下之势,已非寻常官司。鲜粉被指为毒物,柜坊被认为是放贷敛财的工具。然而是不是,全凭官家的一念之间。”


    沈芙蕖眼睛一亮,可又瞬间暗了下去:“真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官家怎么想的……”


    灯笼的光在高素脸上明明灭灭:“如今,能救你的,唯有官家。而能让官家改变心意的,唯有让利。”


    “怎么让利?”


    “你的鲜粉秘方,还有灯台网络和柜坊。”高素一字一顿地说道,“将它们尽数献于朝廷,转为官营。如此一来,鲜粉不再是害人毒物,而是官家圣明,发现的利民良方;灯台网络也不再是私器,而是朝廷掌控商脉的德政;柜坊更不会是敛财的工具,而是朝廷发展商业的策略。你沈芙蕖,便是献宝有功之人。届时,我再与几位大臣在官家面前为你美言几句……或可免你一死,最多判个流放,过个三五年,风头过了,未必没有回旋余地。”


    “其实把这些交给朝廷来做,效果会更好,是不是?”


    他看着沈芙蕖,眼神恳切,一片赤诚:“这是你唯一的生机了,沈娘子。为了你自己,也为了……别人。”


    牢房里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只有灯笼里烛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沈芙蕖低着头,让人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


    原来是要收编自己啊……


    交出秘方和网络,换取一线生机,听起来似乎是一笔划算的交易。


    但是……


    但是她的鲜粉无害,灯台是她的心血,她凭借自己的智慧与能力创造的这一切,岂能就这样让他人坐享成果吗?


    凭什么啊!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第108章


    高素看到了沈芙蕖眼里的不甘,他心道,原来这沈芙蕖和陆九一样,都是个倔强主儿,不似太子好劝。


    “沈娘子,当务之急是把命保下来。”高素的语气里有些着急了。


    高素说得对,也不对。


    沈芙蕖蜷起僵直的手指,在草席上慢慢划着圈。


    在官家眼里,她沈芙蕖就是个带坏他肱骨之臣,蛊惑他储君的祸水。


    现在献出灯台和鲜粉,或许能多喘几天气,可之后呢?一杯毒酒,一场急病,她这祸根终究是要被拔除的。


    一滴露水从屋顶落下,正砸在她眉心。


    沈芙蕖仰起头,望见残破的屋顶上密布着晶莹水珠。高素不解其意,也跟着抬头望去。


    一滴水珠,在浩瀚汪洋面前,根本不算什么。


    她所有的努力,在至高无上的皇权面前,是何等可笑。


    她引以为傲的巧思,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轻如尘埃。


    她终究只是这滔滔洪流中的一叶浮萍,再不甘,又能如何呢。


    她以前只是觉得谢云舒当街自刎,是无法面对家人的惨死,现在她突然懂了,她不过是看透了“蚍蜉撼树,不自量力”的无奈。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攫住了她,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流露出片刻的消沉。


    就算她咬牙硬撑,不交出这一切,等她死了,或者永远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这灯台网络,这鲜粉秘方,难道就还能是她的吗?


    也许换一种方式,被官府,或者别的什么人轻而易举地拿走罢了。区别只在于,是她跪着献上,还是被人从她冰冷的尸体旁抢走。


    想到这里,她心底反而生出一种奇异的平静。


    既然献与不献,结果可能并无不同,那她何必卑躬屈膝,成全了那些想她死的人?


    沈芙蕖决定嘴硬下去,也慢慢从绝望中挣脱出来。


    她突然想起陆却对死亡的态度,也许应该向他学习,无畏反而能求生。


    “都知,陆大人现在还好吗?”沈芙蕖问高素。


    高素说:“陆大人的境地,倒是比沈娘子好得多,衣食无忧。”


    高素还说,太子殿下即将大婚,所以陆却一案要等到二月十八之后才能会审,在此之前,陆却谁都不能见。


    眼看探望的时间快到了,外头的小黄门来催,高素拿出一包金铤,低声道:“牢狱里,这都是硬通货,让打点传话,或是置换餐食,都是可以的。”


    他有意看了看沈芙蕖头上的簪子,笑着说:“比你头上那个黄铜的好使。”


    沈芙蕖面上点头,心里又多了一分疑虑,宫里头出来的人精,都练就一双火眼金睛,怎会分不清黄金和黄铜?


    “多谢都知……大恩大德,我……”剩下的话沈芙蕖咽了回去,也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报答恩情了。


    “沈娘子,我说的话,你再考虑一下。”高素临走前,意味深长看着他。


    沈芙蕖眨眨眼,说:“好。”


    “说了这许久的话,沈娘子估计也饿了,不如用些饭菜吧。”高素顺手将带来的食盒打开。


    身后的狱卒警惕地以银针验毒,又执木箸翻搅再三,确认无虞才递到沈芙蕖手中。


    沈芙蕖将最下端的食盒打开,心砰砰跳着,连呼吸都变轻了,可是脸上一点变化都没有,生怕别人发现任何不对劲。


    最后一层,是一碗蛋炒饭。


    高素走后,沈芙蕖在最近的审问中松了口。


    她说,她可以公开鲜粉的制法,只不过要等到陆却会审之后。


    府尹听了,不屑道:“她还以为,陆却能救她呢?陆却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喽!你们都看好她,别叫她寻了短见。”-


    距离太子大婚只有三天。


    上午,官家召见了崔知白夫妇,夸赞崔夫人教女有方,崔知白、崔彬父子在翰林院亦勤勉有加,赐崔夫人一品诰命冠服,黄金千两,加封崔知白为资政殿大学士,辅弼东宫。


    午后,官家摒退所有仪仗,只带着高素一人,来到了奉先殿偏殿。


    这里有太子生母淑妃的灵位。


    没有告慰,没有追思之词,因为这个女人是他一杯鸩酒毒死的。


    “高素,寻她的画像出来。朕许久没见她了,这么多年,她一次没有入过朕的梦,是还怨朕吗?”


    当年谢家出事,淑妃为其求情,大放厥词,再加上宫人在她宫里发现了诅咒皇后的厌胜之术,他便一怒之下赐了毒酒。


    “淑妃纯善,知道大家是被奸佞蒙蔽,自然不会怨怼于您。道长曾言,娘娘不入梦,乃是早已超脱轮回,往生极乐。”


    高素从紫檀木盒里取出一卷画像,徐徐展开,绢纸上,美人纤姿玉立,一双桃花眼秋水盈盈。


    赵清晏和她长得极像,尤其是那一双眼睛,所以她死后很长一段时间,官家不敢探视赵清晏。


    母子之间,自然是相像的,不仅是容貌,更是脾性……


    高素适时开口:“太子殿下重情重义,秉性良善,与淑妃娘娘一脉相承。便是那耿直不折的性子,也一模一样呢。”


    “唉……”官家便想起他梗着脖子替陆却求情的样子,还真是一般无二。


    “咱们清晏要大婚了。”他对着画像开口,声音沙哑,“娶的是博陵崔氏,门第清贵,崔女贤良淑德,很好……你放心。”


    “朕给了他一个体面的正妃,朕还会给他天下。”他的语气渐渐沉了下去,“若你在,该有多高兴……”


    官家亲手点燃三炷香,青烟笔直上升,也模糊了官家的湿润的双眼。


    高素假装没看见,低着头在外头静候着。


    等官家再出来,神情已经恢复正常。


    他似不经意间道:“你去开封府的牢狱见了沈氏?”


    高素没有任何惊讶,皇帝的耳目遍及朝野,他从未想过可以隐瞒。


    他慢慢道:“老奴有罪。”


    “是清晏差你去的吧。”官家冷哼一声,“不愧是他的好阿翁。”


    高素没有否认:“太子殿下再三恳求,老奴也是没有办法,教了她保命的法子。”


    官家微笑:“保命?高素,你好大的胆子,朕要她的命,你拿什么保?”


    高素跪下,声音却没有任何恐惧,他道:“大家乃九五之尊,这天下万民的性命皆系于您一念之间。老奴只是见殿下神情哀戚,实在不忍……即便要处置沈氏,何不待殿下大礼已成之后?您说是不是?”


    “这么说,你是用了缓兵之计喽?哼,老狐狸!你倒是会做人情。”


    官家闻言,眼底终于漾开真切的笑意。他早听闻沈氏性情刚烈,这些时日最忧心的,便是怕她她不堪受辱自寻短见,故而特意吩咐不得用刑。


    如今高素这一去,那沈氏必当以为此事尚有转圜余地,定会咬牙撑到太子礼成之日。


    高素继续进言:“大家,您就别与老奴玩笑,老奴侍奉大家数十载,虽愚钝,却也窥得几分圣意。大家所在意的从来不是鲜粉、灯台这些表象,而是要将通济柜坊收归官营,借此掌控汴京商脉命脉。”


    确实,官家对沈芙蕖始终怀着一种复杂的态度,既欣赏她经世之才,又深深忌惮她的能力。


    通济柜坊早已不止是一家商号,它构筑起一套独立于朝廷赋税体系之外的资金脉络。其中掌柜伙计操持的结算、信贷之权,本应是户部官员的职责。这网络今日可滋养商贸,来日若落入有心人之手,便能化作非法集资和搅乱市场的工具。


    故而,通济柜坊必须收归官营。


    若沈芙蕖身为男子,官家定当将她纳入朝堂,委以重任。


    可惜她终究是个女子,还是个祸水。


    “可我怎么听说,她不愿意交出来?”官家转身问道。


    高素把头压在地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没有什么愿不愿意,只有该与不该。”


    官家十分满意高素的回答。


    “陆却在做什么?”他又问。


    高素恭敬答道:“这几天,不是和周恒对弈,就是弹琴练字。”


    官家感慨,“他一直都是这样,清晏能有他一半沉得住气,朕也就宽心了。当年他不吭不响替谢家料理后事,又一头扎进大理寺,为了翻案,连续三个月歇在大理寺值房里,掘地三尺苦挖证据,庭上连环诘问的风采,何等夺目!”


    高素道:“是,老奴没有亲眼瞧见的福气。”


    “是啊!大兴有他……是大兴之福啊。”


    官家又随口问道:“周恒不是由韩相推荐去了大理寺,怎么跟了陆却多年了,还是个小小寺正。”官家随口问道。


    “这……大理寺提拔之事,老奴可就不太清楚了……”高素道。


    官家摇摇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朕一向看中陆却,可陆却此次叫朕失望了,年轻人难免气盛,总该有人敲打一二,方能成器。”


    因有圣谕在先,严禁任何人探视,故而李元与孙铭闯入时,周寺正惊愕不已。


    “陆大人,”李元先开了口,声音里透着虚假的关切,“这皇城司住得可舒服?哎呀,还能下棋呢?到底是官家钦点要关照的人,待遇就是不同。听说,你的相好沈娘子那边,连饭都吃不饱呢!”


    陆却指间黑子应声落回棋罐,拾眼冷冷望去。


    孙铭按捺不住,嗤笑道:“怎的不说话?昔日陆大人何等威风!缇骑四出,百官噤声。如今怎么这样了?哪里都去不了呢!”


    “来人,把他带到刑房去!”


    周寺正拦在陆却身前,怒道:“两位少卿!官家有旨,会审前严禁探视。尔等擅闯皇城司已是大罪,竟还敢对寺卿用私刑?莫非真要造反不成!”


    “让开!少啰里八嗦的,早就看你不爽了,一个小小寺正,整天在我们面前狐假虎威,今个我们就动刑怎么了,皇城司有人敢拦吗?”李元怒道,招呼身后的人将周寺正强行拖走。


    “大人!大人!你们真是,无法无天!”周寺正的声音越来越远。


    陆却站起身来,淡淡道:“可真叫作虎落平阳被犬欺。”


    李元道:“我呸,陆却!你才是丧家犬!老子最讨厌你这幅看破红尘的模样!你可真够装的,平时在官家面前还没装够吗?你没装够,官家都看腻了。”


    “带走!”


    陆却异常沉默,是谁给了他们俩这么做的勇气?


    ——还能有谁呢?!


    刑房里一盆水先浇了下来。


    李元慢条斯理地用布巾擦拭着一根水火棍,身旁的孙铭则难掩兴奋,这一天,他不知道幻想过多少次。


    “陆大人,”李元开口,声音在空寂的牢房里显得格外清晰,“这里隔音效果特别好,你要是害怕呀,尽管叫出来,不会有人听到的。”


    陆却抬起头,湿发贴在额前,他轻笑道:“我到如今也想不通,大理寺怎么会有你们两个蠢货。”


    “闭上你的嘴吧!这嘴怎么这么会说呢!”孙铭道。


    “啧啧,好漂亮的一张脸,啧啧。陆大人可真是生的比女人还漂亮,我都不忍心用刑了。”李元用水火棍捣了捣他的脸。


    “……我说,你们是不是永远不能领会上峰的意思?”陆却突然问道。


    李元和孙铭愣住,上头说,陆却性子太傲,要给他一点教训,这意思还不够明显吗?


    他们哪里听不懂了!


    陆却摇头叹气:“你们行事前不妨掂量,这后果你们可担得起,莫要被人当作弃子还不自知。”


    这轻蔑的笑意彻底激怒了孙铭,“死到临头还敢嘴硬!”他一把夺过李元手中的水火棍,“先吃我一棍!”


    话音未落,重击已狠狠砸在陆却的右腿膝弯处。


    令人牙酸的骨裂声骤然响起,陆却身体猛地一颤,悬吊的铁链哗啦作响,他额上青筋暴起,冷汗瞬间涔涔而下,却硬是咬碎了牙关,未出一声。


    李元冷眼旁观:“陆大人是聪明人,应当明白,有些案子,不该查的别查,有些人,不该动的别动。”


    孙铭还不解气,他看着陆却那张精致的脸变得越来越苍白,忍不住上手给了两巴掌,又抄起水火棍往他腹部戳去。


    剧痛如潮水般阵阵袭来,令陆却的视线有些模糊,他疼得说不出一个字,胃里翻江倒海,只能抬眼看着上方,用力大口喘气,才能勉强维持意识。


    李元直起身,紧张地对孙铭淡淡道:“够了,别真弄死了,我们走。”


    只余下陆却压抑的喘息,他低头,看见自己的右腿,扭成一个诡异的角度。


    第109章


    李元和孙铭走后,很快来了接骨大夫。


    “胫骨错位,幸而未碎。只是这正骨之痛,堪比断腿,大人需得忍耐。”大夫犹豫道:“若实在难忍,可用少许麻沸散……只是此物或致心悸、瞳散。我得先跟大人说好。”


    “不必了。”陆却道:“我能忍,你动手吧。”


    大夫不再多言,双手精准地按住伤处,猛地发力。


    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瞬间席卷了陆却全身,他闷哼一声,手指攥住身下的薄褥,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然而整个过程他都紧咬牙关,未发出半点声响。


    周寺正看着陆却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叹了无数次气。


    “他们……他们怎么敢的!我们大人何时受过这等屈辱!”周寺正哭丧着脸说,“去年大人就被捅了刀子,今年又……又折了腿!这真是流年不利,等这事过去了,属下定要去寻个灵验的道观,请真人好好看一看,化解一二!”


    陆却靠在榻上,脸色苍白如纸,额际尽是虚汗,听见周寺正这么说,忍不住苦笑一声。


    “唉,都什么时候了,大人怎么还有心情笑呢!”周寺正拧好热毛巾,递给陆却。


    大夫用绑带层层固定妥当后,才缓声道:“伤筋动骨一百天。大人此次伤得不轻,万不可再移动,必须静养。否则,留下跛疾便是终身之憾。”


    陆却低声说道:“多谢。”


    “那大夫的意思是,大人他哪里都去不了?”周寺正问。


    大夫说:“可以坐安车,后面有人推着就行。”


    送走了大夫,周寺正絮絮叨叨地说着,既是愤怒,更是心疼。


    在他心中,陆却虽手段雷霆,却心怀公义,是这浑浊官场中砥柱般的存在,不该接连遭此厄运。


    陆却缓缓睁开眼,看到周寺正真情流露的模样,心中微暖,声音沙哑地安抚:“我没事,腿没断,大夫不是说了,静养即可。”


    “怎能无事!”周寺正急道,“大人,您得早做打算啊!再过两日便是会审,届时沈娘子必定会被提审。下官斗胆问一句……到了堂上,您……您会与沈娘子撇清关系吗?”


    此时,窗外隐约传来的更梆声,一声,一声,又一声,慢慢荡到窗下,又慢慢荡远了。


    陆却的目光跟随着声音投向狭小窗外那方灰蒙的天空,心便也跟着空落落的回音,一寸寸地沉下去,又浮起来。


    不是去追,倒像是被那声音牵着,从胸腔里飘飘地引了出去。去了哪里呢?自己也茫然。


    最后,便只剩那一声接一声木木的“梆、梆”,在无边无际的寂寥里,替自己一声声地,叩着无奈。


    撇清关系?这无疑是眼下最明智的选择,他或许可以更快脱身,官家也有了台阶可下,然后让所有的风暴都引向沈芙蕖一人。


    陆却又笑了,这背后的人可真是聪明,算准了他不会这么做,这让陆却有一种棋逢对手的感觉。


    漫长的沉默之后,陆却缓缓转过头,看向焦急的周寺正。


    “我没有以公谋私,但是我不想撇清我和她的关系。”


    周寺正愣住了,随即大急:“只是……眼下形势……”


    “不必再言。会审之日,我自有分寸。”陆却疲倦道。


    周寺正瞧他一脸倦色,默默搓净手巾,晾在外头。


    “大人,李元和孙铭两个草包,怎么突然跟吃了熊心豹子胆似的,敢这么对您?”周寺正固定着绳索,抖了抖手巾。


    陆却又睁开眼,淡淡道:“官家的意思。”


    “这……”周寺正噤了声。


    “大约是官家暗示,得给我点苦头吃,他二人一向领会不了要意,估计现在还在沾沾自喜吧。”陆却答道。


    周寺正恍然大悟,“那换成大人,大人会怎么做?”


    “当然是找几个言官,集体讨伐我,如今只是民间议论多,那些个清流反而没怎么上书参我。”陆却说。


    陆却从不与人深交,只办案,只凭证据说话。清流虽嫌他冷硬,却也挑不出毛病,反倒私下里评他一句“峭直”。因此,他们在会审出结果之前,并不轻易进言。


    梆子声之后,又隐约有一些喧闹的声音,像潮水般漫过高墙,渗入大理寺的寂静。


    是鼓乐。是礼炮。层层叠叠,喜庆而遥远。


    “殿下今日大婚?”陆却向周寺正确认。


    周寺正点头:“正是。”他看了看天色,“这个点,应该礼成了。”


    东宫大婚,汴京今夜灯火彻夜不熄。


    十万宫灯次第亮起,流光溢彩,吉时已到,钟磬笙箫齐鸣,《永安》《承天》之乐恢弘而起,被高墙与长夜层层滤过,传到皇城司深处时,只剩一缕游丝般的旋律。


    官家大赏,连皇城司的狱卒都得了恩赏,每人两匹新绢、一串喜钱,外加一壶御酒。


    众人聚在值房外,就着冷风分食宫中赐下的喜饼,油纸拆开的窸窣声、铜钱碰撞的脆响、压低的笑语,与远处隐约的礼乐混作一片。


    此时,开封府牢门在夜色中开启,一队沉默的缇骑鱼贯而入。


    沈芙蕖被卸去重镣,换上稍轻的械具,裹在一件不起眼的深色斗篷里,斗篷一戴上,沈芙蕖的脸有三分之二都被遮住了,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被押上了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马车。


    车轮碾过汴京的御街,沈芙蕖透过车帘缝隙,望着飞速倒退的街景与宫墙轮廓。


    移监本身,就是一种信号,想必会审就在跟前了。


    马车并未驶向正门,而是绕至西北侧一方僻静的角门。


    穿过角门,并非径直通往女牢的阴湿甬道。他们走的是一条罕有人知的内部巡查路线,沿途需经过几处存放旧档的库房和废弃的值舍。


    “这位官爷,这是哪里?”沈芙蕖问前头带路的押班。


    多亏了高素带来的金铤,有着这些打点,自己在牢狱里的日子才不算难捱,起码饭食不馊了,偶尔还能打探打探消息。


    “皇城司。”押班头也不回。


    皇城司?陆却也在此处,这让沈芙蕖心里多了一些安全感。


    “稍后跟紧我。”押班忽地侧首,目光在她身上快速扫过。


    沈芙蕖心下一动,压低声音:“您是……高都知的人?”


    那人含糊道:“不是。”


    行至一处廊柱转折的阴影下,前方忽现七八个沉默的身影。


    押班快步上前,将一包沉甸甸的事物塞进为首者手中,看那坠手的弧度与闷响,怕是足有十多斤赤金。


    “只有两炷香时间,速去速回。”那头领掂了掂分量,满意地摆摆手,带人退入更深暗处。


    “有人要见你。”押班朝不远处一座半隐在枯藤后的石砌凉亭示意。


    沈芙蕖心跳骤疾,强自镇定走向凉亭。


    昏暗光线下,只见一道身着素雅锦缎斗篷的纤影静立其中,风帽掀起,露出一张略显憔悴的年轻面容,通身透着不容错辨的贵气。


    “惠……惠娘子?”沈芙蕖轻唤出声,喉间微涩。她万万没想到,在此刻此地,见到的竟是陆惠善。


    陆惠善转过身来,沈芙蕖这才看见她身后还站着个侍女。


    “沈娘子,时间紧迫,我便直说了。”陆惠善的语速很快,有一丝发颤,“依眼下情势,即使会审,哥哥轻则被官家申斥,重则贬官外放,性命总归无虞,可你——必死无疑。”


    “当真……毫无转圜?”沈芙蕖脊背生寒,难道人心一旦定见,当真不可移易?


    陆惠善闭眼深吸一口气,复又睁开:“真的。”


    “我知道你指望哥哥救你。可他若执意相护,此生官途便至大理寺卿为止了。上回他为护你,险些丧命!此番又因你之故,触怒天颜,身陷囹圄。沈娘子,哥哥已做到这地步了……算惠善求你,你……别再拖累他了!”


    陆惠善眼眶发红,说得情真意切:“沈娘子,同为女子,我敬佩你,也欣赏你,可是婚姻得讲一个门当户对,依我母亲的性子,不会允许你们在一起的,母亲已经替他看好了一个女子,就是关扑那天你看到的徐氏。”


    “我不知道你对我哥到底什么想法,我只知道哥哥心里还有谢娘子,哥哥上次高烧昏迷,反反复复喊着谢娘子名字。你可知,谢娘子是什么模样?巧得很,你侧脸的轮廓,尤其是蹙眉时的神态,与她……有几分相似。”


    “你与哥哥,不能再纠缠下去了。于你于他,皆是劫难。”


    “所以,你必须走。”陆惠善斩钉截铁,“立刻,马上,永远消失。”


    她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巧的油纸包和一份文书,塞进沈芙蕖冰凉的手里。


    “这里面是新的通关文牒,姓名、籍贯都是干净的,还有一小袋碎金,足够你南下,隐姓埋名,安稳度日。江南富庶,天高地远,远离汴京这是非之地。”


    沈芙蕖怔怔地看着手中的东西,仿佛在梦中。


    “快拿着啊!”陆惠善催促。


    那油纸包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沈芙蕖指尖一颤,几乎拿不住。她下意识攥紧,粗糙的纸边硌着掌心,传来一丝微不足道的痛感。


    “外面,我已经安排好了。”陆惠善快速说道,“我身后是与你身形八九分相似的女囚,会换上你的衣服,戴上你的械具。而你,马上跟着我走,船在汴河码头等你,天亮前就启航。”


    “她后槽牙中藏了剧毒。待我们脱身,她便服毒自尽。皇城司狱卒本就不熟识你容貌,届时即便察觉有异,也绝不敢声张——私放要犯的罪责谁也担不起,只能将错就错上报官家。便是日后验尸,你芙蓉盏中的心腹也自会帮着圆场。”


    说话间,陆惠善已利落地解下沈芙蕖的斗篷。那“侍女”沉默地从随身布囊中取出一副仿制的刑械来。


    沈芙蕖没动,她站在那里,脸白得像雪,明明紧握着生路,却感觉比刚才踏入这凉亭时更加迷茫。


    好一招金蝉脱壳,今夜跟陆惠善走了,她就自由了。


    可总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陆惠善一个深闺女子,如何能打通皇城司上下关节,将她从这铜墙铁壁中换出去?


    对陆惠善,沈芙蕖一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首先是赵氏的量刑,陆惠善主动示好为她奔走打点,本就不合常理;然后是应邀承办梅宴,新鲜鳜鱼不翼而飞,她不认为这件事是陆府灶头娘子做的;还有胡二娘子的早产,她怀疑过韩彦和甄氏,却忽略了一人,陆惠善也是受益者。


    她没有直接证据,只是相信自己的直觉,眼前这个诚恳的小娘子,可能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单纯。


    沈芙蕖忽然抬手,轻轻挡开了陆惠善正为她解衣的动作。


    “惠娘子……”她声音微哑,热切注视着她:“你为我打通关节,前后打点了多少银钱?又为何……非要救我不可?”


    陆惠善脸上出现了一丝被冒犯的神情:“我救你,是为了我哥,我要你走,走得远远的,永远别再出现在我们面前!你的存在本身,对他就是灾难!”


    “至于那钱,你也别想着还我了,都是程虞姑娘凑来的,我并未出多少。”陆惠善还在催促着。


    “快点呀!还等什么呢?”


    沈芙蕖的手依旧稳稳地挡在身前,没有理会陆惠善的催促。


    她的目光落在对方因急切而微微颤抖的指尖上,心中的疑虑如雪球般越滚越大。


    “惠娘子,”她的声音出奇地平静,“你说船在汴河码头,天亮前就走。是哪一家的船?船号几何?是客船还是货船?南下走运河,还是先入江?”


    “自……自然是安排好的客船,船家可靠,你不必多问。”


    陆惠善没有料到她这么问,眼神闪烁了一下,很快恢复如常,“这些细节,你到了自然知晓,眼下拖延不得。”


    沈芙蕖立刻觉得警铃大作,陆惠善连打通皇城司关节、买通替身、准备文牒碎金这等周密之事都能做到,却独独在“船”这最关键的接应环节上语焉不详。


    也许根本就没有船呢。


    沈芙蕖又是一阵冷汗,若自己跟她走了,等待她的,究竟是生门,还是另一条死路?


    “我自己来。”戴着镣铐的自己行动不便,可发出点不对劲的声音还是很容易的,沈芙蕖脚下一软,倒在了地上,磕碰间,械具铃铃作响。


    几个早就等的不耐烦的押班听见动静,赶紧过来察看。


    “几位官爷,事已毕,我们走吧,改天不是要会审?”沈芙蕖微微一笑。


    陆惠善铁青着脸从皇城司出来,上了汴河一艘花船。


    “怎么是你?沈芙蕖人呢?你不是说你有六七分把握她能来?”韩彦看见陆惠善,很不高兴。


    “跑了。”陆惠善脱掉斗篷,自顾自给自己倒了杯水,还没送到嘴边,听见韩彦喊道“别喝”。


    她冷笑:“怎么,连对付她的药都准备好了?可惜,是排不上用场了。”


    第110章


    韩彦说:“枉我前面为你做了这么多,打点、疏通、人情债……竟全是白费力气。陆却要是知道你背着他做这些事,会怎样?”


    “你别拿这个威胁我。我好心救她的命,送她上船出城,哥哥还能怪我?”


    陆惠善挑着眉道:“至于她上了船,遇见了谁,发生了什么,和我又没关系,我啊,顶多算是……好心,办了坏事。”


    沈芙蕖不肯同走,陆惠善心中本就郁结难舒。她环顾四周,见这条船被装扮得十分华丽,舱内四壁不见原木,皆覆以西域织金锦,地面铺着寸许厚的波斯大毯。


    舱室最深处,一张紫檀木大拔步床几如一座小小的宫殿,床幔是最轻最透的鲛绡,层层叠叠,帐内锦被堆叠如云,绣着并蒂莲花、交颈鸳鸯,针脚细密到看不清,只觉一片旖旎的暖意扑面而来。


    龙涎香从紫铜博山炉中丝丝缕缕吐出,又混杂着无数鲜花的甜香,波斯蔷薇、南国素馨,大捧大捧插在白瓷瓶里,几乎要将船舱塞满。


    香与花交织,浓得化不开,教人呼吸间都有些醺然欲醉。


    陆惠善眼底的嫌恶一闪而过。


    韩彦的穿着,慵懒得近乎放肆,罗衫薄如蝉翼,随他斜倚的姿势松松滑落,露出大半片胸膛,衫子料子极透,能隐约窥见其下劲瘦的腰身,只用一条玄色绣银线的宽边丝绦随意束着。


    轻浮至极!陆惠善心道,和哥哥差了十万八千里。


    “你们兄妹俩,一个耿直不阿,一个面善心狠,不像是一家人。”韩彦兴致缺缺,赤着脚从地毯上走来,“你倒是和我登对得很,早知道如此,当初我便不和你退婚了。”


    “登徒子。”陆惠善瞪他。


    韩彦走至陆惠善面前,用手指撩开陆惠善的头发,随手拿起一朵花插入她的发间。


    “你熏的什么香,真好闻,”而另一只手已经攀上她的肩膀,俯过来在她耳边,喷着温热的呼吸道:“我们现在做夫妻,也不晚……”


    陆惠善一把劈开他的手:“韩彦,我可不是那些好骗的小娘子。我们合作失败了,我现在,要回府了。”


    韩彦皮相再好,内里终究是空的。旁的世家子弟,好歹还知披一身修身齐家的皮,作些经史文章,求个功名傍身,而他只晓得在酒色里打滚。


    陆惠善想起哥哥,陆却的官袍总是一丝不苟,一身的风骨,那是扎根在实处的沉稳。


    她不是看不起韩彦的放浪形骸,是看不起他那全无筋骨,全然仰赖祖荫的活法。


    “你当我韩彦是什么人?”韩彦的声音沉了下去,方才那点轻佻的笑意散得干干净净,“替你鞍前马后铺路搭桥,到头来,人没到我手上,你就想这么轻飘飘抽身?”


    原先的盘算何等痛快,在船上强占了沈芙蕖,再寻个恰好的时机,将人带到陆却面前。他要亲眼看着陆却那张永远冷寂无波的脸,一寸寸在自己面前裂开。


    那才是真正的报仇雪恨。


    如今呢?竹篮打水,一场空忙。她倒想用一句“合作失败”就轻巧揭过。


    “你要得到她的人,我要她从我哥哥身边消失。”陆惠善迎着他阴鸷的目光,“我们各取所需,如今事没成,谁也没占到便宜。不如下次再谈……”


    她顿了顿,眼底那点轻蔑不再掩饰,明晃晃地浮了上来:“再说,这精妙的法子,若没我提点,你自己想得到么?”


    韩彦最恨的,就是陆惠善此刻看他的这种眼神。


    轻飘飘的,冷冰冰的,像看一件没用的玩意儿。


    这眼神他太熟悉了。在他父亲,那位权倾朝野的宰相大人眼里,他看了好多年。


    他的父亲韩司,有经天纬地之才,少年登科,文章华彩曾得先帝朱笔御批“气象峥嵘”。中年入阁,执掌枢机,通漕运、整吏治、平边衅,桩桩件件都烙着不容置喙的强硬手笔。


    他心中儿子该有的模样,便是另一个自己,大哥就是这样,他有和父亲同样的铁骨与野心。


    自己和哥哥完全不一样。


    幼时,自己不过是好奇青蛙和兔子肚子下藏着什么,他便用书桌上的裁纸刀,剖开来,一点一点指给自己看。


    黏湿的内脏,温热的血,还有那细微的抽搐,他看得专注,兴奋得头皮发麻。这一幕被父亲撞见,脸色铁青,第一次用“冷血无情”来形容他。


    再大些,他依恋乳母。妇人身上有永远干净的皂角香气和柔软的胸膛。情窦初开时懵懂又炽烈的欲望,也是在她半推半就,混合着惊惶与纵容的怀抱里,仓促又真切地完成的。


    父亲知晓后,声音里是雷霆般的震怒与难以置信的耻辱:“畜生!纲纪人伦,你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自己不懂,他只是想弄明白肚皮下的秘密,只是贪恋乳母怀抱的温存。为何到了父亲眼中,便成了需要被钉上耻辱柱?


    那些斥骂没有让他改变,只在他心里凿开了一个空洞。既然怎么做都是错,生来便被判定为邪,那不如……就顺着这邪路,走到黑。


    所以,在父亲看来,自己是玩物丧志的象征,是家门不祥的预兆,自己不读经史,不通权谋,对朝局漠然,却精于风月,挥金如土。


    所以,父亲不愿见他,偶尔见到他,像在看一滩糊不上墙的烂泥,每一次审视,每一次训诫,甚至每一次沉默,都在重复凌迟他。


    “你若有你大哥一成的稳重担当……”字字句句,都是否定,都是贬损,将他钉死在无能的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为什么一定要像大哥?为什么只有走那条路才算出息?


    他曾以为母亲更宠自己,所以对大哥更严苛,后来才懂,母亲将扶正与光耀门楣的全部希望,都押注在了更有用的长子身上。


    他?显得多余。


    他好恨啊,既生瑜,何生亮。


    十四岁的时候,他在床榻上用一把匕首轻轻划开了乳母的喉咙,让她在极度欢愉中失去脉搏。


    他十五岁那年,引诱了父亲最得宠的那房小妾,那女子不过比他大一岁,生得雪肤花貌,眼底却总带着一丝惊惶。


    他刻意接近,用少年炙热又危险的凝视,看似天真莽撞的触碰,滚烫又下作的情话,轻易就搅乱了一池春水。


    事情败露那日,父亲震怒,当着他的面,让人将那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子拖下去,再没出现过。


    他跪在地上,听着内室隐约传来的闷响与戛然而止的哀泣,脸上火辣辣的掌印疼得发木,心里却烧着一把扭曲的快意。看,你这双看废物的眼睛,也有看不透和守不住的时候。


    十七岁的时候,他又谋害了他的亲哥。


    一次寻常的冬猎,一片结着薄冰的湖面,一匹受惊后直奔冰裂处而去的骏马。


    他站在远处的坡上,看着那团熟悉的身影在冰窟窿里挣扎、扑腾,最终沉没,湖面只留下几个绝望的气泡,迅速被新结的冰碴覆盖。


    冷风刮在脸上,刀子似的。


    回府后,他扑倒在父亲脚下,哭得撕心裂肺,涕泪纵横。父亲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他在心里无声地笑了。


    可即使大哥死了很多年了,他还是时常喘不过气来,梦里时常出现父亲冷漠的眼神。


    只有转向女人,转向那些或娇柔或艳丽的躯体,看着她们崇拜依赖的眼神时,他才能短暂地找回一点被需要的实感。


    征服她们,掌控她们,看她们在他身下意乱情迷,那片刻的臣服,才是他唯一有效的镇痛剂。


    陆惠善,一个心思诡谲的合作者,怎么能用这种目光看他?


    像一面冰冷的镜子,瞬间照回父亲令人窒息的训斥,映照着他自己都厌弃的空洞内里。


    他心底那股邪火猛地窜起,烧得理智噼啪作响。


    “你给我过来。”韩彦突然暴起,将惊呼的陆惠善扯了过来,粗暴扯下她肩头的衣裳。


    “你放开我!”陆惠善惊恐得瞪大眼睛,她哪句话惹到这个疯子了?


    “别动啊,再动的话,这刀子可就划到你的脖子了。血会一下子喷出来的……”韩彦从案几上拿过一把精巧的匕首,直接抵在她的喉咙。


    不要……反抗一个疯子,越反抗,他越疯狂。陆惠善心里想。


    “这才乖嘛。”见陆惠善不敢挣扎,韩彦伏在她身后,慢条斯理将极薄的刀尖抵在她光洁的背脊中央,微微用力,冰冷的金属立刻刺破皮肤,缓慢地向下拖动。


    “啊!!!”


    痛楚是尖锐的,继而是火辣辣的灼烧感,血珠立刻渗了出来,沿着刀锋划开的轨迹,凝成细密的红线。


    写下“陆”的第一笔。


    “我错了……”陆惠善疼得哭了出来,很快嘴里被塞了块手帕,只能含着泪“呜呜”喊着。


    “别急,这第一个陆字,快写好了。”韩彦的呼吸喷在她的颈后,滚烫而紊乱,他力道均匀,每一笔都力求清晰、深刻,刀刃刮过皮肉,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陆惠善汗如雨下,嘴唇泛白,疼得快昏死过去。


    “却……看看,我这两个字写得多好看!”


    韩彦终于停手,他直起身,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自己的作品,“陆却”两个淋漓的鲜红字迹,在她白皙的肌肤上显得格外狰狞。


    “你不是最在意你哥吗?那就把他的名字写在你的背上,你一辈子背着他……”


    他伸出手指,不是去擦拭,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轻轻抚过那道道翻卷的皮肉,沾了满指温热的黏腻。


    “疼么?”他声音低哑,带着一种施虐后的餍足,“这以后,让别人看到了可怎么办呐!”


    陆惠善不敢出声,怕说出什么让这个疯子继续发狂,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毯子里,肩膀细微地耸动着,不是因为剧痛,而是比疼痛更甚的耻辱与恨意-


    二月十一,不设早朝,九卿重臣往皇城司聚拢。御史台、刑部、翰林院联席会审,自官家登基以来,还没有过此等阵仗。


    官家坐屏风后的观审座,正堂北向设三座主审案台,坐翰林学士、刑部尚书、御史中丞,知谏院也来了不少官员,大理寺则从少卿至主簿,全体官员回避。


    受审的则有陆却、沈芙蕖、葛明、张澈、沈玉裁、孙余年等人。


    沈芙蕖一向以为自己天不怕地不怕,一路走来,气氛越来越压抑,侍卫沿着高阶肃立,往来的官吏各个面色沉重,拖出长长的暗影。


    每过一道门槛都像过了一道闸,压得人胸腔发闷,空气也凝滞起来,沈芙蕖觉得脚步也越来越沉了。


    沈芙蕖深呼吸一口气,能不能活,就看今天了。


    而陆却坐在轮椅上被押送来,身姿依旧是印象中的挺拔如松,可他的膝盖上盖着一层薄毯。


    他的腿又怎么了?是受刑了吗?


    陆却啊陆却,你怎么又受伤了,沈芙蕖脚步微滞,喉间像是被什么扼住。


    她知道的,高素送来的那碗温热的蛋炒饭,那些沉甸甸的金铤,助她一线生机的方法……其实都是他授意的。


    是陆却。


    他始终无声地,远远地,托住她下坠的命途。


    就在此时,陆却似有所感,微微侧过头。


    四目相对。


    他看见了她眼中瞬间涌起的破碎水光,然后,在周遭狱卒冰冷的目光下,陆却朝着她牵起嘴角。


    没有苦涩,没有怨怼,甚至带着一丝宽慰的暖意,像冬日破云的一隙微光,温温地落过来,仿佛在说,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一刻,沈芙蕖觉得自己好像凭空生出了读心术,她知道陆却每个表情要表述的意思。


    此案审理,倒是与别的不同,这些人分开审问,每人都被送到一间值房里,有专人审问和记录。


    审问沈芙蕖的,是刑部。


    审问的前半程,沈芙蕖心如止水。关于鲜粉配方、柜坊模式、外卖网络的质问,她早有准备,应答时条理清晰,滴水不漏。


    可是,当审讯从“事”转向“人”,尤其精准地刺向她与陆却之间的牵绊时,她构筑的心防,出现了一丝轻微的裂隙。


    “陆寺卿为何要借钱给你开食肆?”


    “陆寺卿为何替你挡沈玉裁那一刀?”


    “陆寺卿的贴身大氅,为何在你的院子里搜出来?”


    问题一个接一个。


    她张了张嘴,赏识才能、公务协作、意外巧合的答案,此刻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堵在喉咙口,她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为什么?


    她忽然发现,自己竟从未真正问过自己这个问题。


    到底为什么,是出于怜悯,职责的本能……


    这世间没有那么多为什么。


    有些事发生了,便是发生了。像种子落入泥土,春风拂过柳梢,没有为什么,只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存在。她与陆却之间,便是如此。


    此刻要她将这底色剥离、摊平,还要用干巴巴的因果逻辑向世人解说,她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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