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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100

    第91章 风车里郡(十一)


    “诺, 来尝尝。”菲妮把什么东西丢到她的怀里,沉甸甸的,阿尔米亚低头一看, 发现是个稀罕的肉罐头。


    风车里的这处补给站已经断粮三天了,大量的粮食被运送到奥兰前线, 又在交火和战斗中被烧毁,被劫掠, 后方加紧征粮,通过列车源源不断运送过来, 但消耗量永远比使用量大,严酷的气候让食物难以保存。


    阿尔米亚来到这快有一个月了, 补给站只能打听到最近战场的消息,十天半个月收到潦草几封最传统古老的邮差信件,以及偶尔会被拉到破烂的村镇广场上听喇叭广播里的将官演讲鼓舞士气。


    除此外, 这里几乎能称得上是与世隔绝,没有任何外界信息的获取渠道,甚至连白马郡和风车里的军事较量的最新情况都无从得知。


    在有的瞬间, 阿尔米亚甚至觉得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了这个偏僻的医疗站和不远处的战火线,尸体与荒沙筑成孤岛,牢牢困住了医疗站里的三位医师,一位后厨,和两个精神萎靡的搬尸工。


    留在这的活人, 除了上述, 就只有重伤难愈的士兵们了,二十个断腿断手瞎眼缺耳的士兵里, 才能挑出一个伤的不太严重的,把他送上珍贵的回府列车的座位上。


    每隔半个月, 还会有无数新的年轻士兵经由这个小小的补给站,前往奥兰东线。


    她看着那些士兵的脸庞变得越来越稚嫩,眼神从坚毅变得茫然,抱着枪的手开始颤抖,却仍然在号令枪响起的那一瞬间猛地冲向前方。


    若是从第一发子弹射出算起,这场战事已经僵持近半年了。


    太久了,风车里郡已经被拉进了这场名为战争的巨大旋涡里,难以挣扎。


    “从哪来的?”她收回思绪,打量了一圈手里的罐头,不是风车里郡的花样。


    “别人送来的。”


    菲妮耸肩,“伤员吃不了太油腻的东西,帮他解决点咯,你说是吧,臭尤金。”


    对方没有说话。


    她拍了拍担架上的人,“怎么半死不活的,这么颓丧可不行,拿出你以前带着我哥到处上蹿下跳的精神头来!还记得你小时候的糗事嘛?”


    菲妮继续道,“我记得是我七岁那年吧,威尔和你都八岁,你把自家的那座大花盆搬到威尔的阳台上,还拿掺了砂岩的果汁给它浇灌,叶子都被酸死了……幸好特拉太太温柔善良,对你宠溺无比,不然早就打断你的腿了。”


    尤金缓慢地眨了眨眼。


    “算了,这人估计伤的不是腿,是脑子,连组织语言的能力都失去了。”菲妮摊手,“亏得你的伙伴们还给你送食物回来。”


    阿尔米亚就看着菲妮在那说话,表情夸张,声音轻快,但病床上的少年总是沉默。


    他的眼神长久难以聚焦,听说是在一场战役中被炮弹轰聋了一只耳朵,那场战斗中白马郡出动了铁甲坦克,直接从风车里准备伏击敌人的战壕里碾压而过,履带压出长长的血痕和脑浆,十五人的小队一瞬间只剩下他一个。


    这对年轻人来说是莫大的冲击,几秒前还在交流大笑的队友眨眼间就成了碎泥,血腥的画面不断重复,令他换上了常见的战场失语症,几乎说不出一个短促的音节,直到菲妮被分派到这个医疗补给站,发现是老熟人后,她天天对着他聊天,才勉强好转了一些。


    尤金意识恢复后,说的第一个词是找另外一名叫做“威尔”的士兵战友,也就是菲妮的哥哥,那人在另一个队伍,不知生死现状,但从前线时不时有只言片语传回来,说是还在坚持战斗。


    菲妮当时听到这个消息简直喜极而泣,每天站在山坡上遥望那处战线,每一顿的食物她都会积攒一点点,害怕威尔回补给站的时候饿肚子,但是过去了这么久,食物都已经变质了,威尔还没有回来。


    “没回来最好,说明他没有受太大的伤,神主保佑……”菲妮低头祈祷。


    想到这,阿尔米亚若有所思看了一眼窗外,刚刚从她面前晃过去一个人影,好像就是一直在传递信息的人。


    阿尔米亚帮助菲妮完成治疗工作后,自己抱着东西走到补给站不远处的山丘后。


    她从病房里带出来一根蜡烛,点燃插在沙子里,幽幽亮着烛光,夜晚的风凉爽舒适,风力不大,却能把她的薄线圈本吹得哗哗作响,笔尖怎么也碰不到合适的位置。


    她干脆把本子合上,用脚边的石头压住封页,抱膝坐在沙丘上,眺望远处寂静的战火线。


    今晚是个停火夜,那里只有浓烟,和寥星的光亮。


    铜皮蜥蜴爬到她的鞋尖,眼珠子半阖,这处战场磁场紊乱,连传讯宠也做不到接送信件,每听着蜥蜴肚子低鸣,看它好不容易吐出半张铜板纸,上面却是空白一片。


    阿尔米亚以前没觉得自己平日需要和那么多人联络,但现在到了这个补给站,她竟想念能时刻收到信件的日子。


    离开斯塔塔后,她好像已经认识了不少的人了。


    “你还记得那只夏迭尔小犬吗?”阿尔米亚拍了拍蜥蜴的脑袋,“那只总是凑到房间来找你玩的家伙。”


    蜥蜴没有搭理她,静静眯着眼睛,一动不动。


    这是正常的,以前那种极富人性的状态才不是一只传讯宠该有的。


    阿尔米亚会想起这只小犬,完全是因为她之前给一位伤员包扎,头部中弹,纱布把他的脸和后脑勺绑的紧紧的,突显出一双眼睛,圆又鼓,有点像普鲁涅市的那只小犬。


    话语也喋喋不休,只要有人在场就会用目光一直紧紧追随那人,期待对方能给自己回应。


    “你一直看我做什么?”


    “……看你好看。”


    她挑眉,没有回话,下手略微重了一点,对方直接倒吸一口凉气。


    “你真的好像我的姐姐。”他抱着头,眨巴着眼睛看她,“莉莉丝小姐,您会写信吗?”


    “怎么。”


    “我想请您替我写一封信寄回家。”


    “可以,但我不能保证信件能否送到,你知道的,这片战场的消息一般都是只进不出。”


    “谢谢您。”


    “你要写什么呢?”


    “……额,我得好好想一个开头。”他托腮望向窗外,昏黄的天空下是无垠的荒漠,偶尔起伏的沙丘。


    不久前传来捷报,风车里郡占领了一座白马郡的战壕,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些捷报不过是鼓舞士气的手段,因为往往几个小时后,白马郡又会重新占领回来。


    两郡战火不断,不是今日东风压倒西风,就是明日西风压倒东风,一百多个日日夜夜过去,战火前线还在奥兰荒原那片平原的缺口处,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但又好像变了很多。


    比如,荒原上出现了无数的小沙丘。


    “就这样开头吧——”


    【他的名字叫做布鲁·施维科特,出生于畸变纪年第312个年头,白银联邦历16年……


    他出生的那一天很安静,天上的鸽子都落下来,落到他家的窗前,他的妈妈和姐姐们开心极了,去教堂取来最难得的一杯圣水,是神主雕像袍边化出的露珠,露珠点在他的额间,祈祷他一生顺遂。


    布鲁·施维科特的一生也的确顺遂极了,衣食无忧,快活无比,唯一的遗憾,就是他本就不聪明的脑袋瓜被一颗子弹穿透,也让他英俊的脸庞破了相……】


    阿尔米亚手一顿,对面的少年扬起眉,朝她微笑,那张圆圆的脸上露出两个酒窝,下巴被炸掉了一大块肉,看起来有些吓人。


    纱布包扎累赘,他只笑了一下,就有点摇晃,连忙扶着脑袋往后倚。


    “我能继续吗?”


    阿尔米亚点头。


    【他抱着枪打倒了两个敌人,一个子弹穿过右腹,一个是用手榴弹轰炸,他有点傻,忘记丢手榴弹之后自己要至少跑个十几米的,不过没事,代价只是缺掉了一小块下巴肉,会在开春前长出来的,如果他能活到开春的话。】


    ……


    【他后悔自己在年轻时没有好好学习了,布鲁·施维科特决定,等到这场战争结束,他要捡起曾经的知识,你们听到了吗?妈妈,姐姐……对了,请记得为我的盆栽浇水,我的小狗埋在里面,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你们肯定都忘记它了吧,它要渴死了。】


    话到最后,又变成了第一人称,少年的思绪变得昏沉,只喃喃说了一半的结尾就睡着了,阿尔米亚用手一摸,温度惊人。


    菲妮过来给他搭了条湿毛巾,补给站没有多余的药了。


    就这样,阿尔米亚完成了人生中第一次代写家书的任务,旁边有伤员看到她在帮人写信,也央着她帮忙,报酬各种各样,有别在胸前的白银胸针,也有偷偷储存的面包饼干,有在路上捡到的漂亮石头,也有昂贵的手表和戒指。


    推脱不了,她只能把这些东西收到盒子里,那些食物悄悄拿给后厨,又不着痕迹混入伤员的晚餐中,他们的舌头也不太能尝出来。


    短短的一封信居然能涵揽无数事情,大大小小,喜忧伤悲,她握着笔坐在一架半朽的方木桌前,旁边是倾诉乡思的风车里士兵。


    在这个补给站呆了超过一段时间的伤员,都隐约猜到了自己的结局,默契的不去询问未来安排,醒来后就望着结满蛛网的房梁,直到日暮入睡。


    算下来,他们最有精力的时刻,就是在排队等待阿尔米亚替他们写信,以及自己口述信的内容时。


    一写完信,那人所有的精力仿佛都跟着信件走了,人一天比一天萎靡,颓败。


    但更多时候,是往往她还没写完承诺那人的家书,对方就在这片荒漠的某个凉夜静静离开了,比如最开始请她帮忙写信的那位少年。


    是名叫布鲁吧?他在自己信件的末尾落款,一笔一划写得很生疏。


    两位精神不济的搬尸工会连夜起来,摘下他胸前的铭牌,放进巨大的蛇皮口袋里——那里已经装满了士兵的铭牌。


    他们去挑一座附近的沙丘,从大片大片贫瘠的荒原里找到一处肥沃点的土地,埋葬尸体。


    那天晚上,拿出笔,为那封没写完的信补一个结尾。


    【他长眠在畸变纪年329年,那天,整个前线寂静无声,荒漠寂寥,风声萧瑟,天上的星星都黯淡下来,地上只有几座硝烟的余烬还亮着。】


    补给站的老喇叭响起电流,伤员的沉重呼吸声在嗓子里震动,这时,广播传来新的播报。


    阿尔米亚垂眸听了一会儿,轻轻落笔。


    【在他安息的一个小时后,唐顿上将再次下达指令,向前进攻。


    荒原里没有鸽子,炮□□弹声惊起了两只秃鹫。】


    第92章 风车里郡(十二)


    周围突然传来细微的交谈声, 耳朵动了动,阿尔米亚迅速把本子收起来,吹灭蜡烛。


    她从山坡的侧面轻步走下去, 发现交谈声的来源正是不远处的幽幽火光。


    傍晚到达的列车运送来四十多个年轻士兵,正在这个医疗站稍作休整, 等待明日的冲锋时刻。


    夜深时刻,却有几位士兵悄悄跑出来, 抓了沙漠里的小蛇,围坐一团, 搭起篝火炙烤蛇肉,不一会儿空气里就飘出来肉香。


    阿尔米亚回忆晚上后厨做的什么菜肴, 好像是一盘稀土豆汤和草芥籽菜,汤的表面没有丁点肉沫,也找不到一点油光, 确实不太能填饱年轻人的肚子。


    断粮三天,这些已经是厨房里仅存的边角料了。


    “真香啊,可惜放跑了那只鼹鼠, 虽然巴掌大小,肉却不少,拿火烤一烤一定能比这蛇肉更美味……”年轻的士兵在感慨。


    “你身上还有孜然粉吗?”


    “没了,只有一小撮盐。”说话人拿尖锐的木枝把蛇分段,划破蛇的表层皮肉, 口袋里摸出一小包用软报纸精心包裹的调料, 掺着沙子的粗盐轻轻洒在肉段间,晶莹闪亮, 映衬出脚边跳跃的火光,也令围坐的少年们不自禁咽了咽口水。


    小臂长, 拇指粗的小蛇被分了又分,到了每个人手上只有一小截,但所有人都吃得异常开心,他们自登上列车时就没怎么吃过东西,整座风车里郡的食物都供应到了前线,首府的大人们率先表态,向公爵进献大量珠宝存粮用以支持奥兰前线的战争,下面的民众受到鼓舞,也自发捐粮。


    听说,克伦首府最大的那片绿洲基地都变得空荡荡了,所有的蔬菜都用昂贵的冷藏设备加工保存,和征到的肉蛋一起做成罐头送到战场。


    所有人都没想到,这场从去年秋天开始的战役能延续这么久,又在最近短短一个月间疯狂发酵,几乎能称得上举国备战,每家每户紧衣缩食。


    与白马郡的战斗几乎快要打没了一代人,风车里的花盆园具炒成天价,妇人四处奔走寻找肥沃的土壤,等待迎接丈夫尸骨上生出的花。


    年逾五十的朗尼上将再次挂帅出征,用他那标志性的绿眼睛注视每一位年轻的,或者不再年轻的士兵,他的头像张贴在征兵启示上,蜷曲的头发花白交杂,嘴唇紧抿,面容坚毅沉静。


    十几年前,由森林法案引起的那场举国哗然的政变,也曾令风车里郡陷入巨大的困境中,这位朗尼上将用铁血手腕镇压了一切反动的,不安的势力,带领风车里郡百年以来最精锐的一支队伍冲破三大郡的联合封锁线,直取敌军首颅。


    只一役,就牢牢守住了波朗王朝的半壁江山,筑就中心区强悍无比的西部边防,但是一个王朝的溃败往往是从内部开始的,只要有了一丁点苗头,那用什么外力手段都无法拯救。


    朗尼上将是风车里郡人民心中的战神,自从上月传出他出现在战场的消息,郡国剩下的所有青壮年都跟打了鸡血似的激动,一条又一条开往前线的列车上载满了士兵,军歌嘹亮,久久回响。


    “还以为上了列车就会能吃上几顿饱饭的……”


    年轻的士兵随口说道,他咀嚼着蛇肉,放在以前令人避之不及的腥味此刻却香的无比,他有些舍不得吞咽。


    “别担心,再怎么明天上了前线也能有面包吃,丰满的鱼子酱,芳香的肉松,肉蛋汤……”


    “不要再说了,我的口水要流下来了。”


    几人随意搭着话,小小一团篝火暗而不灭,时不时噼里啪啦作响。


    “如果有一只鼹鼠的话,我就能用秘方烤出美味的鼹鼠肉了……”


    “没吃过,真的有那么好吃吗?”


    “有机会给你们见识一番,我特意跟一个涅涅安的游士学的呢!”


    人多肉少,蛇段早已经变成了被啃得干干净净的骨头,被堆在篝火底下。


    不知是谁的肚子又响了一声,紧接着此起彼伏传来肚子低鸣的声音,没人说话,只是摆弄着细柴和沙灰。


    最后一个平静的良夜即将过去,医疗站里残喘的士兵已经给他们做出提醒,把这群少年如火的热情浇灭了不少。


    “回去睡一觉吧。”


    年轻士兵们拍拍裤腿上的灰站起来,揉了两下被火熏热的脸颊,刚一动就听到脚步声,迅速警觉过来,拿起枪冷声问道:“谁!”


    夜幕的角落里缓缓走出来一个人影,清瘦优雅。


    他认出这是医疗站里的那位容貌姣好的医师助理。


    “晚上睡不着吗?是风声太大,还是夜间有些凉?”助理小姐轻声问,那双漂亮的眸子望过来,竟令人有些不敢直视。


    少年们绯红着脸,低头回答:“晚饭没吃饱,出来找点吃的……”


    “嗯,医疗站的后厨手艺生疏,今晚该叫他多做一些的。”她自然地隐去食物紧缺的事实。


    “别担心,去到拉麦尔麦颂那边的补给地,会有吃不完的面包和果酱。”


    少年们的目光显然亮了亮。


    助理小姐又递来一个东西,昏暗的环境中辨不清是什么,只觉得沉甸甸的,很有分量。


    “早点睡吧。”


    “夜安,小姐。”


    “夜安。”


    她转身时,听到身后有人打了个喷嚏,回头一望,是个面容稚嫩的少年,端看模样至多不超过十五岁,此时有些腼腆地站在别人身后,朝她笑了笑。


    他抱臂轻颤,荒漠的夜间属实太冷,从沙漠中心来的孩子不太能适应这片土地的气候。


    军装穿在他身上感觉空落落的,尤其是肩膀处,这一群少年的肩膀都窄窄的,撑不起军装硬挺的轮廓,背脊却挺得笔直,看起来倒像是那么一回事。


    不过还是太单薄了,孱弱瘦小,毕竟任何军装都找不到孩子的尺码。


    看到这人腼腆的笑容,阿尔米亚突然想起了一位朋友。


    “披上吧。”


    她把自己的长围巾取下来,递给对方,这是一条厚度适中的灰色围巾,是她在克伦府上车时拿来遮脸挡住风沙的。


    “啊……”少年呆愣愣的接过,还没来得及说谢谢,就见那位助理小姐转身离开了,背影安静,脚步无声。


    待人彻底走后,这群年轻的士兵一下子沸腾起来。


    “快拿来我看看!”


    “给我摸摸——”


    “好香啊,比沙漠中的米依花的味道还要轻柔……”


    少年生怕这条柔软的围巾被人扯坏,忙不迭抱紧在怀里,“快回去睡觉了!”


    几人嬉笑,在他的肩膀重重拍了几下,有人反应过来她先前递过来的另一个东西,借着篝火的余光看了一眼。


    “肉罐头!”


    “快打开尝尝!”


    少年们兴奋着用小刀挑开罐头盖子,里面浓郁的肉香味瞬间弥漫这一片空气,风吹得再大也带不走。


    “真好吃啊——”


    ……


    *


    阿尔米亚回到医疗站,最后巡视了一番里面躺着的伤员。


    晚上她睡在硬床板上,看着面对着自己入睡的菲妮,即使在梦中也一副眉头紧锁的神情,和白日里欢快轻松的模样截然不同。


    即使白日表现的再轻松,也无法掩盖忧愁的情绪。


    阿尔米亚翻了个身,她把一只手枕在头下,抬眼就是一扇破窗。


    这扇窗户本来是完好的,但是医疗站的两位搬尸工在她们住进这个小房间的第一天晚上,就砸破了这扇窗户。


    “窗户破了,晚上的凉风不是更容易灌进来吗?”


    “再冷也比毒气密封在这个房间好。”搬尸工冷冷回答。


    此刻,她不需抬头就能望见窗外的夜空,乌云密布,连颗星子都找不到。


    夜间的思绪总是更为发散,也比白日要清晰一些,阿尔米亚在思考有关食物的事情。


    源源不断送往前线的军粮到底到了哪片战场呢……


    今晚那群士兵即将踏入战火线,征兵广告上宣传的美好前程和优渥酬薪与实际并不符合。


    她余光扫到室内墙壁上贴着的那则告示,眼神深邃的将军正用一种沉静的目光注视着她。


    【奥兰——英雄们真正的战场!】诺大的字用正式的书写体刻印在报纸扉页,引人注目。


    “朗尼上将……”


    阿尔米亚皱了下眉头,她觉得这个姓氏有些熟悉,好像是风车里郡一个上流大家族的姓氏。


    “在哪听过这个名字呢?”


    她闭了闭眼睛,一个人名挂在嘴边呼之欲出——


    凯瑟·朗尼!


    阿尔米亚突然坐直身子,她想起赫曼公爵的那位情妇就姓作朗尼。


    把持后政的凯瑟夫人,前方征战的郡国上将居然同属一个家族。


    她再次庆幸自己提前离开克伦府宫,在公爵夫人强制要求她去刺杀凯瑟·朗尼前就登上了来到前线的列车,几乎没有任何人知道她的踪迹。


    若是按照那女人说的做了,她背后的麻烦又多了一大筐,真就不死不休了。


    合衣翻身躺下,辗转几次难以入睡,阿尔米亚担心把菲妮吵醒,本来菲妮白天忙着给伤员治疗,就没有太多休息时间,晚上好不容易睡着,吵醒后只会令她失眠,再难入睡。


    她干脆轻手轻脚下床。


    端着蜡烛去病房看了一圈,发现三具凉了的身体。


    他们其中一个人骨盆中弹,一个人脊柱中弹,一个人胃部中弹。


    除此外,在这间屋子里躺着的,还有手臂中弹,大腿中弹,后颈中弹,肺部中弹,肾脏中弹的,人浑身都能中弹,运气好点,一弹毙命,对某些人来说也是一个幸福的选择。


    阿尔米亚蹲下来,轻轻在他们的头上画祈祷图案,垂眸祷告:


    “提苏赐予我们快乐,让万事充满希望,无事令您惊慌,记得我们的神主,诞生于神圣日之夜,解救我们于撒旦之威,在我们误入歧途之时——”


    她摘下他们胸前的铭牌,轻声念出上面的名字,“天赐福音,带来喜悦,请安息……”


    她没有叫醒搬尸工,只是坐在这些安息的人们旁边,目光沉静,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她又站起来,去厨房看了一眼。


    做菜的厨师是一个年老退役的士兵,他侧躺在厨房灶台后的小床榻上,鼻腔发出长而沉的鼾声。


    本就稀疏的头发在这几天掉了个精光,整个厨房干干净净,砖块和餐碗刷得反光,什么都好,只是没有食物。


    餐盖下盖着空空如也的铁盘,锅里还有个土豆汤底,几把草芥籽放在纸袋里,旁边还有两三瓶用空了的调料瓶。


    墙角堆着个大口袋,阿尔米亚走过去,打开袋子瞥了一眼。


    原来只是空气膨出的体积,里面不过剩下十几个土豆。


    “能吃两天吗……”


    没有人回答她。


    老厨子每天对着这些稀薄的原料,还能弄出满满一锅汤,要是等两天,土豆也没了,那躺在病房里的伤员要怎么办呢?


    阿尔米亚终于微不可闻叹了口气。


    窗外翻起鱼肚白,车辙碾过,沉重的发动机声响起。


    她快走几步回到房间,留下封简短的信放在菲妮床头,自己从门后取下帽子和外套穿戴上。


    “莉莉丝小姐,早上好呀!”


    专门来医疗站接新兵的驾驶员每次都会和她打招呼。


    “早安。”


    “您今天又要打听什么消息吗?”驾驶员挠挠脑袋,“不过好像没有什么可说的,前线差不多就是那样……”


    “不。”阿尔米亚摇头,“车上还有空位吗?”


    “有啊,您问这个做什么?”


    虽然大批大批的新人入伍,但实际上,他运送的士兵数量在这一个月锐减,从满载至无处落脚,到只能拉上半个车厢的人。


    “是去拉麦尔麦颂东南线吧,我想去那里支援。”


    驾驶员突然愣住,“您要去东南线?”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少女的面容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好。”


    阿尔米亚就这样和昨日傍晚新到的年轻士兵搭上同一辆车,开往最前线的军车。


    车厢的声音很嘈杂,和她曾经做上的那一列军车完全不同,外面甚至偶尔会有流弹炸裂的声音。


    有人挤到她旁边,低声说道:


    “助理小姐,谢谢您的围巾。”


    阿尔米亚意识到这是昨晚那个少年。


    “不用还我,战壕里很冷,你晚上也可以披着。”


    对方安静了一会儿,似乎又说了句什么,阿尔米亚没有听清,只好祝福了一句“神主保佑,祝您顺遂平安。”


    车一停稳她就跳下车,在驾驶员还没有回过头来时,她就用目光搜寻到自己的目的地,快步离开。


    第93章 风车里郡(十三)


    唐顿·赫曼的指挥营在拉麦尔麦颂东南线上, 这里是奥兰战场战斗最激烈的一处平原。


    阿尔米亚在帐营外等待了许久,久到快要引起守卫的警觉时,唐顿才出现。


    她自然而然放下手中的纱布, 把伤员扶起来坐到椅子上,才端着医药箱路过对面帐营。


    他走到旁边一个临时医疗帐篷里, 里面躺着的大多是有军衔的高级将士。


    阿尔米亚紧跟其后。


    “闲人勿进。”守卫拦下她。


    “我是詹金上校的专属医师,到他换药的时间了。”


    守卫对视一眼, 微微点头,放她进入。


    詹金上校的确提前告知过他们, 他的专属医师会在下午到来。


    阿尔米亚颔首,“多谢。”


    她提着医疗箱进入帐篷, 里面只有三五个人,穿着高级衔位的军服,躺在病床上, 白帘子拉出几个相对隔离的空间。


    她轻车熟路找到詹金上校的帘子,掀开,发下他还处于昏迷中, 腹部,肾脏,肺腑,手臂和小腿都有子弹伤,但表面看去, 最严重的还是脸部, 左边眉毛往下,一直到嘴唇上边, 几乎找不到一块好肉,比陨石的表面还要崎岖凹凸, 连带着那一颗眼球都萎缩凹陷。


    他的枕头边吐满了红黑色的半固体,深深渗入枕芯,血腥味是战场的香水,盖住了硝烟战火的刺鼻气息。


    阿尔米亚在这一个月来见证了各种伤员,此刻面不改色为其换药包扎,只不过在取下眼部的纱布时,手顿了顿。


    纱布下是一张熟悉的脸,总是沉默的骑士阁下回到战场,失去了一只眼睛,不知以后会不会再去教马术。


    在医疗站的那一月时间,她阴差阳错通过刚刚那位驾驶员与骑士阁下搭上线,但是驾驶员八九天才会来一次,两人间的联络做不到及时,于是在最后一次联络时,阿尔米亚就在信里表达了她想来东南前线的想法,后来果真失去了联系,她猜测对方可能是在战场上受伤了。


    这两天她找机会和詹金上校的医师助理搭上话,趁着他清醒的时候两人重新联系上,得到了进出医疗帐的口令。


    不过今天时候没到,詹金上校还没醒来,药效没过。


    看到他枕边的东西,阿尔米亚能想象出这段时间他是怎么煎熬过来的。


    每当清醒与昏迷交接时,一贯沉默的骑士阁下不得不拼死咳嗽,连续数日哽咽着将炸焦的肺混合着血与痰一块块呕出来。


    阿尔米亚挑开帘子,轻步去到旁边的帘子里,借着查看伤员状态的行为确定躺在这个房间里是否还有人清醒。


    没有。


    她松了口气,下次可就没有这样的好机会了。


    她一直来到最后一个帘子。


    “谁?”


    “医师。”


    “进来吧。”


    阿尔米亚走进去,低头给人换药。


    唐顿坐在旁边,面前摊开了一张军事地图,没有任何标记,但显然他的眼神在某个地点停留。


    “这是你的下属?”


    面对突然的越职发问,唐顿惊诧地看了面前那道背影一眼,直到她转身。


    “你怎么在这里!”


    阿尔米亚把手套摘下,反问:“你都在这里,我为什么不能在这?”


    唐顿眉股隆起,“我会告知拉尔曼郡的克罗宁伯爵。”


    “那我就告知正在克伦府深宫疗养的伊琳娜夫人。”


    “你——”


    奔赴前线一事他并没有告知公爵夫人,不然连踏出克伦宫第一道大门的机会都不会有,伊琳娜会让所有的女仆和侍卫挡在他的房门前,只要他敢迈出一步,她就绝食威胁。


    他瞒着所有人来到奥兰前线,隐匿身份,只当一个普通的少校,不过还是被那人抓住了马脚,强制性把他拦在拉麦尔麦颂的战线后方,不让他继续往前。


    阿尔米亚对他微笑,同时把干净的毛巾打湿,叠成条,盖在病床上那人滚烫的额间。


    这是他的侍卫长,也是帮助他离开克伦的人,在上一场战役中不幸负伤,至今昏迷未醒。


    唐顿突然没了声音,许久才继续说道,“你以前学过医疗?”


    “唔,是吧。”


    医疗营外传来士兵列队整齐走过的脚步声。


    阿尔米亚把话题转回正题,开门见山地问:“军粮去哪里了。”


    唐顿盯着她,“你问军粮做什么。”


    “显然,我现在是一名医师。”她扯了扯自己的医师袍,“但是我的病人却吃不到足够的晚餐,我当然要问一问上面的将官。”


    那张俊朗脸上的表情有些阴沉,轻轻偏头。


    阿尔米亚坐下来,抚平自己裙摆上的皱痕,“不用看了,我替你提前观察过,这里只有我们两人是清醒的。”


    “你要多少食物,去我帐营里拿。”


    阿尔米亚抬眼望向他,语气轻柔,但莫名流露出一丝轻嘲:“我不是您马厩里饲养的温顺高加犬,只需些草料就能打发。”


    “看来你要很多。”唐顿双手撑在桌子上,俯下身来,冷漠直视她。


    “谁派你来的?”


    他并不认为一个拉尔曼郡的淑女会替他担忧风车里郡士兵的食物问题。


    并且这人出现在战场的时机过于巧合,联想她在克伦府做的一些事情,唐顿有理由怀疑她是间谍或敌探。


    阿尔米亚没有说话,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静。


    “公爵?”


    他已经开始猜测了。


    阿尔米亚挑眉,询问者总是能找到最有依据的理由,她就不必再推出一个答案了。


    见少女没有否认,唐顿站直身,“回去告诉他,这些都是他惹出来的麻烦。如若不是他被那个女人下了蛊,让渡自己的权力给臣子,他的儿子在战场上也不会这么受制于人。”


    脑海里飞速运转,理清人物关系,阿尔米亚试探性接话:


    “朗尼上将到战场上来不好吗,他一来,更多的年轻人也踊跃参军呢。”


    唐顿只冷瞥了一眼,在那道目光中,阿尔米亚看到了压抑的怒火,如同死火山下疯狂鼓动的岩浆,只差一个引子就能喷涌,但在对视的几分钟里,这些岩浆又重新平复,静如死灰。


    “所有人都崇拜他。”


    把他当做一个圣人崇拜,永远不会犯错,永远手持正确的权柄,让他活脱脱从□□脱离,升华成了一个伟大的,令人作呕的象征符号。


    “我没有粮草,要问这事,你自己去东线的指挥营里找他!问他克伦府大把大把的面包和肉肠运过来,他转手把这些东西变成了什么!”


    唐顿的语气冰冷,重重拨开帘子大步离开。


    粮草转手变成了什么?


    阿尔米亚沉思。


    ……


    *


    唐顿回到自己的营帐中,看到桌面那堆积如山的公文,脸色低沉,目光在触及到军事指挥部战报的落章时,眼神猛得阴骘。


    他掀翻桌子,抱头坐在椅子上。


    中午十二点,炮火声准时打响,接下来一直到深夜,子弹和炮弹都不会停歇,汹涌泛滥,如同潮水一般淹没整条奥兰战线。


    无数的鱼被巨浪拍死,撕裂成碎片,再一片又一片抛回那深不见底的海洋中,只在空气里留下幻觉般短暂的嘶吼,呐喊,鸣叫。


    自从到达真正的战场后,他才知道自己以前对战争的想象有多么贫瘠,单薄,且天真。


    他生活在最整个风车里郡最繁荣富饶的首府,几十年的那场战争爆发时给这个沙漠之都留下的疮伤都被特意矫饰,常令人忽略这个郡国曾经是以连绵不绝的战争闻名。


    他看着风车里郡的名人传记,向往自己也能成为上面的一员,赫赫战功彰显他的能力,赞美与颂词不绝于耳,于是他自八岁起就在那个练兵场训练,拿枪,开枪,躲避,进攻……


    但事实不是这样的,战争的结局少有美好的收尾。


    大多数普通的士兵,他们的结局只是毒气,流弹,坦克——


    是重型炸弹,迫击炮,手榴弹;是感染,失血,窒息——


    是荒原,战壕,沙丘,无一例外。


    ……


    唐顿深深呼吸几次,弯腰把地上的军事战报捡起来,他推开窗子,站在风沙倒灌的空气里,外面有路过的年轻士兵朝他行礼。


    “少校日安!”


    他们穿着深绿色的上装和黑色的裤子,长长的袖子吊在他们身上,空荡单薄,背后背着沉重的装备,毒气罩和手榴弹都挂在腰腹两侧,臂弯中躺着高伦特步.枪又或者其他什么枪,迈向战场的步子平静有力。


    天空是一片灰蒙蒙,没有一片云彩,荒漠白日气候闷热,夜间又冷得杀人。


    遥望东边滚出来的灰烟,混着血腥,泥土,麻醉剂,和腐烂味道的空气也幽幽弥漫,浓烈熏人,它们从悠远的沙丘飘过来,从无垠的荒原飘过来,也从积水的弹坑和战壕飘过来。


    唐顿知道这是什么。


    这是死人味。


    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挫败,无力,无奈,无形的压力沉重压在每一个人身上,比枷锁更束缚,更窒息。


    白马郡执着于进攻,进攻,像是疯狗一样往前冲,他们想要占据这处平原,为郡国以后出征中心区做好铺垫。


    风车里郡的士兵们只想保护自己的土地,保护埋葬英烈尸骨的荒原,像百年间那无数次的战斗一样,把敌人死死抵挡在边防线外。


    他以为自己亲自来到战场,是可以改变点什么的,但是现实总是那么残酷,个人的力量在一切的利益面前是那么微不足道。尤其是当那执掌生死的权柄并不在他的手中时。


    又有一批士兵被担架抬回战地,各种触目惊心的伤口铺列在他们的身体上。即使生命到了尽头,他们也挣扎着想要活下去,牙口紧咬,不让痛苦的□□声溢出来。


    有人踉跄着从战壕底部爬上来,血如喷泉般从他的口腔涌出,他手脚并用站起来,走几步就吐血,还要弯腰捡起地上的肠子塞回肚子里,拼命朝医师招手,在看到他们抬着担架过来时,眼底升起希望的光,下一刻,炮弹的碎片刮飞了他的脸。


    唐顿突然转身,他不再去看外面的土地残骸,而是坐回指挥桌前排兵布阵。


    脸上浮现各种复杂的神情,最后汇聚成一种病态的,激动的,孤注一掷的红。


    他把那个人发来的军事指挥报烧掉,“按兵不动”的字眼被他改写成“继续前行”。


    他要进攻。


    他要在最短的时间取得最大的成效,而不是呆在防线里一次又一次等着白马郡的人攻入,让自己的士兵被人压着打,让自己的军队无暇还击。


    他需要一场旷世奇绝的胜利!


    风车里郡也需要一场巨大的胜利!无论代价!


    第94章 风车里郡(十四)


    阿尔米亚觉得大后方的氛围更加肃穆了。


    唐顿有意避开她, 也没有再去医疗营看望伤员,她几乎和他搭不上话。


    他怀疑自己。


    阿尔米亚在他的眼底看到了沉思和疑虑,曾经的踌躇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且激进的兴奋,一片战场的指挥官作出这副神情, 并不是个好兆头。


    “莉莉丝小姐,詹金上校醒来了, 他在找您。”


    “好的。”


    阿尔米亚左手提着医疗箱,挑开薄白帘子, 病床上的男人半躺着,凹陷萎缩的眼球望过来, 眼神深不见底。


    “感觉怎么样?”阿尔米亚尽量轻快地问,“这几天我给换了药,您的伤口好的很快。”


    詹金上校用了几分钟才反应过来, 他迟缓地点头,声音嘲哳难听:“……好,多了。”


    低头, 把自己的手从被子里拿出来,活动了一下手腕,又转头看向挂在墙壁上的军装外套。


    “您要找什么吗?”


    阿尔米亚把他的外套取下来,递到他的病床上。


    男人点点头,手掌摩挲过军装上脱线的肩章, 把手指放进那几个弹窟窿钻了钻, 他数了一下衣服上有多少个窟窿,一个一个对比着去看自己的伤口。


    真幸运啊, 他在中了二十一枚子弹后还活着。


    詹金从上衣的兜里摸到了两只磨损严重的护腕,他拿出来, 对着阿尔米亚笑了笑:


    “感谢您当时送给我的礼物,护住了我的一双手。”


    质地坚硬的护腕也被子弹撞击得凹陷了好几处,阿尔米亚是第一次见到这位沉默寡言的骑士阁下脸上露出笑容,令人联想到沙漠里软化尖刺的仙人掌。


    在她走神时,对方开口:


    “您什么时候回去呢?”


    阿尔米亚裹纱布卷的手顿了顿,不抬头道:“回克伦府吗?我还不太想回去,新的课程还没开始呢,那群淑女小姐回拉尔曼郡避暑了,要等一个月后才会回去继续学习。”


    说罢,她抬眼又道:“自您走后,新来的马术老师怎么也管不住她们,已经被连着放半个月的鸽子了。”


    詹金上校无奈一笑,“马迪尔骑士为人认真,做事严肃,可能不习惯与淑女小姐们相处。”


    说认真都是委婉了,那位新来的马术课老师简直是一板一眼,被以泰贝莎为首的淑女团们耍得团团转,却又放不下面子去讨好,只能一次又一次陷入僵局。


    阿尔米亚挑眉,“等克伦府列车到来,您回去养伤,一个月后就又可以镇住她们。”


    詹金上尉摇摇头,轻笑,他偏头看向窗外,士兵们的影子倒映在窗帘上,一道又一道,英挺正直,阳光也无法折服。


    如果这场战争再继续下去,势必要波及风车里郡的每一个角落,不论是遥远的沙漠无人区,还是安逸的绿洲之城,甚至是赫曼公爵所在的宝石塔也要笼盖上硝烟的阴影。


    拉尔曼郡的淑女小姐们能够说回就回,而风车里郡派去交换的赫曼公主却不能这样随心所欲,看似平等的双方合作已经有了地位等级之分。


    风车里不能没有援军的帮持,若是连拉尔曼郡也离之远去,那么风车里就再无翻身之地了。


    与白马郡的这场背水之战,他们付出了太多,往上追溯,风车里用了将近二十年,千千万万个日日夜夜,整整打没了一代人。


    而现在,新生的力量又如飞蛾扑火般涌向这片深潭般的战场。


    这场战争要如何收尾呢……


    希望的风从原野上吹来,吹过烧焦的土地,也吹过血山人海,来到他的窗前。


    詹金上校又开始撕心裂肺的咳嗽,肺部的碎片掺杂着黑痰和炮渣从他的喉咙钻出来。


    阿尔米亚扶他躺下,不一会儿,他又陷入无边的昏睡中。


    ……


    *


    军队在重新编制,十五人一支分出新的小队。


    加西亚和老诺达被分在一支队伍,这支队伍里依然只有他一个拉尔曼郡人,但他并不担心,老诺达的巧嘴能让他完美融入这里。


    拉尔曼郡又送来一批援军,这次的援军不是来自泽沃角的少军团,而是更为正式的军队,拉尔曼郡西部的火烈鸟军团,帝国未分裂前,这个军团隶属于风车里东南边防,以作战英勇,训练有素出名,而后国王把这个兵团拨给了一直以来对他忠心耿耿的斯特格大公。


    在中心区畸变时,也是这支军队第一时间踏上废墟,找到了布朗利国王的尸体。


    帝国分裂后,这支军队一度陷入分解,退役的局面,幸好斯特格大公力排万难,在几年后重新打出火烈鸟的名声,招揽到大量经验丰富的人才。


    火烈鸟军团来的援兵总数有三十万人,对斯特格大公而言,这是大手笔,他一直以来把这支军队当做自己的保命底气,也是他的野心根基。


    双方的合作肯定不止表面上的资源交易简单,否则斯特格大公不会出动这么多人来支援风车里。


    火烈鸟军团没有选择拉麦尔麦颂这边的战线,而是被送往更东边,更激烈的前线,也是著名的朗尼上将的部署地,他们会在那里发挥更大的作用。


    白马郡和风车里的战争态势更尖锐了,双方似乎都在酝酿一场大战,在战场上待过超过一个月的老兵都有这样灵敏的嗅觉,能察觉到每时每刻与众不同的氛围,他们蹲下来摸一把地上的土,都能知道这是从哪一台炮车开火时烧焦的。


    老诺达就是这样一个老兵,他有着丰富的战场生存经验,但也有着特令独行的做事风格,令加西亚头疼无比。


    “伙计,你要来点吗?”老诺达皱了皱他的红鼻子,颇为喜庆地从怀里掏出两个熟土豆,没想到温度那么烫手,他只好跺着脚把土豆包进军装的下摆,吹了两下被烫红的手指头。


    前不久风车里占据的战壕又被白马郡占领了回去,他们还没有把对方休息舱里的罐头食物搜刮干净,就再次抱头鼠窜退回到奥兰荒原。


    东风西风,谁也说不准明天是哪边的风强。


    普通的士兵们在这些锋利的风里活下来已经竭尽全力了,他们没有力气再去思考明天的事情。


    ……


    加西亚注意到有人的视线落到他们这里来,飞速接过土豆,三两下除去皮就含进嘴里。


    这个温度让他的口腔直接燎起水泡,但他毫不在意,与饥饿辘辘,胃部痉挛呕吐酸水比起来,烫伤是那么的温和。


    他在脑海里回忆曾经吃到的白马郡的肉罐头,用丰富的想象给嘴里咀嚼的土豆块添滋添味。


    但是一想到肉罐头,又不可避免回忆起自己那次回后方补给站的事情,而在补给站里,有他曾经最想见到的人。


    做梦都想见到的人……


    “喂,又走神了。”老诺达轻嗤一声,捏了捏少年瘦削的脸蛋,“下次你在战场上走神试试,脑袋都给你打成筛子。”


    加西亚垂眸,没有搭理他。


    老诺达也不自讨没趣,对面这家伙自从那次探望兄弟回来后就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要不是上场时他的枪法还一如既往的稳,他都以为这人是得了战场创伤后遗症了。


    “土豆香,土豆甜,吃个土豆塞神仙。”老诺达哼着他自己编的不成调的难听小曲,扭开行军水壶喝了两口水,把堵在嗓子眼里的黏糊糊物体强咽下去。


    “如果有迷迭草肉汤就更好了……”


    他摇晃着脑袋,靠在战壕的土墙上,习惯性用枪瞄了一下对面的敌军战壕,没发现什么异常后又低下头来,从背包里扯出一张皱巴巴的报纸。


    “真想你,最近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吃白花花的软面包,那种沾着甜蜜果酱和鱼子酱的白面包,盘子里还有烤出来的香喷喷肉片肠,贪食的哈巴狗会不会在你脚边摇尾乞怜呢……”


    “你那里是夏天吧,温度适宜吗,肯定比风车里要快活,沙漠里的夏天太难熬了,我好想尝一尝传说中的冰糕,一咬即化的那种,消暑又解渴……”


    他擦了擦口水,“又说偏了……”


    加西亚对他这种半醉半疯癫的状态习以为常,他抱着枪安静地靠着战壕的土墙,仰头望着天上潦草的几颗星子。


    老诺达对着报纸又傻笑许久,最后虔诚地亲吻了一下报纸扉页的女人,细心地把报纸卷起来放回背包里。


    “晚安咯,我的爱人。”


    转过头来,拍拍加西亚的肩膀,“你想女人嘛?”


    眸光闪了闪,加西亚偏过头去,“又在说什么胡话。”


    老诺达饱含深意笑起来,他知道这群少年们脸皮薄,稍微逗一逗都不行,有哪个年轻的小家伙心里没一个漂亮的姑娘呢,她可能是甜美可人的婊子,也可能是一个冰清玉洁的淑女,又或者,一个风情万种的老寡妇,也许吧。


    他耸耸肩。


    在战场上总归要有点盼头的,不然没法活下去。


    “如果你想,我也可以把我的爱人分你一半,你今晚可以抱着她睡,或者撸一发。”


    加西亚对老诺达下流的提议不感兴趣,冷淡道:“那种报纸上的纸片人,还是给你自己留着吧。”


    “嗯?纸片人?她可不是纸片人,她那么美,生动无比,我相信有一天我总能见到她的真人的!”老诺达眼睛里闪着光,“我要去秋林郡找她……”


    “祝你好运,不过一切都需要先活着从奥兰荒原离开。”


    “别扫兴。”老兵不轻不重打了他一拳,抱头往后一倚,也学着加西亚的样子凝望天上的星子。


    “说真的,我在几年前真情实意在做准备,想要存钱去秋林郡。”


    “嗯。”


    “你怎么一点不好奇呢,好奇我为什么喜欢她。”


    “你只爱看脸。”加西亚平淡道。


    “好吧,不愧是我的小兄弟,真了解我。”老诺达“呵呵”笑了起来。


    他的语气转得怅惘,“她是一个有名的歌唱家,美的像一座女神雕像,就算我砸锅卖铁,也买不起一张她演唱会的门票,哦,我的玛格丽特啊,这辈子我能见到你一面吗……”


    加西亚不为所动,他心中有自己的爱人。


    今夜的风声轻似呢喃,老诺达却怎么也没睡着,他翻来覆去,把土墙都蹭秃了一层皮,最后又坐起来,把背包里的报纸翻开。


    他如痴如醉望着画上的女人,终于缓缓进入梦乡。


    加西亚瞥了他一眼,见他睡梦中还在念叨着胡话,皱了皱眉,帮他把硌在屁股下面的枪套拿出来,整齐放在手边,自己坐过去,替他挡着风口。


    老诺达年纪大了,在战场上感冒生病,和送死无异。


    战火线少有这么安静的时刻,加西亚也半阖眼,意识昏沉,余光扫到老诺达手里捏着的报纸,那画面上的女人在月光下与他记忆里的那位少女有些惊人的相似。


    他闭上眼睛,继续在梦里描摹她的眉眼。


    ……


    突然一声炮响把大地惊得一颤,所有人都飞速爬起来准备开枪。


    老诺达揉着眼睛站直,左眼眯着,还未彻底从梦中清醒。


    “又来了……”他嘟囔着。


    加西亚眯上一只眼睛,透过瞄准镜,凝视对面战线,深邃的黑暗笼盖在敌军上方,仿佛刚才那一声炮响只是他的错觉。


    轻微的风拂过,一道刺眼的紫色□□从对面斜斜抛向天空,尾巴扫出一条漂亮且可怖的光线。


    战场被点亮了十五秒,再重新归隐黑暗。


    加西亚的眼底划过一条紫色的光,冷静注视黑暗里出现的各种事物。


    白马郡开启新一轮攻击了。


    只是这一次的战斗,和以往的似乎又什么不同。


    第95章 风车里郡(十五)


    与白马郡夜间的这场开火是在意料之中的, 唯一没想到的是对方的火力惊人的猛烈,现场激烈程度不弱于白马铺列在奥兰战线的前锋主力军。


    阿尔米亚静静站在原地,远处火光冲天, 炸弹高深尖鸣着划破夜空,传来悠远又刺耳的尖叫, 再如一颗颗流星般坠入大地,大地拖着沉重的身子哀鸣, 泥土飞溅,埋葬最近的生灵。


    风车里郡的士兵们有些措手不及, 此刻急匆匆飞奔去支援。


    子弹枪声在嘶叫,怒吼, 泣血,一声又一声凌迟人的耳膜与神经。


    阿尔米亚摸了摸自己颤跳的眼皮,喉咙也发痒干涩, 她心底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但这种感觉不知从何而来,无法排解, 无法深究,以至于她此刻只能抿紧唇,有几分无所适从地站在营前。


    有人在大声呼喊她的名字,又或者是音节相近的另一个人的姓名,她在这里没有认识太多人, 所以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士兵们抱着枪往前跑, 场面呈现一种奇异的混乱,随着上尉和几位指挥员入场, 军队重新变得整齐划一,脚步坚毅沉着, 往前迈进。


    她还是跟着那道喊她名字的声音而去。


    阿尔米亚把医师袍捞起来,打了个死结,又把冗杂的绑手带和纱布都放下,跟着人群往前流动。


    手榴弹和迫击炮声音沉闷,敲碎无数片土地,温和的沙丘也为之倾倒。


    怪声如死神一样举起镰刀,只要小小的一个动作,就能收割大片大片士兵的魂灵。


    她的心肺也跟着这些汹涌的声音激烈跳动。


    跑在她前面的一位一等兵被炸掉了脑袋,白花花的粘稠液体洒满那一片土地,他惊讶地停下脚步,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没有到达真正的交火线就晕头转向,伸手往上摸了一把,黑暗里偶尔跳动的火焰替他照明。


    他看清了那是什么,下一刻,他颓然地倒下,从此安息。


    阿尔米亚被人推攘着往前,但她还是转头,挤开人群,花两秒钟取下他胸前的铭牌。


    索夫·科勒,生于风车里郡利嘉市艾亚镇,现役一等兵。


    她在心底默念,为他祷告。


    阿尔米亚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做这种无意义的事情,好像来到这里后,她每天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祷告,除此外,她再不能替他们做些什么了。


    又是一声炸响,大型重炮上场了,士兵们肉眼可见的迟疑惊惧起来。


    人从完整变成碎片不过几秒,残肢断臂都很少有,最常见的只是一堆带血的碎肉和烧焦的衬裤、军领、头盔。


    人类真的是很脆弱啊,他们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上的蚂蚁呢,被炮车碾压后的身躯,像极了他们走路时,鞋底粘上的蚂蚁尸体,没有人会在意这些细小的生物,对蚂蚁而言毁天灭地,山崩地裂的死亡呐喊,在人类这些巨大的生物面前,掀不起一丁点波澜,未有丝毫动容。


    而人类在战争前也是这样,不堪一击。


    她突然停下脚步,竭尽全力从人群奔涌的大方向里脱离出去,跑到了一座小山坡上。


    这里能俯瞰到一场汪洋炼狱。


    干涸枯燥的大地变得泥泞,油腻,且恶心,血水积蓄在低洼处,堆攒无数具冰冷的尸体,活的人,死的人,和快死的人都曾从这片低洼处跑过,鞋底会带出血泥的水,踩上另一个人的尸体。


    她不想去问粮草在哪了。


    阿尔米亚的脸上失去了一切表情。


    她只想问唐顿,有多少人被卷入这场战争。


    二十万?三十万?又或者更多。


    沙丘一座一座倒伏,平原裸露深坑。


    她转身回望,如果今晚有二十万人死去了,那么风车里郡将不会再有沙丘。


    所有的沙丘合起来,也填不满那样一个庞大的群墓葬。


    郡国之间怎么会有仇恨呢?难道风车里的山丘会恨白马郡的原野。


    但事实是,他们只是为了那几道战壕,就葬送了无数年轻的生命。


    不断有人倒下,不断有人爬起来往前冲,她此时该抱起医疗箱去战壕腹地寻找伤员的,其实都用不着她去寻,满目的枪林弹雨中都是亟待治疗的士兵们,她即使动作再利落,再灵活,挑出子弹和包扎伤口的效率再高,也追不上一颗子弹从枪膛迸发出来的速度,追不上炮弹炸穿胸膛的残影。


    头顶的天空布满明明灭灭诡谲的光,一条断腿挡住她的去路。


    阿尔米亚愣怔片刻。


    “救救我……”


    这道呢音在震荡疯狂的大环境下微不可闻,但阿尔米亚还是追溯到它的来源。


    她离开沙丘,往战场左侧的那片枯林跑去,搜寻声音出处。


    她不断踩到断裂的肢体,带血的头盔,踩到沾着碎肉的军装碎片,她还踩到了士兵们不离身的毒气罩,枪托和行军水壶。


    灌木上举着军装碎片,也有被炸脱的肩章,带着腔子肉的牙。


    小山丘旁歪歪斜斜立住几棵枯树,乌鸦也不屑于停驻在它的枝梢,树皮皲裂,托不起一片叶子。


    树枝又细又脆,仿佛吹口气,就能让它以摧枯拉朽般的姿态倒塌,一节一节碎在衰老的荒原上。


    有位士兵却挂在上面,哀哀地望着她。


    救救我……


    他圆圆的眼睛像两枚暗黄的铜扣似的缝在脸上,滚落几滴眼泪,不轻不重砸到风里。


    阿尔米亚第一次觉得人的肠子是那么的长,从几米高的树枝上垂落下来,还可以在地上盘出几个旋。


    她想说,我会救你的。


    但看着那蜡黄的眼珠子,看着他年轻且稚嫩的脸庞,被拦腰炸断的身体,她居然失去了开口的能力。


    难不成自己也患上了战场失语症?


    他们不该在这里的,他们那么年轻,人生才刚刚开始,没有什么垮不过去的坎,也没有什么太大的烦恼。


    腐朽的帝国才刚刚没落,年轻人有大把大把的机会去闯荡,他们会学会热爱生活,热爱世界,去游览郡国,见识各种漂亮的风景,再像她一样去尝试各种果酱,去吃美味的烤羊肉和柔软的面包。


    但是战争的阴影裹挟而来,他们不得不向面前的世界开炮,倒下之前,他们只能最后再声嘶力竭的大喊一声:“去他妈的!”


    ……


    阿尔米亚在树下顿住。


    让她想想,她要怎么救他呢,是先去找根长长的棍子,把他捞下来,还是叫人过来帮忙,哦不,现在没有人有功夫来帮忙的,那是要她爬上去吗,她好久没爬树了。


    阿尔米亚看了一眼皲裂的树干,脆弱的不能再承载一个人的重量。


    她又在想,这个士兵被大炮炸飞时该有多轻啊,才能飘挂到这样一颗衰颓的树上。


    “救救我……”


    “我会救你的,马上就来,等我去找刚刚丢掉的医疗箱,它在哪呢,它好像就在后面那颗灌木丛边,我记得它的位置,我马上回来……”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慌乱起来,像是逃一样往后退步,仿若面前是什么毒蛇猛兽,最恐怖的灾厄也没能让她如此心颤,但是一具挂在树枝上的残缺身体却能深深震触她的灵魂。


    阿尔米亚转身飞速奔回去,见到了被踩得稀碎的医疗箱子。


    她蹲下,一股脑把地上的碎片都往自己的裙子里兜,不管是纱布还是其他什么瓶瓶罐罐,细玻璃碎片割破她的手指,疼痛感终于让她的意识清醒了些。


    她连忙奔回去。


    “对不起,我好像踩到你的肠子和断臂了……这棵树推一下就会倒,落下来时我会接住你的,不要担心,不要担心……”


    她只是在给自己说话,对方早已经没了回应。


    “不可怕的,肠子塞回肚子里就行,我给很多伤员都做过这样的手术,他们一个个都很信任我的技术,我跟着菲妮小姐认真学过,怎么处理会让病人伤痛最小,即使在没有镇定剂和麻醉药的情况下……”


    阿尔米亚用自己的裙子兜住他的肠子,滑腻腻的,混着泥土和沙粒,泛出一股作呕的血腥味和泥土香。


    “我现在有什么呢,我有一瓶碘酒,我还有一把一米多长的纱布,有两把镊子,有一把小刀,还有一套针线。”她在数自己的物品,仿佛清楚正确的回忆能证明她现在是理智的,冷漠的,一贯冷心冷血的,能做到除自己以外任何人的生死都与她无关。


    “我还有一座穹顶,担心什么呢,即使此时此刻厄潮爆发,我也能保护你们……”


    但她太高看自己的理智了,她开始慌不择言,抖落自己的秘密。


    穹顶能挡住灾厄,但它好像挡不住一颗子弹,即使是最老套的步.枪射出来的子弹也不行。


    阿尔米亚眨了眨眼,终于停下动作。


    为什么呢?


    为什么她的穹顶挡不住子弹呢?


    那她成为卫道士有什么意义,世界上不存在真正的理想国,不存在完美的安全区,堡垒挡住那些张牙舞爪的怪物,却拦不下野心勃勃的人类,即使她借着穹顶躲到天涯海角又有什么用呢。


    她仰头望,树枝上挂着的士兵早已经失去了呼吸。


    那两颗铜黄扣子的眼睛沉寂下来,空洞洞倒映出她的影子,死前,他的脸上还挂着泪。


    他真的有发出过求救声吗……


    宽大的半截裤腿从树枝上飘下来,盖住地上湿腻的血迹。


    背后的天空又亮起一枚紫色的闪.光弹,毒蛇一样钻进深不见底的夜空,把整个世界照得绯亮。


    阿尔米亚清楚看到自己身后的枯林。


    一棵又一棵的树上挂满了尸体。


    挂满了白花花,赤条条的残缺尸体。


    ……


    她要去找唐顿。


    她一直在心底默念唐顿·赫曼的名字。


    白马郡的这波攻击太猛了,完全不是风车里这处边防能抵挡得了的,无数年轻鲜活的生命奔去,却在这场名为战争的汪洋大海里溅不起一朵浪花。


    野心家们从不懂得收手,他们迫切需要用一场胜利挽回自己的名声,漠视胜利之后的一切代价,一切生命。


    阿尔米亚此刻,就在男人的眼里看到了这样的野心。


    面对绯红的夜空,他激动的像是一只发情的驯鹿,双手紧握,神情充沛,眼睛比榴.弹爆炸时发出的光还要明亮。


    “停止开火?你在说什么世纪冷笑话吗。”


    唐顿直直望着那道缤纷璀璨的战火线,“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机会?阁下,您看到了吗,那些少年士兵们是怎么颤抖着抱起枪,却又不要命一般往前冲的,跑个几十米就倒在敌人的枪下,又或者被飞溅的炮弹碎片刮掉半边脑袋。”


    阿尔米亚冷眼直视他,手拳紧攥,“ 这场战斗根本没有胜利的可能,请不要将个人情绪带到战场上。”


    “这是你,妇人之仁。面对巨大的胜利,牺牲一小部分人的生命是必要的,不可缺少的,伟大的战争往往都伴随着同样的牺牲。”


    “那请您让他们吃饱再上前线,而不是忍着绞痛的胃匍匐在战壕里。”


    “你以为我不想让自己的兵吃饱吗!”唐顿猛然提高音量,“我的粮草都被朗尼洛伐压走了!不论是在克伦府的宫殿里,还是在战场上,他从来都死死踩在我的头顶!踩在整个赫曼家族的头顶!他就是条抢到了肉骨头的野狗,没人能从他嘴底撕下一块肉来!”


    他手指着东边的方向,胸部因怒火不断起伏,“囤攒一车又一车的粮食,却吝于给我的兵分一片面包,如果说我的野心只是想要赢得一场战斗,那么他的野心是藏在心底,写作‘称王’——”


    他终于说出来了。


    唐顿大喘着气,双手撑在桌子上,他赤红着眼看向阿尔米亚。


    “你们拉尔曼郡的人也是一群落井下石的伪君子。”


    白纸黑字签订的合同,一眨眼就变脸,拿着风车里的矿地资源去投资野心昭昭的篡臣,大手笔挥来的三十万士兵没有一个援驰他的战地,却理所当然吃着他辛辛苦苦募集到的干粮。


    朗尼洛伐,这个试图谋权篡位的伪君子,使手段营销出伟大无畏的名声,无数人都被他那精湛的演技蒙蔽,却看不到他野蛮卑劣的底色。


    “你知道真正的战场在哪吗?”


    阿尔米亚皱眉,不知他怎么又转移了话题,瞥了一眼那张画满布防的地图,她答道:“东南部的奥兰前线。”


    唐顿没有对她的答案作出回应。


    他走到墙壁上挂着的巨幅军事地图前,手指从奥兰荒原的边界线划过,捏起一枚角标,重重钉在地图的一处角落。


    红色的尖锐角标深深扎穿羊皮地图纸,令在场人的心跳悄然一滞。


    “不,真正的战线不在朗尼洛伐的部署地,在这。”他敲响桌面,抬眼的目光病态兴奋,“在东南几十公里战线里籍籍无名的狭口,在拉麦尔麦颂东南往前五公里处,在我们脚下!”


    重型炮弹的威力使这处远离战场的指挥营也震动起来。


    阿尔米亚往后退了两步,她的声音也随着外面炮火微微颤抖。


    “……你还剩什么对抗白马郡的军队。”


    “更多的士兵。”


    比拉尔曼郡送给朗尼洛伐还要多的士兵。


    风车里郡这半年征到的士兵都在他的手里,自他还在克伦府宫练兵就着手部署了。


    除了明面上被朗尼洛伐压走的军粮,他暗中调动了十五条列车,大批大批的罐头和干粮源源不断从那片绿洲之地运往拉麦尔麦颂的荒漠,一个月来整个军队紧衣缺食,就是为了等待这个机会。


    他把所有的粮食和军备都积攒下来,留给眼前的战斗,这场注定要持续数个日夜的旷世战斗。


    三十五万年轻精壮的士兵就在那座最高耸的沙丘之后,将如闪电出击,一举击破今夜敌军的战防。


    “以硬碰硬,不死不休。”


    饥饿是他们最好的武器,面包迎接最终的勇士。


    他侧目,望向窗外的火光。


    “钢铁和防弹衣不能保护士兵,和平才能,但和平只有建立在威慑和恐惧之上才有效,看吧,这是无解的……”


    唐顿转头,把指挥报收回怀中,动作冷静,仿佛阿尔米亚刚刚听到的那一句轻声的喃喃只是错觉。


    “如果您再闯入我的军营,我会立刻以间谍罪枪毙您。”他摸出枪放在桌面,没有给她一个眼神。


    阿尔米亚垂眸,在他分神的一瞬间,夺过他的手.枪转身就跑。


    几枚带着怒火的子弹落在她的脚跟,但她像是没有察觉一样,飞掠到不远方的交火线上。


    第96章 风车里郡(十六)


    加西亚紧紧咬着自己的胳膊动脉, 几颗榴弹从他的身边窜过,大把大把的土灰溅到他脸上。


    先前一颗飞炮落到他脚边,幸好他动作迅速, 转身跑出十几米紧紧伏地,才不至于和坑中那几名尸体同眠。但是在奔跑的瞬间, 他的手臂却被某个炮弹的碎片刺穿,皮肉肌腱割得一干二净, 动脉被拉扯出来,血崩了他一脸。


    他拼命咬住那道颤跳的动脉, 用衣服袖子当做绳子当场捆死,近心端的血液开始变凉, 剩下的半截手臂变得麻木,逐渐失去知觉。


    这对他而言已经不算是疼痛,只是这份失去的知觉像是病毒感染一样, 让他的脑子和身体都一并慢下来,端枪的动作也变得迟缓。


    他抬头望,想在混乱中找到一个熟人的面孔, 但是场面太过混乱了,他迟缓的脑神经无法一时解决这么纷杂的信息,也捕捉不到他的意图。


    他踉踉跄跄站起来,刚走几步又被尸体的边角料撂倒,迎面扑进一个积血的浅坑里。


    子弹擦着他的头发过去, 他闻到后脑勺被烧焦的糊味。


    他不敢抬头, 只伸出一只手去探身边的高伦特步.枪,后面的士兵以为这是一个死人, 踩着他的手指跑过,他的手深深陷入血泥之中, 扭曲成得病的鸡爪,但他还在不死心地探,去探枪的边缘,去描摹枪柄轮廓。


    他听到后方传来指挥官的喊话。


    “第一个冲进敌方指挥营的士兵,连升五级!第一个折断敌军军旗的士兵,连升三级!割下一个敌军头颅,奖赏五百柳布!上不封顶!”


    “拼一拼,大兵变少尉!少尉变大校!”


    “取下敌军首颅的士兵,将由公爵亲自为他授勋!授予风车里郡最荣耀的勋章!最英勇的白银三角勋章!”


    ……


    授勋是风车里郡每一位士兵最大的梦想,这是自祖辈就有的传统,是每一位士兵英勇无畏的象征,他们骨子里好战的血脉永远为此沸腾,为此奔涌,从不停歇。


    他听到后方士兵呐喊的声音更加狂热了,一声声向前冲的口号仿若是撕破了喉咙吼出来的,饥饿使他们更有斗志,两眼发光,仇恨且狂热地看着每一位白马郡的敌人。


    但他是拉尔曼郡的士兵,举目望去,全是激动疯狂的风车里士兵,找不着和他一样的外派援军。


    泽沃角派来支援的少军团还剩下几个人呢?


    在踏上这个战场之前,他连一个白马郡人都没见过,但此时,他需要抱着枪,把一颗颗锋利的子弹射入对方脆弱的胸膛,射入和他无冤无仇的陌生人的心脏。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和他只见过这么一面,却就是决定生死的一面。


    要说是仇恨吗?但他对白马郡人并没有仇恨,他只是住在遥远的,和白马郡并不接壤的雪国的一名普普通通的凡人。


    白马郡的枪炮没有攻入拉尔曼郡的防线,战争的硝烟也只在邻国的土地上方弥漫,雪国永远飘着最纯洁无暇的雪花,一片片晶莹剔透,不会沾上一丁点血迹和硝灰。


    那是什么把他送到了这片土地呢?


    “今夜我们将占据拉麦尔麦颂的东线战壕!厨子们正在把千百万片面包和肉肠放入你们的铁餐盒!你们的杯子里装着风车里郡最香醇的酒,鱼子酱已经抹在面包上了!风车里最英勇的士兵们,军队有史以来最丰盛的晚宴就在前面等着你们!”


    指挥官的声音从后方广播器里传来,滋滋啦啦的,嘹亮又刺耳。


    他在催促着士兵们向前,但是敌军的重型炮和坦克需要用无数人的肉.体才能挡住。


    面包不如授勋能撩动风车里士兵的心弦,对此刻的加西亚而言却是莫大的诱惑。


    饥肠辘辘的肚子只在夜间短暂的拥有过两个土豆,消化后叛逆的扯着他的胃,不断紧缩,不断痉挛,饿得人肌肉抽搐。


    那是什么把他送到了这片土地呢?


    他回答:是战争,也是饥饿。


    他手脚并用撑着站起来,手臂颤抖着举起枪,用瞄准镜望到一个正朝这边走来的士兵。


    距离太近了,瞄准镜无法展现对方完整的身体,只强调出一张陌生的脸。


    他穿着白马郡士兵特有的灰色军装,胸前紧紧缠绕着绷带,不断有他自己的血迹和别人的血迹染上去。


    他用步.枪枪托上装着的刺刀扎入最近一人的心脏,拔.出来时毫不拖泥带水,那张陌生的脸上是熟悉的神情,一种对任何事物都无感漠然的表情。


    神似的表情在战场上无数人的脸上出现过,仿佛他们都是被驯化出来的专门用以战争的武器,人类的身份只是伪装,在他们的眼底看不到对生命的敬畏,也看不到任何脆弱的温情。


    灵长类生物与其他生物有别的怜悯之情彻底消失了。


    冷血冷肺的灾厄在这样震撼的场面之前也会退缩,但一贯以审时度势著称的人类却飞扑着上前。


    加西亚看着瞄准镜里走过来的男人,昏昏沉沉的大脑突然打了个寒颤。


    他费力地托着枪,想要按动那个象征生死的机关,却被对方一把掀翻。


    男人熟练地抱着枪,用枪托上的尖刀刺向敌人,却被地上人一个翻身躲过。


    尖刀挑断了对方手臂上包扎的死结,手臂肱动脉的血飞溅出来,滚烫的液体钻入他的眼睛。


    异物感过于强烈,男人下意识用手去挤了一下眼睛,加西亚就趁着这个机会滚入一旁的战壕坑。


    他重重跌入两米深的战壕里,偏头死死咬住还在喷血的手臂动脉。


    男人跳入战壕的声音无异于死神收割前敲响的丧钟,加西亚突然爆发一股潜力,用脸撑着粗糙疙瘩的土墙站起来,土墙里不断有锋利的子弹碎片和尖石头磨烂他的脸,但他已经来不及考虑这些了。


    他一次又一次躲避敌人刺来的尖刀,大脑和身体连续不断向他发出预警,失血失觉的手臂和大腿就是全线崩溃的前兆。


    每一次的呼吸都像是直接从肺里掏出来的一样,火辣辣烧着他的嗓子,如果此刻他能说话,他的声音一定比煤箱发出来的巨大噪声更刺耳难听。


    尖刀刺穿了他的大腿,也扎入了他的左腹。


    他却不能把身体弓成一条虾米的形状,这是最无害脆弱的婴儿在母体子宫里的动作,他现在身处战争腹地,没有温柔的母体给予他养料供应,也没有温暖的羊水舔舐他的伤口。


    他只能强撑着站起来,一次又一次与死神决斗。


    对面似乎已经恼怒他的垂死挣扎,不再用刺刀扎他,而是举起枪准备射击。


    加西亚的大脑变得一片空白,连重型炮从头上驶过的声音都忽略了。


    他不知道要不要继续像条死鱼一样挣扎。


    就在闭眼的一瞬间,他头一次清晰感受到死神与神主的对峙——


    他居然摸到了一扇木门,后面是个休息室!


    神主最后一次眷顾他,他回到了曾经和老诺达一起探险的地方。


    对方扳机按动的那一瞬,他猛地低头往后一仰,摔进了昏暗的房间里。


    他脱下破烂的上衣,在男人进来的那一刻缠绕住他的脖颈,狠狠扭动。


    他的一只手臂失去了力气,此刻只能用另一只手死死拧着衣服,左腿也勾住他的脖子,如蛇交.配一样缠绕。


    一个成年男性殊死挣扎的劲儿不必任何一头猛兽小。


    加西亚只好不断往后拖动,用过路的墙壁凸角,坚硬的桌腿撞他,用吃空了的铁罐头的铁片去扎他的脖子。


    男人挣扎的动作好像小了一点。


    加西亚感觉到大把大把滚烫的液体往自己的怀里冒。


    他呆呆望着那道血肉模糊的脖子,不敢相信这是他割出来的。


    男人口里也大股大股冒出鲜血,两只眼珠子惊恐地望着天花板,拼命用手去捂住受伤的脖子,却又无济于事,鲜血从指缝源源不断溢出来,那张陌生又冷漠的脸上终于多了许多人类该有的神情。


    所有士兵死前都有的神情。


    到了这一刻加西亚才反应过来,他们其实也是有血有肉的活人,也会死亡,也会害怕,没有人生来就是战争的机器。


    “我……”


    男人又要爬起来,手摸到了旁边的枪。


    加西亚一瞬间心脏收紧,被男人压制的死亡阴影又覆盖上来,他用尽平生最快的速度把那把恐怖的步.枪踢开,手肘绕在男人的脖子后,继续重复之前的动作。


    缠绕,缠绕,死死缠绕。


    他一边缠绕,一边往后退,他被地上的罐头绊倒,却也没有卸下手肘的力。


    余光扫到那片不同于其他木地板的木头,他记起来这是一扇地窗。


    地窗下有水,很深的水,像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水池。


    男人斗牛负伤般的沉重“赫赫”出气声越来越弱,他却一点也不敢懈怠,用比之前还要大的力掐住他的脖子,看他深红的脸上逐渐变得青白交加,双手无力的垂下,一直摆动挣扎的双腿也渐渐停下。


    加西亚的目光触及到那一双死寂的眼睛时,仿佛眼睛被火燎了一下,颤栗着闭上眼,把男人推入了地窗里。


    扑通落下的水花溅湿他大半边身子,加西亚却失了魂般坐在旁边。


    在一分钟前,自己的脸上是否也露出和这些大兵如出一辙的冷漠的神情呢?


    对一切都漠然的神情,眼底只剩下扼杀生命的欲望。


    胃又开始痉挛抽搐,他一把拉下地窗,隔绝那道漂浮在水上的尸体望过来的视线。


    颤着腿肚子爬到桌边,上面有长久暴露在空气里而如石头般干硬的面包,有敞开的发霉的肉罐头,有干涸的果酱,还有几片枯萎的菜叶。


    他把这些东西一样又一样放进嘴里,机械的咀嚼。


    白马郡的战壕休整室怎么放着过期的食物,这些战场上珍贵的食物为什么没人收捡,没人食用,板凳和桌面落满了完整的灰尘,窗和床都像都像是无人碰触过一样……


    这些他都没有察觉。


    他沉默的咀嚼着干硬的面包,口腔似乎被锋利的面包屑割出无数的血来,手捏着发霉的肉片肠往嘴里送,只知道咀嚼,忘了吞咽。


    目光凝望那片打斗的痕迹。


    被他踢飞的枪边是一把发黄带血的纱布,血迹在空气中暴露过久早已成了黑褐色。


    那个男人当时到底是要摸枪射击他,还是只为了拿到纱布包扎自己脖颈上的伤口永远成了一个谜。


    这类的谜在战场上司空见惯,戛然的死亡只会留给生人几场不痛不痒的记忆,也有可能在人垂垂老矣时会回想起曾经在战场上遇到过的那位敌人。


    他是想要杀我呢,还是为了自救?


    我们不能停下来,好好休息一下吗?他包扎他的脖子,我包扎我的手臂和大腿。


    我们之间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为什么要不死不休的战斗。


    这些疑惑跟整个大战场的态势比起来傻得要命,说出来只会贻笑大方。


    但如果他能活到那个时候,老得掉牙,坐在炉火旁打盹时,肯定会一次一次陷入这个梦境,不断去思索这些疑惑的答案。


    战争这个无情的绞肉机,所有人进去出来后都被加工成了一摊死肉,要死不活地挂在屠夫的挂钩上,一切生的希望,活着的美好都从眼睛里消失了,灵魂只会招引来腐臭的苍蝇。


    他咳嗽了几声,把碎面包屑咳了出来,偏头望,窗外没了声音。


    好安静啊……


    是战争结束了吗?


    加西亚放下最后一片干面包,踉跄着走出去。


    两米深的战壕只留给他一片窄窄的天空,得以看到潦草的几颗星子。


    乌云飘过来,不一会儿下起了小雨。


    这是他来到风车里郡后看到的第一场小雨,又凉又冷,浇不灭战场上任何一处熊熊燃起的火焰。


    他的军装上衣在先前的战斗中撕烂了,此刻赤.裸着,只觉得寒意碾入肌骨。


    动脉的血要流尽了,心脏一声比一声跳得缓慢。


    “是结束了吗……”


    他踩到一张报纸,扉页是熟悉的面容,被雨水和炮火毁坏了脸,只剩下一扇艳丽的菱唇。


    捡起来紧紧抱在怀里,却没有张望到老诺达的身影。


    他走了几步,看到有人趴在地壕里,艰难给人翻了个身,看到的是老诺达窒息而死的青白面孔。


    一贯的红鼻子也变得惨白,嘴角总是挂着的笑终于在死前放下了。


    他溺死在自己的血潭里。


    加西亚靠着土墙缓缓坐下,把怀里的报纸盖在老诺达的脸上。


    面前的天空里突然亮起无数到光亮,新的冲锋口号喊响,追逐着天空上的乌云,也惊落了几颗星子。


    雨水刀子似的淋在他脸上。


    他好冷啊……


    好冷,好冷啊……


    拉尔曼郡最大的的雪也没有这般冷,蒲旭草饼的香气和母亲的哼唱会陪伴他度过无数个寒冷的冬夜。


    他的哥哥马克牺牲时会回想到什么呢,有香喷喷的蒲旭草饼吗。


    是又软又糯,咬一口就唇齿留香的蒲旭草饼吗……


    ……


    “加西亚,下等兵,拉尔曼郡斯塔塔人……”


    有人摘下他胸前的铭牌,念出上面的一行小字。


    “你在这坐一下,这处战壕已经被我们风车里郡占领了,马上医师就来给你治疗。”说话的声音很年轻,让他以为是牺牲的布鲁回来了。


    微微掀开眼皮看了一眼,是一张完全陌生的少年脸。


    战场上怎么还有这么稚嫩年轻的少年呢?


    加西亚抱紧了双臂,蜷缩在墙角,嗓子眼里冒出来的气都像是结出了干冰。


    好冷啊……


    真的会有医师来吗,眼前的少年会不会只是他的幻觉。


    面对颤抖失血的士兵,少年犹豫着,把自己脖子上的围巾摘下来,裹在他的身上。


    加西亚感受到久违的一丝温暖。


    他好像闻到了蒲旭草饼的香气,闻到了少女发间的清香,闻到了初雪过后斯塔塔城镇新鲜清凉的空气。


    好幸福啊。


    脸上挂着笑,不知不觉陷入梦乡。


    梦里有他不敢相认的女孩,有热闹的集市,他在买一头羊,要牵回去和他一起度过温暖的冬天。


    一望无垠的沙漠,起伏的沙丘,连绵的战火都是他的一场梦罢了。


    他拒绝了嫂子麦莉递过来的入伍意向书,抱起蒸笼回到了斯塔塔,揉出一个又一个浑圆的雪白面团,赚到了一笔又一笔钱,建了新房子,买了新家具,还和那个女孩求婚了。


    他的羊生了五只小羊羔,第二年,他扩建了羊圈,第三年,他买下了专门的铺子,再也不用在寒冷天里卖蒲旭草饼了。


    越来越多的人喜欢上他做的蒲旭草饼,他的生意从斯塔塔扩大到芙拉镇,又从芙拉镇扩到普鲁涅市,最后整个拉尔曼郡都知道有这样一种美味的草饼,纷纷来到他的店里购买……


    他那五只羊羔变成了大羊,又带给他更多更多的羊羔,他在院子里堆起篝火,羊围着篝火转,对面的女孩把脸枕在柔软的羊毛里,微笑着看他——


    幸福的像梦一样。


    ……


    医师匆匆赶到,却只见到蜷缩在墙角冻死的尸体。


    “脸怎么烂成这样?”


    “不知道,我来时他就成这样了。”少年答。


    医师皱着眉读出铭牌上的名字。


    少年问道:“拉尔曼郡士兵的尸体要怎么处理呢?”


    “太远了,运不回去,沙丘的墓葬位置也快没了,你把铭牌收起来,等战争结束,搬尸工会来把这些尸体搬去火化的。”


    少年轻轻把尸体胸前的铁牌子摘下来,这个可能会是这些死去的士兵们留给家人唯一的纪念品。


    几发子弹砸到他身后的土墙。


    “蠢猪!移动!开枪!对方还在射击看不到吗!把你的枪抱起来,移动!开枪!”


    上尉跳下战壕,用枪托狠狠撞他的肩膀。


    “给人当活靶子吗!战争还没结束,你忙着给谁收尸!”


    少年嗫喏着不敢回应。


    “三十万士兵支援拉麦尔麦颂,今晚才刚刚开始呢!”上尉大吼一声,转头爬上战壕冲锋。


    少年也跟着他往前跑。


    他抱着枪,突然想起来围巾还在那具尸体身上,刚要折回去,一发炮弹落在中间的土地上,战壕瞬间不复存在。


    一咬牙,转头继续冲锋。


    前一波士兵用身体为后来人堵住了白马郡重型炮车的开火口,此刻正是他们冲锋的时刻。


    有人死在黎明前夕,有人倒在黑夜。


    他望了一眼夜空的尽头,还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曙光未曾出现。


    战火点亮了夜空,今夜才刚刚开始。


    第97章 风车里郡(十七)


    战争才刚刚开始。


    无形的火燎到她的裙摆, 追逐着往上蔓延,燎烧后背与头发,挥发出一种混合硝石与熟肉香的气味。


    阿尔米亚抱着枪, 巨大的后坐力震得她手臂颤抖。


    她不想对任何一个人开枪,对面的士兵从未招惹过她, 更谈不上什么深仇大恨,但是当第一个白马郡的士兵注意到她身上的服装后, 大叫着扑来,用子弹不断扫描她的身体, 他们之间开始短暂的结出仇恨。


    一见钟情的男女也不能这么快的陷入爱河,战场却能眨眼间催发人的情感与欲望。


    她失策了, 当时最好的办法不是抢过枪跑出来,而是把枪抵在唐顿的脑袋上,诘问他那三十万援军在哪。


    她利落的给了这个士兵一枪, 子弹打在他的小腿上,他立刻抽搐着捂住小腿,仰面倒入炸弹砸出的泥坑里, 一边抽吸着气,一边挣扎着要坐起来。


    他的步.枪在他的背后,他却怎么也没有摸到,痛苦和绝望在他的脸上纷呈演映,在她靠近的那一瞬间达到高潮。


    他哭丧着脸望过来, 大颗大颗掉着泪, 仿佛刚刚抱着枪朝她扫射的是另一个灵魂。


    浴火与杀戮的魔鬼短暂地附在他身上,现在魔鬼离开了, 又把身体还给了善良且软弱的人类。


    “不,求您……”


    他在祈怜。


    士兵看着面前少女的脸上未有一丝动容, 她抱着枪的手还是那么稳,火焰从旁边燃烧的尸体军装上钻到了她的裙子边,跳跃着往上烧,烧到她的肩膀上,烧到她垂落的发梢上,雪白的脖颈上全是黑色的烟灰,乱糟糟一团,也把她姣好的脸庞弄得灰扑扑。


    只留下一扇形状完美的菱唇,薄薄抿出冷淡的幅度,随着他的乞怜,那唇抿得愈发的紧,紧得发白,渗血,像是在压制某种隐秘而汹涌的情绪。


    然后,她的手又开始动了,枪口缓缓移动,对准了他的心脏。


    士兵绝望的低头,咬住自己胸前的铭牌,铁锈味和血腥味裹入他的口腔,他的牙齿开始颤抖,不停的敲打着刻有他姓名的铁片子。


    他双手合十抵在胸前,双肩疯狂抖动,不断有炸弹降落和子弹射击的声音出现,有人类绝望的呐喊声,也有不屈的吼叫。


    他感受到那冰冷的视线落在他头顶,落到抽线的硬军领上,落到他露出来的脆弱的后颈。


    不行,他该挣扎一下的。


    对面人只是一个敌军的医师,一个柔弱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性,作战素质怎么能比得上正式的士兵呢。


    他突然醒悟,忙捂着头转身去找那把步.枪。


    手指不断从炸弹的碎片上摸过,泥泞的血泥裹在手上,阻碍他的触觉,他想要从这无形的压力里脱离,大口大口喘着气,泪迹干干的挂在脸上,两道反光的泪痕映出冲天的火光,而他还在埋头找那把该死的不知道丢哪的枪。


    士兵不能离开他的枪,就像鱼不能离开水一样。


    丢了枪的士兵只有一个结局,就是那该死的宿命。


    他踉跄着爬起来,颇有一种落荒而逃的模样,中弹的小腿疲软的拖在地上,在地上刮出一条长长的辙子,狼咬死的羊也不过如此了。


    一转头,那双冰冷的浅褐色眸子与他不过距离咫尺,里面不带一丝情感,他都能感受到对方轻微的呼吸声洒到他的脸上,和这人一样的冷漠。


    他吓得屏住呼吸,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


    下一刻,她一脚蹬在他的肩上,还没等大脑神经反应过来,他就落入了深深的战壕里。


    “啊——”


    他急促的喘着粗气,小腿被弯成更加扭曲的形状,仰头望,那个人正站在高处俯瞰自己。


    她的枪口冒着滚烫的热气,几声恐怖的射击声出现,他双手飞速抱头蜷缩起来。


    他要死了。


    要死了,要死了——


    世界的一切都静悄悄的,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士兵过了几分钟才敢睁开眼,高处早已经没了那人的影子,他旁边的土壕道上裸露几个深浅不一的弹坑。


    他活下来了?


    他居然活下来了!


    他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看自己粗糙的双手,摸了摸跳动的心脏和热乎乎的脖子,他终于确定,他活下来了,在敌人的枪下偷出了一条卑微的性命。


    士兵欣喜地抬头望,天上有几朵灰色的云,喜悦的泪水还没从眼眶里落出来,一颗榴弹就掉到了他的腿间。


    他怔了怔,忘记闭眼。


    两秒后,他的怀里绽放出一朵漂亮的要命的烟花。


    ……


    阿尔米亚一直在战场上奔掠,她无数次与死神擦肩而过,子弹射入了一个又一个士兵的小腿,她再狠狠地把他们踢下去,踢进两旁的战壕里。


    她想对着战壕大吼一声:“他妈的都冷静点!”


    但她来不及大吼,她忙着躲避敌人的子弹,忙着从重型炮车密成网的火线里穿梭,她还要抽工夫把跌倒的风车里郡士兵拖回掩体后,看手边有什么东西能替他们包扎一下狰狞的伤口。


    在炮火停止的瞬间,她难得的停下来,眺望了一眼远处的硝烟。


    “太多了……”


    她喃喃道。


    白马郡到底有多少人参战,为什么风车里郡的士兵在他们的战防线前这么不堪一击……


    奥兰荒原这处籍籍无名的战火线在什么时候隐匿了这么庞大的军队,人数多到一眼望不到边。


    象征白马士兵的灰色军团铺天盖地占据了整片荒原,天上所有的乌云加起来也不如他们一个军团庞大。


    唐顿·赫曼藏的三十万年轻士兵也从西边涌来,风车里郡原本浩荡的阵势在敌人的对比下却显得渺小非常。


    两边的震吼疯狂撞击人的耳膜,没有谁能在这种场面下冷静思考,尤其是指挥官,他们都狂热地观望这处战线,双手作拳狠狠砸在桌子上,每一发沉闷入肉的枪声都在催化他们的欲望。


    唐顿拍着桌子站起来,眼里跳跃着火光。


    他遥遥望着呐喊最惨烈的战地,听迫击炮和重型炮车碾压发动的声音,阵势之大,令他所在的这处指挥营也在颤抖。


    “不能输。”


    他不能输,即使三十万风车里郡士兵的尸体覆盖满这片荒漠,他也不能停下来,最惨烈的胜利也是胜利。


    第一声吹响号角的人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谁能奏响最后的战歌。


    风车里郡必须要通过这场战斗从战争的沼泽里摆脱出来,他们陷在僵局里太久,压在人们身上的枷锁一重又一重,每天睁开眼就要考虑面包,食物,水源,要考虑失去顶梁柱的家庭的未来,要考虑更幼小的孩子的出路。


    妻子们目送载着丈夫的列车出发,驶向一望无垠的辉煌的沙漠,她们节省自己的口粮,把衣服缝缝补补又添几针,把一切能在战场用上的东西都细心拿报纸布条包裹,寄到遥远的东南部的前线来。


    她们中有些人清楚的知道自己最终只会等来一个简陋的生锈的铭牌,上面刻有她们丈夫的名字,磨损严重的名字,除了这个他几乎就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其他的存在痕迹了。


    而另一些人会热忱地等待,等待他们活着回来,她们心中还有一些美好的希望,努力说服自己也说服别人……


    再不迅速解决这个局面,他们会被枷锁深深缠进泥泞里,窒息而死。


    战争会带给人们什么,是死亡,是痛苦,他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他更害怕见到的是看不到未来的绝望。


    即使死亡,也要满载荣誉的死亡,每一位牺牲的士兵都将长眠沙丘,庇护这片辉煌又孤僻的土地。


    如果风车里郡战败,白马郡的铁骑就会从奥兰荒原踏过,从埋葬有英勇先烈的土地上踏过,死的人和活的人的灵魂再也不会得到安息。


    争霸的郡国会在中央区点燃熊熊火焰,这道火焰会沿着平原的缺口一路蔓延到风车里郡的每一块领土,把本就不算富裕的沙土烧焦,烧得更加贫瘠,用在这贫瘠土地上生存的人们的尸骨炼出油水,一桶又一桶倒入炮车和嗡鸣的机器里。


    给野狗一块骨头,肯定会被叼走,给人一点权力,他会变得野蛮。


    风车里郡再没有独善其身的底气,只会沦为砧板上的一块肥美的肉,狼子野心的人们疯涌着上前,争夺啃食,大打出手。


    战败国会被狼们分得精光,从土地到人口一点不剩。


    他不能输。


    风车里郡不能输。


    唐顿深深吐出一口气,他尽量冷静地转动拨号盘,几秒的恍如隔世的忙音结束,他艰难开口:


    “我同意,不过在签署条约前,你要把拉尔曼郡派来的三十万援军送来。”


    对面带着笑意低低传来一句:“好。”


    ……


    曙光迟迟不到来,天像是忘了吐白,一成不变的黑浓浓笼盖在每个人的头顶。


    阿尔米亚手臂中弹,她撕下一截裙摆把手臂死死缠绕,防止失血过多而昏倒。


    对比动辄使人变成断肢残骸的大炮,这处枪伤不值一提。


    有个白马郡的士兵不死心地追逐她,已经打空了一把枪,他飞速蹲下来,从旁边的尸体怀里又抢来一把机.枪,子弹不要钱一样朝她洒来。


    她觉得自己正在被一条疯狗追逐着。


    他赤红着眼睛盯着她,眼珠子下方有几道擦伤,干涸的血迹从眼角斜着流下去,一直流到鼻子和下颌,血抢在子弹之前给他破了相,把一张过分瘦削的脸蛋一分为二,分成两半疯狂的画。


    阿尔米亚在他身上感受到比以往任何一个敌军士兵还要汹涌的恨意。


    她试着朝他的小腿开枪,但无济于事,他根本不在意受伤的小腿,借助恐怖的意志力一次次站起身,朝她跑来。


    她又开了几枪,无一例外打在对方的小腿上。


    但男人只是倒下了几分钟,又抓着泥土爬起来。


    难不成真要打断骨头和连着肌腱的神经血肉,这人才会真正停下来?


    他的指缝全是血和碎片,嘴里也是泥,仰头看她的表情凶狠固执,高高的额头撞出不少的伤,正往下流着红黄交接的脓水,长而黑的眼睛闪过幽暗的光。


    阿尔米亚顿了顿,就在她分神的一瞬间,男人猛冲过来,把她撞进了战壕里。


    “咳咳……”


    她的脖子被男人的手臂缠住,臂弯的幅度刚好抵死她的呼吸道。


    她在他黑色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狼狈的倒影,此刻她正涨红了脸,手指扭动,拼命扳开他的手掌。


    窒息的危险迫近,心脏要跳出体外了,却压榨不到一丝氧气,血液停止向大脑供应,肢体的末梢逐渐麻木冰冷。


    她被迫仰头望着天空,黑漆漆的,看不到一丝光亮。


    耳畔吹来阴冷的风,荒漠一贯干燥的空气里在今夜居然夹杂着几缕湿意。


    阿尔米亚迟缓地眨了眨眼,渐渐停止挣扎,眼底的光亮也随之消逝了。


    士兵惊疑着掐着她的脖子,但看到手下人没有反应后,眼皮一跳,不自觉卸了些力。


    他的手松了一下,阿尔米亚迅速抓到这个漏洞,从他的绞杀里挣脱出来。


    她一脚踢在男人的腹部,他前不久腹部中过子弹,没来得及缠绕纱布,只隔着一道薄到忽略不计的灰色上衣军装,狰狞的伤口赤露,此刻在她的踹击下飙出血线。


    她用枪托猛地撞击他的脑袋,把他砸的晕头转向,人的头盖骨不愧是全身上下最坚硬的地方,枪托都凹陷了一块下去,脑袋却只是留了些血。


    不过成效很显著。


    士兵疲软地倒下,陷入无边的昏睡中。


    阿尔米亚舒了口气,她抱起枪对准地上的人,几秒过后,她收起枪,没有扳动扳机。


    阴湿的空气火辣辣割着嗓子眼和声带食道,她丢开沉重的枪,跪倒在战壕土道的一处弹坑边。


    随着第一滴水滴到她的鼻子上,淅淅沥沥的小雨瞬间裹住这一片土地。


    湿意终于酿成了雨水,她仰着头张口,尝到冰冰凉凉的味道。


    这些水还没有进入土地,硝烟,尸体,血液的大循环里,此刻能干干净净,纯纯粹粹落到她的口腔,洗涤她嘴里的腥味。


    弹坑很快也盈满雨水,灰尘漂浮在上面,她看到自己的脸影影绰绰呈现在这个弹坑,脸上的表情陌生又奇怪。


    这太不像她了。


    这还是那个阿尔米亚吗?


    她不是最擅长从脆弱的无用的情绪中脱离,高高在上俯瞰人类被情绪驱使作出的各种可笑且愚蠢的行为的吗?


    若是以前的她遇到这种场面,会选择独善其身,冷冷淡淡坐在大后方的阵营里,看一群又一群年轻的士兵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崇高的理想往前奔跑,她甚至可能会嗤笑,拍掌轻讽人类的劣根性,像野兽一样不断撕咬周围的一切事物,不断满足恶臭的野心,满足卑鄙的欲望。


    但是她此刻选择了什么?


    她趴在战壕的一处弹坑前,后面有她打倒的敌人,前面有朝她冲来的敌人,她用枪射击他们的小腿,却心慈手软,没有收割他们的性命。


    她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可以做到彻底冷漠的人了。


    是什么因素导致了这些呢?


    是列车上教她包扎伤口的助理医师,还是自杀,死在回府列车上的士兵?


    是围绕着篝火坐着,哼唱传统民谣的伤员,还是忍着饥饿,总是担忧前线的补给站老兵?


    是神情冷漠,却又每晚爬起来搬运尸体的搬尸工,还是大笑着烤火,却又腼腆接过她一条围巾的年轻人们?


    又或者追溯到更久以前,那一个瘸腿瞎眼,趴在玻璃上,凝望着废弃报刊亭里机械金鱼的人。


    只需要轻轻扭动发条,无生命的金鱼就能不停地游动,在密闭的玻璃箱子里游动。


    只需要上位者一声号令,郡国的士兵们就能不停地往前奔跑,在死神的镰刀下奔跑。


    他们不需要有自己的想法,只需要服从,服从一切指挥,等待战争的子弹穿透他们的胸膛。


    ……


    阿尔米亚轻轻吐出一口气,她用弹坑里的积水擦了擦脸,倒影中的那双眼睛发亮,不断有雨水溅起波澜,却怎么也遮挡不了那双明亮的眼睛。


    她有一个疯狂且不切实际的想法。


    她的心脏正在为这个疯狂的想法猛烈跳动,大脑也是前所未有的清晰。


    她的人生从来没有这么激动过。


    这个想法可能在很久以前就开始酝酿了,但是一直藏在心底深处,此刻面对一片炼狱的场景,它再度浮现,且变得显眼刺目,曙光都不如它明亮。


    阿尔米亚偏头远望,这个漫长到接近恐怖的长夜在经历了数十万士兵死亡后,终于姗姗告别。


    一点柔和的光从边角飘过来,不情不愿拉开曙光的序幕。


    即使长夜再怎么漫长,黎明终将到来。


    后面传来沉重的喘息声,一把刺刀瞬间扎入她的腰侧。


    昏迷的士兵醒来了,继续用燃烧恨意的目光注视她。


    阿尔米亚垂眸,看腰腹流出的颜色打湿了她所余不多的干净布料。


    “唐顿赫曼说的很对,能保护士兵的不是头盔和钢铁,而是和平,建立在威胁和恐惧之下的和平。”


    枪口对准他的眉心,一击毙命。


    她轻轻合上他怔然的双眼,久涩的眼球终于归于安息。


    阿尔米亚坐在尸体旁边,凝望他的五官和面容。


    狭长的双眼,黑又细,高耸宽大的额头,尖长的下巴。


    白马郡有许多士兵身上流着吉赛人的鲜血,种族的仇恨压他们身上,令他们今夜不管不顾的厮杀。


    她过分贵族气的脸庞更激发了这股恨意,这就是今晚这一场决斗的主要根源。


    但是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生,却能选择自己以后的道路。


    只能说,战场是一个别无选择的地方。


    她把头抵在这个死去的士兵头上,前额贴着前额。


    她抱着这颗沉重的脑袋,轻声道:


    “天赐福音,带来喜悦。”


    第98章 风车里郡(完)


    醇香的红酒漾出朦朦胧胧的光, 灯影缭乱,黑胶唱片温温柔柔在留声机上旋转,谱奏出细腻婉约的女声。


    朗尼洛伐挑眉, 轻笑一声,放下电铃。


    他熟练地下达军事指挥令, 将营外的三十万士兵整装待发。


    盟军此番很是真诚,支援来的士兵是拉尔曼郡最富盛名的火烈鸟军团, 作战经验丰富,行军有素。


    这种不用自己人去送死的事情简直太棒了, 而他唯一需要支付的,只是一点点小小的代价, 与唾手可得的权力比起来,不值一提。


    然而他看着前线发回来的情报,皱了下眉头。


    “白马郡这人数可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不过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的军队很快就能结束这场滑稽可笑的战局,顺便给拉麦尔麦颂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一个教训。


    年轻人总要吃点苦头的,即使不是他, 也会有其他人给他下绊子。


    至于这个代价是多少人的生命,多少土地被夷为平地,不在一个有野心的政治家和军事家的考虑范围里,他的版图重在大局,细枝末节只会分散人的精力。


    朗尼洛伐自认是一个温和的人, 对比那些历史上鼎鼎有名的野心家, 他的手腕是那么的仁慈悲悯。


    在边防囤积的军粮和士兵,已经足够令他轻而易举占领整座克伦府, 漂亮的宝石塔也该换个主人了。


    愚蠢软弱的人坐不稳王位,这种仅凭祖辈的荫蔽就享受权力, 日夜笙歌,纸醉金迷的家伙都该被吊死。


    在这一点上,他可能会与远在秋林道尔郡的新百丽伯爵的想法不谋而合。


    权力,当然是要自己夺过来的才最稳健,用起来也更畅快。


    “将军,这是今夜的晚餐。”侍者恭敬把餐食一盘盘放在桌上,精致的摆盘和菜品装饰令周围简陋的环境也变得奢华起来。


    他露出一个平易近人的微笑,“有劳,去休息一会儿吧。”


    侍者受宠若惊,忙不迭弯腰点头。


    刀叉切割最上好的牛排,肉块蘸了一点酱送入口中,浓郁的肉香和咸度适中的酱配合,在口腔迸发奇异的味道,曼妙无比。


    他细细品尝着,偶尔尝一口小酒。


    黑胶唱片传来的歌声优雅动听,是他最喜欢的一位女歌手,只是最近她好久没出新的歌曲了。


    窗外的黑夜里偶尔绽放几朵漂亮的火花,几十里的战线战况激烈,等会可以登到山丘上去观赏一下,刚好消食。


    然而刀叉在切割又一块牛排的时候,他停下动作,久久凝望银制餐盘上的配料。


    那里居然有一颗胡椒。


    静立立躺在镀银餐盘里,被黑红的肉掩盖,低调不显眼。


    是他最讨厌的黑胡椒。


    吉赛人和黑胡椒被列为他平生最讨厌的两种东西,如果可以,他真想把这两样东西从世界上驱除,前者用一把大火烧个干净,后者全部倒进海里,白马郡的那一处海岸就不错,适合倾倒这些恶臭的东西。


    他自然而然放下刀叉,用餐帕擦了擦嘴边的痕迹,转头颔首,“你们今夜还没来得及用餐吧,若不介意,请端走这些食物吧。”


    主人吃剩下的食物常喂给圈养的狗。


    “谢谢将军!”


    侍者们用感激的眼光注视他离开,等到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帐营外后,他才转过头望着餐桌上的菜肴。


    深深吞咽几次唾液,他舔了舔干裂的下嘴皮,肚子也适时发出饥鸣。


    他走到桌边,不敢拿起对方做工精美的银刀叉,只轻轻用手指捏着餐盘的两端,缓缓挪动,身子前倾,舌尖蜻蜓点水般沾到酱料的尖端,再是肉的表面,撕咬肉的肌理。


    太美味了——


    他发出一声喟叹,原本的顾虑在舌尖的美味触感中全部抛之脑后,他愈加俯身,把脸深深贴近那雕花的银盘,光滑的盘边反射出营帐顶部吊着的灯光,也映出一张激动进食的人脸——


    像一只谄媚讨好主人的狗,终于吃到了它梦寐以求的食物。


    侍者擦擦嘴,感慨:朗尼上将真是再好不过的一个人了……


    第二天,朗尼上将的私厨被调往前线后方。


    所有人都称赞将军的美德。


    私厨在后来的某一次,因刀片沾分肉酱不均,被醉酒上头的士兵打死。


    ……


    *


    阿尔米亚离开那具尸体,战争结束的口号一声又一声隔着云波传来,却提不起任何人的精神。


    靠着朗尼上将麾下的三十万士兵支援,拉麦尔麦颂战线才勉强战胜这一次白马郡的进攻。


    风车里郡在连续几百多个日日夜夜的战争后,终于赢得了一场巨大的惨胜。


    因为代价太大,这场胜利都没有想象中的振奋人心。


    它持续了三天三夜,流的血大多数已经氧化成了黑褐色,一点点渗进贫瘠的荒漠,残肢断臂和抛洒的器官头颅将养育最肥沃的土壤。


    剩下的活着的人都成了行尸走肉,一步一步迈着沉重的步子抱起枪往前进。


    他们心中唯一所剩的信念,可能就是将官承诺过的一顿大餐。


    一顿能醉死他们的豪华夜宴。


    阿尔米亚也感受到了胃部的痉挛。


    她踉跄着爬上战壕,也加入这支行尸走肉的队伍。


    结束的军号响彻寰宇,双方的敛尸员慢慢上场。


    所有人都不知道这一次结束是不是真正的结束,还是像以前几百次一样,只是中场休息而已。


    但这场战役过于激烈了,即使是中场休息,两方也会默契的留出一截不短的休战时段,用以处理战场上纷杂破碎的尸体,免得爆发瘟疫。


    阿尔米亚看着一个老兵背后拖着一张薄木板车,缓慢且沉默地走过,几具白马郡士兵的尸体摆在上面。


    她垂眸,侧身让路。


    薄木板推车最上方的尸体是一个面容熟悉的士兵,血迹蜿蜒,眉心一点红,子弹从头颅穿过时绞紧旋转,后脑勺带出巨大的空空的洞口,大半脑浆从里面流出,淌到下面几具尸体上,重重叠叠,像是莓果布丁顶部紫粉色的果浆一点点渗到布丁下层。


    阿尔米亚凝望那紧闭的狭长双眼,在某一个瞬间甚至有些走神,仿佛下一刻这双眼睛就要睁开,继续用深可见骨的仇恨死死盯住她,再次开启不死不休的决斗。


    但是错觉始终是错觉。


    薄木板车被土地的坑洼震得嘎吱乱叫,每前进一米都在靠近散架的边缘,车轮碾进弹坑,搬尸工咬牙使劲往前拉,那具尸体被震落,烂肉一样摔进积水积血的土坑。


    今天是个停火日,她从未在死人眼里看到什么仇恨的眼神。


    尸体终究是尸体,而她已经祝他安息过了。


    阿尔米亚移开眼,快走几步,赶上风车里郡士兵的队伍。


    ……


    麻木的人们需要刺激的事情来振奋精神,把一切的阴郁从心底扫涤干净。


    阿尔米亚抱起滚到脚边的头盔,没有什么情绪地立在食堂外围。


    临时搭建起来的食堂布局混乱,桌椅散乱不齐,歪歪扭扭挤成一团,上面坐着,站着或者跳着神情激动的士兵们。


    面色涨红,双目火热,紧紧盯着那一个小小的门,一点点油烟和火光从门缝透出来都足以让他们吼叫。


    有人激动地跳上桌,不停挥舞手中的布巾头盔,连声催促,他弯下腰杆,头前倾,被血糊住的眼球浑浊,却又眨也不眨地注视厨房那道窄窄的门。


    怀里抱着被挤压到变形的铁餐盒,将军们许诺过会往这个盒子里装入肥美鲜嫩的肉肠,装入美味的鱼子酱,装入丰盛的迷迭草肉汤,那种用勺子在表面拂过七八次都拂不尽肉油沫子的浓郁肉汤。


    这个铁餐盒装过不少东西,从出发时吃的肥腻肉肠,到中期的土豆肉汤,再到后来的稀粥,它也算是见证了这支队伍的历程,但也有不少餐盒装过非食物的东西,比如主人的骨灰,灰扑扑,小小的一捧,滚烫滚烫的烧出来,混合着其他战友的骨灰,一起装进这方小小的窄窄的铁盒子里,不出几分钟就能变得冰凉。


    但是现在人们没有工夫想这么伤心事情,即使告诉他们要混着自己的骨灰吃下今天的晚餐,他们也会兴奋地往前。


    除了铁餐盒,有人甚至还拿出了被炸掉了半个瓶口的行军水壶,或者路边捡到的什么破烂瓷碗碎片,牢牢抱在怀里,等待上面人承诺给他们的又一个美梦,能醉死的美梦。


    那香醇的美酒,阔别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事物,令他们即使蹲守在烽火味的战壕里也魂牵梦萦。


    他们需要这种神奇的事物,一口闷进去,从口腔一路烧到嗓子底,烧到肠胃,最后再烧死他们疲惫又亢奋的神经,烧死他们不合时宜的记忆和痛苦,麻痹和酒精将成为他们今后最好的礼物。


    不知是谁的肚子传出了第一道低鸣,这个临时搭建出来的空间已经站不下更多人了,无数士兵围绕着这个房屋,整片空间传来此起彼伏的饥饿呐喊。


    阿尔米亚看了看左边,又看了看右边,没人来认领这个滚到自己脚边的头盔,她咽了咽口水,把头盔抱在胸前,这就是她今晚的饭碗了。


    她似乎听到了厨子推着汤桶出来的声音,声音沉甸甸的压在地板上,一点熟悉的肉味隔着厚木板盖子飘出来,她不自觉舔了下嘴皮,尝到一点血腥味和泥味。


    人们疯涌着上前,不久前才接受过战火洗礼的身躯此刻像无数条沙丁鱼被放进狭窄腐臭的罐头里搅拌一样。


    优雅的礼仪和合适端庄的交际距离终究被抛之脑后,她踮着脚往前挤,受伤的手臂好像被压出了更多的血,伤口拉扯着,令她此刻的情绪神经也有些超脱的跳跃,和周围激动疯狂的士兵们的心跳声达成惊人一致的共频。


    “肉,肉——”


    “给我汤,求您,给我肉汤!!”


    阿尔米亚踮脚望,她从脖子与脖子之间的缝隙往里望,目光穿过肩颈和头颅的缝隙,但始终看不清楚那个厨子的动作。


    身边的饥饿呐喊越来越响,越来越大,隐隐有把这个房顶冲破的架势,眼里不只是火热的光亮了,而是幽幽冒着绿光,狼一样凝视着猎物——那个大大的汤桶。


    前面的人终于推攘着排成歪歪斜斜的队伍,咽口水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干涸的嗓子被灰尘覆盖,唾液也带了点奇怪的腐蚀性浓度,往下一寸一寸割着喉咙。


    阿尔米亚停止吞咽口水,她别开脸,等待队伍缓慢的挪动。


    在心跳数到第六十七下的时候,空间里的声音突然消失了。


    她后知后觉回过头来,看向队伍的前端。


    好安静啊……


    沙丁鱼们都不说话了。


    “用这个装汤?”


    大勺一挥,浑浊的汤水倒入她今天的碗里。


    阿尔米亚迟缓的低下头,垂眼望着头盔里盛着的浅浅的一层灰白的汤水。


    两条细针叶般的草芥飘在汤上,盔壁贴着比指甲盖还小的白色沫子,一点点飘到汤的中心,浑浊又清澈,一眼望下去宛若弹坑里的泥雨水,汤底沉着石头似的两块霉土豆。


    “下一个!”


    厨子扯着嗓子喊。


    后面的人把她挤开,她拖着两根灌了铅似的腿往外慢慢走,走到房子的外面,走到每一个士兵的身后,最后坐在被炸毁的台阶石块上。


    “好安静啊……”


    她一边喃喃,一边抱起沉重的头盔,大大喝了一口雨水似的浑汤。


    不用去看他们的脸,都能想象出那些张脸上的神情,从激动期待一瞬间坠入冰窖,眼底一片死寂。


    她把头埋进头盔里,手指扣着头盔旁边的两条脱线磨损的带子。


    广播在传递新的军令——


    【战争继续——】


    风车里郡决定在惨胜后,往前追击白马郡士兵。


    这场许诺给士兵的晚餐,自然而然被顺延至下一场战争胜利。


    天空大片大片飘过乌云,雨水在云里酝酿,今天是个停火夜。


    短暂而安静的停火夜。


    ……


    绿色的列车冒着浓浓黑烟,停靠在温和的沙丘边。


    阿尔米亚告别菲妮上车,对方决定继续留在奥兰前线,随着行军队伍一路向南,拯治更多的士兵,同时寻找失散的兄弟。


    更多的年轻士兵飞蛾扑火般来到这里,绿色的列车承载着拉尔曼郡的伤员,往更北的方向驶去,与风车里郡西边来的黑色列车背行。


    远处天空传来几声炮响。


    阿尔米亚展开一封信,她安静的从头看到尾,没有遗漏一个标点符号。


    俯在桌边,冷静写下回信。


    与长而厚的来信,仿佛要把每一句话都掰开揉碎细致解释不同,阿尔米亚的这封回信简洁到过分,落在纸上,只不过寥寥几个字。


    【无异议。】


    士兵是不能阻止一场战争的,将军也不能,只有被野狗们叼走的权力才能。


    第99章 雪国(一)


    贫瘠荒芜的广阔平原上, 无数的生物相涌,交戈。


    远处,灰尘滚滚, 火光漫天,硝烟与流弹交杂;近处, 两支蚁□□织在一起,锋利的口器互相撕咬身躯, 密密麻麻聚集在巴掌大的土地上,蹲下来看一眼, 眼睛都不知道该注视哪一只蚂蚁了,只觉得每一只都新奇得很, 渺渺小小的身子往前进,又被对方的蚁兵撕成碎片,头颅, 胸部,腹部,触角被分成一块块, 洒到灰尘里面。


    这方的蚁群逐渐占据上风,越过细针宽的沟壑,到达一片树叶外的土地,即对方蚁群的领土。


    上方树梢停驻的歪脖鸟眼珠子转了转,抖动黑褐色的体羽, 乌喙张合, 不自觉模拟进食的动作。


    对人类而言只是眨几下眼睛的功夫,这方蚁群就彻底击溃了对方, 它们站在敌方的尸体上,叼食分割, 眼见要大获全胜,一转眼,突然被抖落在地,脚下的敌军蚂蚁尸体们纷纷立起来,学着蚁群古老传承记忆里那恐怖庞大的两脚兽的动作,抬起前肢,挥着手镰,毫不犹豫斩落一颗颗同族的头颅……


    世界就是这样,风云莫测。


    歪脖鸟抖翅,一个俯冲,鸟喙开合,最密集的一片蚁群眨眼消失。


    “白马郡在疯狂增援!!”


    “东线军火告急——”


    “敌军的重型炮上场了!趴下!快快快!”


    ……


    “听不懂人话吗!蠢货,趴下!”


    中尉用枪托一下子重敲在少年的后背,背脊一沉,少年被迫倒伏在掩体后,重型炮连绵不绝的子弹擦着他的头发而过。


    “等着当活靶子吗!”中尉大吼,后方的士兵们迅速搭起队形。


    少年后知后觉战栗起来,望着风云突变的战场,他惊恐的吞咽着口水。


    明明上一秒风车里郡的军队还在以排山倒海的姿态往前碾压,三十万拉尔曼郡援军的加入令战场呈现出绝然压倒性的局面,但不知在这几分钟里的哪一秒,局势瞬间变化,白马郡的军队重新压了过来,密密麻麻的士兵往前冲,直接冲破风车里的前锋防线。


    他端着枪的手有些颤抖,背后中尉的吼叫也不能平息这股害怕。


    荒原上阴冷的风吹在他背后,心里有了一种无缘由的不祥预感,像是战场上的老兵曾经给他讲过的一种第六感,被称之为死亡嗅觉的预感。


    少年极力想控制住手臂和手掌,但他发现颤抖的源头不是肢体,而是他的脸部,和不停上下敲打的牙齿。


    瞄准镜里的士兵已经靠近,他战栗着往下按动扳机。


    子弹飞逝,一颗又一颗穿透对方的胸膛。


    少年艰难深呼吸,尽力忽略自己颤跳的右眼皮。


    “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他在心底如是宽慰自己。


    只不过当瞄准镜缓缓移动,准备寻找下一个目标时,他自我安慰的喃喃卡在了喉咙骨。


    七秒钟前,被他爆膛的敌人重新站了起来。


    “死人,怎么站起来了……”


    少年惨白着脸。


    ……


    *


    阿尔米亚坐在窗边,深紫色的帷幔垂下,只有几缕光透进室内。


    女仆把窗户打开,窗外的景象郁郁葱葱,修剪合宜的草坪翠绿,立着白鸽雕像的喷泉源源不断涌着清泉,阳光下延展出一轮七彩的光晕。


    一小片枞木林成为天然的荫蔽,有行人在树下乘凉,几声蝉鸣并不凄厉,轻快唱着,配合枝梢上的鸟雀谱奏昼日狂想曲,雪国开始迎来短暂而悠闲的夏日。


    街的那边有路人注意到这处漂亮的建筑里有了人影,偶尔瞥来几道打量的视线。


    拉尔曼郡首府的这处粉白色小楼建成多年,在三天前,它的墙面还衰败得可怕,墙皮大块大块脱落,阳台花园里的草坪都被杂草长满,枯老的爬山虎一直爬到建筑顶端,把二楼阳台的窗户都封死。


    即使这样无人打理,首府的市民们也未怀疑过这处房产主人的财力。


    不是谁都能拥有宝石琉璃铺就的屋顶,常人也不能随随便便请到最顶级的工匠们在罗马柱上雕花砌彩,在数米挑高的天花板上做出精致到纤毛的教画,还在寸土寸金的土地上圈出一大片花园。


    他们猜测这栋漂亮小楼的主人是遗忘了它的存在,家境过于优渥,首府地皮昂贵的房产在他手里可能排不上号,毕竟拉尔曼郡如此广阔,前国王特意赏给来此驻守的斯特格大公一支才华横溢的建筑师队伍,令雪国在短短几十年就搭建出了一个漂亮精致,神似王都的城市,无数栋华丽非凡的建筑矗立在这片土地。


    当然这个城市现在的美丽也离不开历史的根基,在更远以前,斯特格大公还未到达这片飘雪的土地之前,也曾有一个流淌着帝国最尊贵血脉的人来到此处,将赤露原始的雪原荒地一片片开化,逐步打造出现在城市的雏形,科学且严谨,几百年的地下水道系统在现在也没有出过任何毛病,即使是春暖花开,积雪开化的潮湿时令,整座城市也见不到一潭污水。


    伟大善良的西西尔王子给这个国家留下过无数福祉,这座城市只是他无数事迹中毫不起眼的一项。


    这栋带有明显西西尔时期风格的建筑在三天前,突然焕然一新,迎来了神秘的主人。


    粉白的墙皮被重新装饰,精致的喷泉雕像静立,花坪萦来几只华丽的大彩蝶。


    某个视角能看到窗边的倩影。


    朦胧的窗纱后,比天鹅还要优雅的脖颈轻垂,温和的阳光洒在她的头顶,洒在线条柔美的肩膀,洒在微微前倾,俯身书写时露出的半截后颈上。


    姣好小巧的侧脸被挡在薄窗纱后,随着微风的轻轻吹拂,宛若蒲公英的花瓣转瞬即逝。


    行人的目光还想继续追随下去,即使隔着一大段距离,仿佛都能想象到在这温暖的阳光下,被宽松晨裙覆盖的薄薄肌肤会呈现出如何白皙光洁的质感。


    遗憾的是,那道倩影不一会儿就远离了窗边,看起来像是仆人的身影站过来,一点一点往下拉拢长帘。


    ……


    阿尔米亚刚刚给一封邀请信回函,她继续借用拉尔曼郡大公私生女这一身份,回到了雪国。


    不知那位远在国王区的“诺雅公主”做了什么,亨利梅德一下子转了作风,他对自己的态度再不像以前一样咄咄紧逼,但这正落阿尔米亚下怀。


    她需要权力,但可不想成为权力的傀儡,那个被人高高架起的身份对她只会是一种累赘负担。


    她不需要固执而自命清高的支持者们,不需要被加进政治派系倾轧的旋涡,不需要被套上繁文缛节和重重枷锁。


    亡国公主的身份就随便丢给谁吧,她可早早见识过这个烫手山芋的威力,吃一蛰长一智。


    她永远只代表自己的利益,永远忠于自己。


    阿尔米亚抚过蜥蜴的头顶,把回函递给女仆。


    “送到泰贝莎小姐府上。”


    “好的,小姐。”


    那群被派往风车里郡交换学习的小姐们早就在听闻战争的风声时就急匆匆赶回了拉尔曼郡,只剩下一位名作莉莉丝的小姐被留在克伦府当做这场虚假合作的唯一人质,凄惨经历了风车里首府在后世很是出名的黑色仲夏月,也称作绝望七月。


    传说短短几十天,克伦首府里最丰腴的夫人都变得脸颊凹陷,面黄饥瘦,膀大腰圆的屠夫成了皮包骨,割下自己的膀子肉喂养一家老小,鸡食马料被人类哄抢,诺大一个首府到处都是流浪汉和饿死的不完整的尸体。


    举国都被巨大的阴影覆盖,在这样的处境下,更别提一个邻国的,连名号都没有的公主会有什么待遇了,来迎接的侍卫们向斯特格大公描述少女的惨状:


    瘦落的肌骨满是伤痕,本该光滑白皙的皮肤上割出无数道狰狞的血痕,一卷纱布都止不住的血,乱糟糟的被切断的凌乱短发下,露出的哀伤双眸……


    斯特格大公似乎有意补偿这个从未见过就被他派往远国的私生女,特意从自己的私库里挑出块地皮昂贵的房子赠与她。


    这个生母卑贱早逝的少女乖巧应下,之后也从来不在他人面前吐露她的苦楚和悲惨经历,即使还未见上一面,斯特格大公的心底已经浮现出一个坚强且自立的少女形象。


    他在繁忙的政务之间花了三秒钟努力回忆这个莉莉丝公主的生母,但只记得一头乌黑的头发,和一双坚实有力的手臂,说实话,这完全不符合他的审美,他从来喜欢的都是柔美的,婉弱的,优雅且忧郁的,也不知道年轻时的自己是哪根筋没搭对,抱上了在马厩喂草的女仆。


    斯特格大公对自己这位名作莉莉丝的女儿有微末的怜惜,但也至此为止了,他没有见她一面的想法,他属实不喜欢看强壮妇人生出来的女儿,能在那种可怕的战争城市活下来,还经历了无数疮伤,要是见面发现对方的面容有碍观瞻,他更演不来温情的戏码。


    他有无数个女儿,要是每一个私生女都排着号要来见他一面,他都没时间处理政务了。


    相比众多的,生母没什么地位的私生女们,他应该多重视一下那些生母高贵的女儿。


    斯特格大公在回忆自己的十几个有些印象的女儿,她们仿佛也该到了送往各大郡国联姻的年龄了。


    格尔郡,白马郡,秋林道尔郡,特里萨郡,卢兰郡……哦,还有国王区的那群老贵族们,家里都有不少适龄的青年呢。


    第100章 雪国(二)


    【老实说, 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没觉得她有什么不同常人的地方,女性一贯的柔弱, 千篇一律的美丽,站在草地上, 像是一朵攀附墙壁的菟丝花,缝着花蕾丝的裙边, 在雪国吹来的风下微微摇曳,娇嫩的足踩在草上, 令人担心草刃会不会割伤这人精贵的肌肤。


    瓷器为什么要从橱窗里跑出来呢,隔着玻璃被人观瞻欣赏不好吗?


    做一樽美丽的无生机的琉璃杯, 静悄悄观望台下的人就好了,千万不要走下台来,有损自己的美丽。


    后来随着认识的一点点深入, 我开始改观,尝试着从她的眼睛去看她的灵魂。


    她无疑有一个深邃且伟大的灵魂,每次我望着那双浅褐色的眼睛, 我都会不自觉沉溺进去。


    我好像不只是想在她身上寻求到自己的影子,我还想和她共鸣,像交颈的天鹅一样额贴着额,脸贴着脸,我想听她讲她不为人知的过去, 讲她的思想, 讲生活,也讲哲学, 一边散步,一边拨开思绪的迷雾。


    但好像只是灵魂的共振并不足够, 当时的我不明白还差点什么,我在那段时间还在焦虑,还在忧愁,当然,那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情,我一生的转折都在那里,这片土地的转折也在那里,也可以说所有人的转折都发生在那里。


    而历史的火车头,也跌跌撞撞沿着固定的轨道往前去,来到了那个岔路口。


    ……


    再到后来,没有人不承认她的伟大了,她也终于不再是属于我一人发现的宝物。】


    ——《绝望之冬回忆录·第十九章 》


    *


    “在做什么呢,我亲爱的弟弟。”


    高大英俊的男人走过来,身侧配着长剑,胸前襟领微微敞开,刚刚才进行了一场击剑比赛,与郡国最优秀的一批武士比试了一番,他也好好活动了一下筋骨,是好久未有的畅快。


    他笑着让仆人给他擦拭额间的热汗,随意抽出把椅子坐在对方面前。


    那人端端坐在维多利亚宽椅上,两只手搭在膝盖,细碎短发也柔顺披散,微微遮住眼睛,在他靠近时,指尖都没有点动一下。


    面前放着的一盘冬糕因为久久不被食用,边角已经开始融化,雪白的奶油融成一滩水,仿若积雪,又或者被积雪覆盖的平湖。


    “不爱吃?”


    男人手指划过糕点的边缘,尝了一口,偏头笑:“味道很好呢,我记得你以前挺喜欢的。”


    他用两只手指捏起对方的下颌,一仰头,那双有点失焦,又很安静的眼睛才缓缓望过来,像是曾经那些年一样,光看眼神就知道的柔顺听话。


    这才是应该的样子,熟悉的样子。


    被人掌控,乖顺做事就行了,不要生出任何不该有的心思,不要对任何不该觊觎的事物投去眼神。


    柔软的毛巾不一会儿就吸附汗水,又湿又腻,男人轻挑眉,把盘子里未吃完的融化糕点倒入毛巾里,下一刻,那人的脸被毛巾裹住,融化的糕点和湿腻的汗水顺着脸庞线条的走势一滴滴落到地板。


    仆人们对这一幕见怪不怪,此刻都低眉顺眼站在墙边。


    毛巾覆盖在那人的口鼻上,两头被一双手拉紧,动作缓慢却又坚定,布料被拉扯出毛线的缝隙,那人还是没有反抗,呼吸都不曾加快过,即使面临窒息的危险。


    “这个游戏还是在小时候好玩一点。”男人把毛巾甩开,无聊地站起来,“起码那时候你仗着有老师的撑腰,偶尔还敢反抗一下。”


    “真是傻子了……”他看着椅子上无动于衷的人,轻笑,“不过即使是傻子也是有身份的傻子,作为郡国的儿子,你得肩负一定的义务。”


    下属适时敲门,抱来一本又一本的相册,厚重华丽,沉甸甸压在地毯上。


    “选一个吧,哦忘了,你不会做出选择,那我就替你选一个吧。”


    脚尖轻踢,一本相册被踢翻,打开的相册是一个肤色微黑的女人,双目狭窄,瞳距紧逼,双手紧紧握着,浑圆的手腕上扯出肉的褶痕,不伦不类穿着华贵的衣服,却更衬得面色土黄。


    照片下还有一行小字,述明女人似乎患有某些疾病,比如诞育子嗣艰难,还在出质时受过重伤,身上全是疤痕……也真难为他们在几大郡国里怎么找出的这些人物了,居然真的能完美满足他的要求。


    男人点点头,回头,“是个好女人,你会喜欢的。”


    私生女配痴傻儿,最合适不过了。


    侍卫们才抱来的相册又被匆匆收起,贵爵贵女联姻的事情就这样潦草决定,没有人发表异议,包括当事人。


    *


    阿尔米亚在大公府旁边的一栋华丽建筑里见到了泰贝莎,她一点没变样,还是一只手撑着张白皙的脸,坐在棕红色的书桌前,慵懒搅拌面前的热西丽茶。


    十几个画师在前面小心翼翼作画,颜料与画笔摆了满满几个架子,势必要画出她肌肤的每一处光泽,渲染出最柔和的脸部光晕。


    “哟,好久不见呢。”


    看见阿尔米亚真的接下了邀请函,来到自己府中,泰贝莎当时诧异了好一会儿,没多久就抛之脑后了。


    这样一个无权无势的私生女,怎么能和拥有深厚底蕴母族的自己相比,大概当时在风车里郡,没看清形势才敢和自己作对,瞧着这不低三下气来求和了。


    幸好自己也在奥兰战役前回到了拉尔曼郡,不然也会像面前这人一样经历凄惨。


    想到这,泰贝莎抬了抬眼皮,打量了阿尔米亚一圈。


    手臂和脖颈上都还有伤痕,在雪白的皮肤上很是显眼,只这一项,这人就可以从各大贵族的联姻目标人选名单里划去了,更别提还有那段没法自证清白的混乱经历,恐怕不只是最普通低阶的男爵,连一般有名有姓的家族都不会迎娶这样一个女人。


    泰贝莎在心底轻嗤一声,目光触及到那张脸蛋时,眼睛微眨。


    ……真是讨厌的一张脸,怎么就没在战场上毁容呢。


    “坐吧。”她轻抿了一口茶。


    为了避嫌,画师们都站的远远的,这样也好,不会画出她脸上近来作息不规律出现的一两个不完美之处,这些人都是母族特意找来的最高级的一批画师,收了好处,会最大程度描绘她的美貌。


    泰贝莎庆幸自己没有吊死在风车里郡那个赫曼王子身上,现在那里就是个旋涡,谁进入谁受难。


    “真是遗憾,早知道克伦府会发生后来的事情,我当时就该带着你一起回来的。”泰贝莎微笑,话里说遗憾,脸上却没有一点遗憾的样子。


    阿尔米亚并不在意,她坐在一旁的软椅上,抿唇一笑:“没什么的,谁也说不准明天会发生什么呢。”


    “是啊,父亲也怜惜你呢。”泰贝莎意有所指,郊区那处房产就是最好的证明。


    吝啬如斯特格大公,从未赏赐给自己的女儿们什么东西,破了天的就是几串首饰链子。


    前几天她伏在父亲膝上撒娇,旁交侧击打听自己的婚姻安排时,他还专门谈到这个私生女,让自己好好带她玩一玩。


    有什么好玩的,要是她经历了那些事情,现在肯定躲在房间里,害怕得大门都不敢出,结果这人倒好,一点阴影都没留下,没几天就接下自己的邀请函,大摇大摆来上门拜访了。


    泰贝莎也不想在这紧要的关头违背斯特格大公的话,免得对自己的婚姻安排有什么影响。


    如果自己对她表现的友好亲近些……


    泰贝莎漫不经心的想,她是不是该找两三个报纸商准备撰稿了。


    她心仪的几家贵族门第,好像也挺看重这些名声。


    “三天后上流贵族的淑女们会骑马去郊区散散心,你想和我们一起吗,回到拉尔曼郡好久没有摸过马鞍了,再不去转一转,估计在风车里郡学的那点东西都要忘个干净了。”


    “好啊。”阿尔米亚应下。


    她来到这的目的本来就是和这群淑女结识。


    不管心底想法如何,两人面上都是挂着友善温和的表情,常人看过去,根本看不出来两人是有过恩怨的关系。


    “这几天有画师上门吗?”泰贝莎问。


    阿尔米亚蹙眉,望了一眼正在对面作画的画师队伍。


    “看来是没有。”泰贝莎微微抬头,招手,吩咐女仆:“再叫来一班画师,让他们为我妹妹作肖像画。”


    转头对阿尔米亚道:“最近很多姐妹要准备联姻了,各大贵族家族都在交换子女的画像呢,看来他们还没来得及派画师去你那里。”


    哪是没来得及,是根本没有资格。


    “那就,多谢姐姐了。”阿尔米亚尽量自然地念出这个称呼。


    “就坐那吧,那里光线不错。”泰贝莎随手给她挑了个背光处,温声道:“我会让画师给你画出最美的画像,精致到一丝毛孔都看不见的。”


    她凝视着她的眼睛,“毕竟妹妹这么漂亮……”


    面对泰贝莎的赞美,阿尔米亚背后起了一片鸡皮疙瘩,她率先移开视线,坐到那处椅子上,“谢谢。”


    “要喝点茶吗,或者来一些点心,我这里有刚做好的冬糕。”


    前半句话时,阿尔米亚刚想拒绝,后半句的关键词一出来,她犹豫了两秒。


    泰贝莎微微一笑,吩咐女仆去把点心端来。


    没过多久,一盘精致软糯的糕点就端到了阿尔米亚面前。


    啊,如果对方下了毒,她是吃呢,还是吃呢。


    但是再不吃冬糕就会融化了,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糕点牺牲在自己面前,而不是死在自己的嘴里。


    阿尔米亚拈起一块糕点轻咬了一口,画师也用画笔飞速勾勒出这个瞬间,少女拈花一笑的神情。


    这天,阿尔米亚在泰贝莎的府邸坐了一下午,幸好有源源不断的糕点陪伴,不然简直是活受罪。


    这群古怪的贵族,明明有最新的留影机,非要照着古老礼仪交换画像,让人在画师前面一坐坐几个小时,脖子疼脸也僵。


    走出府邸,阿尔米亚揉了揉脸。


    她没有去看自己的画像成果,只有画师对着那副画作失神。


    泰贝莎冷笑一声,轻轻把颜料倾倒在画布上。


    “啊——”画师惊叫一声,心痛地捧着毁坏的画作。


    “换一副。”她冷冷地下达命令。


    “可是……”


    “没有可是。”她转身坐回椅子上,“现在,立刻,重画,让我给你们描述,也不需要真人在场了。”


    “……好的。”画师们只好嗫嚅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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