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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90

    第81章 风车里郡(一)


    阿尔米亚再怎么猜测, 也没有料想到自己会被带到这里。


    一望无垠的黄金沙土,炽烈的阳光烘烤大地,稍微带点泥土的地表都皲裂裸露。


    老妪般的脸被放大呈现在平整辽阔的视野里, 深深的沟壑和起伏的山丘连绵,阳光下的阴影黑不可测, 触目惊心。


    这里是风车里郡,是沙漠之都。


    也是她最不喜欢的郡区之一。


    倾洒的阳光落到面前的方形桌台上, 水杯水面袅袅飘起一层白色的雾,高温余热已经隔着厚厚的火车车窗溢进来了。


    阿尔米亚托腮叹了口气, 随意的把车窗的遮光帘拉上。


    “中央循环制冷系统什么时候能修好?”她问。


    “保守估计,还需两个小时。”


    “两个小时……”阿尔米亚往后一倚, “把车厢的劲爆舞曲关了吧。”


    高嘹的快节奏歌声戛然而止,整个车厢只听得见列车本身运作的低微鸣声。


    阿尔米亚却还听到了外面土地被焦灼的细微杂声,滋滋啦啦的, 像转叉狗奔跑时带动的烤串翻滚在炭火上的声音。


    “克罗宁阁下不觉得热吗?”她饶有趣味的看向对面人。


    完整的复古马甲三件套穿在身上,从领口到束紧的衣袖都一丝不苟,苍白瘦削的脸上也看不见一滴汗的痕迹。


    “哦, 我忘了,您在泽沃角待过一段时间,对风车里郡的炎热气候早已经适应了。”


    克罗宁喝了一口刚送来的冰水,瞥了她一眼:“保持风度而已。”


    阿尔米亚挑眉,“在我面前用不着保持风度, 表兄。”


    克罗宁放下冰水, “我就知道你和那老狐狸在普鲁涅市一直在把我玩得团团转。”


    “现在知道也不算晚,不过全盘都是他的谋划, 和我无关。”阿尔米亚轻笑,熟练地把自己摘了个干净。


    “我可是还送过你一张蒸汽飞艇的船票呢, 还帮你在亨利梅德那遮遮掩掩。”克罗宁不满。


    不提还好,一提起阿尔米亚就会想起自己被偷换船票,还被拐卖到苏瓦农场的悲惨遭遇。


    “好吧,还是多谢您了。”她敷衍道,手指摩挲着一颗光滑的半透明石头。


    “一点真情实意都没有。”克罗宁嘀咕,看到她指尖旋转的石头,“这是什么?”


    “在秋林郡买的小玩意。”阿尔米亚把快活油放在炽热的车窗边,一点点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钻进来,照得那块如琥珀般的固体精油闪闪发光。


    “说是涅涅安人做的一种保健品。”她道。


    “风车里郡的涅涅安人……”克罗宁皱眉。


    涅涅安族是几大郡里最奇怪的种族,习俗古怪,性格偏激,主要聚居在风车里郡的沙漠里,偶尔也会在其他郡茂盛的灌木森林现身,靠着捯饬一些特产手工品维生。


    不过现在这个种族的人数大幅减少,不知是不是因为沙漠的环境更加艰巨,又或者他们迁移去了更为偏僻的地方。


    随着一阵叮当作响的噪音出现,整条列车又开始缓缓前进。


    这趟旅行的目的是克伦府,风车里郡的首府,这片辽阔沙漠最大的绿洲区,也是人口的聚集高地。


    阿尔米亚和亨利梅德初步达成协议,她在未来一段时间内都要让自己活在他的视线底下,按着他给的任务指示行动,而亨利梅德实现目的后,会彻底不再打扰她的生活。


    她不知道这个老狐狸说出来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但是她只能先应付过去。


    她在斯塔塔的据点——那座老城堡,和银剩下的身体都在他的手里。


    亨利梅德是把她到斯塔塔生活过的一切事情都打听清楚了,至于她离开中心区,被关禁修道院,以及后来在博尔林格勒等隐蔽的时间线,他应该还没调查到。


    那晚,她和亨利梅德来了场漫长的谈判,而他传递出来的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不允许她进入格尔郡。


    “为什么不能去格尔郡?那里是全大陆最安全的穹顶区。”


    “对别人而言的安全,并不对你适用。”


    “因为我的身份?我低调行事不就好了,只要你不说,谁能知道呢。”


    “不只是身份。”亨利梅德深深的凝视她,那道目光惊人锐利,令她心理不适,只好假装平淡的移开眼。


    “格尔郡政局动荡,那位著名的卫道士大师下落不明,您的小情人一时半会分不开身。”他淡淡道。


    其实他说的还有几分保留,格尔郡的形势严峻到老亲王都快压不住了,激进党和菲尔德党打得热火朝天,甚至有传言在最肃穆的德里克教堂外,铁十字军整密排列,誓死与卫道士对峙。


    那位林雾阁下被逼回格尔郡,简直像是羊入虎口。


    “殿下,风车里郡是您目前最安全的去处。”他继续道。


    阿尔米亚漫不经心的应下。


    “如果您不想自己的秘密暴露的话,最好也不要使什么小手段离开克伦府。”


    阿尔米亚呼吸一窒,警惕的看向他。


    他到底知道了什么!


    阿尔米亚努力让心跳平复,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言语交锋让她神经紧张。


    时间线复盘,细节回溯,一切的事情重新在脑海里推算,找寻蛛丝马迹。


    她只能垂下眼,隐藏自己的真实情绪。


    亨利梅德微笑,“像上次那样的事情不能发生第二遍。”


    两人都知道指的是出逃普鲁涅市的那一次。


    “您不去忙着为新上位的‘诺雅’公主铺陈,反而有功夫来到秋林郡找一个劣迹斑斑的人,真有雅兴。依我看,何必还要大费苦心来拉拢我呢,我对那个身份不感兴趣,以后也不会主动暴露真相,破坏您的计划,干脆就让那位小姐一直扮演下去吧。”


    “您知道我是为了什么。”他低头,静静抚摸自己权杖顶部的光滑宝石,“波朗王朝千百年的荣耀不能断在这一代……”


    “亨利先生不愧为波朗王朝最后的余晖,连死去的布朗利国王都不如您对波朗的忠诚。”她不冷不热道。


    “谬赞。”


    ……


    *


    回忆收束,阿尔米亚看着车窗外流逝的风景,轻轻打了个哈欠。


    “把我们送到克伦府你就要回去了?”她转头问。


    “是的。”克罗宁终于受不住这炎热,解开了衣襟上面两颗扣子。


    “我还是需要提醒你一下,风车里郡全民皆兵,民风彪悍,即使是最普通的人也能出入低级畸变场斩杀小型灾厄。


    所以即使是作为首府的克伦府,也没有太多卫道士驻扎,用来庇护的穹顶脆弱单薄,只能防住那些恶心难缠的随行厄和潜伏厄。”


    阿尔米亚点头,不过还是有些疑惑,“风车里郡没有大型灾厄吗?人们这般不设防,不怕厄潮来临?”


    “这就有赖于他们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了,沙漠绿洲,植被稀少,很少有东西畸变成怪物,即使畸变了,变异的浓度也不高,危险性小。”


    克罗宁继续道,“你需要注意的就是城里的花卉植物,风车里郡人有饲养低级灾厄的习惯。”


    这倒是有趣。


    她点了点头,“我会注意的。”


    到时候整一盆花来玩玩。


    困意袭来,列车的中央制冷系统终于维修完毕,丝丝缕缕的冷气从排风扇吹出来。


    混合着先前车厢里残余的热气,空气到达一种完美的室温界点。


    “你去看看你的那些兄弟姐妹们吧,不要总是呆在我这个车厢,会引人怀疑的。”阿尔米亚困乏道。


    克罗宁皱下眉头,“你这一觉醒来估计车都到了目的地了。”


    “这样最好。”阿尔米亚拿起桌面的报纸,挡在自己脸上。


    克罗宁不放心,最后叮嘱了一句,“低调行事,四个月后拉尔曼郡会派人来接你们的。不出意外还是我担任代表。”


    自从在普鲁涅市结识后,尤其是最后那一面,他就坚信阿尔米亚制造麻烦的能力。


    “嗯——”


    阿尔米亚懒洋洋应下。


    她当然是爱低调做事的,但每次都有人逼她高调,这又不是她的错。


    至于那些捅出的篓子,她也算是间接受害者,一切麻烦的根源都在亨利梅德。


    看少女那一脸困相,克罗宁扯了扯嘴角,慢悠悠起身,离开这节车厢。


    他先去看了眼其他车厢的人,确认没有人晕车或者中暑后,才回到了自己的包厢。


    拿出拉尔曼郡新出的报纸阅览。


    《诺雅公主前往坍塌的中央旧区,国王区子民请愿重修布朗利王宫》


    《保皇派与联邦议会当众争论,七大郡站位不明》


    《希苏拉航行第三轮船舰返航……》


    《格尔郡政变!李道夫失踪……》


    ……


    《拉尔曼郡与风车里郡重修旧好,泽沃角停战,两郡互派人员交换学习!》


    目光在最后一则新闻稍微停留。


    克罗宁喝了口热西丽茶,轻轻翻阅。


    两郡修好,派出的自然是贵族子弟,拉尔曼郡这边派出了斯特格大公十二位子女以示重视,但风车里郡的赫曼公爵后代稀薄,只有一子两女,因此只派出了一位赫曼公主,还有一些贵族大臣家的直系子女。


    按理说拉尔曼郡该对这个做法不满的,但是知道点实情的人都明白,斯特格大公那十二位子女并没有太多含金量。


    他拥有无数情妇,身后子女成群,甚至自己都不清楚有多少孩子,而对方能派出一个货真价实的王储已经是天大的诚意了。


    阿尔米亚能如此轻易地混入这支队伍也有赖于这个原因。


    交换学习的真正含义应该是“换质”,用来确保双方后续合作的稳定性。


    军事武力著称的风车里,和原始原料丰富的拉尔曼郡……


    克罗宁合上报纸。


    第82章 风车里郡(二)


    车厢底部嗡嗡低鸣, 卷起重重浓烟,随着车厢底座与铁轨碰撞,传出一阵沉闷的刮刺声, 整条列车终于停了下来。


    巨大的蒸汽从烟囱喷出来,打了个嗝后, 才不紧不慢平息。


    燃料室的煤炭也恰好告竭,火车站走来一群运煤工, 把早就准备好的补给原料往车厢上搬运。


    在接近克伦府时,列车侍者为每一位拉尔曼郡的淑女小姐都分发了一条面纱, 做工平整,面料略微厚重, 但又能完美覆盖整个面部。


    “我不戴这个。”一位淑女突然开口。


    她嫌弃的把面巾拂开,面露不屑。


    “拉尔曼郡用来擦壁炉灰尘的手帕都比这面巾的布料柔软,戴在脸上会把肌肤划破的。”


    侍者忙不迭解释:“克伦府前不久才出现过沙暴天气, 空气中都是风沙,您若是不戴面巾会被沙子划伤脸的……”


    淑女瞥了眼窗外昏沉的天空,嘟囔了一句:“……真是蛮荒。”


    列车上有许多风车里郡的侍者, 听到这句话时都脸色微变。


    风车里郡的人最讨厌别人说他们蛮荒,波朗王朝建立以来,为了不挤占珍贵的平原土地,一代又一代士兵来到西北的沙漠地区开荒,驻守此处, 自给自足的同时还发挥着军备储藏的作用, 源源不断的把士兵送到前线,保家卫国。


    因为有了前人留驻开荒, 风沙才没有漫过乌拉山脉,保护了西边郡区的珍贵土木。


    在畸变纪年初期他们还随着西西尔王子一起去最危险的畸变场绞杀灾厄, 七大郡里唯独风车里郡牺牲最为惨重,只因他们最勇敢,最无畏,枪声响起时总是冲在最前线。


    自西西尔王子去世后,布朗利家族渐渐忘记了风车里郡人民的壮烈光辉,百年来,除了需要用兵时才想起这个沙漠王国,最后一任布朗利国王甚至在继位大典时都忘记邀请风车里郡的赫曼公爵,不知该道无心还是故意。


    “泰贝莎!”克罗宁眉睫沉下,语气微冷:“你把出发前父亲的叮嘱都抛之脑后了吗?”。


    “兄长那么严厉做什么。”泰贝莎挽住他的胳膊撒娇,“泰贝莎都记得,您不用担心。”


    克罗宁鼻子一皱,有些甜腻的香水味弥漫到他鼻间,他差点失礼的打出一个喷嚏。


    他冷冷地给她瞥去一个眼神,把胳膊从她的手里收回来,转头去向其他女孩叮嘱。


    泰贝莎却习惯了克罗宁的冷淡态度,斯特格大公的三位继承人都各有各的脾气,克罗宁算是里面较为温和的了。


    他们虽是兄妹,一年到头其实也说不上几句话,她比身后那群妹妹们要幸运些,她的母亲还算受宠,即使是个没名分的情妇,但靠着老派贵族的出身,时不时也能见到大公,她也能在克罗宁这几个王储前偶尔露个面。


    其实若依着大公的宠爱,泰贝莎只要在他面前撒个娇,也就不用来这环境艰苦的风车里郡一趟了,但是她有她的谋划。


    她可不会像自己那个空有一张脸却没什么脑子的母亲,来这个蛮荒落后的地方自然有所求。


    还有一两年就到她的婚嫁时间了,如果留在拉尔曼郡,剩给她的全是被上面一群姐姐挑剩下的歪瓜裂枣,运气再差点,年老的大公蹬脚一去,最受宠的第一王储继位,那她们这些情妇生的孩子过得会更加艰难。


    第一王储最厌恶私生子,在年幼时就将自己父亲情妇生的孩子推入了冷湖中,看人活活冻死在冰底。


    如果他上位了,那么她们最坏的结局可能是被随随便便送给附近郡国的高官勋贵,连情妇都称不上,只能当个供人取乐的玩意,又或者被迫进入修道院,清心寡欲艰苦朴素过完一生。


    她可受不了那种俭朴的条件。


    她以虚荣为生,没有面包她能活七天,但没有金钱她会立即死去。


    看着侍者递来的东西,泰贝莎压下厌恶的情绪,乖巧地接过面巾,挡住了自己精心打扮的妆容。


    “兄长,赫曼公爵怎么还没有派人来接我们呀?”声音娇俏,从面纱露出来的一双眼睛天真灵动。


    虽然刚不久才被拂了面子,泰贝莎也不失落,还是走过去紧紧贴着克罗宁的手臂。


    “听说赫曼公爵有两女一子,长公主交换到我们郡学习,那今天是小公主或者小公爵来吗?”


    克罗宁侧了侧身,往旁边移了一步。


    “风车里郡自有安排。”言简意赅,不愿多说。


    泰贝莎装作没听到对方话语里的冷淡意味,扬着笑脸:“在这几个月学习期间,兄长会来探望我们吗?贝莎第一次离开家那么远,肯定会想你们想到睡不着觉的……”


    克罗宁挑了下眉,“我会把你的想念转告大公和霍勒兄长的。”他故意道。


    霍勒·克罗宁·布朗利即是斯特格大公的长子,整个拉尔曼郡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对情妇私生子厌恶至极。


    泰贝莎笑意一僵,“好……”


    不一会儿她悄悄地站远了一些,眼下比起和克罗宁增进感情,她更害怕对方添油加醋把自己的事情告诉霍勒。


    霍勒不满自己的母亲很久了,多次明示暗示大公治理某些贵族女士的奢侈浪费,比如冬宫西北角一处装潢精致,铺陈夸张的宫殿,即泰贝莎母亲所住之地。


    要是克罗宁回去在霍勒面前给她刷存在感,她那个没脑子的母亲不知会不会被这哥俩神不知鬼不觉弄死。


    “姐姐,您的耳饰真漂亮……”有姐妹讨好的围着她。


    “嗯。”泰贝莎心不在焉的应和,目光却还是飘到了克罗宁那边。


    他怎么走到了其他人旁边?


    泰贝莎微微眯眼看,“……那个妹妹谁认识。”


    淑女姐妹团聚在一起窃窃私语,“不知道呢,好像也是大公的哪个私生女吧?”


    “不过从来都没见过,估计生母地位卑贱,没有什么机会能在正式场合露面。”


    “看那一身廉价的衣着布料,挡也挡不住的寒酸乡下气。”


    有人掩嘴轻笑,“都来其他郡交换学习了,代表的是拉尔曼郡的颜面,怎么没人提醒她要好生打扮一下呢,连像样的首饰都没有。”


    “幸好戴上了面纱,不然靠着那素颜朝天的脸,会让赫曼贵爵们觉得我们没有礼数吧……”


    “好了,不要再说了,都是拉尔曼郡的淑女小姐。”泰贝莎道。


    嘴角缓缓勾起笑容,转过身去,不再看。


    没有人能和她竞争,她是这一行人中身份最高的,也是最精致美丽,优雅知礼的淑女,一定能俘获风车里郡贵爵们的心。


    ……


    泰贝莎一走远,克罗宁终于松了口气,他深呼吸几次,把鼻间底下弥漫的浓郁香气挥开。


    “你怎么又走到我旁边来了。”阿尔米亚冷淡道,她正好系上侍者递来的粗厚面巾,并且还往上提了一下,把自己的鼻梁根部也挡住。


    加之盖下来的碎发,常人乍一看,连她的眼睛都不能看清楚。


    “我觉得还是你好闻些。”克罗宁道。


    阿尔米亚微笑着踩住他的脚尖,小高跟在鞋面留下一个不太明显的痕迹。


    克罗宁却倒吸一口凉气。


    “你做什么!”


    “不做什么,没事别往我身上贴。”


    电光火闪间,克罗宁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那次在幻景里,你是故意推我坠塔的!”他压低声音,表情有些变形。


    “哦,被发现了。”阿尔米亚不咸不淡的回答,目光却在观察休息室外走动的行人。


    “算来算去,我可是你表兄,你居然就那么下死手!”


    一个头戴深色面纱的妇女从窗外走过,步履匆匆,深邃的眉眼间有深黛色的线条图案装饰,提着两个沉重的铁笼子,登上对面的铅灰色列车。


    视线受到层层阻碍,难以看清铁笼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


    阿尔米亚收回目光,“表兄而已,也没见你对自己的亲兄弟姐妹有多温情。再说,你不也没死吗,幻境罢了。”


    她转头看着克罗宁,皱了下眉头,“你身上香水味太重了。”


    克罗宁捏起自己的衣领,闻了一下,“可能是被别人熏上的。”


    阿尔米亚轻摇头,“是你自己身上的熏的香。”


    自普鲁涅市时她就闻到他身上那股浓郁的香水味,和布朗利王宫里的气味一模一样。


    “你们克罗宁家的人都喜欢模仿布朗利吗?身上和他的香水味道都一样。”


    “……喜好而已。”克罗宁脸色有些不自然,理了下衣襟,无意识摩挲着手里的怀表盖。


    “野心过于昭著不是好事情,连亨利梅德都会迂回,用假幌子吸引对手视线。”阿尔米亚瞥了他一眼,少有的好心提醒。


    克罗宁轻声“嗯”了一句,声音小到像是她的幻觉。


    “那如果到时你恢复身份,会答应吗……”


    阿尔米亚这下终于看清楚来往行人手里常常提着的铁笼里装的是什么了,獠牙圆脸,身形瘦小,像是怪兔。


    “你刚刚说什么?”她偏头问。


    “我问,你会答应我的——”婚约吗。


    “克罗宁阁下!”


    风车里郡的人终于来了,他们深表歉意低头行礼,同时也打断了克罗宁的话。


    一群人穿着长至脚踝的浅色长袍,头包纱巾,只能看到一双眼睛。


    幸好肩膀处用金线绣有醒目的赫曼图徽,令人一眼分辨他们的身份。


    “十分抱歉,刚刚克伦府最大的温室养殖基地被风沙袭击了,来接引贵郡的赫曼王子前去调度,耽误了接待贵宾的行程……”


    “无妨。”克罗宁轻颔首,他知道温室基地对风车里郡的重要性,他们的绝大多数食物都来自于这,也能称之为沙漠里的生命之源。


    “鄙人是克伦府的外交长,吐温·温德尔,您唤我叶温就行。”


    “叶温阁下。”克罗宁礼貌道。


    叶温微微低头,前倾行李,以示荣幸。


    “请允许我领诸位去克伦府的行宫,宝石塔,赫曼公爵和王妃在那已经等候多时了。”


    “多谢。”


    ……


    阿尔米亚低调地跟在队伍后尾,在听到“宝石塔”时,她略一挑眉。


    这般华丽的名字,那宫殿岂不是修建的美轮美奂。


    甚至在前方的几位淑女已经小声交谈起来了,大家都对克伦府宫很感兴趣。


    但俗话说,期望有多大,失望就有多大。


    ……


    阿尔米亚静静仰头,矗立在面前的是一座巍峨冷峻的建筑,依山而建,但风车里郡无山,这里的山指的是石山。


    深灰色的外墙和金色的顶部,冷淡的颜色和明丽相撞,并不突兀,大胆奔放中带着一丝冷静沉郁。


    建筑类似城堡,但更像是堡垒,外墙一层一层环绕,不断缩小,直至聚到金色的塔顶,折射锋利的阳光。


    而类似的塔,在这个巨大的建筑群里有无数座。


    风沙吹过,终于下车,踏上这片金黄的土地时,先前那些嘲笑面巾丑陋的淑女们都不吭声了,默默捂紧了面纱布料,恨不得把整个头部都包裹住。


    她们习惯了雪国寒冷飘雪的气候,在刚刚闷热的马车里能忍住不呕吐已经是极限了,现在站在太阳底下,更觉得自己就像是被晒干的黑蛇蛇段,忙不迭拿扇子之类的东西遮挡阳光。


    阿尔米亚露出的一小截手腕被风沙中携带的碎石划过,留下一条醒目的红痕。


    她垂下眼,把衣袖往下轻轻扯了扯。


    “想必令大家有些失望,宝石塔不是用宝石搭建的,而是用黄沙灰石,是不是和传说中的原始土著人搭建的房子很像?”


    外交长叶温讲话时带点风趣幽默,轻快上扬的语调总能消弭一些沉闷的氛围,令人心情愉悦,也难怪他能当上外交部的高官。


    “但是宝石塔这个名字的由来是有源头的,请各位淑女往这边走两步。”


    他指了指地方,拉尔曼郡的小姐们都好奇的照做,即使被太阳晒得有些头晕的小姐也踮着脚望去。


    “从这望去,看阳光折射在塔顶……”


    阿尔米亚也随之望去,连绵陡峭的塔顶在阳光照耀下,金碧辉煌,耀眼夺目。


    “而风车里郡最为著名的一种宝石,就是黄玉托帕石,比金子迷人,也比金子闪耀,宝石塔的塔顶就缀有这种宝石。”


    外交长介绍风车里郡的特产时十分自豪,“只有在最勇敢无畏的士兵墓地附近,才能生出这样的宝石。”


    泰贝莎抖了抖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果真是蛮夷之地,连宝石都这么古怪。


    叶温在前面边走边讲,后面的淑女小姐们被他的讲述吸引,时不时传来几声轻笑。


    ……


    一行人终于进入了克伦宫。


    第83章 风车里郡(三)


    赫曼公爵年近五十, 头发棕黑,鬓角有不明显的白发,身着黑色宫廷刺绣礼服, 正式严肃。


    身边坐着一个妆容精致,保养得体的女人, 穿着奢华的白色花刺绣,裙摆缀满了钻石, 王冠闪闪发光,偶尔和公爵手拉着手, 来个深情对视。


    这可能就是那位赫曼王妃了。


    从没听说过七大郡里的赫曼公爵这般宠爱自己的王妃。


    阿尔米亚只瞥了一眼就收回视线。


    宴会厅载歌载舞,公爵嘴角含笑, 举起香槟致礼。


    克罗宁也举杯相敬,场面和谐欢快。


    阿尔米亚坐在会宴桌后排,她对前面桌淑女自以为的小声交谈不感兴趣, 也没有分一个眼神给正在中心厅跳交谊舞的贵族夫人们,她只是在凝视面前的鹅肝。


    肥嫩,鲜艳, 油腻。


    在灯光下闪着薄薄一层油光。


    几片翠绿的薄荷叶在白盘边角做出造型,更突显中间那块肉脂。


    “哦,这位妹妹,你怎么不食用美食呢?”


    旁边一位头戴粉色希南帽的淑女用扇子挡在面前,侧头, 朝着阿尔米亚笑道:“是没有吃过吗?也是, 底层卑贱的下流人是不懂得鹅肝的美味的,他们可能更习惯食用黑面包。”


    扇子扇动, 帽纱也微微掀起,露出一双轻佻上扬的细眉。


    含笑的眼底有高高在上的嘲弄和轻蔑。


    “琼, 不要再说了,可能这位妹妹从来没出入过高级的宴会厅,自然也不知道鹅肝的美味。”前方一位淑女转头轻笑,她优雅矜持地拿起刀叉,切下一小块放入嘴里。


    “别的不说,克伦府做的鹅肝滋味大致能比得上我们冬宫。”她细细品尝,轻颔首,“当然,最美味的鹅肝还是在以前的波朗王宫里,但是现在传承下来最正宗的手艺,只在拉尔曼郡了。”


    斯特格大公受封领土时,布朗利国王怜惜自己的表兄即将奔赴遥远的雪国,特意将自己王宫里厨艺最精湛的御厨之一拨给他一并带走,让自己的表兄即使在千里之外也能吃上熟悉的菜肴。


    这是对外的说法,事实是斯特格大公受封前地位低微,不得宠爱,每每出席重要宴会都因胆怯懦弱不敢露面,常躲在大厅角落,有一次甚至因为饿极晕倒在阶梯边,差点绊了国王。


    国王大怒,但有外交使臣和神国人员在场,只能忍下怒气,随意指派了个御厨跟着斯特格回府,警告其不准再闹出笑话。


    拉尔曼郡的人不知真实情况,只把这当做国王的重视看待。


    “需要我为妹妹演示一番吗?”先前说话的淑女轻轻拿起刀叉,白皙的指尖从银叉柄部滑过,轻捏住持柄处。


    淑女琼掩嘴轻笑,“苏珊娜姐姐,这位妹妹可能未学过贵族间的进餐礼仪,您真是太为难她了。比起和我们在这里品尝鹅肝,她可能更想要去早间市场寻觅廉价面包吧?”


    她偏头看向阿尔米亚,“听说那种廉价面包是用雪地里的煤渣和面包废料制作而成的,有时会混入尖锐的石子,人吃一口,嗓子都可以拉出血来。你应该吃过吧,嗓子还好吗?”


    苏珊娜眼底闪过一丝光,故作怜惜的感慨:“妹妹该去向父亲倾诉的,拉尔曼郡的公主怎么可以这么寒酸呢,全身上下找不出一套像样的首饰,唯一有的,还是——”


    淑女琼手一勾,从阿尔米亚的包里拿出一块不起眼的石头。


    她故作惊奇道:“这是什么呢?看起来真是有趣!”


    她的音量略大,吸引来了周围几道视线,有个低阶侍卫认出了这个风车里郡的特产“精油”,讨好道:


    “美丽的雪国小姐,这是我们风车里郡的一种特产,由涅涅安人制作的精油。”


    “哦,精油?我还以为是某种低级的宝石呢,是我看走眼了。”她转头对侍卫微笑,“这种精油有什么用呢?”


    低阶侍卫从未见过这么娇柔美丽的淑女,风车里郡的女人们彪悍强势,哪有其他郡的贵族小姐知书达理,此刻淑女琼笑盈盈看着他,令他一下子红了脸。


    他回答的结结巴巴,“如果是老人使用,抹于双臂能增进健康,但如果……如果是壮年男子使用,可以令人龙精虎猛,所以也被叫做‘快活油’。”


    许多淑女掩面羞笑,几道饱含深意的眼神落在那位衣着清朴的少女身上。


    少女脊背挺直,头戴的灰色宴礼素帽垂下轻纱,遮住了上半张脸,只露出两扇形状姣好的菱唇,和精致冷淡的下颌,像是冬宫教堂内一座美神的雕像。


    苏珊娜略一失神,摇了摇头,忽略脑海里不着边际的联想。


    “姐姐,您知道鹅肝是怎么制作出来的吗?”那位少女突然倾身,靠近了她。


    苏珊娜没反应过来:“……什么?”


    “制作鹅肝,首先要挑出一批年幼且健康的小鹅,让它们在室外自由成长。”


    少女的声音轻柔,细腻婉转,苏珊娜一时忘记推开她,只能听对方继续轻声讲述。


    “几个月后,这些可爱的小鹅会被装入狭小的铁笼,只有脖子可以自由活动,不能走动,不能转身,因此减少了不必要的消耗。”


    少女冰凉的指尖触摸到她的脖颈,一点一点顺着血管的脉络往下滑动。


    “脖颈前倾,进食,锻炼出强壮的颈部,不断加大它们的食量,撑大胃部,然后饲养者就可以拿出一根二十厘米的铁管,深深插入鹅的喉咙——”


    少女的指尖停顿,轻轻点了一下她脖颈某处骨椎,一瞬间,那冰凉的触感仿佛透过肌肤,蔓延到喉咙深处。


    苏珊娜咽了下口水,不禁想象出一根二十多厘米长的铁管直插自己喉咙的景象。


    “饲养者会连续不断的把大量饲料通过铁管灌入鹅的胃部,早上的还没来得及消化,中午的就又来了,它们连呕吐都无法做到,只能仰着头,不断吞食这些食物,日复一日,月复一月……”


    少女温柔的端起她的脸,让她的下颌轻轻仰起。


    苏珊娜脸色发白,她觉得腹部一阵翻涌,呕吐的欲望突如其来,却又被她死死压抑着。


    此刻,她仿佛成了一只任人宰割,无法呕吐的鹅。


    一双澄澈的浅褐色眼睛凝视着她,用最温和的目光望着她,苏珊娜却无端头皮发麻,像是被一头野兽盯上了。


    “不出一月,它们就能长出肥壮的脂肪肝,饲养者们会利落的给它们放血,剥皮,切开腹部,取出来的肝脏再经过层层加工和点缀,来到了您的餐盘前,成为一道奢侈美味的名肴。”


    如一片雪花般冰冷的指尖终于离开了她的脖颈。


    “天鹅的脖颈纤长美丽,但这类肉鹅,脖颈粗长丑陋。”


    少女贴在她的耳畔道,“姐姐不必害怕,您的脖颈和天鹅一般纤美瘦落。”


    苏珊娜终于忍不住,一把推开身旁的人,也把面前的鹅肝重重往外一推,摔到地板上。


    不出片刻就有侍者来清理。


    阿尔米亚随意地勾勾手指,把自己的东西从对方手里拿了回来,这可是她花五柳布,还被人骂冤大头,在秋林郡买的风车里特产呢。


    她轻飘飘瞥了琼一眼。


    一旁的淑女琼避开她的眼神,先前的气势早就在对方的讲述中不自觉弱了下去,连反抗也没有,就被人夺回了东西。


    苏珊娜喘了几口气,才把那恶心的呕欲压下,强装自然的挺直背脊,整理了一下着装。


    转眼看,那位俯身贴在她耳边讲述的少女,正在用最矜持得体的礼仪切割鹅肝,优雅进餐。


    苏珊娜冷笑一声,“你给我讲了那个故事,怎么还有食用的念头,故作纯善。”


    阿尔米亚正在细细咀嚼,吞咽。


    闻言,她抬眸看向苏珊娜,微笑:“比起将这类得来不易的食物浪费,我更愿意怀着崇高而真挚的态度品尝,不辜负每一位生物。”


    “姐姐,把盘子打翻是一种失礼的行为呢。”阿尔米亚擦过嘴角,静静起身,离开长桌。


    “受了那么多折磨才来到您面前,可惜了。”


    在先前餐盘掀翻处略一停顿,她垂眸感慨了一句。


    苏珊娜扯了扯嘴角。


    一定要把这个人的事情告诉泰贝莎,让她来惩治一下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孩,竟然敢捉弄自己!


    原以为衣着寒酸会胆小怕事,这样一看,嘴皮子翻得挺快,不愧是下流人培养出来的坏货。


    苏珊娜眼神微冷。


    这般心机深沉的人送进出使的队伍,一定有着一肚子的坏计划。


    不能让这人如愿。


    ……


    *


    不远处的中央厅传来声音,是赫曼王子回来了。


    他白天匆匆带人去维修受到沙暴袭击的温室基地,此刻回来,风尘仆仆,面色冷淡,也不去跟拉尔曼郡的使臣道歉,只简单露个脸就想离开,于是被赫曼公爵痛斥不知礼数。


    “我的礼仪不是您教的吗?”王子不痛不痒道。


    矜贵的脸上流露出一分嘲弄。


    “哦,忘了,连您自己都没有礼数,我怎么会有呢?父承子继,礼从何处继?”他讥诮地瞥了自己的父亲一眼,目光在公爵身旁的女人上稍作停留,随后厌恶的收回视线。


    “维护基地太过劳累,儿臣先退下了。”他敷衍的俯身行礼,身子稍一前倾就收回,不急不慢地从大厅离开,路过拉尔曼郡淑女小姐们的席位时,诸多隐晦或炽烈的视线投来,但他也没赏给她们一个眼神。


    但这并不妨碍淑女团的热烈讨论。


    赫曼公爵大怒,刚要起身大骂,却被身旁的女人拦下。


    也不知她贴耳说了什么,不一会儿,公爵脸色就和缓如初。


    周围的侍卫和女仆们都像是对那一幕见怪不怪了一样,神色平常。


    “抱歉,让阁下看笑话了。”衣着华贵的女人终于开口,声音温柔。


    克罗宁只笑了笑,没有答话。


    事情不一会儿就翻篇,没有人不知趣的提起为什么王子对自己的父亲那般态度。


    宴会厅载歌载舞,欢快热闹。


    ……


    *


    宴会结束。


    “公爵旁边的女人是谁?”


    克罗宁稍微诧异,“你看出来了?”


    阿尔米亚抿唇,“你对她的称呼不是王妃,周围仆人也只唤她‘凯瑟夫人’。”


    克罗宁耸肩,“我第一次来的时候都把她错认成赫曼王妃了呢,说来荒谬,诺大一个郡国,掌事的不是公爵,也不是王妃,居然是一个情妇。”


    阿尔米亚掀了掀眼皮。


    “真是没想到……”克罗宁摇了摇头。


    风车里郡的风流佚事很少,所以几十年前赫曼公爵宠妾灭妻一事引起巨大轰动。


    从继位时,公爵携情妇走在众人之前,明媒正娶的王妃却像个女仆一样跟在他们身后,到后来的凯瑟夫人错手杀死王妃的继兄,却只受到不痛不痒的惩戒开始,人们就知道公爵心头的地位是给谁的。


    所有人都说,赫曼公爵离不开凯瑟夫人,就像骆驼不能牵绳一样,离开那个女人,他就找不到路的方向。


    除此外,最令人啧啧称道的是,这位凯瑟夫人还是赫曼公爵的教母,比他年长近十五岁,但容貌却常年不变,宛如魔女。


    当然此话不能在公爵面前说,不然他会愤怒地斩下那人的头颅。


    “知道了。”阿尔米亚捂嘴,轻轻打了个哈欠。


    “先前你们那里发生了什么?”克罗宁却问。


    “没什么,我给你的妹妹讲了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他都没听过阿尔米亚讲故事,那群讨人厌的妹妹们居然能听到。


    “一个残忍的鹅肝的故事。”


    克罗宁皱了皱眉,“鹅肝有什么残忍的。”


    “鹅肝不残忍。”残忍的只是人类。


    阿尔米亚拉开门,顺便把门边的卧室灯也打开,整个房间一下子变得温暖。


    “所以,你喜欢吃鹅肝?”克罗宁好奇,他已经在想拉尔曼郡哪个城市擅长养鹅了。


    “不喜欢。”


    门利落的合上,只留克罗宁碰了一鼻子灰。


    “你就不能慢一拍关门!”他揉了揉鼻子,不满道。


    过了一会儿,他还是侧身靠近门:“上午我给你说的那事,你考虑的怎么样?”


    克罗宁想等阿尔米亚恢复身份后,和她联姻,诺雅公主的身份是一大助力,她背后的保皇党势力能顺利帮他登上大公之位,接下来的那个谋略也能徐徐图之。


    虽然说亨利先生已经给了他承诺,但他还是想听到阿尔米亚的亲口答应。


    抛开冷冰冰的谋略计划,他并不介意对她温情一点。


    当然,这肯定不是因为他对她有想法!


    克罗宁断口否认,他才不会对未来有可能谋杀亲夫的女人有感情。


    他只是觉得这个女孩挺特别的……吧。


    克罗宁摸了摸下巴,带着诅咒降世的诺雅公主,真的很令人好奇呐。


    门内久久不传来声音。


    克罗宁只好道了句“晚安”离开。


    ……


    阿尔米亚不知道克罗宁在她门外叽里咕噜念着什么,她忙着收取新到的信件。


    两封提花大街的信,一封是范妮小姐寄来的,一封字迹丑陋,不出意外是那两个小孩的。


    一封来自斯塔塔,她的朋友,皮草店大叔,特意告诉她斯塔塔重建好了。


    阿尔米亚知道这是亨利梅德的手笔,给一棒槌再给一颗糖是他特有的做法。


    然后还有一封佚名信,是空白的。


    阿尔米亚也不在意,估计有人记错联络代码,发错了。


    她把铜皮蜥蜴翻来翻去找了个遍,也没收到其他的信件。


    铜皮蜥蜴:……


    莉莉小姐很久没有和她联络了。


    这时突然传来敲门声。


    第84章 风车里郡(四)


    算起来, 莉莉小姐快有两个多月没有和她联络了。


    阿尔米亚回想自己在芙拉镇还有什么认识的人,好为她打听一下莉莉小姐的现状。


    她当时离开芙拉镇去普鲁涅市,是想着从边境城市穿过, 离开拉尔曼郡,但在她出发前, 莉莉小姐为了参加枞木晚宴也早早到了普鲁涅市。


    那个芙拉镇的城主是梅乔上尉,正想着用自己的女儿和高官贵族联姻呢, 这倒是可以去问一下克罗宁,莉莉小姐之后的选择。


    突然传来敲门声。


    铜皮蜥蜴一下子跳到衣柜上, 借着阴影隐藏。


    阿尔米亚以为是克罗宁又来了。


    “嗯?见到我很惊讶?”苏珊娜笑盈盈走进来,步姿端庄, 环顾了一圈房间里的陈设。


    无甚出彩,看来拉尔曼郡的淑女们都入住的一样的房间。


    这真是,对她们其他正经小姐的一种侮辱。


    苏珊娜扯了扯嘴角, 她已经从拉尔曼的使团里打听清楚,这个女人的生母不过是地位最低贱的洗衣女仆,靠着爬床得到了大公的一夜宠爱。


    这个低贱的女仆还是最为肮脏的吉赛人, 吉赛人四处流浪,最爱坑蒙拐骗,把各种各样罪恶的疾病带到大陆各个角落,无数次瘟疫的爆发都与他们有关。


    恶心程度与穹顶区外的灾厄不相上下,肮脏的血液甚至堪比灾厄尸体上扭曲交.嬗的厄虫。


    吉赛人不能称之为人, 只能称作是毒瘤, 他们应该和灾厄并列,被记录在消灭名单之上。


    数百年前帝国人民曾经统一组织放火仪式, 想要把这种沾染罪恶气息的人种消除,但仪式还未正式开始, 流窜的吉赛人使用各种手段隐匿起来,还打破了种族不与外界通婚的规定,把恶心的血液混入了帝国子民身上。


    体内流淌着肮脏血液的劣等种族血脉,居然妄想搭上全大陆最尊贵的姓氏。


    “刚刚你和克罗宁兄长在门口聊什么呢?”她压下心底的恶心,坐在床边,左手轻轻抚摸身旁的印花薄被,“白天在列车上也见着你们在交谈,其他的妹妹可不如你讨兄长欢心”。


    轻薄的细纱般,触之生凉,是珍贵的天蚕丝织就,即使是在炎热的正午,盖着这种被子也不会生汗,风车里郡只有大贵族才能用上这种布料。


    “泰贝莎姐姐都没能用上这样的好东西……”苏珊娜感慨了一句,目光看着阿尔米亚,意有所指。


    阿尔米亚没有回答,她知道在对方心里,已经把她归括于克罗宁的关系户了。


    歪打正着,这确实是真相。


    “刚好你也没有梳洗,介意陪姐姐一起去神主面前祈祷一会儿吗?”


    苏珊娜慢慢走到衣柜边,漫不经心打量,在她头顶上的蜥蜴僵直了尾巴,一动不动,嘴里还含着半张铜版纸,是未彻底寄出去的信。


    “介意”一词悬在嘴边,又不动声色绕了下去。


    阿尔米亚挑眉,“好啊。”


    苏珊娜静静转身,“那就走吧。”


    铜皮蜥蜴终于动了动眼皮,悄悄爬到了衣柜顶部更为隐蔽处。


    两人同行,由克伦府宫的女仆带领,慢悠悠走到宫殿里的祈祷堂。


    全大陆的人都供奉神主提苏,神国人员作为提苏的代理人,行走在各个州郡,向子民们传播教义和神谕。


    波朗王朝时期,伊凡三世曾经为当时的神国划分了一块封地,即为“天国”,位于中心区南部,毗邻格尔郡,由神国自治。


    神国内部又等级分明,铜币是神国代理人一派的象征,金色昭显其地位尊崇,至少是奉行者以上等级,比如聆听者,对话者,神行者等,他们常年游走在各个地方,传播关于神国的教义和理念,因此也被普通人熟悉。


    神圣,至高,至洁,天国的土地只允许最纯洁虔诚的信众踏入。


    那一年中心区畸变塌陷,裂谷横贯土地,却独独避开了天国所在地,自此之后,人们对神国的态度更为虔诚,许多信众的宿愿即是能亲自前去天国,在那座最庄严无暇的白色雕像前祈祷。


    而最疯狂的信众,愿意用一切代价换取聆听神谕和目睹神主真身的机会,即使代价是死亡。


    他们会捧着自己的心脏,跪倒在祂洁白的雕像前。


    “妹妹,你不为自己和家人祈祷一下吗?”苏珊娜突然问。


    阿尔米亚正在看那副神主画像旁边的银盘烛火,时闪时跃。


    “祈祷什么呢?”她走过去,拿起托盘边的银剪子,把那个跳跃的烛火台里多余的一条烛火芯剪掉。


    “祈祷愿望,各种想要实现的愿景。”苏珊娜轻轻整理裙摆,转身,姣好的面容在烛火的映衬下出现大片阴影。


    她望着在剪烛火的女人,嘴角浮现饱含深意的笑容。


    “妹妹的愿景,是自己如浮萍一样的姻缘,又或者祈求青春长驻……”苏珊娜往前走了两步,来到阿尔米亚面前,眼底闪过阴暗的光。


    她把手搭在阿尔米亚用来遮掩的帽檐边,像晚宴时,阿尔米亚对她做的那样,贴近耳畔轻喃,“总是戴着这样难看廉价的帽子,是想遮挡住什么罪恶的痕迹吗……”


    另一只手抚过衣襟,两人越贴越近。


    据说,吉赛人下巴尖长,眼睛长而黑,额头高耸丑陋,他们是被神主驱除的恶魔的后代。


    这样低劣恶心的种族,怎么能存在于大陆呢?


    又怎么能,混入拉尔曼郡上流贵族的行列。


    贵族淑女的身份,比她们的身体更不容玷污。


    苏珊娜勾起一边嘴角,“是想遮挡从十二层地狱爬上来的印记?遮挡那些身上刻画的扭曲图案,又或者掩面祈祷,想在神主面前清赎罪孽……


    更或是——祈愿自己成为人见人爱的婊.子,张开腿,把那些恶心的,下流的东西,渗透入纯洁的神国子民的身体里——”


    苏珊娜感觉到自己的衣襟被人紧紧抓住,珍珠圆扣抵在她的喉结前,锁着她的脖颈,呼吸变得有些困难。


    但她不在意。


    低劣的卑贱的种族,是不敢真正反抗一位身份尊贵的贵族小姐的。


    吉赛人永远会跪倒在大贵族们面前,眼底有对火把的敬畏,只有真诚善良的贵族才能得到神主的庇护,才可以拿着火把点燃吉赛人的身躯,净化他们肮脏的,如同灾厄一样扭曲的灵魂。


    左手摸到了一旁温热的烛火底座,苏珊娜抓住灯柄部,缓缓靠近面前少女的后颅。


    她要在神主面前处死这个恶心的吉赛人。


    她没注意到,灰纱帽下,少女冰冷的眼神已经变得幽暗。


    苏珊娜继续讥讽:“血液肮脏恶臭,和你的婊.子生母一样……”


    在听到某个字眼时,阿尔米亚终于眼神微动。


    “下贱,恶魅,总爱躺在男人身下,用恶心手段挑拨——”


    一刀割喉。


    刀尖收回时,那道尖锐的咒骂才刚刚落音。


    苏珊娜瘫倒在地,不可置信地捂着喉咙,迸裂的血浆迅速打湿了她的手,也打湿了她胸前大片大片雪白的风琴领。


    居然……袭杀贵族。


    阿尔米亚居高临下俯瞰着她,喘息的声音越来越弱,脸色青白如鬼。


    “刺杀贵族……你……会遭受奥德菲家族的报复……神主也会……降下……”


    阿尔米亚冷漠地收回视线,把刀面在罗马柱上擦拭了一遍,才重新绑起腕带,收回袖中。


    翻滚的烛火台点燃了红木供奉台,眨眼间,圣洁无暇的神主画卷也被外焰舔舐干净。


    脚步轻缓,少女提裙,步调优雅,不急不慢离开了祈祷室。


    身后传来女仆的尖叫和侍卫快步走动的声音,安静的夜晚一瞬间变得嘈杂,令人心烦。


    “我看到了。”


    阿尔米亚顿住脚,偏头,一个人影站在走廊转角的花灯下。


    身姿修长,面容矜贵,却一副没骨头般的慵懒派头,抱手,背倚着墙壁。


    “哦。”她轻飘飘道。


    “你不害怕?”唐顿·赫曼掀了掀眼皮,目光凝视被斜帽遮住脸部的少女,锋利得像是要透过那层灰纱,直接拓印出她的神情。


    “害怕什么?刺杀贵族的重罪吗。”唇角微微上扬,抿出一个欢快的幅度。


    阿尔米亚直望他,目光温和,“您会举报我吗?”


    唐顿移开视线,慢吞吞道:“……不会。”


    “那我有什么可害怕的呢。”阿尔米亚双手交于裙前,身子微微前倾,优雅行礼。


    “殿下夜安。”


    说完后她就错身走过,小高跟踩在光滑整洁的花砖上,走廊传来节奏规律的步调声,不疾不徐,舒适悦耳。


    唐顿久久凝视那道背影,目光沉思。


    ……


    当天夜里,祈祷室起火的消息传遍了整座宫殿。


    火场里只有一具尸体,被烧的面目全非。


    但是众人通过残存的服饰图案认出了那是苏珊娜,泰贝莎直接惊吓得瘫坐在椅子上。


    苏珊娜以最正式高级的祈祷姿势跪拜,面向被烧毁的神主画像,双手捧着黑色的固体物,面容神情平静和缓。


    在死前,她刨出了自己的心脏,捧在掌心,向神主祈祷。


    这真是一位最虔诚不过的信众了。


    众人唏嘘,可惜去往天国时的年岁太轻,不知能不能得到神国使者接引。


    赫曼公爵深深表示惋惜,派遣风车里郡的一位高级奉行者为苏珊娜小姐举行祈祷仪式,并把她的骨灰带回拉尔曼郡下葬。


    拉尔曼郡也很快来了回信,表示理解,苏珊娜公主的生母家族是神主提苏最虔诚的信众,追随天国而去是他们的传统惯例。


    信来信往间,两郡的合作丝毫未受到影响。


    阿尔米亚垂眸,直视脚边的一块略有残缺的花石砖。


    那位捧着骨灰盒的奉行者在路过她的时候,脚步微顿,若有若无的目光落在她的头顶,但阿尔米亚仍然神色如常。


    第85章 风车里郡(五)


    拉尔曼郡的使团浩浩荡荡乘坐回郡的列车, 一望无垠的沙漠上蜿蜒前行着一条翠绿的铁皮列车,宛若金色托帕石里的苔藓裂痕。


    初到风车里郡淑女团就死了一个人,尤其还是以祈祷自戕的姿势, 不得不令他忧虑。


    克罗宁捏了捏鼻梁,他还得好好想一套说辞。


    死去的那个淑女是奥德菲家族的, 虽然生母在族内地位也不高,但毕竟血缘摆在那里。


    斯特格大公儿女众多, 不在意这样一个小小的私生女,简单矫饰一番就能继续合作。


    合同上的交换学习只是表面, 背后两国来往的技术人才和原料能源才是重点,尤其是只在风车里郡出现的那种神秘的物质……


    奥德菲家族追溯到百年前, 曾是国王区的上流大贵族之一,后来其家族族长提前观望到布朗利家族的颓势,举家迁移到了拉尔曼郡, 不出十年,迅速跻身拉尔曼郡的顶尖贵族行列,也为后来斯特格大公的继位作出了不少贡献。


    这个家族掌握的土地和产业较少, 大多是普通的种植产业,与拉尔曼郡另外几个把持新兴制造业和航海产业的大贵族相比,根基薄弱,但奥德菲家族仍能在拉尔曼占领一席之地,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他们与那遥远而神圣的天国千丝万缕的关系。


    奥德菲家族, 出过一个圣子。


    ……


    火车头低鸣一声, 滚滚浓烟升起,车窗风景移动, 逐步加快。


    泰贝莎一群人朝他挥了挥手,克罗宁轻轻点头。


    淑女们温婉娇柔, 身姿纤美,戴着各色薄纱面巾站在月台上,裙摆鲜妍,花团锦簇,偶尔低头交谈,铅灰铺地的火车站传来铃铛轻快的笑声,引得过往的行人瞩目。


    克罗宁也微微一笑,拉尔曼郡的小姐们永远是优雅美丽的典范。


    除了——


    他唇角弯起,摘帽行礼,面朝车窗外一个方向道别。


    那位戴着灰色素宴帽的少女背脊挺直,比起在王兄面前热烈告别,她更愿意站在角落,观赏过往行人手边牵着的肥胖巴特犬,在注意到他的视线后,脚尖轻转,隐匿到淑女团的后面,不留一丝痕迹。


    真是个谨慎的女人。


    克罗宁唇角边的笑容扩大了一些。


    “再见。”他轻声道。


    想必他们很快就能再见的,如果计划一切顺利的话。


    车窗风景掠出残影。


    ……


    *


    淑女团们休息几天,就要正式开始在风车里郡的学习了。


    在拉尔曼郡的时候,她们学的是优雅的座谈礼仪,品尝各地送来的上好葡萄酒,学雅辞雅韵,羽扇文法,鉴赏美丽的宝石,并以拥有稀有高端的宝石首饰等作为沙龙谈资,显摆身份。


    即使她们其中有一些人会觉醒天赋,但贵族家庭几乎不会把女儿送去专门的天赋学校,他们的财力与权力能让他们聘请到无数的铁十字军,不需要自己去从事那些艰苦且危险的职业。


    当然,卫道士另当别论。如果家族里诞生一位天赋极强的卫道士,除去一般的庇护作用,他甚至能带领家族占领新的土地,开辟新的城池,源源不断吸引人口,渐渐出现商店街道,大量工厂企业八拔地而起,周而复始,家族不断扩大领土,充盈人口,最后成为一方霸主,就像曾经的格尔郡一样。


    “你要我在室外骑马?”泰贝莎微微瞪大了眼睛,看着头戴红缨铁甲的宫廷骑士。


    “恕我冒昧,骑士先生,我们拉尔曼郡不会让娇嫩的女士在这般炎热的天气里外出。”泰贝莎摇了摇扇子,飞速地走到阴影处,旁边的女官连忙把冰块拿出来,放在小型制冷机里,不一会儿制冷机的扇排片里就飘出来冰凉的雾气。


    泰贝莎坐在椅子上,“有谁想去就去吧,今天我不太舒服,大概不能参加骑士阁下的马术课了。”


    几位淑女对视一眼,也慢慢走到泰贝莎身后。


    她们才不会愚蠢的站在太阳下,如同腥臭的鱼一样经历暴晒。


    马术场中央只剩下两三位淑女,和那位精瘦高挑,麦色皮肤的高阶骑士。


    泰贝莎轻轻喝了一口冰镇的酸梅水,是蒸汽飞艇专门运送过来的,拉尔曼郡的顶尖大贵族,弗纳尔家族有这个能力,让她即使身处遥远的沙漠中心,也能每日喝上新鲜的果汁。


    至于一杯果汁的背后,是多少个挑煤运送,汗流浃背的劳工,和无数的原料供应,并不在她的考虑范围。


    “泰贝莎小姐,这是我们风车里郡的传统课程,在两郡的合作项目中,这一项课程也被写入了合同。”


    骑士低头道,“马术精神也是我们风车里郡的优良美德之一,勇敢的勇士不会畏惧任何艰难环境,即使在炙热的阳光下,又或者冰冷的雪地里,他们都能和自己的马儿一起前进,突破敌人的阻碍。”


    “那又怎样。”泰贝莎面露不屑,“我并不认为这项课程有实际作用,现下出行,谁不会选择方便快捷的轿车呢?”


    “……并不是人人都能乘坐得起轿车。”


    尤其在风车里郡,这些机械制造品价格昂贵到一种令人难以想象的程度。


    泰贝莎前倾,面对骑士微笑:“但我就属于那少数能以轿车出行的人。”


    她仰了仰下巴,给场中剩下的那几位淑女一个眼神。


    “回来,我会告知赫曼公爵,让他在合同中把这项课程取消。”


    泰贝莎知道两郡的学习合作不过起到表面的象征意义,她出发前家族曾经给她透露了一些消息,比起合作,公爵们更重视的是展露友好互信的态度。


    这位骑士不知好歹,居然让她们这些柔弱的女士在室外暴晒。


    “骑士先生,您可以回家了。”


    场中剩下的几位淑女也回到了泰贝莎背后,此刻阴影和阳光有了明显的分界线。


    一波人在树荫处,或坐或站,手持冰冷清爽的果汁,吹着制冷机制造的凉爽空气,眼底轻嘲,似乎在讽刺对面男人的固执与古板。


    而骑士牵马立在场地中央,偶尔的风沙刮进眼里,混合着某种矿物残渣,能刺痛眼睛。


    他闭了闭眼,坚毅的面容冷静沉着。


    “小姐,这是我的工作。”


    即使没有学生,他也要完成完整的教学任务。


    骑士转身上马,那些他提前几个月就特意为这群淑女挑好的温顺骏马跟在他的马后。


    “阁下。”


    一道声音叫住了他。


    骑士回头,见着的是一位用厚面巾蒙面的灰裙小姐,裹脸的手法很是娴熟,能遮挡住大多数风沙,与林荫下坐着的那些仅有薄纱覆面的淑女们不同。


    虽然心中有对拉尔曼郡小姐们的不满,但是此刻他还是谨守礼仪,低眉问道:


    “您是有哪里不舒服吗?需要我为您叫来宫廷医师——”


    “不是。”


    灰裙小姐的声音清冷,宛若山谷清泉。


    “您能为我挑一匹性格温顺点的马儿吗?”


    骑士略有惊诧,“您要上课吗?”


    不过他很快收回这股惊诧的神情,礼貌道:“这些马儿都很温顺,但我建议,您可以选那匹红鬓的马,它有高加血脉,是最优秀的马种之一。”


    阿尔米亚点头,利落的翻身上马。


    骑士赞了声“好”,“请随我来。”


    他们先是绕着马场跑了几圈,骑士发觉阿尔米亚的马术底子不错,就让人打开了马场的围栏,慢悠悠带着她走上外面不那么平坦的土地。


    今天的课程其实并不困难,主要就是骑马,而且天气也是少有的温和,对比以往过分炽烈的阳光,今天甚至能称得上是阴天,是他问过天文学家才选的日子。


    但是显然,拉尔曼郡的淑女们仍然未适应风车里郡的气候。


    课程时间被安排的很长,如果在完成基本的教学后,骑士还准备带领她们参观一下克伦府里的风土人情,以往赫曼公主最喜欢上的他的课,可以正大光明离开宫殿,去逛一下平民开的商铺小店,所以他以为女孩们都会喜欢这样的课。


    “您在拉尔曼郡学过马术?”骑士问。


    阿尔米亚含糊的“嗯”了一声。


    她握着缰绳,手掌有些用力。


    她其实不太熟练,很久没有接触马匹了,骑马这项技术还是在很多年前速成的,为了躲避一群杀人劫货,无恶不作的土匪,她只能跳上马背,疯狂逃跑,用被缰绳割得血淋淋的手和臀部练出经验。


    “好的,您已经完成了基本的骑术训练,接下来想骑马去克伦府城里参观一下吗?”


    “可以。”


    阿尔米亚讨厌阳光,不喜欢站在太阳下晒,但是比起跟着泰贝莎坐在林荫下,孤立这个工作认真的骑士,她也不是不能骑马,在太阳下晒一会儿。


    银告诉过她,偶尔晒晒太阳是可以长高的。


    ……


    泰贝莎冷眼看着那两道身影离开马场。


    所有人都能明白,今天她是特意给那位古板的骑士一个下马威,只要所有人都站在她这边来,不去上课,那么很快,形势就能逼迫这位骑士大人放弃教学的计划。


    这么恶劣的气候,这么昏昏欲睡的时间,回到寝殿睡个午觉,再起来品尝一下美味的下午茶不好吗?


    在表述任务进度的时候,他也可以直接陈述,所有淑女都完成了课程任务,她会让人配合他的。


    只不过,有人放弃了和她站在同一阵营,完美破坏了这个计划。


    泰贝莎把酸梅汁泼到地上,有几滴落到制冷机的夹板里,生出几缕黑烟,不一会儿扇片停止运转,冷气也消失了。


    她站起来,“回寝殿吧,是下午茶的时间了。”


    她瞥了一眼那道快要消失的人影,“赶不上下午茶的人,还有必要吃晚餐吗?”


    有淑女附和,“自然也是不用的,在这种天气上完马术课的人,估计也没有胃口再进餐了。”


    “没有必要。”


    “是啊……”


    第86章 风车里郡(六)


    “提苏赐予你们快乐, 先生们,让万事充满希望,无事令你惊慌, 记得我们的神主,诞生于神圣日之夜, 解救我们于撒旦之威,在我们误入歧途之时——”


    “天赐福音, 带来喜悦——”


    “天赐福音,带来喜悦!”


    教堂外的人们正在高声吟唱, 即使是最舒缓平静的圣主调到了风车里郡,韵律也变得热烈快朗。


    阿尔米亚骑马慢悠悠走在路上, 这里的街道上确实少有轿车,人们出行仍然青睐马车和骆驼。


    克伦府所在地是风车里郡最大的绿洲,路过时能见到花坛里翠绿茂盛的植被和苔藓。


    站在喷泉的高台上, 还能看到远处连绵起伏的沙丘,和一望无垠的金色大地。


    她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


    骑士只是转个头,就发现跟在他身后的少女早已经跳下马背, 跑到路边,正把脸贴在一个废弃的报刊亭玻璃上。


    废弃的报刊亭,有碍美观,但一时又不愿把它拆除,于是人们把水灌进去, 又养了几朵睡莲飘在里面, 完美符合克伦府绿洲之城的定义。


    阿尔米亚注意到的却是游曳在睡莲下的几尾金鱼。


    它们身体是镀银般的亮色,反射着太阳的金辉着, 而它们的尾巴后面跟着的是金色的发条。


    “骑士先生,这些金鱼需要人手动旋转发条才能游动吗?”


    “……想必是的。”


    “想必?您以前路过此处的时候没有发现吗……”阿尔米亚踮脚, 从报刊亭的玻璃窗口探进头去,随意捞出一条镀银的机械金鱼。


    本来还在摆尾的金鱼到了她的手上,只轻微晃了晃鱼鳍就僵硬摆烂了。


    阿尔米亚刚要尝试扭动发条。


    “小姐,这是我的金鱼。”


    一道年轻的声音出现。


    声音的主人是一个戴着白色眼罩的青年,脸颊瘦削,头发短而卷曲,呈波浪形贴在两鬓,手持一根一米多点高的拐杖,但外形被设置成了简约的权杖形。


    他杵着那根拐杖缓慢地走来,偶尔踉跄几步,往前扑一下子,又很快稳住身形。


    骑士伸手去扶的时候,他平淡地躲过对方的手臂。


    只剩下的那一只眼睛安静的看着她,瞳絮是深蓝色的旋涡,盯着看久了,耳边会有种隧道里空洞声刺痛的感觉。


    “……您的金鱼很漂亮。”阿尔米亚干巴巴道,她把金鱼递出去。


    “谢谢,我也这么觉得。”青年自然地从她的掌心里拿起金鱼,两指捏住尾部的发条旋转大概三圈半左右,轻轻放入水底。


    废弃报刊亭里的水世界又活过来了,金鱼摇曳,睡莲浮波。


    那个青年就一直站在玻璃窗外,凝视那几只游动的金鱼。


    残缺的腿部没有在玻璃上映出阴影,阳光从那倾泻下来,不知是无意还是有意,那些没有生命的机械鱼也慢悠悠游到那片区域。


    阿尔米亚和骑士继续往前走着。


    这次她没有再上马,而是牵着马绳,慢慢走过街头。


    坐得太高,能轻易看到建筑高处的景色,却容易忽略脚边石砖缝隙里长出的一株干瘪的草。


    “骑士阁下,克伦府里像刚刚那位先生的人多吗?”阿尔米亚用余光扫过路旁的一处露天商铺,断臂的小贩正用干卷柏叶制作的扇子,拍打爬上货架的几只小蝎子。


    蝎子动作灵活,身体瘦小,外壳是黄斑色,偶尔掺杂类似湿苔藓的绿色,趴在花坛边很快就消失不见。


    如果是在顿比利市的爵士广场,这些蝎子只会利落地滚进鸽子的肚里。


    偶尔路过的人中,大多数是上了岁数的老人,步履蹒跚,提着面包篮子和柳条菜篮,一步一停,喘两口气。


    老妪会用几层头巾包裹防晒,老翁戴着宽边的大草编帽,放眼望去,竟找不出几个青壮年,但妇女还是多的,喜欢捧着各色各样的盆栽,有的还会牵一条不怎么可爱的狗,在它吠叫时拍两下头以示警告。


    她们面巾后面是勾着深色眼线的细眉长眼,与阿尔米亚错身而过时,会微微往上掀开面巾,好奇地看她两眼。


    骑士理解到阿尔米亚的话意,“是的,很多。”


    克伦府有很多身体残缺的人。


    “与白马郡的西线战争?”


    骑士没有否认。


    阿尔米亚了然。


    老人,妇女和儿童无法上战场,身体残疾的人也是,但此刻留在城里的残疾人士,大多是已经上过战场,负伤回来的人。


    风车里郡和白马郡自波朗王朝时期关系就不太乐观,白马郡仗着沿海的贸易优势,一直往北扩张,不断侵.犯风车里郡的领土。


    但碍于当时的布朗利国王,两郡只能在暗中较量,尤其白马郡每年上供的赋税是其他郡总和的一半,国王对他们的明争暗斗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有时还会偏衬白马郡。


    如今王朝倾覆,只剩下一个名义上的白银联邦,再也无法拘束郡与郡之间的交战抗争。


    阿尔米亚垂眸,回忆了一番。


    她在想白马郡和风车里交恶的导火索是什么来着。


    好像是一块荒原,位于国王区,白马郡和风车里三地交界地的一处荒原,为风车里郡所有。


    难以想象,为了这样一处平平无奇,面积窄小的荒原,两郡竟打了十几年仗。


    “奥兰荒原……”


    这个词一说出,骑士蓦地看向她。


    阿尔米亚偏头,“难道是我记错了?”


    “……不。”他摇了摇头,“现在很少有人能记得住这个名字了。”


    奥兰,英雄的墓冢。


    除了风车里郡的人们记得,那里是壮士埋骨之地,其他郡的人们对它的了解,只停留在这些年的“战火线”一词。


    “征兵季刚刚过去,现在大街有些冷清,您若是想要去有趣点的地方,可以往西边的训练场走一走。”


    全民擅武的沙漠王国,公共的训练场地堪比其他郡一些城市的军事训练基地。


    阿尔米亚听到远处传来几声子弹的啸声。


    尖锐的枪声后,城市平静了一会儿。


    “是赫曼殿下在练兵。”


    骑士道,身后的教塔恰好传来傍晚的钟铃,这个时间点也是克伦府大多数中学校下课的时间,不出十分钟,街道一下子涌入了大量的年轻的面孔。


    “小姐,今天的马术课结束了,请允许我护送您回到宫殿。”


    阿尔米亚循着那个练兵场的方向看了一眼,轻笑,“骑士阁下,您知道下节马术课该怎么让淑女们配合你吗?”


    她转身上马,趁着学生还没聚到她面前,道路宽敞安静的时候,挥了下马鞭。


    高加马仰了仰脖子,轻快地踏着马蹄子往回走。


    骑士只好挥鞭赶上那道灰裙少女的背影。


    灰色的裙摆被余晖勾勒出金色的轮廓,一直挺直的背脊放松下来,拽着缰绳往后仰了仰,随着马儿踏蹄的动作慵懒身姿,像是一只玩累了想要回家小憩的猫。


    “有什么办法?”他追问。


    “那就是——”缰绳往后一压,马儿前蹄悬空,低低鸣叫一声,同时也停驻前行的步伐。


    她转过身来,面纱未覆盖的姣好红唇轻轻张合:


    “告诉她们,马术课上说不定能见到赫曼王子。”


    骑士不解,皱着眉头思索了一番,也没悟出这里的因果逻辑。


    在他思考时,前方的少女已经挥鞭加快了速度,高加马温顺,但爆发力在烈种马匹里也能位列前茅。


    他大喊,“小姐!请慢一点——”


    风沙传来的只有长裙猎猎作响的声音,骑士只能弯腰捡起被风吹落的一顶灰色宴礼帽。


    ……


    *


    阿尔米亚回到寝殿,觉得静谧得有些匪夷所思。


    她看了一眼挂钟,的确是下午,不是深夜,也不是清晨。


    女仆走动时刻意放轻但又会在地毯上踩出的沙沙脚步声,淑女们毫不压低的交谈八卦声,以及踩着高跟鞋踢鸡毛毽子,丢保龄球,祈祷神主保佑等等一切的杂声都不见了。


    如果不是睡了,那就当她们都死了吧。


    只要不打扰到她吃饭。


    阿尔米亚弯腰,把放在餐食架子上的食盒端出来,沉甸甸的重量,令她有些欣喜。


    这几天都是大小宴会,她都没法避着人在糕点区大快朵颐,已经快要失去活着的动力了。


    阿尔米亚坐在桌前,照例祷告。


    神主啊,今晚想吃一份萨芭雍甜点,多加鸡蛋,多加甜酒,还有大量奶油的萨芭雍甜点。


    还想来一份玛德莲饼干,和两只糖浆松糕布丁,最好再给配一小杯白果酒。


    ……


    您虔诚的阿丽亚在向您祷告,如果没有的话,她会很伤心的。


    阿尔米亚一边在心底默念,一边满怀期待的打开银色餐盖——


    一只头骨掀开的蜥蜴,几只被剥皮的老鼠,和蠕动的黑色蛆虫。


    正趴在衣柜上休眠的铜皮蜥蜴背后发毛,眼珠子转了转,跳到窗帘的顶部,迅速远离这片是非之地。


    “神主啊,您今晚失去了一位最虔诚不过的信众了……”


    阿尔米亚转身,小指勾着头骨被掀开的蜥蜴的尾巴,慢悠悠往那群贵族淑女的房间走去。


    她们正穿着真丝柔软的修身睡裙,随意坐在套间里的软皮沙发上聊天。


    淑女琼正在念拉尔曼郡寄来的信,刚好念到泰贝莎家族寄来的信,一大叠包装完美的信封锃新精致,火漆在铃兰壁灯下泛着光。


    原来是在念信啊,难怪这么安静。


    阿尔米亚左手撑头,靠着一扇室内雕饰性的窗户,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敲着窗台的玻璃砖,小指勾着那条死蜥蜴。


    琼正好念到一封情书,是泰贝莎收到的第十三封了。


    “姐姐,这位可是内阁大臣的长子呢,风流倜傥的怀尔男爵……”


    “您离开我后,群星也不再闪耀,我在喧闹的人群里仿佛置身荒漠——”


    “所有的花香都随着您飘离,蝴蝶与风失去了方向——”


    淑女们打趣着替她念出后面的诗。


    “没想到这位爵爷在信件里这么直白,外界都传闻他是个高冷矜傲的男人……”


    “姐姐,您要答应他吗?听说他的父亲退下后,他马上能接过内阁的位置呢!”


    泰贝莎正端着一杯莓果布丁,她轻轻咬着勺子,往后一躺,躲过姐妹打闹般的推攘。


    “不答应。”


    周围起哄笑起来。


    “风流俊朗,有钱有势,姐姐还想要什么呐~”


    想到那人风光霁月背后的真正作风,泰贝莎笑了笑,“不告诉你们。”


    她飞快地把信夺过来,随意折叠后就丢到火折子里面。


    “又有一位绅士要伤心了……”


    “谁叫我们泰贝莎姐姐太抢手了呢,他得再拿出一点诚意。”


    泰贝莎双颊泛红,打闹间突然瞥到抱臂倚在窗边的人影,身子微微一僵。


    阿尔米亚看到那双眼睛闪烁了一下,就知道自己没有猜错。


    她提裙慢慢走进房间。


    “啊,又有一位绅士要伤心了。”阿尔米亚玩味的复述这句话。


    她走进,轻轻抚摸对方柔顺的发顶,还俯下身子,鼻尖凑近,细细嗅了嗅。


    “泰贝莎姐姐好香啊,难怪信里说,蝴蝶都被香晕了方向……”


    泰贝莎咬着下唇,仰头想要避开她的动作,却撞进了一双浅褐色的深邃眸子里。


    冷,刺骨,锋利,比雪地里的群狼环伺还要令人心颤。


    对方突然收手离开,泰贝莎只觉得有什么冰凉的东西硌在自己睡裙下面的胸衣里。


    ……


    阿尔米亚一口吃完抢来的莓果布丁,舔了舔唇,意犹未尽。


    她随手把杯子往外一抛,在厚实的地毯上滚了几圈也没有弄出声音。


    一声尖叫划破夜空,连走廊两旁的烛火都颤跳了一下。


    她嘴角轻轻弯起。


    蜥蜴抱住耳朵。


    它的主人又开始哼唱恐怖的民谣了,这次又变了个版本,从山羊变成了蜥蜴,从不考虑它的幼小心灵。


    第87章 风车里郡(七)


    一杯莓果布丁不能平复她的伤心。


    阿尔米亚半夜饿的坐起来, 游魂一样飘过走廊,飘过客厅,最后飘到厨房里。


    里面有打盹的女仆, 温热的烤面包炉,堆在墙壁角落的蜂蜜和果酱罐头, 晾制的熏肉和各种各样镀银的,金铜的锅碗瓢盆, 锅里隐隐飘出蒸汽。


    沙漠气候昼热夜冷,厨房里的温度却舒适温暖。


    馥郁香甜的烤面包香从烤炉里飘出来, 第二天需要送到各个宫殿的美味早点和美酒也整齐排列在长桌上。


    阿尔米亚闭眼忏悔了一分钟。


    随后直接坐到桌子边,从碟柜里拿出个超大尺寸, 一般用来装烤鸡的瓷盘,她把餐盘上写着有泰贝莎等人名字的糕点放进自己盘子里。


    对了,刚刚的忏悔不是因为拿了别人的食物, 只是忏悔自己深夜进餐。


    “掌管睡眠的修谱诺斯之神啊,我今晚不能亲近您了,您虔诚的子民阿丽亚要到阿刻忒女神那去。”


    阿尔米亚轻轻咬了一口香甜的糖浆松糕, 刚要情不自禁发出一声喟叹,就被人打搅了。


    她的快乐在一瞬间离她远去,就像她今晚抛弃睡神一样利落。


    “我觉得,您该给我一个解释。”


    阿尔米亚望着掉到地上的松糕尸体,迟缓地眨了眨眼, 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


    唐顿:“……”


    唐顿:“抱歉。”


    “好的, 我接受了。”阿尔米亚迅速蹲下来,把松糕捡起来吃掉。


    “你——”唐顿皱眉, “我觉得,拉尔曼郡的淑女小姐一般不会这么做的。”


    “我又没说过我是淑女, 再说,那是厨房里剩下的唯一一块糖浆松糕。”阿尔米亚走到餐桌边,又喝了一口果酒。


    男人还想开口,却被阿尔米亚打断。


    她端着装有各式各样花样的满满一叠糕点的餐盘,微笑,“殿下,我不会询问您今晚为什么会出现在下等女仆们劳作的厨房,希望您也会保守秘密。”


    她挑眉,瞥了一眼他衣襟处沾上的糕点屑。


    “夜安,阁下。”说罢,阿尔米亚转身离开。


    唐顿抿了抿唇,尽量面无表情地拂去衣服上的残渣。


    他今天练了一天的兵,能量早被消耗了,需要补充,但是他的晚餐从来只有简单的蔬菜和汤。


    每次这个点,他都能熟练地踩着没人的时候到厨房来吃点东西,没想到今天被撞破了。


    看着被她端走一大盘食物,却毫无端倪的餐桌,唐顿眉睫微挑。


    他刚要再拿一块莓果布丁,趴在角落的软椅上打盹的女仆突然说了几句梦话,含糊不清。


    保守起见,他只好放弃计划,轻步离开厨房。


    ……


    *


    寝殿昏暗,窗边垂下深绿色的窗幔,几层又几层,克伦府任何一缕热烈的阳光都透不进这道深绿的窗幔。


    巨大的天鹅绒被里躺着一个面带病色的女人,额间和眼尾都有深深的皱纹,颈部皮肤松弛,一只手搭在薄被上,由一个脸部长满黑斑的女仆扶着坐起来,倚着床背。


    苦涩的深褐色药汤端过来,她就着女仆的手慢慢喝了半碗。


    隔着几米远,还有屏风和床帘遮挡,唐顿也觉得那股药味熏得他头疼。


    置身这样的环境中,即使没病也会染上几分病气。


    “您不能再继续怀孕了,您的身子早就不是年轻时候的状态。”


    他淡淡道,矜贵的脸上只余漠然的神情。


    女人喝药的动作顿了顿,她挥了挥手,女仆端着只余药渣的药碗,安安静静退了出去。


    “可是……如果连怀孕都做不到,我还有什么剩余的价值呢?”


    床上的女人轻声道,她摸了摸自己衰老的脸,颓然地垂下手。


    前几天,她又流产了,用了各种方法也没有保下孩子,她只能看着一盆血水端出去,里面是成形的胎儿。


    三十余年间,她为赫曼家族诞下过十一个孩子,夭折了八个,现在赫曼大公的三个子女,都是她所出。


    赫曼长公主已经十七岁,前不久交换到以礼著称的拉尔曼郡进修淑女礼仪,而小王子只有五岁,现在还不会说话,御医委婉告知她,小王子可能有智力方面的天疾。


    唯一健康的王子,从小被养在别人的膝下,十岁之前,每个月她只能见到他一面,伊德莉害怕她未来失去一切依仗,只好拼着命再次怀孕。


    这次流产,她将再也不能怀孕了,那个男人已经厌倦了和她同床,连摸一下她的手都像被沙漠里的毒蝎子蛰了一下,。


    “凯瑟夫人从来没有生过孩子,一点也不影响她活得自在。”


    “不要和我提那个老女人。”她冷冷沉下脸。


    凯瑟·朗尼,抢走她丈夫的那个女人,恬不知耻,年长公爵十余岁也敢勾引他,除此外,这女人还是她丈夫的教母,简直荒谬。


    在她嫁过来的时候,这两人就已经偷情了七八年了。


    如果不是早就绝经,生不出孩子来,凯瑟甚至有可能哄骗公爵把自己的王后之位废除。


    伊德莉知道前天的晚宴,赫曼又是带着那个女人出席,凯瑟一贯就是那样,区区一个情妇,却要装出王后的派头。


    她一定端着假惺惺的笑脸坐在高位上,克伦宫里的仆从也被她带得不知礼数,居然唤她夫人!


    她一定是撒旦的魔女!


    三十年过去了,凯瑟的脸居然一点没有变化,和初见时一样矫揉造作,令人作呕。


    而自己……


    想到这,伊德莉突然气得咳嗽起来,痰如同在一下又一下剜着嗓子,揪心般的疼。


    一杯水递到她手边。


    “如果您不怀那么多孩子,您也会年轻一些的。”唐顿看着趴在床上不停咳嗽的女人,他本来想转身离开的,只是看着女人苍白衰老的脸,又静静站在那良久。


    最终还是心软,把手放在她的后背,拍了拍,帮她顺气。


    咳嗽声越来越小,终于停了下来,伊德莉重新倚着床背。


    她抿了口水,抬眼看向面前的男孩。


    哦不,已经不能称为男孩了,他已经成长为一个男人。


    身姿修长,脸部轮廓清晰利落,眉骨精致,鼻梁高挺,连垂下眼睫时,那分淡淡的神情都像极了年轻时的赫曼公爵,简直令她……又爱又恨。


    唐顿·赫曼,是她的儿子。


    是的,她的儿子!


    伊德莉眼睛里突然亮起一缕光,她有儿子,但那个贱人没有,她的儿子是赫曼家族的继承人,也会是未来风车里郡的统治者。


    她还有希望,她会赢过所有人的,不管是在背后嘲笑她,还是在沙龙聚会里编排她,把她当做笑料的人,都必须亲眼见证她未来的荣光!


    “最近你跟着老师学得怎么样?”她突然问起来。


    “……和平时一样。”唐顿回答。


    “一样?‘一样’不该是你的水准,你必须做得更好!”伊德莉皱着眉头,她特意走了不少关系,还请求母族的帮助,才聘请到风车里郡学识最为丰厚的大学者,曾经辅佐过三代公爵的惠利普阁下。


    “你要学最正统的治国理论,学统御之术,学任何有利于未来管理国家时的知识……”


    伊德莉说着说着,突然伸出一只手。


    她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


    “你的腰宽了。”她的声音极冷,有一种风雨欲来前的平静。


    即使隔着一层单薄的深蓝马甲,她也能清晰衡量出他的腰线。


    对于从小被严苛教导的淑女来说,身材的管控是最为重要的一件事,她也对别人身材上任何细微的变化有天然的敏锐力。


    深蓝色的古典腰花马甲,只有最精瘦的腰才能穿上,不能有任何一丝赘肉,完美呈现出绅士的风度与礼节。但他需要把它穿得更漂亮,像他父亲年轻时一样。


    “我会告诉查尔侍卫长,让他去和你的女仆长说一下,取消你今后的一切晚餐。”


    唐顿嘴唇微阖,但并未说什么。


    他站了一会儿,垂眸,退后一步。


    就在他离开床边的那一刻,伊德莉又拉住他的手——一层薄茧覆盖在常握枪的地方,掌心也变得粗粝。


    她闭上眼,艰难的深呼吸几口。


    “你又去练兵场了。”她陈述道,深深看着面前的男人。


    “我很失望。”


    储君是不需要像最低贱的无名小兵一样去训练的,他只用坐在书桌前制定军事谋略就行,运筹帷幄,而不是自己亲身上场。


    亲自上战场这无疑是危险的,尤其是在风车里郡的恐怖前线里。


    未出嫁时,她的头上有七个哥哥,无一例外,全部葬身那个恐怖的奥兰荒漠。


    他们用勋辉换来她的王后之位,却忘记一个倾颓的母族是无法支撑王后的荣耀的。


    “孩子……我只有你了,你答应我,快答应我,你不会去战场的,更不会去东线。”


    伊德莉有些病态激动了。


    她涨红了脸,仰着头看他,紧紧握住他的手,眼里饱含泪光。


    “快答应吧,答应母亲,战场不是我的孩子该去的地方——”


    她又开始咳嗽,这一次比任何一次都严重,手帕上都咳出了血迹,但伊德莉像没发现一样,只埋着头深深呼吸,两只手仍然紧紧抓着他的手腕,力道大得抓出红痕。


    “您需要好好休息一会儿,我会去叫个御医来。”


    唐顿摆脱掉她紧抓的手,语气平淡。


    他扶着她重新躺下,唤回女仆,伊德莉也终于安静下来,刚才喝的药开始发挥作用,此刻她有点昏昏欲睡,也忘了继续追问。


    ……


    *


    阿尔米亚在阅读报纸。


    亨利梅德领着那位“诺雅公主”入驻国王区了,一群保皇派正在努力推行新法,募捐财产,想要重建王宫。


    有人已经下水,但有人还在观望,比如某几个郡的议员代表就公开发表了反对意见,也代表了他背后郡国的态度。


    布朗利国王在任时,他们忌惮他背后的庞大家族,以及悠长历史遗留下来的精神压制,令他们不得不屈服波朗末代王朝君王的荒唐政策。


    现在七大郡分庭抗礼,甚至隐隐出现了称霸势头的大郡,各种政党已经开始战队,风投家们也在确定追资目标。


    而在这个紧要关头,新冒出来的保皇派自然令他们生厌。


    中心区一直是众郡默认的最重要的争夺地盘,表面上,它十几年来一直处于临时性的自治状态,由塌陷后幸存的官员治理,但实际上,已经混入了无数势力。


    谁先入住这个曾经象征统治中心的区域,就预示着他真正点燃了争霸的导火索。


    各大郡在这个纪年里光是对抗畸变的灾厄就耗费了无数兵力财力,面对中心区这块肥肉,也只好默契地按兵不动。


    而现在前首相带着布朗利家的后代入住了国王区,这怎么能不招人嫉恨。


    阿尔米亚粗略浏览了一遍报纸就把它放在桌子上。


    报纸扉页的那块巨幅版面正是某郡外交大臣的发言,狠辣抨击着诺雅公主不堪的过去。


    【众所周知,这一位“名声斐然”的公主得到过神父的预言,“天煞孤星,毁天灭地”,这个预言无疑是准确的,可怕的,布朗利王室就是因为在当初没有立即处死这位公主,才导致了接下来的覆灭,让无数人为此丧命……】


    【全大陆找不出第二座黑色的穹顶了,没有哪位卫道士像她那样,毫无怜悯之心,最孤苦伶仃的老人跪倒在她面前恳请她的庇护,她只冷眼看着,打开穹顶,里面却钻出来无数的灾厄,多么骇人啊……她的穹顶不是用来庇护生人的,而是庇护灾厄。这份冷血在她年幼时就展现无遗,不敢想象现在她又变成了什么样的人。】


    【公主继位只是亨利梅德的幌子,他只想重新掌握权势,把持一个王国,所有神主的子民都会反对诺雅公主,她不该继续呆在那儿,她最好的去除应该是中心广场的那座古老断头台,处死过十三个国王和七个王后的那座断头台。】


    【白马郡决定派兵入驻中心区,驱除魔女诺雅!】


    ……


    “东线的战争又激烈起来了……”


    门外的女仆在和侍卫闲聊。


    “听说白马郡要借道奥兰荒原,真是可笑,借着借着就把地盘据为己有了,那群黑心的伪君子。”


    “要继续征兵了吗?”


    “城里在发新的公告了……”


    ……


    最近的马术课上,那群淑女异常的活跃。


    早早练完基础动作,就央着骑士带她们去主城逛一逛,心思几乎写在脸上。


    只是这一次骑士拒绝了她们。


    “抱歉小姐们,我有新的公务,未来的课程将由马迪尔骑士带领你们。”


    一个面容年轻些的骑士出列,向众位淑女行了个礼。


    在看到那张年轻的脸时,有些淑女来了兴趣,但一瞥到他肩上的军衔,她们的视线就迅速转移。


    只不过是中阶职位。


    “骑士阁下,您要去哪里呢?”


    “我们都习惯您的教学方法了,中途换人不妥吧……”淑女们问。


    骑士歉意道,“抱歉,我要离开克伦府去其他地方任职,马迪尔骑士的马术也十分优秀,他会配合你们的……”


    “今天的课就在此结束,午安。”


    淑女们三两聚在一起,仆人连忙过来为她们擦汗递水,她们像往常一样抱怨两句就往回走。


    既然这个骑士不会再教她们,也没有笼络的必要了。


    一时竟无人来和他告别。


    骑士熟练地把那些他精挑细选的马儿都赶到一起,一匹一匹牵回马圈。


    “您是去东线吗?”


    骑士转身,神情有些惊讶。


    “您知道?”


    “最近城里传得沸沸扬扬。”阿尔米亚拿出一个盒子递给他。


    骑士打开,发现里面是一套上好的护腕。


    “……谢谢。”


    “不用谢,感谢您多日以来的教导。”阿尔米亚在前段时间上街的时候就买了这套护腕,她猜到教她们马术课的这位高阶骑士应该在军里也有个不低的职位,来教马术反而是大材小用了。


    任何一个人的形象和作风都会受到职业和经历的影响,审判者冷静缜密,在一切端倪展露前枪杀潜伏的灾厄;铁十字军勇猛强硕,能直面灾厄的攻击;而战场上最常见的士兵,他们面对的不是灾厄,而是人类,他们具备士兵最传统的素质。


    坚毅,沉默。


    “祝您一切顺利。”


    “嗯。”


    ……


    *


    骑士一走,新来的马德尔骑士又没有直接权力能带她们去主城,淑女们迅速失去对马术课的热情。


    以泰贝莎为首的几位淑女率先翘课,不过两天,上课时,马场上几乎空无一人,除了在原地等待的骑士。


    人轻言微,他不敢把这件事告诉公爵,也只好默默忍下。


    与此同时,在风车里郡本该进行的其他课程,比如地理风景课,风车里传统习俗课,手工艺品课等都越来越敷衍,这个敷衍指的是淑女们的态度,各类课程的老师们还是一如既往的认真,但比起刚刚开课时的状态,还是能察觉出微妙的变化。


    琼坐在沙发上,轻笑道,“姐姐,我们还要去上那些课吗?”


    泰贝莎瞥了一眼她,“不想去?”


    “嗯呐。”


    “那就不去呗。”


    “真的可以吗!”


    泰贝莎懒洋洋伸了个腰,“风车里郡开始打仗了,他们都心不在焉的,我们何必还赶着去上课呢。”


    她转头朝其他淑女道,“你们就待在寝殿里好好休息,我会去和赫曼公爵说这件事的。”


    ……


    于是未来好几天,只有阿尔米亚一个人去上课,她到了教室才发现里面只有她和老师。


    这节课是地理课。


    “由于安第山脉的隔绝,西部的海洋湿润空气无法越过山脉,空气上升后又下沉加温,来到风车里郡的西部荒原,雨水稀少,阳光充足,经年累月,渐渐形成西部大沙漠……”


    “风车里郡气候最适宜的地方就是克伦府,这里是天然的绿洲,主城十公里外就是一个巨大的湖泊,保证了城市和人口的用水需求,也培育出来许多食物,其次适宜的气候在东南部,与接壤白马郡,大陆最长的河流流经那里,这条河流还经过了拉尔曼郡和秋林郡,流域极大,下流最大的湖泊叫做杜莎湖……”


    “您是困了吗?”


    见少女的目光没有凝聚在板书上,她这样问。


    讲课的是位年长的女士,花白的头发打理整齐,即使上了岁数,眼神也是炯炯有光的。


    阿尔米亚摇头,她看了一眼桌台上的盆栽。


    这位女士每次上课都会抱着自己的盆栽来,只有巴掌大小,但很漂亮,是浅黄色的锥形瓣叶。


    “您的盆栽很可爱。”


    女士笑了笑,“谢谢夸赞。”


    “它对您有什么特殊意义吗?我见您每次上课都会带着它。”


    “……是的,这是我的习惯,会影响到您听课吗?”


    “当然不会。”


    女士给盆栽洒了一点水,动作之轻柔,仿若在对待自己的情人。


    “风车里郡的人都爱养盆栽,也有的会养些动物,它们是我们的朋友,尤其在这样的沙漠里,动植物显得尤为珍贵……”


    这个答案合符情理。


    阿尔米亚也不再多问,下课铃响,她礼貌道别。


    “对了小姐,下节课您可以不用来了。”


    “嗯?”


    “赴风车里郡的淑女们的合作项目稍微变动,近期你们将有一个漫长的暑假,您可以去享受闲适的夏日时光了。”


    夏日时光……


    风车里郡全年都是夏日啊。


    阿尔米亚点头,“多谢告知。”


    这下是彻底没事情做了,她居然有点怀念在普鲁涅市每日打工的时候。


    人是不能闲下来的,一闲下来就会懒散。


    本来处处针对她的泰贝莎仿佛也失去了兴趣,最近不知在忙着做什么。


    她们的寝殿时不时传来欢声笑语,放假对她们来说是个无比高兴的消息。


    阿尔米亚去马场,找到自己的那匹红棕色的高加马,轻轻拍了拍它的脖子,它就半低下身子,方便她上马。


    “好无聊啊……”


    拉尔曼郡的夏天快要过去,克伦府也是,阳光没有以前那么炽热了,甚至偶尔会是多云阴天的天气,阴沉沉压在头顶。


    街边的店铺很少有食物百货店,说实话,阿尔米亚也不知道风车里郡主流的产业是什么。


    园艺工具?铁甲装备?各种服饰面纱的衣料店倒是挺多,街上最大的一家店像是香料店,里面装满了各种瓶瓶罐罐,令她想起在屠夫巷遇到的那位自称涅涅安族的小贩。


    放学铃响起,阿尔米亚把马牵到一边,随意地喂了一把草料。


    各个街口一瞬间涌入大量学生,穿着学校统一制服,边走边大声交谈。


    他们似乎在讨论新的征兵告示,有的拉着朋友往报名处跑。


    “威尔!快看,这次征兵不只是青壮年!还有后勤和助理医师!”红头发的尤金撞了撞旁边人的胳膊,“你妹妹不是也想去试试,她的天赋也刚好是医师学徒!”


    被他用手肘撞的那人即是威尔,他推了推瘸腿的银框眼镜,“我不会告诉她的,她应该在家里陪着我妈。”


    他转身严肃道,“她现在在衬德市上学,你可不许写信告诉她。”


    “好吧好吧。”尤金耸耸肩,他吊儿郎当的攀着朋友的脖子,“对了,你给你母亲说了吗?”


    “……还没有。”


    “还没有!”又有一个少年跑过来,用手撞了撞威尔的肩膀,“你小子真磨蹭!”


    他把意向书分给周围的一圈人,“走,找家长签字。”


    威尔捏着雪白的纸张,凝视了几秒,突然道,“尤金,借下你的肩膀。”


    “哦,干嘛?”


    “你蹲下。”


    威尔把信放在书上,抵着少年的肩膀,利落地模仿字迹签好名字。


    周围一圈人起哄!


    “走走走,我们快去领盔甲!领制服!”


    “去奥兰咯!!”


    “听说那边还来了一批其他郡的援军,和我们一样大!”


    “哈,你想和人家切磋了?”


    ……


    其他人打打闹闹走在前面,只有威尔慢了两步,签完字后他反而犹豫了起来。


    母亲会以他为荣的吧……


    他会像父亲一样,成为真正的男人,再也不会被她念叨了……


    “啊,抱歉!”一时分神没看清路,他撞到别人身上了。


    尤金回来找他,“哥们你太慢了——”


    看到告示栏旁边的美丽少女,他突然头发一撩,摆了个帅气的姿势单手撑墙,“你好,小姐。”


    阿尔米亚:“……”


    阿尔米亚:“你好。”


    “您也是来看征兵告示的吗?应聘助理医师小姐还是后勤?”尤金期待地问。


    阿尔米亚保持微笑,“暂且没有这个计划。”


    “真是遗憾啊——”


    他突然抱脚大叫,“威尔你干嘛踩我的鞋子!这可是我新做的鞋!”


    威尔把他拉到一边,低声恶狠狠道,“遗憾个大头包,人家才不去危险的战场呢,你不要再到处撩妹了!”


    “可是这个妹妹真的很漂亮。”


    “哦,那确实,不对,你别岔开话题!你快回家找家长签字!到时候一起去领东西!”


    “好吧好吧。”尤金又作出那副招牌性的耸肩瘪嘴笑动作。


    他一步三回头,时不时挥手,威尔只好不停对他做口型:“快滚!”


    转头对阿尔米亚道,“抱歉小姐,我朋友他……他比较活泼。”


    “能看得出来。”阿尔米亚轻笑。


    威尔挠了挠头,他不太和女士接触,身边的女性除了他妈妈,就是他妹妹,那个能一拳把他打倒的暴力分子。


    只好尴尬地说了句:“再见。”不过又补充道,“我叫威尔。”


    “再见,威尔。”


    回到家后,威尔才懊恼,自己忘记问对方的名字了!


    ……


    *


    阿尔米亚回到寝殿才知道,泰贝莎她们打算在暑假回拉尔曼郡了。


    这个见鬼的炎热地方,她们是一点也不想多呆,刚好这段时间是拉尔曼郡温度最适宜的时候,她们打算回去避暑,一个月后再来。


    按理说她也应该跟着她们回去的,但是亨利梅德前不久才特意给她写了封信,告诫她不要轻易离开风车里郡。


    考虑到现实的复杂局势,阿尔米亚只好放弃回拉尔曼郡的计划。


    今天回去的晚了,晚餐又不翼而飞。


    阿尔米亚轻车熟路摸到厨房,刚刚拿起一块蛋糕就被人抓个正着。


    “小姐,夜安,伊德莉王后邀请您前去一叙。”女仆长礼仪完美,前倾俯身,向她行礼。


    阿尔米亚纠结了一秒是先吃蛋糕,还是先吃蛋糕。


    她迅速而优雅的解决掉一个手掌大小的面包,女仆长似乎有些惊诧,但表情没有过多流露。


    “请——”


    阿尔米亚走到路上的时候还在回忆,自己和这位伊德莉夫人在哪里接触过吗?为什么平白无故就拉她去半夜谈话。


    她看着天鹅床上的面色苍白的女人,再次确定自己从未见过她。


    “您在风车里郡玩得还开心吗?”


    她的声音轻柔,乍一听有点像莉莉小姐。


    阿尔米亚有些分心,回过神来,“还好。”


    “还好?在我这里,‘还好’一般是不怎么样的意思。”


    阿尔米亚只好改口,“挺开心的,克伦府是个好地方。”


    伊德莉微笑,看着面前亭亭站立的少女,仿佛看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也和她一样,脸蛋嫩的能掐出水来。


    “不过我觉得您在这过的还是不太开心的。”


    “哦,您为什么会这样觉得?”


    伊德莉王后突然屏退了周围的所有女仆,阿尔米亚不知她的举动有何意义。


    “坐在我旁边来吧,我想和你说说话。”


    “好的,夫人。”


    对方先是随便聊了点风车里郡的风土人情,又问了她一些拉尔曼郡的有趣事情,阿尔米亚只好在遥远的记忆里,挑出几件没什么有趣的事情讲讲。


    对方倒是听的津津有味,也开始讲自己年轻时候发生的趣事。


    直到,她的话题转移到赫曼公爵和那位凯瑟夫人身上。


    阿尔米亚只好默不作声,她不适合在这种情形发言,只能静静听女人倾诉。


    最后,伊德莉夫人擦了擦眼泪,看她的目光温和又慈爱,仿佛找到自己的多年知音一般。


    阿尔米亚却在心底倒计时——到她上床睡觉的点了。


    突然,她感受到一只干枯的手搭在自己的手臂上。


    慢慢往下,轻轻翻转,她的掌心被放入了一个冰凉的东西。


    阿尔米亚睫眉微沉。


    “作为淑女,要时刻谨记,不要在自己的房间之外,落下任何物品。”伊德莉轻声道。


    这是暗示,也是警告。


    阿尔米亚紧紧握住那个东西,“谢谢夫人提醒,我下次会注意的。”


    “太晚了,回去吧,祝你好梦。”


    “夜安,夫人。”


    回到房间,阿尔米亚才从袖子里拿出那个东西。


    是她遗失的特产——透明黄色的固体精油,快活油。


    她以为自己是落在宴会大厅了,后来再去没有找到,她也就没放在心上。


    但看在今天那位王后专门找她一趟,看来这个东西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


    比如说,某个火灾现场。


    阿尔米亚叹了口气。


    自己又被人抓住把柄了。


    她静静等待对方提出要求,王后唤她的次数多了,都好几次碰上了唐顿。


    这对母子的关系并不好,这是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她坐在旁边都更像是王后的孩子。


    一天夜里,宫殿突然传来喜讯,早已绝经的凯瑟夫人居然怀孕了。


    同一时间,伊德莉王后又召了她聊天。


    阿尔米亚揉了揉太阳穴,果然陷阱就在这等着她。


    “帮我除掉那个女人,你知道我在说谁。”


    阿尔米亚没吭声。


    “你是我见过的少有的谨慎又大胆的孩子,我很信任你。”


    “如果我不呢?”


    对方掩嘴轻笑,“你是来自拉尔曼郡的小姐,应该比我更熟悉你们郡的情况吧。”


    阿尔米亚:其实并不……


    “那位苏珊娜小姐的家族,可是出过一个大名鼎鼎的人物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以前,这指的是波朗王朝,现在,只指代神国了……”


    她当时怎么就贸贸然动手了呢!这些个贵族到底有多少姻亲关系,怎么还能扯上神国!


    阿尔米亚抬眼看她:“给我点时间。”


    伊德莉微笑:“请尽快。”


    阿尔米亚转身离开,面无表情。


    她又不是一把刀,谁握着她就能去杀人。


    ……


    风车里郡的氛围越来越紧张了,克伦府宫却还是一副张灯结彩的喜气样子。


    谁也没料到年逾五十的凯瑟夫人还能怀孕。


    直接给伊德莉打个措手不及。


    对她而言,也是。


    亨利梅德又发来信件。


    【殿下,风车里郡的战争无我们无关,克伦府永远是最安全的地方,您不必担心。】


    她现在担心的是要是自己真的去刺杀公爵情人后,要怎么全身而退!


    阿尔米亚扯了扯嘴角,刚要把信件烧掉,就看到下一行字。


    【……格尔郡政变,不久前薨逝的第一王储回归,血洗内阁,他是强硬派,与保皇党人对立,请您掩藏好身份,不要轻易和格尔郡的人联讯……】


    她只认识一个格尔郡的人吧……


    阿尔米亚沉思片刻,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她迅速把信折叠藏好。


    “你不是回拉尔曼郡了吗?”


    泰贝莎抬肩回头,盯着她笑,“我改变主意了,谁叫某人也不打算回去呢。”


    阿尔米亚没有理会她,听声音,其他人倒是确实回去了。


    “你留下来的目的是和我一样的吧。”泰贝莎挑眉。


    “我不知道你什么目的。”说罢,阿尔米亚利落关门,气得泰贝莎在门外跺了跺脚。


    她这几天分明看到这个女人和唐顿阁下交流了!一定是有私情!


    她才不会在这个紧要关头回去,白白成全了他人。


    *


    克伦府街上贩卖的食物更少了,行人也变少了。


    大街有些萧条,除了年轻学生下课时才能听见点声音。


    这一切都没有影响到克伦宫,阖宫上下仍是欢声笑语。


    阿尔米亚又在那个废弃的报刊亭看到了那个独眼瘸腿的男人,他眨也不眨地望着里面的金鱼。


    “东线溃退——”


    “奥兰战事激烈……”


    “征兵年限再次下调!”


    这一切喧闹的声音都影响不了他欣赏一尾无生命的金鱼。


    三天后,是新的一批士兵奔赴前线的日期。


    阿尔米亚突然惊觉,她为什么不去前线呢?


    既可以躲避那位王后的无理要求,也不算违背亨利梅德的条约,奥兰不就是风车里郡的领土吗!


    她也不算离开风车里郡了。


    阿尔米亚迅速在脑海里酝酿计划。


    第88章 风车里郡(八)


    白马郡东南部


    拉麦尔麦颂, 距离奥兰荒原25公里


    一群少年坐在深色的车厢里,巨大的车帐挡在外面,时不时吹进来几道锋利的风, 裹挟着风沙,直直落入人的口鼻。


    有人呛咳了几声, 但很快憋住,一时间, 车厢内部安静无比,只能听到车轮碾压过凹凸不平的泥路的声音。


    他被人挤得坐在最里面, 后颈里的汗淌下来,不一会儿就打湿了衣襟。


    估计制服下面的那套内衬已经湿了大半, 不然也不会黏糊糊沾在他的背后,令人难受。


    这群少年是来自泽沃角的少军团,训练时长已满, 具备了上战场的能力,泽沃角距离风车里郡极近,恰好作为盟军的第一支增援力量。


    不管曾经的关系如何, 现在的拉尔曼郡是和风车里郡绑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他抱着枪,有点紧张,但更多的是昏沉。


    作为在雪国长大的孩子,严酷的荒漠气候对他简直是折磨。


    不知道过了多久,车终于缓缓停下, 有军官撩开军帘, 往里瞟了一眼,熟练地数好人头。


    他咽了咽口水, 等待跟着队伍下车。


    “你喜欢肮脏的姑娘吗?”


    他下车时,突然来了一位中尉抓着他的领子问话。


    “……不, 不太喜欢。”


    “那你怎么抱着肮脏的枪睡?”中尉瞥了他一眼,把他怀里的枪一把夺过来,用自己的衣袖狠狠擦了擦他枪座的泥土灰。


    “你们是要去奥兰荒原的人,那是一个比粪坑还脏的地方,我只能告诫你们,把自己的高轮特□□擦干净点!擦得比他妈的圣母的大腿根还要干净!欢迎来到拉麦尔麦颂,我的朋友们!”


    中尉扯着嗓子在大吼,“拉麦尔麦颂,距离奥兰只有二十多公里的地方!孩子们,你们马上就要到前线了!”


    一声炮响,整个土地都震了震。


    飞扬的尘土砸到人脸上,少年们只能把头埋在袖子里前进。


    有人在大喊“毒气”,声音嘈杂,加西亚又忙不迭把挂在脖子上的面具拿出来扣在脸上,有人撞到了他的手肘,他的面具也掉在了土里。


    耳膜里还有炮弹炸裂,土壤飞溅的余声,他趴到地面,用手勾住面具的头带。


    “伙计们,听好了!这是黑炮弹!没有毒气,没有毒气!如果刚刚敌人的炮弹再多一点准头,就可以把你们叉进战壕里,再烧成灰装入黑铁皮的骨灰盒了!多么幸运啊,你们现在还站在我面前!”


    中尉站着大吼,所有士兵已经排好队伍,准备继续前进。


    他用枪托狠狠撞向面前少年的肚子,“你听不见吗!”


    “抱歉长官!我在,戴面具。”


    看到前方的士兵们都已经整理好一切,准备前行了,他抿紧唇。


    军队里最重要的规则之一就是无论何时都要声音洪亮,但他偶尔说话还是会结巴。


    中尉瞥了一眼他胸口的铭牌,干裂的嘴唇微动:“你,加西亚·维克,基本活不过奥兰东线的天亮。”


    “不想用脑袋接住下一颗子弹的话就移动好吗?蠢猪!移动,开枪!移动!开枪!”


    他嘶吼着揪住他的衣领,加西亚咽了咽口水点头。


    “前进五公里,那里有我们的战壕和后备基地,我们要在那里等待风车里的队伍到来!现在,抱好你们的枪!像在军营里学的那样前进!快!快!”


    加西亚被人群推攘着往前,他匆匆忙低下头,跟紧前面人的脚步,在往山坡下跑时,他回头望了一眼。


    那辆把他从拉尔曼郡送到这里来的车已经装载满伤员,人像是屠宰场里的牲畜一样被一头头装上车,一层又一层堆积,偶尔传来受伤的呜咽。


    他们的脸上全是灰尘和干涸的泥印血迹,加西亚没法辨认出任何一个人的面容,但是通过那熟悉的制服,他知道这一批人也是来自拉尔曼郡的士兵。


    他们是被带回去治疗吧……


    但是这么炎热的天气,伤口会腐烂得很快。


    几声大轮胎摩擦声音响起,车辆迅速掉头离开了。


    加西亚抿了抿唇,抱着枪跟上前边的队伍。


    山坡之后,又是几座光秃秃的山丘,一两棵被炸得焦黑的树七扭八歪,没有一片叶子。


    这一群愣头青士兵刚刚穿过乱弹的波及范围,从旁边抄道,来到一个废弃的村镇。


    这就是拉尔曼郡盟军的临时补给点,再往前几公里就是真正的前线。


    他们在村镇里较大的一个房子里集合,有的人盘腿坐下,有的还在打量环境。


    “这里离战场很近,任何时刻都要提高警惕,万不可掉以轻心!”中尉在前面警示。


    “是,中尉!”


    “随时随刻要拿着枪,人在枪在,记得自己的面罩,自己的手榴弹,自己的弹夹等等都放在哪里,尤其是面罩,你不知道敌人会在哪一秒钟突然丢出毒气弹!”说到这时,他瞥了一眼加西亚这边的方向。


    “休息吧。”


    “是,中尉!”


    加西亚没有放下枪,说实话,自第一枚炮弹在他耳边响起的时候,他的灵魂似乎都被震了一半出去,现在耳膜还在隐隐作痛。


    “喂,你要来一点吗?”坐在他旁边的是一个长着雀斑的绿眼睛少年,从怀里摸出包装完好的两片干面包,扳了一小块递向他。


    加西亚接过,“谢谢。”


    他咬了一口,很干很硬,但能入口,在这种环境下算是不错的食物了。


    上一次行军时,炊事班借了途径的一户农家的厨房,用农家的烤面包炉子烤出来一批黑乎乎的面包,干得像是煤渣,甚至有苦味,但即使是这样,也被军里的少年们哄抢。


    而他手上的这小块面包,一看就是从自家带来的正经干粮,在军队里珍惜无比。


    那人耸肩,“我叫布鲁,你叫加西亚是吧,我之前下车时听到中尉喊你名字了。”


    加西亚把自己胸前的铭牌扯了扯,上面写着自己的名字:“是的。”


    “你不用把铭牌拿给我看,我不识字。”布鲁说起来大方坦然,他也指了指自己胸前的小铁牌子,“我只认识我自己的名字。”


    布鲁·施维科特,这是他的全名。


    加西亚点了点头,示意记住了。


    “你会笑话我是个文盲吗?”


    加西亚摇头。


    布鲁眨了眨他那双绿色的眼睛,有些肉感的脸蛋笑起来会出现两个酒窝,“我就是不喜欢学习,也没有觉醒什么天赋,家里人也依着我,从来没去过什么教会学校。你们上学好玩吗?”


    加西亚回想了一下,其实他也没有读几年书,斯塔塔的教会中学很小,里面挤满的是年龄不一的学生,上课总是很吵闹,老师讲课也没法专注。


    “应该,还行?”他补充道,“冬天很冷,教室会有很多人,挤在一起会暖和些。”


    这是他觉得学校里毕竟幸福的事情了,除此外第一幸福的事情就是坐在火炉边帮母亲做蒲旭草饼。


    “你们的学校没有蒸汽供暖吗?”布鲁有些惊讶。


    “……没有。”加西亚垂眸。


    “挤在一起取暖也不错,应该会很热闹的。”


    布鲁向往道,“如果我没有一上课就晕眩的怪病,我也想和同龄人们坐在一起听课。可是我的妈妈和姐姐们不允许,唉,我活这么大,没有哪一项事情是我能自己决定的,除了偷溜出来报名参军这件事,说实话,我现在害怕的不是明天的地壕战,而是我妈妈她们的脸色,她们一定恨不得当时把我绑死在床上……”


    他一边说话,一边咀嚼面包,还剩下一块面包被他整整齐齐放进纸袋,又揣进衣服的内衬。


    面包有些干硬,布鲁又拿出背包里的铝皮水壶,大口大口灌了几口水。


    加西亚尽量把目光从那剩下的一片面包上移开,他摩挲着擦得干净锃亮的高伦特枪底座。


    “伙计,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和我一样吗?”布鲁挤眉弄眼,“是不是为了证明自己?”


    “……是吧。”加西亚回答得有些含糊,其实他参军的最初目标只是想往上爬,成为一个像他哥哥那样勇敢的铁十字军。


    但他没有觉醒天赋,只能进入最普通的少兵团。


    加之他的嫂嫂在他哥哥牺牲后生活艰难,他去泽沃角参军,能得到政府多一些的津贴,也能补贴一下麦莉。


    当然,除此外,他还有其他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理由……


    “这次打仗我一定要打下白马郡人的人头,我要给我家里人看看,告诉他们——布鲁·施维科特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布鲁拍了拍屁股站起来,“水喝的有点多了,要和我一起去解决下吗?”


    加西亚借着他的手爬起来,两人一起离开房间。


    房间里还剩下几十个人,坐在地上,天南地北的聊着天。


    “就在那边解决,不要走太远。”门口的下士军官提醒他俩。


    “放心,我俩不会乱跑。”布鲁攀着加西亚的肩膀道。


    ……


    解决的地方是在一个垮塌的房屋后面,沙石裸露,墙角也生出杂草来,有些小昆虫爬在掉皮的墙壁上,被蛛网紧紧缠绕。


    布鲁站在前面解决,加西亚背对着他,正蹲在墙边,看那只被蜘蛛分食的昆虫。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继续聊着。


    “对了,你听过奥兰荒原的传闻吗?”


    “奥兰荒原?”


    “是啊,说是奥兰在以前是个大型城池,不过畸变纪年后,厄潮爆发,所有人都在此丧命。”


    加西亚拍拍手站起来,他眺望了一眼这个破败的村庄,建筑式样都是上了年头的,但仍然矗立在山丘之下,砖瓦墙面坚固,是被炮火袭击的痕迹,而不是岁月带来的毁败。


    他对这个传言有几分确信。


    “我认识一个年轻时来这打过仗的士兵,他说到了晚上,在风沙呼啸的声音里面,还有人的低泣挣扎声,鬼哭狼嚎一样……”


    布鲁说着说着,自己倒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他忙穿好裤子跳下来。


    “你怎么没声呢,怪吓人的。”


    加西亚抬了抬下巴,“你看那里是什么?”他手指远处,那里出现浓重的烟雾。


    布鲁眯着眼睛看,“好像是新的军车,哦哦哦!就是,风车里郡的那群兵也来了!我们要集合了!”


    他猛地拍了下大腿,“走,快回集合地。”


    果然是风车里的人到了,上尉统计好人数,看了一眼时间,发现已经是傍晚了,刚来的人也需要整装休息,只好明日再集合前进。


    两个少兵团的人聚在一起,氛围一时之间热烈而欢快,不像是战前,倒仿若毕业晚会。


    加西亚大致能听懂风车里郡的人说话,拉尔曼郡和风车里郡的方言都和以前的中心区官话很像,只是带点口音,因此交流不算困难。


    他们中间甚至还专门空出了一小块场地拿来较量腕力之类的,风车里郡有个叫做尤金的小伙子,能一下子翻几十个跟斗,手力也大得惊人,已经连赢十几场了。


    布鲁也上去和他比掰手腕,只坚持不到五秒钟就溃败,两边的人都在大笑,布鲁自己也笑起来。


    “厉害厉害!”


    加西亚没有去比,他有自知之明,他的综合能力在军队里顶多算是中流水平,唯一的优势,就是他的枪法还算不错。


    他看着这些热火朝天的少年们,脑子里却一闪而过白天的景象,堆满伤员的军车和呼啸而过的炸弹……


    加西亚连忙摇了摇头。


    晚上,两个少兵团,接近百来号人,被大致分成了三批睡觉,他们集合的这个房间里睡下了五十多个人。


    加西亚还没有和这么多人一起躺在地上,单薄的行军毯硌得骨头疼,他背后只有一层薄薄的肌肉,虽然在泽沃角特意加强训练了的,但肌肉怎么也不长。


    他侧了个身,不用抬头就能看见窗户,玻璃上有一尺多厚的灰尘,外面的天黑乎乎的,乌云来了一片又一片。


    耳边是无数人呼吸和睡呓的声音,混在一起成了一种惊人的白噪音。


    他把手枕在脸下,准备做一个有蒲旭草香气的梦。


    “加西亚,睡着没?”有人偷摸爬过来,拉扯了一下他的被子。


    加西亚只好睁开眼,“没有。”


    “我就知道,早听到你翻来覆去彻夜难眠的声音了哈哈!”布鲁小声道,“走,我们出去吹吹风,尤金和他的朋友们也没有睡。”


    少年的友情就是来得快,只不过认识一晚,比试了一下,感情好得就像是穿一条裤子的亲兄弟。


    他放轻动作爬起来,尽量不吵醒其他人。


    “别怕,其他人睡得跟死猪一样。”


    布鲁拉着他往外面走,门口就是尤金,和他那个戴着眼镜的朋友威尔,还有两个喊不出名字的人。


    “尖下巴的叫怀特,面瘫脸的是帕克。”


    “啊喂,你就不能介绍得正式一点!”怀特用手肘撞了下尤金。


    “下次注意下次注意……”


    加西亚偏头,低声问布鲁,“我们要干嘛?”


    “明天就要去奥兰前线了,今晚是最放松的一天,当然要好好玩一下。”布鲁挑眉,标志性的酒窝又露出来。


    “好了好了,我们来的路上打到了鼹鼠,帕克把它藏起来了,我以前跟涅涅安人学过,怎么在野外处理鼹鼠肉最香。”


    那个戴眼镜的少年终于开口了。


    “好久没吃上肉了!”布鲁擦了擦快流到嘴边的哈喇子,一群人蹑手蹑脚走出去,来到村镇背面的一处山坡下。


    三两下把洞里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鼹鼠拿了出来,有的开始找干树枝搭火架子,有的从怀里拿出随身携带的基础调味料。


    加西亚不知该干什么,只好蹲下去,帮忙递柴火。


    晚上风大,吃一口肉前会先被迫吞下两口沙子,所有人都吃得满面油光的。


    巴掌大点的鼹鼠竟给人一种极其满足的饱腹感,可能是他真的太久没吃到肉了。


    布鲁和尤金又勾肩搭背一起去解决生理问题了。


    “明天我要冲在最前面,用手榴弹把他们的战壕炸个干净!”怀特大声笑道。


    “就凭你的奔跑速度,给我们打扫战场还差不多。”帕克嘲笑他。


    “你——哼,走着瞧!”


    威尔没有参与他们的口角,他看了一眼低头默默拾柴的加西亚,随口问:“你多少岁了?”


    “十六。”


    “我也是。”他往后一躺,把眼镜摘下,半眯着眼睛凝望着夜空。


    “没什么大不了的。”像是感慨,但又像在自言自语。


    “明天下午风车里郡的医师和后勤队伍也会到达,我们的后勤厨艺都不错,你们晚上说不定就能吃上正经的风车里菜肴。”


    加西亚也抬头望着天,天空有很多乌云。


    “……真好。”


    几人回去时,却觉得有点奇怪,一切都那么安静,空气里有风声,还有低低的泣音。


    “靠,布鲁,这不会是撞上你说的那个传闻了吧!”


    布鲁腿肚子也有些打颤,他拍了拍胸口,“别自己吓自己。”


    “你告诉我们的,现在又否认自己说的话了!”尤金打趣道。


    他们蹑手蹑脚回到房间,终于松了一口气。


    所有人都安安静静躺着睡觉,没有人发现他们这五六个人偷溜出去开小灶。


    加西亚也重新躺下,他左脚旁边是布鲁,右脚下是一个不认识的士兵。


    布鲁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呼噜声传到他耳边。


    他不反感这个声音,他的哥哥以前睡觉也老爱打呼噜。


    加西亚闭上眼,他还能听到尤金他们几个躺下来盖被子的声音。


    但是心里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他睁开眼,面对的那个士兵双眼紧闭,睡容安和。


    在看到那青黑色的嘴唇时,他的心脏开始剧烈跳动,仿佛要蹦出身体。


    “……布鲁。”


    “布鲁——”


    加西亚突然坐起来,使劲摇晃了一下布鲁。


    “尤金!帕克!威尔!”


    “怀特——”


    “怎么了伙计?小声点,别把其他人吵醒了。”尤金坐起来揉了揉眼睛。


    “不……”加西亚摇头,瞳孔颤抖。


    “他们醒不来了……”


    在他们出去的那个时间段,有人往里面放了毒气。


    这个房间里,只有他们几个活人了。


    少年们,太早摘下了自己的面具。


    第89章 风车里郡(九)


    “莉莉丝, 你那里还有绷带吗?”


    “有,还需要纱布和酒精吗?”阿尔米亚把绷带递给菲妮,她的医药箱里还有一大瓶黑酒精, 浓度极高,常用于伤口消毒。


    “一起递给我吧, 前面又发现了被流弹击中的人,越靠近前线战场, 伤员肯定会更多。”菲妮忧愁道。


    她是个大眼睛高鼻梁的女孩,头发是褐色的, 被编成两条粗粗的麻花辫子别在耳后。


    这条列车从克伦府始发,经过了风车里郡的三个大城市, 和十几个小城池,偶尔在车站停靠,许多士兵和助理医师上车。


    菲妮是在衬德市上的列车, 她本来在学校里学习,还有一年就能毕业,取得正式的医师资格, 但是在学校里看到征兵宣传后毅然决然报名入伍,成为一名普通的行军医师助理。


    “我敢发誓,我那个该死的哥哥一定跑去奥兰前线了!”


    菲妮说起自己参军的理由时,一脸愤愤。


    “别看他戴着眼镜,在学校里斯斯文文的派头, 实际上谁都管不住他, 不然也不会和那群吊儿郎当的混蛋们交上朋友,我一定要去把他带回去, 见面的时候先替我妈狠狠揍他一顿!让他敢伪造家长签名!”


    “还要去向那群家伙的家长告状,整天做坏事都要拉着我哥哥, 把他都带坏了!尤其是混蛋尤金!”


    她一边说着,一边活动了一下手腕关节,镊子上的酒精纱布却完美细致地盖在伤员的伤口上,那人瞬间倒吸一口凉气:


    “菲妮小姐,求您轻点!”


    “还要轻点?我动作已经够温柔了!!”菲妮皱了皱鼻头,“我可是衬德医校三年级实操课的唯一一个满分学员,大小考试里从来没有过失误,你该感到幸运!”


    “嘶——”担架上的人模样年轻,面庞瘦削俊朗,此刻捂着重伤的腿部,膝盖下面诺大一块肉刚被剜掉,但还残余一小部分被火燎黑的烂肉,需要拿着小刀一点点剔除。


    “再轻点再轻点,最好给我再来一针麻药,求求您了……”


    菲妮把工具消好毒,头也不抬的拒绝:“不行,麻药的使用有严格的标准剂量,你再嚷嚷,我就让莉莉丝小姐来,她可不会像我一样怜惜人。”


    “那也不是不行……”刚才还抱着腿叫疼的人一下子坐直了身子,脸上挂起微笑,“唤莉莉丝小姐过来吧,我的伤口等不及了。”


    “是伤口等不及还是人等不及了?”菲妮翻了个白眼,把头探出包厢,“莉莉丝,这里有伤员找——”


    “好的——”


    阿尔米亚又从列车的仓库车厢拿了些必需的药品工具,她抱着个大大的医药箱往菲妮所在的车厢走,一路上都有人和她打招呼,她点头微笑。


    她推开包厢门,把医药箱放在桌子上,“需要我做什么?”


    菲妮眨了眨眼,“给后面那个家伙剔除腐肉。”


    同时还压低声音,小声补充了一句,“不用留情,他忍痛能力可强了。”


    “……”


    “莉莉丝小姐,下午好呀。”那人捂着腿想坐直,疼得脸部抽搐,却又压下这幅滑稽的表情,俊朗的脸上露出一个热情的笑容来。


    “下午好。”


    阿尔米亚手持基础外科小刀,利落又迅速的把他膝盖下面的那一小圈烂肉全部挑掉,他刚坐直的身子一瞬间又瘫了下去。


    “哈,仰卧起坐做的不错。”菲妮嘲笑。


    “那是自然,嘶——”他疼得直吸气,但还是在努力保持笑容,“莉莉丝小姐的技术真娴熟。”


    阿尔米亚面不改色继续剔肉。


    她的技术是在斯塔塔多年来的野外生存和打猎活动中练就的,完全比不上菲妮的正统学院出身,下手狠厉快,初次见面就让菲妮惊了一大跳,说她的动作不像在给人看病,倒像是处理家禽。


    阿尔米亚只能点头应付过去。


    那可不是嘛,她何曾给人看过病,以前在斯塔塔的时候,全是捕猎,处理野兽和蛇之类的尸体,她当屠夫应该会更得心应手些。


    不过形势所迫,勉强装作个实操技术不好的医师助理生吧。


    “痛的话告诉我一声。”她瞥了那位伤员一眼,继续伤口的收尾工作。


    “不痛不痛,区区小伤而已……咳咳。”


    几分钟过去,阿尔米亚放下刀,准备消毒。


    “好了。您现在该休息一会儿,明天所有的麻药药效消失,疼痛会更加激烈,今晚是唯一能好好睡一觉的时刻了。”


    阿尔米亚抱起医疗箱往外走。


    “莉莉丝小姐,您这有安眠药吗?”那人突然叫住她。


    阿尔米亚皱下眉头。


    “我只要两片就行。”那人恳请道,“万一晚上痛起来,我想吃两片好好睡下去。”


    “好吧。”阿尔米亚从箱子里摸出个白色的药瓶,倒了两粒椭圆形的药片出来。


    “之后见,先生。”


    “再见,最可爱的小姐。”那人对她微笑,还挥了挥手,一点也看不出是受了重伤,从濒死状态抢救回来的人。


    “如果我的腿没有受伤,我真的想娶您为妻。”


    阿尔米亚这几天听惯了男人的表白,此刻也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这让对方感到很挫败。


    “真是令人伤心啊,您美丽的脸上没有一丝动容……”


    “如果您没有向每一位为您处理过伤口的医师小姐说过这话的话,可信度会高一点。”


    他昨天上午还对菲妮表白过,中午还对另一位小姐说过类似的话,下午又因乱动导致伤口裂开被菲妮臭骂了一顿,之后每隔几个小时都要喊痛让菲妮过来看看他。


    菲妮说这人是故意找事,见不得她清闲,但即使知道,她每一次还是会过来看他有没有出问题。


    “您要相信我对您的真心。”


    “菲妮小姐过来了。”阿尔米亚挑眉道。


    “我睡着了。”


    男人迅速做了个为嘴拉上拉链的动作,开始假寐。


    ……


    阿尔米亚在前一节车厢找到菲妮,她正在为其他的伤员包扎。


    “你帮裴迪处理好了?”裴迪即是那位伤员的名字。


    “是,他刚刚睡下了。”


    “看来还不错嘛,居然能忍着痛睡着,之前他可是在车厢里嚎了好几天,一边嚷嚷着自己要回去当乡绅,一边又说想去城里捞个警司做做。”菲妮拿起一卷纱布替身边人缠绕,浓郁的鲜血从腹部渗透出来,鲜得发黑。


    “我看他不是伤了腿而是昏了头,警司这种美差事可不会落到瘸腿的家伙身上。”


    菲妮语速极快,句与句之间很少有停顿,同时手下动作却不断,看着她灵活迅速的动作,阿尔米亚好像能构想出她在学校里是怎样的利落作风。


    “瘸腿不能做警司吗?”


    “当然,就我大学所在的衬德市,城里的小小警司是过的最快活的了,只是开着轿车从街道驶过,就会有无数的人争着把钞票往他的车子里塞。”


    “听起来确实不错。”


    “那可不是,人人都抢着要这个职位呢!体面的职位当然需要配体面的人。”


    两人聊着聊着,菲妮手下的伤员缓缓醒了过来。


    这是一个宽额头窄唇的男人,不算年轻,但也没有多老,大概在三十岁上下,面容普通,肩膀宽厚,此刻正因疼痛夹在一起,有一下没一下的抽搐。


    他眼睛都没太睁开,声音比蚊子还轻:


    “医师小姐,您告诉我,我还能活吗……”


    “当然能活。”菲妮眨了眨眼,“没什么问题的,只要你不把身体像个虾米一样蜷起来,也不要时时刻刻去看那个伤口,更不要用手去抚摸,它就会痊愈得很快。”


    “好,好……我尽量。”男人嘴唇紧抿发白,浑身冒着冷汗。


    “莉莉丝,你帮我看着他点,半个小时后给他换药,那边那个床位的人刚刚做了取弹手术,估计没一会儿就要发烧,你可以拿着毛巾贴他头上,还有那个戴着黑帽子的士兵,他眼睛溃烂,高位截肢,麻药药效一过肯定会大叫,需要人安抚一下……”


    阿尔米亚认真记下。


    菲妮说完又往下一节车厢去了,她技术专业,完全不逊色正式医师,这条列车上有很多医学院毕业的学生,都赶不上她的实操技术。


    列车停靠在几座沙丘后面,越靠近东南角,气候就越湿润,土地上的植被也更加丰富,早上行驶时窗外的风景还是大漠黄沙,到了傍晚就是稀疏的荒漠草地了。


    今晚接收医治了一批从前线拖回来的重伤士兵,这趟列车就是一个临时的医疗站,等到天一亮,回城的列车到来,这些士兵会被转移到那一条列车上,而阿尔米亚所在的这条沙漠列车,会继续往前行驶,前往下一个目的地——拉麦尔麦颂。


    阿尔米亚得空时瞟了一眼窗外的景象。


    车厢位置不足,一些伤员被抬下了车,平地里搭出许多简陋的帐篷,天一黑,幽幽亮着昏黄的光线,有人围坐在一起,点燃篝火,没有载歌载舞的热闹,大多只是头埋膝坐在火边,有的人受伤后觉得冷,也披着毯子坐在那取暖。


    晚上的荒漠,空气阴冷,寂静寥声。


    阿尔米亚去后厨要了几份汤,黄色的半液体,有些粘稠,不知道原料是什么,可能是土豆,也可能是加了某种作料,稠汤里还有些小小的肉渣,很腥,除了这些,还有针叶形状的绿色叶子,比薄荷叶味道浓烈,她不太能吃得惯。


    但看其他的风车里郡人吃得干干净净,阿尔米亚又拿起了勺子。


    几分钟快速解决掉,她端着餐盘去伤员车厢送餐。


    能勉强行走的人都下了车,坐在篝火边取暖,车厢里剩下的都是些昏睡的伤员,安静无比,只能听到微浅的呼吸,偶尔还有血痰堵在嗓子眼时,发出的类似动物低喘的声音。


    “莉莉丝小姐……”


    阿尔米亚把晚餐递给白天那个宽额头窄唇的男人,他平躺在担架床上,腹部包扎的纱布又渗出血来,黑乎乎的,一双眼睛空洞无神的望着车厢的灰色天花板。


    “晚上吃点东西吗?炊事员们做了些汤,您应该可以喝一点。”


    “是传统的迷迭草肉汤啊,很久没吃到过了……”


    害怕他的伤口崩裂,阿尔米亚坐在旁边,一勺又一勺的喂,但其实这人只含了两口就吃不下去了。


    阿尔米亚没强求,她收回碗,说了句“好好休息”后就要离开,去看看下一节车厢的伤员。


    他叫住她:


    “您能帮我一个忙吗?”


    阿尔米亚转身,微笑:“当然可以。”


    “帮我把口袋里的东西拿出来可以吗?”


    阿尔米亚顺着他的指示找到那个东西,是一个前盖略松的普通怀表,一小截照片角从盖子里露出来。


    男人艰难接过,打开怀表,看了许久那张照片,最后把怀表平放在自己胸口。


    里面有他的家人和孩子。


    阿尔米亚站在边上,看他做完这一系列动作,腹部的纱布被血泅透,红的发黑。


    他的嘴里不停往外涌出血来,嘴唇却还在阖动,走进俯身贴着耳朵听,能知道他是在念祷告词。


    “提苏赐予我们快乐,让万事充满希望,无事令我惊慌……


    记得我们的神主,诞生于神圣日之夜,解救我们于撒旦之威,在我们误入歧途之时……”


    嘴唇缓缓阖上,声音越来越轻,直至消失。


    这一节车厢重新陷入深不见底的寂静中。


    阿尔米亚走过去,把毛巾缓缓盖在他的脸上。


    她轻声补充神主调的最后一句:“天赐福音,带来喜悦。”


    “祝您安息,先生。”


    伤到内脏的血才是黑色,阿尔米亚后来问菲妮为什么白天要对男人说谎,她只笑:


    “比起在绝望里苟活,不如在希冀里死去,你看,他走的很安心。”


    ……


    阿尔米亚端着晚餐继续往前走,走过昏睡的士兵,和死去的士兵,走过一节明亮的车厢,再走过一节昏暗的车厢。


    “裴迪先生,您睡了吗,菲妮小姐让我来给您送晚餐。”


    里面久久没有传来回应,一股不祥的预感浮现心头。


    阿尔米亚把遮风的帘子拉开,只看到背靠车厢墙壁的尸体。


    他深深垂着头,像只病死的鸟。


    真是奇怪,还没有到达战场,怎么就感受到了战争的残酷了呢。


    阿尔米亚蹲下,把倒地的瓶瓶罐罐捡起来重新放整齐。


    菲妮也过来了,帮她一起整理这些药瓶。


    “抱歉,我不该给他安眠药的。”


    这人这几天时常和他的治理医师们搭话,就是为了能在每一个人那都能要到几片安眠药。


    “没事,即使你不给,他也会找到办法的。”


    菲妮身上有浓重的碘伏和酒精味道,这已经成为她气味的一部分。


    “凌晨交班的列车到,会有空位带走他们吗?”


    菲妮知道阿尔米亚指的是死去的士兵。


    “不需要,会有人把他们埋在这里,这是风车里的习俗。”


    在哪死亡,就在那长眠。


    她手指向窗外,一个粗略的方位,“这两座沙丘后就是土地,风车里郡唯一肥沃的土地,不种粮食,只埋尸骨,明年的第一场雨之后,会有专门的人来到这,带走那上面长出来的花草。”


    这一大片土地曾经是风车里最富饶的城池,畸变时无数人葬身此处,经年累月,最普通的土地也沾染了畸变浓度,一些植物的种子会自发找到土壤里的血肉养分,扎根于此。


    “风车里郡的人不怕牺牲,因为他们知道,即使死亡,他们也能以另一种方式回到亲人身边。”


    他们将永远长留这片沙漠之地,即便死亡。


    第90章 风车里郡(十)


    一个月后


    白马郡北部风车里东南接壤线


    拉麦尔麦颂东南部前线


    “小子, 这里有好东西,快来!”


    一个红鼻子老兵挤眉弄眼朝他笑,压低声音说道, 他偏头钻进战壕线里一间狭小的休息室,里面挂着白马郡的旗帜和军事地图, 山线从白马郡与中心区接壤处一路延绵,只留下窄窄一道缺口, 被画出一个小小的红色三角符号。


    拉麦尔麦颂往东,平坦无边的奥兰荒原给予白马郡最完美的通道, 可以绕开高昂的大山和诡怪的峡谷,直抵中心区腹地, 而白马郡需要做的,不止是从风车里郡这一小块土地穿梭过,他们还要沿途安排上女人孩子, 让他们居住在这重要的占地位置,耕作生息,不出十年, 这一片荒原就会成为白马郡的土地。


    风车里郡的那群古板的家伙不会对妇孺老人动手,在几百年前,这片荒原下埋葬了无数士兵,尸骨腐烂的味道吸引来无数秃鹫,比之候鸟迁徙还要庞大, 大规模叼食的景象如同炼狱。


    而风车里郡的士兵用身体护住了自己的领土和国家, 让彼时反叛军的战火在这荒芜的平原戛然而止。


    他们固执,死板, 牺牲自己的大好生命,让衰颓的波朗王朝得以再度残喘百年, 而当年的那一批败军只能掩藏身份,回到白马郡韬光养晦,直到一百年后,整个白马郡上流社会都流有他们的血脉,微长的下巴,长而黑的眼睛,卷曲的发梢和生而聪敏的性格都是他们的象征。


    追溯起来,他们民族的历史就是一部流亡史,不停被驱逐,被杀戮,被侮辱,如今,在这大好的时机,他们要重新改写自己民族的命运。


    白马郡要进攻,进攻!一直攻入到这片土地的中心腹地,杀不死他们的东西只会令他们更加强大,让他们带着刻骨铭心的仇恨卷土重来!


    “这是什么?”


    加西亚抱着枪问,他的脸上覆盖有厚厚一层淤泥,是不久前进攻时趴在战壕边被敌人扫射,滚到凹陷积水的土坑里沾上的,泥土干涸以后就牢牢附着在脸部,比防毒面具更加贴合。


    不过这样也好,能遮挡住他脸上那道被炮火烧出的狰狞伤口。


    嘴唇干裂,眼神平静,额头上的干淤泥留出几条皱纹线,是长时间伏地抬头射击形成的。


    在前线作战的一个多月已经让他彻底变化,那个因为身边战友被毒气熏死,而只敢日日夜夜抱枪睡在露天的墙角的少年消失了。


    “不知道,但是白马郡的人专门把它藏在这里,肯定是好东西!”红鼻子老兵诺达挑了挑眉毛,他把头探进那个地下窗,手臂伸长,尽力去够,随着几声清脆的水滴声音,他飞快的把手缩回来。


    “这是什么东西,看起来像是酿的酒,或者是其他什么液体……”他自言自语,一边说着一边伸舌头去舔,皱着鼻子,“没味道,闻起来有点臭。”


    他们在五个小时前刚刚占领了白马郡的这处战壕,现在正是休整的时间,红鼻子老兵诺达曾经在战场上救过他一命,为人精明却又冲动,比如此刻,风车里郡的士兵还没敢太深入这条战壕,生怕白马郡的军队在这里埋下炸雷之类的后招,但老诺达已经偷偷摸摸跳下来了。


    加西亚不想重复上一次的经历,那会儿他像只耗子似的去警戒线外把乱逛的老诺达拖回来,他们刚刚离开那片土地几分钟,冲天的炮火燃起,一座小山丘瞬间夷为平地。


    老诺达还说:“有什么可担忧的呢,我是战场上的老兵,鼻子比鼹鼠灵敏,一有风吹草动就会跑回来的,不然我怎么能活到这个岁数,和我一样时间入伍的家伙们却都留在底下咯……”


    “鼹鼠可不会跑到警戒线外。”加西亚想起曾经的这件事,只冷淡道,“下一次你再率性行动,我只会在后方打扫战场的时候,把你尸体上的铭牌扯下来送回风车里。”


    老诺达是风车里郡人,却完全没有风车里人的严谨守规,举止随意,不像士兵,倒像个在各个郡浑水摸鱼快活潇洒的游士。


    “已经够了。”老诺达眨眼,“有人帮我收敛铭牌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事情了,快过来帮我看看,我老人家眼神不太好,你来瞧瞧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加西亚直视他,几秒后,又在那道年迈却灵动的眼睛里败下阵来,他用左手抱着枪,也学着老诺达一样半趴在地上,右手伸向地窗,清凉的触感从指间传来,加西亚在昏暗的灯光下凝视这滴液体,不知是不是灯光造成的错觉,他觉得这液体微微泛着金色。


    “可能是白马郡人酿造的某类酒水吧。”他站起来拍拍手,看了老诺达一眼,对方已经对藏在地窗里的液体不感兴趣了,此刻正在到处翻找其他的新奇玩意儿,听见他的回答也只是随意的应付了一声:


    “哦,那他们的品味真奇怪,风车里掺了盐的茶都比这东西味道好。”


    老诺达好像又翻到什么,他从休息室的柜子里抱出来十几个罐头,兴高采烈坐在桌子上,一脚搭在旁边的椅子,白马郡的地图映出几个清晰的鞋印。


    “快来吃!这白马郡的罐头是最好的东西了!比风车里和拉尔曼的都要美味,啧啧。”他拿随身携带的剔牙铁签轻易撬开罐头,仰头几口就吃完。


    “等会儿大部队到这,我们什么都得不到,还不动作快点!”他随手丢出几个罐头到加西亚怀里,又把吃了的空罐藏到柜子后面。


    加西亚也确实饿了,这段时间以来军队一直食物紧张,后续粮草没能及时送到,全靠厨师那能把一片菜煮成十锅粥的本领,他们还勉强能喝水喝饱。


    除此外,他属于拉尔曼郡派来的援军士兵,上级的几位中尉接连战死,和他同时到达战场的那一批士兵也死的差不多了,队伍没有重新编制,他几乎半游离在拉尔曼郡的军队之外,全靠老诺达那一张巧嘴,让他能待在风车里的一支队伍里,集体有计划的行动总是比个人单打独斗要安全。


    而风车里郡厨师的做菜水平比拉尔曼郡的更为大开大合,加西亚已经不下五次在汤里发现石头,蝎壳,又或者其他某些生物的部分身躯。


    “这个罐头味道不错,你尝尝。”老诺达吃的满嘴油光,时不时拿袖子擦一下,上面的泥又重新被带着沾到嘴唇边。


    “……嗯。”加西亚低头快速吃完,剩下的几个罐头被他装进背包里。


    “不再吃一些?这里还有很多。”


    “不用了,我带些回去。”


    “好吧。”老诺达耸耸肩。


    这是一场小型冲锋,东线连绵十几里的战壕线,被风车里重新占据的这一处毫不起眼,白马郡在这铺列的兵力也不多,胜利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上级军官让这些士兵好好休息一下,第二天再继续前攻。


    连前线的士兵都吃不饱肚子,更何况后方的伤员。


    加西亚准备回拉麦尔麦颂一趟,把这些食物带给在那养伤的尤金,他在上一场冲锋时被炸掉了一只手臂,大腿也受了伤,正在等待回府的列车。


    帕克和怀特在上个月初的战斗里牺牲了,一个死在手榴弹下,一个倒在敌人的踩踏中。


    当时加西亚还不敢对着活人开枪,中尉狠狠揣了他一脚:“提苏啊,这样的蠢猪怎么会在我的军队里!开不了枪就去抬尸体!”


    他抿紧唇,弯腰在战壕里摩挲,手从尸体的脸上摸过,从有余热的枪口摸过,最后来到他们的胸前,把他们胸口上的铭牌取下来。


    天太黑了,他看不清他们的脸,但是能从铭牌刻字的走势摸出他们的名字。


    他摸到了又一个朋友的名字,捡到了他破损的眼镜。


    那天,好像是威尔刚满十七岁的生日。


    ……


    回忆收束,加西亚推开被炮火炸毁的木门,看到战壕上方不远处那个年轻的军官,最后提醒了老诺达一句:


    “你的上司来了。”


    “啊,动作这么快!”老诺达连忙把罐头揣进衣服兜里,裤腰包也塞的满满当当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在敌人的房间里发现了好东西。


    加西亚从外面的尸体身上拽下一个背包,丢到老诺达脚边。


    “哈,谢谢伙计!”他动作麻溜的把罐头和食物装进背包里,用报纸擦了擦嘴角的油污。


    “喏,这还有一大包面包,你也装上。”老诺达分给他一大袋被报纸封装好的食物,加西亚看时间快来不及了,顺手就把这些放进包里往外走。


    大部队已经到达,这片战场成为风车里的地盘,硝烟散开,渐渐恢复平静。


    加西亚没有再管老诺达,他给枪装满子弹,坐上运输伤员的顺风车,一小时后就回到拉麦尔麦颂,那片熟悉的废墟后勤地。


    毒气房被清扫,少年们的尸体被就近埋在沙丘之下,房间重新成为伤员房,地板上挤满了担架,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连板凳也被拿来拼凑成伤员床。


    加西亚在角落里找到尤金,他正在动着脖子想要坐起来,不过一月,那张光洁年轻的脸已经深深凹陷,脸颊饥瘦,嘴唇皲裂。


    加西亚连忙把他扶起来靠着墙坐,打开罐头,用手指勾了一勺喂给他。


    尤金动了动嘴唇,抿了一口罐头肉,没有力气咀嚼,只生咽下去。


    “威尔呢……”他喃喃了一句。


    “哦,他被留下来打扫战场了。”加西亚又勾了一勺喂他,放在兜里的左手却微微颤抖,不小心碰到兜里另一个东西,冰凉的眼镜片割伤他的手指,只留下一条细到忽略不计的伤痕。


    他自然而然把手拿出来,又从背包里摸出被报纸包裹的食物。


    加西亚坐在地上,一层层打开包装,却看到熟悉的饼子。


    “好像蒲旭草饼啊……”


    他抬头,“你渴吗,要不要来点水?”


    尤金摇头。


    “那要来一点饼子吗?”


    尤金也摇头。


    加西亚只好把饼子用报纸包好,放在他的枕头底下,“饿了就在这拿,我要回前线了。”


    “……注意安全。”尤金安静的看了他一眼。


    外面有轻微的脚步声,好像是上个月新来的医师们,正在为伤员挨个换药治疗。


    偶尔传来几声咳嗽,更多的是粗缓的呼吸声,烛火哔哩吧啦的声音都能盖住房间里的声音。


    加西亚觉得这个房间里的死人应该比活人更多。


    他整理好背包起身,尤金对面侧躺着的那个伤员幽幽看着他。


    那人侧腹中弹,大出血,全身上下都是伤,被绷带裹了个齐全,皱纹夹住眼睛,只眯着眼望过来,眼神在某个事物上停顿,专注又着迷地望着它。


    加西亚愣了一下,犹豫几秒,把背包里的罐头打开,递到他嘴边。


    那人像个野兽一样,猛地低头,舌头卷过罐肉,被锋利的盖子划出长长一条口子,他也浑然不觉,冷冻肉上全是热的鲜血,他努力吞咽着,不出几秒就解决干净。


    “谢,谢。”


    “诶,你这家伙怎么坐起来了,给我躺下!”一个年轻女性的声音出现。


    加西亚把空罐头收回包里,轻巧离开。


    “我就知道是你,混蛋尤金,你还要不要命了!小心下次手术我一针麻药都不给你用,哼。”


    “……”


    加西亚觉得这位医师助理对尤金的态度有些莫名的熟稔,他回头望了一眼,却看到一个几乎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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