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拉尔曼郡(十)
阿尔米亚嫌弃地将木梳上的狐狸毛扯下, 确保没有残留后,才仔细地梳起自己的头发。
“魔女粗犷,丑陋, 满脸诡异图腾……”
阿尔米亚优雅站立在镜面前,抬了抬手, 将自己海藻般蓬松的头发盘成斯塔塔女性常见的发型。
含了口指尖,轻点一下掉色的红卡纸, 转眼那抹浓丽的色彩就到了她的唇上,像刚刚吻过了一朵盛开的玫瑰。
“她行为粗鄙, 嗓音嘶哑,任何人听见她的声音都会耳膜颤抖, 背后冒出冷汗……”
阿尔米亚掀了掀眼皮,将丝巾编出个常见的古道花围在自己嫩白的颈子上,不屑地开口, “肤浅的人类永远都欣赏不来我美妙的歌喉。”
狐狸佛西坐在轮椅上,饶有兴趣地瞥了少女一眼,侧头继续阅读那份悬赏令。
“魔女常现身于斯塔塔那座最高的雪山附近, 身边伴着一只吊梢眼秃鸟,茹毛饮血,见之生惧。”
阿尔米亚轻笑一声,“海东青听到了怕是要气得跳脚。”
佛西耸了耸肩,“不过你的那只鹰确实是个秃毛鸡, 半边翅膀的毛都掉了, 全是骨头,这是怎么回事?”
阿尔米亚对着镜子将耳边的碎发理到后面, 冷淡开口,“不关你事。”
“好吧好吧。”狐狸翻阅了一篇报纸, “这里还说你喜欢吃白花花热乎乎的东西,酷似动物脑浆,真的吗?”
阿尔米亚感受到那股诡异的赞赏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心中恶寒,直接一个侧脚踢将门关上。
“别乱听小道消息!”
真是无语了,喝点羊奶都被误会。
她穿上那一身浅紫色的风琴领修身长裙,熟练地抚平褶皱,并将束手的蕾丝绳子扎出漂亮的蝴蝶结,对着镜子照了照,总感觉缺点什么。
阿尔米亚摸了摸下巴,她的计划是打扮成与传闻中魔女形象截然不同的平常人类女性,按照她记忆里的女仆的模样,她还差一点小小的配饰。
“喂,狐狸,你这里有没有什么珍珠坠子,或者戒指项链一类的东西?”阿尔米亚随手将门打开。
“哦,不赖嘛。”看到少女的一身装束,佛西轻佻地吹了声口哨,“不过——我这可没有人类的那些个小东西。”
“当然,要是你愿意拿点什么和我交易,那也不是不能有。”狐狸眨了眨眼。
阿尔米亚偏了偏头,随着他的目光看去——
自己的弓箭毅然挂在墙壁上,蓝紫色的野雉箭羽幽幽反射着光。
“这个给你了,反正我也没法随身携带。”阿尔米亚利落地说道。
“成交。”佛西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匣,按动机关将盒子展开,一套完整的珍珠项链与耳坠放置其中。
阿尔米亚不太懂珍珠品相和价格,只是看着那一颗颗圆润莹光,甚至在某些角度折射着七彩光线的珍珠,皱了皱眉,“太好的珍珠会让人生疑的,我只是扮演个平常人类。”
狐狸无奈摊手,“我饲养的乌鸦们眼光奇高,它们只叼最好的东西,这可能是那一堆金银珠宝里最次的珍珠了。”
阿尔米亚没得选,只好将这一套首饰戴上,她弹了弹挂在耳边的坠子,不回头地问道,“你要我的弓箭干什么?”
“研究一下它怎么射死悲嚎的。”
手指顿了顿,自然而然落到衣领处整理一番,“谁给你说我用弓箭射死它们的?”
“提苏在梦里告诉我的。”
狐狸看向少女的眼神饱含深意。
阿尔米亚终究是不自在地背过身去,假装检查自己的妆容是否有哪里不合适。
大畸变的时代里,初始诞生的灾厄疯狂嗜杀人类,手段残忍,但自从卫道士,铁十字军,神国代理人等职业纷纷苏醒后,人类逐渐从彻底的劣势走出来,一点一点抢回自己被侵占的地盘,用穹顶庇护城市与人民。
人类是个极富智慧的种族,他们创新发明出各式各样的武器,工具,用来对付灾厄们,但是灾厄仍牢牢的掌握着主导权,只因为那些奇特的武器不能量产,而平常的人类又杀不它们。
灾厄的死亡一般是由特定职业的人造成的,其他情况则是为了争夺地盘和事物自相残杀,打斗结束已成定局时,一只灾厄将自己身上的厄虫放进另一方灾厄的身体里培育,像吸食人体一样吸取对方身躯的能量,直至死亡。
阿尔米亚的弓箭是自制的,并不在那特殊武器的名单上,但它却能利落地斩杀悲嚎与灾厄。
深究原因,是箭翎发射时,抹上了一层薄薄的掌心血。
她的血能杀死灾厄,这是一个只有她知道的秘密。
“难不成你的箭头也像铁十字军的剑一样撒过圣水?”佛西语气平平。
“哦,也许吧。”阿尔米亚略带心虚地移开视线,顺着他的话梯往下走。
狐狸轻笑了一声,“那我可真要好好研究一下,如果能知道怎么对付人类那讨厌的圣水就真是大功一件。”
阿尔米亚想到了城里随时来往的铁十字军,默默为狐狸的安危点了根蜡。
似乎注意到了她的潜台词,佛西笑眯眯说道,“你该担心的不是我,是芙拉镇可悲的人类。”
阿尔米亚左眼皮一跳,“芙拉也要有厄潮了?”
“啊,不是。”他摇了摇头,“比厄潮更可怕的是人心。”
卖了个关子,他又招了招手让男孩推着他的轮椅往外走了,阿尔米亚磨了磨后槽牙,她可不想像个傻子一样处处追问。
她最后回头照了照镜子,再次确定她那两颗总是发痒的牙齿变长了一点,似乎能更方便的咬人脖子了。
“别最后真的变成了个德古拉……”
……
***
哨塔外
“小狐狸,难道我也跟你结过仇?”
阿尔米亚戴上一顶浅棕色的羊毛八角帽,轻飘飘瞥了男孩一眼。
“哼——”
男孩直接将哨塔的门重重关上,只给阿尔米亚留了个冰冷的背影。
好吧好吧,可能自己以前在斯塔塔打猎的时候不小心打死了它某位祖先。
阿尔米亚汲了汲鼻子,默默将大衣的领子往上提,薄薄的蕾丝面纱根本挡不住风,保暖性和她的熊皮毡衣差远了,可能人类女性在冬天都是只要风度不要温度的战士吧。
她小心翼翼踩着煤渣路往外走,手揣在兜里摩挲着狐狸借给她的两百柳布,美名其曰是给她的赞助车费,代价是下次见到面时,给他带一份她最喜欢的食物。
阿尔米亚舔了舔嘴皮,觉得自己可能在短期内都找不到哪里有卖蒲旭草饼的了。
“嘿!卖蒲旭草饼,新鲜的蒲旭草饼!三索尔一个,五索尔两个!”
天寒地冻的天气里,早市总是那样乱糟糟又热烘烘的。
阿尔米亚愣了一下,毫不犹豫地提着裙摆朝叫卖声走去。
“斯塔塔特产哟,各式各样的味道嘞!樱桃馅,奶油馅,七色谷米馅儿……好吃极啦!冬天里为自己和孩子买几个热乎乎的蒲旭草饼吧!”
阿尔米亚本以为会见到那个在斯塔塔卖了几十年蒲旭草饼的热情大妈,没想到人群后是一个样貌年轻的小妇人。
她声音透亮,但又有点尖锐,不似曾经那位大妈一般嗓音淳厚又清晰,反而有点扎耳朵。
为了可爱的蒲旭草饼,阿尔米亚抿紧唇,决定暂时忍受一下这股声音。
其他的人像是不觉得这声音尖噪,挤眉弄眼地围了上去,有人打趣道,“麦莉不去做水果生意啦?怎么卖起了大饼?”
女人娇媚地笑了笑,“冬天的水果多精贵呀,那是只有贵族小姐们才吃得起的,还是大饼好,谁都可以买一两个。”
“我可听说你跟着军官家的小姐去市里走了一圈,想学沙龙美发手艺呢,怎么也没去成?”问话的人是个中年妇女,声音如出一辙的尖细。
阿尔米亚往后退了一步,她打算等他们唠完再上前去买。
“美发手艺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学的,再说,我就是学了回到芙拉镇,你们有谁愿意每个月花上几百柳布来我店里?”
女人斜着眼打量了周围一圈人,在场的几位女性皱了皱眉,不动声色从人群里离去。
剩下的一群男人还是笑眯眯簇拥着她,“跟那些老女人说什么,她们都不懂得城里的时尚,还是麦莉有见识……”
“是啊是啊,麦莉给我装几个蒲旭草饼,我刚好饿了……”
“我要五个——”
“这边十个!”
……
女人扭着腰肢往后退了一步,“别急别急,我做了很多,大家都能买到。”
她勾起嘴角看向围来的人群,心底暗暗嘲讽:
一群粗俗的乡下人,还跟着她说沙龙这个词,恐怕都不知道真正的意思吧。等她把亏了的钱赚回来,去城里盘下店铺,再也不回这些个穷镇子了。
哦,到时候就立下个牌子,上面写“乡下人与狗不得入内”。
……
女人畅享了一番美好的未来,转眼却看到少年躲在一边打盹,也不知道帮忙递个饼子之类的。
“这么多人你是瞎了吗!”麦莉狠狠揪着少年的耳朵,将他往蒸笼边扯,差点直面撞上热滚滚的锅炉。
“快点卖饼子啊,跟你那死鬼老哥一样木。”她低头压低音量斥道。
又用力踢了一脚才平气,麦莉冷着一张脸走到一边,免得锅炉蒸出的水汽蹭到她精心画的妆容上。
腿后知后觉生出点疼,她冷眼看着少年穿着单薄的破了洞的裤子,那露出来的脚瘦骨伶仃,踢他一脚反而自己也被反震得痛。
“麦莉还是你心太善良了。”
一个满口黄牙的中年男性微眯着眼说道,“这年头还有谁家愿意收留一张只吃面包的嘴,虽然你是他嫂子,但他哥早就死了,打秋风打到你这,居然还赖上你了。”
“这么笨手笨脚,小小年纪就会偷懒躲在一边了,长大那还得了……”
又有个人接嘴道,“你要把他养到成年还要花多少钱啊,亏本生意也只有你会做了。”
“是啊是啊,以前年代我们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早就自己背着行李上路,去中心区杀灾厄去了。”
男人们说这话的时候一点不心虚,也不知道他们看不看得懂去中心畸变区的地图。
“唉,那有什么办法呢。”女人摇了摇头,露出个无奈的笑容,“斯塔塔出了厄潮,死了那么多人,他只有我一个亲人了。”
和阿尔米亚一样站在屋檐底下的老妇人终于叹了口气,“要是真对人好哪会不给他厚衣服穿。”
阿尔米亚冷得打了个哆嗦,她等不及了,她要快点买个美味的蒲旭草饼暖暖。
那边的名为麦莉的女人终于结束了凯谈,招了招手就有旁边摊铺的小贩献殷勤似的给她递上暖手壶,顺便搬来个小板凳坐在避风处。
她遥遥地喊了声,“加西亚,记得别偷懒——”
旁边又是一阵唏嘘,目光不喜地落在少年身上。
阿尔米亚也排着长队,慢慢向前移动。
加西亚平静地垂着头,直接用手拿出一张又一张烧得滚烫的蒲旭草饼,以前他母亲有一双厚实的烤饼手套,可以避免拿饼时被灼热的温度烧伤皮肤,可惜的是永远留在了斯塔塔的废墟里。
现在到了麦莉这,多吃一口面包都是增加她的负担,更别说想要一双手套了。
他望着自己烧出水泡的手指,轻轻往蒸笼边的雪上蹭了蹭,下一个客人却等不及了,忙喊着他动作快点。
只好继续机械地动作,拿饼,包装,找零。
直到——看见了一双熟悉的眸色。
第22章 拉尔曼郡(十一)
阿尔米亚不自在地微低着头, 长睫轻颤,仿佛正心无旁骛看着自己心爱的蒲旭草饼。
她哪里知道芙拉镇这里卖饼的居然也是熟人,那个总喜欢站在斯塔塔卖饼妇人旁边问她捕猎事宜的少年。
别认出我别认出我……
她在内心默默祈祷。
加西亚指尖蜷缩了一下, 轻轻从她的掌心接过硬币,温声道, “您确定要买价值一柳布多的蒲旭草饼?”
阿尔米亚微微颔首。
一柳布可是六十四索尔币,再添一索尔, 她打算买上二十四张草饼。
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她得多囤点路上的粮食, 万一以后都碰不到卖蒲旭草饼的人怎么办。
少年细致地选好每一张饼子,阿尔米亚随意瞥了一眼, 就知道他选的都是最新鲜的,烤的火候刚好,外焦里嫩, 蒲旭草的清浅芳香萦绕在鼻尖,引得她想流口水。
不行!她现在的人设可是一个优雅女性!
阿尔米亚摇了摇头,努力压下分泌的口水, 装作不在意地移开凝视草饼的目光。
加西亚看着她,语气有点犹豫,“您是不要了吗?”
“啊,没有。”阿尔米亚指了指饼子,“请帮我打包一下吧。”
“没问题。”蒲旭草饼被放在油纸上后, 指尖灵活地将花绳翻转穿梭, 形成一个漂亮的蝴蝶结,甚至还贴心地将废报纸裹在上面, 避免草饼迅速失温。
阿尔米亚盯着那被烫的绯红的指尖,微微皱眉。
少年却以为是对方介意自己徒手拿饼, 不太干净,只好悄悄将手缩回背后,指腹重重摩挲着那受伤的地方,疼痛感愈发强烈,明明是大冷天,手却生出一种被火灼烧的错觉。
他有几分躲闪地瞥开视线,不去看对方那优雅的裙摆,或是耳边闪烁着的美丽珍珠,极致的自惭形秽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可能是昨晚做了一整夜的饼子,没来得及睡觉,他有点累了。
不过那浅褐色的眸子是那样的熟悉,他很想问一下她,却怕唐突。
“您……认识一位擅长猎兽的矮猎人吗?”
少女带着几分惊诧地望了他一眼,他迅速收回勇气,声音轻颤:“抱歉,是我冒昧了。”
“哎呀,不买饼的一边去,我还急着呢——”
身后有人在催促,加西亚只能用余光扫了一眼少女离开的方向,尽管只能看见个浅紫色裙摆的影子。
“需要多少?这里的是樱桃味的,这里是奶油味……”
……
***
阿尔米亚站在巷子里,一边啃着蒲旭草饼一边思索。
那人难不成认出自己了?不可能,她出入斯塔塔一贯是伪装成矮猎人的,从来没有露出正脸。
那怎么看见自己会问起矮猎人?
阿尔米亚低头看了眼自己完美的裙子和优雅的衬领,转了个圈,与那不修边幅雄厚粗犷的矮猎人简直是两个极端。
看来只能归结于巧合了。
阿尔米亚走了几步,却又停驻脚尖,折回原地,通过一处视线死角往外望去,那里买草饼的人渐渐少了,女人麦莉早就搭上了经过市场的一位军官的车,而少年独自收拾着摊位,背起比他高几米的蒸笼往西边走。
寒风凛冽,他的背影格外萧瑟,露出的大半截脚脖子冷得发青,估计已经冻得失去知觉了,迈腿动作僵硬而沉重。
这是个隐患,巨大的隐患。
她不能给自己留下这样的失误,要知道将军常常丧命小兵之手,蚊子也能咬死大象。
阿尔米亚左脚一勾,轻而易举从靴子里摸出一把小巧的军刀,是先前在狐狸那顺的。
她隐秘身形,跟着那人的脚步前离去。
……
芙拉镇西北处是以前的贫民窟,但是仁慈宽厚的梅乔上尉继任城主职位后,用税收和财政援建改善了这一片的房屋,将废转煤渣堆砌的低劣屋子推倒,修成了一栋栋整齐划一的红顶平民房。
芙拉镇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常有官兵来往,尤其是铁十字军和审判军团,他们也常常驻扎在红顶平民区旁,芙拉镇的西北部早已经是军民融合的居民区,以往的贫民窟成为历史。
加西亚的哥哥马克是在斯塔塔出生的,那里习惯了自给自足,经济并不发达,而芙拉镇背靠一条四通八达的官路,交通方便,贸易出众,尤其是有许多沟通大城市的机会,比如距离最近的普鲁涅市——拉尔曼郡的第三大城市,坐落西南边陲。
于是马克刚刚成年就离开斯塔塔,选择到芙拉镇发展一番事业,并结识了年轻貌美的蔬菜大商的女儿麦莉。
麦莉本属于富裕家境,家里是附近村镇最主要的蔬菜供货商。但是拉尔曼郡的雪一年比一年大,冬天越来越漫长,她的父母选择听从来自国王区的游士的话,没有多加考察就贸然采用了新出的棚顶种植法,最后连绵的酸雨让所有心血付之一炬,不幸破产。
面对众多债主,麦莉的父母留给她一笔财富后就选择吞煤自杀,之后马克向麦莉求婚,主动入伍,选择了去风险与收益极高的危险畸变区做任务,在债务还清不久后,他却死在了那个畸变场里。
不过即使马克没死,麦莉也早就背着他和他的上司军官勾结到了一起。
加西亚不太愿意将人想的那么坏,但他又无法控制自己去猜测是否是麦莉和军官共同谋算了马克,毕竟他的哥哥马克很英勇,也很善良,他是拉尔曼郡那一年获得“英勇西丽花勋章”的八个士兵之一,只要再熬一两年就能走上光辉的青云仕途。
“多谢您的顺风车~”
女人娇媚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又尖又细,但好在年轻的声带将嗓音润了个色,对于某些人颇为受用。
身穿军式制服的中年男性搂着麦莉的腰,不知凑到她耳边说了什么,麦莉低低笑了起来。
两人依依不舍地吻别,仿佛连天都看不下去,突如其来地打了个惊雷。
“快回去吧,估计芙拉镇又要下酸雨了。”
“嗯~”
轿车尾气洒了半条马路,也难为男人能把车开进这么狭小的巷子。
“看什么看,你回来的早还不知道做饭吗!”麦莉提着新买的衣服,面色不善地朝着加西亚走来。
至于为什么坐车的她反而比步行的自己晚到家几个小时,这是一个不能明问的疑惑。
“今天卖饼的钱呢?”
加西亚一层一层翻开报纸,露出里面装得整整齐齐的硬币和纸币,刚想给她数一遍,就被女人一把夺过。
麦莉随意地数了数几张面值大的钱,心底估摸着有了个数,她轻飘飘瞥了一眼少年,“你没私藏吧?”
加西亚连忙摇了摇头。
“那就好,谅你也不敢。”说罢,她就将所有钱都拿走,进了门后遥遥喊了句,“不用做饭了,快去准备明天卖饼的面团——”
加西亚蜷了蜷脚趾,使其不那么僵麻后才往厨房的方向走动。
不能抱怨,不能奢求。
麦莉给他一口面包吃已经很好了,要知道斯塔塔那么多逃出来的流民现在都无家可归,大冬天里只能睡在山洞里,吃点雪解饥呢。
他起码……还有屋子住。
主卧突然传来一阵悦耳的音乐,加西亚知道那是一种名为拨号机的东西,可以连着遥远的距离听到对方的声音,是麦莉的军官情人在前天的生日送给她的。
斯塔塔从来没有这么先进的东西,他当时好奇地摸了摸,就被罚了一晚上的紧闭,守着马克的一堆废弃的军甲蹲在地窖里,看一只只蟑螂成群结队搬运进来带着油气的煤渣滓。
它们比他更像是这里的主人,也比死去的马克更熟悉这个家。
斯塔塔爆发厄潮后,他亲眼看着母亲被撕成碎片,她用生命拖延出三分钟让他逃跑的时间,让他去投奔芙拉镇的哥哥。
直到他没日没夜跑到了芙拉镇才知道哥哥已经去世了,而麦莉并不想和他们分享马克的抚恤金,两年来也没有写信告诉他们马克死亡的事实。
加西亚觉得眼睛有点干涩,他蹲下来捡了团雪,放在眼皮上镇凉了一会儿。
“加西亚——”
麦莉突然喊他的名字,他心里无来由的恐慌起来。
“你过来一下。”女人从卧室出来,看到还磨磨蹭蹭呆在大门外的少年,眉间不悦地皱起,但想到接下来的事情又舒展开来,露出了一种虚伪的和颜悦色。
“还没吃饭吧,我这里有新鲜的面包和热茶。”
麦莉笑着看向他,加西亚嘴唇动了动,但没说什么,默默朝她走来。
麦莉终究还是难以忍耐少年的缓慢动作,她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就往客厅里走,也不管在雪地里奔跑了几天几夜来到这,又总是冰冷地蜷缩在墙角的那双腿能不能适应她的手劲。
“我和卡兰叔叔可是为你操碎了心,这几天都在考虑你的事情。”麦莉笑盈盈地坐在沙发上,一手托着白色瓷杯,一手轻抚杯盖,把茶面的热气散去。
加西亚低着头,没有看她,也没有回话。
麦莉皱了皱眉,她把茶放下,继续开口,“你想参军吗,像你哥哥那样,哦,我不是说他的遭遇,当然参军是有一定风险在的,但是收益非常可观。”
她轻飘飘略过风险的阐述,而将重点放在收益上,“你的哥哥是一位勇敢的军人,他被授予了拉尔曼郡荣耀的西丽花勋章,在没有拿到这道嘉奖之前,他每个月的收入就将近这个数了。”
麦莉给他做了个手势,似乎希望看到少年眼里的意动,但她失望了,加西亚一直垂着头,露出的半截脊骨脆弱而单薄,这是和她的亡夫马克截然不同的。
她匆忙地收回视线,抿了口茶说道,“成为军人是拉尔曼郡的小伙子们不二选择,杀死十只低级的厄就能升军士,杀死三只中级的可以再升一阶,如果你足够勇敢和智慧,将地狱级的厄的头颅带到众人面前,你会得到无尽的荣耀。”
“这一切都奖赏分明,前途光亮,你可能也很想继续马克的事业吧?”她继续说道。
加西亚颤了颤眼睫,抬眼望她,“我愿意。”
比起在危险中奔赴一个虚无缥缈的前程,眼下的寄人篱下更令他绝望。
麦莉满意地点了点头,拿出准备已久的保险单和一系列文件,“现在来签署一下名字吧,受益人写我的名字,毕竟——你也只有我一个亲人了。”
加西亚一笔一划地在签名栏里签下自己的名字,他也没有仔细看的必要,不过再最后一页时,羽毛笔尖顿了一下。
“没成年也能入伍吗……进入他所在的那个兵团?”
麦莉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平静回复,“当然,大畸变初期都有童子军,现在也有类似的少军团,等你两年后岁数够了,也足够勇敢,就能进入金徽章兵团了。”
加西亚点点头,将签好的文件合上,递交给她。
“我去厨房了。”
“等等。”麦莉叫住了他,“这几天就不用去卖蒲旭草饼了,你看看还有什么需要的,告诉我,我给你买来放进行李里。”
想到即将到手的一笔巨款,麦莉忍不住露出点笑意,但很快把这股神情压下去,展示出一派忧心忡忡的模样。
“这两天你想在家里休息也好,或者去芙拉镇上逛逛也行,不用担心其他的问题,到时候卡兰叔叔会亲自送你上车的。”
麦莉有点担心她与卡兰的关系会使得少年产生什么芥蒂或反骨,于是又补充了一句,“卡兰是城主的二把手,最是以公正严明出名的了,你不要对他有什么误会,我和他……我和他只是在你哥哥去世后才在一起的。”
加西亚不在意地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
他还是从沙发上起来,低声说道,“我想再做一些蒲旭草饼,如果有斯塔塔流浪到芙拉镇的人能吃到一张熟悉的草饼,可能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麦莉心底突然生出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像是悔意。
她眨了眨眼,将这股感觉压下,又恢复成一贯的虚伪笑容,“你记得把蒲旭草饼的秘方写一份出来,以后我也好跟着配方做饼子卖。”
“嗯。”少年掀起眼皮,直直地望向他,“你把配方卖了也没事,母亲会乐意见到更多人吃上美味又暖和的蒲旭草饼的。”
在这道清澈又明净的目光下,麦莉觉得自己的脸有一点畸变,像个披着伪善人皮的怪物。
但是她的良心已经为父母陪葬了,优渥的生活比呼吸的空气对她还要重要,如果没有金钱,她宁愿窒息而死。
她不允许自己再次堕入那年破产时的窘境,陷入那种任何她瞧不起的乡下人都能来踩她一脚的可怕境地。
麦莉轻轻地勾起嘴角,“等我靠蒲旭草饼赚够钱,我会把它无私地分享出去的。”
加西亚点了点头,声音平静,“谢谢你,麦莉。”
谢谢她在他最冷的时候递给他一块面包,和一间没有冰雹与风雪的房间。
门轻轻合上了,少年离开客厅,再次回到厨房,不一会儿又传来他揉搓面团的声音。
麦莉捏着保险单的手微微出了汗,她拿纸巾擦了一下,出神地望着已经冷却的茶。
……
一开始阿尔米亚准备去车站购买车票,却发现没有正规的购票手续,那种可装载几十人的小型列车有许多齿轮,她悄悄站在外面看了一眼,觉得和银身上的构件十分相似。
把守列车的有好几个军兵,阿尔米亚只好放弃偷溜上车的打算,先暂时在芙拉镇再待几天。
顺便打听了许多酒店的情况,芙拉镇任何一家酒店都需要拉尔曼郡户籍卡才能办理入住。
当然也有不需要的,比如城门往外左拐几百米就是个天然的洞穴,冬天配着即将到来的酸雨,待在洞穴里的感受想必十分美妙。
她也不想回去找狐狸,那家伙邪门又聪明,万一把她身上的秘密套的差不多了就弄死她怎么办?
找那什么审判长就更不可能了,说不定就是他把自己的行踪透露出去的,即使不是他,现在也该警觉起来了,那照片上的斗篷可是和她穿的斗篷一模一样,她射杀悲嚎的时候也没有避开他。
想来想去阿尔米亚还是决定跟踪自己先前的那个目标,名为加西亚的少年进入房子后就一直没出来,当时她没找到时机动手才走出去寻找酒店的。
“你的哥哥是一位勇敢的军人……”
“……你可能也很想继续马克的事业吧?”
“嗯……我愿意。”
虽然说听墙角不是一种道德且优雅的行为,但是现在天乌漆嘛黑,又没谁会注意到她。
阿尔米亚热爱八卦,尤其是这种混合着家庭伦理狗血爱情的八卦故事,可以让她更了解人类这一种族,以便未来某些时候能加以利用,当然绝对不是因为单纯想看乐子!
一边支着耳朵听,一边啃大饼的阿尔米亚神情严肃,嘴里咀嚼着冷硬的面团,她将长长的裙子捞起来放在腿上,自己蹲下来,借着光望向客厅里的两人。
天呐,这个女人想让他去当兵?没成年能当兵吗?
签保险单,是她记忆里那种死了或者残疾了政府会给军人补偿的保险单吗?
哦,原来蒲旭草饼是有秘方的啊,难怪她游走四方只见着斯塔塔有卖的。
等等,她要是现在去把他弄死了,那岂不是以后吃不成蒲旭草饼了!
不对,这个叫麦莉的女人会接着做的,毕竟蒲旭草饼那么美味,肯定有很多人抢着买,她也一定不会把秘方分享出去。
阿尔米亚小脸皱成一团,惋惜地看着手上冷掉的饼子。
她不怎么想吃那女人做出来的食物,蒲旭草饼之所以好吃,是因为倾注了那个妇人的热爱,由她儿子做出来的也有着一贯继承的味道。
门突然开了,阿尔米亚来不及反应直接将嘴里的饼子硬吞下去,一个转身藏到了角落里。
加西亚提着空桶到公用饮水源接水,面色平静,仿佛即将踏上未知军旅的不是他一样。
阿尔米亚趁着他回到厨房的瞬间,也屏息跟了上去,呼吸间,一只手牢牢捂住了他的嘴。
“别出声!”
加西亚轻微地点头,示意他想将水桶放下。
阿尔米亚收回手,谨慎地看着他的动作。
少年缓缓转身,借着厨房灶炉里燃着的火,看清了对面人的面孔——是白天在他那买饼的少女,她拥有一双浅褐色的眸子,和他曾经向往的猎人一样自由而洒脱的眸色。
阿尔米亚在出声的那一刻就改变了主意,不然的话就不是用手捂住他的嘴了,而是用刀直接刺穿脖颈。
她望着少年瘦削的下颌,决定靠他走出芙拉镇。
“你要去参军?”
加西亚点头,“你都在门外听到了。”
“那你怎么走,我听那女人说有人来接你?”
“嗯,会有私家轿车送我与参军的大部队汇合。”
“我觉得你的处境很危险啊,伙计。”
正被全郡紧急通缉的阿尔米亚装模作样叹了口气,“不管是做草饼的秘方,还是自己的生命,都被人惦记着呢……”
少年不为所动。
这可不行,她还要靠着他搭顺风车呢。
阿尔米亚盯着他,“你要不要和我做一门交易,我保护你一路上的平安,甚至还会给你一笔钱,而你只需要协助我,让我跟着你一起离开芙拉镇。”
加西亚皱了皱眉,不解地望向她。
“放心,我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逃犯,也没有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通缉画像正挂在满大街的墙上的阿尔米亚理直气壮地说道,并对着少年展露出一个她自以为柔和的微笑。
“你,不必给我钱,也不需要保护我的安全。”加西亚垂眸轻声说。
“那怎么行,你会被人弄死的,说不定签那张保险单就是想要讹一笔巨款,用你的命去赚钱!”阿尔米亚不赞同地摇头。
“我知道。”加西亚将水桶提起来,放在案板上,冷静地揉着面团,“但是我愿意帮助你,不需要回报。”
阿尔米亚惊讶地抬起头,连忙说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嗯。”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阿尔米亚终于松了口气,她可以暂时不用担心自己在哪落脚了。
她提起裙子,坐在灶炉前的小板凳上,偏头托腮看着少年利落地揉饼,擀皮,包馅……
他神情柔和,目光沉静,有条不紊地继续动作,一张张完美的蒲旭草饼在他手下慢慢成型,只待进入烘培炉里出落成最后的形状。
阿尔米亚想到了自己做的能毒死老鼠的奶酪,果然人和人是有差距的。
第23章 拉尔曼郡(十二)
“你就睡在这啊?”
阿尔米亚皱眉看着面前那架狭小的单人床, 发霉潮湿的褥子薄薄的铺在床上,床头的枕头也薄得像张纸,可有可无地搭在床上。
加西亚不自在地撇过脸去, “麦莉前不久才还清债务,这样的环境已经很好了。”
阿尔米亚挑了挑眉, 她刚刚看那女人自己的卧室可不是这种样子,柔软的被芯珍贵的绸毯一样不缺。
“您今晚……”少年嘴皮动了动, 话未说出却被压了下去,他看着面前少女一身优越的服饰, 和这潮湿阴暗的小房间格格不入。
“把你的拉尔曼郡户籍卡拿出来。”
阿尔米亚伸出一只手,“我带你去外面住。”
“啊?”加西亚犹豫地看了他一眼, 想了想还是问出口,“您不是拉尔曼郡人吗?”
“……嗯,我是隔壁郡来这旅游的, 好巧不巧把通行函件弄丢了。”
“恕我冒昧,您看起来十分柔弱,您确定要跟着我混入军队?”
阿尔米亚轻瞥了他一眼, 手腕轻转,一枚小刀就从袖口飞出,直直戳入坚硬的墙壁里,上面还挂着几根细小的短发。
加西亚愣怔片刻,心跳剧烈加速, 他回过头去看那墙壁上的银白匕首, 自己的耳边还有利刃穿梭过的啸鸣声。
“谁说我要混入军队了,我只是蹭你们一段车, 而且,与其担心我是否柔弱, 你应该先担心一下自己这幅纤薄的身子骨能不能走出拉尔曼郡严寒的冬天。”
加西亚苦笑,“您说的对。”
他从柜子里拿出一张窄薄的卡片,递给阿尔米亚,“这是我的户籍卡,上面是我的名字和基本情况。”
年龄:16
性别:男
婚姻:未婚
职业:无
天赋:无
学历:斯塔塔教会中学一年级
出生地:拉尔曼郡普鲁涅市属斯塔塔镇兰塔街道121号
……
阿尔米亚饶有趣味地看着上面的信息,随口问道,“你们在教会中学能学些什么呢?”
“文法,诗歌,吟诵词,当然还有品德考察,天赋开发之类的。”
加西亚并不知道七大郡的教会中学所学内容都大差不差,他以为阿尔米亚来自的郡区和他所在的中学并不一样。
“天赋开发……”这个词在舌尖盘桓了片刻,阿尔米亚有些意动。
“大畸变后灾厄爆发,人族也有了职业觉醒,教会学校就是在年轻的人类里筛选出一些具有觉醒天赋的人,比如未来的铁十字军苗子,医生学徒,悯君,审判者又或是……卫道士。”
阿尔米亚的目光微微闪烁,“你觉醒的天赋是什么?”
加西亚挠挠头,“我本来以为自己最起码能成为个十字军的,这是教会学校里相对来说最容易觉醒的职业天赋,但是很遗憾,我什么天赋都没有觉醒。”
阿尔米亚安慰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也算是幸运的,不用去承担过多的责任。”
“所以我以前为自己选择的未来职业是做一名猎人。”少年眼睛发亮,但不一会儿就黯淡下来,“现在看来可能当不了猎人了……”
他无奈地笑了笑,“没什么,兜兜转转还是可以走上参军的道路,即使不是作为铁十字军预备役,但也算是少军团的一份子了。”
没有觉醒天赋的士兵在战场上是作为最低级的兵役使用的,有些将士在制定战略时甚至会将他们作为一次性的消耗品,用以确保战争的整体胜利。
加西亚明白这一点,即使学校里没有学到有关这方面的知识,他的哥哥马克以前总是写信给他讲这些事情,当时全家都以为他也能像哥哥一样顺利觉醒为铁十字军。
聊以慰藉的是,他现在还未成年,将有两年的时间在少军团学习,如果在此期间成绩优异,能立下功劳又或者得到某位长官的青眼看待,说不定能擢升为近身侍卫,而不是最低级的先锋士兵,大概率送死的那种。
阿尔米亚拉着加西亚,悄悄从房子里离开,麦莉的卧室早已经漆黑一片,没有发现他俩的动静。
走的时候加西亚还专门给她装了几块热乎乎的蒲旭草饼,感受着怀里传来的热量,阿尔米亚是前所未有的满足,幸福来得太轻易她有一点不敢相信。
冬天的夜漫长又寒冷,街头歪七杂八倒着几个喝醉酒的老汗,他们的脖子红彤彤的,却又无意识地将厚棉袄敞开,像是热极了,如果在凌晨之前还没有穿好衣服,被熟人带进房子里保暖的话,他们可能就会冻死在煤渣雪地里。
加西亚总是慢她几步走在后面,阿尔米亚不悦地回头望了他一眼,注意到他的腿脚动作有点奇怪,大概率是被冻伤的。
她只好放缓脚步等着他,等下演戏还需要对方的配合呢。
“几位?”
前台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画着浓重而鲜艳的妆容,饱含深意的眼神落在面前的两人身上。
加西亚红着脸移开目光,一个劲地看酒店里挂着的三年前生产出来的上世纪古董画。
“两位。”
“那就一间大床房,干净又舒适,尤其适合您这样的客人。”
“额,还是两间吧。”
前台露出一个“懂的都懂”的笑容,笑道:“好的,没问题。”
阿尔米亚自然地将户籍卡放在柜面,轻车熟路挑选着酒店的房间。
前台嘴角勾起,笑眯眯说道,“每个房间半柳布一晚上,你需要定多久,长期订的话有优惠哟~”
“先订两天的。”阿尔米亚拿出柳布,“如果有人来打听,管好你的嘴。”
“哎呀这是当然啦,我们的职业操守就是不能随随便便透露客人的信息。”前台将钥匙和门牌递给她,“需要我带您上去吗?”
“不用了。”阿尔米亚甩着钥匙链子,上面清楚地刻着门牌号和楼梯层,她上午打听情况的时候已经把这几家酒店摸索地差不多了,距离加西亚家里最近的这家酒店只需要户籍卡,没有年龄限制。
而且旁边不远处就是个教会学校,一些高年级的男男女女总是出入这里。
她和加西亚入住这里并不起眼,但还是要叮嘱前台一句,免得加西亚的姐姐发现了找上来叱问。
“晚安。”阿尔米亚偏头说了一句。
“嗯。”加西亚低低回了句后就迅速开门进入了房间,颇有一种落荒而逃的感觉。
她疑惑地对着铁制门把手照了照自己的脸,难不成他发现自己是个通缉犯了?
一边揉了揉自己的脸,一边走进去扑倒在柔软的被子里。
懒得再想那么多了,吃饱就该美美地睡一觉,她已经好几天没享受到正常的睡眠了。
第二天一早,阿尔米亚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她慢吞吞收拾好,再去隔壁看看那谁起了没,结果扑了个空。
别是临时后悔了吧!
精神一振迅速往加西亚家奔去,也没见着人影,倒是装蒲旭草饼的蒸笼和相关的东西消失了。
阿尔米亚微眯着眼,边打着哈欠边往市场走,果不其然在昨天那个位置见到了熟悉的人影。
她揉了揉困顿的眼睛,靠着墙打算再眯一会儿,等着加西亚收摊后跟他商量一下后面的计划。
突然嘈杂的人声打断了她的小憩。
一支铁十字军队伍神情肃穆地往这经过,特制的铁笼子里面关押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
“啊,这是这几天墙壁上贴着的那个人吗?”
“看起来不太像啊……”
“你懂什么,这些厄都擅长伪装!听说是超级稀有的精神类灾厄呢!”
“精神类?这类的厄不直接处死吗?”
“不不,它们一般来说攻击性没有普通的厄那么强,但是擅长钩织幻境,使人陷入错觉,国王区里现在最缺的就是这些东西,听说旗山大公开了几十家影院,就是用的精神厄制造出来的幻影。”
“原来影院是靠着灾厄开的吗!”
“那可不是,现在这类厄有价无市,千金难求呢!我们芙拉镇最近悬赏的这只不知道是什么等级的,但看这搜捕的架势,绝对能卖个好价钱……”
阿尔米亚不动声色窃听着周围人的交流,面色微冷。
铁枷锁囚笼从她面前经过,人群瞬间噤声,只因为那上面的女人血流满地,皮骨相连,触目惊心。
阿尔米亚努力从那疮痍的脸上找出她的外貌特征,但那人的皮肤上下无一完整,连头皮都有好几处秃斑,仅剩的头发卷曲而杂乱,如果忽略掉黯淡的光色和血渍,估计和阿尔米亚的有那么一点相似。
“你去哪了!”
熟悉而冷淡的声音响起,但又夹杂着一分不为人知的急切。
阿尔米亚看着抓住自己手腕的那双手,抬眼望向男人,陈述道:“是你拍的照片。”
林雾怔了片刻,缓缓松开她的手腕。
她一点都不信任他。
他闭了闭眼,沉声道:“不是。”
“那你怀疑我是厄?还是怀疑我是其他郡派来的奸细。”
阿尔米亚冷漠地看着他,“我救你的时候可没犹豫过,即使面对那么多的可怕悲嚎。”
林雾哑口无言,他确实在某一瞬间怀疑过她是不是潜伏在拉尔曼郡的间谍,但这个猜测被他果断的排除了,这几天为了那张模糊的照片,他为她四处奔走寻找身份证明,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
“你怎么可能是厄,真正的厄已经被抓住了。刚刚才押送到芙拉镇特制的监牢里,等待市里来人把它带走。”
青年的语气有些无奈,他拿出一张窄薄的卡片递给她,“这是临时户籍卡,你的那张不是掉了吗,等到了格尔郡我再带你去补办正式的。”
阿尔米亚轻佻地接过卡片,随意地看了看,“谢谢审判者大人了。”
林雾面色和缓,温声道,“走吧,我已经买好车票了,明天就可以出发。”
“多谢,但是不用了。”阿尔米亚微笑地看着他。
林雾不解。
“我在这呢!”她朝对面招了招手。
一个少年急匆匆跑来,但在看到林雾的那一刻惊诧了几秒,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
“审判者大人日安。”
阿尔米亚皱了皱眉,一把抓住加西亚的手,不让他继续往后退。
林雾冷眼看着在他面前垂低着头的少年,他认出这是那个在斯塔塔卖蒲旭草饼的妇人的小儿子。
阿尔米亚挑了挑眉,“不用再麻烦审判者大人带着我这个累赘了,我暂时不打算离开芙拉镇。”
林雾定定地看了她一眼,阿尔米亚却平淡地撇过脸,贴着加西亚的耳骨小声说道,“等会儿我带你去买点东西。”
加西亚轻声“嗯”了一句。
林雾不想再看两人亲昵地说话,莫名的怒气渐渐聚起又消散,他发现自己找不到可以生气的立场。
心脏轻微酸涩,脖子上愈合的伤口不合时宜地酥麻起来,隐约抽痛。
林雾觉得自己可能是觉醒期要来了,身体出了点小问题。
“那就再好不过了。”
话音一落,男人就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呼,终于走了。
阿尔米亚拍了拍胸口,用手背擦去额间凝出来的一层薄薄的冷汗,大冬天里她居然在某一瞬感到炙热。
估计是当时想借口时把脑细胞都烧焦了。
加西亚看着她的动作,犹豫开口,“您是和审判者大人之间产生了什么误会吗?”
“没有误会。”阿尔米亚偏了偏头,“这一切都再好不过了。”
当时是狂暴期需要找个血包,刚好那人的味道不错,现在有选择了,她再怎么也不会继续跟着那人上路。
审判者是多么危险的一个职业啊,阿尔米亚可不愿意死在冰冷的枪口下。
她现在比较想知道的是刚刚被押送走的那个女人的身份。
至于林雾……
只祈祷着不要再遇上他吧,不然她真害怕自己控制不住将他杀死。
毕竟谁让他看见了自己射杀悲嚎的场面呢。
阿尔米亚摸了摸下巴,往前走着,突然回过头来,皱眉喊道,“快跟上啊!”
加西亚回过神来,快走几步跟上了她的步伐。
……
芙拉镇驻扎营地下
特制黑石囚牢
梅乔上尉站在铁窗外,俯瞰着底下那个奄奄一息的女人。
“你们确定这是那只厄?看起来和假想肖像上的不太一样啊……”
中士卡兰微微一笑,“假想画本来就是根据人的猜测描述绘画的,和实际有差别在所难免,就单论那张照片来看,她已经有七八成相像了。”
梅乔点了点头,用长杆伸进去,掀开女人挡住脸的头发。
生蛆而腐烂的面庞映入眼帘,手抖了抖,梅乔干咳两声。
“那就等着上面来人把它带走吧,这几天不要让人接近它,万一逃跑就得不偿失了。”
卡兰轻笑一声,“长官放心,它不会逃的。”
第24章 拉尔曼郡(十三)
“您还需要这些资料吗?”下士迟疑地抱着一摞文件来到林雾桌边。
“不需要了。”
“好的好的。”下士连忙将积灰的文件抱下去, 心有余悸地离开低气压中心。
今天早上自从审判者阁下从市场回来后,就不间断地散发着极寒的冷空气,在这本来就寒冷的冬季, 在场所有人都缩着脖子,瑟瑟发抖地坐在工位前。
林雾单手微蜷, 抵着额头,轻微的冷汗从他额间凝出, 青色的筋横贯太阳穴附近,乍一看有些狰狞。
他的第二次觉醒期要开始了。
这是一个尤其凶险的过程, 第一次觉醒时恰处混乱的战役,天赋觉醒短暂而猛烈, 直接将精神阈值拔到极高又狠狠压下。
那几天的回忆像是噩梦一般,他一会儿以为自己是满手鲜血的铁十字军,一会儿又梦见他身穿审判者的制服, 枪杀了无数平民。
待到筋疲力竭醒来时,父爵向他递来了一把精美奢华的配剑,同时将属于审判者的枪交付到他的手上。
他明白, 自己成为了一名审判者,这并不惊讶,作为格尔郡古老而尊贵的菲尔德家族的直系血脉,继承者之一,成为审判者是命定的轨迹。
格尔郡是七大郡中最强大的郡区, 自国王区衰落后, 它承载了白银联邦新的顶梁柱作用。
面对无数的数不清的灾厄,格尔郡势必要竖起最高, 最坚硬也是最强悍的穹顶,让格尔郡成为人们向往的安全区, 成为神国代理者热爱的理想国。
庞大的卫道士团队是格尔郡的建郡基础,李道夫是这支团队的主心骨,也是现存世界上最伟大的卫道士。
年逾三百岁的李道夫是菲尔德家族的创始人,家族的第一要令就是不计一切代价,一切手段维持他的生命。
而格尔郡的继承者们,都是李道夫的生命储备,将会在必要的时刻,为了家族的利益奉献上自己的一切。
除非他们能找到比李道夫更强大,更年轻,且永远会坚定站在格尔郡阵营的卫道士,否则菲尔德家族只能像无根浮萍一样永远依附着那具残喘沧桑的身体。
林雾低哂一笑,怎么可能会有比李道夫更强大的存在。
他可是从大畸变爆发时活到了现在,杀死了数不清的扭曲灾厄,镇压了无数畸变的中心场,穹顶展开,能庇护整座格尔郡,千千万万卫道士加起来都不如他一人,现存的人类已知的几大极端灾厄都是因为他的威慑,迟迟不敢开启滥杀……
林雾艰难地从办公处离开,回到了梅乔给他安排的房间。
他撑着洗漱台,看向镜子中的自己。
眼神涣散而重影,但仍能看到鼓动的青筋和苍白的皮肤,纯黑的衣领衬得他的脸色极差,像是笼盖着浓浓的病气。
他着实称不上一个合格的预备役。
瞬间脱力地往后跌去,林雾微微仰头,视野尽头只是一个空荡荡的房间夹角,和没有任何装饰的墙壁。
他总觉得在那处空白挂上一件宽大的斗篷应该很好……
终究是随着灯光的晃动缭乱而渐渐合上眼皮。
第二次觉醒后,他又将进一步接近自己的命运了……
……
***
阿尔米亚带着加西亚走进了一家书店,她想买几本关于自学卫道士课程的书籍,但是满目琳琅的书架上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天赋觉醒与修炼学习的书籍。
她随手将刚刚抽出来的《恋爱八十招,教你三天抓住贵族少爷的心》放回原处,又翻出一本外表正经,封面严肃的书籍——
《优雅女性不得不看的一百则小黄文》
她果断的合上扉页。
当然她也不是没有在另一个暗色调的书架上寻找,只是那个书架多用上世纪繁琐的旧文辞书写,字体晦涩难认,她连现代通用的简洁花体字都只学了一半,更何况那种复杂的文字。
不过要是口头说几句旧世纪贵族雅辞文语,她倒是会,毕竟她有一段生活在世界上最尊贵的地方的短暂经历,周边来往的都是身份贵重,言辞雅致的古老贵族。
不知不觉阿尔米亚又走到了那处暗色书架旁,她徒劳地看着映入眼帘的古老文字,却不清楚它们的涵义。
书店的店员也不太熟悉这扇书架,上面放着的都是些上世纪大部头著作,年龄比拉尔曼郡独立的时间还长,摆在书店里从来只是充当装饰作用,连导购员都不需要完成这架书册的任务,只用每天扫扫架子上的灰就行了。
加西亚略有些局促地跟在阿尔米亚后面。
进入书店的都是一些衣着细致,品味高雅的知识分子,他们不轻易表达观点,也不会像市场上的小市民们直白地表露喜恶,但是那一道道带着评价色彩的打量着他时,他还是下意识自卑地低着头,躲避这些视线。
此刻他十分羡慕阿尔米亚,能自信大方地穿梭在这样的地方,毫不在意别人的眼光。
阿尔米亚突然看到一本暗绿色封皮的书,有点像她曾经见过的一位卫道士经常夹在腋下的某本典籍。
她招了招手,示意店员搭梯子上去,帮她取下这本放得高高的书。
“加西亚?你怎么在这!”
尖锐的嗓音传来,女人麦莉穿着一身不符合她气质的古典长裙,惊诧地望着对面人。
加西亚脸色一白,微低着头往后退了两步。
“你——”麦莉还想再说点什么,但是被身后人拍了拍手臂,她迅速闭上了嘴。
“莉莉小姐。”她作出谄媚的笑容,喊了一句旁边的女人。
被她唤作莉莉小姐的女人微颔首,轻轻将头上的浅米色圆顶帽摘下,蕾丝纬纱去掉后露出了一张文静秀气的面孔,湛蓝色的眼睛温和地看着对方,即使对方的穿着算不上体面。
加西亚不自觉地靠紧阿尔米亚。
那双带着点疑惑的眸子望过来,麦莉扯了扯嘴唇,不情愿地解释道,“这是我的弟弟,才从斯塔塔来到芙拉镇的,那里最近遇上了厄潮……”
莉莉小姐点了点头,她知道那里近来发生的事。
不过她还是微偏着脸,看向阿尔米亚。
她的声音一如她的面孔一般宁静,使人不由得卸下戒备,“您好,可爱的女士,您想在这旧世纪书丛里找哪一本书呢?”
阿尔米亚开口,“我想找一些关于天赋学习的书籍。”
话一落她才反应过来自己不由自主地回答了真实的目的,抿了抿嘴角,阿尔米亚升起一丝警惕。
这人的气场太柔和了,不带丝毫攻击性。
能让人放下戒备,这本身就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莉莉小姐看着她手边的那本暗绿色封皮的书籍,微微一笑,“菲尔德·李道夫大师所著的《卫道浅析基础论》,是全大陆最经典的一本有关卫道士入门学习的书籍。”
阿尔米亚摩挲着横封,看来她是找对了。
“像您这样的人能看懂旧世纪的高雅文辞吗?”
麦莉不屑地开口,她注意到阿尔米亚穿的还是最老式落后的雪地靴,上面的粗陋花纹连芙拉镇卖烂菜叶的老太太都觉得古板过时。
尤其是自卑胆怯的加西亚居然也跟着这人来到书店,周围来来往往的都是贵人,万一冲撞了哪位尊贵的阁下,只会给她带来麻烦,早知道她就应该把他锁在家里,这几天一过就送上参军的列车。
麦莉粗略地打量了阿尔米亚一眼,只有一张姣好的脸蛋和看不出成色的首饰,估计是随便戴的大人买的地摊货,这些年轻的小姑娘不在教会学校里做礼拜,只知道逃课出来玩,还有小心思跑到上流人士常出没的书店。
不行,万一她把加西亚带坏了,不愿意去参军怎么办!
此刻也来不及考虑城主小姐对她的看法,麦莉冷着一张脸,疾声呵道,“加西亚,过来!”
加西亚的耳根突然产生一种奇异的痛觉,仿佛麦莉已经狠狠扯着他的耳朵把他的脸往蒸笼上撞了。
他脸色发白,摇摇晃晃往麦莉方向走去。
阿尔米亚扯了扯他的衣袖,低声说道:“你就站在这。”
她拿着书上前几步,挡在加西亚身前,连个眼神都没给发着怒气的麦莉。
“莉莉小姐居然会旧世纪雅辞吗?”她优雅微笑,用一双澄澈的浅褐色眸子看向对面女人。
在这两人进入书店的一瞬间她就看出了上下尊位,麦莉显而易见地在讨好着这位不知名小姐。
“嗯,家里有一位来自国王区的修女老师,教我许多关于这方便的知识……”
初次见面的两人如同闺中密友一样开始交谈,麦莉想要再开口时已经失去了最好的时机,莉莉小姐不悦的眼神看来,她只好按下话头,狠狠地剜了一眼站在少女身后的加西亚。
加西亚紧张地出了一手的汗,他从未这么明显的忤逆过麦莉的意思,按照以往他应该快速回到麦莉身边任她打骂,但是今天……
他抬眸望了一眼少女柔和的侧脸,和那坚定地拉着他的衣袖不让他走开的手。
他默默心想,不久后就要离开芙拉镇了,就让他最后任性几天吧,像从前在斯塔塔一样。
……
阿尔米亚觉得莉莉小姐真是她见过最温柔的一位人类女性了,不仅人好看,声音也好听,不急不缓地给她讲述一些卫道士的常识原理,一点也不枯燥。
坐在窗边,斜阳的光辉洒进落地窗户,阿尔米亚眨了眨眼,仿佛透过莉莉小姐看到了自己去世的母亲,如花一样柔软的女人。
“如果你想了解地更深入的话,可以来梅乔府邸找我,在西大直街341号。”莉莉小姐轻抿了一口茶,温声说道。
阿尔米亚将书合上,“莉莉小姐对卫道士职业了解的真详细,是家里有人觉醒成这一行了吗?”
莉莉小姐凝视了她片刻,笑了一下,“不瞒您说,我从小的梦想就是成为一位出色的卫道士。但是天赋的觉醒是由提苏大人说了算的……”
她站起身来,将圆顶淑女帽戴好,一层薄薄的蕾纱挡住了秀气的面庞。
“认识您很高兴,阿尔米亚小姐,但是天色已晚,下次再见。”
“再见。”
一辆军人专属轿车停靠在书店门外,侍卫看到莉莉小姐后就利落地打开了车门,麦莉本来想强制拉着加西亚的肩膀出去,但是转头一看车要开了,连忙提起裙子跟上去,颇为狼狈地挤进车里,差点连一只高跟鞋都蹭掉。
阿尔米亚花了二十柳布将那本书买下来,本来是要更贵一点的,但是书店店员看到了那辆军牌轿车后,脸色微变,连带着对和莉莉小姐交谈了一下午的阿尔米亚的态度都认真起来,以一个颇为公道的价格出售了这本在书架上落灰的著作。
“加西亚,你姐姐有没有和你说过有关莉莉小姐的事情?”她问道。
“没有。”加西亚摇了摇头,“麦莉很少和我讲自己的事,不过……我在市场上听到别人说,她一直想要和芙拉镇的贵族小姐打好关系,以便未来有机会去大城市发展。”
阿尔米亚挑眉,莉莉小姐真是善良,要是有这么一个踩低捧高的家伙想靠着她攀附权贵,没等对方接近她就会动手了,哪里会像莉莉小姐一样时刻把人带在身边。
“梅乔府邸……”阿尔米亚若有所思,她记得那道抓捕令的落款就是一个姓氏为梅乔的。
加西亚微微睁大了眼睛,他突然想起来,“现任芙拉城主是一位军官上尉,姓氏梅乔,那莉莉小姐可能是他的女儿。”
“难怪了……”阿尔米亚摩挲着下巴,看来麦莉势必准备抱上梅乔家小姐的金大腿了。
“你今天不要回去,就住我昨天给你订的酒店房间。”
“啊?”
“看你姐姐那架势,你还敢去送死?让她揪着你领子斥骂又或者把你关进地下室?”
阿尔米亚嗤笑一声,“再说你那么怕她干嘛,反正过几天你就走了,她也管不了你。”
加西亚声音嗫嚅,“我母亲让我来投奔哥哥家,特意嘱咐我要听他们的话……”
阿尔米亚脑子里没有父死从兄,母死从姐的概念。
“听话?这可真是个不怎么样的词。”
阿尔米亚耸耸肩,“如果听话就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那你就去当个只会听话的木偶人吧。”
阿尔米亚随手将浅紫色的淑女毡帽摘下来,轻轻一挑就将盘好的优雅发型解开,海藻般蓬松的头发瞬间披散肩头,像是芭蕾舞女飞扬的裙摆。
她大方地将碎发拂到耳后,露出光洁而白皙的额头,嘴角轻轻勾起。
这一刻,耳边的珍珠坠子都在她的笑容下失去了应有的光辉,但又被少女那股动人而自信地神态衬得熠熠发光。
阿尔米亚将手指轻轻抵在唇边,贴在少年耳边的声音近似呢喃,“晚安,我的朋友,祝你有一个美好而宁静的梦乡。”
加西亚被霎时靠近的美貌惊艳了许久,他屏住呼吸,还没开口,少女就迈着轻快的脚步转身离去,而他的鼻尖却仿佛仍萦绕着她身上独有的清香。
他看着细雪在昏黄的路灯下变得辉煌,一片又一片落在她的肩膀与发梢上。
“阿尔米亚,你去哪——”
少女惬意地踩着雪旋转几圈,清亮的声音远远传来:
“去寻找一个美好的夜晚——”
加西亚都能想象到在说这句话时,少女浅褐色的眼眸微微发亮,潇洒而随性地倒映着夜晚灯火璀璨的芙拉街道。
第25章 拉尔曼郡(十四)
阿尔米亚自然不是想去逛大街的, 天气这么冷,傻子才喜欢呆在室外。
此刻她站在梅乔府邸的大门外,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着装, 就按响了门铃。
“您好,请问您是否有预约呢?”
男仆将大门打开, 礼貌询问。
阿尔米亚摇了摇头,“您能否帮我传道一声, 说是‘阿尔米亚希望与莉莉小姐再讨论一下李道夫的著作论述’。”
男仆掩下眼里的惊讶,轻声道, “好的。”
安静寡言的莉莉小姐居然又结交到了一位朋友,这太不可思议了!
要知道这几年从未有其他人来这里拜访莉莉小姐, 哦,当然,前几天下午茶聚会后像块牛轧糖一样跟着莉莉小姐回府的麦莉小姐不在此列。
他连忙加快脚步进入内院, 对莉莉小姐的贴身女仆传达这一消息,不一会儿“欢迎拜访”的话语就下来了。
“请进,阿尔米亚小姐。”
阿尔米亚轻点头, 顺着男仆的引导来到莉莉小姐的书房外。
莉莉小姐穿着一身柔软的珍珠色衬裙,秀发柔顺地披在肩膀上,她卸去了白天素净的妆容,倒是显得有些疲惫,眼底泛出一层浅青色, 看上去似乎睡眠质量不佳, 但这并不妨碍她身上温和的气质。
她挥了挥手,示意近身的女仆都离开, 随后微笑着看向她。
“希望我没有打扰了莉莉小姐珍贵的夜晚。”
阿尔米亚说道。
“当然没有。”莉莉小姐摇了摇头,拉开一把维多利亚皮椅, “请坐。”
阿尔米亚点头道谢,刚一坐下,莉莉小姐就递来一本热气腾腾的热西丽茶。
阿尔米亚轻抚着细腻的奶油铅釉瓷杯,抬眸,“莉莉小姐是卫道士吧。”
女人倒茶的手一顿,没有抬头,倒出的茶水形成优美的弧线,沉稳流入小巧的白瓷杯中。
“您是怎么看出来的呢?”莉莉小姐端庄坐下,用汤匙搅拌着滚烫的茶水,以便方糖融化。
“莉莉小姐对卫道士这一职业的了解过于深入了。”阿尔米亚将下午购买的书籍拿出来,放在平滑的桌面。
暗绿色的封皮古板而庄严,无数人曾想通过这薄薄的几百张纸张叩响卫道一学的大门,走上光辉的青云道路,结果只能颓然放弃。
千万万人中挑一的卫道士,在整座大陆都是令人敬仰而向往的存在。自畸变时代开启后,每一位有野心的政治家,军事家甚至慈悲的神行者,无一不把招揽培养卫道士作为第一要务,他们是建国的基础,是一切的保障。
凭借下午长达数小时的交谈,阿尔米亚确信面前的女人并不像她自己所说的那样没有觉醒天赋,恰恰相反,她觉醒的是众职业中最最稀少的卫道士天赋。
不过为何不愿意展示天赋呢?这估计要涉及到她并不了解的人类政治背景。
莉莉小姐停止汤匙的搅拌,方糖融化成细腻的甜水混合在热西丽茶里,茶香的苦涩与方糖的甜蜜恰到好处地结合,散发出一种清甜的味道。
“我对卫道士职业的了解还比较浅薄,当不得一句深厚。”莉莉小姐谦虚道,她用纸巾轻沾了下唇角,抬眸望向阿尔米亚,“但我和您对卫道士知识的向往是如出一撤的。”
“难能可贵的是,即使阿尔米亚小姐好像没有接受过教会学校系统的系统培训,却仍然在这方面展露出了惊人的天赋。”
显而易见,莉莉小姐猜到了她的秘密。
毕竟下午的交谈有她故意为之的透露。
阿尔米亚微微一笑,“多谢夸奖。”
但她今天来这的目的可不简单只是想听一句对方的夸赞。
浅褐色的眸子澄澈地倒映着一张秀气文静的脸庞,指尖微微蜷缩,从瓷白的茶杯上移开,双手交叠在一起放在膝上。
阿尔米亚微微低头,轻声道:“莉莉小姐,您愿意收我当您的学生吗?”
女人诧异地抬起头,汤匙落在方碟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你……”
她抿了抿唇,“我并没有当老师的经验,而且我们的道与理念恐怕也并不相同。”
阿尔米亚仍然真挚地望向她,“人人都有自己的道,卫不同的道,目前我最需要的就是您这样一位引导者。”
她善于从只言片语的观点中发现对方的性格,莉莉小姐是为数不多的温和派卫道士,最适合做引导者的角色,她不会强制性输出观点,而是春风化雨般解释自然的现实道理。
阿尔米亚从莉莉小姐身上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
“我生活在一个封闭的环境,从来没有人教我有关天赋与觉醒的事情。”
阿尔米亚哀伤地垂眸,长睫轻颤,隐隐渗出晶莹的水光。
“他们以为我能永远生活在安全的穹顶区,但是畸变与灾厄来的轻而易举,我失去了所有的依仗,在这个时代,没有家人依靠和一技之长的女性过得格外艰难,要时刻戒备那些不怀好意的接近,小心那些隐藏在阴暗角落的危险……”
“抱歉……”莉莉小姐拉起她的手,轻声安慰。
此刻她看向面前柔弱的女孩,不禁回忆起当初的自己。
“您不用说抱歉,这又不是您的错,是这个时代太危险了。”
阿尔米亚作了个拭泪的动作,抬眼看着对方,“我想学习一点卫道士的知识,以后起码能保护自己的安全,而不是时刻要依附其他人,像朵无根的浮萍一样张皇而脆弱。”
莉莉小姐温柔地看向她,“这当然可以,我十分乐意教你一些这方面的知识,只不过我担心的是自己水平不够。”
“这没什么,即使是您随便的一句理念道述,都是我求之不得的。”
阿尔米亚将那本暗绿色封皮的书推到桌子中间,翻开扉页,“李道夫”三个字巍然呈现其上,只观其印刷字体就能感受到里面蕴含的力量,不敢想象那人用墨水笔写出来的真迹将是多么波澜壮阔。
“拉尔曼郡的卫道士太稀少了,几乎能知道的每一位都是德高望重的大人,身份高不可攀,寻常觉醒了卫道士天赋的人通常将在第一时间就被带入郡区首府,而市面上流落的这些书籍,又恰恰是用繁复的旧世纪文辞书写的,阅读困难。”
莉莉小姐轻声说道,“在某种意义上,恰恰是卫道士垄断了这一天赋的学习路径。”
阿尔米亚自然而然地从“悲伤”的沉溺中走出来,仔细地听她人生中第一位引导者向她娓娓道来当下局势涌动的暗流。
这对她来说是最缺失的,人类的政治格局影响着她的求学之路,如果以后她想远远躲开人类与灾厄的斗争,在战争中保全自己,势必要成为一个高阶卫道士。
莉莉小姐正在用通俗易懂的话语解释,阿尔米亚认真聆听并分析着,像一块干涸的海绵疯狂汲取名为知识的水分。
果然还是要结交一些上流阶级的人,他们对时事政治的了解是非同一般的,拥有诸多的手段途径去获悉……
不知不觉月已西升,陶瓷茶壶里的茶也喝完了,茶渍凝成褐色的痕迹附着在杯壁上,在某些角度看过去像是印象派画家的画作,酷似贫瘠的山地坍塌成一道裂缝。
印象派大师西泽尔创作过一副名为《裂谷》的作品,并在阿尔米亚出生那一年公开拍卖,以千万金布成交,最终展示在国王宫殿的画廊尽头。
阿尔米亚慢悠悠收回视线,莉莉小姐也适时结束讲解。
“莉莉小姐的穹顶是什么样的呢?”
她不动声色地问道。
莉莉小姐似是迟疑了一会儿,但看到对面女孩单纯而美好的面庞,轻轻舒了口气。
“你应该是不久前才觉醒天赋吧,不用担心,每位卫道士都可以搭建属于自己的穹顶,它们各有特色,不同的穹顶有不同的气息和性格。”
“像阿尔米亚小姐您这般优雅而可爱的女士,一定会有继承您性格特点的温暖穹顶。”
话音一落,一道悠悠似水幕的半椭圆体出现在空中,轻而易举涵扩两者所在的空间,然后缓慢向外延伸,直至到房间界限才停止扩展,又慢慢缩变,最后消失。
看着那如水瀑一样的穹顶,阿尔米亚瞳孔微缩。
她终于知道莉莉小姐身上那股熟悉的气息是从何而来了,这不就是斯塔塔那一天出现过的穹顶吗!
略有惊奇地问道,“莉莉小姐在前段时间去过斯塔塔城镇吗?”
莉莉小姐微微皱眉,摇头道,“没有。”
“那可真是奇了怪了……”阿尔米亚兀自嘟囔着,“斯塔塔怎么会出现和您极似的穹顶呢……”
“你说,在斯塔塔也见着了水幕穹顶!”莉莉小姐惊讶片刻,不过几秒后就恢复了冷静的神情。
“那可能是我的老师,优雅的贝蒂修女,是她带我走上卫道士的道路的,我们下午提到的旧世纪雅辞也是她教会我的。”
阿尔米亚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她在犹豫要不要将斯塔塔城主叛变,卫道士失踪的事情告诉对方,那天听林雾说这是个十分严重的问题,在拉尔曼郡,一切牵扯到卫道士的事情都将被严肃对待,即使有人询问,她也不要轻易回答。
“原来你是从斯塔塔来的啊。”莉莉小姐感慨道,“你是在厄潮爆发前离开的吗?”
阿尔米亚在脑海中迅速思考措辞,她缓声道,“不,我是在厄潮当天离开的。”
莉莉小姐嘴巴微张,迅速打量了一下阿尔米亚全身上下有无受伤。
“不过幸运的是,我当时离厄潮中心点较远,灾厄即将涌来的时候我就加速往芙拉镇逃了,没有受伤。”
莉莉小姐舒了口气,“提苏在上,这可真是凶险。”
阿尔米亚悄悄将话题扯回来,“贝蒂修女有告诉过您,她去斯塔塔镇的事情吗?”
莉莉小姐摇头道,“我已经和贝蒂女士失去联系半个月了,今天才知道她曾经在斯塔塔待过。”
莉莉小姐重新泡了壶茶来,替两人倒满,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微有些出神地望着杯面,茶水险些溢出来。
“不对,如果贝蒂女士在的话,那斯塔塔怎么会失守呢?”莉莉小姐表情严肃,“你曾经在斯塔塔见过她的穹顶,对吗?”
阿尔米亚点头。
“那是在厄潮爆发前几天?”莉莉小姐问。
阿尔米亚思索片刻,“应该是三天前,我只见着过一次,厄潮爆发时,我站在山上远远地看了一眼,并无穹顶庇护着城镇。”
莉莉小姐眉头紧皱,“贝蒂女士去斯塔塔我并不意外,她的另一个学生就在那,但是厄潮爆发后,依照她的性格,她肯定会写信告知我一声,”
她突然抬头看向阿尔米亚,“厄潮那天,斯塔塔城主在场吗?”
阿尔米亚迟疑一会儿,回答:“抱歉小姐,我并不知道城主的情况。”
“算了,贝蒂女士是一位高阶卫道士,她有自保的能力,只希望她不要卷入一些复杂的事情里。”
莉莉小姐在心口划了个倒三角,一种常见的祈祷手势,也是前白银帝国的象征。
阿尔米亚也模仿着莉莉小姐的动作做了一个倒三角的祈祷手势,“提苏在上……”
她毫无感情地默念一段祷词,之后就将浅紫色的圆顶淑女帽重新戴上。
“天色已晚,我就不打扰老师了。”
阿尔米亚俏皮又讨巧地说出这个称呼,反而是比她年长近十岁的莉莉小姐双颊微红,低声道,“不用那么正式,平时叫我莉莉就行……”
“那当您教授我知识的时候,我就称您为老师,我亲爱的引导人~”
莉莉小姐不太适应地撇过脸去,“当然可以。”
想到了什么,她突然说起,“那你现在落脚哪里呢?你从斯塔塔过来,又没有亲人朋友的陪伴。”
“在附近街道的一家便捷旅馆。”
莉莉小姐不赞同地摇头,“那里鱼龙混杂,年轻美丽的女士并不适合长期居住在那,你干脆搬过来和我一起住吧。”
既然提到了这个话题,阿尔米亚刚好可以顺着说下去。
“恐怕我要辜负莉莉小姐的好意了。”
“再过几天我可能将踏上前往远方的旅途了,在最南部的格尔郡有我唯一的亲人,我想试着去投奔他。”阿尔米亚脸不红心不虚地说道。
“这样啊……”莉莉小姐表情遗憾,她几乎从来没结交过这般与她合缘的朋友,结果相处几天就要分开了。
“格尔郡拥有全大陆最顶级的卫道士大学,万人敬仰的李道夫阁下也坐镇于此,你去那里肯定能得到更好的发展。”
阿尔米亚眼尾微提,她今天才知道最顶级的卫道士大学已经搬迁到了格尔郡,明明在以前国王区才是大陆的文教中心。
人类的时局变化真是可怕。
“那就借莉莉小姐吉言啦。”阿尔米亚莞尔一笑,“这几天可能经常来叨扰,希望您不要嫌弃。”
“当然不会。”莉莉小姐微笑。
阿尔米亚自然的拉过莉莉小姐白皙的手背,轻轻一吻,又上前一步靠近她的鬓边,用鼻尖轻微点了一下耳骨,垂眸温声说道,“祝您有一个美好的夜晚。”
她行礼后就静步离开了书房,只剩下瞬间脸蛋骤红的莉莉小姐僵立在原地。
她下一次要好好问问阿尔米亚在哪学的礼仪!
耳畔礼常常用于上世纪贵族男子对心仪的女士的告别礼,也可称为一种无伤大雅的调戏,但随着王室的衰落已经渐渐退出众人的视线了。
阿尔米亚怎么学到了这样孟浪的礼仪!
莉莉小姐摩挲着细腻的白瓷杯,靠近她发烫的脸蛋,许久后才慢慢褪去绯红。
脑子里却仍然有点混乱,仿佛鼻尖仍萦绕着少女身上的清香……
阿尔米亚可不清楚这是一种带有调戏性质的告别礼,她只是以前经常在王宫里见到有人这样做,面对优雅而善良的莉莉小姐,又兼自己人生中第一位引导者,自然是要做足礼仪,展示自己的尊敬态度。
不过……莉莉小姐真的是一个很美好的人啊,阿尔米亚不禁想到。
如果她的母亲在世,又或者她有一个姐姐的话,应该就像莉莉小姐这样吧,从不吝于知识的分享,细致又贴心地注意身边人的情绪。
可惜的是她马上又要离开了,在此期间她要抓紧把旧世纪雅辞学会,方便路上的时候可以研读那本大部头著作。
拉尔曼郡总是日复一日下着单调的雪花,不负“雪国”的称呼,时刻都保持着白皑皑一片的景象。
即使在芙拉镇这样的用煤大镇,废煤渣多得能用来铺路,只要一下雪,黑色的煤渣瞬间就被掩藏,完全看不清底色。
阿尔米亚加快脚步回到旅馆,却仍然被冻得鼻子通红。
第26章 拉尔曼郡(十五)
“加西亚, 你怎么在这?”
阿尔米亚随口问道,她将帽子摘下,用胳膊夹着, 同时从包里掏出钥匙,利落地打开了旅馆房间的门。
加西亚本来靠着走廊的铃兰花壁灯打盹, 一听到她的声音瞬间睁开眼,头一偏就撞上了坚硬的墙壁装饰物。
他略有些滑稽地揉了揉淤青的额角, “太晚了,你一直没回来, 我有点担心你……”
“担心我做什么。”阿尔米亚推门进入,一边将自己的大衣脱下, 挂在落地衣架上,一边偏头对加西亚说,“进来, 我有点事情告诉你。”
加西亚迟疑地走进房间。
“你姐姐是什么时候认识莉莉小姐的?”阿尔米亚坐在化妆镜前,熟练地摘下首饰。
“应该……没有多久,入冬前她在芙拉镇开的唯一一家服饰店倒闭了, 将马克留下来的抚恤金花得一干二净,所以才想着卖蒲旭草饼补贴家用。”
加西亚仔细回忆着,“她和军官卡兰在一起倒是有段时间了,我来到芙拉镇的那一天刚好卡兰大人带她出去约会,当天下午她就打扮得十分正式端庄, 看起来是像去参加某位小姐的聚会, 我估计应该就是莉莉小姐。”
“军官卡兰……”阿尔米亚仔细琢磨着,不出意外就是这个人让麦莉和莉莉小姐搭上线的。
“小姐们的下午茶聚会一般会做点什么呢?”
这倒是触及到加西亚的知识盲区了, 斯塔塔从未有身份较为贵重的小姐们,只除了一个城主的公子, 算是年轻一代中比较有头有脸的了,但即使斯塔塔城主的儿子也在其他地方排不上名号。
斯塔塔自给自足发展了几十年,连城镇这个等级也是在前几年区划改革时升级的,不然到现在还是个平平无奇的村子。
芙拉镇可大不相同,他以前陪着母亲去市场上卖饼的时候,经常听到有镇民谈论,今年隔壁的芙拉镇是不是要升级为地级市了。
芙拉镇的现任城主梅乔上尉在周围城市的名声都很好,作为他的女儿,莉莉小姐想必也是众人争着想要结交的对象,但是为什么没怎么听说过莉莉小姐呢?
阿尔米亚看着加西亚也是一脸茫然,只好转移话题,“你姐姐今天晚上来找过你吗?”
看着少年不自然的神情和微微蜷缩的手指,阿尔米亚恨铁不成钢——这人的性格真是像他做的面团一样随意任人揉捏!
“我……我今天不是去市场上卖蒲旭草饼吗,赚了十几柳布,想着她才还清债务没多久……”
加西亚的声音越来越小,他也知道自己容易心软的毛病。
“她有情人军官养,你有谁养?”阿尔米亚冷冷道。
加西亚略微慌张地瞥了她一眼,目光带着一丝乞怜,他拿出几个柳布,低声说道:“这是前几天你帮我垫付的房间费。”
他可以卖蒲旭草饼赚钱,所以能不能,多陪他几天……
“这还差不多。”阿尔米亚将柳布接过来,和自己从狐狸那拿来的几百柳布放在一起,今天买书就花了二十柳布,看来还是要精打细算,既然准备走系统学习的路子了,以后少不得要买更多的书。
“你以后还是把自己赚的钱攒下来,至于你的姐姐麦莉……”
阿尔米亚皱了皱眉,虽然在背后讨论另一个女士并不是一种礼貌的行为,但是她还是想奉劝这位小伙子一句。
“你的姐姐麦莉是个很聪明的女士,她不会让自己过得很糟糕的,相反,你这样的性格要是进入军队,很可能上当受骗。”
阿尔米亚颇为委婉地说道,就她曾经碰见过的铁十字军队伍里都时常出现霸凌行为,更何况是毫无天赋根基的普通军士。
所以多存点钱,不管是参军前还是退役后,都有利无害。
“嗯,我知道了。”加西亚轻声说。
阿尔米亚打了个哈欠,慢悠悠将窗帘拉上,夜晚的芙拉镇看起来比斯塔塔要漂亮得多,雪花和灯光交织在一起,显得流光溢彩。
但她并没有什么逛一逛的心思。
“你姐姐给你说具体哪一天出发了吗?”
“三天后。”
那她可要抓紧时间从莉莉小姐那学习知识了。
加西亚自觉地离开房间,在拉开门把手的时候,侧头说了句,“晚安,Ария。”
话音一落就匆忙忙离开了,面皮泛红,像是谁追着他赶。
阿尔米亚挑了挑眉头,阿丽亚是她名字的指小表爱形式,意为咏叹调,神主提苏爱而不得的神女达芙拉最擅长咏叹,歌声比月光还美。
上一个亲昵地叫她阿丽亚的家伙现在还不知道翅膀上的那几根秃毛有没有掉光呢。
阿尔米亚难得的感伤了几秒,感觉快有半辈子没见到海东青了,有点怀念。
然后下一秒,沾枕就睡。
此刻正在遥远路途上的海东青:阿嚏——
是谁在叫我?
……
***
第二天一大早,天蒙蒙亮,阿尔米亚就依依不舍吻别了温暖的大床,下楼在前台处又续订了三天房间后才从旅馆离开。
大街小巷张贴着的悬赏画已经撤下去了,仿佛前几天激烈讨论去哪搜捕逃犯的景象是幻想出来的。
哦,也不是所有地方都撤下来了。
阿尔米亚将地摊上买的劣质毛领裹紧了点,粗粝的动物毛割着细白的脖颈,但阿尔米亚还能忍受——这比起被风倒灌席卷体温好太多了。
她偏头看去,隐蔽的巷子里有一家卖家居品的小店,守店员半眯着眼坐在挡风玻璃门后,擦拭着镀银高脚杯的手时顿时停。
令她注意的是在那诺大的店铺招牌下,明晃晃挂着一张报纸,是那张刊登了她半边身影的可恶报纸!旁边还挂着丑陋无比的假想肖像和自称斯塔塔镇民的口述。
阿尔米亚还没弄清为什么自己被拍摄下来,受逮捕的却是另一个人,但她可不愿意自己的照片被张贴的到处都是——不能小觑任何一个隐患。
她轻步靠近,想要尽量在不惊扰其他人的前提下将那张报纸撕下。
但没想到有人捷足先登。
又是一个讨厌小鬼!
阿尔米亚冷眼看着豆丁大点身高的小孩迅速揭下报纸,同时还顺手把旁边的画和口述单都撕下,三两下折叠揣进怀里后就像个猴子一样灵活地穿进巷子里消失了。
冬天来了,纸张一类物品是最好的引火物,如果上面还有写的字或画,对于一些没法上学的孩子来说不失为一种学习认字的途径。
反正都是销毁,谁来都一样。
阿尔米亚顺了口气,慢悠悠往梅乔府邸的方向走去。
……
梅乔府邸很热闹,往来的淑女和绅士们衣着整洁,优雅地或坐或站,但当看到阿尔米亚进来时,众人的交谈声不由得停顿一瞬。
人类自以为的隐蔽打量,在阿尔米亚的眼底无所遁形。
他们似乎是在用眼神传达这一消息:突然进来的这位是哪家军官的女儿?他们有无上前结交的必要?
阿尔米亚的站姿端庄完美,背脊挺直,如同傲雪凌霜的冬生花,面对凛冽的寒意与狂风骤雨也宁折不弯。
肤色白皙,是上流贵族常见的不事劳作的象征,浅紫色的长裙典雅,衬得整个人的气质格外婉约,连耳边那看起来普普通通的珍珠耳坠都恰到好处地起一个点缀作用。
唯一的败笔,可能就是那一双朴素过时的靴子……
小姐们低头私语,用端起的茶杯掩饰各自的神情。
阿尔米亚若是知道这些贵族小姐们的心底想法,少不得讥诮一笑。
大冬天的,要不是为了保持与莉莉小姐的见面礼节才穿条正式的裙子,不然她早就披上熊皮大衣了,风度与温度之中,她从来都是选择后者。
至于雪地靴,该说不说,那只食腐厄给她的这双靴子真的很暖和,祝它在天堂过得愉快。
阿尔米亚将淑女圆顶帽摘下,朝着众人微微颔首,随即就跟着前来引路的侍者离开了主客厅。
站在主客厅角落的麦莉神情冷漠,目光紧紧跟随着那一道离开的背影。
……
“莉莉小姐,今天是有什么节日吗?”阿尔米亚自然地坐在沙发上,抬头却看见莉莉小姐气场沉默,出神地搅拌着热西丽茶。
“今天啊……”莉莉小姐有点感慨,转头看向阿尔米亚,“你知道冷杉节吗?也叫做枞木日。”
阿尔米亚摇头。
莉莉小姐有点惊讶对方不知道枞木日的这一节日,不过想到对方的经历,她也有所理解。
莉莉小姐温柔地看向面前这个可爱的学生,遗憾阿丽亚的家人还未来得及替她举办一场枞木舞会就离开了。
“拉尔曼郡是北方大郡,地处寒带,是冷杉的主要产地,在旧世纪国王区每年要用掉上百吨冷杉木,甚至连宫殿也是用这种木材搭建的,它们水纹美观,材质轻柔,受到众人的追捧……”女人轻声解释道。
阿尔米亚回想自己从斯塔塔一路走来,见着的植被大多是松木,很少有冷杉的存在。
“在国王区那个尊贵的地方没有塌陷成畸变场之前,冷杉日是拉尔曼郡最欢快的节日,年轻女性们站在窗外,等待心仪的少年摘取一枝嫩绿的冷杉放在窗边,意为婚盟,但是后来搭建帝国宫殿主梁的那颗冷杉厄变了,举国哗然,纷纷砍伐冷杉焚烧,冷杉节也渐渐淡出人们视线。”
“这一切也不过十几年,但是很少有人说起这个曾经欢快的节日,估计那年你还没出生。”
阿尔米亚在心底默默回想,她可正是在畸变那日被厄狗们带出来的。
“现在为了避讳,冷杉节改名为枞木日,其意义和目的也大差不差。”
阿尔米亚了然地点头,“那今天是枞木日吗?”
“今天只是枞木日前的惯例小聚,几乎芙拉镇所有的适龄淑女和绅士们都在这聊天,喝点下午茶什么的。”
阿尔米亚终于懂了,这不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相亲会嘛,只不过莉莉小姐眉间忧愁,是不愿意参加这种聚会?
她轻轻抿了口茶。
果不其然,莉莉小姐继续开口道,“梅乔上尉想让我在今年的枞木日去普鲁涅市参加舞会,今年拉尔曼郡的聚光点就落在这个西南边陲的大城,隔壁的秋林道尔郡不久前才在那里和我们郡签署了重要的贸易协约……”
阿尔米亚点点头,这样看来普鲁涅市是拉尔曼郡和秋林道尔郡这一对世仇改善关系的试验地。
“无数的贵族小姐和公子们想要在下个月的舞会上脱颖而出,听说斯特格大公也派出了自己的一子一女赴宴,梅乔上尉也——”
“莉莉小姐,城主让你出去接待宾客们。”
女仆突然敲门提醒。
莉莉小姐打住了话头,对着阿尔米亚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
“失陪片刻,这里有泡好的茶和一些点心。”
她带着歉意说了这句话后,就提着繁复而精致的裙摆离开了书房。
阿尔米亚偏了偏头,透过门缝能隐约看到几个模糊的身影,应该是女宾们将莉莉小姐团团围住了。
今年是莉莉小姐第一次在芙拉镇公开露面,以前的她行事低调,很少出门,众人想攀交结识都没有机会,这次小聚可要抓紧时机在莉莉小姐面前混个脸熟,说不定下个月去普鲁涅的聚会也能捎带上她们。
阿尔米亚却在思索莉莉小姐与自己父亲的关系。
“梅乔上尉”……
这过分疏离的称呼会是因为感情不怎么深厚吗?
也没有怎么听说过芙拉城主的不好传闻,街头巷尾提起他都是称赞。
阿尔米亚手指无意识地翻动纸张。
算了,想那么多干什么,反正她的目的就是学点卫道的知识,隐匿身份前往格尔郡,如果能顺利入学最顶级的卫道士大学就再好不过了。
阿尔米亚摩挲了几秒兜里的临时户籍卡,本来这会是个很方便的东西,但一想到卡是那人给的,她就不敢轻易使用。
用户籍卡买车票太危险了,她的行踪将有迹可循,审判者轻而易举就能找到她。
唯一的办法还是只能蹭加西亚的车,运气好说不定能混到普鲁涅市,在那个边境城市出郡离境的办法可就多了……
阿尔米亚仔细琢磨了一会儿,把思绪理清楚后再拿出笔记,按照莉莉小姐教她的办法研读书籍雅辞。
……
感谢自己过目不忘的天赋,阿尔米亚疲惫地揉揉揉太阳穴,如果换个普通人类来,一天之内吸收这么多的知识铁定会脑子短路。
她刚一放下笔,门外就传来了吵闹的声音。
第27章 拉尔曼郡(十六)
阿尔米亚站起身来, 轻声靠近门边,支着耳朵听外面的声音,但刚才那一阵喧哗已经结束, 两人低声的交谈在书房外出现。
……
“莉莉小姐,这是梅乔上尉给您的。”
“让艾拉收好就行。”
“小姐……城主大人的意思是让您现在就妆点上, 他在宴会大厅等着您。”
“……我知道了。”
莉莉小姐的语气冷淡,听不出来喜怒, 脚步声倒是正在接近书房。
阿尔米亚迅速地回到座位,打开书本上做好笔记的那一页。
莉莉小姐推门进入后就屏退了近侍女仆, 脸上隐隐浮现一抹愁容,她拿着一个长条方形的精美盒子, 随手将其放置在桌面上。
“阿丽亚,你的雅辞韵节和基础语法记住了吗?”
“嗯,记下了。”阿尔米亚没说的是, 她已经连带着更高级的长难句和韵调都自学学会了,旧世纪雅辞主要在于积累,那晦涩的词语涵义在不同语境下有不同解释, 但只要一入门,就进步飞快。
尤其是在莉莉小姐认真负责的教学下,阿尔米亚从未觉得学习是这么有趣的一件事。
“阿丽亚果然在这方面有极高的天赋。”
莉莉小姐赞赏道,不过这也在她预料之中,就这几天的相处过程中, 阿尔米亚一次又一次打破她对天才这个词的理解。
阿尔米亚是天生的卫道士, 敏而好学,思维异常灵活, 唯一的缺点是过于跳脱,连她有时都跟不上她的思维, 要知道贝蒂修女可是对她说过,自己是她教导过最年轻而有潜力的卫道士。
不过对于天才来说,可能跳脱的思维反而是一种优点,能想常人不能想之事,做常人不敢为之事。恰好的觉醒时机让阿尔米亚没有接受系统的天赋学习,但这并不影响她的能力。
莉莉小姐无意识地思考,拉尔曼郡如今最为缺少的就是这类非学院派出身的卫道士们了……
“刚刚外面是发生了什么吗?”阿尔米亚问道。
莉莉小姐收回不着边际的想法,叹了口气,“小会上有人撞衫了,一人指责另一人的裙子是剽袭的。”
每当重要的舞会来临前,淑女们都会私下小聚,提前打听好周围人的穿着和装饰,尽力避免服饰雷同的情况出现,家境较好的小姐们会专门募聘设计师,只为她一人定制着装礼仪。
今天是枞木日前的惯例小聚,但是一位军官家小姐和另一位行政员家的小姐穿了相似度极高的长裙,除了颜色不同,面料花纹和细节刺绣等一模一样,不知是不是募聘的设计师发生了手稿抄袭的恶劣事件。
莉莉小姐第一次主办小会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如果不能妥善处理好,估计会给众人留下不好的印象,即使过错不在她。
一条裙子说小也小,说大也大。在某种意义上,贵族淑女们的衣饰长裙是身份的象征,也是个人审美的体现,就如卫道士有自己的道一样,淑女们也有自己的穿衣风格,而这恰巧就是礼服最基本的要求。
庆幸这样的事情不是在正式的节日礼宴上出现,不然遇上脾气火爆的当事人,此刻恐怕都要撕破脸皮了,两边都坚持自家的设计师是独立创作,不存在抄袭行为。
为了两位淑女的名声,她不得不派侍仆去找两家聘请的设计师拿出手稿证据,现在聚会上气氛沉闷,都在等着消息的传回。
阿尔米亚不怎么了解这方面的事情,她对淑女们有关衣裙的争吵不感兴趣,相反,她在意的是莉莉小姐与人在门口的交谈内容。
“今天上午我可能没有什么时间陪你,这里是我在初学时期做的一些笔记和心得,你可以翻阅看看。”
莉莉小姐从书架底部抽出几本泛黄的线圈本,“现在我要去前面的宴会大厅一趟,如果你看完了,可以试着按照我教你的方法冥想自己的穹顶。”
阿尔米亚“嗯”了一声,接过笔记本,翻开就是密密麻麻的端庄小字,和现如今常见的花体字相比,多了一丝内敛文静,字如其人。
说完后,莉莉小姐就拿起先前那个长条盒子匆忙离开了书房。
阿尔米亚活动了一下脖子,顿时无无形象地往后一靠,瘫在椅子上。
用手撑着头,脚尖有一下没一下点地,左手从托盘里捞了块乳白色的奶糕,随意地丢进嘴里。
嗯,味道非常不错。
不过有点干,这糕点太甜腻了,齁得慌。
阿尔米亚咽下去后准备去找点水喝,但是桌面上的茶壶里已经空空如也,书房外的女仆们都忙着去宴会前厅帮忙,此刻没有人在附近。
阿尔米亚轻飘飘跳下椅子,她打算出去走走,长时间高强度近距离看书会对眼睛造成损伤的,这是银对她说的,如果不适时放松一下,她以后可能就需要戴上累赘的镜片才能看得清字体了。
阿尔米亚无意掺和前厅的鸡毛蒜皮,她顺着书房外面的长廊往外走,偶尔眺望一下玻璃花窗外的景象,即使大冬天的也没什么景致可言。
暗红浅灰交接的花纹格地毯,立体浮雕绘制的浅棕壁纸,米金纹饰的墙线和走廊上三五步一幅的风格画……
阿尔米亚停驻脚尖,饶有兴趣地凝视着面前的一幅人物油画,男人赤.裸着上身仰头,卷曲的长发披散,紧实的肌肉蕴含丰沛的力量,而黑俊高大的高加索棕马立在一边。
整个画的底色是红黄色,十分明艳,主题可能是唐璜的艺术,大胆奔放,与现下时兴的朦胧抽象派截然不同。
这种类型的画在以前的国王区很是流行过一段时间,被彼时风流成性的国王一度誉为绘画界的拜伦长诗。
虚构的人物唐璜在压抑的教义环境下性格变得逐渐扭曲,流浪时结识了美好的女士,却又惨遭对方父亲报复,被贩卖成奴隶继续自己惨淡的一生,终生与爱欲折磨为伴。
画作的主题很难不说是在含沙射影某种现实,毕竟那位国王区的国王就不怎么喜欢信者诸多的神国代理人们,在森林法案颁布前,他手握大权,总是时不时订立几条约束神国者们权利的法律。
阿尔米亚慢悠悠收回视线,突然发觉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幽深的角落,柔软的地毯沿着长廊蜿蜒,而这幅画就挂在走廊尽头,周围静谧而空寂,浮雕木屏风挡住了唯一的去路。
她侧了侧头,总感觉听到了莉莉小姐的声音。
阿尔米亚提起裙子,轻声往前走了几步,想要绕过那厚重的屏风看清后面的景象。
“谁?!”
低沉的嗓音突然响起,打断了阿尔米亚的动作。
她眼皮一跳,不疾不缓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发型,慢慢走到屏风后。
原来这就是城主家的主宴会厅。
被一扇屏风格住侧门的大厅算不得开阔,但装潢华丽,灯光明亮,比起她先前进府时路过的淑女们开茶话会的厅间,这里更像是一个会谈室。
那位名声斐然的梅乔城主并未坐在主客位,而是谦虚地落座下方首位,身子前倾,神情平和,却带着一丝隐秘的恭瑾。
莉莉小姐端庄地坐立在一边,身上的长裙不是在书房里的那一套,而是换上更为精致繁复的厚蕾丝风琴裙,原本平静的神情在看到她的那一刻露出惊诧。
阿尔米亚来不及回应莉莉小姐疑惑的眼神,就被一个侍卫挡在了身前,银亮的配剑出鞘半寸,戒备而警惕。
“阁下,这是我的朋友,阿尔米亚小姐。”
莉莉小姐轻声解释道,“我的书房在会厅不远处,估计她是来找我回去继续喝下午茶的。”
坐在上方首位的那人微微颔首,阿尔米亚面前的侍卫就收剑退了下去。
看这架势,又来了个身份尊贵的家伙。
阿尔米亚温顺地低头,仿着一贯的礼仪行了个礼,但脸上冷漠的神情却被发丝遮挡,扯了扯嘴角,再度起身时却是一副完美无懈的笑容。
她是真的……很讨厌向别人行礼啊……
莉莉小姐用眼神示意,阿尔米亚听懂了她的暗示,自然地走到她的身后。
当然也没错过梅乔城主眼底那一闪而过的不虞目光。
阿尔米亚默自揣摩,估计是打扰到了他特意为女儿攒的相亲局。
“莉莉小姐的学识真是令人自愧不如。”
“您谬赞了。”莉莉小姐温声回答。
听了这话,那人不置可否地提了提眉,抿一口茶后,修长如玉的手指微屈,轻轻将面前的一沓厚厚的文件推到茶几中心。
梅乔上尉的嘴唇瞬间抿紧成一条直线,脸色涨红,却又顾忌着面前人的身份不敢发作,只好自己缓了缓气,才开口,“阁下,那我们的协议——”
“当然是公开竞标,本人做事一向秉持公正的原则。”
梅乔上尉不太情愿地应了几句,但顾着有外人在场,只得压下心中的想法。
莉莉小姐适时的上前为两人斟茶,场面不至于太过尴尬。
阿尔米亚有意想瞥过脸去看那人的样子,身侧却站着莉莉小姐,她的琳琅发饰挡住了阿尔米亚的视线,但随着莉莉小姐上前斟茶,视线没了遮挡,阿尔米亚过于直白的视线直直落在首位。
年轻俊美的克洛宁伯爵慵懒地靠着椅背,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的摩挲维多利亚方椅扶手上的精细花纹,宽拓的尖长衣领细致折叠进复古腰果花马甲里,和他本人的气质相符合。
两人视线相对,如出一辙的浅褐色眸子令他微蹙眉股。
克罗宁的指尖下意识蜷缩,鸦色长睫颤了颤,想打量得更加清楚。
“克罗宁阁下,请喝茶。”莉莉小姐将茶釉瓷杯轻放在桌前,随后就往后退了几步,为梅乔上尉也斟满茶。
声音打断了那人回望过来的目光,他轻声说了句“多谢”,声音低沉,带着熟悉的韵调。
阿尔米亚果断地收回视线,她大概猜到这人是谁了。
皮肤苍白,褐色瞳孔,身份神秘,又姓克罗宁的人并不多见,甚至可以说稀少,这是王室的姓,曾是大陆最尊贵的姓氏。
阿尔米亚抿了抿唇。
怎么王室的人会光顾这个偏远地区的芙拉小镇?
留意到自己父亲的暗示,莉莉小姐偏头,歉意道,“淑女们的小宴快要结束了,我需要去致辞告别,失陪片刻。”
优雅地行了个礼后,莉莉小姐转身走向阿尔米亚,借着蓬松裙摆的遮挡,碰了碰她的手背。
阿尔米亚也面向在场几人行了个告别礼后就后退离开,从始至终都没有让那人看清她的脸。
第28章 拉尔曼郡(十七)
“抱歉, 我是不是打扰你们的谈话了?”阿尔米亚低声说。
“没有。”莉莉小姐摇头,“你来的时间点刚好,我早就想从那个宴会厅离开了。”
经过她的解释, 阿尔米亚才清楚原来是梅乔上尉想和那位尊贵的阁下进行一些协约贸易,同时叫了莉莉小姐作陪, 展示一下学识,以此来拔高梅乔上尉个人的修养水平, 掩饰一下过于功利的目的。
当然,如果在此过程中对方能看上自己优雅知性的女儿就再好不过了, 这可是一个有赚不赔的生意,所以在赴宴前特地强调, 让莉莉小姐穿上他精心准备的服饰,用柔美的女性面庞为他的生意争取优势。
阿尔米亚对此并不意外,当时她不慎被发现时就注意到了在场那奇异的氛围。
令她惊奇的是声名良好的梅乔城主并不像表面那么宽容大方, 清廉公正,反而想着依恃自己的女儿达成交易。
阿尔米亚试着在莉莉小姐的脸上找出一丝悲伤的神情,但她失望了。
梅乔·莉是最正派不过的优雅淑女, 即使生父将她作为某种奇货可居的商品,卖弄她的学识去吸引上流人士的注意,她也并没有对着自己的父亲露出失望的表情。
“莉莉小姐,你不喜欢那位尊贵的阁下吗?”
阿尔米亚问道。
莉莉小姐缓慢而坚定的点头,她摸了摸阿尔米亚的发梢, 感慨道:“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 就知道爱情只会蒙蔽女人的眼睛,而婚姻是所有人的坟墓。”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城主呢?”
莉莉小姐苦笑, “在这个时代,子女只能依仗家族, 一切都要听凭他们的想法,有时候,甚至连妻子都会被当成丈夫追逐权力的工具,又何况是一个女儿……”
有女仆走近向她汇报小会那两位淑女的情况,莉莉小姐迅速收敛表情,挺直背脊站立,偏头对阿尔米亚说,“你在这等我片刻。”
看着莉莉小姐提裙离去的背影,阿尔米亚挑了挑眉,单纯懵懂的神色从她的脸上褪去,目光幽深。
莉莉小姐文静秀气的脸庞并不适合这般艳丽的服饰,还是修身淡雅的长裙更能衬托她温和的气质。
阿尔米亚心不在焉地想。
城主府里也水深得很呀……
**
过去了大约十几分钟,阿尔米亚有点站不住了,莉莉小姐终于回来。
撞衫事件以其中一位设计师抄袭而告终,那位小姐当场解聘设计师,并开出巨额赔偿。
莉莉小姐一脸倦色,她拉着阿尔米亚边走边聊,顺便帮她巩固一下最近刚学的知识。
“你能冥想出自己的穹顶了吗?”
阿尔米亚忧郁地垂下眼睫,摇头道,“没有。”
“啊,是我心急了。”莉莉小姐拍了拍她的肩膀,“看着你在理论知识上的天赋造诣,我以为能很快凝出穹顶的,没考虑到其他因素……”
她当然能凝出穹顶,只不过浅黑色的穹顶一出,阴暗而潮湿的气息瞬间裹挟空间,那她所做的一切努力和精心营造的人设不就白搭了?
阿尔米亚微微一笑,她还想多当几天“柔弱单纯”的好好学生。
在莉莉小姐花了一个小时考察她的雅辞韵法后,阿尔米亚终于可以舒口气,结束这一天忙碌的学习了。
临走前,她还得到了一只奇怪的机械蜥蜴。
阿尔米亚眨了眨眼,看向攀爬在自己肩头的这只分量不轻的古铜色家伙。
“这是传讯宠,是煤炭行业最新发明的产物,你将一小块煤炭放进这个地方,对,是它腹部的位置,那里是动力中心,牵扯着它全身上下的每一颗铆钉和零件。”
“当你想联系我的时候,就用这些特制按键将字母排列成句子,它收到信息后会传达给对方的传讯宠。”
莉莉小姐向阿尔米亚展示这件工具的用法,看着那密密麻麻的字母键盘,阿尔米亚不由得头晕。
“看,我们是一对。”另一只蜥蜴形的传讯宠爬上莉莉小姐的肩头,无机质的琉璃眼珠亮着光,机械柳丁嶙峋排列,却又有一种奇异的美感,给人莫名的视觉震撼。
莉莉小姐随手在键盘上敲出个“日安”的单词,阿尔米亚这边的传讯宠蜥蜴就从嘴里吐出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打印着一样的文字。
“当然,如果超出了一定距离,传讯宠感知不到另一方后,想要再传达信息可能就需要最原始的方法。”莉莉小姐耸了耸肩,这对她来说是极少有的俏皮动作。
“到那时我们可爱的小蜥蜴可能就要用肚子装着长长的信件,爬山涉水奔赴对方所在地了,像最古老的信鸽传信一样。”
阿尔米亚想象那个画面,觉得有点滑稽。
“现在的上流贵族小姐们都是用这样的通讯工具吗?”阿尔米亚笑了笑,“会不会有蛇,乌龟,又或者兔子之类的。”
“那我就不清楚了,这一对也是别人送给我的,不过现在工业发展日新月异,什么新奇的小东西都冒了出来,就我所知,军队里用的是一种称为秘钥的交流器,说是有了那东西,即使外面正战火连天,也完全不影响军士间的远距离交流。”
阿尔米亚摸了摸机械蜥蜴的铜色头冠,真诚道,“谢谢莉莉小姐的礼物。”
“这算作送你的饯别礼了,明天我就要动身去普鲁涅市,无法在两天后亲自送你上车了。”
莉莉小姐的声音有点感伤,不过很快恢复平静,“以后到了格尔郡也要和我保持联系呀。”
“当然了。”阿尔米亚又习惯性地上前吻对方的耳畔,行礼告别,只不过这一次莉莉小姐格外僵硬,耳垂红得滴血,手微微抬起想要做什么,但还是放下了。
待到要离开前,莉莉小姐还是将少女抱住,轻声说道,“你是我见过最可爱的女士,希望你在卫道士这艰难的修习旅途上取得自己满意的结果……”
阿尔米亚闻着传来的轻柔发香,应了句“嗯”。
再度分开时,莉莉小姐的睫毛上似乎沾上了水光,一点一点的,晶莹得像融化的雪花。
“阿丽亚,知道为什么我第一次见到你就那么亲近吗?”
莉莉小姐微笑地看向她,“你和你的母亲长得可真像,都那么美……”
阿尔米亚霎时顿住,抬眼望去,只见莉莉小姐轻快地走到了马路对面,对她招了招手。
口型示意,“再见——我可爱的学生。”
……
阿尔米亚的大脑飞速运转,瞳孔剧烈收缩,也顾不得自己身着一袭淑女裙,捞起裙摆就想跟上去。
莉莉小姐已经坐上轿车,朝她摇了摇头,手指点了点肩上的蜥蜴,笑得温柔。
阿尔米亚停下脚步。
“再见,莉莉小姐。”
她轻声说道。
……
**
夜幕交织着铺满天空,道路两侧的路灯一盏接着一盏亮起,像是约定好的一样。
阿尔米亚随意地选了一处有屋檐的亭子躲雪,面前橱窗里的旧报纸一摞又一摞堆起,上了锁,不让街头流浪的孩子把这些纸张抱回去烧火。
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好像是那天她撇下那谁的地方,连街角的马路都一模一样。
她无意识地支手托腮,坐在览亭里的那把小椅子上,回忆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
她的母亲是一个温柔美丽的女士,从斯塔塔那处废弃的城堡出来后,凭借惊人的美貌得到了一份并不长久的爱情。
她出生后没多久,母亲就去世了,多情而尊贵的那位自然是掉了几颗珍珠般的眼泪,然后抱着自己新宠的情人施施然离开,同时也将她的存在抛之脑后。
这也挺好的,不然她怎么能有逃出畸变场的机会呢。
莉莉小姐说见过她的母亲,会是在她进入国王区之前吗?
那她一贯的伪装和漏洞百出的谎言是多么可笑啊。
阿尔米亚眨了眨眼,她觉得自己此刻的心情应该是比较复杂的,但是出奇的是,她没有太过伤心,并不后悔自己那天在书店结交了这么一位优雅高贵的淑女。
只是羞愧自己用编造的谎言换取了一颗真心,不过……她不正是擅长做这类事吗?
阿尔米亚叹了口气,她慢吞吞站起来,用围巾裹住自己的脖子,准备加快脚步跑回旅馆。
今晚听说有暴风雪,她可不想尝试做一个冰冻雪人的滋味。
暗灰色的乌云飘来,裸露的月亮惨白,月光洒在瘦落的街道上。
阿尔米亚一出览亭,就看见了个她此刻最不想看到的身影。
男人手持一把黑伞,长身直立,站在街头。
他没有穿一贯的军式制服,而是换上了休闲的大衣,毛呢加绒的面料看着就很暖和。
冷硬的军靴替换成了棕色的古达尔皮鞋,鞋面整洁干净,只有鞋跟沾着点点雪渣,几块黑色的煤渣印记也落在脚后跟处。
果然,连一丝不苟的审判者大人也摆脱不了芙拉镇满天飞的煤灰。
阿尔米亚看着细雪飘到他的眉间,窣窣落在睫毛上,将冷白的肤色衬托得有一丝病容。
“你不是买的前几天的车票?”少女口吻冷淡。
林雾没有回答,只是平静地凝望她,目光从被雪打湿的发梢,到围巾尚未裹全的脖颈,从耳边那双陌生的珍珠坠子,到脚上熟悉的雪地靴。
目光渐渐和缓,他下意识用指腹揉搓了一下手腕处已经愈合的伤口,那里早已经结痂脱落,只剩下浅色的痣一样的痕迹,昭示着曾经发生的事情。
“阿尔米亚,你愿意和我一起去格尔郡吗?”
鸢尾花调般的嗓音搭配优雅的韵节,林雾还是问出了盘桓在舌尖许久的话。
第29章 拉尔曼郡(十八)
说完这话后, 青年不适应地偏过头去,指尖微微蜷缩,隐约颤抖, 连呼出的热气都霎时停顿了,白气模模糊糊挡在视线前, 如同一层薄薄的雪雾。
他有点害怕听到拒绝。
阿尔米亚偏头打量着面前的男人,只见他面色苍白, 神情是一贯的浅淡,抿紧的薄唇有些干裂, 边角处渗出血来。
恰好夜晚的轿车行驶而过,突如其来的灯光耀眼刺目, 折射到这清俊的面皮上,顿时有了一种流光溢彩的美感。
阿尔米亚的目光悠悠地从上而下扫过,林雾轻咳了一声, 耳骨不自觉发红,甚至隐隐有了热度。
少女却在此时摇了摇头。
林雾怔了片刻,声音有点哑, “为什么呢,你不是想要去格尔郡吗?”
“前几天的话只是一时冲动而已,你不要当真。”
他在想法设法补救。
那双浅褐色的眸子澄澈地倒映出他略微慌张的神情,其本身却毫无波澜,平静而美丽。
林雾觉得自己快要溺亡在这她的眼波里了, 他闭了闭眼, 心底一片昳荡。
“我不喜欢你。”
阿尔米亚云淡风轻地说道。
今天上午莉莉小姐的话还在耳边回响,她决定要远离与之有关的人和物, 什么都没有她的卫道大业重要。
她能看出一点这人对她产生的莫名情绪,阿尔米亚将其归结于危险时刻她从悲嚎手里救下了他, 从而出现的吊桥效应。
阿尔米亚微微一笑。
自然要与审判者这样危险的职业少打交道,尤其是她这样的特殊身份。
这一句话像是巨钟敲在他的头顶,林雾突然意识到,自己这几天沉闷阴郁的心情是从何而来了。
原来他是喜欢上她了……
他从未接触过这样的人,她的颜色真的过于明媚了,很难不让人注意,随之而来的就是好奇,目光的追随,直至深深沉溺。
他在第二次觉醒后昏迷了许久,梦里都是拉尔曼郡飘洒的雪花,和静然立在山巅的少女,她飞扬的裙摆和海藻般蓬松的长发随风飘动,轻轻拉弦,箭矢便如流星般坠落。
格尔郡是终年不下雪的,那里的人大多性格平和,冷静,却自带疏离的气场,温暖的天气让他们很少扎堆在一起,始终保持谦卑有礼的社交距离。
与之截然相反的北国——拉尔曼郡,人们因着天气总是时刻热情,洋溢着亲切的笑意。
所以……阿尔米亚并不只是对他亲昵,从斯塔塔到芙拉镇这一路上也只是迫不得已和他同行。
一切都是他的错觉。
“那你也会咬那人的脖子吗?”
阿尔米亚还未反应过来,就发现对方的话题已经跳脱到其他地方了。
她不解地眨了眨眼,“谁?”
“加西亚,男,斯塔塔人,学历斯塔塔教会中学一年级,即将奔赴拉尔曼郡西南边陲的泽沃角少军团服役,参军要求,体质合格,身体健康,无不良嗜好,无明显外伤,无……”
阿尔米亚揉了揉太阳穴,打断了他的话。
“审判者大人,请直说您的目的。”
林雾抬眸直视她,“他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吸血对象。”
话里话外都是明示加西亚是个孱弱的病秧子。
阿尔米亚被他一提醒,突然想到自己还没去试试其他人的血的滋味呢。
她摸了摸下巴,思索什么时候去实践一下呢?
林雾看她一脸不为所动的样子,内心渐渐沉郁,他一颗一颗解开束领暗扣,冷白的皮肤乍一看比雪还凉,在月光下甚至有点透明。
阿尔米亚咽了口水,她不合时宜地回想起某种甜蜜的滋味。
说起来她今天吃了不少糕点,一直没找到水解渴。
青年缓缓走近,声音似乎带着一丝难以觉察的诱惑,如同内敛含蓄的鸢尾花盛开,清晨凉薄的雾裹在花瓣上,一颗一颗滑落,音韵轻缓适宜。
“你要喝吗……”
鼻梁的起伏与薄唇连成一条恰到好处的阴影线,眸色微暗,却给人深情的错觉。
阿尔米□□不自禁走出一步,下一秒那人微低着身子,让她能清晰地看见那道血管,青色的脉络横贯苍色的肌肤,冷冽的松香从他身上传来。
青年眉眼逐渐柔和,指尖勾起她耳边的一段发丝,轻声在耳畔述说:
“阿尔米亚……”
少女的指尖清冷微凉,宛如最出色的竖琴演奏家拨弄琴弦,轻拢慢捻抹复挑,雪与月光齐白的肌肤化为她创作的底色。
指尖所过之处,冷的几近痉挛,却又徒生热意,酥麻遍地。
他竭力铭记这旖旎虚无的景象,恍惚间从现实脱离,沉溺于未知的梦境。
男人冷白清瘦的脖颈低垂,轻轻靠近那姣好的面容,侧脸抬眸,薄息洒落一片——
修长的,病态的,颓废的美,他靠近她,一如病死的天鹅最后一次亲吻将融的冬水。
……
“够了吗?”
“唔,没。”
“你暖和了吗?”
“没。”
“他的血有我的好喝吗?”
“没。”
阿尔米亚话一说出口,男人就冷冷地撇过头去,手掌微捂住那道脖子上的咬痕,尽管还有血迹随着锁骨的起伏蜿蜒流下。
她舔了舔遗留在边角的血液,目光幽暗地落在那寸肌肤上。
“德古拉族裔都这么来者不拒吗?”
似是讥诮的语气令阿尔米亚皱了皱眉,她心不在焉地压下了莫名的渴血欲望,往后退了两步,重新恢复疏离而礼貌的社交距离。
林雾按下心中的酸涩,假装冷淡地开口:“如果你继续吸食那人的血,他可能就过不了少军团的体检项。”
阿尔米亚静静等待他的下一句话。
“而我,可以时刻满足你的需求。”
“条件。”阿尔米亚自是不相信天上掉馅饼的事,人也不可能无欲无求,怀着彻底无私的心对待他人。
“请告诉我,你的身份。”
果然,这人还是在怀疑她。
手指无意识摩梭着羊毛帽的边缘,冷风将雪刮到脸上。
阿尔米亚垂眸的瞬间收敛一切外露的神情,微笑道:“相信审判者大人有自己的猜测。”
她实际上的身份其实并不难查,只是一个生活在拉尔曼郡偏远村庄的少女,父母早逝,家境普通,有一个兄长,叫做银,不良于行体弱多病,为了替兄长买药看病,她经常出门采药干活,性格温婉内向,祖上三代皆是平民。
这份假户籍的制作人是一位耳聋眼盲的老翁,可怜他七十岁高龄为了一点冬天的口粮,还拿着使不出墨的羽毛笔边抖边打哆嗦地仿写公文。
他看不清对面那位少女精致的脸庞和溅血的长靴,手拎着瞑目的鹿头和脱漆的长弓,也不知道那位叫做银的兄长正一步一停,捡着地上掉落的齿轮零件,更没有听到两人交谈时用的是旧世纪贵族的雅辞音韵。
完全与实际不符的假户籍足够让他们以某种不太正规的流程定居斯塔塔城镇,但是能随意行动的范围也仅限于斯塔塔城镇周围,尤其是在内务改革后,人口统计与赋役政策更新,户籍也不再是传统的白底黑字,反而换上了新的卡片昭示身份。
阿尔米亚的身份再次游走在黑户边缘,在斯塔塔厄潮爆发之前,她正在想办法弄个新的身份,方便带银前往国王区。
问她为什么不选择恢复真正的身份,当然是厌拒与之伴随的各种麻烦,复杂的人际关系和一些不怀好意的接近都需要浪费时间去处理。
她好不容易才从那畸变的王宫逃出来,怎么会温顺地走进那个丑陋的地方呢?
……
慢慢从回忆中剥离出来,阿尔米亚看着自己的脚尖,上面的雪化了一层,湿淋淋沾在靴面。
既然好奇就去查吧,至于结果也任其相不相信。
旖旎的氛围已经消失殆尽,林雾顿觉两人的距离又拉得如此之远,他花了三分钟凝望着那双澄澈的浅褐色眸子,又花了三秒钟碾碎盘桓在舌尖的问题,最后只是抬起手,将她半落的围巾往上裹了裹。
“我知道了。”
低沉的尾调优雅又不粘连,清晰地传至对方的耳畔。
“阿尔米亚,以后你有任何需要都可以来找我。”
林雾从外衣口袋里摸出一枚精致的徽章,圆形铜刻,图案是一朵半开的浅蓝色琴瓣鸢尾,一行小而长的家族姓氏被刻在背面,阿尔米亚只是晃了一眼,就看见了不下五个长词。
林雾颇为郑重的将徽章放在她的掌心,指尖相触的那一刻,他却迅速缩回。
菱唇抿出一个柔和的幅度,青年少有的淡淡一笑。
“你在路途上,或者以后去任何一个郡,甚至是国王区,遇到了麻烦就拿着这个去当地的内务局,会有人帮你的。”
指腹摩擦着精细的纹路装饰,少女挑起凌厉漂亮的眼皮,直直盯着他看。
男人的声音很平静,甚至连面庞都保持着一贯的清浅神情,只不过在阿尔米亚盯着他看的这几秒间,发现他的眼底忽然起了一层蒙蒙的雾。
再一眨眼,却只是错觉。
长睫轻颤,阿尔米亚偏了偏头,打断横贯在两人之间的沉默。
“多谢您的好意,希望我没有用上它的那一天。”
她救他本来就怀揣某种目的,需求已经解决,她并不想和这人扯上更多的关系。
林雾点了点头,也不知是不是理解了她的意思。
刺目的轿车前照灯闪过一条直线,青年上前一步,挡住了过于明亮的灯光。
阿尔米亚注意到车里的人是在叫他,声音急切,似乎有什么要事。
“再见,审判者大人。”
薄唇轻启,无声开口,却没有叫住她,只是看着那裙摆在雪夜里露了个边儿就消失了,快得连视线都捕捉不了。
林雾装作不在意地收回视线,以此来逃避心口的酸涩。
他口吻冷淡,“有什么事。”
幕僚颤颤开口:“今夜七点十八分,菲尔德伯爵——薨逝。”
第30章 拉尔曼郡(十九)
“维克, 今天你找到她了吗?”
“没有。”
“可我前几天看大街小巷都有她的画像。”
“那不是她。”
“可是母亲也有那样一头漂亮卷曲的长发。”
维克终于忍耐不住脾气,拔高音量喊,“闭嘴!”
他把头扭过去, 冷冷地说,“她不是我们的母亲!”
小汤尼委屈地垂下眼, 蹲坐在老得掉渣的墙皮边,灰黑的指尖无意识揉搓着地上的煤灰。
“维克……你是不是埋怨她把我们丢下了?”他声音闷闷的, 只露个发旋在外面,整张脸都窝到了膝盖上。
“我不想跟你讨论这件事。”维克将怀里冻得发硬的黑面包拿出来, 使劲掰开,犹豫了几秒, 还是将大的那一半递给了蹲在地上的男孩儿。
“快吃,不然饿死了我才没钱给你做弥撒。”
说完这话后,维克兀自揣着剩下的那小半块黑面包走到漏风的窗边, 一边掰碎成几小块,塞到嘴里,一边从窗沿边摸了把雪, 等到咽不下去的时候吃点雪,把那面包从嗓子眼里挤下去。
“咳咳。”他捶了捶胸口,拼命使劲将那东西往下压。
可算是解决完晚餐了。
维克有充分的理由怀疑这种劣质面包是由煤炭渣滓做出来的,又干又硬,还不如零下四十度的枞木树皮来得软。
小汤尼咬了一口面包, 没吞下去, 感觉自己像是咬在了石头上。
他皱着眉将面包吐出来。
“维克,我是真吃不下它。”
“吃不下也得吃, 你以为你还在福利院吗?”维克冷漠地捡起地上吐出来的面包渣,往窗沿边的积雪上一裹, 裹成了个半大的圆球。
“混着雪更容易吞下去。”维克说。
小汤尼仰着头,灰乎乎的脸蛋上也能看见被冻伤发红的痕迹,他张开口把雪团子吞下去,努力吞咽几下,神情紧锁几秒后舒展开来。
他点了点头,“好像是容易些了。”
说罢,一个骨碌站起来,踮着脚扒到窗沿边,把窗台上的雪扫到自己怀里,再把那半大的黑面包掰开成一块一块的在雪里裹成球。
维克看着小汤尼在那自娱自乐,微不可察地舒了口气,他拿起裤兜里的炭笔,在今天捡到的报纸上画起来。
一个奇怪却又勉强看得出来的人形跃然纸上,他抿了抿唇,又在那个火柴人的头顶上加了朵小花。
想了想,笨蛋玛丽好像从来没有穿过裙子,他又埋头,仔细回忆脑海中那些淑女们的裙子的样式,但是遗憾的是,他从来没有见到过像样的淑女。
哦,不对,他前天在巷子里遇到了一个。
维克目光微亮,对着冻得僵硬的指尖吹了口气,继续拿着炭笔往报纸上画。
她好像穿的是浅紫色的长裙,那就给笨蛋玛丽也画个长长的裙子吧。
有戴着一个圆圆的帽子,看起来很温暖,挺不错的,笨蛋玛丽说过她做梦都想要那样一顶帽子,像优雅的淑女们一样走在大街上,帽子垂下来什么蕾丝般的纱。
维克动了动笔,他承认自己的水平画不出来那种透明又漂亮的纱,只好粗浅地画了个半椭圆,充当画上小人的帽子。
那天见到的那人是不是还带着项链?又或者戒指?
真可惜,他没看清那是什么颜色,不过即使他看清了,他此刻也只有一只黑黑的炭笔。
维克轻轻在小人的脖子上画了一串圆圆的珠子。
那这就当黑宝石吧,笨蛋玛丽应该不讨厌吧?
“维克,你在画什么?”小汤尼终于解决完那半块黑面包,摸索着跑到维克旁边。
破窗吹进来的不只是风雪,还有一片月光,让他能模糊地看到那废旧的报纸上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
“画你姐姐。”维克头也不抬地说。
“啊——”小汤尼嫌弃地看着画上的人物,摇了摇头,“玛丽可不长这样,你画的简直比灾厄还要丑。”
“闭上你的臭嘴。”维克将身子转到一边,避开了小汤尼打量他画作的视线。
不知画了多久,维克终于停下了炭笔,他满意地看着那小小一块旧报纸上画得满当当的珠宝和裙子,吃不完的苹果和面包果脯。
不过,炭笔画出来的面包真的很像他讨厌的黑面包。
玛丽肯定不喜欢它的滋味,如果喂她吃这黑面包,简直能跳着脚把这东西吐到他脸上。
维克动动手指,沾了点煤灰把面包图案覆盖住,又添了几笔把这团黑迹补成一架大大的床,像公主睡的那种大床一样。
“小汤尼,来看看这是不是你姐姐经常说的公主床。”
“小汤尼?”
许久没得到回答,维克扭过头一看,发现男孩儿正埋着头掉眼泪。
“我想玛丽了……”
“想福利院的伙伴们……”
“想门口那颗一年四季都结果的苹果树……”
“想柔软的白面包和香喷喷的蒲旭草饼……”
“也想……妈妈。”
维克本来还算温和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冷漠,“不准想那个女人。”
“我就想我就想,要你管!”小汤尼跳起来还没他肩膀高,但是一脸倔气的表情像极了笨蛋玛丽,那往下撇的嘴和浓重茂盛的眉毛耷拉着,瞥了他一眼后就跑到了对面的墙角,坐下,赌气般地不看他。
笨蛋玛丽每次和他吵架也是这样的表情,只能说她和小汤尼真不愧是姐弟,连生气的神情都一模一样,要是惹怒了他们,简直像个一点就燃的火药桶杵在你面前,出其不意让你爆炸。
然而现在,他身边只有一个火药桶了……
维克将报纸摊开,又仔细看了一眼,慢吞吞从怀里摸出火管,借着一小片未熄的松明将这报纸点燃,席卷而来的温度把他的脸照得绯红。
小汤尼把头转过来,眨了眨眼,用手背擦掉脸上的湿意。
“玛丽会收到这些东西吗?”
维克怔怔地看着那火焰越燃越烈,越烈越红,最后悄然一瞬熄灭,成了一摊带着余温的灰烬。
“会的,神主提苏会告诉她,有人在这里给她送了东西来。”
“好羡慕啊……如果我也能一下子收到这么多礼物就好了。”
“羡慕个屁!”维克又走过去,重重敲了下男孩儿的额头。
“嗷!”小汤尼惊叫一声,揉了揉自己泛疼的额头,“臭维克,我只是说说而已,你干嘛下手那么重!”
“睡觉!”维克将发霉的被褥往墙角一放,脚踢了踢小汤尼的屁股,让他腾个位置。
几层不知道从哪捡的破烂被子往煤灰地上一盖,维克熟练地将小汤尼拖进被子里打了个结,裹成难看的毛毛虫模样。
随后他也将自己裹进被子里,两只毛毛虫挤在一堆,在这酷寒的冬夜,艰难生出点暖意。
……
好像过去了几个小时了,又好像时间从来没有流逝,维克惯常性失眠。
他僵着身子保持动作,用自己的体温烘着旁边的人。
窗外的雪花一片一片飘,无时无刻都在加剧这场碾人肌骨的寒意。
这栋破烂的房子在三天前全是风口,漏窗,但现在已经好多了,有人来给窗户搭了个薄薄的玻璃,添了几片瓦,然后在房子顶上挂了一行“孤儿临时救助中心”的大字。
他们刚来到这的那一天,这房子冷得像冰窖,有人待到大半夜忍不住,脱光了衣服跑出去,把自己活活冻死在雪地里。
维克知道那不是发疯,那只是因为太冷了,冷得人生出了错觉,幻想出自己热得着火。
幸好他和小汤尼还不至于到那种程度,靠着兜里仅剩的几索尔币和街头的流浪汉换了几床破被子。
“妈妈……”
小汤尼无意识呓语,手指头捏着被角,一边打着哆嗦一边往被子里钻,整个头都埋在里面出不了气,又冷又闷。
维克扯了扯嘴角,盯着他深深看了许久,最终还是提了提被子,把小汤尼露出来的手压回被子里,又把他的脸从里面捞出来。
让这么薄的被子给闷死,简直是世界上最好笑的事情了。
“谢谢妈妈……”
小汤尼舒适地扭了扭身子,用脸蛋靠近维克的手指。
那不是我们的妈妈,那是个吃人的魔鬼。
维克闭了闭眼,将这句盘桓在舌尖的话狠狠压下。
他揉了一会儿小汤尼那柔软的发旋,收回手,慢慢闭上眼进入梦乡。
只有到了那里,他才可以从可怕的回忆里抽离。
……
*
“你去哪了?”加西亚蹲在她的门口,仰着头望她,眸子雾蒙蒙的,仿佛困极了。
“……今天莉莉小姐的课上到很晚。”
阿尔米亚下意识找了个借口,虽然她不明白自己找借口的理由。
“这是什么?”
“一只传讯宠。”阿尔米亚活动了一下脖子,将那个精细漂亮的物件放在桌子上,自己去接了杯热水喝。
她将外套脱下挂在衣架上,用干净的毛巾擦掉上面的雪,顺便拿刷子把今天粘上靴面的煤灰和雪渣刷掉,再放到壁炉边烘干。
芙拉镇不愧为煤炭大镇,连壁炉里熊熊燃烧的都是黑色的家伙。
阿尔米亚感慨了一秒,有些怀念总是和自己作对的“柴火”了。
不知道她走后,那些鬼脸树枝有没有乘机逃出地窖,又或者……偷吃了自己的储物粮。
一转身,就看见加西亚眼睛发亮吧盯着桌面上那只铁皮蜥蜴看。
但他也就只是看,眼睛都凑到蜥蜴的肚子上去了。
“啊,抱歉,我没有摸,没有摸的……”看到少女走过来,加西亚连忙摆手,后退了几步。
“摸就摸呗,又不是什么玻璃泡沫,难不成铁皮家伙还能被你的手摸坏?”
阿尔米亚挑了挑眉,将传序宠放在他手上,自己打了个哈欠走到书桌边,把书翻开温习。
加西亚怔怔地捧着手里的物品,一种肉眼可见的精密与轻易感受到的粗犷扑面而来。
他看着这只铜色铁皮的机械蜥蜴,严密咬合的齿轮转动,无机质的玻璃眼珠发着光,尾部细密的尖锥和关节灵活摆动,整体看来像个精美的艺术品。
他仿佛正从冒着瓢泼黑烟的工厂前走过,穿过铺满青石砖的巷子,来到人来人往的黑沙码头。
像军舰一样排列整齐的船舶铺满海湾,码头的巨轮低沉奏响,慢慢驶离;天空围绕着几只白鸽,其中一只的腿残缺了,但并不丑陋,精细的机械成为它的假肢,帮助它稳稳站立在船帆桅杆之巅;而巨大的漂浮的气艇从头顶掠过,几乎将太阳遮住;几只机械做的人偶演奏着小圆舞曲,看到人过来将手里的排箫举起,欢快问好……
他再一转身,轰鸣的蒸汽机从头顶飞来,房屋们一种极其特别的矩形排列,密密麻麻堆在一起,铜色的外墙皮和绣绿的窗户,热烈火红的西丽花爬满墙头,人们穿着各式各样的服装走在街头,自信又优雅,随性又含蓄。
绅士的手杖一挥就让一辆冒着黑烟的蒸汽车停下,他往上推了推单边的金框眼镜,微笑地邀请他去城里转转……
一切繁复而精致的花纹雕刻在机械上,整个世界都镶嵌满严密而细致的齿轮,蒸汽取代煤炭让世界转了起来,脚下的土地也像装了发条一样,哼哧哼哧往前运作——
“加西亚!”
少年的思绪逐渐清明,从华丽的幻想中脱离出来。
“什么?”
“我想问你,需要来一片面包吗?”阿尔米亚耸耸肩,“涂满沙拉奶油酱的白面包。”
加西亚缓缓地放下手中的机械蜥蜴,接过白面包,“谢谢。”
阿尔米亚一边咬着面包,一边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对自己传讯宠的指尖流连。
“你有没有想过……当一个机械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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