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无论是葛明还是张澈,皆非愚钝之辈,即使分开问询,仍可以滴水不漏应对。
他们只用一句最朴素的道理挡回所有诘问。
既疑我,请证之。空口无凭,岂能定罪?
尤其是葛明,言辞如环锁相扣,逻辑严密得令人叹服。
“下官的确是新科进士,可是进士出身便不能入大理寺么?敢问堂上诸位大人,陆寺卿当年亦是进士及第,更是官家钦点的榜眼。他既入得,下官为何入不得?难道大理寺的门楣,容不下读书人‘为民请命’四字?下官寒窗十载,所求非止青衫紫绶,更愿效法古之直臣,于刑狱间辨曲直、雪冤屈。此志,可是攀附二字能玷污的?”
“至于攀附陆寺卿,堂上既疑,便请拿出凭证。下官与陆寺卿可有私下书信?他可曾为我破过半分规矩,行过一丝方便?若有,请当庭出示;若无,这莫须有的揣测,与构陷何异?下官入寺三月,所经手十七案,卷宗皆在档房,件件依律而断,陆寺卿从未有过半句额外提点。这般关系,倒是稀奇!”
“下官与芙蓉盏的沈掌柜,不过君子之交。彼时见下官处境艰难,她心生恻隐,施以援手。下官亦没觉得可耻,若果真存有不可告人之私,何必择大庭广众之下扬声致谢?我与沈掌柜行事,从来光明磊落,无愧天地人心。”
葛明这一番话说下来,问得满堂哑口无言,另有几个翰林学士,眼里充满赞赏——这葛明还颇有些陆却当年的风采,他不进大理寺,反倒成了大理寺的损失了。
另一间值房里,石磊面对审问,则显得憨直得多,他挠头坦言:“我一介樵夫,哪认得什么陆大人、伍大人的?他罚我守山,我便守山嘛,总比罚钱好。山旁侧养殖场招工管饭,我便去帮忙,有啥问题嘛,我得混口饭吃啊。”
他盯着自己的靴尖看了看,继续说:“说句实在话,陆大人若真要为沈掌柜谋划私利……找个懂行的师傅不好么?找我个砍柴的作甚?”
张澈作为芙蓉盏实际的二掌柜,在问询中将一切和盘托出。他详述了沈芙蕖每一笔资金的来源,购置土地开办养殖场的经过,乃至与石磊相识雇佣的细节。
言语间,更将赵氏一案的始末完整还原,从对方如何开店寻衅、教唆孩童投毒,到草市坊十余家商铺联名举证,每一环都有凭有据。
所以审来审去,几人身上的“污点”反而越来越干净。
至于孙余年和沈玉裁涉及的硇砂案,因卷宗暂时被大理寺封存,两人又被送回了大理寺的牢狱。
陆却觉得这些人有些荒诞,身为大理寺卿,他一年批阅的案卷成百上千,对审讯流程早已刻入骨髓,对律法条文更是倒背如流。
他甚至能预判出对方会从哪个角度发难,用哪条律例叩问。故而自始至终,他心中并无半分惧意,在他面前,还从未有人能真正颠倒黑白。
这次会审只是声势浩大,实则是一场毫无意义的闹剧。
可他们却精准地抓住了他的软肋。
因为这明面上是冲着他,实则是冲着沈芙蕖来的。
刑部尚书拧着眉头,反复翻看卷宗。
从账目到流程,从公文往来到证人供词,所有明面上的调查都显示,陆却在鲜粉、灯台、柜坊乃至赵氏案中,行事皆未逾越法度。
他脸色铁青,忽然合上案卷,问出了审问沈芙蕖时一样的问题。
“你与沈氏,究竟是何关系?若无私情,你为何以私财借贷,助她开设芙蓉盏?若无私情,你为何在沈玉裁行刺时,以身挡在她身前,以致重伤濒危?”
陆却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向堂上所有含义复杂的视线。
真正的审判,此刻才开始,他也没有立刻回答。
漫长的沉默在堂中蔓延,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陆却的辩解和否认。
就在这时,巨大的屏风后,传来一声低沉的咳嗽,哗啦一声,屏风被两名内侍移开。
身着赭黄常服的官家缓步踱出,堂上所有官员,全都慌忙离席,躬身下拜。
“都起来吧。陆卿,你腿不方便,行礼就免了吧。”
官家一直在屏风后,每审完一人,皇城司便会将记录呈给他看,确定陆却没有以公谋私后,他脸色才稍微缓和。
他走到陆却面前几步远停下,视线落在那覆着薄毯的膝上,语气温和道:“腿伤如何了?朕命太医署用的都是最好的药材,可还见效?”
陆却微微垂首:“谢官家挂怀,只需静养,已无大碍。”
“无大碍便好。”官家点点头,仿佛在闲话家常,“陆九,你自幼入宫伴读,与清晏一同长大,朕看着你从垂髫稚子,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位置。你向来持重,识大体,懂进退,是朕最倚重的臂膀之一。”
官家如此器重陆却,跪在地上那黑压压一片,彼此交换着眼神,心中对此案的结果都下了定论。
官家话锋一转:“可这一次,你着实让朕失望了。为一介商女,卷入这无边风波,惹得满城风雨,自身清誉受损,更累及朝廷体面。”
他叹了口气,充满了“恨铁不成钢”的惋惜,“这场闹剧,因何而起,你心中应当比朕更清楚。有些事,该断则断,当舍则舍。你是聪明人,何必为不值得的人,毁了自己半生心血,乃至……锦绣前程。”
所有人都听懂了官家的弦外之音,只要陆却亲手断了这根源,划清界限,官家便愿意将这“闹剧”轻轻揭过,他依然可以是那个前途无量的陆寺卿。
这是皇帝在众目睽睽之下,递给陆却的最后一道台阶,一把最体面的刀。
陆却依旧沉默着,他低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面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无人能窥见他此刻眼底翻涌的究竟是什么。
陆却沉默的时候,很像一棵树。
他不是春日招摇的树苗,而是山野里的老树,把所有的言语都沉进了年轮。
他就那样坐在轮椅里,正堂外乌桕树枝叶间的阳光碎在他肩上,让人分不清,是阳光闪耀还是他本人身上闪着的碎光。
官家等待了片刻,见他毫无反应,眼中一丝温度也褪去了。
他缓缓直起身,挥了挥手。
“尔等,皆退下。朕有几句话,要单独与陆卿说。”
其余人如蒙大赦,不敢多言,躬身鱼贯退出。
转眼间,偌大的正堂,只剩下官家和陆却,以及远远侍立在门边的高素。
空气终于重新流动,却比方才更加压抑。
官家不再掩饰,他踱到窗前,背对着陆却,声音冷硬:“陆九,你可知,那个沈氏,鼓捣出来的通济柜坊,到底有多吓人?”
他不等陆却回答,自顾自说了下去,“朕让户部粗略估算,汴京七十二正店,一百二十家脚店,大小商户近千,几乎七成的流水,都经过她的柜坊。南来北往的商贾,信她的专号钱甚于信朝廷的铜钱!还有她那灯台网络。哪家铺子不用她的外卖,生意便要艰难三分!长此以往,这汴京的商业命脉,是捏在朝廷手里,还是捏在她一个民女手里?”
他呵斥道:“这还只是一个汴京!若让她这套法子蔓延至整个大兴,假以时日,天下财货流通之权柄,岂不是要跟她姓沈了?!她今日能汇聚钱财,明日就能动摇国本!这样的人,这样的势力,你告诉朕,如何能留?”
陆却终于抬起头,直视着天子眼中毫不掩饰的杀意。
此刻任何辩解“沈芙蕖无心政治”都苍白无力。
通济柜坊的发展态势和带来的巨大影响,是陆却也不曾料到的。
沈芙蕖在短短几个月时间累计了惊人的财富,可以说,如果没有这次风波,如此下去,她离“汴京首富”的称号也不远了。
所有人都敬畏这种翻天覆地的改变,唯有沈芙蕖说:“物力既进,人事自迁。何须强扭其势?顺势而为,如水就下,方是正道,我早说过,我要让全汴京等我的外卖。”
她多么危险而耀眼的,陆却仰视她,如同直视太阳,他好像被灼伤,却又无法移开目光。
陆却道:“沈氏所做之事,或许惊世骇俗,但其本质,是聚拢闲散资金,促进货殖流通,降低交易损耗。她的柜坊让商人资金周转更快,她的网络让货品传递更迅捷,她的酒楼、养殖场更是活民无数,提供了成千上万的生计。”
“官家,这是智慧,是才干,是促进商业繁荣、民生富庶的实学!此乃国朝之幸,为何不能容?朝廷未尝不可借鉴其法,引导规范,使其利国利民。一定,还有折中的法子。”
怎么折中,陆却还没想好,可沈芙蕖定能够想到万全之策,这一点,他笃定不移。
“折中?”官家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走近几步,居高临下地看着轮椅上的臣子,眼中满是失望与难以置信。
“陆九,你清醒一点!你看看你现在成了什么样子!一个女子,你竟敢跟朕说什么国朝之幸?她那些奇技淫巧,或许能得一时之利,但长远看来,是祸非福!”
“你和她搅在一起,你的清誉呢?你大理寺卿的威严呢?你未来的仕途呢?难道都要因为她,就此戛然而止吗?!”
这是最后的警告,也是最直白的威胁。
放弃沈芙蕖,你还是国之栋梁。执迷不悟,便玉石俱焚。
陆却静静地听着天子的怒吼,脸上没有丝毫惧色,甚至比刚才更加平静。
“您问我,为何借钱给她,为何替她挡刀,为何大氅会出现在她屋中……”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凝聚所有的勇气。
“一开始,臣也不知道。或许是欣赏她的坚韧,或许是怜惜她的处境,或许只是……身不由己。”
他抬起眼,目光清澈而坚定,再无丝毫回避,“但后来,臣想明白了。”
草市坊初见的惊鸿一瞥,春宴时倚着明镜台柱沉沉睡去的侧脸,借钱时眼底炸开的璀璨光亮,耍小聪明时眼角眉梢掠过的狡黠,还有烟花下凝视棋局时那专注的眼眸……早已深烙心底。
会在深宵独坐时想她,案牍劳形时想她,伤口灼痛时最想她。
而真当面对她时,心底又会翻涌起一万种陌生的思绪,不甘她眼中另有天地,醋意她身侧站着旁人……这些从未有过的幼稚情绪,却让他觉得自己前所未有地活着。
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贯穿了他的胸膛,给了他最后的力量,也带走了所有的犹豫。
“臣,爱慕沈氏。”
爱慕她怎能算一份罪愆呢?
他遇见她,就好像见群山巍巍,春水初生,他只会由衷赞叹她美好,并觉得这份心动,应该天经地义。
“所以,臣愿意倾尽所有助她实现心中所想。所以,臣会在刀锋袭来时,本能地挡在她身前。所以,臣会在风雪夜里,为她遮挡寒风,哪怕……惹人非议。”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这就是……答案!”
仿佛有惊雷在官家脑中炸响,他不可置信后退半步,指着陆却道:“你……你简直……魔怔了!”
他暴怒地低吼,额角青筋毕露,“朕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可太子尚需历练!朕一直视你为子侄,将你与清晏一同培养,对你寄予厚望!朕指望你将来娶一贤淑闺秀,稳居朝堂,尽心辅佐太子,成为新朝的肱骨柱石!可你……你却为了一个商女,糊涂至此!自毁长城!!”
门边的高素将头垂得更低,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
陆却却在这雷霆之怒中,艰难地用双臂支撑着身体,试图从轮椅上站起来。
他的右腿根本无法受力,剧痛让他额上瞬间布满冷汗,身躯摇摇欲坠,但他咬着牙,用左腿和手臂的力量,竟真的勉强撑起了大半身子,以一种别扭却异常执拗的姿态,面向帝王。
然后,他松开一只手,扶着安车,另一只手撩起袍角,就要往下跪。
“你做什么!”官家厉喝。
陆却没有跪下,他只是保持着躬身到极致的姿势,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是因疼痛而冒出的冷汗,眼底燃烧着平静而炽热的火焰。
“臣……”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中挤压而出,“臣知道,此话大逆不道,此情不容于天家法度。臣亦知,此心之所向,并非理智可以转移,更非前程所能交换。”
他闭上眼,复又睁开,那里面是全然的坦荡与恳求。
“我别无所求,只愿以半生功名、此生前程、乃至这条性命作保……”
他停顿,用尽最后的力气,清晰地说道:“恳请官家,放过沈氏。”
一个他亲手培养且寄予厚望的臣子,一个向来冷静自持算无遗策的权谋家,此刻竟用最笨拙、最决绝、也最纯粹的方式,将自己所有的筹码,押在了一个女子的生死之上。
这无关利益,无关算计,甚至……无关忠诚。
这只是一个人,在向他的君王,坦白他无法控制的心,并祈求一份不可能的宽恕。
官家的心狠狠抽动了一下,这陆却,怎么还像小时候那么倔呢?天下女子那么多,难道就非她不可了?
陆却甚至没有说自己与沈氏两情相悦,而是把自己放在如此卑微的的位置。
这何尝不是在给那沈氏多留一条路。
选他,他便倾尽所有护她一世安稳。
不选,他也只默然退后,恐怕还会遥祝她余生顺遂。
说不触动,那是假的。可是国之重臣,怎可沉溺儿女情长,更不该为女子失了分寸。
官家缓缓站直身体,不再是那个面对心腹爱臣流露出失望与痛心的君主,而是恢复了九五之尊俯瞰众生的绝对姿态。
“陆九,你,这是在威胁朕?”
“你以为,朕这江山,离了你陆九,就转不动了?你以为,偌大一个大理寺,除了你陆却,就没人能坐稳那个位置?有能耐、有手段、等着往上爬的人,朕手下多的是!朕今天能给你这身绯袍,明天,就能把它披在别人身上!”
陆却承受着身体的重压和君王的威压,额角的汗水汇成细流,沿着苍白的脸颊滑下。
但他扶着轮椅的手,却稳稳地,没有一丝松动。
他没有因为这番诛心之言而惶恐伏地,反而在剧痛与窒息般的压力下,缓缓抬起了头。
“臣,不敢威胁官家。臣之所请,源于本心,而非依仗权位。”
“陛下若觉臣不堪其任,自可随时撤换。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臣绝无怨言。”
“只是,硇砂一案,牵连工部、户部乃至后宫,数十万贯钱财去向不明,北疆军械供应或有隐忧。汴河浮尸连环案,十数条人命沉冤未雪,背后黑手仍逍遥法外,搅得京畿人心惶惶。”
“此二案,皆已追查到紧要关头,线索千头万绪,唯有经办之人最是明了。若此时换人,线索恐将中断,真相或将永埋。届时,损的是朝廷法度,失的是天下人心。”
“故而,臣斗胆,恳请官家暂息雷霆之怒。”他微微垂下眼睑,“待臣将两案查个水落石出,证据链闭合,案卷清晰可移交之时,无需官家下旨,臣自当上表辞官。”
第112章
“此请,无关要挟,只为……尽责,与求全。”陆却说完。
话音落下,整个大堂陷入一片死寂。
高素站在门边,屏住了呼吸。他侍奉天子多年,还没有额见过如此场面,一个臣子,用自己利用价值和未来的一切,去换取一个女子的生机。
这简直是一场豪赌。
官家“嗤”了一声,接着肩膀开始颤抖,他笑得越来越大,竟带着几分痛快淋漓,边笑边摇头,仿佛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的笑话。
老话说得对,凡是血肉之躯,就一定有弱点,陆却也有了弱点,可是有弱点,才像个人。
许久,官家喉咙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哼,猛地一挥袍袖,转身,不再看陆却一眼。
“你的腿,”他背对着陆却,声音再也听不出情绪,“既然太医说要静养,那便好好静养吧。高素。”
“老奴在。”高素连忙趋前。
“送他回大理寺。至于会审,”官家说,“今日,就到这里。”
说完,他大步流星地从侧门离开了正堂,留下雕塑般坐在安车里的陆却。
高素快步上前,低声道:“陆大人,老奴送您回去。”
高素推着车子,脚步放得很慢,看向陆却的腿,叹气道:“官家已拟了圣旨,孙铭和李元两位少卿是要被贬职了,以后在大理寺是见不到他们了……”
“官家这个样子,应该是……默许了。大人安心吧。”
“嗯。”陆却轻轻应了一声。
“大人我们是回大理寺还是……”高素在他身后问道。
官家虽然没有明说,那些官员应该能心领神会,把关押的人全部放掉,这个时候,沈芙蕖等人应该已经被释放了。
“回大理寺。”陆却说。
高素想,也许是想见沈芙蕖的,偏偏又不敢,他暗自叹了一口气-
枷锁卸去,风波暂息,葛明、张澈陆续被放出,虽心有余悸,但总算保住了性命,石磊挠着头,懵懵懂懂地又回到了他的山林。
沈芙蕖好不容易从牢里给放出来了,回到芙蓉盏,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脚步竟有些迟疑,还是张澈先一步踏了进去,喉头动了动,哑声道:“阿虞,我们……回来了。”
“姐姐,阿澈——!”一阵的哭腔从大堂传出来,紧接着,一个瘦弱的身影旋风般冲了出来,不由分说地将沈芙蕖紧紧抱住。
是程虞。她发髻跑得有些松散,脸上泪痕犹在,上下打量着沈芙蕖和张澈,眼泪又涌了出来:“你们瘦了!肯定吃了好多苦!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沈芙蕖轻轻拍了拍程虞的背:“好了好了,阿虞,这不是好好的。阿婆怎么样了?”
程虞抽抽搭搭说,张澈被带走之后,一个内侍领来了一位太医替阿婆看伤口,还炖了很多名贵的药材,阿婆现在已经醒了,就是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记忆还停留在成亲前一天。
“那就好,”程虞还像个八爪鱼似得吸在她身上,沈芙蕖都快不能呼吸了,“阿虞,你先松开,我真的好好的……”
程虞却不肯松手,抽噎着:“什么没事!我找赵东家拿了好多好多钱给惠娘子,可是她都没把你救出来……”
沈芙蕖不由苦笑,这个傻丫头。
“好了,阿虞,这不是没事嘛,”张澈在一旁劝道,“让你姐姐先歇歇吧。”
程虞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松开手,胡乱抹了把脸,又扑进了张澈怀里:“你还说呢,被抓走前,你说那一长串话,什么不要等你,可把我吓坏了,以为你做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了,你这个混蛋!”
“你们再不回来啊,阿虞妹子的眼睛就要哭瞎了,啧啧,这大庭广众的,阿虞,你也注意点……”
“小双,外卖的生意还做着吗?”沈芙蕖看见程虞背后一脸鄙夷的小双,赶紧问道。
“芙蓉盏被封了许多天,但是外卖生意还照常做着。掌柜的,这我就要好好夸夸阿虞了,你们被关押后,到处都传你们要掉脑袋,外卖伙计怕被连累,再加上有几个被其他酒楼撺掇着离开,弄得人心惶惶的,都是程虞妹子把人安抚下来的。”小双答道。
程虞的声音闷闷的:“大双、小双也出了不少力……”
“我说掌柜的,这时候你就别操心生意了,”大双摇头晃脑出现在沈芙蕖的面前,“程虞早就把热水烧好了!澡豆和干净衣裳也都备着,快,快去洗洗,把这身晦气都洗掉!”
沈芙蕖回到自己那间小小的卧房,一切都还保持着原样,妆台上那面常用的铜镜,都被擦得锃亮,可见她不在时程虞多用心。
屏风后,热气氤氲,一个硕大的柏木浴桶里盛满了热水,水面放着新鲜的柚叶,还飘着几片干花瓣,散发着淡淡的安神香气。
“柚叶能祛除刑狱污秽,还要将叶子都要从头到脚擦过。”程虞在一旁叮嘱,还将一把柚叶扎成小束,让沈芙蕖握在手中。
沈芙蕖笑着接受了程虞的好意。
程虞紧张兮兮道:“后院还有一个铜火盆,烧着桃木枝和桑木呢,姐姐沐浴之后还要从上面跨过去。”
“好,都听你的。”沈芙蕖拉过屏风,一下将房间分成了两块空间,她在浴桶这头,程虞在那头,用炭火帮沈芙蕖烘烤衣服。
将那一身脏臭的衣裳脱下,一边撩起自己的头发,问道:“你怎么想到去找惠娘子呀?”
程虞烤热了衣裳的一面,又翻了个面继续烤,“上次赵氏惹事,她不是帮了咱们的忙,我就想,她人善,又是陆大人的妹妹,说不定会帮忙。”
“那她是怎么说的呢?”
“嗯……”程虞歪着脑袋回忆,“她说她有办法把你救出来,而且重新换个身份生活。不过,她没有那么多的钱,让我去凑钱,越多越好。我就去找了赵东家,赵东家倒是爽快得很,给了我很多钱。”
“姐姐,我做错了吗?那钱帮到你了嘛?”
“没有做错,你还帮我看清了一个人。阿虞,以后少和惠娘子往来了。”
沈芙蕖将整个身体沉入水中,直到热水淹没口鼻,才从水里钻出来,水珠顺着脸颊和湿发滚滚而落。
“为什么呀?”程虞问道。
“我总觉得她怪怪的。阿虞,这个事以后我再跟你解释。”
“好,我听姐姐的。姐姐快洗吧,不然水要凉了。外头的水快烧好了,我出去瞧瞧。”
沈芙蕖用力搓洗着身体,澡豆的清香取代了牢狱的铁锈与霉味,直到皮肤微微发红,她才从水中起身,换上那套叠放整齐的崭新襦裙。
她没有梳复杂的发髻,只用一根素银簪子将半干的长发松松绾起。
没一会,程虞推开门,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鸡丝粥和小碟酱菜迎了上来,眼睛还肿着,却满是笑意:“姐姐,快吃点东西!我盯着灶上熬的,烂糊着呢,最养胃。”
粥很香,温度也恰到好处。沈芙蕖小口小口地吃着,暖流从喉间一直熨帖到胃里,连带着四肢都似乎一点点活了过来。
程虞就坐在对面,双手托着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仿佛怕一眨眼她就又不见了。
沈芙蕖放下碗,朝着她笑道:“你一直盯着我看干什么?”
“我……我好久没见你嘛。但还是很漂亮。”
沈芙蕖摸了摸自己的脸:“我怎么觉得,你变了很多。”
程虞好奇道:“哪里变了?”
“以前总觉得你是不懂事的小姑娘,经历过这件事,觉得你勇敢,有担当,也挺聪明,不愧是我的妹子。”沈芙蕖道。
“只是不知道以后怎么办,酒楼怎么办,柜坊怎么办……”
“不去想那些了,”程虞连忙岔开话题,“姐姐,你累了,什么都别想,吃了就去好好睡一觉!天塌下来,也等睡醒了再说!”
沈芙蕖确实累了,在程虞不由分说的安排下,她躺回了自己那张铺着干净被褥的床上。被褥有阳光晒过的蓬松温暖味道。
窗外是汴京城隐约的市声,遥远而模糊。屋内安宁静谧,身体陷入柔软的床铺,长久紧绷的神经,在熟悉的环境中,一点点松弛下来。
人是放松下来了,可翻来覆去却怎么都睡不着了,一遍一遍想着他们审问自己的问题。
思绪在黑暗中越缠越紧,不知不觉间,沈芙蕖又沉沉睡去。
梦里是无边无际的寒水,冰冷刺骨,裹挟着她不断下沉。口鼻被堵塞,四肢挣扎无力,绝望如同水草般缠绕上来。就在意识即将涣散的瞬间,一只骨节的手,猛地破开水面,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腕,再次将她向上提起……
她猛地惊醒,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后背惊出一层薄汗。
窗外天光大亮,已是日上三竿。阳光透过窗棂,明晃晃地落在床前,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
她坐在床上,喘息渐渐平复,梦里的那只手带来的虚幻暖意,也迅速被现实清醒的凉意取代。
她似乎做过一次类似的梦,所以在又一次沉溺之时,她会下意识等着被人捞起。
可是,被捞起之后,依然是无依的浮萍,是等待下一次风浪的孤舟。
沈芙蕖缓缓抬起自己的手,摊开在阳光下。为何……总要等着别人来救呢?
明明自己才是自己的船,自己的桨,自己的——唯一救世主。
第113章
芙蓉盏的灯光又亮到了子时,沈芙蕖推开账册,对着伙计们轻轻叹了气。
两个月的经营数据摊在案上,流水只恢复至鼎盛时的五成,利润只剩三成。老客们正在陆续回流,可新客增长缓慢,成本也在悄悄攀升。
“掌柜的,这是今日后厨的采买单。”张澈捧着账簿进来,眉头皱得厉害,“鸡子每枚涨了两文,活鱼涨了三成。菜贩子都说,城西新开了三家大酒楼,抢货抢得厉害。”
沈芙蕖接过单子扫了一眼:“我看不是货少,是有人在控价。”
她走到窗前,推开木格,四月的汴京夜色温润,远处州桥夜市灯火如河,可芙蓉盏却显得有些冷清。
鲜粉案的阴影尚未完全散去,虽然官府出了告示澄清无害,可市井传言就像泼出去的水,老百姓记得“有毒”的惊恐,却未必在意“无害”的平反。
“这样下去怎么办呀……”程虞嘟着嘴道。
花婆婆虽见起色,身子骨却已大不如前,离不得昂贵的药物仔细将养。
为此,程虞与张澈私下盘算,想再攒些钱,换一处稍宽敞的宅子,将老人家接来同住,也好日夜照应。阿婆自己也总念叨,催他们快些添个孩子,未来的日子,用钱处只会多,不会少。
生意场上的事,从来如此,哪有一帆风顺的道理,可沈芙蕖想起牢狱里的日子,脊背仍会漫上一丝寒意,差一点,她这条命就捡不回来了,所以今后自己一定要小心。
“大双,明日一早,你和小双去趟城西瓦子,”她忽然开口,“找那个说书的刘瞎子,给他一点钱,让他把段子改一改。”
“改段子?”
“比如《说三分》加几句词就行,就说厨子用了东海来的秘制鲜粉,烹出的鹿肉香飘十里,连对岸敌营的将士都馋得弃甲来投。”沈芙蕖解释道,“要说得活灵活现,最好让听众觉得,鲜粉是个好东西。”
“要是有人比他说得更好,芙蓉盏也欢迎。”
大双愣了愣,随即领会,忍俊不禁:“掌柜的这招妙!市井传言害了咱们,咱们就用市井传言救回来。”
“不止如此。”沈芙蕖走回案前,铺开一张纸,提笔蘸墨,“鲜粉的名声要正,但更要让所有人都能用得起。张澈,你去账房支五十贯,我有用。”
伙计们都领了活,只有程虞还在原地不走。
“姐姐,”程虞走过来,“你帮我看一下我这右肩是怎么回事,火辣辣得疼,像是长了个脓包。”
沈芙蕖凑近了,扒开程虞的褙子,用手轻轻按压了那块红肿的地方,“哦,好像是个火疖子,阿虞,你近来火气有点大,晚上干嘛去了?睡太晚了吧。你等着,我拿药给你敷一下。”
很自然的一句话,在程虞耳朵里,仿佛另有所指,她又红了脸:“姐姐好不害臊。”
沈芙蕖一怔,旋即反应过来,程虞和张澈新婚燕尔,少不得甜蜜,不由莞尔,用手蘸了膏药边往她肩上抹,边笑道:“我倒要问问,是谁先不害臊的?”
“嘶,好凉,”程虞被激得打了一个哆嗦,“姐姐,我那个乞丐爹,大概是偷跑回来的,周大人上回同我说,杀妻弑子,纲常沦丧,属十恶之列,遇赦不赦,我已向官府举发了。”
“忍一忍,等药膏干透就好了,”沈芙蕖用手替她扇风,“苦了我们阿虞了。”
程虞含泪道:“我不苦,我阿娘和我兄弟才苦,被他害得那样惨。姐姐,阿澈会不会因为有这样坏的岳父而嫌弃我呢?”
“不会的!”沈芙蕖捏了捏程虞的脸,为她擦去滚滚落下的泪:“他若因此事看轻你一分,便不配你为他忐忑这一分。我信张澈不是那样的人。你信不过自己,还信不过他的眼光么?”
程虞笑中含泪点点头,又说:“陆大人不来找姐姐了,也不来吃蛋炒饭了,是为了避嫌吗?”
沈芙蕖摇摇头:“他有他的事情要做,我也有我的事情要做。”
过了几天,五更天,汴京东水门外,第一批漕船刚靠岸。
沈芙蕖披着黛青斗篷,和张澈一起站在雾气弥漫的河堤上。
“掌柜的,就是这儿。”张澈指向河湾处一片废弃的砖窑,三座馒头窑依土坡而建,窑口黑黢黢的,周围杂草丛生,是个被人遗忘的角落。
沈芙蕖走进最大的那座窑洞,里面比她想象的宽敞,窑顶有通风口,地面平整,虽然积着厚厚的灰,但整体结构完好。
她蹲下身,抓了一把土在指尖捻开,干燥,略带碱性,是储存发酵物的好环境。
“谈妥了?”她问。
“谈妥了。砖窑主急着用钱,三十贯就卖,地契在这儿。”张澈从怀里掏出文书,“他说这窑废了七八年,官府早就不过问了。”
张澈从草市坊找来五个信得过的汉子,他们白天在窑厂干活,晚上就睡在临时搭的窝棚里。
沈芙蕖亲自设计了窑洞的改造方案。
一号窑改为发酵室,砌了双层夹墙,中间填锯末保温。二号窑是烘干坊,重修了烟道,三号窑最小,作为仓库和账房。
沈芙蕖打算在这里量产鲜粉,让汴京每一家脚店、每一个摊贩都能用得起。
这里离码头近,她已经和陈纲首谈妥,大量低价收购昆布,试图将制作成本压到最低。
酒楼行会的人不是指责她使用鲜粉吗?那她就公开低价出售鲜粉,汴京每一家酒楼都在用鲜粉且安然无恙时,过去的谣言就不攻自破。
当全汴京餐饮业都依赖她的鲜粉时,她就再一次掌握了餐饮业的命脉。
与此同时,她的酱油工坊也在同步筹备。
沈芙蕖在砖窑往北三里处租了个农家院子,那里有口甜水井,最适合酿造,她不太会酿造酱油,所以重金请南方来的老工匠来帮忙。
请来的老工匠有十多年的酿制经验,看他们干活,是一种享受。
先将大豆洗净,用井水浸泡六个时辰后捞起沥干,入木甑隔水蒸煮,先大火后改文火,蒸两个时辰,至豆粒熟透。
小麦洗净后便入铁锅文火慢炒,用石磨将炒麦粗碎,成小颗粒状。再将蒸熟的大豆与炒碎的小麦,按六豆四麦的比例,趁热混合均匀。
撒入曲种,将混合料分摊入竹制曲匾,移入专用的曲室,经过日晒、夜露、打耙等,酱醪由浅黄逐渐变为深棕,香气日益醇厚。
过了两月,沈芙蕖蘸酱油尝了一下,色泽红亮,咸中带甜,味道虽然不及南方老字号醇厚,但已远超市面常见的浊酱。
“可以量产了。”她放下勺子,“先按每日五十斤的规模做。不过,酱油要再改良,汴京人口味重,甜味减一分,咸味增半分才好。”
一个月后,州桥夜市,张老三的羊肉摊前,队伍足足排了三个弯。
他媳妇在摊后忙得脚不沾地,一边把串好的肉串浸到红亮的酱汁里,一边吆喝:“新腌的!沈记酱油和鲜粉腌了一整晚的!”
队伍里有人问:“张老三,不是前阵子还说那鲜粉……”
“呸呸呸!”张老三提着剔骨刀走过来,瞪眼道,“老黄历了!告示没看?宫里的太医署都验过了,好东西!你闻闻这味儿!没有沈娘子的酱油和鲜粉,能香出半条街去?”
确实香。
酱油的醇厚咸鲜打底,鲜粉勾出的肉香往上提,在炭火上一燎,油脂“滋滋”作响,烟雾升腾,勾得人涎水直流。
不只是张老三,从州桥到马行街,从潘楼到小甜水巷,几乎每个卖吃食的摊子、脚店、酒楼,都在显眼处挂着“新用沈记鲜粉酱油”的小木牌,都成了招徕客人的新招牌。
最先是大酒楼的后厨用,但他们不好意思明说,连采买都偷偷摸摸,中层酒楼也跟风,最后连夜市摊贩都咬牙买了,一小罐酱油、一包鲜粉,能用上大半个月,算下来,每天多卖五六份吃食就回本了-
初夏的宫苑草木葳蕤,远处池水光潋滟。
官家正在批阅奏章,高素悄无声息地进来,将一本薄册放在御案一角。
“这是什么?”官家头也不抬。
“沈氏托市易司递上来的账册副本,”高素垂手侍立,“还有一封陈情书。”
官家放下朱笔,拿起那本册子,字迹工整清晰,显然是誊抄多遍的。
他先翻到最后,上面写着:六月上半月,鲜粉销售额,两千四百贯;酱油试销额,八百贯;芙蓉盏酒楼流水,三千贯。
沈芙蕖刚从牢狱里出来三个月,月入六千贯?这还不算柜坊的分红。
官家继续往前翻:成本明细、雇工人数、原料来源,甚至预估的全年税额,列得清清楚楚。
对于柜坊改制一事,沈芙蕖呈奏了一个方案。
由户部市易司代表朝廷,以授予特许经营权作价入股,占股三成。朝廷据此享有三成利润分红,并在票号业务严重违逆国法、危及社稷时,握有一票否决之权。同时,朝廷可派遣监理入驻,专司督查账务、稽核章程。
市易司虽列名股东,却不能干涉日常经营决断,不担运营亏损之责,亦不可随意干涉票号运转。其余七成股份中,沈芙蕖自留四成,另三成归于通济柜坊原东家赵世荣。
沈芙蕖请求朝廷正式许可她,以“官督商办”的身份,继续经营通济柜坊的产业,并保证柜坊能够合法经营。
最后一页是陈情书。
“民女沈芙蕖谨奏:自蒙天恩赦还,日夜惶恐,唯思报效。今将所营诸业三成干股献于朝廷,岁岁分红,以充国库。伏念民女一介商妇,所能尽者,不过聚四方之货,活千人之命。民女愿以此身微末之技,所创锱铢之利,岁岁供奉天家,以赎往日之愆。唯求官家开恩,准民女以一介商贾之身,于王法之内,谋一生路,再不涉足朝堂是非。民女之存,于国为利;民女之安,于朝为稳。”
官家看完,把册子递给高素:“你怎么看?”
高素躬身:“老奴不敢妄议朝政。只是,她主动献上三成干股,等于将命脉交出一部分。朝廷不费吹灰之力,年年坐收红利,还能通过监督权防止其坐大。怎么看……大家您不吃亏啊。”
“高素,朕之前没见过你替哪位说过好话。”官家站起身。
高素露出讨好的笑容:“老奴说的是实话。”
“一个沈芙蕖,三个月就能赚六千贯。全年呢?还有陈情书里说的养殖场、工坊都建起来呢?三成分红……恐怕不比一个上州的年税少。”
他转过身:“可她为什么要主动献股?怕朕杀她?”
“老奴以为,”高素斟酌词句,“沈氏是聪明人。经历过牢狱之灾,她明白了两件事:第一,商贾之力再大,大不过王权。第二,生意想要长久,必须给自己找个靠山。官家现在可不就是她的靠山嘛。”
“胡说八道!”官家嘴上这么说,却没生气,他沉默良久,忽然笑了:“这个沈氏,比很多朝臣都懂为臣之道。她知道朕要什么,无非是国库充盈、市井安稳、百姓果腹。她就给朕看这些。”
高素窥见圣颜舒缓,心下稍宽,顺势含笑道:“陆大人的眼光自然不会差的。”
“这倒也……”官家没再说下去。
提及陆却,官家面上笑意淡去,眉头微蹙:“今日上朝,朕看见他站了那一会儿,腿应该是没好利索,脸色都发白,为一个女人——哪里值当!”
见圣心不悦,高素忙将话头轻轻一转:“倒是太子殿下近来愈发沉稳了。大家或许不知——殿下与太子妃甚是和睦,举案齐眉,宫中上下都看在眼里呢。”
官家神色果然和缓几分。
赵清晏自大婚后的确安分不少,太子妃不似从前宫人,一味的劝诫或纵容,她懂得以柔化刚,站在太子的处境去体谅,这份润物无声的智慧,倒是意外地将那头小倔驴捋顺了些。
“当初议亲时,中宫娘娘荐的那几位,家世模样自是顶好的。可大家圣心独断,力排众议,偏偏就定了崔家这位瞧着最沉静不过的姑娘。”
高素偷眼觑了觑官家神色,见无愠色,才又徐徐道:“如今看来,大家这双眼,真是洞若观火。太子妃那性子,温婉是面儿,里头却自有丘壑。她不争不抢,能把东宫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不多言语,可殿下就是肯听她的。这不,殿下如今收了心,读书理政,待人接物,都有了章法。”
高素唏嘘:“储君有贤内助,实乃社稷之福。说到底,还是大家圣明。这般眼光,这般魄力,若非真龙天子,心系江山万代,谁又能有呢?”
“就你嘴甜……”高素几句话实在说到官家心坎上去了。
“不过,朕确实对太子妃极为满意。”官家道。
高素连忙接话:“哎呦大家,您就等着明年抱皇孙吧!”
官家龙颜大悦,走回御案,提笔在另一张纸上写了几个字,递给高素:“传朕口谕给三司,沈氏所请,准了。具体章程,让户部和市易司去拟。”
高素双手接过纸张,上面只有八个字:“许其经营,严其督查。”
想到陆却腿伤未愈,官家又没好气道:“叫太医署的人再去瞧瞧!长那么一张漂亮脸,可别真跛了!”
大理寺属吏端来了太医院特制的伤药,并附上一碟御赐樱桃。
以往得了赏赐的吃食,陆却总会命人送回府上,由陆夫人分给陆惠善。
那属吏见他正忙于案务,便照旧请示道:“大人,这樱桃是否仍按旧例送回府里?”
“不必,”陆却头也未抬,“放下,出去罢。”
此时他面色沉冷,转向身旁的周寺正:“查实了?惠善那晚当真与韩彦见过?”
“大人不是一直命下官留意惠娘子的行踪么?即便先前下官与您同被关在皇城司,何力与付二也始终暗中盯梢。下官唯恐有误,再三核实过。他二人皆说千真万确,惠娘子离了花船后,韩彦又招了三名船妓入舱伺候。”
“可听见说了什么?”
“只模糊听得‘你要她的人……我要她离开……’几句。那船泊得离岸极远,何力他们划小舟才勉强靠近,实在听不真切。”
陆却回到府中,召了陆惠善身边的几个仆妇问话。
一个说:“惠娘子这段日子遣人跑遍了汴京城里大小药铺,专寻最上等的金疮药,说是要治皮肉伤。”
“可不是!”采买的张嬷嬷悄悄说,“惠娘子身边的小鹊急得什么似的,隐约漏出话来,道是惠娘子背上给挠破了,伤痕怕是不浅,这才急着用好药。”
第114章
陆却没有像上次一样,再请陆惠善来,听她辩解。
他回府的消息传得比什么都快,陆却刚换下外袍,书房里药气还没有散掉,陆夫人的贴身嬷嬷便来了,立在门边:“寺卿,夫人请您过去说说话。”
“知道了。”他声音平静,“请母亲稍候,我更衣便去。”
陆却用热帕子净了净手脸。
镜中人面色苍白,眼下一片淡青,唯有眼神依旧深静。
室内光线柔和,陆夫人端坐于主位,见陆却进来,她指了指下首一张铺了厚软垫的椅子,心疼道:“快坐快坐,却儿,你的腿还没好全,不能一直站着。”
“母亲。”陆却微微躬身,随即坐下。
“你表妹听说你回来了,特意过来请安,这孩子手巧,性子也静。”
立在陆夫人身侧的徐氏,外罩淡青半臂,梳着乖巧的双鬟髻,发间只簪一朵小小的珍珠珠花。
她正低头专注地剥着一碟莲蓬,剥出的莲子颗颗莹白饱满,整齐列于白瓷碟中。
听姑母说起她,她抬起头,露出一张清秀温婉的脸,带着羞怯的笑。
“表哥尝一尝,”她伸出一双凝霜似的皓腕,“未去莲心,清心安神。”
陆却没接:“多谢,我怕苦。”
陆夫人的笑又凝在嘴边。
她娘家适龄待嫁的女子本就不多,费尽心思才寻到这门远房亲戚——江南富庶之地的一位县丞,官职虽不高,胜在家世清白,女儿更是出了名的乖巧柔顺。
既是远亲,也算知根知底。陆夫人十分满意,特意寻了个由头,请她来府中小住作伴。
徐家岂会不明白这层深意?书信递去不过三日,便将女儿送进了京。
“为娘有桩要紧事同你商量。”
陆夫人抬手示意身旁低眉顺眼的少女,“你徐家表妹如今也到了年纪,知书达理,性情温婉,我瞧着与你再般配不过。这事我便做主了,挑个吉日……”
“母亲。”陆却打冷硬,“此事绝无可能。”
陆夫人笑容一僵:“你说什么?”
陆却重复:“我说,我不会娶表妹,亦不会娶任何您安排的人。我的婚事,不劳母亲费心。”
“你……你是要活活气死我!”陆夫人猛地站起,“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还惦记着那个沈氏!我告诉你,你若不娶,我就一根白绫吊死在这梁上!让你背上逼死生母的忤逆之名!”
陆却置若罔闻,甩袖便走。
“表哥……”徐氏提着裙裾追了出来,怯怯喊了一声,可怜楚楚,声音都有些发抖。
见陆却脚步未停,心中一急,也顾不得许多,提着气儿将早已在心中过了千百遍的话,带着哭腔一股脑说了出来:
“表哥请留步!我自知蒲柳之姿,不敢高攀。但我自小便听家中长辈说起表哥风骨,说您如芝兰玉树,生于庭阶,光风霁月。我心中……确实是仰慕已久。”
陆却站住,对她的大胆,颇有意外。
徐氏抬起泪光盈盈的眼:“若能……若能侍奉表哥左右,我必当尽心竭力,照料好婆母,友爱小姑,打理内宅,绝不让表哥为家事烦忧半分。表哥尽可去做千秋事业,我作您身后最安稳的倚靠。”
“若那位沈娘子,表哥实在难以割舍,我愿退避一步,只求一个名分,能为表哥打理家事、侍奉高堂便好。沈娘子若愿意进门,我必待之以礼,视若姐妹,绝无妒忌之心,更会从中调和,悉心照料,只求家宅和睦,不让表哥为难。”
“求表哥……垂怜。”
陆却叹了一口气,怎么就把表妹弄哭了,他分明什么都没做。
“我心中,的确已有所属。”他看着徐氏瞬间苍白的脸,继续道:“我既心属于她,倘若连一个光明正大的妻室名分都无法给予,反而要让她与人共侍一夫,屈居侧室,我对她的情意,又算是什么?”
“表妹无需如此委曲求全。”他语气缓和了些许,依然是拒绝,“你很好,值得一个全心全意待你、珍视你的人。天下好儿郎众多,表妹必能寻到真正与你相配的良人。”
他略一沉吟,给出了一个疏离的承诺:“若舅父舅母不弃,陆某亦可代为留意,在相识的同僚或世交子弟中,为表妹挑选品行端正、前程可期的佳婿,以全亲戚之谊。”
最后,他客气道:“今日厚爱,陆某心领。但此事,绝无可能。表妹还是请回吧,莫要再为此事伤神。”
“表哥……”徐氏转念一想,自己已经卑微到如此,陆却仍不可接受自己,自己一味痴缠,反而惹得陆却厌恶。
若自己能得他几分怜惜与歉疚,借他在汴京的人脉,为自己寻一门比陆家更显赫的亲事,未必不是一条更好的出路。
自己千里迢迢从江南来到这天子脚下,所求的,归根结底不就是一份前程吗?
短短数月寄居陆府,她已看透了姑母的强势与偏执。
此事不成,姑母绝不会怪自己儿子执拗,只会认定是她这个侄女无能,笼不住人心。
母家那边,她更无法交代,只怕回去后,还要被那几个眼高于顶的堂姐妹暗地里耻笑许久。
于是她说:“表哥既如此说,我再不明白,便是真不知趣了。只是,我此番上京,家中父母亦是寄予厚望。如今事既不成,归去难免……惹人议论,令父母蒙羞……”
陆却挑眉:“我放才说的话不是推脱,我应了你,便会做到。”
徐氏后退半步,郑重敛衽一礼:“今日种种,是我冒失,往后再不会提。只盼表哥莫因此事,厌弃了我这个不成器的表妹才好。”
陆却想,今个拒绝了徐氏,往后不知道还要找几个表妹强塞给他,与其这样,不如说开,于是他又转身,回到了室内。
陆夫人见儿子又折返,以为他终于想通,回心转意,脸上顿时荡漾开欣慰的笑意,连声音都柔了三分:“却儿,你……”
“儿子回来,是想把话说清楚,免得母亲再有误会,也免得耽误旁人。”
陆夫人脸上的笑意慢慢僵住。
“儿子心中,已有所属。若有朝一日,我能求得她首肯,那么,儿子定会以三书六聘,明媒正娶之礼,迎她入门,做此生唯一的妻室。”
陆夫人呼吸一滞,整个人差点要昏厥过去。
“若是终究求不到,那便是儿子福薄缘浅。此生,我便终身不娶。”
“你……你疯了!”陆夫人再也忍不住,霍然站起,“为了一个商女,你连香火传承都不要了?!”
他疯了吗?官家也这么说,也许吧。
或许,从他幼年被母亲以“为你好”之名,严格规划每日辰光,读什么书、交什么友、甚至喜怒哀乐该以何种分寸表达时,疯狂的种子就埋下了。
从他少年时因一次小小的行差踏错,便被罚跪祠堂整夜,听母亲细数家族荣光与他肩负的期望,直到膝盖麻木,心中某种东西也随之死去时……疯狂就开始滋长。
从他踏入官场,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既要达成自己的志向,又要满足母亲的期许,还要在帝王心术与朝堂倾轧间维持平衡,将真实的情绪、喜好、乃至脆弱,一寸寸剥离、掩埋时……疯狂已深入骨髓。
陆却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其实他早就疯了,只是到现在才发作,还算迟了呢。
“若母亲仍执意强求,安排婚事,或是以任何方式逼迫,儿子便只好上疏恳请官家,调离汴京,戍边也好,外放也罢,绝不犹豫。总归,不会再留在此处,令母亲烦心,也令自己为难。”-
七月的汴京郊外,热浪蒸腾,沈芙蕖头戴草帽,站在一片刚平整过的土地上。
这里原是军屯废地,她以极低的价格租下三十年,五百亩荒地,三十亩水塘,外加一片缓坡。
“东家,都按您画的图分好了。”石磊晒得黝黑,指着前方,“那边五十亩挖塘养鱼,这边一百亩搭鸡舍鸭棚,坡地种牧草,平地上建猪圈羊栏。只是……这么大的摊子,咱们人手不够啊。”
沈芙蕖从袖中取出一卷纸:“人我已经找好了。”
纸上写着三类人,第一类,从砖窑工坊抽调的老工人,做管理;第二类,草市坊的乡亲,三十户,每户负责一种畜禽;第三类,开封府大牢里保释出来的轻罪犯,十五人,都是因小偷小摸或打架斗殴进去的,刑期将满。
“犯人?”石磊吓了一跳,不过转眼又想,自己也算得上半个犯人。
“咱们跟他们签工契,包吃住,每月工钱照发,但一半扣下,三年刑满后连本带利归还。这三年,他们住在农场最外围的工棚,有人看守,白天干活,晚上学算账、学手艺。三年后,愿意留下的,转为正式雇工,想走的,带着钱干干净净重新做人。”
石磊张了张嘴,最终叹服:“东家,您这是既找了劳力,又做了善事。”
沈芙蕖心想,官家难得开恩,还不得赶紧表现一下,这么做,官家一定很满意。
她擦了擦脸上的汗,对石磊道:“那边瓜熟了吧,摘一个我尝尝。”
石磊很快抱来旁边瓜田里摘的一只瓜,瓜肉是沙瓤的,熟得正好,被他用粗糙但干净的手指掰开,断面参差不齐,更显得汁水丰沛。
“新下的头茬汴梁红,甜得很。”石磊咧嘴笑,献宝一样把瓜往沈芙蕖面前递了递。
沈芙蕖把草帽摘下,一屁股坐在草垛上,接过那沉甸甸的一牙瓜,低头咬了一口。
沙瓤在口中化开,清甜的汁水瞬间溢满唇齿,带着盛夏阳光炙烤过的独特香气,还有一丝井水的甘冽。
确实极甜,甜得几乎有些霸道,驱散了夏季的燥热与疲惫。
“这瓜……卖么。”陆却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一丝干涩。
沈芙蕖转身,见陆却穿一身半旧的直裰,整个人清减得一些,衬得眉骨愈发分明。
夕阳从他侧后方照来,给他苍白的脸和挺直的轮廓镶了道虚弱的金边,也将他的影子,在地上拉得有些孤伶。
“不卖,”沈芙蕖瞧见他,眼睛笑眯眯的,“我请你吃。”
晚风拂过,带来瓜田的清香和远处草垛干燥温暖的气息。
陆却在她旁边坐下来,“我去芙蓉盏没找到你,程姑娘说你最近总在这里。”
“嗯,最近是有点忙,忙着开垦农场呢。”沈芙蕖递过来一片瓜,“找我有什么事?案子查得怎么样了?”
“查下去,真是层层受阻,”陆却接过瓜,低头咬了一小口,吃相斯文,咀嚼得很慢。瓜汁清甜,稍稍润了他干涩的喉咙。
“会审前一夜,惠善是不是曾去皇城司找过你,她和你说什么了?”
“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你现在才想起来问啊?”
沈芙蕖微微一怔,随即别开脸,装作几分嗔怪:“也没什么。她想把我换出来,连南下的船都备好了,让我去江南隐姓埋名过日子。”
“那你为何没跟她走?”陆却的声音沉了下去,“她又为何要这么做?”
“我留下来,也许还有一线生机,若真跟她走了,恐怕才真是死无葬身之地。”沈芙蕖避开他第二个问题,总不能当面说,她觉得他妹妹居心叵测。
陆却沉默片刻,忽然道:“当初你来陆府承办梅宴,恐怕也是她极力促成的吧?”
“是。”沈芙蕖这次答得干脆,“当初赵氏给我下毒,是她主动替我打通关节,赵氏才会那么快被定死罪。之后她便拿了这份人情,请我承办梅宴。”
“并非你求她疏通?”陆却追问。
“自然不是。”沈芙蕖摇头,“我若真存了这门心思,也该去寻周大人,何必绕到你妹妹那里。”
“我私下审了府里的灶头娘子于氏,”陆却的声音更低了些,“她吐了些东西出来,是惠善身边的含香,授意她在宴上设计让你出丑。抱歉……我原以为是我母亲容不下你,却没想到……”
听到是陆惠善,沈芙蕖并不意外,可心头那团迷雾却更浓了,她怎么得罪了陆惠善呢?
“陆却,先前我们都疑心是韩家对胡二娘子的孩子下手。可如今细想,以当时情势,那孩子若真生不下来……最大的得益之人,其实是你妹妹。”
“我那时没跟她走,是因为她连船型、航线都说不清楚。我不敢相信她。真的有这样一条船吗?”
有,是花船,船上还有韩彦。陆却在心里说。
“我想请你帮个忙。”陆却说:“你可以想个办法,看到惠善的后背吗?”
“啊?”这要求问得突兀,甚至有些失礼。
但沈芙蕖从他凝重的神色里,读出了此事非同小可。她没有追问缘由,只思忖片刻,点了点头。
“这倒也不难,汴京这么多汤池,我邀请她同浴汤泉就是。”
陆却说:“可她一定不会答应。”
“总不能叫我偷看吧,这都什么事啊……”沈芙蕖又咬了一口瓜,“行吧,我再想想办法。”
“陆却,我过段时间准备去江南考察了。”她眨眨眼,笑着说。
接下来的两个月,这片荒地上演了一场汴京人从未见过的景象。
每天黎明,三十户农户在统一哨声中起床,各司其职。
喂鸡的、放鸭的、清理猪圈的、割草的,井然有序。十五个特殊雇工负责最脏最累的活儿,挖沟渠、运粪肥、建围栏。
石磊带着几个老工头巡视,手里拿着沈芙蕖设计的生产日志,记录每天的温度、饲料消耗、畜禽状态。
沈芙蕖每三天来一次,她不亲自干活,而是拿着炭笔在木板上写写画画,讨论什么交叉配种、阶段育肥,跟农户算料肉比、产蛋率。
农户们开始听不懂,后来发现按她说的做,鸡确实病少,猪确实长膘快,也就信服了。
八月底,沈记农场第一批产出上市,标着:足月散养,病疫包退,缺两补斤。
最先尝试的是汴京其他酒楼,采办试买了十只鸡,回去一称,只只足秤,宰杀后发现肉质紧实,没有城里常见的那种肥腻腥气。
不止活禽,他们的鸡蛋个大均匀,猪羊肉色泽鲜亮,连种的萝卜白菜都水灵些。
沈记农场与工坊的成功,彻底扭转了汴京饮食行会对沈芙蕖的态度。
低价优质的鲜粉、酱油和稳定可靠的农场食材,为各大酒楼带来了实打实的利润提升与品质保障,利益驱使下的敌意自然消弭。
沈芙蕖又通过酒楼行会,定期举办小范围的品鉴会,将农场的新品、工坊的改良批次先给行会成员试用,听取反馈。对于资金周转困难的中小酒楼,她便利用通济柜坊进行短期的赊购。
她还牵线搭桥,让沈记农场与行会中几家专做特定菜系的酒楼合作,定向培育、供应特殊食材。
外卖更是发挥了重要作用,谁家酒楼、商贩需要材料,根本不需要专门去采购,点个外卖,自然有人集中配送。
酒楼行会一起请她吃饭,席间,丰乐楼的东家喝多了,拉着她说:“沈娘子,您知道汴京现在怎么传您吗?说你是财神娘娘转世,点石成金。可也有人骂,说您一个女人,生意做这么大,不合规矩……”
“那您觉得呢?”她当问。
他嘿嘿一笑:“规矩?规矩是给没本事的人守的。您有本事,规矩就得给您让路。我看您呐,可以当行会会长。”
沈芙蕖笑着摇摇头,她可没这功夫。
沈芙蕖做了下江南开分店的大胆决定,她选中了三个地方:江宁府、苏州、杭州。
江宁是留都,官宦云集,消费力强。苏州是丝织中心,商人多,宴饮频繁。杭州就更不用说,东南第一州,富庶甲天下。
张澈有些担心:“江南路远,咱们人生地不熟……”
“正因为路远,才要去。”沈芙蕖指着大兴舆图,“汴京的生意很快也就到头了。江南不同,那里有钱,有市场,我们,要赚更多的钱!”
于是,沈芙蕖带着张澈和两个账房,乘漕船南下。
船过泗州时,下起了淅沥沥的小雨。
沈芙蕖站在船头,看着运河两岸烟雨朦胧的景色,忽然想起陆却。
第一站到江宁,铺面选在秦淮河畔,原是一家生意清淡的酒楼,沈芙蕖盘下来,改名“芙蓉盏江宁”。
没从汴京调人,而是重金请了本地名厨,只派张澈带两个老伙计过来,负责后厨调味和账目。
苏州和杭州的进展更快。
苏州店开在观前街,主打“淮扬菜改良版”,用鲜粉提鲜,却不过分,符合江南人“清淡中见真味”的审美。杭州店则直接开在西湖边,沈芙蕖只派了一个掌柜,其余全用本地人。
沈芙蕖算了一笔账:江南三店,每月净利合计两千贯,已经抵得上汴京总店。
张澈声音激动得发颤:“照这个势头,明年咱们可以在明州、温州再开两家。”
沈芙蕖粗略算算。
通济柜坊,月均汇兑额约五十万贯,按平均百分之三的汇兑手续费率计算,仅此一项月入即达一万五千贯。
同时,面向商户的短期流动资金贷款业务,平均每月贷款余额维持在二十万贯左右,以百分之三的月息计,可带来六千贯的利息收入。加之存款利差及其他中间业务,另有约两千五百贯的稳定收益。
此外,依托灯台网络提供的信息与结算通道,每月还能收取固定一千贯的网络使用费。综合计算,柜坊单月即可创造两万四千五百贯的流水进项。
鲜粉工坊,月产六千斤,供汴京及周边州县,月入四千贯;酱油工坊,月产两千坛,月入一千五百贯;沈记农场,月销活禽三千只、蛋五万枚、猪羊五十头,月入三千贯;芙蓉盏总店,月入三千贯;江南三店,月入两千贯;合计,月入一万三千五百贯。
扣除成本、工钱、运输、损耗,净利约六千贯。
按三成分红,朝廷每月可得九千贯,一年就是十万八千贯,这还只是开始。
等农场完全投产,江南分作坊建成,明年至少翻一番。
她合上账本,看向窗外。长江滚滚,天地苍茫。
“帮我请一下陆府的惠娘子,就说……我请她来河边喝茶。”
第115章
自己手上的事情忙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就该帮陆却的忙了。
——看一下陆惠善的后背。很奇怪的要求。
沈芙蕖也很好奇,一个姑娘家家,后背能有什么?胎记?
难道陆却发现了陆惠善的身世秘密?
于是,沈芙蕖包下了一艘中等大小茶舫,以陆却的名义将她约了出来。
一张花梨木茶案,两张蒲团,四面轩窗敞开,河风穿堂而过,吹得纱幔轻扬。
案上已摆好几样精致的茶点,滴酥鲍螺、金银炙焦牡丹饼,还有一碟时令的蟹黄毕罗。
陆惠善如约而至,沈芙蕖起身相迎,引她入座。
沈芙蕖一身浅艾绿窄袖褙子,利落干净,站在日光里朝她一笑:“惠娘子,你哥说你近来总在府里闷着,托我请你出来喝喝茶、吹吹风,也散散心。”
“原来是哥哥……”陆惠善轻声应道,心底那点隐约的欢喜,像被风吹皱的池水,轻轻漾开了一圈。
“嗯嗯,你哥说一会放值了也来。”沈芙蕖是邀请了陆却,只是他来不来,什么时候来,自己也不清楚。
船缓缓离岸,驶向河心。两岸的喧闹渐远,只余桨橹划破水面的哗啦声,和远处其他游船上隐约传来的丝竹笑语。
“听闻沈娘子近来生意兴隆,尤其是农场与工坊,”陆惠善开口,语气里满是真诚的钦佩,“第一次见到你,我便知沈娘子非池中之物。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沈芙蕖心想,她好像忘记了自己说过的话,之前还嫌自己拖累了陆却,现在就是非池中之物了。
沈芙蕖微微一笑,没有接这个话头,而是转向茶案:“今日请你来,一是秋色正好,想与惠娘子说说话。二是我得了一些好茶,请惠娘子品鉴。”
她取出一只黑釉兔毫盏,用沸水温热。又从茶盒中取出一饼北苑龙团,用银茶槌轻轻敲下一块,置于白瓷茶碾中,素手执碾,缓缓研磨。
碾茶声细碎均匀,陆惠善凝神看着,心里鄙夷道,听闻沈芙蕖有个怪癖,只饮沸水直冲的散茶,嫌点茶之法矫饰繁琐。
可眼下这般精研茶艺、手法纯熟的模样,又是做给谁看呢?
是了,散茶冲泡是民间粗饮或僧道简朴之法,哥哥向来最欣赏雅致风流的茶艺。她这番刻意迎合,是费心了。
茶碾成极细的粉末后,沈芙蕖用茶帚扫入茶罗中过筛,将茶粉舀入已温好的兔毫盏中,执起一旁风炉上烧着的银瓶,先注少量水调成膏状,再用茶筅快速击拂,茶盏中渐渐泛起细腻的乳白色沫饽。
“请,我不知道能不能入惠娘子的眼。”沈芙蕖道。
盏中茶汤色白如雪,云纹清晰,清香扑鼻。
陆惠善双手接过,先观其色,再闻其香,然后小口啜饮,品味良久,才赞道:“汤色纯白,沫饽持久,水痕晚现,实乃上品。沈娘子手艺极佳。”
她将目光转向沈芙蕖面前的茶盏,微微一怔。
沈芙蕖面前摆的,还是澄澈微绿的散茶冲泡的茶汤。
沈芙蕖端起白瓷杯,坦然一笑:“见笑了。我这个人,就是喝不惯茶膏。”
陆惠善眼神微闪,旋即恢复自然,笑道:“沈娘子率真。其实这散茶清饮,也别有一番山林野趣。”
用过几道茶点,气氛似乎松弛了些。
“总是喝茶有什么意思,快来河边看看风景,这风吹得甚是舒心。”沈芙蕖招呼她。
陆惠善依言起身,走到船舷边的栏杆旁,凭栏眺望。
秋日阳光洒在宽阔的汴河上,波光粼粼,漕船、航船、画舫往来穿梭,一派盛世繁华。
“这汴河之上,有多少船是为沈娘子奔波呢,沈娘子如今的事业,真叫人钦佩,什么事情到了沈娘子手里,都好像易如反掌。”
沈芙蕖也走到栏杆旁,与她并肩而立,望着河水:“我不过是运气好些,加上肯吃苦罢了。哪有你看起来的那么容易。”
“是啊,都不容易。”陆惠善轻轻叹息,“尤其是女子,想在世上立足,更是难上加难。有时候,不得不戴上一副面具,处处演戏。”
沈芙蕖侧头看她,阳光下的陆惠善,侧脸线条柔美,眼神却深不可测,“戴着面具生活,每天都这样演,不累吗?”
陆惠善扯出一个有些疲惫的笑:“累啊……怎么不累。演得温顺,演得无害,演得符合所有人的期待。演着演着就习惯了,有时候连自己都分不清,哪一面才是真的自己。”
抛开哥哥的层面,陆惠善是喜欢和沈芙蕖说话的,谁不喜欢和美丽聪慧的女人交谈呢?
沈芙蕖身上有一种罕见的通透,听得懂弦外之音,也接得住未尽之言,身上也没有居高临下的审视或者故作姿态的怜悯。
和她说话,会不自觉地松弛下来,甚至生出一种信任感,想将那些平日里压在心底的话,慢慢说给她听。
陆惠善想,若不是因为她抢走了哥哥,或许她们真能成为可以密友。
沈芙蕖静静听着,没有打断,两人沉默地望着河水。
就在此时,一艘满载货物的漕船从旁边快速驶过,激起较大的波浪,茶舫随波摇晃得厉害。
原本也不是什么危险的事,只是陆惠善本就心神激荡,脚下不稳,身体下意识地往栏杆上一靠,那段栏杆不太牢固,在外力冲击下,突然断裂,于是“咔嚓”一声,那一截木头滚到水里。
陆惠善短促地惊叫一声,整个人失去平衡,向后一仰,径直从断裂处翻落河中。
沈芙蕖脸色“大变”,急忙扑到船边,朝水中焦急张望,大声喊道:“快!谁会水!快下去救人!”
“有人落水了!快救救我们家娘子!”她的贴身侍女小鹊急忙喊着。
落水的陆惠善惊恐万分,她在水中拼命挣扎,衣裙迅速吸饱了水,像石头一样拖着她往下沉。
她不会水,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口鼻,呛得她无法呼吸,只能徒劳地挥舞手臂,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
就在她意识开始模糊时,船上两名健壮仆妇,毫不犹豫地跃入水中,不一会就将她托出水面。
“咳咳……呕……”陆惠善一露出头,便剧烈地咳嗽起来,吐出呛入的河水,发髻全散,狼狈不堪。
在仆妇的帮助下,她很快被拖回船上。
沈芙蕖早已命人准备好干燥的布巾和披风,快步上前,用披风将她紧紧裹住。
“快,扶惠娘子去后舱!准备热水和干净衣裳!”沈芙蕖语气急促,搀着瑟瑟发抖的陆惠善,往后舱走去。
陆惠善整个人都吓傻了,只能凭着本能,倚靠着沈芙蕖,踉跄着挪动脚步,她牙齿打颤,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你浑身都湿透了,得赶紧换下湿衣,不然定要染上风寒。”沈芙蕖语速略快,朝身后跟来的两名健壮仆妇递了个眼色。
两人会意,上前一左一右便将陆惠善的贴身丫鬟小鹊半扶半架地带开,“走,给你家姑娘煮碗浓浓的姜汤来。”
“我……我自己可以……咳咳……多谢沈娘子……咳咳……你、你先出去……”陆惠善呛了水,意识还有些涣散,浑身虚软得站不住,却仍凭着本能死死攥着湿透的衣襟,声音虚弱却执拗地拒绝。
“都是女子,哪有那么多忌讳。你这会儿哪有力气?”沈芙蕖不由分说,加快手上动作。
她并非当真力大无穷,只是此刻陆惠善惊魂未定又冷得打颤,根本无力抗衡。
沈芙蕖动作利落,先解开褙子系带,又去褪中衣。
陆惠善浑身一僵,挣扎起来:“沈……你放开……我自己来……小鹊!小鹊!我要回府!”声音里带上了惊惶的哭腔,徒劳地扭着身体,试图推开沈芙蕖的手。
沈芙蕖心中那股趁人之危的罪恶感涌了上来,暗骂陆却这厮真是给她找了个棘手的“好差事”,手上动作却不停。
湿透的织物黏在皮肤上,并不好脱,她尽量快且稳。
“别动,很快就好了。你丫鬟煮姜汤去了,等你换好干爽衣裳,暖和一些,我们立刻靠岸送你回府。”沈芙蕖像哄孩童一样。
只剩最后一件贴身的素白绫缎抹胸,陆惠善的背部,暴露在沈芙蕖的视线中。
没有胎记。
在那脊柱中央,赫然是两行用利器生生刻出后愈合的疤痕。
疤痕呈暗沉的肉粉色,微微凸起于周围的皮肤,疤痕组织挛缩,使得那处的皮肤纹理变得扭曲,像两条狰狞而沉默的蜈蚣,永久地匍匐在她白皙的背脊上。
沈芙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她看清了那两个字。
“陆却”。
她的背上,刻着她哥哥的名字!!!
刹那间,沈芙蕖什么都明白了,所有之前零碎的线索和不合常理的行为,都被这两个字串联起来。
难怪……
难怪她对接近陆却的自己抱有如此大的恶意,难怪她对陆却的掌控欲如此之强,连他身边出现一个“替代品”都无法容忍,难怪她总是以妹妹的身份,行超越界限的关切与干涉……
那是扭曲的占有,是悖伦的妄念,是禁忌之恋。
巨大的震惊让沈芙蕖心情复杂到了极点,她扶着舱壁,才勉强站稳。
纵使不是亲兄妹,这份感情,生于阴暗,长于扭曲,注定不见天日。
沈芙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拿起旁边干燥的布巾,裹住陆惠善的身体,帮她擦干,然后沉默而利落地帮她换上那套干净的里衣。
陆惠善一直在发抖,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恐惧被窥破最肮脏秘密的绝望。她低着头,湿发遮住了脸,一言不发。
良久,沈芙蕖才开口:“你背上的字……是谁弄的?”
总不能是陆惠善自己拿刀刻的吧?而且伤口不算陈旧,应该是最近才刻上的。
“你……喜欢……陆却,是么?”
陆惠善低着头,不肯回答。
她恐惧的,不是被沈芙蕖窥破。
而是……哥哥会知道。
她能想象出陆却看到这疤痕时的眼神,一定会是深深的厌恶与失望。
他会觉得她恶心,觉得她龌龊,她辜负了“妹妹”这个身份,玷污了兄妹之间本该纯净的情谊。
她可以忍受全世界的鄙夷,唯独无法承受哥哥的失望。
“是!我是喜欢哥哥,很可笑是不是?很脏是不是?我知道这不对……我知道这违背伦常,天理不容……可我控制不住……我看着他,就忍不住……”
“……其实我也没想怎么样,”陆惠善的声音低下去,带着梦呓般的偏执,“我不要名分,不要世人的承认,我甚至可以看着他娶妻生子。我只是希望……希望他心里最重要的位置,永远是我的。希望无论发生什么,他第一个想到的、最信任的、最放不下的……都是我。希望他的目光,能永远多停留在我身上一刻。希望他的喜怒哀乐,都与我有关。”
“他只能是我一个人的哥哥。只能对我一个人好。那些无关紧要的人,那些试图靠近他的人……都该消失。他不需要别人,有我就够了。我会比任何人都了解他,照顾他,为他着想……我们会一直这样,互相依靠,直到死。”
沈芙蕖听得心底发寒,下意识地反驳:“你们之间隔着人伦纲常,世俗眼光,还有他自己的人生志向与选择。这鸿沟如何能逾越?他又如何能永远只在你身边?”
陆惠善眼中闪过剧烈的痛苦,却又迅速被更深的执拗覆盖:“一定有办法的,哥哥喜欢我的面具,我戴好了,我可以戴一辈子,哥哥一定还会像从前一样对我好!”
“你不懂。哥哥对我来说,就像黑夜里唯一的光。我大多时候都像是在不透风的暗室里,只有他在的时候,那扇窗才会被推开一条缝,让我能喘口气。”
她抬起眼,望向沈芙蕖。
“沈芙蕖,你什么都有。你有自己的天地,有能为之拼命的事业,有真心相交的朋友,有活色生香的日子,你的世界很大,很亮。”
“可我呢?”
她扯了扯嘴角,像在笑,却比哭更难看。
“我只有他。”
“只有他这一个念想,这一点光。如果连这点光都没了,或者……如果这光分给了别人,照不到我身上了……”
“我会死的!”
沈芙蕖道:“光很重要,没有光,万物无法生长。但人不能只靠盯着光活下去。有土地,才能扎根。有风雨,才能坚韧。”
“你说我什么都有,但这些东西,没有一样是从天上掉下来,或是别人拱手送给我的。我的天地,是我自己一砖一瓦,忍着疼,咬着牙,一点点挣出来的。”
“光可以照亮路,但路得自己走。你不能把你把所有的指望,还有你的喜怒哀乐,甚至是活着的意义,都系在你哥哥身上。”
“他是你哥哥,光会移动,会暗淡,甚至可能被遮挡。但你自己,可以成为那个掌灯的人,惠善,你清醒一点吧!”
“不!你不懂的!!!”陆惠善拼命摇着头。
“你根本就不懂,总之,我不能让哥哥知道!”她捂住脸,泪水从指缝中汹涌而出。
“求求你……”她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沈娘子,不要告诉他……帮我守住这个秘密……我一辈子都会记得你的恩情……”
“你不会跟他说的,对不对?”
“我宁愿死掉,也不想让他知道。”
沈芙蕖的脑子里嗡嗡作响,像塞进了一团湿重浆糊,所有的思绪都被黏住和缠死了。
震惊、悚然、恍然、荒谬感……各种情绪激烈冲撞。
陆惠善低低的啜泣声还在耳畔,时断时续,更惹得她心烦意乱。
劝说的话,她是一点也听不进去,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偏执的人呢?
沈芙蕖又想起她背上那狰狞的疤痕,试图压下翻腾的心绪。
倒不是沈芙蕖多么圣母心,只是觉得陆惠善此刻的状态有些魔怔了,人一旦陷入极端的情绪,就很有可能做出疯狂的举动,若是自己不答应,还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偏激的事来。
所以先稳住她,是眼下唯一的选择。
“好吧,我什么都没看到,”沈芙蕖幽幽吐出一口气,“可是你得告诉我,这到底是谁干的?”
陆惠善想起那晚的屈辱,泪水再次滚落,喉头哽咽了许久,才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韩彦……”
“你怎么和这种人搅合在一起!”沈芙蕖生气道。
正说话间,舱门被轻轻叩响,是小鹊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进来了。
“姑娘,姜汤熬好了……”
话音未落,陆惠善像受惊的兔子般,从榻上弹起,猛地抓起刚才沈芙蕖为她披上的披风,将自己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裹紧,绕过小鹊,头也不回地冲出了舱门。
只留下沈芙蕖站在原地,和小鹊面面相觑。那碗姜汤的热气在空气中袅袅升腾,渐渐模糊了陆惠善消失在门外的身影。
“你家姑娘是被吓到了,船已经靠岸了,”沈芙蕖干巴巴道:“你、你快跟好她……”
“嗳,多谢沈娘子。”小鹊搁下姜汤,追了出去。
小鹊离开后,沈芙蕖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好一会。
这叫什么事呀,偏偏叫她撞上了,她怎么跟陆却说?
陆大人,令妹背上被韩彦用刀刻了你的名字,她对你的感情早已超越了兄妹。正因如此,她才视我为眼中钉。哦对了,你也别太震惊或自责,因为她压根就不是你的亲妹妹,你们没有血缘关系。
然后拍拍他的肩,没事的,你就装作不知道嘛。
这话她怎么可能说得出口?这摊浑水,她真是蹚得深不见底了。
舱门尚未完全合拢,随着船身微微晃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里,沈芙蕖忽然察觉到了一道视线。
她抬头,目光穿过那道半掩的门缝——
陆却竟不知何时,已静静地立在船舱外的廊道上,他站在那片明暗交界的光影里。
他显然已经站了一会儿,也许是从陆惠善崩溃哭泣开始,也许更早。
沈芙蕖清晰地看到陆却眼里的震惊,还有难过,他从来就没有真正了解过他的妹妹吧。
第116章
沈芙蕖张了张口:“陆却……”
陆却瞬间恢复了平日的模样,除了脸色比来时似乎更苍白一些,神情看不出太多异样,他有些僵硬地微微仰头,说:“方才见惠善的丫鬟匆匆下船,说是惠善落水受了惊,已先行回府。我过来看看,你没事吧?”
听到他这么说,沈芙蕖都有些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看错了。
“我没事,”她听见自己回答,“惠娘子确实不慎落水,好在救得及时,只是受了惊吓,我已让人送她回去了。”
“那就好,是我来晚了。”陆却似乎松了口气,微微侧身,让开门口,“秋日水寒,你也需早些回去歇息,莫要染了寒气。”
他的表现太正常了!
没有追问落水细节,陆惠善为何如此仓皇离去,表现出点到即止的不知情和不过问。
但沈芙蕖知道,他绝不是来晚了。不过这样也好,省得自己为难,自己还是不要多嘴了。
“那——我就先回芙蓉盏了?”沈芙蕖小声嘟囔着,“免得又叫人瞧见,说你堂堂前大理寺卿,总跟一个商妇搅合在一起。 ”
陆却说:“你包下这茶舫应该不便宜吧,就坐这一会儿,岂不是有些亏了。”
“可不是,我包了一整下午呢!这会儿提前还回去,船家又不会退钱!”沈芙蕖又坐会蒲团上,拍了拍另一个蒲团,“你坐这个。”
秋日午后的阳光依旧有些灼人,正斜斜打在沈芙蕖侧脸上,晒得她脸红彤彤,陆却便抬手将船头那柄固定的竹骨遮阳伞微微调整了角度,让荫凉完全覆住她。
舫随着水波微微晃荡,桌上未吃完的糕点依旧摆着,茶壶里的水也还温着。
一时无人说话,却也无人生出离意。
沈芙蕖突然轻轻笑了。
“笑什么?”陆却抬眸看她。
“你不觉得我们很傻气吗?心疼包船钱,所以不得不继续坐在这里……”沈芙蕖拿起一块凉透的蟹黄毕罗,小口咬着,目光落在河面往来的船只上。
陆却则端起茶杯,慢慢地喝着已经微凉的茶,斟酌着开口:“那你……应当不讨厌,与我这样待在一处的时间吧?”
“嗯?”只过了这一小会儿,西移的日头又将一片晃眼的金光斜斜泼洒在她脸上,刺得她有些睁不开眼,只得微微偏头,垂下眼帘。
“倒是不讨厌,只是陆大人,你也知道,和你待在一起的时候……多半没什么好事。不是惊,就是险的,我的生活需要这么多刺激嘛?”
“是我的错。”他最终缓缓开口,语气里带着歉意,却又不止于歉意,“总将你卷入这些是非里。”
“也不必都揽到自己身上。”沈芙蕖望着那船,有些不自然地揪着自己褙子上的穗子,“路是我自己选的,是非也是我自己闯的。与陆大人你算是同行了一段路了。”
陆却有些别扭道:“既然算得上同行之人,你……能不能别总称我为‘陆大人’?”
沈芙蕖讶异地看着他。
陆却微微偏过头,避开她直接的视线,耳根处泛起一点红:“姓陆,名却,字退之。族中排行第九,所以家中人也喊我陆九。”
沈芙蕖怔了怔,随即,一丝真切的笑意忍不住从眼底漾开,染上眉梢。她放下空杯,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歪头看他:“陆却。”
她连名带姓地唤他,“随意议论他人的名讳,是有些不礼貌的。可是……我还是忍不住想说,你的名字,好奇怪啊!”
“怎么会有人单名一个‘却’字呢?‘却’,有退却、推辞之意。字还是‘退之’……退之又退之。”她眨眨眼,“你们陆家祖上,是巴不得你步步后退,凡事谦让,最好退到无人问津才好么?”
陆却解释:“父亲说,人生固然要进取,但也要懂得适时退让、谦逊收敛,所以给我起了这个名字。可是,现在发现遇到某些不愿退、也不能退的人和事时,会格外艰难些。”
“就和‘惠善’这个名字寄托的道理一样。父亲为她取名时,只盼她聪慧温婉,与人为善,明辨事理。可惜……世间事,多是事与愿违。”
沈芙蕖听了,心中暗道:岂止是事与愿违。你那位妹妹,心思偏执得近乎病态,该离得越远越好。可转念又想,她身为陆却唯一的妹妹,自幼锦衣玉食,众星捧月,究竟是经历了什么,才长成如今这般扭曲的模样?
陆却似乎看出了她眼底的疑惑,他沉默了片刻,继续道:“惠善出生未足周岁,父亲便病故了。母亲独力支撑门庭,内外操持,心力交瘁,分不出多少精力照顾她。”
“惠善幼时体弱,常年汤药不断,夜里尤甚,啼哭不休。那时请的乳母心术不正,为图清净,偷偷拿给成人用的安神汤药灌她,足足持续了大半年,才被我察觉。”
“不知是否被那些虎狼之药伤了根本,她开口说话比旁的孩子晚了许多,认字记事也显得格外迟钝,总是一副木讷懵懂的模样,越发不得母亲欢心。母亲性子急,府中烦难事多,气恼时便常拿她出气,动辄罚跪祠堂。”
他眼底有痛色:“她自小便胆子极小,尤其怕黑。跪在冰冷漆黑的祠堂里,总是吓得瑟瑟发抖,整夜哭泣。那时她瘦得可怜,像只病弱的猫崽。”
“所以……她只能等我。”陆却的声音变得柔软,“每日我下学回来,她便眼巴巴地守在门口,或是跟在我身后。母亲见了,又嫌她耽误我读书,总要呵斥。我无法,只得哄她,在历日上画满十五个圈,我就回来了。自那以后,历日便成了她最宝贝的东西。每一年,每一本,上面都画满了等着我的圈。”
陆却备考解试时,课业繁重,常宿在书房。惠善已会写字,历日上不仅画了圈,还在每个圈旁边,用稚嫩的笔迹写下了她想象中哥哥当日可能在做的事。
“初七,哥哥背诗。”
“初八,哥哥写字,手酸。”
“初九,哥哥想家。”旁边画了个小小哭脸。
最后一天,她画了个大大的笑脸,写着:“哥回家了,高兴!”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望向沈芙蕖:“在我心里,她一直就是一个乖巧得让人心疼,听话得让人不忍的妹妹。”
“我待她,从来只有兄妹之情,盼她平安顺遂,喜乐一生。可她若行差踏错,我身为兄长,自当管教。”
沈芙蕖听到这里,倒是有些理解陆惠善的偏执了,幼年丧父,母亲疏于照料且动辄责罚,所以将陆却视为生存意义,唉,陆家怎么养出来两个小苦瓜。
但沈芙蕖没有说出来,她只是重新拿起茶杯,发现里面早已空了。
有些话,点到即止。他表明了态度,她便收到了。
他们就这样安静地坐着,仿佛时间也跟着汴河的流水,变得缓慢而悠长。
直到日头又西斜了几分,将汴河水染成一片金红。
“时间也差不多了,”她忽然转了话头,语气轻松起来,甚至带了点抱怨,插着腰,指着桌上几乎未动的精致茶点,“这些糕点没怎么动,多浪费。陆却,你给收个尾吧。”
她将那碟滴酥鲍螺往他那边推了推,又指了指茶壶,“要是觉得腻,茶还温着,你顺一顺。”
陆却抬眼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碟点心,沉默一瞬。
“……嗯,好。”
他应了声,声音有些低哑,听话拿起一块糕点送入口中。甜腻的滋味在舌尖化开,与他此刻心中翻涌的苦涩混在一起,滋味难辨。
但他确实在吃,一口,又一口,像个被要求完成任务的孩子,听话又认真。
沈芙蕖觉得好笑,之前他吃程虞做的那份蛋炒饭也是这样,不好吃也会吃下去。
“味道如何?”
“不及芙蓉盏半分。”
芙蓉盏确实在总店新辟了个精致的糕点档口,专售各色点心,生意不错。可她印象里,似乎没见陆却本人来过店里。
“你吃过?什么时候点的?”她有些好奇。
“嗯,我也点外卖,上次你们的外卖员跟我说,我已经是黄金会员,可享八折优惠。芙蓉盏的凤梨酥的酥皮做得不错,内馅酸甜适中。”陆却放下茶盏,一本正经道。
芙蓉盏确实按消费数额将客人分作几等会员,折扣依次递增。陆却这都攒到黄金级别了,怕是没少点外卖来吃。
“蜜渍金桔饼、蟹壳黄也很好吃……”陆却笑得腼腆,“我偏好甜口。”
“我也觉得,我亲自指导他们做的!能不好吃嘛!”沈芙蕖催促着他吃完,又往他怀里塞了两个橘子,“赶紧吃,要还船了。”
“你自己不吃吗?”陆却忙不迭接着快要滚落的橘子。
沈芙蕖道:“我怕胖,你又不怕。”
船钱结清,两人一前一后踏上暮色渐浓的码头。
沈芙蕖拢了拢披风,朝芙蓉盏的方向走去,走了几步,察觉身后那沉稳的脚步声并未远去。
她停下,转身。
陆却果然就在几步开外,见她回头,也停下了脚步,静静立在那里。
她忽然想起农场里那些刚孵出不久的小鸭子,总是摇摇晃晃地跟在母鸭身后,一步不落。
此刻的陆却,倒有点像,她被自己这古怪的想法弄得有些想笑。
昏黄的灯笼下,将他的身影拉得细长,面容看不真切,只余一个沉默的轮廓。
“你不回大理寺么?”沈芙蕖问。
“嗯。”陆却应了一声,却没动。
“我知道了,你腿还没好全,想搭我的马车。”沈芙蕖合理推测,“那你上来吧。”
“不用,”陆却说:“你如今身家可观,出门在外必然要小心,多配一些人手。”
原来只是担心她的安危,她还以为陆却有话跟她说呢,沈芙蕖突然间有些不耐烦,“不上来我就走了!”
在马车上,沈芙蕖烦躁得搓了搓脸,捏了捏马车里程虞留下来的一支桂花。
陆却……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沈芙蕖不是懵懂无知的深闺少女,她看得懂他眼神里深藏的关切,听得懂他那些看似平淡话语下的维护与欣赏,更感受得到他们之间那种若有若无的张力。
就像隔着一层薄而坚韧的窗纸,彼此都能隐约看见对方的身影,甚至感受到那方传来的温度,却谁也没有伸手去捅破。
她承认,陆却还算不错。
相貌自不必说,清隽挺拔。人更是聪明得过分,大理寺卿不是白当的,那份洞察与谋算,她深有体会。品性正直,手握权柄,还能守住底线与孤直,甚至在自身难保时,还想着护住她。
这样的一个人,对自己有意,沈芙蕖觉得……似乎也并不坏。
偏偏就是他这份有意,让她觉得憋闷。他总是那样,进退有度,点到即止。关心你,却从不逾矩,维护你,却总打着公事或道义的旗号。
“到底在犹豫什么呢?”沈芙蕖指尖一用力,将那桂花叶子碾碎了,细碎的簌簌声仿佛是她心头那点不耐的轻响。
是心里真的还装着谢娘子?是忧心悬而未决的前程?还是放不下那大理寺卿的身份包袱?
沈芙蕖并非不能理解这些顾虑。
她自己也是步步惊心,特别是像他们这样身处风口浪尖的人,一举一动都牵连甚广。
可是……理解归理解,这种不上不下、不明不白地吊着,实在让人烦心。
她沈芙蕖做事,向来喜欢清楚明白。生意场上,利益得失要算清,人情往来,恩怨纠葛要理明。便是刀架在脖子上,她也想做个明白鬼。
在这最该清楚明白的心意上,陆却给她来了个雾里看花,水中望月。
“总不能……总要我一个姑娘家先开口问吧?”
陆却刚推开大理寺值房的门,周寺正便像只热锅上的蚂蚁般急急迎了上来,眼含期待:“大人,如何?事成了没?”
陆却瞥了他一眼,神色如常,反问道:“什么事?”
“哎呦我的大人!”周寺正一拍大腿,急得直跺脚,“还能有何事?沈娘子特意包了茶舫请您喝茶,秋高气爽,汴河泛舟,这这多好的机会啊!您……还没向沈娘子表明心迹?”
陆却绕过他,走到书案后坐下,拿起一份早已看过的卷宗,垂眸翻阅:“周大人,你今日的案卷都复核完了?上月陈州那桩田产纠纷的证词补全了?”
“大人!您别打岔啊!”周寺正是真急了,他见陆却这副不当回事的模样,简直恨铁不成钢。
“沈娘子是何等人物?漂亮,聪明,果决,又有大本事,如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惦记的人只怕能从汴河排到城门口!您再这般含蓄下去,有后悔的时候!”
陆却说:“我自有分寸。莫要胡言,更不可在外人面前提及,徒惹是非。”
“分寸,分寸!您这分寸都快把机会分寸没了!”周寺正痛心疾首。
陆却疲惫道:“硇砂案再查下去,我这条命都要没了,还说什么呢……”
提到案子,两人都沉默了。
顺着孙余年往上查,每当陆却接近了核心,相关证人就会意外死亡或消失,线索指向模糊的中层官员即止——
作者有话说:各位宝子们晚上好,本书预计还有两万字就要完结了(嘤嘤嘤我还有点不舍),准备正文完结的时候换个封面(因为我发现自己的封面和别的咕咕撞了),谢谢你们看到这里呀![星星眼][星星眼][星星眼]如果有想看的番外也可以跟我说[星星眼][星星眼][星星眼]
第117章
好在“汴河浮尸案”已经梳理清楚,这几天周寺正在整理卷宗,就看陆却何时禀告官家了。
陆却整个人心情不佳,靠在椅中,手里缓缓盘着一串乌木念珠。
珠子在指间轮转,一颗,又一颗,嗒、嗒、嗒……
他目光落在案头未合上的卷宗上,却又像什么也没看进去。珠子转得时快时慢,忽然,指尖一顿。
那串珠子缠住了,拧成一个解不开的结。
他垂下眼看了半晌,终于松开手,任由它们沉沉地散落在案上。
周寺正不敢再提沈芙蕖,只好替他倒水。
“大人,您在看舆图啊?”陆却的目光又移到了背后贴的舆图上。
“嗯。”他的指尖沿着舆图上的一条虚线移动,从韶州岑水场,经贺州、越州,入长江,转漕运,最终抵达汴京。
这条线,在一切官方的文书、漕运的记档、关津的勘合上,都不曾存在。
“大人,”周寺正小心翼翼的斟酌,“韩相那边……还是想见您一面。您……当真不见?”
他几乎能想象出,权倾朝野的宰相被接连拒绝后,会如何暴跳如雷。
陆却的目光依旧凝在舆图上:“不想见。”
“大人,”周寺正上前一步,索性将话挑明,“韩相恃才傲物,这些年在朝中几乎没有敌手,唯独对您……是存了几分真心的赏识,甚至屡次示好,不惜让韩彦求娶您的庶妹,事实上,以韩家的地位,这属实是低娶了,全看在您的面子上,他这是铁了心要拉拢您。”
“是拉拢我?还是替他不争气的儿子说情?”陆却反问。
“这……”周寺正苦笑,“大人呐,朝堂上,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好,下官这话,确是肺腑之言。独木难支,孤臣难为啊!”
陆却淡淡道:“从韩司操纵市井流言,要置她于死地那一刻起,我与他就绝无可能了。”
周寺正叹气道:“下官明白了。”
“抱朴,”陆却又说,“我从前总以为,自己无牵无挂,没有软肋,所以才能一往无前,无所畏惧。可现在,我有了。”
“你问我,为何不向她表明心意。”陆却的声音很轻,“我不敢啊,抱朴。”
“韩司只差一点就借着官家的手杀了她。而我……或许已是将死之人。一条注定要沉没的破船,如何能再拖着她一起坠入深渊?”
“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想我有遗憾,或者让我珍惜眼前人。其实我倒还好,她能平安,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就好了,至于身边的人是不是我,我想并不重要。”
周寺正道:“可是大人……”他声音放小了些,“下官的弟弟与您同岁,孩子都会打酱油了,唉,您这个年纪了,有个孩子也好啊。”
“想开点,抱朴。”陆却笑了笑:“我幼时丧父,心中常觉得悲痛与缺憾,不想让自己的孩子也和我一样。况且,我这样的,整天泡在大理寺,大约也做不了称职的夫君、合格的父亲。不要也罢!”
“大人又说笑了。”
周寺正强自压下心头异样,从怀中珍而重之地取出一卷用油布仔细包裹的册子,双手奉上,“越州矿监司庆历七年至皇佑二年的全部产量细目副本,下官……找来了。”
陆却伸出那双苍白的手,“拿来。”
陆却快速翻阅这份明细,纸张边缘已经脆化,稍用力就会碎裂。
“……实产铜八万四千斤,上解七万斤,余者……”后面的字被人为刮去了,只留下纸张纤维被暴力破坏的毛边。
“刮痕是新的,不会超过三个月。”
周寺正说:“有人在您开始查之前,就动了手脚?”
“不是动手脚,是补漏洞。”陆却合上账册,“他们没想到我会调阅十年前的原始记录。越州矿监司现任监事是谁?”
“韩相门生,王璞。三年前上任。”
陆却点点头,没有任何意外。
他来到另一张条案前,上面铺着十几封书信的抄本,都是从韩彦城外别庄密室的夹墙里起获的。
字迹潦草,用语隐晦,核心信息清晰。
“腊月十八,船过江州,三百箱瓷器已换旗。”
“正月廿三,忻州马市,新钱兑契丹皮货,一兑五,甚悦。”
“三月十一,原工部匠作郎刘三水已安置在贺州老窑,可开新炉。”
“韩彦和地龙帮勾结,用官船夹带矿料,在汴京、贺州等私设铸坊。”
周寺正问:“可这些信里,从没提过‘韩彦’二字,都是‘东主’代称。光凭这些,定不了他的罪。”
陆却指着其中一封信的角落,那里有一处不起眼的墨渍,形状奇特,像半个指印。
“这是官青。”
周寺正凑近细看,墨渍泛着青蓝光泽的墨色,与信中常用的松烟墨截然不同。
陆却说:“庆历年后,宫内制敕、枢密院急递,专用此墨以防篡改。配方只有将作监和韩相直辖的督册房知晓。这封信,最初是在有资格使用官青墨的地方起草的,韩彦没这个资格,但他老子的书房有。”
陆却冷笑,拿到这份证据,他已十拿九稳,尤其是这其中韩彦的字迹,和沈芙蕖拿到的完全吻合。
“下官看韩彦离伏法之日不远了,全赖大人洞察先机。当初下官还想把赝币案踢出去,哪曾想过竟会与浮尸案牵连在一处。”周寺正恭敬说道。
陆却接过话:“从与韩彦往来密切的那些女子的供词不难看出,韩彦挥金如土,奢靡无度。韩司对此极为厌恶,故而削减其用度,断其财源。
“韩彦之所以勾结地龙帮,恐怕是因为家中那点月例,远不足以支撑他在宗室子弟间争强斗胜、蓄养门客的庞大开销,他需要一条来钱更快的野路子。”
接近韩彦的,实为外敌。他们看中的,正是韩彦作为宰相之子,能轻易取得漕运批文、矿场关防。即便东窗事发,他们也相信,韩司必会千方百计保住这唯一的儿子。
韩彦提供政治庇护与官文路引,借相府名帖打通各路关卡,同伙则将漕运私矿铸成赝币。这些赝币起初只在汴京地下赌坊与高阶楚馆流通。
待大理寺开始调查,风声收紧后,他们便将赝币与上等铜料一并运出边境,换取皮货、马匹、珍宝。这早已非单纯牟利,实则是资助敌国钱储,导致大兴铜源外流,动摇金融根基,罪加一等。
“我不懂的是,造赝币中毒而死的人,为何会被抛在汴河边?他们会蠢成这样吗?”陆却又问。
周寺正道:“下官也想不明白。”
陆却说:“你还记得抛尸案指甲缝里的漕运泥土吗?”
周寺正立刻道:“当然记得!我们追查多时,确认那些泥土来自铜官山运往汴京的漕船。可那批铜矿是官府正规采买,文书俱全,与本案毫无干系。”
陆却盯着他的双眼,慢慢道:“后来我想明白了,是有人刻意为之,故意在他们指缝里填上泥土,又故意抛在汴河边,目的就是引起我去关注漕运。可惜当时我的注意力全放在了腐烂的尸体上。”
周寺正流下冷汗:“原来是这番缘故!”
陆却想到了李诚提交的验尸卷宗,死者指甲缝里的漕运封泥的批次和卷宗上不一致,可是李诚不像是粗心大意的人,于是他复查卷宗,发现李诚那份验尸记录有细微的日期涂改痕迹。
能接触并修改大理寺内部文牍的,必是熟悉流程的内部人员。
唯一合理的解释是,抛尸者希望案件被重视,但自身可能无法直接举报,只能通过隐秘方式引导陆却。
“是啊,抱朴,”陆却的声音沉静,“真正抛尸的,是你啊!”
“下官……下官……”周寺正慌乱之中,完全想不到任何应对之词。
“抱朴,我都知道。人不是你杀的,你不必瞒我。”
周寺正跪下说:“下官心里清楚,恐怕您也清楚。韩相当年保下我,又将我塞进大理寺,根本不是什么赏识我的才干。他就是看中了我这耿直认死理的脾气,知道我与大人您秉性相投。
“他将我安插在您身边,又不许我升迁,只让我专心侍奉左右,为的就是在关键时刻,我能替他说上几句话,能替他看着您。”
“大人,我在大理寺这些年,一直兢兢业业办案,韩相几乎快要忘了我。直到有一天,韩彦的人突然找上门来,要我帮忙处理几具尸体,还要处理得干干净净。我不知他们身份,也不知死因,只隐约听说与漕运有关……”
“我便干脆分批将尸体抛到河边,还在指甲里塞了泥,我就是想引起您的注意。至于韩彦那边,我只用‘灯下黑’的说辞,糊弄了过去。”
“为了引起我的注意,你还偷偷改了李诚交上来的验尸卷宗日期,对不对?”
“是。”周寺正喉头哽咽,“后来又来了个赝币案,我意识到此事绝不简单。可我实在害怕……这案子还能查下去吗?所以瞒您。大人,并非下官懦弱,我有妻有女,若真得罪了韩相,我又有什么好果子吃?您将赝币案子交给我查,我却只能隐瞒……我想查,又不敢查,甚至……甚至想过辞官还乡。”
周寺正也曾是个正直不屈的人。
当年他还在刑部做个小主事,因一桩田产侵占案,硬是追到了某位郡公府上。同僚劝他“水至清则鱼不住”,他却梗着脖子将案卷捧到了御史台。
结果鱼没网着,网先破了,不过旬月,三份弹劾他“苛察扰民越权擅断”的奏本就递到了御前。
罢官的文书压到桌角时,是韩司轻飘飘一句话留下了他:“耿介之人,留之无妨。”
就这么从刑部调到了大理寺,品级未升,实权却削了七分。
所以这些年他学会在卷宗里沉默,在堂审时垂首。
“大人,”他跪在陆却面前,眼泪砸在地砖上,“下官不是怕死,是怕您变成第二个周恒。当初他们折断我的脊梁,只用了一纸调令。可您要是倒了,这大理寺怎么办呢?”
陆却看向这位跟随自己多年的下属:“那你又为何把这关键的证据呈给我?”
周寺正深吸一口气,胸膛起伏:“因为……大人,大兴需要您这样的人!您在做下官一直想做却始终不敢做的事。韩彦干的,是伤天害理、断送国本的勾当!下官便是再念旧情,再想报答韩相当年的保全之恩,在大是大非、家国大义面前,我又如何能站错?!”
“下官有罪,一罪欺瞒上官,隐匿尸源,篡改文书;二罪勾结权贵子弟,虽非本愿,却已助纣为虐;三罪辜负当年入仕时所誓,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
“我知道,我们犯的罪,最后都会变成落在百姓肩上的雪。一片片看着很轻,可积多了,人就压死了。”
陆却看着他因激动而泛红的脸,也叹气来,“你起来罢,戴罪立功。”
周寺正却想,人活于世,究竟有何意义?
这世上,大多人随波逐流,跟随时代洪流,做一个平凡的普通人,成家育子,代代相传,生生不息。
也有些人,像沈芙蕖那般,心怀热忱,投身所爱的事业,以创造践行理想,以仁心造福苍生。
还有如陆却这样的人,为信念而活,为公理与真相倾尽所有。
其实选择何种道路,本无对错。只是人终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他周恒,总想在这人间留下些什么,哪怕只在青史边缘,落下寥寥几笔痕迹。
“下官愿追随大人,将这条线,一查到底。即使前面是刀山火海,即使最终要掉脑袋。下官,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私设铸坊、特批漕船公文、汴河浮尸、走私边境……”陆却沉声道,“这些已足以定他们的罪。抱朴,辽与西夏借边贸走私之便,暗中收储我朝铜钱,充作国库军资。长此以往,钱荒愈重,民生愈艰。单是这条通敌卖国之罪,便够他死上几回了。”
周寺正激动道:“下官……这就整理卷宗,明日……明日上奏!”-
五更的梆子刚敲过第二遍,陆却便捧着一卷裱妥的奏疏出了门。
官轿行至御街转角时,前方亮起一对明黄灯笼,是宰相规制的八抬大轿,正好停在路心,像一道突然落下的闸,拦住了陆却的路。
轿帘未掀,里面传来韩司的声音:“陆寺卿,好早。”
轿子平稳落地,韩司挥了挥手,其余人立刻退到十步之远。
陆却下轿行礼:“下官参见相爷。”
“陆九,差一点,我们就结为亲家了,”一只苍老的手缓缓拨开轿帘,韩司端坐其中,朝服穿得纹丝不乱,“是要进宫?巧了,老夫也有些话,想赶在早朝前同你说说。”
“这是地龙帮这些年来,通过彦哥儿那些不成器的门客,从各地矿场多领、冒领的矿料折价,以及私铸牟利所得。”
韩司指了指身边的账册,“总计一百八十七万贯。其中已挥霍的、散失的约四成,剩余七十三万贯,连同彦哥儿名下田庄、铺面折现,共计一百二十万贯,现已全部封存于开封府库。”
他拿起最上面一本账册,翻开其中一页,“这是户部出具的接收文书。这一百二十万贯,将全额充入国库,抵今年河北路的军饷缺口。”
陆却看着那页纸上鲜红的户部大印,以及下面一行小字:“另拨二十万贯,专供大理寺修缮衙署、增募人手。”
“相爷的意思是,”陆却抬起眼,“此案到此为止?”
“不。”韩司摇头,“涉案人等,必须严惩。只是彦儿……老夫政务繁忙,疏于管教,致其被奸人蛊惑,酿成大错。可是他本人从未亲手经营私铸,未直接指使杀人越货,所有勾当,皆由身边宵小借其名号所为。此乃失察、失管之过,非主谋之罪。”
韩司深深叹气,身为一人之上万人之上的一朝宰相,他从未这么低声下气过:“陆九,老夫年过六旬,现只有韩彦一子。韩家血脉,系于他一身。你若执意将他送进死牢,不是惩恶,而是断我韩家香火。老夫为相二十载,不敢说鞠躬尽瘁,也算兢兢业业。北疆**,西夏议和,漕运改制……哪一件没有老夫的心血?如今,只因犬子被小人利用,你难道要让我韩家绝后?”
他又用一种没什么大不了的语气继续道:“陆九,圣人云,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这不是特权,而是大局。彦儿有罪,该罚,可你不能要他的命啊!”
“相爷,”陆却镇定看着他,“下官查到,庆历七年至今,从韶、贺、越三州通过官船夹带流出的铜料,不止账面上这些。至少还有三成,约合十五万斤精铜,去向不明。这批铜没有进入私铸工坊。”
“什么意思?还嫌不够?这一层一层剥下来,彦儿那里,分不到那么多的!”
陆却咬重了字:“它们通过边军控制的商道,直接运往辽国南京道和西夏兴庆府。不是制成铜钱,而是以铜锭形式交割。契丹和党项人缺铜。他们得到这批铜,可以铸钱,更可以铸炮、铸箭簇、铸甲片。私铸牟利,是贪。资敌以铜,是叛国。”
“你到底要干什么!”韩司终于开口,眼中泛起血丝,“韩家倒了,朝局必乱!陆九,你为了一个‘法’字,要动摇国本吗?!”
“动摇国本的,不是法,是罪。”陆却道。
韩司胸膛剧烈起伏:“好!好一个铁面无私的陆寺卿!那老夫也告诉你,这案子,你查不下去!陆九啊陆九,你以为你在捍卫律法?不,你只是在替别人清路罢了。韩家倒了,谁最高兴?是皇后?还是你以为硇砂案,真的只是皇后和工部在贪?你以为官家为什么让你查,又为什么总在你快摸到真相时,你又被迫停下?醒醒吧,陆九。这朝堂上,哪有什么清浊之分?”
“说得好,”陆却微微笑道,“相爷是聪明人,官家能容忍您功高震主,能忍您儿子荒淫无度,甚至能忽视他手上的人命,唯独忍不了的是——叛国。您是看似风光,可您现在还是一家独大吗?太子妃姓崔,官家新提拔的资政殿大学士还姓崔。”
“您还不懂吗?是我要韩彦的命吗?”
陆却其实很早就明白了。
从官家崔婉如成为太子妃开始,从赐崔夫人一品诰命开始,从提拔崔知白开始。
棋盘早就摆好了。
所以陆却才拿“汴河浮尸案”作为和官家谈判的资本,他主动成为官家不怕死的棋子。
在帝王心里,当一个人被利用完所有的价值,而他本身又污迹斑斑,这个人就可以除去了。
“你的意思是……”韩司突然明白了,原以为自己看得比谁清楚,这时才发现,原来他才是那个局中人,他突然笑道,“原来……原来是这样啊!陆九!我从前以为你不会揣测圣意,陆九,我真是小看你了!”
“哈哈哈哈哈……这招,这招妙啊陆却!一百二十万贯,现在都进了他的腰包了!”韩司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忽然剧烈得咳嗽起来。
“相爷,”陆却突然说,“您非得保下韩彦吗?即使他亲手杀了您的长子?”
话音落下,长街寂静得连风声都凝住了。
那些与韩彦往来的小娘子,个个都提过,韩家二郎常被梦魇缠身,夜里惊起时,总嘶声喊着同一句话——“大哥……对不起!”
“你说……什么?!”韩司的脸上出现了裂痕。
第118章
陆却说:“难道韩相从来没有疑心过吗?”
韩相颈侧的青筋浮了上来,连续而用力地吞咽,仿佛喉咙里有一块烧灼的碳,他已经能闻到心里焦糊的气味。
对于这个小儿子,他无可奈何,鞭子抽断过三根,戒尺敲碎过五把,按在祖宗牌位前跪了,打过骂过,亲自教导过,都没有用。
有时候打得狠了,他娘亲说,彦儿只是不像别的孩子那样会做样子,他本性不坏。
他也告诉自己是这样的,很多事情他不愿意去细究,刻意忽略那阴鸷的眼神,毕竟是他的血脉。
这念头像一味麻药,敷在良知溃烂的伤口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麻得他几乎要信了,他真的只是个被宠坏的孩子,只是任性些,糊涂些……
不,现在该思考的不是这件事,他现在想的应该是如何将自己摘出去。
可摘的出去吗?那是他亲儿子,摘不出去了啊!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呼出一口滚烫的气。
“陆九。”他对陆却说,浑浊的眼睛凝视着陆却俊逸的面庞。
“相爷请说。”陆却直面他的眼神。
韩司笑了笑:“陆却,朝廷总喜欢把人分作清浊两派,可这世上哪有什么非黑即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各为其主,各谋其路。”
“贤臣?哪个贤臣不是时势逼出来的。用得着时是贤,用不着时便是碍眼。我看得清楚,贤时便用,不贤则黜。”
“当年保下周恒,是真的惜他那一身硬骨。如今看好你,也是真的欣赏你破局的锐气。”
“这朝堂终究是你们年轻人的了。记住我这话,风往哪边吹,从来由不得草自己决定。但草可以选,是拦腰折断,还是顺势伏低,等下一阵风来。”
陆却定定地看他,他惊讶的是,不愧是一朝宰相,能在大风大浪面前保持着如此定力,还能说出这一番话来。
“多谢韩相提点,”陆却由衷道,“父失教,子坐罪,父连坐。接下来,您是准备断尾求生,污名止损?”
韩相整理衣冠,又恢复了那蔑视天下的狂傲,“没必要!老夫盘踞朝堂四十三年,早已长成连片山林。枝条伸到哪里,树荫底下站着多少人,连老夫自己也数不清。”
“你砍得断主干,挖得尽须根么?今年枯一枝,明年发十芽。百足之虫尚且死而不僵,何况是活了半个甲子的老林子?崔氏那群新柴,烧得太旺,是暖人,也是会烫手的。”
他又忽然轻笑一声:“老夫今年六十有二了,是老了,可太子殿下还年轻啊。陆九,不管怎么说,我是太子党,我们还是一路人!”
陆却说:“下官只忠于君国。”
“好了,陆九,奏你的折。咱们来日方长!”
韩司语罢阖目,不再多言,大袖一挥,踩着仆人上了马车,扬长而去。唯有秋风穿庭过树,惹得满枝簌簌,似叹似笑-
程虞坐在芙蓉盏院子里剥黄豆,这些事应该交给店里的小丫头做,可是这些豆子是要给阿婆做豆腐的,所以她自己亲手来。
这几天,张澈和沈芙蕖又去了江南,自己和大小双留在芙蓉盏打理各项生意。
沈芙蕖走之前还交代了她再按照菜谱多做几道菜,程虞把黄豆倒进盆里,空闲出来的手翻了翻菜谱。
沈芙蕖最近写了一本《大兴食谱》,书里面将菜分成了五大菜系。
第一,是汴京融合系,说汴京的菜是“百味杂陈,至味在变”,详细记载了炙羊肉如何参用南人梅酱,包子馅何以兼蓄北姜南葱。2章讲的是江淮鲜隽系,分析江淮菜“刀工引味,清汤吊魂”,书中还考据了淮扬刀法如何令河豚腴而不腻。
第三种菜系是川蜀辛香系,记录了红油法制三十六式,剩下两种分别是闽粤海韵系和北疆酣畅系。
程虞虽然识字不多,可不妨碍她看菜谱,因为这本书上,画了很多小人画,食材切成什么样,怎么腌制,放几勺酱料,画得清清楚楚。
食谱刚写出来,汴京七十二家正店的灶间便都摆上了一册,书页都被那些厨子翻卷了,浸满了油渍,甚至还有番商携译本至高丽贩卖。
程虞净了手,美滋滋想道,她的沈姐姐真厉害,都这么忙了,还能有空写书,有时候不得不怀疑她到底长了几只手。
程虞剥完了豆子,照着菜谱细细切了茄子。油锅一响,椒香漫开后厨。
“客官尝尝本店新品,分文不取!”没过多久,她笑盈盈端出一盘酱色油亮的茄子,但似乎没有引起多少注意。
如今,汴京都在议论最近新判的案子,芙蓉盏的客人也不例外。
程虞听他们说,汴河边的十三具尸体找到了死因,他们都是私铸铜钱的工人,在铸钱时吸了过多的绿矾蒸汽,中毒死了。
这个案子牵扯出好多人,有地方矿司,有漕运官员,还有韩相的儿子,他们把制造的赝币销到边境去,干的是卖国的勾当。
程虞无心干活了,抓到一个食客就问,“那怎么判的呀?”
这食客说得眉飞色舞:“当然是三司会审,审了半个多月,抓了不知道多少人呢。韩相被革去宰相职,褫夺爵位,仅保留虚衔太子太傅致仕,禁足京郊别苑,非诏不得出。家产抄没六成,三代内不得入枢要。”
另外一名食客说:“他儿子定了私矿通敌、戕害人命的罪,斩立决。
“还有漕运、矿场涉案官吏,皆被流放流三千里,韩氏门生故吏贬黜的罢黜,调离的调离,永不叙用的有二十七人。”
“真是大快人心!”
“可韩相……是个好官啊。”
“什么好官,他儿子干的那些事,他能不清楚?”
议论声此起彼伏,谁嗓门大便仿佛多了三分道理。
程虞听着听着,也随了大流。官家如此公正,连宰相都办了,可不就是明君圣主?韩彦那般恶人,合该有此报应!
她弯起眉眼,重新端起那盘风味茄子,声音清亮地穿堂而过:“刚出锅的茄子——外酥里嫩,吃完保准顺心顺意!”
沈芙蕖返京,便听到了这么大的案子有了结论,更听闻了韩彦在狱中吞金自尽的事情。
韩彦是在冬至子夜吞的金。
那枚金珠原是他冠上缀的辟邪物,小儿拳头大小,空心镂着西域经文。
也许是狱卒搜身时漏了,谁也没想到,一个将死之人还会把黄金吞进肚里。
也许狱卒默许了,想给他最后的体面,现在也不得而知。
验尸的仵作说,金珠咽到一半时他呛出血来,却用指头硬往喉深处捅,最后,金珠在腹腔坠出一个古怪的凸起。
他到临死前也没什么遗言。
这倒是符合他的个性,他那样一个人,必然不能面对万人公开处刑的耻辱,而是要选择一个华丽体面的死法,日后叫人提起,他韩二公子赴死也是很有排场的。
沈芙蕖想,浮尸案都有结果,那私贩硇砂案呢?她想去找陆却问个清楚,却先等来了周寺正。
“沈娘子,你可别再称我为寺正了,我被降了两级,由从五品寺正贬为从六品寺副,留大理寺戴罪供职。”他乐呵呵道,听起来十分高兴。
此外,他有“渎职隐案”之过,罚俸一年,改领半俸三年,遇赦不迁,在大理寺内部堂议上受杖二十,还当众诵读《洗冤集录》总纲,以彰“悔过自新”之意。
周寺正因畏祸而隐案,说起来羞愧不已,“沈娘子,要是我早日说了,此案也拖不到今日。陆大人未怪罪,反而叫我戴罪立功,我真惭愧……”
沈芙蕖语气平静道:“周大人还在勘案,便是好事。”
周寺正默默喝了一口茶,唏嘘道:“不过短短数日,竟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
“是啊,”沈芙蕖顺势问道:“为何硇砂案到现在还没有结案呢?”
周寺正道:“查了!查到哪,哪里就死人。”他低声道,“可是不好查啊,再往上面,户部、工部一个都逃不掉,还有皇后……”
“为了什么?钱吗?”沈芙蕖问道。
周寺正道:“这个……沈娘子可以直接问陆大人,他请你过去呢。你是发现私贩硇砂的证人,有权知道事情的真相。”
“他请我去哪里?”沈芙蕖问。
“呃……还是梅花庵。”
梅花庵依山而卧,灰瓦上积着未化的薄霜。对岸的荷塘早已凋尽,只剩枯梗参差刺破冰面,像谁掷下一池写废的瘦金笔。
陆却等在塘边亭子里。
他面朝空塘,背倚山庵。风从枯荷深处淌过来,绕过石柱时捎上梅枝的冷香,两股气息在他襟前无声交缠,一股是夏日的遗骸,一股是冬日的初醒。
梅花终于开了,梅枝斜逸而出,开得不管不顾。红是猩猩血点子,白是撕碎了的云,都狠狠摁在冻青的天幕上。风来时,那红与白便簌簌地颤。
石径上终于响起雪压竹枝般的脚步声。
“陆却。”沈芙蕖朝他招手,“今天的风好大啊!”
这时沈芙蕖才看见,他穿的还是那件惹了事非的大氅,可见他毫不在意。
“进来。”陆却掀开了布帘。
亭子四角悬着青布帘,帘脚被铁钩松松挽起,露出那一头一方枯荷冰塘的景。
红泥炉正沸,炭火噼啪炸开,铜铫的盖子轻轻跳动,白气从隙间嘶嘶逸出。
“煮的什么茶?”沈芙蕖搓着手进来,闻到了茶叶的香气。
“是梅花庵的野茶。你不是喜欢喝冲泡的?先暖暖手。”陆却说。
沈芙蕖接过,“你要说什么,神秘兮兮的,要选在梅花庵。”
陆却低下头来,心想,她是不是忘记了——他们曾在对岸的荷花池塘泛舟?
“这里静。”陆却说。
沈芙蕖挑眉:“硇砂案怎么样了?!我作为首告者,该知情吧?”
第一次遇见比自己还关心案情的人,陆却有些哭笑不得。
“哇!陆却!下雪了!汴京的第一场雪!”沈芙蕖突然指着前方,笑容灿烂。
陆却也转过头来。
千万点莹白疏疏落下,枯荷的断梗最先承住雪,雪沾了梗上的霜,凝成薄薄的玉壳,将倒影在水面的残影衬得越发嶙峋。
雪粒子轻撞着布帘,沙沙的,像春蚕啃食桑叶。
炉火暖光晕开一小圈昏黄,将飘入亭内的几片雪照得透亮,未及触地便化作极细的水汽,融进茶烟里。
陆却叹气,此景甚好,两人就不能说点别的吗?
“嗯?陆却,你平日不是很能说吗?怎么今天跟哑巴似的,硇砂案到底怎么回事啊?我还盼着今年过年前,沈玉裁能判下来呢!”沈芙蕖催促道。
陆却只好清了清嗓子,将原委道来。
硇砂是军械锻造、琉璃烧制的必需之物,朝廷专卖,利逾十倍。工部核批用量,户部掌控售卖,两衙门从上到下,把这条矿脉,当成了自家的血髓。
而陆却查到的那些人,不过是从指缝漏给底下人分的一小部分。
工部和户部后面,还有一个中宫皇后。
官家说,皇后攥着硇砂这条线,不止为钱,更是为了挟持工户两部。淑妃当年也是被皇后所陷害,让官家误以为她实巫蛊妖术所以赐死。
当今太子并非皇后所出,她也担心将来东窗事发,新帝清算。可她又没有皇子,所以她铤而走险,暗中扶植幼弟,私炼甲胄,蓄养死士。待官家龙驭上宾,她便要借朝中那些被她攥住把柄的臣子,行废立之事。
将这赵姓江山,易作皇后娘家的天下。
官家还说,他的饮食,自三年前起,每旬便有一味养生丹,是皇后亲手调了硇砂、朱砂,又混了南洋香药。量极微,久服则神躁多疑,体衰而查不出因由。
沈芙蕖的眼皮狂跳起来:“官家的意思是?”
“此乃皇家丑闻,所以应当秘密处理,沈玉裁和孙余年已经被流放了。至于皇后,官家说中宫关乎朝廷局势,不可易后。”陆却淡淡说。
沈芙蕖喃喃道:“有些线,一旦越过去,便是帝王家事。而帝王家事,从来不是律法能裁,而是……乾坤独断。”
陆却站起来,看着飘洒的大雪,轻轻摇了摇头:“这只是官家的说辞……可我,我并不这么想。”
沈芙蕖的眼皮跳得更厉害了,她小声道:“陆却,你到底查出来什么了?”
陆却说:“官家如今为何能容你?”
沈芙蕖想了想,说:“因为我献上了我三成的收入,虽然明面上只是三成,但实际上远不止,大约有一半。唉,我这么辛苦,一半利润还交给了别人……”
这是高素的暗示,亦是陆却的明示,才保下了自己一条小命。
“因为——官家敛财。”陆却淡淡道。
沈芙蕖慌忙查看四周,扯了扯他的袖子:“陆却,你小声点。”
“人主厌闻百姓贫,惟患私藏之不厚。”陆却说,“皇后,一个深宫妇人,母族衰落,其弟年仅六岁,她能做什么?!”
“硇砂案我查了几年,每当我查到新的线索,就会出意外,线人一次又一次中断。是他!他亲口令我,不要再查下去。”
沈芙蕖第一次在陆却脸上看见了痛苦的表情。
“他借硇砂案清理户部、工部,实为将资源控制权收归内廷。所以这背后,到底是皇后,还是他自己?!”
沈芙蕖听明白了,她指尖的冰凉,一点点蔓延到全身。
“为了——钱?”
“法理不彰,则货财以市忠;行政滞塞,则私帑以逾官僚;将来难测,则金帛为嗣君辟途。”陆却道。
汉灵帝卖官西园设市,明标官价。本为筹军饷平羌乱,终成加速汉祚崩颓的毒饵。
安史乱后,国用枯竭。唐德宗私库置“琼林”“大盈”二库,纵宦官强征“羡余”。
盛世阴影,自此而生。
沈芙蕖感觉到自己脸上有蚂蚁爬过般的痒,原来不知不觉,她流了泪。
沈芙蕖没有抬手拭泪,任由那点温热在腮边凝成冰痕。
她原以为献出半数收入,便能在这缝隙里挣得一点干净的活法。原来自己的奔波和劳累,在执棋者眼里,是蝼蚁搬运米粒般可笑的忙碌。
她看见雪落在陆却肩头,他浑然未觉,他眼睛里还有光吗?
他一直追求的真相,原来早被更高明的手调换了内核,成为别人清扫障碍的工具。
“陆却……”她声音颤抖。
想说的话很多。
她想说“停下吧”,想说“我们走吧”,可最终只是抬起手,轻轻拂去他大氅上落下的雪。
懂得他此刻骨血里的冷,懂得他此后一生的负隅顽抗,也懂得。他们谁也逃不脱这座雪中的城池,但至少,可以并肩立在雪里,看着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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