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拉尔曼郡(二十)
“机械师?”加西亚茫然地看着她, “那是一种新的天赋职业吗?”
“不。”阿尔米亚将沙拉酱涂满面包片,坐在桌子边垫好餐巾再吃,让面包屑不至于掉得到处都是。
“机械师是一种新兴的职业, 我在莉莉小姐那了解到,这类职业并不会伴随天赋觉醒, 只是需要人靠着自身的毅力不断学习专业知识,掌握技术经验。”
“哦, 那听起来还是和天赋职业很像的,都需要不断学习和进步。”
“这可是两码事。”阿尔米亚摇了摇头, “一种有天赋的加持,一种只能纯靠努力。”
“天赋决定下限, 而努力可没有上限,若是想学机械,入门要求怎么也不会比那些有天赋要求的职业高。”
加西亚轻轻放下了那只铜色的蜥蜴, 腼腆地笑了笑,“学机械肯定是个花钱的事情,像我这样的人还是老老实实去参军才比较现实……”
阿尔米亚挑了挑眉, “你可要想好。”
加西亚垂眸,轻声说:“我都签好合同了,当然。”
阿尔米亚点点头:“那好吧。”
加西亚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的椅子上,镀镍辐条的扶手冰冰凉的,像是某种甲壳动物坚硬的外壳。
他轻轻将手搭在上面, 在某一刻起一些从未注意过的细节正在闪亮。
虽然没法去见识另一条道路上的风景, 但他很想借助别人的言语眺望一番。
加西亚抬眼,带着一分憧憬地看向阿尔米亚, “那你能给我讲讲更多关于机械的事情吗,比如机械师和他的工作之类的。”
“可以啊。”她翻出一本图册, 上面是黑白底色的普鲁涅市地形鸟瞰图,城市各区域排列紧密,充斥着繁华与喧闹的双重奏,只一眼就给人视觉上的恢弘。
“这就是机械师用光编码技术绘出的城市俯瞰图,你可以想象一下,矗立在地面能遮住太阳的巨型事物发出嗡鸣,数吨重的齿轮飞速运转,牵扯着一个又一个数字往前列位,十进制,八进制,甚至二进制,那些密密麻麻繁琐而杂乱的算题通过齿轮间的啮合、旋转、平移等方式进行数字运算……”
“这是机械大师巴里克最伟大的设计,也是当代最美丽的坐标——恢弘而精美的差分机。”
加西亚仿佛能看到那庞然巍峨的机器矗立在城市中央,每一个齿轮都连接着居民的房屋,每一条发带上都坐落着一座铆钉塔……
阿尔米亚又从包里拿出一本笔记,随手翻到前几页,是莉莉小姐给她铺设卫道士入门基础时教的初级函数,即使这些她都在银的手下学会了,但还是保持着初学者的态度。
“你们在斯塔塔教会中学学过这些数学知识吗?”
加西亚看着奇特又美丽的花纹在她的手下书写,一个又一个连接起来,像是某种巧妙的魔法。
“……没有。”他偏了偏头,低声说,“学校从来没有教过这些,我也没有见过这些符号。”
“那可真是可惜了。”阿尔米亚遗憾地叹了口气,“函数分析是机械师的基础,计算是他们专属的魔法,一切事物的起点都是从纸上这小小几串公式得来的。”
阿尔米亚回想自己穹顶的搭建工程,当时她可是脑海中计算出无数的式子,复杂算题浩如烟海铺满了整个脑神经,经历了几十次改版才定下穹顶的外形,能最大程度发挥庇护作用。
“不过你以后可以去大城市看一看,虽然我也很久没有去过了,但总是听到游士和修者们谈论当下日新月异的城市,要知道,这可是个疯狂的时代。”
阿尔米亚支手托腮,看着壁炉里熊熊燃烧的煤炭,别名为黑金的石头正使出浑身解数爆发热量。
她感慨了一句:“疯狂的大畸变时代,遍地都是金子……”
“……嗯。”加西亚在心底自嘲一笑。
金子是留给上层社会的老爷小姐们的,怎么也不会轮到他这样的底层人来捡。
……
***
回到房间后,加西亚单手枕在颈后,有些出神地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
灯罩是最简约的款,上面有几道花纹,灯壳泛黄,几只干枯的蚊子尸体在墙面上映出一片影子。
他出生在偏远的斯塔塔城镇,不像受过良好启蒙教育的上流公民们拥有一对一的辅导老师,斯塔塔城镇上只有一个教会中学,三岁到十八岁的孩子都在那儿学习,两三个年迈的修女在中学里充当老师。
一个人需要教三四门课程,偶尔会有年轻的女士来帮忙带下课,但是不出两周就会离开。
教室里总是乱哄哄的,各个年龄段的孩子关在一个教室,冰冷的长凳子上要坐十几个人。
三四岁的小孩儿在啼哭,七八岁的孩子在废旧的报纸上乱写乱画,大一点的十几岁的孩子们就自己坐在窗户边看书,学校里的修女更多教的是如何吟诵赞美的颂词,而不是那些关于天赋开发的知识。
斯塔塔很少有觉醒天赋的人。他的哥哥马克算是他们那一代中极少数觉醒天赋,成为了铁十字军的人。
除修女外,他从小接触最多的知识分子就是往来城镇的修者。
修者都有买报纸的习惯,但斯塔塔那些报纸都不是实时最新的,它们从郡区政治中心往外传,经过了普鲁涅这些大城市,再来到芙拉镇周边几个大镇,最后再传送到斯塔塔,那时可能已经距离报纸上面发生过的新闻事件一星期了,这就是他以前能接触其他地方最方便的窗口。
而卡兰军官给他姐姐麦莉送的那个拨号机,天知道他是多想试一试靠近那儿就能听到对方的声音,想知道那是什么原理构造的,它里面的齿轮长什么样子,有没有发条又或者什么新奇的小构件……
提苏啊,在以前,加西亚从来没有发现自己有这方面的兴趣的,毕竟他从未接触过这类东西。
如果说成为铁十字星是他的第一志愿,那么曾经他的第二志愿一直是成为一个像矮猎人那样的高级猎人,不求致富,但能让自己衣食无忧。
要是他从未知道这些东西就好了……
加西亚怔怔地想。
那样心里就不会有一种压抑不下来的失落感了。
快睡吧,加西亚,明天你就要踏上列车,前往泽沃角的少军团了。
那里有新的伙伴和新的征程等待你……
加西亚在心底如是对自己说。
……
***
第二天一早,加西亚就因为失眠早早起来了。
窗帘一拉开,外面还是一层灰蒙蒙的色彩,天际的白线都没出来。
他有点犹豫要不要去敲响阿尔米亚的门,毕竟她曾经说过要搭一截顺风车走。
但是阿尔米亚真的需要蹭车吗?虽说不上富裕,但她绝对不是贫穷,哪里会买不到一张离开芙拉镇的车票,何况她还结交了莉莉小姐这样一位身份高贵的淑女,可以直接搭城主家的轿车出行。
所以她为什么要和自己一起走呢……
加西亚最终还是放下了敲门的手,背着准备好的行李离开了旅馆。
他有点害怕自己在紧要关头反悔,丢下一切跟着她走。
如果早点遇上阿尔米亚的话,他可能就不会签下那份意向书了……
加西亚没有回头,一步一脚印走在昏黑的雪晨,不断有雪花从帽子落到背包,又从背包滑落到肩膀上,最后堆积在那里,成了小小的一座山头。
他把卖蒲旭草饼得来的一部分钱留给了麦莉,她刚还完债,总是手头紧,虽然麦莉偶尔凶巴巴的,但加西亚感谢她在他最困难的时候收留了他几天,而不是让他冻死在马路上。
剩下的一笔钱他带着私心,将其裹在报纸做的信封里,塞到了阿尔米亚房间的门缝底下。
阿尔米亚从来没有跟他谈论过自己的家人之类的,加西亚也不知道她还有没有其他朋友,她打算一个人去陌生的地方,这真是太令人担心了。
……
“喂,小子,意向书带了吗?”一个大块头士兵微抬下巴,问道。
加西亚连忙从背包里把前几天签好的文件拿出来递给他。
“这里是意向书。”
士兵随意翻了翻,“嗯,去队伍后边排着,等会儿有车来。”
东倒西歪排着的队伍缀在墙壁边,年龄参差不齐,最大的估计马上成年,最小的也才十三四岁,有的人眼睛亮堂堂的,似乎恨不得马上奔赴军营,有的人眼底一片死水,看谁都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
加西亚对着手掌哈了口气,他有点冷了。
他没找到卡兰军官在哪,明明麦莉说卡兰会亲自送他去汇合地的,他前几天都准备好在那段时间要说的话稿了。
他很想问一下哥哥马克的事儿,即使卡兰不怎么可能会告诉他事情的真相,但最起码应该能问到马克是在哪个畸变场牺牲的。
作为弟弟,他有义务去找回马克的骸骨。
“您,您好,请问卡兰军官什么时候来啊?”
加西亚问那个大块头士兵。
“你说卡兰中士吗?那可能你要失望了,今天他不会来的。”士兵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袖章,平淡地看向对面瘦弱的少年。
“全拉尔曼郡的人们都在准备节日,只有你们这群跳着脚要参军的小崽子,和我们这群负责运送你们的人得不到假期。”
“这太惨了……”另一头也有士兵附和。
“我也想去喝杯热热的茶……”
“家里的女人都做好面包了,我还没来得及吃,希望回去还是热和的。”
……
加西亚点了点头,默默走到队伍最后一个位置排队。
黑漆漆的天终于冒出曙光,加西亚不知在雪地里排了多久,只觉得脚冻的快不是自己的了。
队伍里叽叽喳喳交流的少年们早就闭上了嘴,背对着风口在那不停哈气跺脚。
“人来齐了吗?”
“还差两个。”
“这个时间段估计也不会来了,让他们坐下一批的车走。”
“哎呀,做平安弥撒的修女还没来!”
“真是的,你们没提前去修道院和她们联系吗?”
“估计天太冷了,人还没起来……”
“快去叫人!提苏啊,这真令人头痛!大冬天的等这么久,脑瓜子都要结冰了……”
出行的士兵们做平安弥撒是一种惯例,为求祈福和神主保佑,有些底子厚的人家会提前一个月请修女们在家里吟诵颂词。
拉尔曼郡的大多数人都是神国的信徒,因此也格外重视弥撒礼节。
一个几米长的大卡车缓缓驶来,厚重的积雪被车轮压成薄薄的两道车辙。
加西亚扶着阶梯爬上车,最后回头望了一眼早晨静谧的芙拉镇。
几十个少年都坐上了卡车,黑色的车顶一扣,整个车厢都黑得见不到光,连对面人脸都看不清楚。
加西亚心底突然伸出了一种巨大的彷徨,让他有些紧张地扣着粗劣麻布套着的板椅。
他真的要进入军队了吗?
他会活到成年的那一天吗?
他能进入马克待过的那个军团吗……
如果他死了,有谁会来拾捡他的尸骨呢……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车外的士兵们在大声交谈。
厚厚的车布被掀开一角,光从那个角落透进来,亮得有些刺眼。
加西亚用手背遮挡了一下那道光,却发现那道光离自己越来越近,甚至把他身处黑暗角落的半边身子照亮了。
“做平安弥撒的修女来了,伙计们做好祈福的准备!”
加西亚怔怔地看着她白皙的脸被一层薄黑纱挡住,红润的嘴唇抿出一个姣好的幅度,似是微笑。
提着一盏礼拜专用的蜡灯,轻轻放在他的脚边,照亮了那一小块车厢地板。
“我来了。”
加西亚看着阿尔米亚用口型给他说了这句话。
他垂眸,忍住眼里的湿意。
是的,她来给自己做平安弥撒了……
第32章 普鲁涅市(一)
车厢里声音窸窸窣窣, 众人闭眼坐在长板上祷告。
昏暗的环境最易滋生奇异的酵素,让人觉得这一刻神圣而又心安。
加西亚也闭上眼睛,双手合十, 脑海里却止不住浮现那张白皙姣好的面庞。
低声细碎的赞辞隐约响起,车厢里的少年们呢喃出声, 即使是最冷漠,最不屑一顾的人也在此刻低头, 朝着神主提苏诉说请愿。
阿尔米亚用手指沾了一下碗里融化的雪水,平等地点在每个人的额间。
平安弥撒用的雪水是教堂外神主提苏雕像上, 他的长袍凝结出的冰融化出来的,寓意与伊同袍, 祸福相连,而神主仁善,会为你驱散一切厄运。
加西亚感受那微凉的指尖从自己眉骨划过, 轻轻点到眉心,随后一滴雪水慢慢流淌下来,沿着起伏的眉骨和鼻梁一路来到鼻尖, 最后悬在那儿,几秒后滴落在上唇。
他觉得有点痒,于是轻轻用舌尖去勾转那滴雪水。
“嗯?”
微凉的指尖再度点在他的眉间,带着寒意的融雪水又一次滑落,只不过这次的位置不是那么适中, 水滴蜿蜒, 略过鼻根,从深邃的眼骨眶穿过。
加西亚不适应地抬头, 长睫颤了颤,窣窣惊扰了那滴雪, 最后让它截然止步于眼尾,并在眼皮上留下一道水光的痕迹。
“你渴了吗?”
少女俯身,轻轻在他耳边问道,盘好的修女发髻里有一截碎发翘出来,落到他的侧脸边。
加西亚有些惊慌地睁开眼,迅速打量了一圈四周,但看到周围人都在闭眼祷告后,才松了口气。
阿尔米亚饶有兴趣地看着少年这幅惊慌失措的样子,她将蜡灯放在身后,又向加西亚靠近了一步,手里端着的圣碗丝毫未晃荡,表面连几圈水波澜都没有。
“神主对你青睐,让我赐予你更多的圣水……”
她轻声说道,最后几滴融雪水顺着她的指尖滴落到少年的唇珠上,如同女神达芙拉正向其最亲密的信徒洒上净化之水,驱散一切围绕在她信徒身边的恶魔与灾厄。
少年无意识地掀合唇瓣,看着面前的人菀菀站在背光处,蜡灯为她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和而辉煌的剪影,面纱遮挡了那双如碎琉璃般的浅褐色眸子,却能让他清晰地看到微微勾起的秾丽菱唇。
好像真的有点渴了。
喉结上下吞咽几次,他慌乱地瞥开目光,慢慢抿尽甘甜的水滴。
雪水本是凉的,但有了一层温热肌肤的过渡,升温了三分,不至于冷到喉咙。
莫名的紧张让他心跳加速,加西亚用余光留意周围人有没有发现他这边的异常。
“茜茜修女,平安弥撒完成了吗?”
“好了。”
黑色的车布掀开一角,阿尔米亚迅速将面纱放下几层,几乎完全挡住五官细节。
军官探头不知说了什么,阿尔米亚点点头,重新走到他的身边。
加西亚自觉地给她移出一个位置。
黑布又被放下,蜡灯也在此时悄然熄灭,车厢里再度陷入深不见底的黑暗。
窃窃私语声响起,少年们交谈讨论着八竿子打不着的话题,卡车也缓缓驶动。
嘈杂的声音已经盖过他鼓动的心跳声,加西亚在粗劣的坐垫上擦去掌心的汗,低头靠向旁边的少女。
“你什么时候成了修女啊?”
“如你所见,今天早上。”
阿尔米亚心不在焉地打量着周围环境,黑暗局限了她的视野,但是夜视力出众的她还是能看到大部分景象。
手指关节习惯性敲打着长椅,发出某种非节奏的足以令人烦躁的韵律,是阿尔米亚一贯的风格。
幸好粗劣的垫布让这敲击声不至于太过明显,阴差阳错保护了车上几十双耳朵。
阿尔米亚偏了偏头,看向加西亚,“你知道你的中转站在哪吗?”
“应该是芙拉镇往南几十公里的一个服务站,去泽沃角的士兵们都将在那等待长途列车。”
那就是了,她刚好可以在那下车。
那是距离普鲁涅市最近的一个落脚点。
阿尔米亚早就打听好了,可以说比加西亚自己还要了解他的行程,新入伍的少年兵们会从芙拉镇出发,在南边几十公里的科达服务站下车,等到拉尔曼郡西南边陲的几支入伍大部队整合完毕后,分批结对踏上火车。
感谢街头高谈阔论的市民大叔,让她得以清楚地知道这一切。
“那……你怎么又成为了茜茜小姐?”
加西亚声音略显委屈,“你的真名到底是什么……”
阿尔米亚是她的本名吗,那他一直在心底叫的阿丽亚也不是亲昵的称呼了。
“哦,茜茜修女是莉莉小姐府上的专职修女,她最近生病了,我和她商量好,来顶她的班。”
阿尔米亚往后一躺,抱手靠在车厢壁,平静地说:“阿尔米亚是我的本名,你不用怀疑。”
“……嗯。”加西亚默默应下,但仍持保留态度。
对神秘又迷人的她来说,名字可能说不上一个重要的符号,阿尔米亚甚至连父称和她的姓氏都没告诉过他。
即使最贫穷的旅人,也有名,父称,姓这三个要素,一个是自己的符号,一个是血脉的来源,一个是出身的背景,它们昭示一个人在社会上的存在经历。
阿尔米亚别名阿丽亚,意为咏叹调,她的父母在为她取名时是怀揣着什么样的一种想法呢……
……
***
芙拉镇
孤儿临时救助中心
“小汤尼,你还要不要起床了!”
维克有些恼火地看向裹在破布被子里的男孩,他跺了跺脚,“太阳都要晒屁股了,这里是救助中心,不是福利院,没有人会纵容你睡懒觉!”
“唔……臭维克别吵……”
“让我再睡一会儿……”
“就一会儿……被子外面的世界真的太冷了,我好不容易才用体温把它暖热和。”
小汤尼眼皮耷拉,声音有气无力的,话断断续续还没说完就又闭上了眼睛。
维克用鼻子重重的“哼”了一声,塞了个比昨天还硬的黑面包到被子里。
“嗷嗷!”
“你干什么!”小汤尼被冻得一哆嗦,他快速地把那个比冰块还冷的面包从被子里丢出来,“我还不饿,你自己吃吧!”
“睡睡睡!就知道睡!早知道我就不答应玛丽帮她带孩子了!”
“一天天不干事只顾着自己,还总惹我生气,我真是脑子被驯鹿踢了才带上你!那天我为什么不回去把玛丽的身体背出来,而是带上你这个累赘!”
维克捡起地上的面包,用手掌擦了擦,狠狠咬了一口。
差点把牙崩掉。
小汤尼迟疑了几秒,缓缓将头探出来。
“维克……那我们现在能回斯塔塔吗?”
“回个屁!”维克冷漠应答。
“斯塔塔都变成一滩畸变场了,你回去给灾厄送上门当口粮?”
“我只是说说而已。”小汤尼又钻回被子,声音从里面传来,闷闷的。
“如果知道你这么后悔,我是不会跟你走的……”
“你把玛丽背上多好,她不需要吃东西,也不会惹你生气,不像我……”被子里的人越缩越小,扭了一会儿就停下来静止了。
“……我就是个惹人厌的麻烦精。”
小汤尼越想越伤心,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像落线的珠子一样,不间断地掉下眼泪。
他偏头把眼泪往发霉的被套上蹭掉。
“我懒散,贪玩,是福利院里最惹人心烦的孩子。”
“贪吃又挑食,一身臭毛病,也没其他孩子跟我玩,除了你和玛丽……”
“不爱读书,也不喜欢做礼拜,讨厌那些来福利院分发爱心的伪善老爷,捉弄了好几个赞助商,把院长妈妈的计划都统统打乱……”
“门口的苹果树结果了,我总是第一个爬上去摘,宁愿自己吃半生不熟的,也不愿意和其他的孩子们分享……看吧,我就是这样一个坏孩子,你快走吧,别在这看着我了,让我慢慢睡死在这个冬天,我是真的真的不想再活下去了,活着有什么意义呢……”
一双手突然放到了被子上,隔着轻薄的粗麻被,缓缓揉着男孩的头。
小汤尼突然觉得自己说不下去了,他扭了扭身子,想从被子里出来,却又不想让维克看到他哭红的眼睛。
“我说的是气话,小汤尼,你不要总是说自己是个坏孩子。”
维克的声音很轻,却又那么清晰地传进被子。
“苹果树的果子很酸,没人喜欢吃,只有你喜欢,不爱读书是福利院孩子的通病,我们没什么正规的老师,也学不到什么知识。”
“那几个赞助商老爷也不是什么好人,有一些奇怪的癖好,小孩子们早就听说过了,都躲着不爱见他们,幸好有你出马把他们吓走,不然院长就真的和他们合作了……”
他忘记小汤尼虽然脾气不小,但同时也是个敏感的孩子了。
维克有点后悔自己的话语太重,此刻想略微补救一下。
“如果再来一次,我肯定还是会背你出门的。”
维克从被子里捞出男孩的脸,像个红苹果一样,眼角还有湿润的水汽。
他用干净的手背替男孩擦去眼泪,说道:“你是我的弟弟啊,小汤尼,玛丽死了后只有我们俩个相依为命了。”
“我们一起手牵手从厄潮里逃出来,从黑漆漆的影子上踩过,从裂谷和厚厚的雪地里爬出来,一路跑到这里……很不可思议,我们居然还活着,没有埋在雪崩的山脚下,也没有进入什么东西的肚子里,更没有冻死在大马路上,这是因为有玛丽在天堂保护我们啊。”
“我只是有点担心,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了,如果不一起扶持生活,还像以前那样任性的话,很难在新环境里生活下去的。”
小汤尼把脸撇过去,不自然地“嗯”了一身。
维克带着笑意看看他,使劲揉了揉那柔软的发顶。
“那快起来吧,我想办法烧点热水方便你把面包泡软了吃,今天是个幸运的日子,听说城里的淑女下午会来这发放美味的白面包。”
小汤尼慢吞吞从被子里钻出来,他揉了揉眼睛,把黑硬的面包捂在怀里,等它慢慢变软。
“维克……这几天除了捡报纸卖废品,你还从哪里得来的这些食物和火具啊?”
“是城郊一个带报童帽的小孩儿送给我的,他家大人是个体面的先生,虽然总是坐着轮椅,但看起来很年轻精神。”
维克一边点火一边说道。
“附近的流民小孩儿都受过他们的接济,估计是什么低调的慈善家吧……”
话未说完,隔壁一道咳得撕心裂肺的声音响起,嘶哑又尖锐,到最后变成一串无意义的哼唧,慢慢焉下去,沉重而缓慢的呼吸堵在嗓子眼,连旁听者都觉得自己要喘不上气了。
“是隔壁那个流浪汉吗?”小汤尼问。
“嗯。”维克终于把火点燃了,他目光幽幽地落到伶仃瘦弱的火焰上,轻声说道,“你没事不要从走廊经过,那一长串房间都是留给流落到芙拉镇的病人的。”
“我可不会去走廊那边呢,那简直是整栋楼最冷的地方了!”小汤尼撇着嘴说,“今年怎么这么多流浪的人啊,我以为只有遭受了厄潮的斯塔塔有大量无家可归的人。”
“今年的冬天太冷了,整个拉尔曼郡都遭受了往年不曾遇到过的巨型雪灾,粮食什么的价格都在疯狂上涨。”
维克拨弄着手边半湿不干的柴,和一小堆他在疙瘩角落找到的品质还行的废煤炭。
“以前一索尔可以买好几个馒头的,现在连半块干硬的饼子都买不到。”
小汤尼没怎么注意过物价,他只是觉得钱真是越来越不够花了。
“维克,我们还剩下多少钱啊?”
维克从衣服里面的兜里摸出几个硬币,数了一下,“还有七八个索尔币,只能买到四天的黑面包了。不过幸好下午有人来捐赠食物,你记得收拾收拾,和我一起去门口领。”
“唔,早知道我应该把玛丽的小存钱罐背着的,她存了不少钱呢。”小汤尼苦恼道。
“没用的,我们走的时候福利院已经被湖水淹没了,估计她的存钱罐也被那黑漆漆的水压成了一堆废铁。”
维克回忆了一下当时那紧张的场景,“咱们俩可能再晚几秒钟就走不掉了,要不是我们的房间离大门最近,也会像其他伙伴那样被压死在湖水里。”
小汤尼低低的“嗯”了一声,左手手指无意识在地板上的灰尘画圆圈。
隔壁那个流浪汉又咳起来了,一阵喧哗声起,好像是他咳出血来了。
“玛丽死的时候也是像他那样吗,一直咳一直咳,听得真让人心疼……”
“……不是。”维克垂眸,轻声应答。
“那就好,希望她是在梦里安安静静离开的,她从生下来就天天喝药,做梦都想和我们一起去院子里跑步,玩游戏,如果没有这场厄潮的话,她可能过不了多久就好起来了。”
维克没有继续回答。
玛丽是个早产儿,天生体质差,在福利院的时候她总是让院长把她的面包换成药,宁愿少吃一点面包攒钱,也要看病,她的愿望之一就是身体变好,离开斯塔塔去外面看看的。
不过他有一次听到医士说,“这个小女孩即使吃药也活不了多久了,乡下地方哪里会有好的药呢,真是难为她这么坚持了……”
玛丽即使死亡,也是想带着希望的离开吧。
维克心想。
但她怎么也不会知道自己的结局是被亲爱的院长妈妈吃掉的呢,亲爱的院长妈妈在福利院待了几十年,快和门口那颗老得掉皮的苹果树一样老了,她怎么会突然变成了厄呢……
维克每天晚上一闭眼,都会想到那副场景。
羸弱的女孩睁着眼,目光死寂,头和手无力的垂下,身边是一碗打翻了的冷掉的药。
可亲而善良的院长妈妈抱着她的身子,目光发亮地看着面前昏死的女孩。
她将脸埋在女孩的胸口,从那里撕开巨大而鲜红的口子。
走廊的房间传来几声小孩的梦话呓语,屋内燃烧着噼里啪啦的干柴,雪花积聚一层又一层铺到窗台,而室内的氛围奇异而令人惊恐。
他手抖着,轻轻掀开门后的防风罩。
那里是女人饕餮进食的场面,总是跳脚发脾气的笨蛋玛丽居然就那么乖乖地躺在那,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血从她的身体里流出来,又沾到那女人的脸上,然后一块一块的肉被切割,啃食,嚼碎。
太可怕了……
第33章 普鲁涅市(二)
“到了。”
卡车缓缓停下, 车里瞬间寂静一片,在黑暗中,少年们互相对视, 却又看不清对方的脸。
加西亚手掌濡湿了一片汗,心跳迅速加快, 似乎要蹦出胸膛。
他一想到马上就要见到无数来自不同地方的同龄人,无数正规的士兵, 和整装待发的军团就紧张。
大批浩浩荡荡的列车滚滚驶来,黑烟和嗡鸣让土地颤动。
他会踏上其中一辆, 去往不知名的训练场,成为一个准士兵, 然后奔赴千千万个畸变场之一,直面各种扭曲的灾厄。
是紧张吗?但又有点害怕,还是其他什么莫名的情绪?
加西亚抿了抿唇, 手指摩挲着粗劣的坐垫,等待外面的士兵将车的黑门打开。
“阿尔米亚……”
阿尔米亚坐在他身边,宽大而简约的黑色长袖窣窣落下, 发出偏硬布料摩擦的声音。
她打理着自己微乱的鬓角,顺便将面纱往下拽了拽。
身旁的少年就轻轻喊了声她的名字后,就不开口了。
她疑惑地偏头,直接捉住他细弱的手腕,“你在紧张吗?加西亚?”
“……嗯。”加西亚低声说道, 他感觉自己被她触摸的那截手腕有点热, 但是少女的体温并不高,甚至能说的上冰凉, 像一片雪花。
“他们和你一样,都是新人, 不用紧张。”阿尔米亚安慰道。
虽然她并不认为旁边这个弱不禁风的少年能在军团待很久,但人类好像都需要被鼓舞一下,让他们沉迷于对未来不可实现之梦想的憧憬里,并为之努力,最后达到一个不怎么可观的结果,但这恰好满足统治者的要求。
加西亚却在此时突然反手扣住她的腕。
“阿丽亚,如果,我是说如果,以后我成为了一个高级军士,能来找你吗……”
卡车的黑布被掀开,风雪瞬间倒灌,白得晃眼的光洗白了车厢里的昏暗。
他的眼睛亮堂堂的,清澈得像是冬日平静的杜莎湖面,就那么眨也不眨地望向她,几近纯真。
阿尔米亚诧异地看着他,而后恍然,“当然,如果以后你混得不错,我就拖家带口来投奔你。”
拖家带口自然指的是银和海东青。
“这可是你答应了的……”加西亚捻了捻指腹,仿佛上面还有那细腻的触觉。
“下车了!下车了!小伙计们!”
士兵在催促,抬手为车上的少年们做扶梯。
阿尔米亚坐在最接近车门的地方,她直接将裙子一捞,利落地跳下了车。
先前的士兵又站在外面,拉着她唠什么,阿尔米亚无奈地笑了笑,对着他们每个人念了几句祈运词,往他们的额头上画着象征好运的倒三角。
加西亚顺着人流下车,脚步被裹挟着离她越来越远。
面相粗犷的兵头站在不远处宽大的屋檐下,大声喊着“芙拉镇的小伙子们来这边!”
人群更加激动,几乎推攘着前面的人往外走。
他们狂热地往兵头那去,仿佛已经看到了美好的前程和新生活的希望。
征程开启,高大威猛的列车高傲地立在士兵们面前,长得看不到尽头,谁不知道这辆车要往哪个方向走,又会在哪个站点停留。
加西亚顿住脚,猛然回头。
他往来处奔跑。
略过平淡的,激动的,冷漠的和无数神情各异的人们,忽略一切嘈杂的,安静的,低沉的声音,像追逐落日的影子般往那个地方奔跑。
他一直跑到下车那个地方。
直接拉住车边那个少女的手。
“阿,阿尔米亚——”他有些喘气,热雾从口里散出,瞬间凝成细碎的冰晶挂在嘴边细小的绒毛上。
“你的地址在哪,我要怎么联系你?”加西亚声音急切。
“哦。”阿尔米亚微微抬头,想了想,说道,“卢兰郡的首府有个叫斯卡的小酒馆,拥有紫色的窗户和绿锈色的盆栽,有什么事就往那写信吧。”
他紧张地在心底复述了好几遍,直到确保这个地址烂熟于心。
“阿丽亚。”
少年捧住她的脸,飞快地在额间掠过一个蜻蜓点水的吻,他惊慌地甚至不敢多停一秒,比受惊的花儿还要腼腆。
阿尔米亚只觉得自己像被一只蝴蝶吻了。
“你要记得我!”
列车开始嗡鸣,低号声响起,有些视线开始留意到这片角落。
加西亚一边挥手一边往后退,用口型示意阿尔米亚记住那句话。
阿尔米亚微提了下眉头,将面纱掀起一层,往他的方向看去。
少年们密密麻麻挤在火车上,无数张脸在那或静或动,除了末尾那节车厢外的某个少年,正弯着眼睛,带着笑意看她。
他似乎发现了阿尔米亚重新塞回他背包里的钱,有些无奈地举起信封朝她挥别,只不过这庞大的交通工具过于高大嘹亮了,让人听不到他在喊什么。
阿尔米亚估计他是在喊她的名字。
她轻轻地抬手,做了个告别的手势。
风突然把她的帷帽吹掉,几层黑色的轻巧的面纱四处飘散。
她静静立在原地,唇瓣掀了掀,却又合上。
少年拼命踮着脚尖往半空中捞到半片面纱,而后又被人群挤到了看不见的角落,滑稽地探头挥手,却只能看到那人优雅的侧影,普通的纯黑色修女裙被她穿出了圣洁又清冷的感觉,高攀不能。
他慢慢停止了动作,最后在心底喊了句:
“再见,阿丽亚。”
再见,女神的咏叹调。
幸好两者相距甚远,浓烟和车声盖住了一切细节。
不然他就能听到他心心念念的女孩,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后会无期。”
……
***
三四条火车乌泱泱来,又乌泱泱走,站牌上的时间行程表都被车尾气熏得黑漆漆的,模糊不清。
两条火车是往西边走,呼啸的蒸汽声把地都颤动,另一条往西北边行驶,估计要绕过那几座大大的山头,去后方某著名的驻扎营,只有加西亚所在的那一条火车是往截然不同的方向开。
泽沃角那个少兵团是在那个方向吗?
她有些记不清,毕竟她从来都带点路盲属性。
阿尔米亚随意地拢了拢被风吹散的长发,她往前走了几米,捡起掉到地上的帽子。
“哇,茜茜修女,原来你长这样!”先前那几个送少年们的士兵走到卡车边,眼底有未掩藏的惊艳。
“果然面纱下的都是美貌……”
阿尔米亚客套地笑了笑,心不在焉地用手拍打着帽檐上的细雪。
“你要和我们回去吗?”一个士兵跳上车,朝她伸手。
阿尔米亚摇头,“不用了,我有个朋友在这附近,和她约好了的,我可能等下一班车回城。”
“那好吧。”
卡车开走了,留下两道长长的车辙。
阿尔米亚揉着被冻红的鼻子,慢悠悠走上月台。
再过半个小时就会有去往普鲁涅市的长途车,在这个科达中转站,对户籍和行迹的记录并不像芙拉镇那么严格,她只需要交钱就能买到车票。
说起来,芙拉镇人口普查真是过于细致了,可能这一秒钟诞生了一个婴儿,下一秒他的名字和籍贯就被记录在档案里了。
阿尔米亚有些夸张地比喻。
月台有个小的览亭,和芙拉镇上的那种供人阅读报纸的亭子很像,阿尔米亚干脆走进去避避风雪,跺了跺脚,让脚上的经血活络起来。
划痕遍身的透明览亭窗户能见度低,阿尔米亚哈了口气,擦了擦,让它清楚点,方便她留意过往的班车。
她刚一低头,一抹熟悉的黑影子就在雪地里一闪而过。
那是谁的车来着?
阿尔米亚皱着眉回忆,还没想起就被人打断思绪。
“真是太冷了,这日子一天比一天冷!”
背对着她的是个看不清脸的女人,对方用厚厚的围裘将脸裹住,上好的提花长裙沾着点雪花,身上喷的混杂几种花木调的香水有点浓烈,悄然扑到她的鼻尖。
“下吧下吧,最好把所有人都埋在雪里,不用干活啦!”
她跺着脚碎碎念,“哈,该死的冬天,该死的叶普杰,该死的这鬼天气……”
“该死的车怎么特么的还不来!那鬼佬驾驶员又睡女人去了吗!”
阿尔米亚压下了想打喷嚏的念头,不动声色拿起手边一张老旧的过时几年的报纸,扇了扇,让空气流通一点。
“呼——”那人从怀里摸出根烟点燃,终于停止了跺脚,半低着头,用身子挡住漏进来的风,护好那渺小闪亮的火焰。
她舒服地吐了口气,烟圈缭绕在头顶,再虚虚地散开。
阿尔米亚后退两步,顺便伸出两根手指,把亭子的门推开一点,让风带走这一片乌烟瘴气。
“哎嘿嘿,你干嘛?冻死了!”女人转过头来,高跟鞋一踢,又把门合上了。
她毫不掩饰目光,上下打量了一圈对面的少女。
“狭小空间,禁止吸烟。”
阿尔米亚平静地指了指女人旁边那扇玻璃上的标识语。
“啧。”
女人不为所动,继续闲适地抽着她的香烟,两根手指微微弯曲,夹着烟尾,精心护养的长指甲侧面也有一层浅浅的被烟气燎出来的颜色。
烟气又堆积在一起,熏到阿尔米亚的裙子上。
既然这样,那她就不客气了。
阿尔米亚嘴角微勾,若有其事地闭眼,低头,嘴唇张合,神情虔诚,似乎在默念什么。
“你干什么!”女人皱眉,音量拔高。
“如您所见,我是个修女。”阿尔米亚提了提自己的裙子,眨眼道,“我们惯常循规蹈矩,时刻与神主心心相印,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倾诉于他。”
“你!”
第34章 普鲁涅市(三)
女人恼怒地瞥了她一眼, 但当看到阿尔米亚那完美的微笑和纯黑的修女裙,扯了扯嘴角,愤愤地掐灭了指尖的烟头。
还冒着热气的烟被无情地丢入雪地里, 几秒钟就熄灭了,倒是把那一小圈雪烫穿个洞。
她冷声“哼”了一句, 抱着手,背抵着玻璃门。
阿尔米亚平淡地结束吟诵, 摊开报纸挡在脸前,不想再看女人在那碎碎骂念的表情。
【普鲁涅市即将迎来百年最盛大的节日!】
【枞木节预热中!拉尔曼郡民俗文化研究专家格兰迪莅临本市开展座谈…】
【西南边陲兵团近日举行除厄演习, 请广大市民切勿靠近演习场。】
【秋林道尔郡将西属军团东迁,是示好还是战略有变?】
【国王区议会下院解散, 上议院变动频繁。】
【格尔郡某伯爵离奇死亡,嫌疑对象直指摩尔家族……】
【年末大酬宾,服装城为感谢新老顾客数年相陪, 自本月二十号开始,全场商品五折起……】
……
阿尔米亚略过那五花八门的报纸信息,翻开下一页模块——
【小城报:普普涅市下属城镇斯塔塔厄潮最新进展!】
她眼尾一挑, 目光集中在那短短的篇幅上。
【……斯塔塔爆发厄潮等级空前,特派员初步判断是为橙色危险度,畸变源头来自城镇周围的湖泊,其伴随物是一只精神类灾厄,现已捕获……】
【出现流民1216人, 房屋建筑无一幸免, 财产损失近百万银布!】
【湖厄污染严重,山林坏死, 灾后重建艰难,专家建议斯塔塔全镇镇民迁移……】
【切勿靠近塌陷区域, 以防潜伏厄再度攻击,受灾镇民请尽快去往周围城镇,芙拉镇等十余城镇已经开启灾民捐助救济项目,联系信箱地址xxx大街172号。】
阿尔米亚皱着眉将这几百个字浏览完。
畸变场中心坐标怎么没有公布?
畸变数值去哪了?
伴随诞生的不是悲嚎吗,怎么成了精神厄?
她又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没有看到其他信息了,多的是些寻物启事和花边新闻。
阿尔米亚只好放下报纸,她还在思索自己误判的畸变场中心。
那个诡异的杜莎湖泊现在也不知道流淌到哪里去了……
“喂,你真的是修女吗?”
“怎么?”阿尔米亚移开目光,觑了那女人一眼。
“修女可没有你这样的牙尖嘴利。”范妮走过来,直接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随意卷了张报纸扇风,把身上的最后一缕烟气散去。
“原来你还知道有味儿啊。”
范妮没有回答,又从包里摸出个小巧的香水瓶,往手腕处喷了两次,一脸熏然的样子。
阿尔米亚终于忍不了了,连打几个喷嚏。
“哦,愿神主保佑你。”范妮矫揉造作地面对阿尔米亚,在虚空中画了个倒三角。
“请您带着那该死的香水离我远一点。”
阿尔米亚用报纸捂住脸,她觉得自己要在这个狭小的空间窒息而亡了。
“这又不是你的私人空间。”
范妮挑衅般说完后,又把屁股往她那挪了挪,铺面而来的浓烈香水席卷了阿尔米亚的鼻间空气。
阿尔米亚懒得和她理论,直接推开亭子门出去,裹紧了衣服站在露天月台上等车。
范妮刚露出一个笑容,就看见雪地里缓缓出现个影子。
“普鲁涅市!去普鲁涅市的上车!”
带着厚毡帽的大妈将头从车窗探出来,扯着嗓子朝月台上的人喊。
笨重的大客车是由黄铜色的外壳与巨厚的挡风车板,灰黑色遮风布组成的,驾驶员坐在车头,面前是一堆繁杂且老旧的操作柄,透明泛黄的车窗映衬下,里面的座椅也高低不一,各显颓色。
这个车投入使用的年份估计快要比她的年龄还大了,边陲的小城市果然不配拥有新型的交通工具。
阿尔米亚提起裙子上车,路过驾驶室的时候还听见驾驶员油腻的问好声。
“你好呀,美丽动人的女士,想要去哪里?”
“我像麻雪兔熟悉自己挖的洞穴那样熟悉普鲁涅的一切,需要我为您建议几个游玩的好去处吗?”
“不用,谢谢。”
“唔,真是遗憾。”
五十来岁的驾驶员拥有一个酒槽鼻子,又红又大,眼睛小而浑浊,不知道能不能看清雪天里的道路。
阿尔米亚对自己的旅途安全有一丝担忧。
“这到哪里了?”
“到科达中转站了。”
“还有多久啊?”
“估计三个小时吧,如果以时速一百码来计算。”
“哈,这可这是快啊。”
“但是我们年迈的机客车最高只能跑八十码了,就这样还要时不时停下来喘口气,它可真是太老了……”
“再老也没有城门口那个教堂门外瞎了眼的传道士老,哈哈,听说他老得以为自己的手臂是一捆柴,要拿去烧火呢!”
“那可真是老昏了头,不知道他还能不能活过今年这个枞木节……”
“希望他能再熬几天吧,我还等着他像以前一样在节日晚上高歌呢!”
售票员熟练地和车上乘客开着玩笑,下巴微抬,示意阿尔米亚去后方的空座位。
阿尔米亚侧着身子从狭窄的过道经过,途中不慎踩到了一只鸡的脚,一片破洞的地毯,和一颗坏掉的白菜。
鸡的主人只是白了她一眼,就去安抚她心爱的老母鸡,而白菜的主人却吵吵闹闹,吱吱哇哇叫起来,让她赔偿。
“哇女士,您知道最近蔬菜的价格有多高吗!”面相精明的老婆婆微眯着眼,伸出两根手指朝她比划。
“一颗白菜在城里都快卖到两勒币了!”
“两勒币,您知道这是什么概念吗!前几天我买了一小块牛肉都才花了三勒币,而现在一颗白菜都要卖到两勒币了!这可是大价钱!”
阿尔米亚抬脚,用两根手指把那烂的被虫蛀空的白菜帮子拈起来。
“您确定城里有人吃这种蔬菜?”她嘴角轻抽,摇了摇头,“我可不认为我的鞋底有让白菜瞬间蛀空的魔法。”
老婆婆仰着脖子看她,“你别狡辩,就是你踩坏的,这个冬天蔬菜有就不错了,有没有虫都是小事!你赔我两勒币,哦不,还有我辛辛苦苦一路把它背到车上的辛苦费!”
干枯瘦弱的手指扳开数,她斜着眼看向阿尔米亚,一只手掌朝她挥了挥,“五勒币是少不了的。”
“您可真是个贪心的老人家。”阿尔米亚已经坐在车座位上,安然不乱地整理着自己的发型。
“神主在天上都听到您的算盘了。”
客车缓缓发动,像年迈的老人一样咳嗽了几声,然后又从车尾排出了一串乌漆麻黑的废气才继续往前走。
卖白菜的老婆婆提着她那颗烂白菜往阿尔米亚身边凑,颇有一种强买强卖的姿态。
“哎哎哎——”
车没开几米远就突然停住,一下子让这位老人家扑到地上,这下她不找阿尔米亚麻烦了,扭着脖子去找驾驶员理论。
阿尔米亚刚把帽子摘下放在腿上,身边的位置又塌陷一小块下去。
“哈。”先前那个女人又带着一身浓烈的香水味坐到她旁边了。
冤家路窄,不过车上也只有这唯二的两个空位。
阿尔米亚瞥过脸,一副眼不见心不烦的模样。
“喂,女士,您还没有赔偿我的蔬菜钱呢!”烦人的枯嗓又来,老人似乎在售票员那没讹到钱,反而还被那酒槽大红鼻子的驾驶员臭骂了一顿。
他们是老相识了,老人隔三差五上车就要来这么一回,售票员冷着脸伸手将她往后赶。
“快坐下吧您,到时候再跌坏了一颗牙,我看您拿什么咬黑面包吃。”
“我可不吃黑面包那种低劣的食物,只有脏兮兮的流浪汉和惯爱偷摸的小扒手喜欢……”
老太太嘟囔着,“我的儿子可是每周都给我买又香又软的白面包,还有那些甜甜蜜蜜的果脯蜜饯。”
“是是是,那您快去坐下吧!您不需要咬黑面包,那您也要小心一点你的牙!您的儿子也会担心的!”
老太太耸了耸鼻子,听到后半句话终于往后走。
不过她又瞥到了阿尔米亚,看她那精致的发型和妆容,开始心疼自己那烂了几百年的蔬菜。
虽然它确实提前被虫蛀空了,但是找补找补还是有些地方能吃的啊!
都怪她给自己踩坏了!
真是浪费粮食的坏女孩!她得替神父教育教育她!
老太太准备把脚边的碎烂叶子丢到阿尔米亚的衣领里,当然上面还有几条可爱的,手指粗的绿白色菜虫。
天太冷了,为什么这些不尊重老人的坏孩子嫩穿得暖暖的,而这些渺小又可怜的菜虫却要冻死在雪地里呢?
老太太越来越近,阿尔米亚老早就用余光扫到了她的动作,不动声色往后侧了侧。
在她伸出手的一瞬间,阿尔米亚迅速躲闪。
“一边去,什么烂菜梆子往我身边凑!”
阿尔米亚还没继续动作,范妮就眼梢一转,冷厉出声。
老太太失手了,看着自己本来准备丢的东西落到了目标旁边的人身上,她皱着眉,准备再来一次。
但是范妮的标志性尖锐声音让她迟疑片刻。
她抬起眼瞟了她一下,终于认出了这个在这片闻名已久的女人,迅速抖了抖肩膀,避之不及往后退,坐得离她们远远的。
范妮的火气还没发作,对面人就坐远了,她只能提起音量在后排骂骂咧咧。
阿尔米亚看着她肩头的两条肥美的菜虫,有点迟疑。
第35章 普鲁涅市(四)
两条菜虫在范妮的发间舞得异常兴奋。
阿尔米亚又瞥了一眼, 最终还是抬起手,轻轻帮她拈去这两个小家伙。
然后不出意外的收获了一声尖叫。
“啊──”
范妮看到自己头发上落下来的东西,整个人汗毛倒竖。
她脸色发白, 一边抿紧唇,一边疯狂地用尖似利刃的高跟鞋往地面跺脚。
阿尔米亚不忍直视。
“死老太婆, 你刚刚是故意的是吗!”
“没,没……”
“我的视野里再出现一条菜虫, 我就把你背篓里的菜全碾碎喂给流浪狗吃!”
范妮抱手坐回座位,冷眼看着那个老人利落地将车厢过道上其他故意丢弃的菜叶收回菜筐里。
接下来的一路上她也没有说话, 而是寐眼浅睡。
真是谢天谢地,不用再听那尖锐又磨人的声音了。
阿尔米亚顺便向提苏祷告, 希望祂能让自己顺利出郡。
……
***
车水马龙的街头,冰冻的黑色冻河从城市中央纵横穿过,河堤对面黑压压巍然屹立着大片大片的工厂烟囱。
灰黑色的建筑群突兀耸立, 深红色的阁楼顶缠绕着几个月前就已经腐烂的根群藤蔓,窗与窗都安装上严密的防盗铁栅栏。
尤其沿街的商铺安保措施更为全面,只除了供顾客进入的红漆大门, 其余都焊上了厚厚的铁网,铁网后是雕刻有天使长图浮绘的墙壁面,圣子圣女们簇拥在一起,用头顶着瓦陶罐制作的圣杯,里面装的是神女达芙拉的净化之水。
阿尔米亚提着羊皮棕色的手提箱站在车站指示牌下。
冬天里也有不少赤膊袒露的人, 他们哼着小调从这走过, 三五成群奔赴下一个工地。
她依稀嗅到了铜与煤的气息,火焰和涨红脸喊口哨流下的汗味。
焦躁, 烦郁,令人上火。
这是一座蠢蠢欲动的城市, 内里的暗火已经借着地表传递到每个踏上这片土地的人脚下。
在“普鲁涅”这个名字之前,它是有名的罪恶与暴.动之都,曾连续十一年创下城市犯罪率最高之地的记录。
不管是看似柔弱的妇女,垂垂老矣的老人,还是天真稚嫩的儿童,都有着旁人莫可及的手段与能力,这才能在当时那个混乱的城市生存下来。
阿尔米亚曾经来过这个城市一次,当时的景象和现在截然不同,城市市民彪悍的精神风貌令她心神一震。
西南边陲坐落着如此一个时刻准备喷发的火山,难怪斯特格大公继任后率先出手整顿这个城市。
改革的成果显而易见,周围城市的人很少再提这片土地的黑历史,反而纷纷向往来到这个改革前沿地,贸易内陆角。
阿尔米亚想起先前看的报纸上的信息,“毗邻普鲁涅市的秋林道尔郡往后撤军”,再加上近日来街头巷尾热烈谈论的贸易话题,她倾向于秋林郡是向拉尔曼郡示好。
巨额利润面前,双方似乎都想打破世仇僵局,从这个“改邪归正”的试验田开始尝试交好。
“小姐,坐车吗?”
一个开着简易马头车的中年男子降下车窗,扬起笑脸,朝她打招呼。
“您目的地是哪?我戈比收费最是公正的了!还能免费可以帮你搬运行李!为您推荐周围好玩好吃的地方,又或者城里沸沸扬扬的八卦轶事——”
“去提花大街189号多少钱?”
“哦,您是去那啊……”戈比吹了声轻快的口哨,“那里离这不远,只要八索尔币!”
阿尔米亚压了压自己的帽檐,不抬头说道:“便宜点。”
“好吧好吧,看在您美丽柔顺的黑色秀发上,我就少收您一索尔币吧。”
铁皮马头车的门缓缓打开,狭小的空间仅能容纳两位乘客。
发动机和主力齿轮挂在车尾,一张绿色格子纹的床单扯开,遮住杂乱无章的生活用具们,晾衣服似的挂在座位后面——
床单是一架单人小床,面对严苛的购房条款,和改革后暴涨的房价,城里跑马头车的司机们选择了常年住在车上。
可以说车既是他们的交通工具,也是他们的房屋住宅。
阿尔米亚轻轻提起长裙,迈上车。
她端坐在座位上,把自己的手提箱放在另一边的空位。
“出发吧。”
“好勒!”
伴随几声类似机械的低鸣声后,马头车迅速动了起来,景色后移,连成抽象的长线。
阿尔米亚迅速抓住安全手柄,剧烈震荡的车厢在偶尔坑陷的地板弹跳起来,给人灵魂一击。
“提花大街可是个好地方,我敢用明天早上的白面包打赌,普鲁捏市再找不到比它还好,还热闹的街道了!”
司机戈比坐在驾驶操作室内,隔着道旧黄的玻璃和阿尔米亚搭话。
“哦,是吗?”看着司机挤眉弄眼的神情,阿尔米亚眉头微挑,她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当然啦,普鲁涅的男男女女想要快活,最好的去处就是提花街啦!”
戈比毫不掩饰地直说,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
“美丽的修女小姐,您是有哪位情人在那里吗?您说出来名字,我说不定还认识他呢!”
阿尔米亚表情平静,左手手指却慢慢捏紧了手提箱柄。
该死的狐狸,就知道他不会给自己找个正常的落脚地!
“没有,我没有什么情人在那。”她面无表情地说道。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戈比露出个理解的笑容,“即使没有,到了那也很快就有了,那里的人们真是一个比一个善解人意,温柔可爱呢……”
阿尔米亚扯了下嘴角。
“不过提花大街虽说是个温柔乡,但里面有一家可谓魔鬼般的销金窟,您去那里可千万要小心。”
“怎么?”
戈比大叔摇摇头,“那家店里出来的男人女人们,形象面孔可以说和国王区顶级剧院里的表演者也不差什么了,漂亮得让人怀疑他们是精神灾厄用幻术变的,毕竟世界上怎么会存在那么完美漂亮的人呢……”
“你喜欢什么样的,他们就能扮演成什么样的情人,不管是温柔解意,还是潇洒大方,又或者风流多情,低调高贵,简直是梦中情人了,像我们这样的人,可能要不眠不休工作几个月,才能和他们见一面。”
“我有一次跟着一个贵族老爷进去过,里面的装修金碧辉煌,胜似皇宫,来往的男男女女像墙壁上雕刻的圣子圣女一般完美,有个淑女般的小姐发现我窘饿又点不起店里餐食的事情,背对着人给我塞了一块点心,简直太细心了!”
说到这,戈比大叔砸吧砸吧嘴,怀念道,“我之后再没吃过那么细腻甜蜜的糕点了,肯定是请的私人厨师订做的……”
“这些就是销金窟名字的由来?”
“这只是原因之一,他们精致的面容让人们趋之若鹜,高雅的性情令人折服,但是他们身上也有最致命的一点——”
说到这,司机戈比突然停下了话,像留了个钩子似的。
阿尔米亚磨了磨后槽牙,真想把他脑袋打开看下一句话是什么。
“到咯,小姐,七索尔币!”司机结束了话头,朝她眨了眨眼。
“如果您想要去见识见识,就沿着这条大街往里面走,总能找到满意的~”
不用也不需要。
阿尔米亚迅速从兜里摸出七个索尔硬币付给他。
马头车喷着黑烟离开,普鲁涅市城内的地板很干净,市区专门有请清道夫来清雪除冰。
阿尔米亚提着手提箱,看向面前这栋位于“提花大街189号”的小公寓。
灰扑扑不起眼的铅色墙面,墙壁简单,没有什么雕刻花纹,当然,每一栋立在普鲁涅土地上的房屋都离不开标志性的防盗栅栏。
二楼的窗台倒是繁杂得多,废弃的花盆菜篓和一些零散的小东西随意放在那,阳台上还放着一些食物,露天存放制冻。
阿尔米亚微松了口气,有冻货说明这里还有人住。
她上前几步,轻轻按响门铃。
门把手冰冷刺骨,却没有什么霜雪凝结其上,光可鉴人,像是有人不久前擦试过。
阿尔米亚正要留神闻一下上面隐约飘来的气味,公寓门悄然打开——
“范·莫妮太太?……”
还有半句被咽了下去,阿尔米亚脑子一时还没反应过来,面前这张熟悉的脸怎么也对不上狐狸说的“优雅温柔的范太太”。
范妮刚回到公寓,正准备出门去买点吃的。
此时看到阿尔米亚僵硬地立在门外,她眉峰上挑,脸上神情似笑非笑。
“好久不见呀,我们可爱的修女小姐,你怎么来我家拜访啦?”
阿尔米亚垂眸,“您好,范太太,我是科维奇先生的朋友,他向我推荐了您的公寓入住。”
“哦,那个狡猾的狐狸啊……”范妮侧靠着门,对她抬了抬下巴,“进来吧,小姐。”
阿尔米亚眼皮一跳。
狐狸跟这女人透过底,告诉过对方他是厄?
“真是,一个硬币还没给我就让我帮你把房间留着,这一周来都没人入住,你要知道我这里每晚房价多少,这么多年他狡猾精明的本性一点没改……”
范妮在前面带路,一边说着。
阿尔米亚不动声色侧了侧耳朵,听见了女人后半句的小声吐槽。
看来狐狸并未告诉她太多事情,范妮可能只是他行走人间结交的朋友之一。
“不过看在这些年对朋友交情上,我给你打了个相当实惠的折扣。”
范妮将一把钥匙递到阿尔米亚手上,风情万种地撩了下头发,“您不用感谢我,修女小姐,善良热情一向是我的修饰词。”
阿尔米亚微笑,“当然还是要感谢一下美丽大方的范太太了。”
谁给她省下一毛硬币,谁就是她的朋友。
“哦,我从十四岁起就成了寡妇,那真是一段不太美妙的回忆,如果可以,您还是唤我范妮小姐吧。”
阿尔米亚从善如流应下。
“哈,这是您的房间。”范妮倚门敲了敲,“如果有什么需要就来三楼找我。”
“对了,要是您隔壁房间传来什么声音,您不用理会,实在过于吵闹的话,您就隔着墙喊一句——
‘雷尔夫·蒲柏先生,请您安静一下!’
范妮说道:“他听到这句话后会安静的。”
“那可太好了。”
第36章 普鲁涅市(五)
这是个温馨漂亮的公寓房间, 虽然有点小,但并不妨碍它的舒适。
阿尔米亚将手提包里的一套普通的长裙拿出来,准备明早穿, 至于身上这套法绒的修女裙,她只能挂在暖气扇边, 晾一晾去除上面的湿气。
拿出写了快一半的笔记本,阿尔米亚趴在床上, 用笔在下一页的空白处勾画。
“普鲁涅市在拉尔曼郡西南边境,过了郡区线就到了秋林道尔郡, 要怎么样才能过郡呢……”
“合法出郡手续需要正式的户籍通牒,还要有常规理由……”阿尔米亚用笔头杵着下巴思考。
“马头车可跑不了那么远的距离, 去下一个郡必须得买蒸汽火车票,要是有的路程地形复杂,说不定还要坐空中飞艇, 那可是一笔大开销啊……”
“要是到了格尔郡,还需要交学费进卫道士们专属的学校学校,不知道又要花多少。”
“哦, 我记得以前还在这存了一笔钱!”
她突然想起自己很多年前来这的时候把一些东西典当成钱币存进银行了!
说干就干,阿尔米亚迅速收拾好,出门去那家记忆里的银行。
神主啊,希望它没有倒闭。
一语成谶,阿尔米亚艰难地和司机描述那个地理坐标后, 破败的马头车门一合上, 哼哧哼哧把她拉到了一条昏暗的街道。
“小姐,到了, 十二索尔。”
“你确定这里是我给你说的那个地址?”
“当然,快乐金银行, 常锁尔街道交叉口247号,您看看面前这家店的招牌是不是这个名字。”
阿尔米亚抿唇看向头顶落灰的店铺牌匾,蛛网已经挂了一层又一层。
“小姐,您不会是在这里存了不少钱吧?”
阿尔米亚没有否认。
“那可真是太糟糕了,前几年经济改革,这家银行破产清算了,里面的钱都打水漂咯!”
司机想起这家银行没有破产前,这周围几条街道繁华喧哗的景象,酸溜溜地说:
“那会儿能在这里存钱的人,家底都颇为丰厚,存钱都是有门槛限制的,上千金布都只能拿个最普通的交易号。连坐在银行门前乞讨的乞丐都要竞争位置,装几个月可怜凄惨说不定摇身一变就能成为小富人。”
司机他还后悔自己当时没拉下脸也坐在这家银行对面装乞丐嘞,指不定遇上哪位有钱的绅士,稍微从指缝里漏一点点硬币,就能让他半辈子衣食无忧,也不用在这大冬天开车载客了。
“看您这么年轻,应该是家里人在这里交易过吧?毕竟这家银行破产有些年头了,说不定在您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就已经没落了……”
司机继续说道,“在这里存钱的人都去交易所备案登记了的,您也可以去那里问问,不过绝大可能钱要不回来,听说连当时银行长一家都变卖所有资产赔款,行长现在还在牢里蹲着呢。”
“那你知道那个交易所在哪吗?”阿尔米亚问。
“就在那——”司机指了指方向,“转角过去,沿着河堤大街走个七八百米就到了,每隔三五天路过那都会有人在那里催债呢。”
“谢谢。”阿尔米亚付过钱,压了压帽檐,随着司机指的方向走。
十分钟后就走到了那个地方,确实是一个正在营业的交易所,看起来十分正式。
她从侧门进去,映入眼帘的就是是匆忙来往的柜员和满脸焦虑的顾客们。
“神主啊,您看看我的钱都多少年了!还没要回来,这真是遭罪啊!”
带着深紫色厚羊毛帽子的老妇人杵着拐,伏低腰对着柜台窗口喊道,“我要是当时不把钱存在快乐金银行,而是存在它对面的百家利银行,现在的利息都够我未来二十年的养老金了!!”
“抱歉女士,银行破产是任何人都想不到的,您的存款我已经办理加急追回业务了,请您耐心等待。”
“等等等,只知道让我等!你看看我从花白的头发都等到全白的头发了!”老妇人一把摘下帽子,朝着柜员怒斥一声,“你们到底是不是中饱私囊了!我那么多金布到底进了谁的腰包!”
交易所柜员露出个歉意的笑容,“银行战略失策是既定事实,您要知道连查理金行长本人现在都已经因为无法赔偿进入监狱了,又怎么会有私吞的事情发生呢?”
“这可说不准……”老人撇嘴抱怨了几句,“谁知道你们背后是什么在操作,当年满嘴谎言让我们投资,承诺过保底加分红的,结果让我们血本无归……”
柜员抬头,保持完美的微笑,她熟练地招呼来等待厅里的员工,让他将老人带下去。
“一有消息我们会第一时间告知您的,最近交易所又请了新的糕点师,您想去尝尝吗?有您喜欢吃的桂露鱼子点心。”
“真是的,又是这套说辞……”老人嘴上嘟囔着,脚下还是跟着引导员慢吞吞走去等待厅的位置,那里的小茶几上已经摆好了两盘精美的点心,还有一壶泡好的热西丽茶,正冒着暖白的水汽。
而旁边的座位上,和她一样边等待边用食的至少有七八个人,大多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偶尔还会低头聚在一起聊几句最近的生活琐事。
“下一位——”
“您好,请问有什么需要我帮助您的吗?”柜员面带笑容看向对面的女孩。
“十年前在快乐金银行存过一笔三千金布的存款,我想问问什么时候能取回。”
怎么这几天都是催快乐金存款的!
柜员皱了皱眉,但又极快地舒展,轻声道,“抱歉女士,现在没有现金可以支付您的本金,赔偿具体说明书在您左手边,您可以拿出来阅读一下,有消息我们会通知您的,给您带来的损失我们深感抱歉。”
“当然,为了保证赔款进度顺利,您可以先填一下具体身份信息和相关内容,如有必要,您也可以在每周工作日来交易所咨询,不用排队,只需要在那里等待一会儿。”
柜员小姐抬头示意先前那个老妇人去的等待厅方向,同时递给她一份未填写的资料。
“谢谢。”
阿尔米亚压下眼底的失望,慢慢走到等待厅坐下,阅读上面的内容。
“要是知道这个银行会破产,我肯定不会轻信那个推销员的话,还说与卢兰郡合作进行宝石矿开采,我们追加投资一定能大赚一笔呢!结果开采出来什么,一坨没人要的破烂石头!”
另一边的老人摇摇头,“别想了,看看拉尔曼郡连和最近的秋林郡关系都没处好,距离更远的卢兰郡又怎么会真心和我们合作呢,只能说我们轻易就相信了他们的话。”
“我们郡和郡属的人走在外面都像是待宰的肥羊啊,拉尔曼郡是越来越不行了……”
“可怜我的保险金了,现在每天只能来这喝点茶弥补损失。”
“小姐,您也是在催款的吗?”头戴紫色厚帽子的老妇人突然转头问她。
“……嗯。”
“真是和我们一样可怜啊,我的孩子们都战死了,就指望着能要回这笔钱养老呢,您的家里人当时也是听信了投资分红的话吗?”
阿尔米亚迟疑地点了点头,其实当时她只是觉得快乐金是家大银行,大家都在那存钱,她也顺便去那存。
没来得及打听在那存钱就意味着支持银行的投资项目。
“您还年轻,总等得起的,愿神主保佑您——”老人低头对着她做了个倒三角手势。
“也愿神主庇佑您。”
……
阿尔米亚将填好的信息表格交递上去,留下了她的传讯号码,如果有消息,来信会通过她那只可爱的小蜥蜴传递到她眼前。
她不得不思考哪里有继续搞钱的方法。
前脚刚迈出交易所,后脚突然来了个奇怪的女人,嘴里大喊着什么,周围人都团团围起来,一时间挡住了阿尔米亚的去路。
“快乐金赔我医药费!”
“快乐金蓄意隐瞒财政状况,欺骗投资人!”
女人身形萧索,面庞枯瘦,只一双眼睛亮得吓人,像是吊着一把快要燃尽的火。
她背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艰难地走上交易所的台阶,不顾形象坐在大厅里,抹着眼泪哭诉。
“我那死去的丈夫就用他那两扇薄薄的肩膀一筐一筐从煤炭厂里挑煤,汗水洒满了普鲁涅市的每一个角落,几十年来都没停止劳作,好不容易存下了在市区里买一栋房子的钱,结果房价大涨,连个二居室都买不了了……”
“我们可是无比信任快乐金的老行长,他说要带我们这些普通人致富,让我们把钱都投进银行里,保准三年就连本带利赚回来,起码能买下市中心的小公寓!”
“最后人和钱都打水漂了!我的丈夫也被机器砸死了,我的孩子不仅成了孤儿,后来生病发烧,被烧成了痴呆儿,我一个人要怎么挣钱养家啊……”
女人用脱线的窄短衣袖擦了擦淌到下巴的眼泪,露出的半截手腕全是突出的骨头,看起来比钉子还尖锐,一双手上全是密密麻麻的伤口,指甲外翻泛黑,像是长久抓着煤炭的麻袋形成的。
背后的孩子衣服还算整洁,一双眼呆呆的,目不转睛盯着等待厅老人们手上的点心,无意识吞咽着口水。
但显然被大人教导过,即使智力残缺,但仍然忍着饥饿,没有吵闹,小心翼翼躲避着周围人群的视线,眼里尽是天真懵懂,完全没有他的岁数该有的思考表现。
“抱歉女士,您请这边来。”
女人摇摇头,“我不需要什么推辞,我只需要一笔钱,一笔我自己本该有的钱。”
“求求您了,把本金还给我吧!”她拉扯着对方的袖子,眼睛湿润又固执。
对方不动声色躲开她的手,低声不知在说道什么。
只见女人的眼神愈发灰暗,眼里吊着的最后一丁点希望都流失了。
阿尔米亚没有继续看的兴趣了,不出意外,结局就是女人失意离去。
但是在她刚走没多久,交易所突然来了个人,急匆匆地把一封信封递到柜员手里,柜员又转交给那对穷途末路的母子,完全偏离了她所设想的结局。
……
***
“愁死人了,金钱之神啊,干脆直接把我变成一枚硬币吧,这样就不用思考每天该干什么了!”
阿尔米亚回到公寓,愤愤地把帽子和围巾摘掉。
手提箱里的机械蜥蜴似乎知道了她的郁闷,悄悄爬出来,尾巴蜷缩着搭在衣架上。
“看什么看,要不是你是莉莉小姐送的,我真想把你卖了换钱!”
阿尔米亚重重拍了下蜥蜴的脑袋。
玻璃铜色的眼睛一转,像是失落地垂下眼皮,天知道制作它的人为什么给它设定这么人性化的动作!
阿尔米亚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把它远远地放在窗台边。
她以前还猜测过银和这些东西是不是同出一源,但是自从了解了机械的源头和发展后,她坚决地否认了那个猜测。
银聪明又理智,优雅又博学,是一个有自主意识的独立体,怎么能与这些低级事物混为一谈,机械蜥蜴这些只是制作人提前设置好的一段齿轮程序。
即使硬要扯上关系,也顶多是一些构造有点神似,银的身躯看起来像是现代的机械发展了几百年后才能达到的水准,每一个关节和零件都完美无瑕,线条流畅如神笔雕鑚。
阿尔米亚疲惫地躺在床上,眼睛慢慢闭上,思绪也不由得模糊。
隔壁房间传来低缓的音乐声,加助入眠,阿尔米亚刚刚彻底闭上眼,打算去梦里饱餐一顿。
巨大的花瓶倒地声直接将她一个惊醒!
她惊坐起来,皱眉将耳朵贴向墙壁。
那道音乐又响起了,仿佛先前那道瓷器碎裂的声音只是她的幻想。
她刚准备继续躺下的时候,东西打破的声音又来了!音乐霎时停止,低缓的喘息声出现。
“雷尔夫·蒲柏先生,请您安静一下!”
她想起范妮告诉她的话,提高音量对着墙喊了一句。
对面果然没了声音,不知是尴尬还是羞愧,羞愧自己在这样一个万物俱籁的时刻扰民。
阿尔米亚松了口气,她可不想大半夜出去与对方理论,讨论关于噪声污染的事情。
头沾枕头没多久,轻缓却并不恼人的敲门声响起。
阿尔米亚压抑着怒火从床上爬起来。
即使那敲门声再轻,也不能改变那是敲门声的事实!
如果来者没有确切的理由,相信她会用眼刀杀死对方的!
“谁!”
“……雷尔夫·蒲柏。”
是一道年轻男子的声音,来自她“烦人”的邻居。
阿尔米亚耷拉着眉头,并不情愿地将门打开。
“请问有什么事情吗?”感谢银良好的教育,她现在还在保持用敬辞。
“小姐,夜安,请问这是您的传讯宠吗?”
男人穿着一身丝滑薄制的黑色睡衣,长身静立在她面前,宽松的睡衣领子微微敞开,露出半片白得晃眼的锁骨,上面还有几颗水珠顺着锁骨的凹陷处往下流淌。
他小心翼翼托着一只“离家出走”的铜色蜥蜴,礼貌地将视线离开,不去看对面少女的样子,而是落在她旁边的门板上。
阿尔米亚挑了挑眉,回头望了一眼窗台。
窗户有一道小缝,估计它刚刚从那里顺着水管爬到旁边屋子里了,真是胆大。
“是的,它刚刚跑出去了。”
“您可要仔细看着它,传讯宠现在在市面上很昂贵的,怕被有心人拿走,甚至还会窃取您的一些信息。”蒲柏将蜥蜴轻轻放下,它一个骨碌就顺着阿尔米亚的脚背往上爬,爬到了她的肩头待着。
他看到这幅画面,不免失笑,不过很快收敛。
“您的蜥蜴真是活泼。”
“这是一种赞美吗?”
“它的拟人化程度很高,肯定是制作者花了大功夫的。”
“嗯,也许吧。”
“天色已晚,祝您好梦。”
“您也是。”终于送走了人,阿尔米亚把门合上,突然想到了什么。
“蒲柏先生,下次可以不要在这个时间段运动吗?”阿尔米亚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墙面的隔音不太好,我晚上需要一个良好的睡眠。”
“……抱歉,我下次会注意的。”男人脸上泛起一层薄红,迅速致歉后回到自己的房间。
阿尔米亚打着哈欠走回床边。
“晚安,烦人又讨厌的小蜥蜴,等我明天早上醒了再教训你……”
话音越来越低,阿尔米亚困顿地闭上眼睛。
床头的机械蜥蜴眨了眨眼,安静地爬上台灯,将灯绳扯下。
整个室内陷入安适的黑暗。
第37章 普鲁涅市(六)
“您好, 您订的羊奶到了!”
“放在门口吧。”
“好的,请尽快来取。”
阿尔米亚叩上话铃,将衣服穿好后将门打开。
纯净香洌的羊奶被装在玻璃瓶里, 五六瓶排成一排,几乎隔着紧实的盖塞都能闻到那股浓浓的味道。
甜腻, 香洌,醇厚。
“1, 2,3, 4……5?还有一瓶呢?”
阿尔米亚将桌子上下左右检查了一遍,还是没有发现最后一瓶的下落。
总不可能是送奶工给她少拿了一瓶吧?
就在她打算把刚刚那个送奶工叫回来的时候, 隔壁邻居的门打开了。
“汪~”
一只戛迭尓小犬脑袋上扎着个香槟色蝴蝶结的马尾,专注地盯着她。
蓬松的尾巴一摇一晃的,爪子勾着门前的地板, 即使抬起头也没有露出被毛发遮挡的眼睛。
阿尔米亚只是通过小狗随她走动而移动的脑袋判断出它能看到她。
“嘿,伙计,你看见我的羊奶瓶了吗?”
“就和桌子上的那一堆瓶子一样的。”
阿尔米亚蹲下来, 问面前这只小狗。
“汪呜~”
小狗后退两步,铅灰色带点焦黄色的毛发一豆一抖的,看起来像是它不久前在灰尘里滚了几次,但配合着整齐的毛发,矛盾的有一种精致感。
然而阿尔米亚还是透过层层阻碍, 看到了它嘴边毛上沾上的白色液体。
“说谎的孩子是会见到灾厄的。”阿尔米亚微笑, “比如喜欢吃小狗尾巴的红眼睛怪兽。”
“呜——”戛迭尓小犬迅速从门缝逃了回去,只留给阿尔米亚一个仓皇的背影。
她挑了挑眉, 慢悠悠站起来,抱起留在桌子上的五瓶奶往回走。
“阿尔米亚小姐, 日安。”熟悉的声音叫住了她。
“这是给您的小小礼物,希望昨夜您是做了个好梦。”
蒲柏先生微微一笑,递给她一盒包装精美的巧克力点心。
“啊,谢谢。”
阿尔米亚看了一眼,就知道这是普鲁涅市特产的零食之一,价格较贵,少有人买,包装封皮上还画着市中心标志性建筑——黑色大烟囱。
她抬眸看向男人,今天他穿着复古的风琴领浅色衬衫,笔直修长的西装裤十分有垂感,光滑缎面般垂到脚踝处,棕黑色的皮鞋擦的油光锃亮。
亚麻色的长卷发被随意地束起来,露出光洁细腻的额头和一张完美无瑕的面庞。
不过乍一看,真是有其宠必有其主,两者真是相似。
包括那形状姣好的薄唇上沾染上的一点奶迹。
阿尔米亚指了指自己的上唇,提醒道:“蒲柏先生,您的这里有一点印迹。”
“哦?”他伸出两根手指擦过那薄薄的唇瓣,浅笑:“每天这时候都匆忙地连镜子也没时间照。”
“如果给我一个选择,我在今早一定不会喝那杯羊奶,让您看到我失礼的模样。”
他提了提手边的牛皮包,“工作时间快到了,鄙人先行一步了。”
男人步履匆匆,迅速离去,阿尔米亚自然地收回视线。
“错怪你了,伙计。”
她耸耸肩,一边面对那只小狗不带歉意地说道,另一边左手轻巧地往后背一勾,抓住了真正的“罪魁祸首”。
“你这只铜皮家伙,最近怎么这么活跃?是缺煤油了吗?”
她冷淡地看向眼珠子胡乱转动的机械蜥蜴,它嘴里叼着没有打开的羊奶玻璃瓶,尾巴往上蜷缩,勾出螺旋状的花纹。
阿尔米亚把羊奶瓶拔出来,重重放在桌子上,“让我把你脑袋打开看看,是哪条发带不对劲!”
“嘎吱——”
“嘎吱嘎吱——”
机械蜥蜴突然爬在她肩头静止不动,嘴里一张一合,发出滋滋喳喳的声音。
一张浅黄色的铜版纸慢慢从它嘴里吐出来,密密麻麻的代码文字印刷其上,左下角还留下标志性的花纹图案——来自莉莉小姐。
感谢神主,这只愚蠢的蜥蜴终于发挥它本来该有的功能了!
阿尔米亚叼着铜版纸,抱起玻璃瓶们回到房间。
至于那只蜥蜴,则被她无情地关在了门外,和那只戛迭尓小犬迷糊对视。
【致我可爱聪明的学生阿丽亚:
我已抵达普鲁涅市数日之久,一直忙于辅助市长夫人和小姐们筹备即将到来的盛大节日,即和你提过一句的枞木节。
今年是一个特殊的年份,这个节日也是一个特殊的节日,无数高贵的绅士和优雅的淑女们都会在节日开始前来到这个城市,参加各种舞会。
如果可以,我真希望你能在我身边,让我带你好好看一下这每位淑女成人礼前都会参加一次的欢乐舞宴。
不知道你现在是否还在芙拉城内,又或者已经离开,去往其他城市了。
如果是前者,请允许我冒昧地提醒一句,尽量远离城内任何的孤儿院或养老院等一切类似救助中心的地方,也不要贸贸然和夜晚路边的流浪醉汉搭话,如果要问我原因,我只能说:最近真是一个不这么太平的日子,雪花也比往年要厚的多。
如果是后者,那我真诚的祝愿你旅途顺利,有一切麻烦或者不顺的事情都可以写信告知我,我十分乐意为我可爱的学生提供帮助或建议。
最后——
三月份就是各大郡区的卫道士等天赋学校开始新学期的日子了,阿丽亚已经做好准备迎接新挑战了吗?
(原谅我不合时宜的提醒,你绝对是我见过最聪慧,最具天赋的学生,但在旅途中也不要忘记学习~)
希望能在三月的高阶卫道士大学见到你,是的,我也打算去大学看一看了,到时遇到我可别惊讶。
日安,又或者夜安。
落款:
你的莉莉小姐。】
收到了这样一封来信,阿尔米亚的心情终于隐秘的开心了一点。
不过一想到还有几个月就要开学了,阿尔米亚又有点焦虑。
她迫切地需要在那时候之前找到海东青他们,同时筹到一笔入学费,不然下一次卫道士大学招生就要三年后了。
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在沿途就能一边挣钱,一边收集各大城市的信息,了解人类城市的风情风貌。
莉莉小姐告诉过她,每一年大学招生都由不同郡区的教授出题,他们通常会出一道分值不小的论述大题,又或者案例分析,背景常根植于他们出身的城市郡区。
即使抛开这道重点大题,她也需要好好了解一下人类的时事热点了。
大隐隐于市,她可要打听清楚,才能保护自己的安危,千万不能再像在斯塔塔镇一样,一问三不知了,遇上个小小的审判者都方寸大乱。
……
“哦,最近怎么都招不到人了,大家都忙着回家过节了吗?”
阿尔米亚刚走下楼就听到范妮在和人闲聊。
“忙着过冬呢,你问问那边要不要再把酬薪提高点?”
“这还不够吗,往年这个工资能招到两个成年男人了!”
“那估计就是工作内容的原因了。”
范妮对面那人耸耸肩,“又要求是女性,工作地点又是在那么‘危险’的地方,谁会来呢?”
“真头疼,如果不是最近公寓客人太多,我自己直接就去了,现在这年头,这么高的酬薪可不多见。”
“当然人见人爱的范莫妮小姐最是适合这个岗位的了,罗曼宴会厅的顶级水晶吊灯都不如您的美貌闪耀~”那人打趣道。
“快滚吧你,回家烤面包去,我还忙着整理呢!”
“不过我建议,你可以试试去济贫院那一带看看,听说最近来了很多灾民,酬薪再低她们估计也愿意。”
“那还是算了,我怕她们粗俗无礼冲撞了贵人。”
……
阿尔米亚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到吧台旁边,随手抽出来一叠茶几的报纸,将其展开,挡住自己大半张脸。
耳朵却密切留意着身旁人的对话。
其中一人说了几句后就走了,还顺手拿走了范妮放在吧台的一大把糖果,惹得她不痛不痒地连骂了几句。
阿尔米亚将报纸往下拿了一点,余光瞟了一眼贴在吧台背板上的招聘启事。
【提花大街罗曼歌舞厅招聘启事:
工作职位:歌者/舞者贴身助理
工作内容:面谈
招聘要求:二十五岁以下,十八岁以上的女士。
酬薪待遇:450柳布/周(视工作能力酌情提高)
我们诚挚希望您的加入,有意者可上门或写信咨询,邮箱地址:提花大街653号……】
450柳布!还是周结!
这可真是太适合她这样的暂居人士了!
“我们迷人的修女小姐发现了什么问题吗?”
范妮把擦桌子的抹布拧干,转身继续擦拭前,望了一眼一直看着报纸首页的阿尔米亚。
“咳,最近报纸上的新闻很有趣。”阿尔米亚不慌不忙地翻到下一页。
“一年也就这段时间的新闻有趣点,其他时候都是些什么无聊的改革啊,烦人赋税啊,又或者愚蠢的政变。”
范妮小姐随口说道。
阿尔米亚将报纸放下,坐在吧台前的高脚椅上,托腮看着正忙碌打扫的范妮。
“您开了一家这么热闹的公寓,应该不担心赋税改革的问题吧?反正每天都有源源不断的进账。”
“提苏啊,城市的福利政策和救济粮物从哪里来,广场的每一片地砖和每一辆装煤车的螺丝钉又从哪里来,这些不都是靠着我们这些小商户嘛!
再多的进账也赶不上经济改革开的新税点高!”
范妮把抹布随手甩到桶里,用手背擦了擦额间的汗,她一边喝水一边说道:
“要是普鲁涅市隔三差五就破产个像快乐金那样的银行,估计整个城市的商店都做不下去了,哦,您知道这个银行吗?”
阿尔米亚点了点头。
范妮感慨道:“形势越差人们越没安全感,越存钱,普鲁涅市就只有这几年安分点,人们还乐意花点他们手里积攒的硬币,不然你一毛钱也别想从他们身上赚到。”
阿尔米亚剥了颗糖果含在嘴里,甜滋滋的树莓味道弥漫口腔,不一会儿就顺着喉管蔓延下去。
她舔了舔下嘴唇,将唇边的甜渍舔去,不动声色地问道:
“那您手边贴的是招聘启事吗?工资挺高,为什么没人去呢?”
“你说这个吗?”
范妮扯下那张纸,“我也奇怪怎么没找到人来应聘,不过可能最近店里没什么女孩入住吧,要知道罗曼的人和我很熟,待遇好的工作都愿意提前告诉我呢。”
阿尔米亚精巧地将糖纸折成一只栩栩如生的芳翠鸟,放在范妮的面前。
“那您看看,我怎么样?”
第38章 普鲁涅市(七)
“嗯?”范妮偏头看向她, “像您这样高贵的修女小姐也找不到工作吗?”
阿尔米亚将糖纸做的芳翠鸟又往前推了点,它顺势从柜面边缘滑落,随着气流到达对面女人的肩膀上。
范妮今天穿了个简约但比较蓬松的裙撑, 暗绿色的长裙蓬起来,接住了从肩头往下掉的小芳翠鸟。
“修女是个过去时了, 我当时只不过是个替人代班的临时员工,大冬天早起帮人做弥撒可不是个讨喜的活, 并且现在普鲁涅市的各大教堂可不会招聘一个普普通通的修女。”
阿尔米亚耸了耸肩,算是与范妮将那一天初见时的不快说开。
“难怪那天见到你时, 脸色那么差。”范妮挑眉一笑,同时从背后的盒子里抽出来一张红色摩洛哥革皮做的名片。
“这可只有在我这个地方才能看到的优质招聘信息, 这是对方的联系方式和地址。”
“真是太感谢范妮小姐了!”阿尔米亚微笑。
“不客气。”范妮回道,反正她可不会白白介绍工作,每一个应聘者都能让她赚一笔钱, 虽然不多,但蚊子再小也是肉。
范妮用手掌托着那只栩栩如生的小纸鸟,继续说道, “不过——高薪的工作常常伴有一些意想不到的小插曲,修女小姐可要考虑清楚。”
“嗯,谢谢提醒。”阿尔米亚捏着名片走上楼梯,手里的磨砂质感不断碰触着她的指腹。
她用余光扫了一眼。
精致的紫罗兰花纹勾勒卡片的边缘,正中间写上了“罗曼”两个花体字, 背面是一小串地址和联系代码, 整体低调又奢华。
她默记下那串数字,回到房间去找传讯宠, 突然反应过来她早上把它关在了门外。
空荡荡的门外走廊,任何一个角落都没有发现铜色的身影。
阿尔米亚微眯着眼, 又打量了一圈。
嗯,不见了,真是好样的。
她把门重重一关,门背后的鹿头衣架都震得抖了三下,落下灰来。
不出片刻,轻微的推门声响起。
“去哪了?”阿尔米亚冷漠地双手抱臂,抵着门问道。
门后隐约的力不见了,对方似乎有点胆小惊吓。
她轻嗤一声,将门大大打开——一只熟悉的夏迭尓小犬仰着头,用被毛发遮挡的眼睛看着她。
身上戴满了各种华丽的金银珠宝,连嘴里都叼着一颗闪亮的钻石,脖子上四五串颜色各异的宝石项链碰撞在一起,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又温润的声音。
也被叫做金钱的声音。
另一边的蜥蜴就低调多了,只是往自己的尾巴上系了条简约的宝蓝色手链,乍一看还是普普通通的——如果忽略掉手链正中间那镶嵌着的随着角度而变化光彩的神奇梯形宝石的话。
“所以,你们是想……干什么?”
铜皮蜥蜴并不搭理她,并带着身后瑟瑟发抖的戛迭尓小犬大摇大摆走进她的房间,往沙发上一躺,慵懒地舒展了一下自己的身子,将那条宝蓝色的手链脱在沙发垫子上。
那条小狗也有样学样,使劲晃了晃自己的头,只一弯脖子,就把项链们都甩了下来,下一刻就想像蜥蜴一样躺上沙发。
但是看着阿尔米亚那冰冷的眼神,它的后背可疑地抖了一下,爪子一缩,悄咪咪趴在地板边上,上头就是垂着尾巴轻轻摇的蜥蜴。
感谢范妮小姐将公寓里的每一个房间在冬天都铺上了厚实的花纹地毯,不然那几条脆弱又漂亮的宝石链子就要献身给这片无趣的地板了。
“哪来的。”阿尔米亚对这笔意外之财持怀疑态度。
铜皮蜥蜴高傲地扬着头,眼珠子转了转,又慢悠悠闭上,剩边上那只小狗傻乎乎去够它慵懒摇晃的尾巴。
显然已经是蜥蜴的忠实舔狗了。
“我缺钱,可没说要谁去偷……”阿尔米亚略微无语,她在想这个家伙的制作者到底是哪路大神,给它设定了这么清奇的一个脑子。
不过有这只小狗在边上,阿尔米亚隐约猜到了一点。
将门打开,隔着对角望过去,她那夜半扰民的好邻居家的房门果然开了一条小缝。
“你家主人要是知道你把他的东西往外送,会把你送去做转叉狗吗?”阿尔米亚瞥了眼那只傻不拉几乖坐着的小狗,下巴微微一抬,“快带着东西回去!”
“还有你,别给我惹上不该来的官司!”阿尔米亚直接拎起铜皮蜥蜴,把它尾巴上缠绕的手链取下来后,轻轻一甩,让它挂在了高高的衣架上。
“我并不介意打开你的脑子看看里面有几颗螺丝。”
阿尔米亚端详着手上精致的手链,不抬头道。
宝蓝色手链上的宝石的每一个折射面都反映不同的色彩,光线迷人,甚至让人目光沉溺,阿尔米亚也不由得多看了几眼,最后还是放在了小狗的面前。
蜥蜴终于睁开了玻璃眼珠子,委屈地张合了一下眼皮。
不过看着阿尔米亚那副架势,它又灰溜溜从衣架上爬下来,尾巴晃来晃去,也不知道怎么和狗子沟通的,两者就又顺着来时的样子回到对面那个房间。
再回来的时候,所有的项链宝石首饰都已经从身上取下了,应该是放回原处了。
“你,不该带回来的东西别带!”阿尔米亚指了指蜥蜴。
“你,哪来的回哪去!”她又转头对戛迭尓小犬说道。
“狗和蜥蜴是没有爱情的,就像我永远不会喜欢上比石头还硬的黑面包。”阿尔米亚眼尾微沉,将门重新关上,隔绝了小狗的视线。
此刻的她估计和童话故事里拆散了王子和少女的可怕巫婆一副嘴脸。
阿尔米亚按照名片上的地址在蜥蜴肚子里的机关敲出代码,传送过去后,才松了口气。
在此期间她又重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着,确保每一处都合理且完美。
不过十分钟,蜥蜴的嘴巴里就吐出了一张简短的铜版纸。
“真幸运,今天就可以去面试。”
她从衣柜里顺手拿出自己的发带,不由分说把蜥蜴捞过来缠上一圈又一圈,像个奇怪的动物木乃伊。
“等我回来发现任何一圈绷带有松动的痕迹,明天我就用你脑子里的螺丝钉去钉马桶边那个快脱落的垃圾架,东西总要放在最有用的地方,不是吗?”
阿尔米亚声音轻柔,手里的蜥蜴却愈发僵硬。
“这样才是乖孩子。”
看着瘫成一团的蜥蜴,她满意地点了点头,“好了,我要出门去办点事,在家等我。”
说罢,阿尔米亚戴上帽子出门。
……
***
“请问有预约吗?”
“有的,亨利先生让我在这个时间段见他。”
阿尔米亚侧身站在吧台边,微微提起裙摆,避开来往步履匆忙,服饰各异的人们。
“哦,亨利先生呀,那就好,请从这边走,走廊尽头倒数第二个左手边就是他的办公室。”
“谢谢。”
话刚说完,吧台侍员就按动了手边一个不起眼的按钮后,脚下圆盘旋转半圈,带着他整个人往下降去,而阿尔米亚则被机关带到了另一层楼。
有点像街边小店卖的万花镜头旋转,周围的一切缤纷变化,焕然一新。
嘈杂的环境顿时就远离了,仔细听倒是能听到几句上面地板传来的对话。
“快开场舞了!桔梗小姐打扮好了吗?”
“来了来了!”
“另一个宴会厅还差一个男高音!谁现在来得及!”
“今天爱兰草客厅里的先生们都在。”
“让他们其中哪个快去救场!”
……
阿尔米亚望了一眼头上的天花板,只看到几层木板迅速移动,伴随着细微的轮齿转动声,一切都恢复原样。
仿佛她从来没有走入上面那个荒乱嘈杂的世界,一进门就是面前这条安静的走廊。
倒数第二个左手边的房间。
阿尔米亚在心中默默念道,同时将帽子摘下,用手半扣在腰侧,轻步往前走去。
礼貌地敲了三下门。
“请进。”
戴着单边铜片机械眼镜的亨利先生放下手边的茶,花白的头发并不显老,反而在灯光下反射出一种别样的精致感,几条皱纹铺在眼角,随着他微微的笑意向上提起。
从细节处的暗绿色玛瑙袖口,和裁剪优良的驼色西装,整个人散发出旧时代上了年纪的老绅士的明显气质。
阿尔米亚眼皮一跳,心跳微微加速。
怎么是他!?
“是阿尔米亚小姐吗?幸会。”
亨利先生点了点头,一把皮质的维多利亚椅出现在她的左侧。
“幸会。”
借着灯光,他仔细地打量了一下阿尔米亚,目光在她浅褐色的眸子上微微停留,但很快移开。
亨利先生对来者简洁大方的着装很有好感,出行的服饰搭配在他看来,往往是一种艺术。
阿尔米亚坐下,简明扼要表述了自己的来意。
“听说您这正在招聘,还有什么限制要求吗?”
亨利先生微微颔首,抽出一张纸,随机问了她几个关于礼节和突发事件的问题。
阿尔米亚回答地游刃有余,她可太了解这位亨利先生的作风和喜好了,即使过去了这些年,他也不会有太多改变的。
更何况人到了他这个年龄,并不乐意自己又或者身边环境有太多变化。
“我们罗曼很需要像您这样落落大方,气质不凡的淑女小姐,您符合我们招聘的一切要求。”
亨利先生回答得很干脆,同时给她倒了一杯茶,慢慢说道:
“本来我并不负责罗曼的招聘,但现在正逢节日,到处都缺人手。幸运的是这个告示刚刚贴出去几天,就遇上了您这样优雅的小姐……”
阿尔米亚轻抿了一口茶,听他继续讲述。
“请您再次确定,您接受这份工作,如果同意的话,就请在这份合同上签名,我们的薪资是每周发放,甚至今天就可以给您预支本周的薪资。”
他从抽屉拿出一叠崭新的柳布纸币,浅绿色的钞票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当然同意。”阿尔米亚飞快地签上自己的名字,同时在心底默默吐槽。
心思深沉的老狐狸!还没告知她工作内容就用钱诱惑她!
不过对于她来讲,只要有钱,一切都好说。
阿尔米亚接过那叠崭新的纸币,装好放进自己的零钱包内层。
“希望合作愉快。”
亨利先生站起身,从书桌后面走出来,曲臂伸手,“现在让我带您去参观一下工作地点,为您讲述一下将要做的事情,请放心,凭您的能力一定能轻松胜任。”
阿尔米亚余光一扫,这才发现对方的左腿已经换成了铁质的假肢。
好像以前亨利·梅德的腿脚就不好使,每到下雪天走路就慢慢吞吞的,总有一种要摔倒的架势。
她漫不经心收回视线,重新挂起笑容,慢步跟上他。
……
******
左转右转,又像在不知不觉中上了几层楼,两人终于到了目的地。
“绅士少爷们,快整理一下吧,今天可是有一位美丽的小姐要进来了!”
亨利先生用食指关节敲了敲门,里面窸窸窣窣传来穿衣收拾的声音。
“好的,先生……”
亨利偏头,无奈地看着阿尔米亚,笑道,“希望您会适应这里。”
“会的。”阿尔米亚答道,同时隐蔽打量了一下门上雕刻的文字——
【山谷的迷迭香】
再联想最初时候听到的那几句交谈,好像罗曼宴会厅的人们热爱用花草植物作为自己的花名或者房间名字。
刚才亨利先生已经大致告诉她接下来的工作了,比如她的身份类似助理,需要帮助罗曼宴会厅的歌舞者在特定场合前,提前挑选好服饰,又或者为他们搭配饰品。
必要时,需要和他们一起出席宴会,包括但不限于为贵公子们传递后台的信息,告诉他们回禀的话术,甚至还要在某些时候,把出席宴会后喝的微醺的他们带回这里。
这下终于知道工资为什么这么高了,又要管得住一些脾性大的家伙,又要让他们保持优雅,谦逊有礼对待外面的宾客,可真是为难人。
“亨利先生,请进。”
门悄然打开,冷暖交织的灯光色从房间内斜射出来,照亮了阿尔米亚那一小块皮鞋鞋面。
她低头皱眉,发现了那里有一点不知从哪里染上的灰尘。
没注意到门内的灼灼视线。
阿尔米亚后知后觉抬起头,长睫微颤,华丽的景象映入眼帘。
她下意识揉了揉指腹,轻轻搭在裙侧,优雅地将目光转移。
同时心中感慨:真是好一场,男色盛宴。
第39章 普鲁涅市(八)
这是一个中小型客厅, 作为罗曼宴会厅的少爷们生活起居区,它装修得大方舒适。
矮花镂空屏风后面应该是他们的衣帽间,有的房门紧闭, 主人并未到场。
但即使这样,现在客厅沙发区也已经或坐或站三四个人, 每个人都容颜精致,身形高挑, 一举一动间都不经意带出上流社会的慵懒贵气。
仿佛她此刻走进的不是某家宴会厅的后台,而是即将举行宫廷舞会的现场, 有无数照相机和诸多大小报纸商在下面疯狂记录,不出一小时就会有吸睛的爆炸标题出现在头条, 爆料某伯爵今夜现身。
他们的气质格外出众,这应该是罗曼刻意培养的结果,但它的效果很显著, 能让姿色本就不差的人们愈发脱颖,显得矜贵。
“这就是我们新来的淑女小姐吗?幸会。”
身着宽袖立领衬衫的男人微伏低身子,轻轻托举阿尔米亚的左手, 蜻蜓点水般在白皙的手背上留下一个吻。
随后他带着笑意看过来,一张惊艳清隽的面容暴露在灯光下,让人能清晰地望进那深邃的碧眸,起伏的眉峰,甚至看清每一根睫毛的走势。
阿尔米亚不着痕迹收回手, 点头致意, “幸会。”
“欢迎来到我们的罗曼宴会厅,这是我们罗曼最优秀的男中音之一, 谢尔比·灵顿先生,您可以叫他蝴蝶兰先生。”
亨利先生在旁边解释, “想必阿尔米亚小姐已经发现在我们这里都爱用花草植物作为代号,到时您也可以为自己取一个。”
“哦,感谢仁慈的神主,终于为我们这个贫瘠的地方送来了一位比美神达芙拉还要美丽的小姐。”
轻快似百灵鸟的声音响起,穿进两者对话之间。
本来站在谱架后练琴的一位绅士放下手边的琴,上前两步半弯低腰,托起少女的手背轻吻,深情且真诚的告白:
“您的到来简直让这个房间都亮明亮了起来,即使此刻关闭一切灯光,我们也有您的美貌照耀。”
“这是阿尔米亚小姐,宫灯先生。”亨利先生介绍道,其他人也早已经对宫灯夸张直白的行为见怪不怪了。
“请别叫我宫灯先生,如果可以,我只愿听您唤我的真名,拓尔思切利米尔奇……”
“又或者,我的小名爱称——”他的尾调渐低,且带上一□□惑的意味。
宫灯嘴角上扬,因为长期拉琴,手指修长瘦落,此刻正像跳转的音符一样,趁众人不注意,轻轻放在阿尔米亚的手掌里,流连挑逗。
被他碰触到的皮肤有点凉,阿尔米亚自知自己的体温偏低,但没想到还有人比她还凉。
指尖蜷缩了一下,迅速收回来,不着痕迹在裙侧擦拭几遍,并在他视线转移的时候将手藏在背后。
今天有点受够吻手礼了。
“宫灯先生,您好。”
她怎么可能浪费唾沫在长而无用的名字上。
“今天下午三点十五分,在楼上的左边金色大厅会有一场小会,按照枞木日前后,淑女夫人们的惯例小聚为标准就行,你们知道该怎么做的。”他转头跟谢尔比先生说道。
“明白了。”谢尔比先生点点头,往后退了几步离开,离开前还不忘对阿尔米亚微笑,轻轻偏头示意。
“阿尔米亚小姐,您可以开始工作了,眼下的任务就是辅助蝴蝶兰先生顺利举行下午的宴会。”
亨利先生推了推鼻梁上的金框眼镜,从胸前口袋里摸出一个怀表,看了眼时间,点头道,“如果有任何问题,请来刚刚那个办公室找我。”
“好的。”
“祝您工作一切顺利。”
说罢,亨利先生拿着权杖,通过先前来时的深色走廊离开,走前还与宫灯低头交谈了几句,那人点了点头,转身去往另一个方向。
阿尔米亚目光深深注视着亨利梅德的背影,尤其是那根不符合他曾经身份形制的素色权杖。
“阿尔米亚小姐?”
谢尔比先生在前面转身,回头看她,疑惑她为何还没跟上。
“抱歉,这就来。”
她提起裙摆轻快跟上。
……
***
“本来我们这个客厅有两个男性助理的,尽管并不是干一些重活,但忙起来也够呛,尤其是在像枞木日这样的节日前后。”谢尔比先生边走边道。
“那他们呢?”阿尔米亚问。
谢尔比先生无奈挑眉,“您知道,在我们这样的职业环境下,有太多诱惑和难以应付的事情了,其中一个男助去了勃利太太府上做门客,另一位好像随着一位子爵大人南下格尔郡经商了。”
现在各大郡,高门贵太太私底下包养情人的事情并不少见,门客只是一种委婉说法。
在以前,阿尔米亚就经常看到一些守寡的贵族夫人带着新结识的歌者,舞者,又或者演讲家,作家等各种职业的年轻英俊的男性出入各种场合。
“那可真是意料不到,所以你们改为招聘年轻女性了……”阿尔米亚顺手将一盏被碰倒的铃兰花灯扶正,以防它砸到过路人的脑袋。
“多谢。”谢尔比先生笑道,继续回答她刚刚那个问题,“我们以前从没想过要找一个女性助理,但男助跳槽离职的事情发生太多次了,实在没办法。”
“对了,您可以取一个花名,毕竟在这里,直呼真名总是不太合适的……”
阿尔米亚随意地看了一眼,目光停留在那盏造型简洁的铃兰花灯上。
“那就叫铃兰吧。”
“十分适合您。”他笑着说道。
谢尔比先生停下脚步,敲了两下门没人应后就直接推开进入。
“啊,抱歉。”
阿尔米亚本来跟着他一起进入的,但看到里面的景象后,惊讶了一瞬,装作礼貌地微垂着眸,移开视线。
“原来你在里面啊,怎么没回话?”
谢尔比走到镜子边的沙发处坐下,单手拉过旁边的矮柜抽屉,取出一副薄框眼镜,架在鼻梁上,慢悠悠摊开一张《普鲁涅市报》。
“没听到。”对面男人压低声音答了一句,同时背对着阿尔米亚,飞快地将风琴领衬衫穿好,袖子一伸,衣摆扎进长裤里。
裸露的肌肤和那温润的蝴蝶骨被丝绸质感的面料遮住,阿尔米亚只是瞥了一眼,就能清晰看到大片白皙晃眼的底色,以及肤底的骨骼走向。
薄而不瘦,恰到好处。
“今天下午有一支剧目是《影子后的哈德罗》,你的拿手戏,好好准备一下,这是我们新来的助理小姐,她会为你搭配好服装配饰的。”
谢尔比放下报纸说道,微微颔首,示意阿尔米亚上前去。
阿尔米亚只好微笑着上前两步,那人却偏头躲闪目光,快速拿起化妆镜架上的半边面具戴上。
“嗯,知道了。”
谢尔比没发现什么,毕竟那出剧目的主人公扮演者就需要戴着面具上台。
影子后的哈德罗是一个大名鼎鼎的黑心政客,疯狂敛财的同时又沉溺美色,打着福利公益的名号光修孤儿院,但又从中抽成剥削,建造出来的房子质量奇差,孤儿们在里面饱经风雪摧残。
流浪者伏地寻找下水道井盖边的一点面包碎,而他穿着精致的皮鞋从他们的手指上踩过,柔软的白面包被他如弃之敝履般丢到污水中,却又引起街头贫民的哄抢。
举国上下无人不对他唾弃,却又不得不对他弯腰曲背,天天祈祷着他下地狱,希望年少的国王迅速成长,再处死他。
但是在无人知晓的背后,这个黑心冷血的政客商人居然是一个真正的好人,他把自己伪装成黑暗的影子,以恶制恶,破解这个根源上就已经腐朽的国家的郁气。
上面的人不屑于抢沾染了污水的白面包,只有极饿的人才会去吃;修得到处破风的房子没人愿意去侵占,这样才会真正住进来贫穷困苦的人们。
哈罗德作为王国的影子,从未解释自己的行为,最后坦然走上处刑绞架,用自己的死亡迎来了国王的盛大名声。
阿尔米亚从来没有看过这支改编后的新剧目,但根据剧本的场景和对话风格,她轻而易举锁定了服装时代。
“先生您好,希望我们合作顺利。”
阿尔米亚用余光扫过座位边上的铭牌,看到了“风信子”三个字,不出意外这就是他在罗曼的花名。
“……嗯。”
风信子先生轻轻按着自己脸上的面具,纯白的漆皮和朱色红唇点缀其上,边缘封边,贴了金箔花,看起来十分精致。
阿尔米亚挑眉,影子身份的主人公居然戴着的是一张白色的面具,她突然有点好奇这个剧目的创作背景。
她走到一边的巨大衣柜前,打开柜门,上下扫视了两圈,迅速挑选出来符合剧目的服饰。
在宫殿里见得多了,她闭着眼睛都能找出来符合人物身份等级的完美搭配。
而且这些宫装和她见过的都大差不差,阿尔米亚有理由怀疑它们是同一批设计师制作出来的。
在场两人都略有些惊讶地看向她,因为阿尔米亚的挑选和搭配过于利落熟练了,仿佛经常与这旧时代贵族的着装打交道。
谢尔比不由得压低报纸,目光微深。
要知道罗曼的很多人在一进入这里时,都对这座酷似某中心宫殿的宴会厅的摆设陈列,富丽装潢和精致服饰而感到手足无措,他们在第一次穿上那些华丽服宫装时,眼底也有隐藏不了的紧张和兴奋。
旧时代的阶级通过衣装体现,穿在身上,即使现在国王区代表的一大群老派贵族已经没落,也无法阻止人们曾经对其的向往和迷恋。
前几个在这工作的助理也是花了很长时间才记清楚衣服的形制和相关的配饰,这些昂贵的出场礼服都是由罗曼宴会厅背后的老板赞助的,亨利先生曾经着重提点过他们千万不要弄坏衣服,包括上面的每一条绣线和每一层压印出的螺钿。
绅士少爷们私底下都在猜测这些是从哪来的,每次问到亨利先生他也只是微笑不语,所以他们只好默契地不再问。
谢尔比倒是在想,它们的来源可能是老派贵族破产后流落到民间,又被先生们收购,放在罗曼作为演出礼服。
“铃兰小姐真的很适合这份工作呢。”
阿尔米亚拿起衣服的手微微一僵,无意识搭在纽扣上。
她抿唇一笑,“从小我身边人就说,我对色彩的挑选很有天赋。”
谢尔比轻“嗯”了一句,再看她选好的衣服,确实光从配色上看就十分搭配,可能形制和等级的组合,只是恰好撞对了。
阿尔米亚迅速转移话题,转头问戴着面具的那位:
“您现在要换上这套衣服吗?”
叮当的响声突然响起,谢尔比放下报纸站起身来,走到门边对着面具男人说,“外面有事,我就先出去了,哦,对了,你记得换好妆再穿上礼服。”
“已经化好了。”
“那就行。”
他轻点了下头后就离开了,房间里就剩下阿尔米亚和另外一人。
“风信子先生?”
“……嗯。”
阿尔米亚将里搭递过去,那人轻声说了句“谢谢”,接过走到更衣室,她再一件一件按照顺序给他递过去,从里层的衬衣到外面的常礼服,从领巾袖扣再到马甲背心。
不过在中间发生了一点小插曲。
“您换好马甲了吗?”阿尔米亚问。
里面久久没有传来回答。
阿尔米亚只好又问了一次,里面传来窣窣的穿衣声,却又停止。
她想到她拿的这套马甲是束身型马甲,一般需要人帮助穿戴,于是开口,“我进来帮您吧。”
阿尔米亚对自己的高薪非常满意,也不介意为这份工作多花点心,比如搭把手帮人穿好衣服。
戴着精致面具的男人局促地站在更衣室里,有些别扭地回头,去看自己穿的束身马甲的背后。
那里有一片深色的复杂刺绣图形,像是一只漂亮的蓝翎鸟开屏了。
但他的注意重点不是这个,而是怎么也系不好的马甲背后的松紧绳,甚至因为着急,面具边裸露的皮肤闷出一点薄红,在白色面具衬托下显出一分脆弱的美感。
阿尔米亚快步上前,双手拉住两边的绳,轻松一扯——
“嗯哼——”
猝不及防被拉紧后背马甲的松紧绳,他轻喘一声,而后又觉得有些尴尬,偏过头去轻咳一声,想要缓解当下奇异的氛围。
少女的指尖还抵在腰间的位置,隔着薄薄的面料,他都能用那一片皮肤感受到她冰冷的指温。
阿尔米亚可没想那么多,她踮脚在男人耳边说道,“风信子先生请忍耐一下,马上就好。”,同时手腕微微使力,尽力让这件漂亮的马甲呈现最美的姿态。
他刚想说出口的话又被咽下去,偏头低声“嗯”了句。
用手撑着墙面,薄汗从掌心滑落到指缝,眼睛无意识闭上,却更加直观地感受到了少女在他身后的动作细节。
他抿紧唇,竭力抑制从喉咙溢出的极似呻.吟的轻微喘息声。
但这件马甲的尺寸实在太小了,从未有任何一个罗曼宴会厅的人穿上过它,当时她将这件拿出来的时候,他都有点紧张。
虽然最近他瘦了一点,但并没有信心自己能展示这件漂亮马甲的风采。
不行,还差一点。
阿尔米亚眉间微蹙,她在某些方面有些别样的重视。
她觉得再差那么一点达到完美的标准了,阿尔米亚敢保证,即使没有饰品的加持,这也会是绝美的腰线。
她深吸一口气,单手挽过男人的腰身,几乎将他抵在墙壁,然后几根手指迅速穿梭,拉伸绳子,系出了一个简约大方的蝴蝶结。
大功告成!
第40章 普鲁涅市(九)
男人缓缓走上处刑台, 头发披散,垂在脸侧,纯白面具遮挡住了苍白的面容和神情, 却露出一扇秾丽的唇,如血般凄艳。
民众静默围观, 听新上任的首相一条条宣读哈罗德的罪行。
刽子手紧紧握着铡刀的挂绳,刀口逼近, 只要重重一挥,绳子断裂, 那颗人头就将洒血滚地。
所有人都在期待着这个画面,包括不远处高座上那尊贵无比的年少国王。
他们屏息凝神, 诺大的行刑场今日只有一位受刑者,他曾是王国最大的阴影,是跗骨之蛆, 盘踞蚕食着人民的生存根基。
从他的府邸里搜出了一堆济贫院和孤儿救济中心的地契,除此外就是几件漂亮点的常礼服和几双精致些的鞋子了。
虽然也曾疑惑为什么这样一个贪污腐败的人的府邸会朴素至极,但想到在他手底下孤儿院里经历风雪饥寒折磨的孩子们时, 人们认为他一定是从中剥削,并将赚来的钱财挥霍干净了。
这真是一个魔鬼般冷血的人。
人们眼也不眨地盯着处刑台,哈罗德却在此时突然仰起头,接住了天上飘落的几片雪花。
晶莹剔透的雪花落在雪白的面具上,一会儿就消失不见, 连痕迹也找寻不到。
人们最讨厌看到的就是这张面具, 黑心政客哈罗德每次做了坏事都爱戴上这张脸,掩饰底下讥笑的神情, 时间久了,王都里的小孩看到那张脸, 或者听到他皮鞋踩地的声音都会瑟瑟发抖。
但是此刻,哈罗德缓缓掀开了这张面具,露出他真正的面容。
他深深地望着飘雪的天空,雪从云里飘来,从风里吹来,落到他精致又苍白的脸庞,甚至有几片在他鲜艳的唇色上融化。
他穿着自己最后一件体面的马甲,也是府邸那寥寥几件礼服里,最漂亮的一身。
深蓝色的繁复刺绣在他单薄的后背展开,如同濒死的蓝翎鸟仰着头,最后一次亲吻冬日将融的冰雪。
离他最近的一个刽子手竟有一丝不忍,握刀的手掌微微颤抖。
面前这个罪名累累的恶人,不应该有这样一张被神女达芙拉吻过的脸庞。
“斩——”
脆弱而美丽的蓝翎鸟倒在茫茫雪地里,随着纷飞的大雪逐渐消失,只余下凌乱的血迹和脏污的脚印……
深红法兰绒的巨大幕布缓缓落下,台下观众先是沉默几秒,随后响起热烈的掌声。
昏暗的大厅依次亮起灯光,那股沉郁浓重的冷清氛围缓缓褪去。
淑女夫人们低声交谈着,眼底还有对最后这一幕戏《哈罗德之死》的惊艳。
阿尔米亚站在后台,看场上的配角龙套们退场,主演倒是回来喝口水后,还需要再次上台谢幕。
她今天帮好几位比较重要的角色搭配好了衣服,但是谢尔比先生告诉她,最主要的就是剧目的主人公,或者曲目的主唱,所以她的核心任务还是辅助这些人。
尤其是风信子先生,她几乎算是他的个人助理。
下午的这场淑女夫人们举行的小会没有点曲目,只点了长达三小时的《影子后的哈德罗》一剧目,接下来就是她们的闲聊和晚餐时间。
阿尔米亚瞥了眼头顶的挂钟,还有半小时就到她的下班时间了,但是她不知道风信子先生是不是谢幕后就能直接回后台卸妆。
她可不太想被迫加班。
“先生,您的水。”阿尔米亚像其他歌剧者的助理一样,提前准备好了温度合适的茶水站在后台。
“嗯,谢谢。”风信子先生又戴上了那张面具,轻轻接过水,含了一口抿着。
他的声音确实有点低哑,毕竟在台上念了那么多句台词。
阿尔米亚用余光瞟到对面那个男二号的助理居然还递给了男二号几块高级润喉糖,甚至贴心地将他的鬓发撩开擦汗,手拿着湿毛巾,盖在绯红发热的脖颈降温。
原来润喉糖是给演出者的啊,她还以为是给自己吃的呢。
阿尔米亚舔了舔嘴角,不过味道确实不错。
她换了个站位,扳住风信子先生的肩膀,让他背对那正享受细致服务的男二号。
从旁边架子上抽出一条大致干净的毛巾,也有样学样替他擦拭额间的薄汗。
希望他不要想起那消失的几块润喉糖果。
“您把面具摘下来吧,透气一些。”
“不用了,我等下还要上台谢幕。”风信子先生摆手,偏过头去又喝了几口水。
话音未落,就有声音在唤主演们上台了。
阿尔米亚看着那道蓝色的背影再次消失在后台,目光微深。
说起来她从未看到他真实的样子,即使在台上他摘掉面具,她也隔着遥远的距离没有看清。
屡次的躲闪也证实了他并不想让自己见到他的真面目。
这真是奇怪。
阿尔米亚慢悠悠收回视线,准备先坐一会儿,时间一到她就打卡下班。
“你是今天新来的助理吗?”
那个男二号的助理突然走过来和她搭话。
“嗯。”
“没想到剧厅少爷们开始招女性助理了。”他感慨一句,“我那个厅的少爷们还都在招男助,不过男助们有很多跳槽了。”
阿尔米亚没有接话,只是轻轻点头。
“您住在哪里呀,是在提花大街附近吗,等下我们可以一起回去。”
这位年轻的助理突然话题一转,打听阿尔米亚的居住地点,“天已经黑了,您一个人从这出去不太安全,女人嘛,还是柔弱胆小了一些,需要有男士陪伴,不然遇到什么不太好的事情,多糟糕啊……”
“没事,我习惯了晚上出门。”阿尔米亚保持微笑,委婉回绝了对方结伴回家的建议。
察觉到阿尔米亚冷淡的态度,那人脸色变差了几分,随便“嗯”了几句,不过还是站在这边,没有离开的打算,似乎在找下一次开口的时机。
“我回来了。”谢幕完毕,风信子先生迅速回到后台,他瞥了眼时间,发现已经快到下班点了,于是两步并作一步,快步回来。
“这是?”他挑眉问了一句。
那位助理也认得他,毕竟是罗曼能撑起大型剧演的三位大名鼎鼎的男主角之一,进入罗曼不足两年就达成了百万票房,许多贵客都是冲着他才来的。
他立刻扬起笑容,客套地笑了笑,礼貌招呼两声后就回到自己的地方。
“走吧,先生,我帮您把这套厚重的衣服脱下。”
阿尔米亚走在前面,往更衣室的方向去,她脚步加快。
空虚的腹部提醒她,她快大半天没有进食了,除了那几个小小的润喉糖。
……
***
更衣室
“您转过身去。”
男人迟疑了一秒,转身,左手无意识搭在镜面边缘。
阿尔米亚指尖在那马甲上跳转,快得掠出残影。
她只不过轻轻扯住绳头,整片马甲就哗啦啦松开。
这给人一种错觉,仿佛此刻她不是在帮人拆马甲,而是在打开某件包装精致的漂亮礼物。
“谢谢……”他终于舒了一口气,这件马甲真的太窄了,尤其是那腰部,为了呈现最好的观看体验,它收窄到一种极致的程度。
今天在台上说台词时,有那么几个瞬间他都觉得自己喘不上气来。
被马甲覆盖了几个小时的腰部已经被勒出明显的印子,汗水打湿了那薄薄的白内衬,透出一点若隐若现的曲线。
细腻湿滑的肌肤正随着主人的轻微喘息而上下起伏,有珍珠质色的衬衫面料在某些角度折射微光,却又在一些地方变得透明,让人清晰看到绯红的底色。
阿尔米亚突然想起先前看到的助理是如何操作的。
她拿起手边的湿毛巾,穿过宽大的衬衫下摆贴上那薄红的肌肤。
风信子先生似乎被吓了一跳,口里溢出几声昵音。
“您太烫了……”
阿尔米亚低声说了一句,她看了眼时间,还来得及处理一下。
于是手上的毛巾展开一点,尽量覆盖他后背那片滚烫的皮肤。
温度该是迅速降下来,但是肤色不知怎的越来越红,像煮熟的虾子一样,被她指尖碰到的地方都微微瑟缩,受惊又腼腆。
应该是自己手太凉了。
两人此刻正站在一架巨大的落地镜前,阿尔米亚透过镜子,能看到风信子先生面具后那水光粼粼的眼波,和绯红的脖颈耳垂。
“您发烧了吗?还是身体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
他垂眸躲避镜子折射过来的视线,搭在镜子边的手指微微蜷缩,不知不觉捏紧了边角,指腹泛白。
“可以了。”他往前几步,捞起椅子上的外套穿上,冰冷的指尖触感从背后消失,心里却有奇怪的失落,似乎不舍那道微凉的温度离开腰间的肌肤。
他有些唾弃自己渴求的身子。
“好的。”阿尔米亚把脱下来的衣服都整理好,放在专门会有人来收走并洗洁的柜子里。
她环顾了一下四周,又在脑子里想了两遍还有没有什么工作后,开口道,“今天的合作一切顺利,明天见,风信子先生。”
“明天见。”他抬头看了眼时间,觉得时间真是飞快,“对了,现在已经是晚上了,这是我的车牌,您搭这个车回去吧。”
“那您呢?”
“我估计还要有一会儿才下班,回去路上请多注意安全。”
“谢谢。”
阿尔米亚提裙,简单做了个告别礼后,就加快步子离开了更衣室,出去的时候还遇上了谢尔比先生。
两人随意打了个招呼。
“风信子,乔纳森太太让你去聊会儿天。”
“你可不要再推辞了,今天这场剧一大半的票都是她买的,整个罗曼宴会厅的人都不敢得罪她。”
“……知道了。”
“不要回答得这么不情愿,注意你该有的风度礼节。”
……
阿尔米亚只听到这么几句,不过这些都不关她的事了。
她现在迫切地需要回到公寓,然后觅食。
满月的白色月光从走廊的窗户透进来,阿尔米亚脚步愈发加快。
一出门,她拿出先前风信子先生给她的车牌,在街边挥了挥,一个在街角等待许久的司机迅速开车过来。
“诶,今天不是风信子先生吗?”
“他今天下班晚,让我用他的车牌先回家。”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会,阿尔米亚迅速补充一句,“我是他新招的助理。”
“哦哦这样啊。”司机点点头,“您的目的地是哪?”
“你把我拉到提花大街入口就行。”阿尔米亚并不想暴露自己的具体落脚点。
“那就是提花大街1号咯~风信子先生也经常在那下车。”
司机随口接了一句,利落地关上车门发动他的蒸汽车。
呼呼的声响从座位底下传来,白烟从车顶盖某个圆口冒出。
阿尔米亚本来想问点什么,但车的声音过于嘈杂了,她只得停住话头。
今晚的月色格外充盈,洒满了青石街道的每一块地砖,月色泠泠,银辉跳跃。
阿尔米亚皱眉回忆,自己的房间里还剩下几瓶羊奶。
……
“到了!”
“谢谢。”
阿尔米亚跳下车,准备付车费。
“不用,风信子先生的车是包月的。”司机笑着驱车离开。
阿尔米亚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顺着巷子往里走了十分钟才回到公寓。
“我们美丽的修女小姐,今天感觉怎么样?”范妮坐在吧台上看杂志,手边放着一瓶喝了大半的果酒。
“还行,比想象中要容易一点。”
“那真不错。”范妮视线又转回自己的杂志,看上面新出的时尚大衣搭配。
“对了,您这有送奶工的联系代码吗?”阿尔米亚趴在吧台上问。
“他不是今天才送了奶吗?”范妮挑眉,“枞木日要到了,除了一些必要的商店场所,人们从明天开始就要放长达八天的法定节日,我可不敢保证你能联系上他。”
话虽这么说,范妮还是随手拿出个小本子,翻找到他的代码后抄写到报纸边角,撕下来递给阿尔米亚。
阿尔米亚微微失落,“谢谢您,我今晚回去试试。”
但她已经有不妙的预感了。
“你知道除了他那,还有什么地方能买到新鲜的羊奶吗?”
“啊,这可真是为难我,现在的人们都更喜欢喝牛奶呢。”
阿尔米亚目光恳求。
范妮抿唇,说道,“等我明天给你问问,今天太晚了。”
“谢谢范妮小姐,今天的您也比昨天更加美丽,愿神主提苏的光辉永远照耀您所在之地。”
范妮耸了耸肩,“那我就收下修女小姐的真诚祝福了,夜安。”
“夜安。”
阿尔米亚回到自己房间,打开储藏柜再次确认还剩下的羊奶。
两瓶,任她怎么看也没有多出一瓶来。
迅速捞起被绑了大半天的机械蜥蜴,三下五除二解开那层层环绕的绷带后,在它身上快速敲好代码发送信件,祈求一个回复。
十分钟过去了,二十分钟过去了……半个点过去了
没有回复。
她叹了口气,瘫在床上。
“唉,可能是因为太晚了,对方已经入睡了。”
阿尔米亚安慰自己。
铜皮蜥蜴眨着眼睛爬到她旁边的枕头上。
阿尔米亚顺手把它挥到床脚榻上,“别来惹我,我现在很烦。”
她侧身,看到窗外那明晃晃的月亮,愈发心烦,直接跳下床把窗帘拉上,遮住透进来的月色。
“为什么厄会有狂暴期这个讨厌的东西呢!”
阿尔米亚使劲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顺便捏了下鼻梁。
她已经预感到今夜是个不怎么美妙的夜晚了,熟悉的噩梦又要来临了。
但她舍不得喝掉其中一瓶羊奶,尤其是,真正的满月还在三天之后。
“愁死了……”
声音渐低,即使再不愿意,她还是不得不进入夜梦,直到半夜,熟悉的低哑声音将她吵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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