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雪国(十三)
【在后世看来足以慷慨史册的那一个转折点, 在当时只不过平平无奇的一年。
拉尔曼郡的雪化了,迎接久违的夏天,东南的格尔郡处于紧张的内政变动;
风车里郡和白马郡的战争继续蔓延, 炮火燃烧,从奥兰荒原追逐到丛山边际;特里萨郡的手工艺人还在青石巷头演奏着手风琴, 浪子风流,穿梭在城市背面的大小街道;
卢兰郡的矿工们源源不断从深山挖出来矿石, 秋林道尔郡的年轻君主砍下了一批忤逆大臣的头颅。
而更远处,在那汪洋的海面上, 希苏拉大航行的巨轮正在缓缓归岸……
这是常态,是不变的景色, 十年前是这样,十年后可能也是这样。
所以当一个人站在那个重大的岔路口上,他往往是意识不到的。
他只是隐约感觉, 接下来的这个选择可能会很重要,有可能影响到他的一生。
但这种感觉过于飘渺,风一样穿过心堂, 了无踪迹。
等他回过神来时,已经错过了那个岔路口。
“好像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这就是唯一的想法了。
然后一直到临终前,他都无数次想回到这个岔路口,后悔自己曾经忽略的事情。
“只差一步。”
“只差一步……”
人世间总是有太多遗憾,他也只是芸芸众生的一员。
这一年, 历史的车轮滚滚往前, 一切人与事都是命定。
——【绝望之冬回忆录·第二十五章 】
*
拉尔曼郡首府的西边有一条河,细而长, 从城市的一角倾斜穿过。
它不如护城河那般宽阔,也没有贝加湖那么深邃, 潮起潮落与它无关,冬日来临也谈不上冰封千里。
但它独有一种静谧的氛围。
很少有人发现它的特色,人人们更愿意在沿江大道上走上小半会儿,来到中心广场喂几只鸽子。
对他而言,他连喂鸽子的闲心都没有。
只不过路过报纸铺时,习惯性停车买份报纸,花十五分钟看完,再随手递给回收倒卖的报童。
阅览亭有的很大,有的很小,大的阅览亭像家咖啡店,有长桌高椅,茶水餐点,人们会倚着吧台,聊刚在报纸上看到的新鲜事。
今天的人们在聊几个青年才俊,但谈来谈去,左右离不开各个郡国的继承者们。
再过一会儿,话题又会转到郡里的名门淑女和风流韵妇身上。
权力和女人,这两样是老生常谈的话题。
他压下帽檐,在桌面留下几个硬币,匆匆离开。
早已在角落等待的小报童轻快走过来,收起客人留下的报纸。
……
广场中心的钟声敲响,马路上的鸣笛声也多了起来。
他心里想着刚听到的事情,正要开车门时,瞥到了沿江大道对岸的一个身影。
……
“好久没有见到你了。”
“嗯?”阿尔米亚抬眉,发现来者是谁后,又转过身去,弯腰,就着清澈的河水慢悠悠洗了个手。
“我刚看到你在和谁说话。”克罗宁观察了一下周围,却没有发现什么人。
“你看错了吧。”阿尔米亚用手帕优雅的擦干手,“我只是来这里走走,这条河边安静人少。”
“的确,这一带行人最少,估计是除了这条河,周围的树还是光秃秃的,没什么景色。”克罗宁又问,“你确定什么时候恢复身份了吗?”
“你真的比我还关心这件事。”阿尔米亚耸肩,“亨利先生自有安排,我只是他手下的一个提线木偶而已,这样的事情木偶是做不了主的。”
克罗宁皱眉,显然是对她的回答表示不满。
阿尔米亚看上去就不像是会乖乖听话的人,尤其是她这回答还带着些自嘲意味。
“我知道你之前和泰贝莎她们去野外踏青了,已经有人注意到了你,这几天最好少出门。”
“你说的是那张报纸?”
克罗宁知道她指的是前几天在报纸首页的那一则,撰稿人是踏青淑女中的一员,用华丽优雅的文笔描写了踏青游玩时的乐趣,从中又特意凸显了几位淑女的友善,亲和的高贵品性。
阿尔米亚轻嗤一声,“名门淑女们总是执着于一些自己莫须有的品格。”
还是这么讥诮,看来踏青路上发生了不少事情。
克罗宁放下心来,如果真如报纸上所说,淑女们都亲密友好地像是亲姊妹,他反而要提心吊胆,害怕阿尔米亚又在酝酿什么胆大的计划。
她总是在所有人意想不到的地方,突然来个胆大且肆意妄为的行为,而在此之前,她习惯用平静温顺掩饰。
“反正尽量少出门,一些破落的小贵族习惯通过联姻恢复门第,别忘了你现在披的这个身份也算是贵族。”
阿尔米亚听着他的话,突然想起被她随手搁置在书桌上的联姻赦令。
这人不知道他的大公父亲已经给自己的便宜女儿随手挑了个偏远贵族么?
“这段时间各大家族都在准备联姻事宜,能说得上名号的贵族们都已经请下联姻令了,拉尔曼郡的夏天太珍贵,女士们都想在这个时候穿上最美的裙装踏入婚姻殿堂。”克罗宁道。
“哦,斯特格大公给你们这群王储也定下了吗?”
阿尔米亚只是随口问道。
克罗宁的神情变化了一瞬,许久才冷淡地回了一句,“还是先护好你自己吧。”
阿尔米亚轻睨了他一眼,男人的脸真是说变就变。
“自然。”她挑眉道,随意挥了下手,“别了。”
淑女小皮鞋在平坦的石英石地面踩出清脆的脚步声,越行越远。
克罗宁本来也想转身离开的,但等到那个身影都消失了,他还没有移开目光。
“联姻令……”
他低声咀嚼这几个字。
他曾经多次对阿尔米亚提出联姻请求,无一例外都被她岔开,又或者开玩笑似的转移话题,这已经是种婉拒了。
他的自尊心不允许他再一次把请求的话语说出口。
其实刚开始时他和她见面就是奔着联姻去的,当时只是单纯为了利益和立场,想借助她的身份使自己的地位权势更上一层,然而到了现在,感觉也不止是为了这些了。
斯特格大公的长子,他的长兄霍曼,不出意外会在今年六月完婚,而他也在前段时间接收到了大公的暗示,提醒自己也是时候成家了。
母族已经给他物色好联姻对象,无一例外都是温顺善良的名门淑女。
她们从小生于荣华富贵,到过的最远的地方可能就是穹顶附近的翠绿草地,遇到的最坏的事情就是心爱的首饰被别人提前买走了。
她们日常最爱做的事情就是喝喝下午茶,与朋友们聊天,讨论哪套裙子最漂亮,又或者翻看时下最流行的杂志。
这样不好吗?
克罗宁问自己。
挺好的,他会拥有一个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妻子,不管他说什么都会欣喜微笑,替他整理衣领,安静倾听他的谈话。
而不是讽刺,轻嘲,看他吃了苦头而笑的拍手称快。
“真过分啊……”想到这,他摇头笑了笑。
他未来的妻子,不会是一个穿着厚实朴素的小斗篷在雪地里大步快走的女孩,也不会是一个背着满大包果酱面包去乘蒸汽飞艇的女孩。
她不会随心所欲想去哪个郡就哪个郡,更不会跑去战场抱起枪冲锋,比谁都胆大。
该回到正确的选择了。
克罗宁在心底告诉自己。
他尽力忽略那一点微末的道不清说不明的遗憾。
“不过,如果以后她上位了,也不是不可以……”
他勾起嘴角。
这个时代该有点新变化,比看新老贵族哄抢势力地盘更有趣的事情。
前提是,她没有变成她自己口中所说的提线木偶。
但未来的事情谁有说的准呢,人人都是一颗棋子,人人都有可能成为别人的傀儡。
克罗宁发动车子,从沿江大道呼啸而过。
他还要忙着去看最近新收集的一批货,一些新的幻景,比金银财宝更能收拢那些蛀虫的心。
*
“他看到我了。”
“他没有。”
“但他已经生疑了,你快去把他做掉。”
阿尔米亚皱眉,瞥了眼旁边的河,“我说没有就没有,你以为杀一个人很简单吗?”
“杀人不就是很简单……”小小的泡泡从水面冒出来,连续破裂发出响声,听起来莫名像是嘟囔。
“那你去杀吧,我先回去睡午觉了。”
“……”
“我是灾厄,动手会打草惊蛇的。”
“原来你也知道啊。”阿尔米亚扯了扯嘴角,“他是这个郡国统治者的后代,在绝对的权力面前,我们该收起自己心底阴暗的想法。”
“咕噜咕噜——”
湖厄又冒了几个泡泡,一团小小的黑色阴影顺着河水流动,跟紧了一旁岸上的少女。
“我从斯塔塔一路逃到这来多不容易,你还记得以前天天凿我的冰块抓鱼的事情嘛!”
“不记得了。”她冷漠道。
“你好心狠,我要哭泣了,鱼哭了水知道,我哭了谁知道……”
“河面上漂流的垃圾知道。”
“哎呀——”
刚好风把一张报纸吹到湖面,水里的黑色阴影被迫把报纸浸湿,黑色的体积变小了一点。
湖厄心疼地把报纸拧干,让黑色的阴影重新回到自己身上。
阿尔米亚倒是饶有趣味地看它怎么拧报纸。
一团半干半湿的报纸飞快地从水面丢出来,砸到她的鞋尖。
“我新买的鞋,赔我。”阿尔米亚看着鞋面那团黑色的污迹说道。
“啧,这些都是身外之物,人类的鞋子衣服都是对身体的束缚。你看,就是因为他们太低级,只是造物主的奴仆,才心甘情愿用这些东西束缚自己的行动。””幸好你还没有修出人形,不然这个世界上又要多出一个裸奔怪了。“阿尔米亚摸着下巴说道。”裸奔怎么了,裸奔才是真正的亲近自然,比那些打着回归自然旗帜的人类诚实多了!”
眼看话题逐渐偏到“论种族文明与服饰演变”的方向上,阿尔米亚偏了偏头,“我要到家了,你还有什么事情吗?”
“怎么这么快。”它嘟囔了一句,“你什么时候把我带上,我想住进你家那个大喷泉里。”
“那你就想吧。”阿尔米亚毫不犹豫的转身,她才不会让自己清澈见底的漂亮喷泉多出一团不明形状的可疑液体。
“别走那么快啊——”
阿尔米亚脚步更加快了。
“hei,tui——”
几团水被吐到她的鞋跟后面。
阿尔米亚眼尾沉下来,“明天我就向护城军举报城里有灾厄潜伏。”
“我错了。”能屈能伸是高级灾厄的优秀品格之一。
见阿尔米亚没有停下的念头,它只好压着声音喊了一句,“记得我们的约定——”
陌生的脚步声传来,它迅速打住,一个钩子却突然甩到它嘴里,还往上拽了拽。
拽你妹啊!它要是鱼,鱼嘴都要拽掉了!
湖厄在心底翻了个白眼。
愚蠢的人类又尝试在这条死河里钓出一条死鱼了。
他们就不知道去看看,这条河的源头之一是冻死人的高山雪水么,哪条鱼来了都会被冻成死鱼。
更别提这条河在十年前就属于某个狐狸的所有物了,它肯定在水里面放了不少毒,就为满足它的变态心理。
钓鱼的行人扯了扯钩子,突然觉得自己钓到了什么。
他是新搬到这个城市的人,最大的爱好就是钓鱼,但他发现这里的人们几乎不在这条河里钓鱼。
明明水质这么好,平静安逸,怎么会没有鱼出现呢?
他不信邪,连着一周都坐在河边,一钓就钓一天。
直到今天,终于有猎物上钩了!
行人拼命拉杆,一个使劲,水里的东西终于被他拉了出来,然而还没等他看清楚这条鱼有多大,一大团口水溅到他脸上。
“什么东西?!!”
他忙的擦干净眼睛,鱼钩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再看河面,一如既往的平静,没有一点波澜。
“真是邪了门了……”
只能把这团水归结于天上突然掉的雨点子,虽然他仍然怀疑是水里有东西在朝他吐口水。
一小团黑色的阴影在这人嘀咕时,从他的眼皮子底下缓缓流过。
傍晚,行人像往常一样一无所获的收杆。
他垂头丧气的表情被路过的老人看到了。
“你是在这条河里钓鱼吗?”
“是啊,好几天了,连个小鱼都没钓到。”
老人摇摇头,“这条河里没有鱼的。”
“这怎么可能,这条河的水质这么好,旁边两岸水草也多!”
“你不知道在十年前,这条河的鱼一夜翻白的事情吗?”
第112章 雪国(十四)
粉色城堡里来了位不速之客。
阿尔米亚忍住自己想把对方拐杖踢断的冲动, 坐下来,装作平静地倒了两杯茶。
“好久不见啊,亨利阁下。”
“殿下, 好久不见。”
亨利梅德微笑,细细的皱纹从眼尾露出来, “听说您在风车里郡玩的很开心,都不愿意踏上回郡的列车。”
“您听到的传言和别人不同, 我可是在那里孤苦伶仃地呆了好几个月。”
“是吗?”亨利梅德用拐杖柄端挑起她的一截袖子,细白的手臂上还残留着几道未愈的伤痕, 极为显眼。
“看来的确是我误解了。”
“年纪大了,记忆有些混淆是正常的。”
阿尔米亚冷漠地把手往后收, 放下自己的衣袖。
“回归正题吧,我在信里已经答应了你提出来的那些要求,现在你是来找我践诺吗?”
阿尔米亚翻了下墙上挂着的小日历, “下个月好像就是胜利纪念日,国王区里的人们已经都在大肆准备了吧,拉尔曼郡的卡门丝带也快要卖空了。”
胜利纪念日是七大郡共有的节日, 百年前的这一天,伟大的西西尔王子率领火烈鸟军队的前身,著名的黑铁骑军团,一举打败了入侵的古洛帝国。
而同年,中央大裂谷畸变扩散, 无数灾厄从裂谷里爬出来, 进犯村庄与城市。西西尔王子在取得东部大捷后,带着军队一路驱除灾厄, 扫清了大陆上最危险的几块畸变区域,其中一块畸变的区域也就是今日国王区的雏形。
为了纪念他和那一年共渡难艰, 牺牲无数的士兵们,白银帝国的人们把六月的最后一个礼拜日命名为“伟大胜利纪念日”。
人们会在这一天载歌载舞。
钟塔广场前上百枚礼炮齐响,花店里的圣洁白雏菊和洋甘菊被销售一空,人们自发地站在烈士墓碑前祈祷怀念,祝愿英灵飞升,精神长存。
他们还会戴上象征英勇而正直的黑橙色交接的卡门丝带,黑色意味硝烟,橙色意味着火焰,每个活着的人都是浴火而生,向阳而存。
这是一个特殊的节日,不管是军事意义还是政治意义,它在白银帝国的历史上都占有独特领先的地位。
即使是现在打的格外火热的风车里郡和白马郡,到了那一天也必须停战熄火,面朝“祖国在召唤”大纪念碑的方向祈祷。
……
阿尔米亚用笔圈出那一天,抬眼,“您是想要在这一天举国昭告?”
亨利梅德挑眉,不置可否。
“那群新贵族会同意?”
阿尔米亚表示怀疑,作为新兴的贵族阶层,掌握大批工厂和制造企业的新贵族们怎么可能会心甘情愿地回到以前那个局面,那会儿他们还被占有大量土地和农民的封建旧贵族们死死压制,得不到一点利于产业发展的机会。
“国王区终究还是旧贵族的地盘,他们十分怀念有贤明威严的国王陛下的时期,也想念有统一政令的那个时候。”亨利梅德淡淡道。
“是怀念永远和他们站在同一立场,利益一致的傀儡国王吧。”阿尔米亚讽刺。
亨利梅德也是出身于最古老的大贵族,也不外乎他如此致力于让她继位。
只要她一上位,近些年来被新兴贵族压着打的旧贵族们又有了底气去扩张势力,侵占农田。
“如果您非要这么想,那也不是不可以。”
“我只是在阐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您的立场总是过于鲜明,这并不合适。”
“哦,我有什么立场?”
她自己都还没搞明白她该站哪个阵营。
亨利梅德手指沾茶,慢悠悠在桌面上画了两个规整的圆。
“这是旧贵族,这是新贵族,当然,还有一些零散的势力阵营,比如神国,又比如大小教派。”
他继续说道,“而您,在这里。”
指腹轻转,桌面上又呈现一个更小的圆,独立与任何一个大圈之外。
看上去远据一方,不想掺合任何一个圆圈。
“没有人能真正出世,也没有人永远处于上风位,再坚定的脚步,也终究会被轻风,被骤雨,裹挟催促,来到圆与圈聚合之处。”
亨利梅德注视对面的少女,她浅褐色的眸子一如既往的明亮,里面像在燃烧着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焰,和胜利日的那硝烟战场上的炮火一样热烈。
她的体内流淌着不屈的血液,和百年前帝国那些英勇的先烈一样,滚烫,炙热,面对一切威胁和敌人都毫无畏惧,毫无胆怯,总是叫嚣着一路向前。
她言语中不经意流露出的轻蔑与讽刺,是这个家族后代通有的习惯。
即使百年弹指而过,他们的自信,他们有底气的狂妄,他们肆意妄为的性格,大胆又出其不意的作风,都吸引着一代又一代新的追随者们。
她在风车里郡的战场上的表现是最好的佐证。
只是,他面前的这个天之骄子,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最适合的是哪一条道路。
她过于年轻,过于稚嫩,对那象征着鲜血与荆棘的王冠,还存有抵触心理。
即使她知道,现目前最好的选择就是戴上那顶王冠,她才能保全自身,保全她想要保全的人们的生命。
她总有一天会适应王冠的重量的。
她终究会带领这个世界走向新的时代。
亨利梅德对此深信不疑。
可以说,他的存在就是在迎接这个即将继位的年轻君主,为此,他已经耗费了大半生时间辅佐她的父辈,即使那个朝代注定要灭亡。
他只是想让这个带着不幸诅咒降世的小公主,最后再看一眼前白银帝国的伟大光辉。
永远铭记那宏伟壮观的盛世之景。
然而,文明的倾颓始于被围猎的第一只飞鸟。
在某一天,遥远的东南郡国边境,一颗枯老的白桦树被砍倒了。
谁也没有意识到,那就是帝国最后的余晖。
连他也没有察觉到。
但是,他已经准备好迎接下一个时代了。
……
“您,准备好了吗?”
阿尔米亚沉默,她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季夏末……”她望着日历上被标红的那一天,轻声道,“那一天,人们是不是会在手腕上绑着卡门丝带来迎接我?”
“是的,整片大陆都会为您献上最忠诚的祝福与敬意,那一天,将万人空巷,万钟齐响,上千门礼炮能从早燃到晚,响彻寰宇,即使深夜,天空也会被礼花照的绯亮。”他向阿尔米亚客观描述那即将迎来的盛景。
阿尔米亚垂眼,面前的热西丽茶已经变凉,飘不出一丝白烟。
“如果可以,请取消礼炮这一环节吧。”
亨利梅德注视着她,“可以。”
他并没有问其原因。
“我们会用其他环节代替,在接下来的一个月,我会派人和您确认继位仪式的更多细节。”
“那……那群神国代理人也会到达仪典?”
“自然。”
阿尔米亚抿了下唇,亨利梅德没能从她脸上看出什么,但凭借他的了解,也能猜到几分。
现在,一切大的阻碍都已经除掉,唯一的阻力,就是几十年前神国主教批驳的命理。
那象征不详与厄运的诅咒,从这位公主出生时就笼盖在她的头顶,之后她所做的一切的稍微出格的事迹,都被千万双眼睛盯着,在口耳相传里放大,变化,成型,最后成为一个匪夷所思的定论。
但是没有关系,舆论是最容易操控的一种东西。
在某些时候,不真实的比真实的更真实,人们喜闻乐见的有时候不是故事的本身,而是津津乐道的过程。
……
阿尔米亚目送亨利梅德整理衣襟,准备离开。
在推门那一刻,她问了一句,“弗丽达小姐……近来好吗?”
“嗯?”亨利梅德微笑,“当然,只是到了首府,有一些轻微的水土不适症状。”
他抬了抬帽檐,“我会向她转告您的问好的,再见。”
“好的,再见。”
待到人走后,阿尔米亚才有些疲力地坐在书桌前。
夏风从窗子吹进来,把书面上的一些纸张文件吹得哗啦作响,凌乱无比。
笔架上的金属笔和羽毛笔碰撞,发出各种细微的摩擦声。
这并不刺耳,对她而言,算得上是一种使得心情平和的白噪音。
她提笔分析,情绪渐渐稳定下来。
然后,一摊水声打破了她的平静。
……
“抱歉小姐,我马上把它捞出来!”
负责采购的厨子忙不迭说道,他把今天买菜时用来装鱼的水桶放在喷泉台阶上,深深弯腰,努力去够那条正在喷泉池子里乱窜的黑鱼。
“该死,明明在路上就被砸晕了,怎么还这么有活力……”他在心底腹诽。
他今天去水鲜市场买鱼,第一眼就相中了这条在水箱里到处吐泡泡的鱼,跟左右要死不活的螃蟹鱼虾邻居比起来,它鲜活的要命。
不乐意吃老板给的劣质鱼料,反而要吃路过的屠夫随手投喂的新鲜牛肉边角料。
不一会儿,装它的水箱面前就围拢了一大堆人,大家纷纷猜测这条黑鱼怎么变成了食肉动物。
在所有人聊的正火热的时候,它一口口水,精准利落地吐在了说话最大声的那人脸上。
再之后,每一个路过的顾客都有幸得到它的口水袭击。
太贱了!这不得拿来清蒸或者红烧!
厨子想起了自家柔弱的小姐,最近总是闷闷不乐的,正需要这样一条活力四射的鱼来补补身子,提一下精气神。
老板和他两人加在一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这条鱼从水箱里捉出来。
天知道就那么半平方大点的水箱,它是怎么窜来窜去像在海里冲浪一样!
简直点满了闪避天赋,水中刺客,鱼中狗贼。
一直到他抱起水桶往回走时,这条鱼还坚持不懈朝他吐口水,最后他忍无可忍,抓起鱼往马路牙子狠狠一撞,这鱼才消停下来。
他发誓,他亲眼见着鱼翻着白眼晕了过去。
现在一回到院子,他提起水桶路过院子中心那个漂亮的喷泉时,一个眨眼鱼就飞进了喷泉池子里!
请原谅他用“飞”这个字眼。
在厨子看来,这条亢奋到像是吃了激素的鱼在一路奔波,从河里来到岸上,最后进入桶里,吐了大半桶口水出来,附带短暂眩晕半小时后,还能撞飞水桶盖,跳进池子里……
可疑,太可疑了!
阿尔米亚看着自家一贯沉默稳重的厨子眼睛里突然冒出绿光,幽幽地看着还在水里欢天喜地扑腾的小鱼。
“小姐,今晚想吃什么口味呢,雪国特产的椰油清蒸鱼,还是东南的爽辣鱼片锅,秋林口味的酸甜无骨鱼,又或者特里萨郡的覆盆子红酒熏鱼……还是清蒸吧,夏天该吃清淡点。”
厨子望着黑鱼幽幽说道。
手腕活动,他已经开始模拟刮鳞去骨的动作了。
阿尔米亚看见喷泉池子里的鱼浑身上下突然变得僵硬,动也不动。
她便头对厨子说道,“那就椰油清蒸吧,记住要先剁掉鱼脑,在活着的时候拔出鱼骨,再像凌迟罪犯一样,一片一片割下鱼肉。”
“没问题!”
伪装成黑鱼的湖厄:……
真是丰富的死法呢。
对一条黑鱼来说,这样的处死仪式是否过于声势浩大了些。
厨子只见那鱼突然眼睛一闭,甩了甩尾巴,奄奄一息地飘在池子中心水面。
如果忽略到那阖动的鱼鳃,他会真的以为它死了。
好家伙,以为死了的鱼不新鲜了,就能逃避被下锅的命运吗!
不可能!
这么有活力,就该搜刮下来全身的肉,送进尊贵的淑女小姐嘴里。”等我去拿个网子过来,我今晚一定要让小姐您吃到最美味的鱼肉!”他迫不及待要展示自己的厨艺了。
厨子气势汹汹去仓库找鱼网杆。
带着怒意和干劲的脚步声一走远,那喷泉池子里翻白肚的黑鱼一下子又立起来,摇着尾巴游到阿尔米亚的眼皮底下。
“这头愚蠢的人类终于走了。”
黑鱼忿忿道,“清蒸椰油鱼,我还爆炒两脚兽呢!”
“哦,你要爆炒谁?人类?”
“……你听错了。”
阿尔米亚皱着眉头,“你不是湖厄吗?怎么又变成了一条鱼?”
“附身而已。”湖厄从黑鱼身体里缓缓流出来,向她展示自己是如何操控一条死鱼作出各种灵活且扭曲的动作。
“不用展示了,如果你把我的漂亮喷泉污染了,我就把你放进水壶里烧开蒸发。”阿尔米亚看着池底的大团正要晕开的污迹说道。
湖厄只好不情不愿地回到死鱼的身体里面。
“你的举动过于引人注目了,连我最成熟稳重的厨子都恨不得立马抄起家伙刀了你,小心被那些人发现。”阿尔米亚警告它。
“我不标新立异一点,他才不会从成百上千条鱼里挑中我!”
“标新立异指的是会装死,还喜欢朝人吐口水的黑鱼吗。”阿尔米亚淡淡道,“正常的鱼都不会这样做。”
“那是它们的小脑容量太低了,一群蠢货。”
“你的死神提着刀来了。”
黑鱼果断闭嘴,继续装死。”小姐,我马上把它捞出来做成菜!”厨子大声道。
“不用做鱼了,把它捞出来放进客厅桌子那个空闲的玻璃鱼缸里吧。”
听到这话,装死的鱼一下子又蹦起来,摇着尾巴跑到水池边,眼巴巴望着阿尔米亚。
它大人不记小人过了,勉为其难原谅她和她的厨子之前的粗鲁行径。
“啊?用作观赏吗?”厨子不解,谁会养这么丑的黑鱼,“这条鱼太丑了吧……”怎么配得上那个雕花的玻璃缸。
它唯一的优点只有肉质鲜美。”我想看它哪天装死,骗来上帝。”阿尔米亚微笑。
黑鱼不禁打了个寒颤。
第113章 雪国(十五)
临近胜利节, 大小店铺的橙黄撞色丝带都卖得火热,织造卡门丝带的速度已经赶不上人们购买的速度了。
不仅是房间里,门窗上, 花瓶边有或者吊灯上缠绕有漂亮的卡门丝带,有的人家甚至为自家院子里的树木花草都细心绑上了橙黄墨黑交接的丝带。
拉尔曼郡首府, 执行处三级警督,提莫·戈登·伍莱, 在本月已经接了不下五起卡门丝带失窃案。
失主们跑到他的工位上激动投诉,怒斥近来城市里日益猖獗的窃贼和治安问题。
走大街上被扒手偷走钱包他们没有上报, 巷道里遇上聚众滋事他们也视而不见,甚至前些日子闹的轰轰烈烈的伪教徒连环杀人案都只能成为他们嘴里稍新颖些的谈资。
然而, 一把普通的丝带,竟能让市民们不顾麻烦地专门来警局备案。
足以说明他们对即将到来的盛大节日的重视了。
“唉——”
提莫警官真的对标的物只是一筐丝带的搜查令无感!
不管过去了多少年,人们都热烈喜欢这个节日, 举国拥有长达五天的假期,足够他们狂欢庆祝。
但是,这放假的对象不包括他所在的部门, 他就是一个低级的政务公仆,一个能被随意呼来喝去的小警察,一个总是以“条子”之名存在于下九流人口中的倒霉蛋。
“喂,什么事?”他没好气地降下窗问道。
“警官大人,我, 我的丝带被偷了……”
“神主啊!把这些该死的丝带贩子都抓去地狱吧!!”他低低啐了一口, “真是该死!抢丝带要准备上吊吗!”
再抬起头来解释道,“别误会, 我说的是那些讨厌的丝带扒手。”
“……嗯。“求助者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名叫克珍, 几条皱纹爬出眼角,一路蔓延到两鬓,垂下来的发丝有几缕白色,被她小心藏到了深色的头发后面。
端看面貌,就能猜到她年轻时也是个风韵美丽的女人,但是这样的女人在拉尔曼郡多了去了,能否长葆青春是生活优渥的贵族老爷与下层市民们的最大不同。
此时女人只埋着头,双手绞在一起,不住地颤抖,像是有些畏惧他。
无权无势的小市民们就是这样,他这样在上层大人物俯瞰过来,只觉得卑微如蝼蚁一样的家伙,到了小市民的面前,居然也成了巍然大物,谈之色变,不敢触也不敢及,连在他面前说两句话都抖不清楚。
“在哪丢的?”提莫警官熟练的拿出纸笔准备记录。
“在工厂,我的工位旁边。”
“你是珍妮工厂的纺织女工?”
“是的,我在那干了十三年了。”
“那怎么能确定是被人偷走,而不是你的女工朋友们手误拿错了呢?”
提莫在纸上写写画画,随口说道:“我知道这段时间各大纺织厂都在赶工,织造后台一时杂乱也是正常的,谁知道那一筐丝带是谁制作出来的。”
克珍摇摇头,“不会拿错的,我们每个人制作的丝带都有自己的编码代号,不会发生拿错的事情。”
“你怎么能这么肯定?这段时间都忙死人了,眼花手乱再正常不过了。“
提莫耸耸肩,”我建议您再回工厂找找,反正都是一个厂里的女工,兴许刚刚又给你放回原位了。”
“没有的,我已经等了三天了,那一筐卡门丝带还是没有回来。”
提莫倍觉几分无奈,这个女人也过于固执迂腐了,不就是一筐普通的丝带,只是最近应了节日涨价了许多,放在平时就是没人要的烂布条子,谁会不惜潜入工厂偷盗呢?
入室盗窃和普通盗窃的罪名可不一样,非法入室在普通盗窃上还要罪加一等,得益于最近几年由一批联合大学学生创办的市民素质培养组织,拉尔曼郡人人都知道这些粗浅的律法知识。
“这几天光是找这个丝带的功夫,你都能再织出好几筐丝带了吧,听说我们郡那几家大工厂企业新进口了不少格尔郡高级机器,从小轿车到家用小机器,应有尽有,肯定也包括高效率的纺织机。”提莫道。
“不一样的,我的丝带和他们那些不一样的……”
克珍只垂头喃喃了两声,也不回答到底是怎么个“不一样”法。
“好吧好吧,我在这里先给你记上,有新消息就通知你。”提莫写下女人的名字和住址,“哦,你不是本地人啊?”
看着她的户籍迁入证明,提莫挑眉。
“……是的,大人。”
十几年前帝国刚刚解体,边境管理还没有现在这么完善,许多战乱地区的人们都背着行李离开家乡,四处投奔亲朋。
像克珍这样的人多到数不胜数,唯一能让他多看两眼的就是婚姻栏上写的“未婚”两字。
这个年纪还没有结婚的女人,除了修女就是身体或心理哪里有所缺陷的人了。
在如今这个面包飞速涨价的时代,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人很难在城市里生存下去,也不怪乎那么重视被弄丢的大把织品,估计能抵得上小半个月的伙食费。
提莫突然想起来一件事。”珍妮工厂是不是就是那家有名的慈善工厂,收留了许多经历厄潮,家破人亡的孤儿流浪儿们?”
难怪他总觉得这个工厂的名字听起来耳熟,这个珍妮工厂连续许多年开展孤儿收留活动,致力慈善事业,前段时间有个记者撰稿述说自己结识了一个被珍妮工厂资助入学的学生,发现除这个学生外,工厂至少培养了不下百个年轻人进入学校,觉醒天赋,人们这才知道城市里有这样一家默默无名做好事的企业。
因着这篇报纸,那段时间城里还刮起了一股做好事的风尚,各大企业纷纷援助流浪者,收养孤儿。
托他们的福,那会儿警局也清闲了不少,至少不用每到大晚上就要去把睡死在马路中央的流浪汉们拖到路边,也不用去处理饿到吃老鼠药而被毒死的倒霉蛋的尸体。
“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他随口问了一句。
克珍抿紧干裂的唇,坐在玻璃窗前的椅子上,犹豫了许久才开口,缓缓道:
“我觉得我们工厂,有些奇怪……”
*
自从上次帮助小姐偷溜出门后,小姐很明显更信任萝拉了,本该一等女仆做的事情都交给了她,比如修剪鲜花,朗诵报纸,传令吩咐等等轻松活。
绝大多数时候,她只需要站在众人之前,按照以往的流程,动动嘴皮吩咐那些低级的女仆们做事就行。
萝拉对此感到很满意,她再也不用在天寒地冻的时候,蜷缩在厨房的门边取暖,也不会只是多点了一根蜡烛,就被女仆长拿细竹片笞打手臂,更不用半夜饿的睡不着,眼冒精光地望着主人喂养得皮毛发亮的白捷猫。
她那会儿是真的嫉妒,嫉妒一只猫每天都能吃上她过年都吃不到的羊排牛肉,它流畅的身形,雪白的皮毛,紧致的肌肉和饱满的精神,总是让她联想到自己干瘪的身材和粗糙的皮肤。
“如果我是一只猫就好了。”
一只漂亮高贵,能目空一切的贵族猫。
她不止一次这样想,直到有一天,胃部痉挛沤出酸臭的黄水,她深深弓着腰咳嗽,苦黄的胆汁沾到女仆制服上,被那只猫闻到了。
它无声无息跳到窗台上,居高临下的望着站在阴暗角落里的她,路过她得之不易的晚餐时,还用爪子刨了刨,仿佛那是什么令人作呕的排泄物。
之后的每一天,它都远远站在一边,用那种熟悉的眼神望着她。
那是一种足以刺痛她的眼神,似是睥睨,又更像是蔑笑。
这是一件只有她知道的事情。
她深深厌恶着这只昂贵漂亮的白捷猫。
“这只猫可通人性了,只会亲近优雅美丽的淑女,喜欢凑到她们的手腕边闻香水味。”
“一般的香水还不能吸引它呢,上次来做客的那位马琪顿小姐,身上喷了昂贵出名的婆罗熏花香水,它远远闻着就跑过去亲近人家!”
“哈,真机灵。”
……
淑女们坐在柔软的沙发上聊天轻笑,谁也没有注意到站在门外垂首等候主人吩咐的她。
她只能强装自然的挺直腰身,假装没有听见她们的谈话内容,仿佛这样她就不会被她们的光鲜亮丽给刺伤眼睛。
然而,在努力保持平静的时刻,她的手指却止不住的摩挲那一小块裙子布料,曾经沾上苦黄色胆汁的布料。
布料摩擦得发烫,那只猫又来了。
路过客厅的时候,远远避开了她。
但凡是她去倒茶,端上点心,又或者做其他事情,它都会露出那副厌恶的表情,拱起背对她哈气。
见她久久站在原地不动,猫夹着尾巴,发出尖锐的一声刺鸣,踢倒了桌子上的花瓶,飞速窜出客厅。
“哦,这只猫怎么了?”
“难不成生病了?”
“好像不是,它只对你的女仆这样……”
打量的目光落在她的头顶,萝拉只抿紧唇,一声不吭站在后面,心越跳越慢,血液几近凝滞。
“萝拉?是叫萝拉吧?”她的女主人平淡开口。
“你这几天先不要进入室内服侍了,小波它有些怕你。”
“……好的。”
她一下子从体面的住家女仆变成了外围的贫苦仆从,不止是吃不上面包了,连热水都喝不到。
每天有无数的脏衣服等着她清洗,她要一遍又一遍地把流脓生疮的手伸进那深寒刺骨的寒冬井水里搅拌。
脓被冰块戳破,流出更多红黄色的粘稠的液体。
萝拉就会望着那伤口出神。
作为一个从小四处流浪,最后凭借一口象征着好养活的齐整牙口被卖进贵族家里的女孩来说,她算得上是幸运的了。
很多流浪的女孩会在七岁前死在冰天冻地的墙角边,十岁后被迫走进污浊的妓院,迎接麻木冰冷的一生,也有一些女孩会跟在能给她们提供廉价面包,刺鼻脂粉,和堪之蔽体衣服的男人身后,等年龄一到,自然而然成为他的老婆,被打骂,被斥骂,像母猪一样不停的生产,最后衰死在潮湿草堆铺就的硬床板上。
她和她们都不同,她有幸进入了贵族夫人们的领地。
她接触到了她们的世界,那才是过得像个人样的世界。
在那只猫出现之前,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是那么低贱过。
自卑像是个气球,唰一下充满气,被针扎破。
也有可能这种感觉在很久以前就滋生了,只是被一只白捷猫挑穿了而已。
某一个晚上,饥饿的毒虫终于从胃部爬入了大脑。
她拿着湿冷的毛巾,裹住了那只白捷猫的脖子,捂住它的口鼻,一圈圈缠绕。
再就着冰冷的井水,一口,一口,吃下了那只白捷猫的身体。
仍然没人发现,就像从前没有人注意到过她饥饿的腹鸣。
她们只是遗憾猫的走失。
一个月后,又来了一只漂亮的猫,绿色碧波般的眼睛,如出一辙的高冷。
但她只见过它几次,之后就因为洗衣服时冻疮脓水弄脏了一等女仆长的领巾,永远的被赶出门外。
世事无常。
兜兜转转,她又进入了贵族淑女的府邸。
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去,她只是一个再本分不过的普通女仆,擅长观察和倾听,能绘声绘色描述听说的八卦新闻。
这一次她服侍的淑女,也与曾经的截然不同。
她的身份高贵到一种她难以想象的程度,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生命中能和这样高贵的人物近距离接触。
她甚至还成为了一等女仆,她曾经最向往的体面身份。
萝拉下定决心。
“这是神主的指示……”
即使是死,她也要死在温暖舒适的房间里。
……
“小姐让你进去。”那位亨利阁下特意聘来的皇家女仆走出来,眼也不抬的说道。
冰冷的语气和她的脸色一样。
萝拉想起了那只被自己吃掉的白捷猫。
她微笑点头,提裙进入房间。
她一进去,小姐就挥退了所有女仆。”快来帮我选选,哪一件裙子最适合我。”
她认真端详,余光不经意打量着身旁人的表情,揣摩她的心思。
“这一条吧,端庄大气。”
“我就知道,萝拉是最了解我的。”弗丽达笑了笑,“刚刚我问其他女仆,她们都选了其他的裙子。”
是的,对比其他裙子,小姐钟意的这一条并不那么出色,腰身也没有顺应当下时兴收得极窄,反而略有些宽松。
但她的喜好与审美有什么用呢,揣摩主人的心思才是仆从生命中的第一要义。
琥珀金色的流苏和刺绣,裙摆精心绣满一朵又一朵层层绽放,花纹繁复的蓝雏菊,袖口与衣襟还用黑珍珠镶嵌起来……
这样的配色令萝拉联想到即将到来的盛大节日,和节日上常见的卡门丝带。
弗丽达也恰好问起,“萝拉,你以前参加过胜利日典礼吗?”
“当然,每个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都参加过伟大胜利纪念日的典礼。”萝拉回忆,“到了那一天,漫天的卡门丝带像是蝴蝶一样到处飘飞,整个天空都像是铺满了礼花。”
“真不错啊……”弗丽达低声喃喃。
说来遗憾,在她有限的生命里,她好像一次也没有参加过胜利日典礼。
以前每逢这一日,她都需要上台出演一出固定的经典戏剧《凯旋之日》,扮演的就是西西尔王子的妻子,一位身世不明,神秘艳丽,引得后人热议数百年的女人。
按照计划安排,她会错过大城市的节日庆典,今年也见不到这般盛大的景象。
千百发礼炮与钟声齐响之时,就是她为爱出逃的时刻。
想到这,心底除了遗憾之外,又多了一抹隐秘的甜蜜。
弗丽达嘴角上扬,吩咐道:“你去买一些卡门丝带回来吧。”
她最近总是觉得有些焦躁,做事情的时候常常有一种不管不顾的想法,想到什么就要得到什么。
比如最近,她很想看一看千百条卡门丝带飘飞如花的场面。
她与他的初遇,也是在那样一个繁花似锦的季节。
弗丽达想起什么,补充道:“越多越好,注意不要让任何人看见。”
如果被亨利先生发现,指不定会顺藤摸瓜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弗丽达很怵他,即使在他手底下工作了这么些年,她第一次见到亨利先生的时候,就觉得对方身上的气质完全不是一个简单的歌舞厅老板能有的,事实告诉她,她的猜测完全正确。
“嗯,我会注意的。”
萝拉低头应下。”对了,你这几天出去采购时,带上这条裙子。”
“嗯?”萝拉抱着那条漂亮的琥珀金色长裙,面露疑惑。
“悄悄的找一个擅长制衣的女工,给这条裙子松一松腰身。”
弗丽达打算带上这条裙子离开,想到怀孕后期,身材不可避免会走样变宽,她不得不提前准备一些宽松的服饰。
萝拉适宜的没有追问。
她一定要办好小姐吩咐的这两件事情。
“好了,我要去午睡了,让其他人不要进来。”弗丽达懒懒的打了个哈欠。
“好的,小姐。”推门,轻轻合上,没有弄出一丝杂声。
……
不久后,萝拉乔装打扮一番,提着柳条篮子出门采购鲜花。
“又来了。”她突然在雕花铁门前面停住脚步,“下一次再让我发现你在围墙边偷窥,我就要报给守卫了。”
“别,别!”
女人慌忙解释,“我,我只是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她冷冷道,顺着女人的视线望去,刚好能望见小姐阳台的一扇外窗。
萝拉了然,她开口轻讽,“再看多少眼,那也是你连半片衣角都摸不到的贵人。”
女人垂着眼没有说话,脸色变得惨白,唇部也微微颤抖。
“我知道你是踩着点来偷窥的。”萝拉掏出怀里的二手怀表,看了一眼时间,“再过五分钟,巡逻的守卫就要来了,再不离开,你今晚的床塌就是监狱阴暗的地板。”
“我知道的,我马上走。”女人偏过脸去,蹲下来提起自己的篮子,再缓慢站起身,萝拉觉得,这时候再来一场风,就能把这人刮到大门顶端的铁刺上,像只剥皮的肉兔一样倒吊着。
“等等,你挎的篮子里装的什么?”萝拉眼尖的瞟到一抹颜色。
“啊。”
女人掀开遮沙布,回答道,“是一些丝带。”
看那熟悉的色彩和款式,萝拉惊讶,“卡门丝带?”
“嗯,我是专门织造这种丝带的女工。”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了。
萝拉勾起嘴角。
第114章 雪国(十六)
阿尔米亚把黑鱼装进了玻璃缸里。
这只本该死去, 却又被湖厄附身的黑鱼在玻璃缸里展现了超脱一般鱼类的活力。
她看着有些心烦,随便找了张手帕给玻璃缸盖上。
“啊!天怎么突然黑了!”
“是你瞎了。”
“啧。”黑鱼往上一跳,把盖在缸顶的手帕顶落, “我得好好欣赏我住的大房子。”
阿尔米亚着实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平静美丽的一个湖泊居然在畸变后变成了一个话痨, 嘴贱得很。
照它所说,斯塔塔暴发的那场厄潮并不是它造成的, 而是另外一种入侵它的领域的陌生灾厄引出来的。
“我可没有像那批臭狼一样,把所有人类都消灭的癖好, 虽然这并不妨碍我认为你们愚蠢。”
黑鱼两边的鱼鳍慵懒的搭在玻璃缸上,头露出水面, 尾巴还一摇一晃的,神态动作仿佛它此刻正在泡喷泉。”你也知道的,我每天就在森林里懒得动, 尤其是冬天,我都被冻成冰块了,不用劳心劳神控制支流灌溉, 也不用费心注意水位,正美美的修长假呢,结果那个怪家伙把我的假期搞得一团糟!”
等它醒来的时候,发现原本雄伟宽阔的身体一下子只剩下小池子般大小,而建在它旁边的那个城镇就像是闹泥石流了般, 惨不忍睹。
到处都是人类的尸体, 有些以尸体为食的灾厄聚在一团分食,断壁残垣下可疑的黑色液体向它证明, 这场厄潮是它引起的。
“我可不担这个黑锅,本厄可是坚定的狐党!”
阿尔米亚听到了个新鲜词。
“哦, 原来你们灾厄内部也分党派吗?”
“呵,有厄的地方就有领地,有领地的地方就有争斗。”黑鱼语气自得,“在斯塔塔那一块,从你家后面三里处的那座雪山,一路向上,包括斯塔塔城镇和数十个村庄都属于我的地盘!”
“你们狐党都像你这么自大?”阿尔米亚瞥了它一眼,“看来这个党派前景不妙。”
“那关我什么事。”虽说属于狐党,湖厄对这个党派的未来前景并不怎么在意。
这恰好契合这个派别的纲领精神。
“明哲保身,作壁上观,落井下石,都属于我们狐党的美好品德,是做厄做事的行动原则。”
阿尔米亚摸着下巴,”让我猜猜,‘乘人之危’’幸灾乐祸‘’趁火打劫‘不会也是你们的美好品德吧。”
“哟,很对嘛。”黑鱼转了下眼珠,给她投来一个赞赏的眼神。
虽然这个眼神在一条黑鱼脸上怎么看怎么像是三白眼。
“所以除了你们狐党,还有什么党?”
黑鱼掰着鱼鳍数,“鸽党,狼党,还有啥来着我忘了,那就不重要吧。”
它继续说,”鸽党嘛,就是那群喜欢围着你们人类乞食党蠢鸟,它们和它们的支持者都喜欢亲近人类,打出的口号是‘灾厄与人和平相处’。至于狼党,很明显咯,总是叫嚣着要让人类灭绝,夺取土地。在我看来,它们正在自掘坟墓。”
“嗯?”
“我觉得,斯塔塔那场厄潮就是它们给我下了药引起的,一群煞笔!还我假期!还我湖水!”
让它一下子从拥有大片领地的辽阔湖泊变成了一团可怜巴巴的小水团。
黑鱼骂骂咧咧,把水扑腾的到处都是。
“我见过你说的那个奇怪的灾厄。”阿尔米亚回忆,“在普鲁涅市的一条河里,它在护城墙外的水栅栏边盯着我,看起来跟你长得很像,都是一团黑液。”
“别把我与那种恶心东西相提并论!”湖厄表示不满,在以前它的别号都是“最美的森林之眼”“沉静如翡翠般的玉石”之类赞美横溢的词。
“只有狼党喜欢这些东西,它们总是在同伴身上搞些奇怪的研究。”
“比如?”
“悲嚎你知道吧,一种长脸长手,没有五官的别致小东西。”
阿尔米亚对湖厄口中的这个”小东西”一词表示怀疑。
“这就是狼党弄出来的,不仅会杀害人类,也要袭击蚕食同类,我的一个老朋友就是被它们吃掉的,当然,这里面也有蠢的因素。”湖厄说话时毫无惋惜,甚至有些嘲笑。
这很狐狸。
“狼党研究这些做什么?”
“谁知道呢,可能是想研究出毁灭世界的武器吧,它们都是一群激进的战争狂热份子。”
黑鱼又把头缩回水里,润了下身体。
“所以你同意和我结盟没有!”
“我得好好想一下。”
“有什么可犹豫的,你,带我去遥远的德克大教堂,等我把狼党做的这些事情禀告上面那些长老,我,保护你未来不受灾厄打扰。怎么看怎么划算嘛。”
阿尔米亚把鱼提溜起来,直视它说,“首先,你现在只是一条我单手就能掐死的黑鱼,其次,我有自保的能力。”
“话不要说这么满,少女,你还没有见过真正恐怖的灾厄。”
鱼尾一甩,从她的手里挣脱出来。
“那种灾厄,即使是同为灾厄的本大湖,也不敢直面。等我过段时间恢复实力,一定要让你好好见识一下。”
见阿尔米亚不为所动的样子,它又换了个招数,装委屈道:
“你看看我现在成什么样子了,明明在厄潮爆发后我还有起码一个小池塘的体积,但就是为了来找你,我变得这么弱小,稍不注意就要被蒸发掉了……呜呜。”
这就是最奇怪之处,阿尔米亚十分警惕,为什么这个家伙不找其他人,偏偏要赖上自己。
“我们是同类,尽管你身上也流有恶臭的人类血脉,也不能否认这个事实。”
“那你为什么不找森林里其他的灾厄,那只畸变了的麻纹野猪不是经常在你旁边喝水吗。”
“它啊,它是后来畸变的,寿命不长,估计半路就会嗝屁,再说,去教堂这一路我们要经过无数灾厄的领地,会被迫招来攻击的,只有借助人类修建的郡道才安全。”
人类修建的郡道有固定的铁十字军镇守,灾厄们一般也都默契的不会去打扰,除非是饿极了。
大多数灾厄一生中不会随随便便离开自己的地盘,在哪里畸变,就在哪里生存,不然误入其他灾厄领地,九成的概率会被撕成碎片。
“你凑近点。”黑鱼压低声音说道。
阿尔米亚慢慢往前走了两步。
“你难道不想知道,玛伊雅弥死亡的真相吗……”黑鱼的声音在此刻变得虚无,夹杂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引诱,“她从哪里来,又从哪里去,怎么入住了国王区,又如何成为国王的妻子后暴毙……这些你都不想知道吗?”
阿尔米亚眸光微闪,藏起眼底的戒备。
“难不成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
一点点。”黑鱼悠悠道,“但是更多隐秘的事情,只有长老们才知道。而你在入住斯塔塔的第一天,就有远方的信鸽抵达这里了”
阿尔米亚觉得后背有些发冷。
她自以为最自由的日子,也处于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之下。
不,不止,那只诡吊的羊,芙拉镇话里有话的狐狸,南秋林农场里的水厄,都是后来才出现的,
要追溯更早的时期,比如,当她还在宫廷里,就不间断想要来杀死她的灾厄们。
在她没有注意到的角落,那些数不胜数不怀好意的接近……
“我需要更多强有力的证据,而不是你一张嘴就能左右的事情。”谁知道这个湖厄是否也是哪方派来的幌子。
黑鱼顿了顿,缓缓摆尾,深色的带着伤口的鱼唇轻轻张合——
“你的命理,曾被人类批驳出不详与诅咒的命理,而在同一时间,我们神圣的巫厄也算出一句箴言——”
黑鱼深深凝视着她。
“汝之降临,厄之毁灭。”
一切都能说得通了,为什么无数的灾厄都想杀死她。
阿尔米亚曾猜想这是因为灾厄们固有的嗜杀本性,但现在看来,就是因为这可笑的命理。
但这可笑的命理该死的真实,不然如何解释她能在不使用人类制造出来的任何特质武器的情况下,单凭自己的血就能杀死灾厄。
“真不错,被人类和灾厄排挤是我的命运。”阿尔米亚轻笑,“那你还来找我合作,不怕被其他灾厄发现吗?”
“我说了,我们是狐党,只看乐子,不站阵营。”湖厄望着她,“如果明天就是世界末日,那么今天,我们只想看世界上最大的乐子。”
“即使我让你们毁灭?”
“即使你让我们毁灭。”
……
*
“你来啦,小白。”女孩珍惜地抚摸白猫苗条的脊背,抱起它的脸轻柔地亲了一下。
“最近过得怎么样呢,找到新的主人了吗?”
白猫对她摇了摇头。
“那可真是不妙,你该找个新主人了。”小女孩咳嗽了几声,掀开潮湿的被褥下床,走到一旁她捡来的破烂柜子前。
她拿出抽屉里剩余的最后一把干鱼段,捧在手心喂给白猫。
“没有了,只剩下这两三块了,你吃完了就去城里转转,看能不能碰上新主人吧。”
白猫亲昵地蹭了蹭她的手,埋下头来斯斯文文吃着鱼干。
廉价的,被人扔到下水道边的碎鱼,小心翼翼捡起来后摆在阁楼房顶晾晒,就成了女孩和猫最喜欢的食物。
远处的中心广场传来钟声。
塔米莉侧着耳朵仔细听。
“时间要到了,我该去工作了。”
她站起来,脑子眩晕了一阵,连忙扶着床沿坐下,过了好一会儿视野才变回正常。
“我该吃点东西了,一定是饿慌了。”她打开发霉的罐头,用生锈的镊子从里面夹出一小块肉肠,把它折成几段后,才从中挑出最短的一截放入口中。
“食物快要吃没了,我得省着点,这个冬天还长着呢,啊,小白你踩到我的裤边了,是要我蹲下来吗?好吧,我蹲下来,听听你想说什么……”
塔米莉扶着床,慢慢蹲下来。
“喵~”白猫在她耳边轻柔地叫了一声,尾巴摇了摇,指向窗外。
仲夏的阳光正晒在窗边,照亮了附近几座房子的尖顶阁楼。
“哦,是夏天了啊,我记错了,冬天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了……”塔米莉喃喃说道。
“但我为什么总是感觉那么冷呢,可能是阁楼太阴冷了吧。”她摸了摸自己冰凉的灰仆仆的脸蛋,“好怀念有壁炉烤火的房子呀,等我有钱了,我一定要买一个有大大大壁炉的房子,像我每天见到的那些。”
她现在住的地方是一栋老楼的阁楼,在外面看来还算整洁的尖顶塔状建筑,到了里面才发现过分狭窄逼仄,尤其是阁楼,只能勉强放下一架最小尺寸的单人床,一个床头柜,和一个小圆凳。
但是塔米莉是个具有生活仪式感的女孩,在这些年流浪的日子,她不仅学会了制作菜饼鱼干,还学会了做简易的家具。
墙壁上挂着的衣架,床边摆放的小方桌,还有各种各样形状稀奇古怪的小家具,都是她动手的成果,材料大多来自垃圾箱里人们废弃的东西。
不出所料的,阁楼更加拥挤了,塔米莉每次都要小心从自己做的家具中间穿过,但即使这样,她的腿上也碰出了不少淤青。
她舍不得丢掉这些家具。
这些完整成套的家具能给她一种错觉,她还是生活在热闹温馨,拥挤又快乐的家里。
唯一的遗憾就是大多湖家具都是褪色了的,有的生出锈斑,有的还长着苔藓,不管她擦拭了多少次,还是有绿色冒出来。
她喜欢鲜明的颜色,缤纷的色彩能让她觉得这个世界总是欣欣向荣,她的生活也是明朗鲜活的。
塔米莉穿上灰扑扑的外套下楼。
“塔米莉,你什么时候才能交上房租!”
“马上,下周我就能拿到工钱了,宝拉太太。”
“下周?你上一周也是这么说的。”女人斜了她一眼。
她抚摸着怀里名叫“玛丽”的棕色潘达狗,不抬眼道:“这个月房租要涨价了,从原先的三十柳布涨到三十五,晚一天交房租就要多收十索尔币。”
“太太,可我的工钱没有那么多……”
“那可不归我管,你看看你住的是什么地方,整个拉尔曼郡最繁华的首府,我给你的还是风景最好的阁楼,稍微一眺望就能看见城市漂亮的中心广场。”
宝拉太太眉毛微提,“按照市场价格,我已经给你优惠不少了,你还想怎样。”
塔米莉低着头不说话。
“租不起就搬走,我的房子抢手的很。”
“别,别。”塔米莉忙抬起头来,“我能付得起房租,不要赶我走。”
她做出来的那么多小家具,一时半会没法搬走。
“最好是这样。”女人踩着高跟鞋急匆匆离开,嘴里还不停嘀咕:“要不是我心地善良,谁家房东会收留这样一个整天脏兮兮像是几百年没洗过澡的家伙……”
等到女人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后,塔米莉才松了口气,白猫也在这时从阁楼下来,对她“喵”了两声。
“小白,你真的该找个新主人了,跟着我,你迟早又会变成流浪猫的。”
“喵~”
白猫像是没有听懂,又来蹭她的腿。
“别这样做,我的裤子太脏了,到处都是灰尘。”
白猫仍然亲昵的靠着她,也不管自己雪白的毛发被女孩灰扑扑的裤脚沾上黑灰。
塔米莉只好又顺手摸了它几下,“我要去工作了,时间来不及了。”
……
塔米莉工作的地方是一家工厂。
在很多年前,她的父母去往博尔林格勒经商,不幸遇难,厄潮和战争的双重打击,让那个城市几乎覆灭,她也自此成了一个孤儿,四处流浪乞讨。
不久前她收到了来自世界上最后一个亲人的回信,她的表叔,告诉她可以来拉尔曼郡的首府投奔他。
塔米莉欣喜若狂地背上行李,准备结束自己流浪的日子。
当时她是在一个名叫芙拉镇的城镇里,那里的城主喜欢做善事,修了很多孤儿院和养老院,专门收留像她一样无家可归的人,她就和那些孩子挤在一块,过了几天还算轻松的日子。
但是不久后,孤儿院里越来越多人生病,塔米莉敏锐觉察到不对劲,她想起了自己曾经听游士们说过的一些可怕的疾病,连夜跑出了那里。
在收到信件后她蹭车来到雪国首府,战争的噩耗也在此时传来,作为拉尔曼郡援派风车里郡士兵的一员,她的表叔永远留在了远方的那片土地上。
她最后一个亲人没了。
塔米莉伤心了很久,幸好在那段时间捡到了小白,一只像她一样可怜兮兮无路可去的流浪白猫。
她和白猫互相陪伴,熬过了最寒冷的那一场雪天。
之后,塔米莉打算留在这个城市。
珍妮工厂是一家好工厂,工厂老板和芙拉城主一样善良,会收养流浪的孩子。
只是他们想要带她去学校上学,觉醒天赋。
遗憾的是,塔米莉是个没有任何天赋的人,她只是个最平凡不过的女孩了。
她婉拒了工厂的救济,反而应聘上了这家工厂的工作。
像她一样的还有很多人,大多数都年龄不大,没有觉醒天赋,只能靠着自己的双手生存。
托这几年来四处流浪,食不果腹的福,她的身形发育缓慢,现在看上去还像个几岁大的小孩,虽然她已经十二岁了。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她在一群没满五六岁,有的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应聘者里脱颖而出,成功得到这个工作。
塔米莉已经足够满意,有工厂愿意要她这个年龄的人做工已经是很幸运的了,她也有了稳定的工作,稳定的收入。
相信再过几年,她也能成为一名正式的女工,坐在明亮整洁的一楼,有属于自己机子,纺织出漂亮又美丽的布匹。
塔米莉为此付出了百分之二百的努力,即使她的工作和纺织搭不上半点关系,但每次路过女工们的机位时,她都拼命在脑海里记住她们的动作和流程。
搓棉条,纺纱,打纱筒,经线,上羊头耕纱,穿鬓,上机……
这些是以前的老式织布法,现在纺布机器一代比一代发达,塔米莉不放过了解任何一台机器的机会。谁知道等到了她那时候,这些机器又会进化成什么样呢?
她要在千百个来珍妮工厂应聘的女工之中,成为最优秀的,最了解纺织的那一个应聘者!
“我会成为一名正式的纺织女工的!”
她每天都用这句话给自己打气。
看着黑漆漆的通道,塔米莉抿紧唇,在心底说道,“这些都是工厂给我的历练,我得好好完成。”
……
“今天它是属于你的,我们的小能手。”
“嗯!”
塔米莉点点头,她利落地脱下自己的外套,只剩下件薄薄的贴身的小单衣,咬住一把大刷子,套好绳子就爬进了烟道。
珍妮工厂的烟囱都修的很是狭窄,只有身形极小的孩子们能爬进去。
由于烟灰附着在烟道里,影响煤炭的充分燃烧,城里一些阔太老爷们或者企业工厂,会喜欢招聘小孩子来清扫烟灰。
拉尔曼郡是个寒冷的郡国,再加之近来越来越多的工厂修建,城市里的烟囱也越来越多。
珍妮工厂是家大型工厂,工厂厂地上的烟囱头就像是下雨天冒出水面呼吸的鱼头一样多,密密麻麻扎堆在一起。
算上今天清扫的这个烟囱,塔米莉在半个月内已经清理了八个烟囱了。
她越来越熟练,越来越快,但与此同时,工厂每周分派给她的烟囱也越来越多。
“这是对我的肯定。”她心想,珍妮工厂迟早能看到她的努力,发现她是个耐吃苦,有效率的孩子。
凭借她的敬业,现在工厂里一些大人都用“那个努力的烟囱女孩”“像个小猴子灵活的小家伙”来称呼她了。
塔米莉对此并不反感。
粗粝的大刷子毛细细数刷扫烟道的墙壁,呛鼻的煤灰被刮下来,扑了一脸灰。
“咳咳——”
塔米莉连忙屏住呼吸,在烟道里但凡咳了一声,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都停不下来。
她憋气憋的小脸通红,碍于脸上盖着的煤灰,和黑漆漆的通道,谁也看不到她这幅邋遢样子。
爬到一段烟道的时候,塔米莉久违的感受到温暖。
那覆盖着黑色煤灰到烟囱墙壁,还残留着煤炭燃烧时的温度。
塔米莉用手掌摸上去,想象自己是在摸着新鲜出炉的圆角松面包。
“啊——”
她忽的短促地叫了一声。
由于分神,刚刚她差点从十几米高的烟道摔下去。
塔米莉心有余戚的往下望了一眼,一片黑暗,看不到一点地面的光亮。
“小心点,塔米莉,认真工作起来!”她给自己打气。
手肘和脚艰难地抵住烟道任何一个小凸起,再试探性放一部分身体重量过去,膝盖常常卡在下巴下面,这样再空出一只手来,接过嘴里叼着道大刷子,开始清理煤灰。
塔米莉做事总是又快又干净。
不一会儿她就把这一处烟道清理完毕,手脚并用继续往上爬。
烟囱里没有时间概念,塔米莉只能一遍又一遍哼着一首烂大街的旧童谣来估算时间。
当童谣哼唱到第十七遍的时候,她的头顶突然撞到了一个东西。
“这是什么?”
她叼着刷子,腾出只手来摸了摸,只摸出一手的凝块的灰,像是黑炭。
她隐约猜到了什么,缓慢的,把脸凑近去,闻了一下。
一股腐烂又混合着烧焦肉味的气息盖到脸上。
塔米莉却突然像是被魇住了一样,全身开始颤抖。
她紧紧闭着眼睛,牙齿打着颤栗,伸手把自己头顶的东西往下拉。
只听“咚”的一声,这个阻碍她往上爬的东西重重的摔了下去。
塔米莉咽了口口水,慢慢向上爬去──
……
“今天的效率有点低呀,小塔莉。”
男人给她一小袋硬币,用纸笔在册子上登记本月已经清理好的烟囱编号。
“对不起。”塔米莉抱紧袋子。
在她身后,回收工们正在清扫烟囱底部那个大壁炉里的灰尘。
经由她的清扫,壁炉底部一下子盖了小半个手掌厚度的煤灰,工人们不得不拿来大铲子把灰铲进桶里。
塔米莉不敢回头看。
“再见先生。””明天见。“
塔米莉抱紧钱袋往外走。
身后传来几句对话。”这是什么东西?黑乎乎一团。”
“你再仔细看看。”
光着身子,套着绳子,手里绑着个干黑的皮带,像是只狗一样蜷缩在煤灰中间。
“哦,想起来了,上次那个小孩。”一个工人摸摸鼻子,“还以为他拿着钱跑了呢,原来是被卡在烟囱了。”
“让我想想,他好像是失踪了好几天吧?”
“难怪最近这个烟囱火力不够,原来是被这个家伙堵住了。”
工人们闲聊般的搭话,男孩的尸体被混着煤灰,一起铲进了旁边的桶里。
……
塔米莉跳下河洗澡,即使是夏天,这条河的水也冷的冻人。
但好在没有什么行人走过。
她飞快地搓干净身上的煤灰,又洗了把脸,借着水面照了一下镜子,仍然是灰仆仆的。
塔米莉安慰自己,“没什么,多洗洗就好了。”
她以前脸蛋是很白的,邻居们都夸她是个漂亮的小淑女呢。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佻的口哨。
一个老流浪汉眯着眼看她,手里比划着下流的手势。
“滚吧,臭巴达狗!”
塔米莉摸起河底的鹅卵石砸他。
“下贱的小婊子——”他骂骂咧咧啐了她一口,“光天化日之下脱光了衣服给人看,还说不是童.妓。”
“你才下贱,你个老鸡.奸鬼!”
更多碎石头带着怒气砸来,老流浪汉忙捂着头跑走。
塔米莉气得胸口急喘,左右观察了一圈,见没人后飞快地爬上岸,边走边拧衣服。
行人道上留下一串湿淋淋的脚印。
……
*
在接受那份重要的委托后,克珍一刻也不停的回到工厂。
她每天飞快地完成自己的工作份额,之后就紧张地用余光时刻注意总监的身影。
幸好她的工位在一根大柱子的后面,算得上是视线死角,她也有了机会赶工那一批卡门丝带。
每一次梳线,理纱,拨动梭子,克珍的嘴角都带着笑意。
一想到这些丝带会到达那位的手里,她的心底就温柔地泛出水来。
这么多年没见,居然已经出落的那么漂亮了啊……
她有些感慨。
每天一下班,她就扒在铁栅栏后望啊望,就算是只看到一小片衣角,她都能高兴地大半夜睡不着觉。
那么漂亮的衣服,宽敞的大房子,房子里还有无数的女仆和守卫……
她很高兴,自己离开后,那个小女孩过的这么的幸福。
没有带走这个孩子是正确的。
克珍每天都在庆幸当初自己的选择。
一条又一条带着母爱的卡门丝带被织造出来,比一般的丝带更加光滑,更加整实,连边缘处都亲自用手绣满了暗绣和花纹,放到市面上,是抢也抢不到的手工高端货。
克珍几乎是耗费自己半生所学的绣工致力于在这一篮子的丝带上。
为此,她连着半个月都是工厂里来的最早,走的最晚的女工,有时候她开工时,工厂的总电闸都还没拉开,她就点着蜡烛一点点绣,绣糊了一双眼睛。
她并不心疼,她心底欢喜极了。
“克珍,今天也来的这么早啊。”
“嗯。”
守门的老婆婆和她打了声招呼,她也轻快回应。
“遇上了什么喜事吗,最近总见你笑,哈哈。”
克珍缓缓敛起笑意,“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这就是快乐的一件事情了。”
“确实,一切好的不好的都过去了,今天也是新的一天呢。”老婆婆打着哈欠给她开门,“但我还要去眯一会儿,我的新一天在两小时后才会到来。”
克珍笑着和她招手,轻快走到自己的工位。
她一边回忆昨天早上去送裙子时见到那个少女的情景,一边哼唱歌儿。
直到她俯身弯腰,从隐蔽的脚屉里摸索篮子时,歌声戛然而止。
丝带,不见了。
*
丝带失踪并没有引起太多注意,毕竟她私下赶制的这一批卡门丝带没有在工厂的制作记录里。
克珍只好加快再赶制一批。
她不想看到那个女孩的眼里露出失望的眼神。”所有人现在,立刻,放下手里的工具。“
总监突然到场。
克珍心头一紧。
“近来我们工厂卡门丝带的失窃案频发,想必大家都听到了风声。”总监摸着胡子,表情严肃,锐利的目光扫过面前的每一个人。
在那道目光望过来时,克珍悄悄低下了头。
“我不管是你们其中哪一个人偷拿的,准备在这个节日倒卖丝带,还是真的被外面的家伙盗走的,从现在开始,每一条卡门丝带的制作都有专门编号,质量监测员会实时记录每一台机子制作出来的丝带数量,保证每一条丝带都记录在册。”
“昨天晚上,工厂已经抓住了一个专门倒卖丝带的女工,现在她已经被扫地出门,还欠下了公司一大笔债,相信我,你们不会想知道工厂的催债手段的。”
男人的话敲在每一个女工的心头,克珍注意到,有些女工已经面色发白,下意识捏紧裙子。
“像她那样的女工肯定不止一个,别被我抓到。”总监警告的说道,“伟大胜利纪念日正是需要大量卡门丝带的时候,珍妮工厂要抓住这个机会,把市面上最好,最完美的丝带呈现在市民面前,如果有任何一个人破坏珍妮的名声,就不要怪我不客气!”
“是的总监!”
“明白!”
“明白最好。”
克珍抿紧唇,男人在路过她的时候停顿了一下脚步,克珍差点心都飞出来。
她失去赶制丝带的机会了。
克珍只好去求助警局。
然而在她打算去警局的前一天晚上,她习惯性留到最后一个才走。
空荡荡的工厂,停下来的上百台织机,只有她一个人的脚步声在室内回响。
这平常的声音也在那个晚上变得诡异莫测。
她下意识快走几步,想推开大门迅速离开。
然而,某台位于角落的织机,突然吱吱呀呀动了起来。
克珍僵住。
纺织机无人而启,丝线凭空穿梭,发出熟悉而细微的噪声。
诡异的影子被月光投到她面前的墙壁上。
……
*
珍妮工厂分配给塔米莉的工作越来越多,但是工资却越来越低。
“我们工厂已经请了不少清理工来清理过烟囱了,后面来清理的人工作量都轻松了很多。”
主管扯着嗓子说,声音又尖又细,“别怪我们给你降了工资,这都是根据实际情况来的。”
塔米莉抱着越来越轻的钱袋子,垂眼望着她扫下来的一尺多厚的煤灰。
“如果你不愿意做,有的是童工愿意,他们比你身形更小,更听话,要的工资还更低——”主管拉长了音说道。
“甚至有的孩子要的报酬,只是两片面包呢!”
“大人,我做,工资少点也愿意的。”塔米莉仰头道。
“哦,是吗,那就好。”主管男人耸耸肩,“那我就提前告诉你咯,下一周工资可能还要降个五柳布左右,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嗯,明白了,大人。”
男人拍拍帽子离开,没有再看身后那个黑成煤炭的女孩一眼。
甚至在走过她时还侧了侧身,生怕她身上的煤灰沾到自己雪白的领口上。
塔米莉掂量了一下钱袋的重量,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工厂。
珍妮工厂的工资已经支付不了她的房租了,她的伙食,她涨价的房租,还有各种生活必需品都在要求她,得再找一份兼职。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塔米莉走街串巷,腰间别着把大刷子,寻找自己的生意。
该说不说,有些富人老爷比穷人还要抠门,明明住的是宽敞明亮的大豪宅,却学地痞无赖那样赖账,即使对象是一个小女孩,他们也能面不改色的说出“今天兜里没钱,明天来一定会给你”这样的鬼话。
遇到这种情况,塔米莉只能自认倒霉,贵族佬宅子里养的那些侍卫保安可不是吃闲饭的,她昨天刚刚才被人从院子里重重的丢出来。
工钱没要到,反而还被污蔑偷了贵族夫人的耳环,刷子被人折断,屁股打肿了半边,稍微一动作就疼,还会渗出紫红色的血。
能怎么办呢,人总归是要吃面包的。
吆喝的多了,还真的找到了几家讲诚信的市民老爷,按照说好的工钱付给她,有时候看她可怜还会多给她一点面包。
塔米莉感激不尽,”神主保佑,您会有好运的。”
她甚至和这几户人家定下了合同,每隔一段时间就来帮他们清扫烟囱,工钱固定。
塔米莉松了一口气,她这个月的房租终于有下落了。
晚上,她拖着沉重而疲惫的脚步回去。
小白“喵呜”着在阁楼门口迎接她。
“咳咳,是小白啊。”
塔米莉没有如往常一样摸它。
最近这段时间太累了,除了完成在珍妮工厂的工作,她还要私下找活,连去河边洗澡的时间都没有了。
要是她一摸,猫咪身上雪白的皮毛瞬间就能变成煤炭的颜色。
“离我远点吧,我身上全是灰,咳咳。”
她艰难咽下一口水,只觉得把嗓子刮着生疼,好像她今天把煤灰也吃进喉咙了。
白猫跳到桌子上,担心地望着她。
“我没事的,老毛病了,咳嗽两声。”塔米莉拿旧报纸垫在板凳下,刚一坐下就倒吸一口凉气,屁股上的伤口又扯出血来了。
她擦去额间的冷汗,轻声问道,“猜猜我今天买了什么?铛铛铛——看!是好吃的鲫鱼干!”
她把鱼干放在猫咪面前。
白猫没有低头去吃,仍然安静地望着她。
“吃吧,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生活呢。”塔米莉托腮道。
她这样说着,自己却抱起那个发霉的罐头,小心翼翼又夹出一小段肉肠。
玻璃罐子照出她此时的模样。
脸上一团黑一团灰,还算灵动的五官都被煤灰糊成一团,眼珠子全是血丝,脖子和手也成了脏兮兮的颜色。
整个人就像是刚从垃圾场里挖出来的小狗。
“真邋遢啊……”
塔米莉眨了眨眼睛,“如果有一份干干净净的工作就好了,像坐在工厂大厅里织布的女工姐姐们,想穿什么颜色什么款式的裙子,就能自己织出来。”
她把头埋在膝盖里。
“五颜六色的布匹,五颜六色的漂亮裙子……”
如果每个人都有对应的颜色的话,那么她一定是最难看的,最低贱的黑色,而坐在明亮大厅里的女工,身上都是彩色,像是漂亮的花蝴蝶一般。
“咳咳——”
塔米莉又开始咳嗽,这个毛病是她在某个名叫“芙拉镇”的小城里的救济院里染上的,但来了首府,接下扫烟囱的工作后变得愈发严重。
她有时候甚至能咳出血来。
塔米莉只能当作不知道,她已经没有多余的钱去看医生了。
“睡吧,睡吧,明天是新的一天呢。”她揉了揉脸,从低沉的情绪里走出来。
“还有好几座烟囱等着塔米莉呢!塔米莉可不能病倒!”
伴随着这个信念,没过多久,她就进入了梦乡。
……
白猫优雅踱步,跳到女孩的床上。
它凝视着女孩脏污的脸蛋。
缓缓的,伸出舌头,替她舔舐。
真是一个凄惨的人类呐。
如若不是亲眼见到,它不会相信在这个狡诈的种族里,也有这么可怜的家伙。
“塔米莉,你生病了……”猫低声说。
女孩在睡梦中皱了皱眉头,嘟囔着“……没有,没有。”
她在睡梦里也不愿承认自己生病。
“告诉我你的愿望吧,我会帮你实现的。”
第115章 雪国(十七)
“那个人是谁啊?”弗丽达坐在窗前, 萝拉正替她细心梳理长发,闻言,抬眉望了一眼。
她低声说, “是那个给裙子松腰的女工。”
弗丽达想起来了,“哦, 那个女工啊,她的绣工不错, 裙子看不出一点被改过的痕迹。”
精致的发型终于被盘弄好,萝拉又给弗丽达戴上配套的首饰。”萝拉, 你今年多少岁了?”
“回小姐,萝拉今年十七。”
十七, 只比自己小三岁,但看萝拉浑身瘦巴巴的模样,她还以为对方顶多十四五六。
弗丽达托腮笑道, “你有喜欢的男人吗?”
“……没有。”
“那有心动的吗?”
“……也没有。”
“我在你这个年龄都谈过很多个男友了。”弗丽达抿唇一笑。
她又想起自己的恋人,前几天她写信告知对方自己怀孕的消息,也不知道他收到信件时是有多么的欣喜若狂。
弗丽达也想把这个好消息和身边人分享, 但她无父无母,仅有的几个朋友都远在普努涅市,眼下居然找不到一个能分享喜讯的人。”萝拉,你有想过以后去哪里吗?”
萝拉突然心头一冷,许久才抬起头来, 颤抖道, “小姐,您……您要把萝拉解聘吗?”
“不, 当然不是。”只是她想到等真正的诺雅公主回来,除那两位特殊的皇家女仆外, 其他的普通女仆肯定都会被送走。
亨利先生做事从不留马脚。
“人总不能做一辈子女仆,就像戏剧演员不能演一辈子戏,总得要回归普通人的生活。”
弗丽达现在最大的梦想,就是和心爱的人住在一起,有一个可以饲养花草的院子,正朝阳光,后院会有几只鸡鸭打架,但也不耽误每天都能下蛋。
院子里还的有个秋千,她的孩子可以光着脚,踩着花色鹅卵石铺就的小道,去坐秋千。
孩子……
一想到这个词,弗丽达就怎么也控制不住嘴角的微笑。
“小姐,我想做您一辈子的女仆。”萝拉声音低哑,眼含水光。
这是她遇到过最好的一位女主人,不会动辄打骂,也不会贬低嘲讽她,她在这里不会饿肚子,总是有温暖的被子和面包等着她。
“哦,可怜的小萝拉。”弗丽达摸了摸萝拉的脸,她听萝拉说过自己的一些经历,总是被主人被同事欺负,过了好一段凄惨饥饿的日子。
“来,你戴上这个。”
萝拉有些愣怔,她缓缓接过对方递来的首饰。
“这是──”
“送给你的,反正我这里还有很多。”弗丽达把自己在罗曼时期最爱佩戴的一套雏菊宝石首饰送给萝拉,她是真的心疼这个孩子。
“这怎么可以,小姐……”
“当然可以,你看看其他的女仆,头顶都戴着漂亮的配饰,作为我最喜欢的女仆,你当然不能比她们差。”弗丽达轻拍她的手背。
萝拉俯在她的腿上,感动地落下泪来。
“请让我一辈子服侍您。”
弗丽达抚摸着小女仆激动到颤抖的脊背,她在想,她是否要把萝拉带走,若是留在这里,等她一走,她们可能没有什么好去处。
想了许久,她终于缓缓开口:
“如果我注定要离开这里,你想和我一起走吗。”
“离开?”
“是的,我将不是这个身份,不会住在像现在这样华丽的房子里依y向物华,可能只有你一个女仆,又或者只有一个守卫。”
萝拉的心跳声渐渐变缓,她垂下眼睫,遮住神色不明的目光。
她抱住女人的膝盖,“当然,我会永远跟随您。”
话有几分可信度只有她自己知道,但弗丽达显然已经被她这句话取悦到了。
“你真是我最好的女仆。”
……
萝拉走出庄园,又看到那个还在护栏边徘徊的女人。
“你已经送过裙子了,这么好几天的时间给你,你都没有做出丝带来吗?”
克珍低声道,“今天工厂休息,我进不去,没办法开工。”
“那就去买啊,别告诉我四处可见的卡门丝带都买不到!”
克珍没有回话,表示默认。
萝拉带着怒意地转身,冷冷说道,“那你以后不要再靠近这座庄园,会引起旁人怀疑,我自己去找卡门丝带。”
“求您——”女人突然激动,“我只是看看,看一看而已……”
“有什么好看的!我们小姐没有叫守卫来驱逐你这个家伙已经是善良了!”
萝拉望着神形萧索的女人,脸上的皱纹一条条挂在鬓边,只一眼就能知道这就是个最低贱不过的下层女人。
见女人一副死缠不走的模样,萝拉只好挥起手来,装作要喊侍卫的样子。
“别喊人来!别!”克珍连忙把她的手拉下来,“我好多年没有见到她了,我太想她了,真的,从她生下来第三天,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克珍神情更加激动,“您能想象这种心情吗,这种思念,我本来都以为她会死在那里,谁曾想还有活着相遇的这一天……”
萝拉一听,觉察到不对劲,连忙拽着女人走到一旁的树后。
女人还在那里倾诉,不停落泪,“那会儿,整个国王区都坍塌了,到处都是尸体和火焰,还有些食人的怪物跑出来,我好不容易挖到自己藏在地底的一块金子,却只能买的起一张离开的车票。我带不走她啊,她太小了,会被人挤死的,所以我把她放在看起来最完好的一户府邸门口……
我都做好她会被野狗叼食的心理准备了,这么多年在拉尔曼郡,我没有哪一天不在后悔,不在思念她。现在在这里看到她,我每天都幸福的要晕过去了,她有穿不完的漂亮裙子,有漂亮的大房子,还有你们这么多仆人……我只是想看一眼再看一眼,我的眼睛要瞎了,看一眼少一眼,我很快就要死了。”
萝拉打断她的话,“你在发什么疯,这不是你的女儿,这是白银王国最尊贵的公主!”
“公主……”克珍茫然,“怎么会呢,她长得和我年轻时一模一样,我知道,她的后背左下角有一处小爪似的胎记。”
萝拉突然僵住,她知道小姐后背的确有一块一模一样的胎记。
“谁知道你是从哪里听说的,如果你再胡言乱语,就不只是喊侍卫这样简单了,我会亲自把你送入监狱。”萝拉盯着她道。
克珍双唇颤抖,紧握裙角。
……
*
塔米莉最近咳得越来越严重了,原本咳血的概率差不多是每周三两次,现在发展成了一天三四次。
她怕工作的时候被人看到,会被嫌弃身上带着什么传染病,所以找了个厚布巾蒙着脸,咳出来的血也不会渗出来。
只是烟道总是空气闭塞,又闷又热,但凡没有人在下面的壁炉边等候,她就会把厚布巾摘下来。
她的血会咳到烟道的墙壁上,吐气时又不可避免吸入更多的煤灰,从而引发更严重的咳嗽,恶性循环。
只不过两天,塔米莉感觉自己的病像是加重了几倍。
咳嗽使得她的精神有时候也变得恍惚,前两天在给工厂清理烟道的时候,她差点爬错烟道,被底下突然窜出来的火下了一大跳。
塔米莉心底不禁打了个寒颤。
但是很快,这股警惕又被通道里的煤灰熏的飘飘然飞走,她昏昏沉沉地清扫着煤灰,动作全靠肌肉记忆。
这一天做梦,她又梦见有人在她耳边说话。
“你有什么愿望吗?小塔丽。”
愿望?
她的愿望太多了,从想要有一栋大房子,到一桌子吃不完的白面包,从漂亮的衣服首饰,到能合脚的鞋子……
她想变得白白净净,想要死去的父母都复活,想要回到原来那样的生活。
她的愿望可太多了,一时都不知道要说哪一个才好。
但要问她此时此刻最想要的愿望,可能就是不要咳嗽了吧。
再咳嗽下去,哪一天被雇主发现,她的工作也就到头了。
如果还能加一个愿望,那就是,她想买一条漂亮的卡门丝带。
她每天路过工厂大厅时,都能见到那些女工姐姐织造这种节日丝带,油光水滑,像是传说中的丝绸般华丽,能折射大厅顶上吊着的无数灯光。
“好的,我知道了你的愿望,会帮助你实现的。”
塔米莉在梦里听到了这句话,她想睁开眼看看到底是谁在梦里说话。
但就差一点点,她就能看清楚是谁了。
……
“啊,小白,你又把我给舔醒了。”
她坐起来揉了揉眼睛,脸上还有猫咪湿润粗粝的舌头舔过的湿痕。
“去吃东西吧,吃完东西去街头找找新的主人,我也该工作了。”
她忙碌收拾起来。
说来奇怪,在那天的梦境之后,她真的就没有咳嗽过了。
“幸好没有去看医生,我就说没有生病吧。”
塔米莉高兴自己又省下了一大笔钱。
今天她的任务也是一个大烟囱,位于工厂西边庞大的生产建筑群里,有复杂的烟囱管道,口径却十分狭小。
“今天这个烟囱很深,我们会给你加工钱的。”
塔米莉欣喜点头。
主管又向她确认了几次,她能否爬得进去,能不能把一整个烟囱都清理干净。
“当然可以了,您忘了我的外号吗?”
“‘那个灵活的小猴子’”
塔米莉叼起刷子就爬进了烟道。
没了咳嗽的烦恼,精神也好了许多,连干起活来也能更卖力了。
塔米莉动作利落迅速,不一会儿就把面前的小片烟道扫清煤灰,她又接着往上爬。
不愧是工厂最狭窄的烟囱之一,连她都感到越来越吃力了。
狭窄的口径使她不得不锁紧身子,骨头凹成一团,膝盖抵着墙壁,下巴也卡着手肘,蜗牛一般往上爬行。
在黑暗中,时间的流逝过的很飘渺,塔米莉不知道过去多久了。
她抬头望,没有看到出口的光亮,低头看去,也不知道她已经距离地面多高。
空气越来越稀薄,她现在多感觉不止是饥饿,还有难受,胃在绞索,心跳也沉重起来。
她称这种感觉为“窒息”。
得先出去一趟,不然她就要晕过去了。
塔米莉打算往下爬,但是很快她发现,由于过久保持同一个动作,她大半个身体都失去了知觉,痛麻起来。
更令她心慌的是,她好像,被这个动作卡住了。
她的膝盖卡在了下巴下面,而下巴怎么也抬不起来。
“别慌塔米莉,慢慢来,慢慢来!”
她在心底这样给自己说。
塔米莉一点点移动自己的手臂,想要把下巴扳正,她在心底哼歌,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不过,还没有等她酥麻的身体恢复知觉,她贴着烟道的脸蛋却提前感受到了一种滚烫的温度。
不会的,不会的……
这个烟囱怎么可能开始启动了呢!要知道她刚刚才爬进来清理烟囱,那个主管叔叔肯定也还记得自己在里面的。
马上,马上她就能出去了,再等十分钟,就只要十分钟……
塔米莉的动作慌忙起来,骨头却因激动,错位的更加严重。
“不要启动,不要启动,塔米莉还在这里呢!”
她朝黑漆漆的下方喊道:
“塔米莉还在这里呢——”
回声传来,她似乎听到了人声在回应。
塔米莉的脸上露出笑容。
下一秒,冲天的火焰烧过她的整个身体。
……
“主管大人,我今天的任务就是清理这个烟囱吗?”
“是的,小家伙,我会给你好价钱的。”
男人随意道。
男孩却叼着刷子,讨好般地笑起来,“我肯定努力完成任务,我可是珍妮工厂‘最灵活的小猴子’呢!”
他飞快的爬进烟道。
男人望着那个黑漆漆的通道,嗤笑一声,摇摇头离开。
在珍妮工厂,每一个来清扫烟囱的人,都能得到这个外号。
男孩动作灵活,飞快地清理了大半烟囱,直到他来到某一截烟道,却被一块黑炭堵住。”这里怎么会有黑炭呢……”
他用刷柄把那黑炭敲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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