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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10

    第101章 雪国(三)


    阿尔米亚又收到几封空白信件, 没有一个字,也没有其他的特殊符号,连落款固有的印章也没有。


    她把信放在一边, 利落绑紧小臂的带子,套上长靴就要出门。


    一群淑女穿着精致的骑服, 驾驭温顺的马儿慢悠悠走在路上,两旁有平坦的冒发的翠草, 不远处是茂盛的雪松林。


    几个侍卫也骑着马不远不近缀着,神情轻松, 偶尔谈笑,明显能看出来这次出城就是游山玩水的轻松活。


    首府附近的森林草原都有专人值守, 护林员会在第一时间报告并驱除靠近的灾厄。人们不用担心自己的生命安全,也常常忘记这是个畸变的年代,除了经商, 远游之类的队伍回城时会讲述遇到的关于畸变的恐怖血腥故事,人们才恍惚间感到害怕。


    但那又怎样呢,穹顶像个堡垒一样深深庇护着城市的一切, 不论好的,坏的,老的,幼的,只要处于穹顶之下, 都会受到神主的怜爱。


    泰贝莎看到后面赶来的少女, 不悦地皱眉,明明说好了的时间, 这人还会迟到,显得这个邀约是她上赶着求她来的。


    她挥了几下鞭子, 率先走到队伍前面。


    “雪山旁边的落因庄园已经有人在候着了,我们先去那里放下行李,整理一下,躲开正午的日头。”


    落因庄园离首府有一段距离,靠着一条名为落因的河,河水清澈见底,从雪山顶端流淌下来,里面游曳的鱼儿肉质鲜嫩,清甜干净,是拉尔曼郡最顶级的食材之一,周围风景独美。庄园平日有仆人打扫,专门接待从城里来的贵客。


    庄园主人是个低调的贵族,随心所欲,既会邀请名声斐然的人物入住,也会借宿给身份低微的平民。然而泰贝莎这次借这处庄园,很费了一番功夫,她本来都打算放弃,选另一处风景稍差些的庄园的,结果峰回路转,有人找到她,说这处庄园能住宿了。


    她这么费心费力找庄园,可不只是为了带着一群小姐妹们玩乐。


    靠着不少金钱珠宝,泰贝莎前两天终于撬开了几个内务府大臣的嘴,若是不出意外,她的婚约会落在特里萨郡的侯爵次子身上。


    特里萨郡,有名的音乐之都,那里的人们也风流多情,她联系多年前远嫁特里萨郡的姨母,打听到这位侯爵次子更是个风流的人物,还未成家就有了不少情人,甚至在明面上都不遮掩,说不定连私生子都弄出来了。


    但泰贝莎不打算拒绝,这是她这几年来接触到的最好的一个选择了,再等下去,她就要过了最佳生育年龄。


    本来风车里郡的那位赫曼王子更为优秀,但谁叫他的郡国陷入战争的漩涡里呢,现在风车里郡正被白马郡打得满地找牙,她嫁过去,要是后来参加郡国间的大型宴会,夹在夫人淑女团们中间,她都抬不起头来,战败国哪有什么尊严可言。再败下去,公爵都坐不稳王位,她才不愿意陪着他们一起沦落成贫民,又或者被推上断头台。


    这样看来,特里萨郡正好,远离战场,处于东南,与周围的几大郡国都没有太大争端,强悍的格尔郡在西边庇护着它,北边的卢兰郡也安分守己,特里萨的气候还不错,比一望无垠的沙漠好太多了。


    对炎热气候深有体会的泰贝莎如此想到。


    这群淑女们少有能出城的机会,何况是这样有名的一处庄园,即使骑着马震得全身骨头疼,她们也兴致勃勃,一路上欢笑不断。


    在她们之中,还会有几个人和她一起远嫁东南,特里萨郡的适龄青年多,斯特格大公也想和这个文化大郡紧紧联系,十几年前送去联姻的姐妹们都人老珠黄了,现在该轮到送自己的女儿去继续守住这份姻亲关系。


    她若想要在人生地不熟的特里萨站稳脚跟,势必要先笼络自己的人。


    而特里萨是拉尔曼郡最重要的一家姻亲,深论起来,不只是因为对方丰厚的财蕴。


    “到了姐姐!”淑女们欢喜交谈着,四处打量面前这处青墙翠顶的建筑。


    依山傍水,静静立在雪山之下,蜿蜒的河水从面前绕过,流向远方,忧美的山间野花杂而不乱,簇拥在庄园墙下。


    这个庄园幽静偏僻,最适合夏天消暑了。


    如传言一样,客人见不到这处庄园的主人,即使是一群淑女公主们来到这,主人也不会露面,只有仆人们在门口等候,行动有素,接应客人时也井井有条,机敏安顺。


    阿尔米亚安安静静跟在后面。她今天出门时碰见了克罗宁,这人挡住她的去路却又一句话不说,只皱眉深深望着她。


    “你接受了泰贝莎的踏青邀约?”


    “显然。”她指了指自己的服饰。


    “不要去。”


    “嗯?”


    “你的名字在拉尔曼郡淑女联姻的名单上,你知道吗?”


    这倒是不清楚。


    她低头思索,谁会要和一个没有母族依仗的私生女联姻。


    克罗宁忽地抓住她的手,“你不该继续扮演这个身份,你得回到自己的位置去。”


    他的言辞有些激动,使了些力才能捏住那道细瘦的手腕,仿佛再轻一点,这嫩白的腕子就会像条鱼儿一样滑走。


    她冷静地抽出自己的手,“波朗王朝的前公主现在就在中央区,既然你这么热爱这个身份带来的象征意义,该去那里找她。”


    清晨的街头寂静无人,她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自己清晰的影子。


    “最近处处鲜花盛开,嗅多了花粉,人会变得急躁。”


    “比如,会贪求一些危险的欲望。”


    她一字一句道,浅褐色的眸子在太阳光撒过来时轻微收缩,如同野兽。


    “……好吧,我最近是有点烦燥。”克罗宁移开眼,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那种熟悉的胆颤出现了,每当他面对她,都能想起那股感受,他从来都知道,这人不如外表上精致柔弱,她是真的会杀死一个人。


    “这群淑女们身份高贵,母族都是拉尔曼郡有头有脸的大家族,尤其是泰贝莎和苏琳娜,你……”克罗宁撇撇嘴,“你不要恶作剧。”


    他说的很委婉,毕竟克罗宁是见识过阿尔米亚捅娄子的能力的,她放火烧的那家大型报纸基地现在还在重建呢。


    “当然。”


    ……


    此刻阿尔米亚站在庄园的紫罗兰花坛边,随意沾了沾花瓣上的露珠。


    庄园草地湿滑,有淑女没有走稳,摔了一跤,漂亮的浅黄色骑装沾染上草泥,令人惋惜。


    阿尔米亚走过去,蹲下,用沾了露珠水的手指轻轻揩去对方脸上的泥迹。


    “没事吧?”她问。


    一张小脸仰起来,摇了摇头。


    ……


    “庄园里的房间好像不太够。”


    “怎么会呢,落因庄园不是有足够的客房吗?”


    仆人匆匆来解释,“抱歉小姐们,庄园昨天突然来了一批新的客人,还没来得及告知您。”


    “怎么能这样啊……”


    “女士们在这住宿,有外人也入住的话不太好吧……”


    后面淑女们面露难色,低声讨论。


    泰贝莎也皱着眉头,“入住的是谁?”


    仆人摇头不作答,“落因庄园不能透露客人们的身份。”


    “那是位阁下,还是小姐?”


    仆人低声道:“请放心,庄园的布局独特,不会冲撞任何一位尊贵的客人。”


    来都来了,再走也麻烦,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庄园了。


    泰贝莎道,“两人一组入住吧,自己选好搭档。”


    若是两人一组,刚好还能剩下两个房间,泰贝莎自然是不会委屈自己的,另一个房间可以给那个人。


    “苏琳哪?你怎么了?”她惊诧地看着摔的一身泥的少女,一条辫子被盘成花形扎在脑后,许多碎发从两边冒出来,显得人也乱糟糟的。


    宽窄适宜的骨架搭配着对于少女来说有些高挑的身材,在她身上也不显得违和。


    “算了。”她知道自己说什么,对方也听不懂,泰贝莎干脆指了指右边,“那里是你的房间,我带你去。”


    她走过来要牵她的手,没想到对方轻轻躲开了。


    “嗯?”


    泰贝莎看着摔出一身泥的少女紧紧拉住身边人的手,一副不愿分开的模样,真是新奇了。


    奥德菲家这个女孩是出了名的天愚,不爱说话,也不懂人事,十几岁了智商也只有七八岁的孩子一般,只有最亲近的人才能接触她,现在居然拉着一个刚认识不足一天的人的手。


    泰贝莎的视线移动,在心底轻嗤一声。


    果然卑贱的人都有一种抱大腿的天赋。


    她明面上还是要保持一副友善温和的人设的,泰贝莎侧头轻声道,“苏琳娜,你要和她一起住吗?和这个才从风车里郡的战场上逃回来的莉莉丝小姐?”


    苏琳娜紧紧抓着自己的裙摆,另一只手放在阿尔米亚的手臂上。


    泰贝莎继续轻声道:“晚上睡觉的时候,可别被她身上的伤口吓坏哦,小姑娘。”说罢她直接转身离开,脸上温和的神情一瞬间消失。


    不顾尊卑去亲近那样一个女人,真是有违那般显贵的身份了。


    上天给了她高贵的名门淑女身份,却也收走了她的智力,其父出自国王区的古老贵族家庭,母亲是奥德菲家族的唯一嫡女,在某种意义上,她比斯特格大公的大多数女儿们还要高贵,而拥有这样身份的苏琳娜,天生愚傻,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在风车里郡猝死的苏珊娜,其母只不过是奥德菲家的一个支系后代,因长相貌美入了大公的眼,但这么多年来,大公一直未在明面上承认苏珊娜的身份。尽管这样,苏珊娜都能借着家族的底气在拉尔曼郡的首府横着走。


    这次苏琳娜肯跟着她出城踏青纯属巧合,泰贝莎有理由怀疑,在自己这支侍卫队之外,奥德菲家肯定还派有自家的侍卫来保护嫡女。


    ……


    “你要换衣服吗?”阿尔米亚替她接过女仆递来的长裙,“那我叫人把窗帘拉上。”


    “不……”


    “不?是不换衣服还是不拉窗帘?”阿尔米亚挑眉一笑。


    苏琳娜捏着风琴领,一双黑色的眸子望过来,不说话。


    她的脸蛋并不稚嫩,但很柔和,不用看眼睛,都能感受到纯粹与安静,但脸上某些线条又显得犀利,正脸望着人时不觉得,侧过脸去,那下颌连接到耳骨的线条走势利落清晰,有一种惊人的美的中性感,不禁联想到伊凡一世时期那本有名的小说,穿越四百年时光的主角奥兰多即是最震撼的中性美的代表。


    天生的修女,阿尔米亚这样想。


    纯粹质朴,却又令人望而生畏。


    “要,要换衣服。”声音轻,带着能明显察觉的磕绊。


    “好的,我去把窗帘拉上。”阿尔米亚转身去窗台边,把拢起的一层深色缎面窗布放下。


    苏琳娜还是抱着衣服不说话。


    阿尔米亚没弄明白她的意思。


    “需要我帮你换吗?”


    对面人“哗”的一下转过身去。


    “不要,换衣服的时候不要有人在。”


    母亲告诉过她,换衣服的时候不能有人在,不能给别人看见。


    至于不能被看见什么,她不明白,但她会好好听话的。


    阿尔米亚挥手屏退仆人,她放下自己的行李也准备离开。”你,你不走。”


    苏琳娜拉住她的衣袖。”好,我不走,我在这陪着你。”


    有了这句话,苏琳娜终于不那么害怕了,在这个陌生的环境她需要有人陪伴,尤其是对她释放过善意的人。


    苏琳娜躲在屏风后,轻轻把弄脏的外裙脱下,一边脱,一边还悄悄探出头来,看那人有没有离开。


    “不许离开。”她说。


    “我不会离开。”阿尔米亚只得重复道。


    “不许偷看。”


    阿尔米亚挑眉,转过身去。


    后面传来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


    阿尔米亚双手撑在窗台,从窗布那一条微末的缝往外打量庄园。


    苏琳娜脱下了外裙,却又发现先前摔的那一块泥印迹渗入到底裙,她靠着屏风,揉了下,没有揉掉,反而泥迹扩散,污染了原本雪白的布料。


    看着这团灰糟糟的泥,她觉得它要跑到自己身子上来了。


    像渗入布料一样,死死贴在她的皮肤,怎么都会洗不掉。


    她吓的飞速脱掉衬裙,紧紧靠着墙壁,远离那一摊污渍衣物。


    正要把干净的外裙往上套时,她才终于回过神来。


    要糟糕了,她有没有带新的衬裙呢?


    母亲说过,淑女要一件件一层层分毫不差的装饰着装,所以她现在要出去把行李拿过来吗?可是她没有穿衬裙,可以走出去吗?


    只穿外裙出去的话,会被发现的吧……


    她纠结地蜷起脚趾。


    阿尔米亚在窗边发现了一只鸟,她聚集会神盯着那只鸟看,乌黑的翅膀和血红的喙,特别像是她曾经在斯塔塔捕猎过的品种。


    它一只脚立在远处的尖顶上,待发现她的目光时,猛然一百八十度转头,灰色的眼睛反盯住她。


    阿尔米亚的心跳快了一拍。


    真敏锐。


    她准备把窗帘这剩余的最后一条缝拉上,下一秒,带着啸声的尖鸣穿刺而来,猛地扑向窗户,那双无机质的灰眸透过窗缝,冷冷直视屋子里的两人。


    “啊——”


    身后有人短促地尖叫一声,被床腿绊到,也顺带踩住了床头桌的垫布,掀翻桌面上的玻璃灯。


    怪鸟的刺鸣没有让阿尔米亚害怕,反而是身后人带着颤音的尖叫令她眼皮跳了两下。


    “你没事吧?”她走过去准备将人扶起。


    那人却突然抱着衣服往后退,复杂繁丽的服饰胡乱抱在胸前,露出冷白欣长的小臂,逃也似的跑回屏风后面。


    阿尔米亚伸出的手顿了顿,又自然而然收回来。


    她垂眸看着撒了一地碎片的玻璃灯,其中几片还带着血迹。


    “你,受伤了吗?”


    过了有一会儿,屏风后面才传来回应:“……没有,没有受伤。”


    哦,原来还是会说谎的小姑娘。


    阿尔米亚蹲下来,把玻璃碎片拢到一堆。


    特意挑出那两片沾血的玻璃片放在床头柜上。


    回忆刚才那人匆忙跑回屏风的动作,那摇晃的小腿怎么看也不像是没事的样子,只不过……


    她皱了下眉头,这人的身形纤瘦怎么这么单薄,奥德菲家族苛刻她了吗,像是没给她东西吃一样。


    尤其是,嗯……胸部也平坦的过分。


    苏琳娜终于还是只套着个外裙就出来了,她很不适应没有衬裙,空落落的感觉。


    阿尔米亚看她光着脚,手捂在胸前,有些扭捏地走出来。


    “刚刚只是只鸟,怕什么。”


    苏琳娜咬了下嘴皮,没有作答。


    她不能说是自己害怕被她看见身体,这样是不好的。


    被母亲发现会被骂的,骂没有礼义廉耻,骂不懂礼数,骂她是个烂货。


    烂货是什么意思呢,她刚刚被桌子咬了腿,被撞烂了,她是不是就是烂货了。


    苏琳娜心底忽地生出一股害怕。


    变成烂货是要被丢掉的……


    阿尔米亚不知这人联想到什么,突然脸色变得苍白无比,额间还一颗一颗凝出冷汗。


    那只鸟有那么吓人?


    她走过去,捉住她的手腕,把她带到床上。


    “你受伤了。”她陈述道。


    “我没有……”回答的声音更小声了,底气不足带来的瑟缩。


    被发现了,被发现了……


    她要被丢掉了。


    突然,冰凉的触感搭在她的小腿上,苏琳娜下意识往后一倒,躺在柔软的冰丝床被上。


    阿尔米亚眉股隆起,她用掌心按压对方的小腿,这人却止不住往后逃,她只得多使了些劲。


    “我没有受伤。”苏琳娜又重复说道,她把头藏进枕头,小腿蜷起来,牢牢抱在怀里,不让任何人看。


    “你看见床头的玻璃片了吗,上面都是血,如果你不让我看看伤口,你的小腿就会像那盏玻璃灯一样,碎掉。”阿尔米亚吓唬孩子也得心应手。


    床上人明显颤抖了一下。


    阿尔米亚趁此机会,快速撩开她的长裙,果不其然底下是一双细瘦的腿,诺大一块淤青赫然其上,一条长长的伤口斜着往下划出,皮肉翻滚,乍看很是吓人。


    贵族淑女们对身上有疤痕很是忌讳,阿尔米亚试着揉了揉那泛青的区域,伤口细长早已干涸,此刻也没有流出血来。


    这人的小腿看着瘦,摸上去却十分有肉感,光滑匀润,像摸着一块滑不溜秋的暖玉。


    阿尔米□□不自禁捏了两下,弹润有力,肌理顺滑,让她的指尖毫无阻力的滑动,在触及到线条深刻的踝骨时,指尖收缩。


    此时床上人已经彻底僵硬,在裙子被撩开那一瞬间,她单薄的脑神经都被冻结,什么也想不了了。


    妈妈……


    她在心底喃喃。


    她不想被丢掉,很小心地在保护自己,但还是被人看见了身子……


    “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一条细口子,过几天就会消失,主要还是得先把淤青揉开。”阿尔米亚念念不舍地收回手,“我去问问这个庄园里有没有药油。”


    苏琳娜还没反应过来,她看着面前人掀开她裙子后又自然而然放下,揉了两下她的伤口。


    舒服的冰凉触感远离,她居然有些留恋。


    “没什么……没有坏掉是吗?”她希冀地问出。


    所以这人到底在想什么?


    阿尔米亚轻“嗯”了一声。


    苏琳娜松了一口气,但很快,她想到刚刚发生的事情。


    “你,掀我裙子……”


    阿尔米亚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都是女孩,再说她只看到了一双小腿,其余的什么都没看到。


    不过目光触及到那人清澈的眼睛时,不知为何生起一分歉意。


    “抱歉,冒昧了。”


    苏琳娜躺在床上仰面望着她,看少女垂下的眼睫毛在鼻梁和眼窝洒下簌簌阴影,像有铅灰色的蝴蝶停驻。


    就像今天上午一样,所有人看她的眼神都是那种熟悉的,带着打量和怜惜意味,又或者其他更复杂的情绪,只有这人不一样,看向她的目光不夹杂任何情绪,干干净净,比指尖沾的露珠还要清爽。


    她知道自己反应慢,所以最喜欢看人的眼睛,简单又方便,她在这方面有谁也不知道的天赋,能迅速判断出一个人对她有没有恶意。


    “你不要告诉别人。”


    告诉别人什么?受伤还是被她掀了裙子的事?


    阿尔米亚属实弄不懂对方的意思,她需要找个翻译。


    “好。”即使没弄懂也不妨碍她答应。


    “那你给我揉揉。”


    话题一下子又跳转了。


    阿尔米亚顿住。


    缓缓的,她把手放在对方的小腿上,轻柔捻弄。


    苏琳娜舒服地闭上眼睛。


    原来和人靠近接触是这么的舒服,舒服的像是冬天飘洒的雪花落在蒸汽片上,要化了一样,母亲说的话不太对呢……


    阿尔米亚只觉得身下人在自己的按摩下变得越来越软,越来越红,深深陷入柔软的床被里,一张葆有中性美的白皙脸蛋变得绯红,有了惊人的魅意。


    她突然停住。


    她好像要把她给揉熟了。


    那人不满地睁开眼,迷离的水光虚虚含在眼里,透射出朦胧的光晕。


    “好凉快……”


    阿尔米亚的一只手被牵着,抚在其主人白皙的脸蛋上,滚烫的热度一下子灼着她的手背,喷洒的热气也萦绕在她的指尖。


    “往上按一点吧,你的手像一片雪花一样凉快,让我好舒服……”


    “……好。”


    如果这天下午她能如对方所说,真的继续往上抚摸,她的指尖就能清晰勾勒出一具纤瘦完美的,属于少年的骨架。


    第102章 雪国(四)


    阿尔米亚走出去, 客厅里几个淑女都已经整理好着装,聚在一起交谈,即使一路舟车劳顿也抵挡不了她们对踏青的热情, 眼下正商量着去哪片草地野餐。


    泰贝莎摇着扇子坐在沙发上,没有参与淑女们的讨论, 而是含有深意地望着她,看她去问落因庄园的仆人要药油。


    “好了, 外面的日光弱了一些,今天可以去落因河下游的芳草地野餐。”她懒懒地往后一倚, 单手托腮道。


    那里广阔平坦,距离庄园近, 后面是一片雪松林,前头是清澈的浅溪,风景独美。


    “这样再好不过了。”


    “快些出发吧……”有些淑女有点等不及游山玩水了。


    阿尔米亚拿到药油, 快走几步回到房间。


    屋内的人正坐在床中心,温凉的蚕丝被陷下一个浑圆的窝,似乎要把谁托住, 那人却浑然不觉,大剌剌掀开裙子,弯腰埋头,对着腿上的伤口又看又摸。


    那双雪白的腿就暴露在空气中,房间内摆放着花色各样的家具摆设, 擦拭干净, 毫无灰尘,却独显那白皙的肌理光晕柔和。


    他蹙着眉, 指尖碰了碰淤青,尝试往下轻轻按压了一些, 下一秒小脸一皱,泪光泫然。


    听到推门的声音,他先是愣了一下,旋即惊慌地往被子里躲,漂亮的小腿也收进去,只留下半截裙角落在床沿边。


    阿尔米亚把裹成球的人从被子里捞出来,“擦药。”


    “想去野餐吗,她们马上就要出发,再不擦药就赶不上了。”


    看都看了,摸都摸了,这人还躲什么躲。


    不情不愿的“嗯”声从被子里传来,先前拉着她的手毫无顾忌往脸上摸的人后知后觉羞郝起来,红着脸坐起,低头不说话。


    阿尔米亚掀开被子,那柔软的肌肤接触到空气轻颤两下,浅金色的透明药油倒在雪一样白的小腿上,缓缓流淌。


    看那粘稠的液体要滴落在床榻上,阿尔米亚立即用手掌托住,手腕一转往小腿抹去,肤质细腻得连手都抓不住,她只好叩压住对方的手腕,不让对方往后躲。


    “淤血揉开就行,不会很疼。”她道。


    手掌下的肌肤随着她的揉搓渐渐变红,升温,稍粘稠的药油均匀涂抹在小腿,微有些反光,像是这人穿了条珍珠色的薄长袜。


    两三声细微的呜咽响起,那人轻喘着别开脸。


    “疼?”看来这人的疼痛忍受度比她预估的还要低。


    阿尔米亚只好再放轻了些,像对待一樽易碎的琉璃杯一样。


    “……好了吗?”他颤颤问出来。


    “好了。”阿尔米亚把药油瓶盖拧紧放在床头,她想起泰贝莎的眼神,转头问道:


    “泰贝莎邀请你来踏青的吧,家里人知道吗?”


    他抬起头望着她,反应了许久才轻轻点头,手指绕着裙摆边,不知道在上面画着什么,又或者是无意识的小动作。


    “受伤了还要去踏青,这么喜欢?””嗯,喜欢……”


    阿尔米亚把他从床上拉起来,蹲下来,碰了碰他的伤口,“今天回来还是得再擦一次,戴上纱帽,要出发了。”


    她把行李的遮阳纱帽翻出来,“幸好我戴了两顶。”


    她讨厌太阳,防晒是她不可缺少的环节。


    苏琳娜的头发又长又顺,丝绸缎面一样反射光芒。


    阿尔米亚手指插.进去,拨开水流一样简单分出几缕,别上卡夹,固定住纱帽,细纱放下来能遮住大半张脸,那双清澈的眼睛终于被挡住了。


    看到两人归入队伍,泰贝莎似乎上下打量了一圈苏琳娜,但没发现什么,只默默移开视线。


    拿药油是谁受伤了呢,奥德菲家对族人有一项严苛的标准,不准身上留有任何疤痕,为此他们每月都会有固定的医师上门检查,连十一二岁少女少男脸上出现的一颗红疹子都会精心用药祛除。


    这种药在市面上价格极高,但极少外流,贵妇淑女趋之若鹜,更有传言这药能延年抗衰,奥德菲家族内年过四十都美貌犹存的女性们就是最好的证明。


    泰贝莎不太相信这个传言,她觉得奥德菲家肯定有保养的密法,简单的药物怎么能对抗岁月的侵蚀。


    那每年送到神国的圣子们可不是白送的,谁也不知道他们会把什么神奇的秘术回馈家族。


    甚至……长生不老也不是绝无可能。


    想到这,泰贝莎眼神一动,抿了下嘴唇。


    淑女们挎着精致的柳条篮子,里面会放上几块桃酥奶饼,身后的仆人们抱着餐具和茶壶小步小步跟上。


    距离落因庄园三百米处就有一大片嫩绿的草地,浅粉色,浅蓝色,黄绿交接的格子毯布铺在草地上,茶点和水一应俱全。


    绿草,溪流,和煦的微风与阳光,挂着贝壳风铃的花伞,偶尔轻灵作响,淑女们穿着鲜妍的长裙坐在毯布上,有人脱了鞋袜去踩水,提着裙子俯身摸溪底的鹅卵石,好不惬意。


    阿尔米亚陪苏琳娜坐在稍远处的一张浅蓝色毯布上,仆人贴心地在中间放置了糕点,还有传统热西丽茶,银盘刀叉也都摆放漂亮。


    苏琳娜不愿意和太多人坐在一起,拉着她的衣角来到这处地势稍低的草地。


    “早上出发前吃过餐点了吗?”阿尔米亚拈起一片点心,咬了一口。


    “吃过了。”对方简单回答。


    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目光时不时往旁边的溪流瞥去。


    “去玩吧,我在这看着。”看他这样子,阿尔米亚也知是想要玩了。


    “真的吗……”他语气仍在犹豫,动作却迫不及待了,学一旁的淑女们,坐在毯子上三两下除去鞋袜,踮脚提裙,踩过柔软的嫩草。


    这处地势平坦,溪流小且清澈,缓缓流淌,并不激越。


    阿尔米亚只提醒了几句注意不要摔倒,除此外没有其他危险了。


    她单手托腮,偶尔咀嚼一两块茶点,大多数时候就看苏琳娜站在溪流边玩水。


    捧起水来到处撒,捡了好看的石头往裙子里兜,兜不动了又放回岸上,继续在那捡,即使没有其他淑女和她一起玩,也自娱自乐,高兴的不得了。


    有这么好玩吗?


    她微不可闻叹了口气。


    本来这次踏青的主要目的就是认识这个奥德菲家的小姐,没想到这人居然是这种情况。


    天愚……阿尔米亚不想用这个字眼称呼,她觉得是这人过于单纯了,目光天真如同稚儿,不管是说的话还是做的事情。


    就这种情况,她如何能旁敲侧击打听出自己想要的消息。


    阿尔米亚往后一躺,抱头枕在脑后。


    天上飘过几片白云,草地上映出大片阴影。


    她在风车里郡杀死的那位贵族小姐就是奥德菲家族的人,当时没人把死因归因到她的头上,两郡为了合作也都未多加深究,但她知道这是个定时炸弹,迟早有一天要爆炸,尽管对方只是个家族旁支后代。


    在了解这个家族的神秘作风后,阿尔米亚心底更是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举族信奉神教,愿意为主的聆听而刨析□□,洗涤灵魂,做出各种狂热的举动……这实在是,过于疯狂了。


    而周围人居然对此也不觉得诧异。


    神国的影响力已经如此之大了吗?


    阿尔米亚只记得在很久以前,她刚记事时,这个由某一任国王让属土地的教派只是偶尔会进宫祷告颂词,走个象征仪式祈福祈运。


    而现在,所有郡国的土地上,到处都有神国代理人的影子。


    阿尔米亚眼尾微沉,目光移到不远处的背影身上。


    七八岁智力,能知道家族秘辛吗?


    “送给你。”苏琳娜跑上岸,把裙子里兜的漂亮石头都放在她面前,一颗颗摆好排列,也压湿了毯布,连阿尔米亚费心给他戴好的纱帽都被风吹掉了,但他显然没意识到这件事。


    “谢谢,很好看。”阿尔米亚拿起面前的一颗圆润的纯白色鹅卵石,握在手里盘了几圈,带着水渍有些冰凉。


    对方听到她的话,似乎很开心,提着裙子又往溪流跑。


    阿尔米亚对他这种信任亲近很是适应,其实只要她想,她可以让大多人在她面前放下戒心,靠一种特意营造出来的友好且善良的气质,和她功利且冷漠的本性完全不搭。


    她喝了口水,站起来活动了一下。


    苏琳娜的那一顶纱帽被微风吹着往后跑,阿尔米亚刚走两步,弯腰去捡,一股莫名的风又吹来了,纱帽被风牵进了后方的松林里。


    不远,只是要再多走两步。


    阿尔米亚望了一眼还在河里玩水的人,一张白皙的脸暴露在阳光下,即使并不炽烈,但还是会损伤皮肤。


    周围也有淑女和仆人侍卫在场。


    她放下心来,去松林里追那顶纱帽。


    这股风并不停歇,树影重重叠叠遮拦,也没能拦住飘走的纱帽。


    阿尔米亚听到了乌鸦的叫声。


    聒噪,恼人。


    她开始烦躁起来。


    这嘶哑的不祥的声音,一度是她最讨厌的声音,虽然自风车里郡走过一遭后,她最讨厌的声音从乌鸦啼声变成了炮弹从滑道冲出来的噪音。


    她蹲下来,捡了两颗锋利些的石子,食指拇指抵扣,稍用些劲,石子飞速弹出,不远处树梢上的乌鸦应声而落。


    “终于闭嘴了。”


    她高高俯瞰脚边的尸体,鞋尖一转,死去的乌鸦被踢进丛林深处,那双暗示不祥的血红深眸牢牢嵌入土地。


    阿尔米亚烦躁的心清净了几分,她皱眉,四处张望那顶该死的乱跑的纱帽。


    终于,她看见了它。


    挂在一处巨大的树坑边,白纱被枝梢勾住,随着风吹时而摇曳。


    这股怪风。


    她在心底道,非要让她多走一段距离。


    阿尔米亚提起裙子往前走去。


    不知在哪里踩断了一根枯枝,清脆的声响响起,树林一下子变得诡异的寂静。


    阿尔米亚顿住。


    手指缓缓摩挲石子最锋利的那一面。


    倏尔,鸟类羽翅摩擦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细碎的针叶错杂抖落,世界仿佛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境地。


    灾厄?


    她的鼻尖嗅到了什么味道。


    首府近郊的土地上怎么会出现大型灾厄呢,侍卫和铁十字军会提前给淑女小姐们的踏青之旅踩点,扫除一切危险。


    风把梢头的纱帽吹落,飘往她所在之处。


    她俯身捡起。


    就在指尖触碰到纱帽的一瞬间,刺耳的聒噪鸟鸣像命运交响曲一样在丛林间震响,无数鸟儿拍打着翅膀横冲直撞,甚至往她脸上袭来。


    尖锐的喙带着破不可挡的势焰冲向眼睛,阿尔米亚收起嘴角的微笑,面无表情升起穹顶。


    浅黑色的穹顶挡在面前,灰羽乌鸦们撞上,只能发出一声凄厉的怪叫,随即化成一滩又一滩黑色的蛆虫。


    密密麻麻撒了满地,只有她的脚边还是干净的树叶。


    但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更多的鸟朝她冲来。


    成百上千双猩红的鸟眼注视她,鸟头一百八十度折断在穹顶壁垒,死不瞑目盯着她,缓缓落下,留下鲜红都血痕,新的怪鸟立即补上,重蹈覆辙。


    数量庞大,古怪难缠,尤其是她把穹顶展开后,这群鸟更像不要命了一般扑过来。


    阿尔米亚眉股拢起,动了动指尖,全新的,不带一丝黑气的穹顶迅速升起,笼盖在她自己浅黑色的穹顶上方。


    这是林雾的穹顶,洁白的,温和的,和无数个卫道士相似的穹顶。


    是她费尽心思骗来的屏障。


    这群怪鸟的攻势显然弱了下来,甚至隐隐有种无头苍蝇的感觉,绕来绕去,死活也没锁定她的位置。


    她就让这个穹顶笼盖在自己头顶,走向面前那棵巨大而古怪高耸的树。


    树很高,遮天蔽日一样的树冠,使得这处丛林昏暗无比。


    而树干中央的那个诺大的深邃树洞,吸引了阿尔米亚的全部注意力。


    她的直觉告诉她里面有无比危险的事物,如死神的镰刀般能轻易收割人的魂灵。


    但愈致命的东西愈充满诱惑。


    她逐步靠近,手指摩挲石子的动作停下来,抚上了树干。


    树洞很深,黑不见底,冰凉的指尖触摸到枯萎的树皮上,最后一抹微末的温度被带走了,好似两颗雪水里的石子在碰撞。


    这很奇怪,阿尔米亚的眼皮微微颤跳,警告她不要继续。


    “风。”


    她说了一句“风”,就有风从树洞底下钻来,阴冷吹开她头戴的纱,令她的面容完全暴露在深沉的黑暗前。


    她踮着脚,扒住树洞的边缘,她的半个身子探进去。


    阿尔米亚试着在黑暗中发现点什么,但她失望了,这个树洞只有黑和深,再没有别的东西。


    这有违她的第六感。


    但她的预感从未出错过。


    纱帽随着她的动作送落,掉入树洞中,也牵扯出几缕碎发。


    突然,熟悉的震动再次出现!


    居然有一只金色的眼睛出现在黑暗里。


    阿尔米亚惊得猛然往后一仰,一只手张开挡在脸前,另一只手把石子射入那枚眼睛。


    金色的眼睛合上,阿尔米亚撕下手边的树皮,将尖锐的一端当作箭矢狠狠扎入黑暗中出现的心跳声来源。


    那是怪物的心脏,一声又一声沉重跳动,似在酝酿某种可怕的事物。


    做完这一切,阿尔米亚飞速离开巨树。


    她只跑了几步就停下。


    无数温软的翅羽擦着她的裙子和手臂往四周飞去,阿尔米亚紧闭双眼,害怕鸟类尖利的喙会啄瞎自己的眼睛。


    等到最后一只鸟震翅的声音消失,阿尔米亚才睁开眼睛。


    什么都没出现,树还是那样的树,洞口也没有爬出来奇怪的东西。


    要不是自己稍微急促的喘息声和手里消失的石子,她会以为一切都是自己的臆想。


    ……


    “啊……”


    有人的声音出现。


    阿尔米亚转头,看到苏琳娜赤着脚站在树下。


    “怎么不穿鞋进树林?”阿尔米亚走过去牵起他的手,“不知道针叶扎脚会痛?”


    那人不吭声,雪白的脚背轻轻搭在另一只脚背上,时而换脚,露出被叶子扎红的足底。


    “我又找到了石头……”他把裙子里的漂亮石头拿出来,小心翼翼放在阿尔米亚的掌心。


    那被凉水镇凉的指尖触碰到自己的掌心时,阿尔米亚也不由得被冰到。


    她揉了揉这冰凉的手指,凑到嘴边吹了两口热气。


    “不能再玩水了,会受寒。”


    侍卫女仆们怎么没注意到呢,奥德菲家的小姐要是生病了,这可是大麻烦。


    “过来,我背你。”


    “……不。”


    拒绝的声音轻得听不清。


    “再不过来我就走了。”


    这是一句没有威慑力的威胁。


    但话音刚落,阿尔米亚就感觉到背后贴上来一具温软的身子。


    他紧紧抓着她的手,生怕被人抛弃。


    ……


    “谁告诉你我在这里的?”


    “泰贝莎姐姐……”


    背后人轻飘飘的,全身上下就是一副骨架的重量,一根根肋骨清晰硌在她的背脊,脸埋在她的脖颈处,偶尔溢些温热的呼吸。


    “你这么相信她?”


    阿尔米亚熟练的开始挑拨离间。


    她恶趣味地勾起嘴角,“这个森林里有许多怪物呢,她没有提醒过你吗?”


    能明显感受到背上人身子一僵。


    苏琳娜尤其害怕怪物,怪物的梦魇从小缠绕他。


    环抱她肩膀的手臂锁紧,长发垂到她的脸侧,有一股熟悉的冷杉香味。


    这真是奇了怪了,这可是大夏天的拉尔曼郡,怎么闻到了格尔郡那人身上的味道。


    “我想找你,给你看礼物……”


    那些漂亮的石头就是他一颗颗捡起来的珍贵礼物,他急切地想把它们展示给她看,甚至忘记了害怕怪物。


    第103章 雪国(五)


    没有发生自己期待中的事情, 泰贝莎扯了扯嘴角。


    她看见那人背着苏琳娜出来,脸上开心的表情有些扎眼。


    泰贝莎本以为这个蠢货匆匆忙忙跑入森林里,再怎么都要摔一跤的, 结果没事人一样出来,周围也没有出现奥德菲家的侍卫, 真让人怀疑传言中的这位傻子小姐到底有没有受到家族的宠爱。


    没有受伤,那秘药也无从得知。


    “回去吧, 傍晚之后森林危险多了,我们明后天还有的玩。”


    她还有很多机会, 去探查古怪的奥德菲家族的秘法。


    ……


    晚上,阿尔米亚给苏琳娜受伤的小腿又抹了一遍药油, 人昏昏沉沉躺在床上,只盖着一层薄薄的毯子,脸却热得绯红。


    “我觉得, 你是发烧了。”


    下午不该放任他玩水的。


    “我很久没有发烧过了。”他的话音含糊,口齿不清。


    “很久没有生病的人,哪天生起病来会比常人严重。”阿尔米亚披上外套, 出门去找仆人拿药,”我马上回来。”


    “嗯……”他哼唧着钻回被子里,头靠着冰凉的床背降温,简直烧的有些虚脱了。


    他开始念起韵律特别的祷告词。


    阿尔米亚停驻脚尖,回到床榻, 俯身倾听祷告的内容。


    念诵太快, 只听到了个独特的尾调,词的内容也没捕捉到。


    阿尔米亚目光微闪, 柔声问道:“是在睡前祷告吗?”


    “嗯。”他温润的眼睛含着水,线条柔和的睫毛颤了颤, 根部带着被脸上热气熏出的水雾。


    “是神主圣经里的哪一章呢?”她循循善诱。


    这问住了苏琳娜,他偏头打量着柜子上的玻璃花灯,想了好久也没想出来。


    “我不知道。”


    “那你再诵一遍给我听,可以吗?”


    “……在那神圣天国之上,在那遥远圣堂之前──”诵词戛然而止,苏琳娜抬头望着她,小声道:“对不起,我忘记了。”


    即使日日背,夜夜背,没有哪一天停歇,他也经常忘记这个重要的经词,也因着这个事情,他无数次被母亲打骂。


    “我太笨了,我记不下来,我会忘记的,什么都记不住。”


    他沮丧道。


    “我会把一切都弄丢,不管是记忆还是东西……”


    阿尔米亚发现他的情绪一下子失落悲观,烧的滚烫的额头也不能阻止他在自弃。


    “如果哥哥在就好了,他一定会的,他什么都能记住……”


    哥哥?这一代奥德菲不是只有唯一的嫡女吗?


    阿尔米亚将手搭在他的额间,轻缓按摩,“你的哥哥吗?我可不相信他会比我们可爱的苏琳娜聪明。”


    被热气熏雾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真的吗,你觉得我聪明吗!”


    “当然了。”阿尔米亚望着那双清澈的眸子,也能面不改色说道,“没有人会不喜欢像苏琳娜这样单纯善良的孩子。”


    “只有你这样说。”他闭上眼睛,感受对方冰冰凉的手贴在自己额头,舒服极了。


    “所有人都爱哥哥,他太好了,苏琳娜也爱他,但是苏琳娜也想有人只喜欢苏琳娜。”他睁开湿漉漉的眼睛,“你会只喜欢苏琳娜吗?”


    “当然会的。”阿尔米亚温声答应,脸上未曾浮现任何一抹欺骗的羞愧和心虚。


    “我好开心啊,我知道的,在见你第一眼的时候我就好喜欢你的……”他轻轻拉住她的手,朝自己靠拢,阿尔米亚也不得不俯身贴近。


    他轻轻吻她的每一个指节,吻她的指甲和手背,这是小时候妈妈对他表示亲昵时常做的动作,虽然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做过了。


    “我的哥哥,是天使呢。”


    她瞳孔收缩。


    刚要再问,床上人已经沉沉睡去。


    天使……


    世界上怎么可能真的有天使存在。


    阿尔米亚扯了扯嘴角,如果有,那为何不拯救受苦的众生。


    真是烧糊涂了。


    她冷静的把手掌抽离,那人立刻不悦的蹙起眉头,动来动去也没找到舒适的来源,只有淌满半个枕头的香汗。


    要命了,这熟悉的冷杉香。


    阿尔米亚不由得贴近,在他的脖颈嗅了嗅,要不是底下人截然不同的面庞,和相反的性别,她会以为那人回来了,仿佛下一刻,带着铁锈味的枪套和硬质的暗扣就会贴在她手腕上。


    “啧。”


    她推门出去。


    *


    夜晚清爽,人却睡的沉。


    阿尔米亚没找到任何一个醒着的女仆,连守卫这群来踏青的淑女的侍卫们都毫无踪迹。


    她去白天拿到药油那个柜子翻找到退烧药,立刻回房间让苏琳娜就水服下。


    过了小半会儿,烧退了些。


    她本来也该上床睡觉的,但怎么也没有睡意,恰逢这时,窗外传来两声“咕咕”的鸟叫。


    这比乌鸦的嗓门好听太多了。


    阿尔米亚把窗帘拉开条缝,见着是只白色的鸽子落在窗台上,仰着头,眨也不眨眼望着她。


    “去,睡觉去。”她小声驱赶。


    白鸽不为所动。


    夜晚乌云少,月光就静静洒在它身上,鸽子徒然有了一种神圣的意味。


    阿尔米亚想起刚刚苏琳娜说的那话。


    “天使如果有翅膀,是会像教堂里的雕塑那样的吧……”


    她把窗帘拉上,不去管外头的那只白鸽子。


    昏黄的床头灯在墙壁上吊出影子,床上人睡的沉,脸部阴影柔和。


    阿尔米亚在拉灯前又一次端详苏琳娜的脸,再次确认她和那人是没有半分相像。


    一模一样的味道只是巧合罢了。


    房间一瞬间变得黑暗,阿尔米亚也困倦地打了个哈欠,但还没等她躺上床,拉灯的那只手在桌上摸到了一根柔软的事物——


    一根羽毛。


    十余厘米长,两指宽,静静放在床头柜前。


    阿尔米亚十分确定,在一秒种前,这根羽毛还不存在。


    她的睡意被彻底驱除。


    台灯拉不亮,她只好捏着这根羽毛走到窗边,借着月色打量。


    毫无杂色的雪白,细绒出现在半透明的羽根,越往上的线条越尖锐,羽毛的走势也更利落,是一种锐利的美。


    微微倾斜,羽面闪耀出银色光辉。


    这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鸟类羽毛。


    阿尔米亚的呼吸停滞了一瞬。”咕咕。”白鸽展开翅膀,叫了两声。


    “不要催促。”阿尔米亚对它道,语气认真,好像鸽子真的能听懂似的。


    但这只鸽子真的没有再叫唤,移动爪子,准备起飞。


    阿尔米亚顾不上太多了。


    就算是圈套又怎样,今天一层又一层的铺垫已经彻底激起她的好奇心。


    就当她是只猫吧。


    阿尔米亚随便套上条外裙,踩着窗台跳出来。


    “走吧,要带我去哪。”


    ……


    *


    一如既往的树洞,没有任何变化。


    夜晚的森林瘆人许多。


    鸽子带头飞进那个深不见底的树洞里,又叫了两声,引她下去。


    阿尔米亚安静站在树洞前。


    再明亮的月光也未能照亮这个洞口,枯萎坚硬的树皮成为她的防身利器,下一刻,阿尔米亚踩着树坑跳了进去。


    树洞比她想象的还要深,她用脚探着坑道的凸起,一步步往下走,最后来到一块狭窄的坡地,土壤里裸露出粗壮的树根,沉静盘踞。


    这应该就是树的根基底部。


    细细的一缕月光照进来,戛然消失在空气里。


    阿尔米亚先是用尖树皮试探周围的环境,只扎到一些干燥的落叶堆,白天在这个洞里见到的怪物消失了。


    夜不归宿?


    她颇具闲心的猜测。


    黑暗太过粘稠,即使夜间视力极佳的她到了这也如同瞎子。


    还是得照明,她想看看这个奇怪树洞的底部到底是什么模样。


    火是不行的,周围环境太过干燥,生个火不小心就会点燃这棵老树。


    月光?月光也没办法,它照到一半的位置就消失了。


    她想起来林雾的穹顶。


    带着柔和光晕的白色穹顶缓缓展开,树洞底部一寸一寸被照亮,颜色浅淡,但正适合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


    阿尔米亚轻笑,不一会儿她就发现对面有什么奇怪的事物。


    她靠近洞壁,看见上面有模糊的勾画图案,是图腾?抑或是文字?


    这是拿什么工具刻画的呢?


    阿尔米亚伸出手指抚摸,没有摸到明显的阴刻痕迹,她尽量凑近观察,却闻到指尖的铁锈味。


    阿尔米亚愣了一下。


    指尖摩擦,放在鼻尖。


    是的,这些图案没有阴刻痕迹的原因,是因为它们是用鲜血涂抹上的。


    然而还没等她继续打量,一滴带着腥气的液体落在她侧脸。


    她的心跳停滞,血液极速从肢体末梢倒流入心脏。


    阿尔米亚抿紧嘴唇,尽量冷静的用指腹擦去侧脸的血迹,也就在这一刻,羽毛落下来了。


    从洞顶,从上方——


    怪物从不在她以为的洞底。


    阿尔米亚快速逃离,一道宛若旭日辉煌的光芒刺入她的眼睛,只得下意识撇开脸去躲光。


    然而没有躲成。


    她落入了光的怀抱。


    *


    怪物抱住了她。


    她的手在慌乱中摸到了湿热的缝隙,感受到那湿热的液体缓缓从缝隙渗出来,阿尔米亚眼皮一跳,飞速抽回手。


    但血腥味仍不可避免地弥漫至她的鼻间。


    她低头,看见一双长着翅羽的手紧紧束缚住她的腰身,她被迫与身后的怪物越贴越紧,它伤口淌出来的鲜血已经彻底打湿了她的裙子。


    黏湿地贴在肌肤上,且只有薄薄一层衣料。


    少女姣好的曲线在羽翼之下无处掩藏,湿透了的长裙被折断的羽根轻轻划开,微弱的呼吸洒在她的腰间。


    那绝不是人类的呼吸,冰冷,泛凉,像某种没有体温的冷血动物。


    阿尔米亚想起被自己屠戮了无数条的黑蛇。


    但与阴冷的蛇鳞比起来,背后的怀抱又柔软的过分。


    它好像把她放在了自己最脆弱的地方。


    阿尔米亚不敢动弹。


    她已经很少面临这样不受自身掌控的可怕局面了。


    她没法估量身后这个怪物的等级,她甚至判断不出它到底是不是畸变的灾厄。


    羽毛的尖端扫过少女温软的腰线,肌肤一片一片颤栗,说不清是受凉还是恐惧,它的翅膀越收越紧,渐渐形成一个羽茧,终于把世界上最珍贵的事物牢牢锁在自己的身体里,不许任何视线的窥视。


    阿尔米亚感受到什么东西搭在自己的肩上。


    她一边吞咽口水,一边垂眸看去。


    覆满羽毛的鸟头安静搭在她的左肩,眼睛闭合,细碎柔顺的绒毛戳着她的脸,又痒又软。


    纤长的睫毛随着怪物的轻微呼吸而上下颤动。


    她第一次知道,鸟会有睫毛。


    怪物睡着了,但怪物不放她离开。


    阿尔米亚在没有感受到杀意后,轻轻舒了一口气,她尽量动作轻缓,静静打量这个羽茧,思考逃离的方法。


    纯白的羽茧,没有一丝污垢,但若是低头看,能见着鲜血止不住地往下淌。


    这么严重的伤,不会是自己白天弄出来的吧?


    她只不过是拿坚硬的树皮攻击了一下而已。


    阿尔米亚在心底辩解。


    现在要逃出去,需要再次发起袭击。


    阿尔米亚想要动动手腕,被抱的太紧,她的肢体都有些僵硬。


    怪物在睡梦中察觉到她的不适,自然而然松了些力,仿佛上一刻紧紧抱着她的另有其人。


    阿尔米亚也趁此机会扭了扭手脖子。


    但她仍然没有支撑点,她几乎是被这双翅膀悬空着托起来,没有找到能借力的支点。


    除了,怪物本身。


    但足够了。


    阿尔米亚听到了它心跳的震动,白天被她用树皮刺穿的心脏出现了缝隙,缓缓的,连绵不绝的往下滴着血。


    而这个怪物还敢把她放在它的心脏前,放在柔软的胸羽之间。


    相比纤长美丽的翅膀,鸟头显得小巧无比,其实论外表来看,这个怪物漂亮的像个艺术品,无害且精致。


    然而任何深不可测的事物,都是对她的威胁。


    阿尔米亚牢记自己的信条。


    她握紧尖锐的树皮,一寸,一寸,靠近那受伤的心脏。


    怪物的心脏仍在沉重跳动,一声,一声,牵引它全身的羽毛也为之起伏颤动,没有发现任何潜伏的危机。


    阿尔米亚残忍地将利器再度送入它的心脏,手未曾有一丝颤抖。


    还没等对方反应过来,她抬起脚,狠狠踹了一下,淑女小皮鞋的尖跟比树皮更加尖锐,阿尔米亚也趁怪物痛苦的瞬间穿出羽茧的缝隙,利落地爬出树洞。


    在重见月光的那一刻,她鬼使神差回头望了一眼。


    只看见一只金色的眼睛睁开,安静的目送她离开。


    目光里没有任何愤怒的情绪,看到她离开洞口后,只温和地垂下眸,凝视自己破裂的心脏……


    这肯定是假象,没有怪物会放过对自己痛下杀手的敌人。


    阿尔米亚提起裙子飞一般的逃离。


    第104章 雪国(六)


    “姐姐, 你去哪里了……”苏琳娜揉着眼睛坐起来。


    “没什么,窗帘没拉拢,有风吹进来。”阿尔米亚合上窗, 赤足走回床塌。


    那双淑女尖跟小皮鞋被放置在窗帘下,鞋底摩擦地毯, 擦去了一切可疑的液体。


    她一上床,床上的人就自发地躲进她的怀里, 脸还是热的,贴上她手臂时温度骤降, 打了个寒颤。


    “好冷……”


    “我在窗边吹了一会儿风。”


    阿尔米亚缓缓抚摸他的头顶,发丝穿过手指, 细腻柔顺。


    手背贴上额头,烧退了些,只是被睡梦时的雾气熏得有些闷。


    他突然往上挪了挪, 像小狗一样蹭在她的脖子边嗅来嗅去。


    阿尔米亚眼皮一跳,装作不在意的问道:”怎么了?”


    他答不上来,明明觉得阿尔米亚身上的味道有些熟悉, 但忘记以前在哪里闻到过了。


    他不想说自己又忘记了,她才夸过他是个聪明的孩子。


    苏琳娜于是就保持这个动作,雏鸟依偎般贴着阿尔米亚的身体,手想要环绕着拥抱她,不知想到什么中途改了姿势, 在被窝里摸索到她的手, 搭在自己的腰上。


    “你能抱抱我吗?”


    阿尔米亚顿了一下,但仍是顺着牵引, 将自己的手放在对方的腰肢。


    苏琳娜安心地轻哼一声。


    腰肢纤细,却没有那么瘦弱, 比起软绵柔滑到抓不住的腿肉,腰线独有一种韧性。


    宛若缎面光滑的长直黑发垂下来,挡住了这张葆有美的面庞,只露出半截光洁白皙的侧脸,完美的线条从侧脸一路向下,衔接修长的脖颈,对称美的双肩,再到凹陷的锁骨。


    每一块骨与皮此刻都随着他的呼吸而轻微起伏,像是沉静的山涛正经历着极为缓慢的地质变化。


    阿尔米亚端详怀中的人。


    他的皮囊和灵魂一样干净,令人有些嫉羡。


    “以前你也要和人一起睡吗……”她声音放的很轻。


    苏琳娜轻轻摇头,“不,我一直都抱着裙子睡觉。”


    夜晚是那么的令人害怕,黑暗里总是潜伏各种恐怖的东西,他最害怕的是一个会端着银台蜡烛的怪物,无头无脸,会在半夜出现,直勾勾盯着他,把火往他的身上倾倒。


    这是他从小的梦魇,火焰带来的疼痛永久性刻印在他的记忆深处,即使他什么都忘记了,也不会忘记火和痛苦。


    所以他就抱着母亲的裙子,紧紧抓住那柔软幽香的衣料,这样做的时候,他的注意力会短暂性从面前的黑暗移开,回想最美好的幼年记忆,母亲抱着他哼唱摇篮曲的画面浮现,每次都能压下他的恐惧,但是,他很久没有见到母亲了,他最坚强的记忆法宝逐渐失效。


    感受到怀里人的颤抖,阿尔米亚伸出一只手来,缓慢轻拍他的背。


    她很好奇作为奥德菲家族嫡女的苏琳娜,为什么总是这么没有安全感。


    颤抖终于停下,阿尔米亚觉得有一条微硬的事物硌到她脖子。


    她皱着眉头看,发现是苏琳娜脖子上戴的项链,一条银色的十字架,上面刻着许多象征帝国和神教的倒三角图案。


    戴着这种项链睡觉总归是不太舒服,阿尔米亚提醒他摘掉项链。


    这恰好点醒了他。


    “不。”他飞速摇头,目光陡然清醒,“我不能摘下它,母亲让我无论何时何地都要佩戴着它。”


    阿尔米亚只好作罢。


    她换了个姿势浅眠。


    晚上发生了太多事情,她实在有些困倦,没过多久久沉沉睡去。


    苏琳娜却握紧那条项链。


    他突然想起来自己来到这个庄园是做什么的!


    幸好,幸好……


    幸好他记起来了,不然又要忘记。


    这次忘记了,母亲就再也不会见他了,她将对他彻底失望。


    苏琳娜害怕见到她失望的眼神,他想要以前那个会给他唱摇篮曲的温柔女人回来,回到他的身边。


    “母亲……”


    他轻声喃喃,无意识攀紧身边人的肩膀。


    *


    白日清晨,阿尔米亚在用早餐时见着了那根被压在银盘下的羽毛。


    昨晚她回来时,把被血打湿的外裙和落到身上的羽毛全都拿火烧成了灰,灰还洒到了庄园外的那条落因河里。


    她甚至脱下鞋子,像白日里的那群淑女一样踩进溪流里,让溪水不停冲刷她手上的污迹和血痕,确保每一个指甲缝都是干干净净的,没有留下任何夜出的迹象。


    但显然,这是根古怪的羽毛,不知何故又跟着她进了庄园。


    其主人也很怪异。


    阿尔米亚不动声色把羽毛推进了一点,彻底压在银盘下,周围用餐的淑女都没有注意到她的动作,只拈着漂亮的彩瓷茶杯的细柄,顾盼生笑。


    “今天玩什么呢?”


    “野餐不好玩,昨天才去过。”


    “去林子里吧,林子里这个时候会有蘑菇吧,雪化了,又这么温暖……”


    “真的可以吗,会不会有危险?”


    “怕什么,我们这里有这么多侍卫。”胆大的淑女道,她对进入象征着危险的森林跃跃欲试。


    在此的绝大多数淑女都只在书籍和报纸上看到过灾厄,谈起传得玄乎的畸变怪物,她们的好奇盖过恐惧。


    于是接下来的安排顺利进行。


    风景出名的落因庄园从未发生过灾厄袭击的事件,庄园近处虽然是从未开发的丛林,但日日有守林员巡视,即使有灾厄也被人类的动静惊跑了。


    对此,阿尔米亚只挑了下眉,她昨天才从那个古怪的森林里逃出来,此刻更不可能羊入虎口。


    她打算带着苏琳娜就在森林边缘转转就行了。


    ……


    茂盛的雪松林静静树立,松软的落叶铺在脚下,偶尔传来几声清亮的鸟啼。


    可能再沉默寡言,大门不迈的淑女也会有一颗想要探险的心,跳脱束缚,亲近自由与天性。


    这种情绪在她们发现倒流着往上游的鱼时显露出来,有人想要随着这条清澈的落因河往上走,去看看吸引鱼儿的是什么。


    苏琳娜乖乖照着阿尔米亚说的那样,手抚住额,面上流露出不适晕眩的表情。


    “这是——”


    “她不太舒服。”阿尔米亚站在苏琳娜旁边,揽过他的肩膀,对方立刻心领神会地把头埋在她的肩膀处,发出一两声难受的嘤哼。


    “中暑了?”泰贝莎扯了扯嘴角,“跟风车里郡那个大沙漠的温度比起来,这才哪到哪。”


    “您也说了那是沙漠,和一贯温凉的雪国是不同的。”阿尔米亚轻轻拍着苏琳娜的肩膀,“我先带她回去休息一会儿,姐姐们去玩吧。”


    泰贝莎怀疑地看着她,却见少女动作自然,还对自己微笑。


    虚伪。


    她移开视线,轻讽,“好手段,能让傻子都亲近你。”


    转身前还意味深长说了一句,“还记得苏珊娜吗。”


    阿尔米亚看着她的眼神毫无变化,注视着泰贝莎提裙回到队伍里,侍女仆从们跟在她们后面,侍卫率先开路。


    即使是蘑菇,在听到这群浩浩荡荡的队伍的声音时也会烦躁地合拢菌盖。


    阿尔米亚抿紧唇。


    “苏珊娜,我也认识一个苏珊娜!”苏琳娜望着她笑,“和我名字很像的一个堂姐。”


    是啊,杀死的就是你的堂姐呢。


    “但是我不喜欢她,她每次来找我玩却不和我说话,总是试戴别人送给我的首饰,对着镜子照来照去,走的时候又忘记取下,有一次还拿走了我最心爱的手链……”


    “为什么不让她还给你呢。”


    “母亲说,送给别人的东西就不能再要回来,但是,我明明没有说送给她,大家却不相信我……”他失落地垂下睫。


    “没事,她以后不会再拿走你喜欢的东西了。”


    “啊,说起来好像真的很久没有见到堂姐了。”苏琳娜蹲下来,捡起脚边的一根树枝,拿在手里把玩,“有人来找过我很多次呢,问有没有见到过她写的信。”


    信?


    “可是我不知道苏珊娜姐姐有写过什么信,她大多数时候都喜欢坐在我妈妈旁边看书。”


    说起这,苏琳娜有几分羡慕,“她们会聊很多我听不懂的话题,每次我看到都在想,如果我再聪明一点,也能看懂那些复杂的长句就好了,我也可以坐在她们身边一起聊天。”


    “可是我不聪明,我只能站在门后面悄悄看她们,比起我这个孩子,母亲肯定是会更想要苏珊娜姐姐那样聪慧优雅的女儿。”


    优雅。


    阿尔米亚饶有趣味的品味这两个字,如果真的优雅,嘴里怎么会出现那么多恶劣的字眼。


    “但是我很想她回来……”


    苏琳娜的声音很轻,他摩挲树皮的手指微微蜷缩。


    苏珊娜堂姐很久没来找他了,虽然他不喜欢她,但是每次她的到来,是他这些日子唯一能见到母亲的机会。


    母亲不知道自什么时候起,再也不会温柔地唤他到身边说话,也不会在拉灯前来到他的房间,替他轻轻掖被角,只有苏珊娜来时,她会稍微流露出一点冷漠以外的表情,拿出磨线的教经和她讨论。


    不过没事,等他回去,做完这件事情,母亲一定会重新喜欢自己的。


    他会成为她最爱的孩子。


    阿尔米亚没注意到苏琳娜最后的一句话,她正观望着森林里的动静,几只鸟雀飞跃的轨迹有些异常。


    她心底出现一种不适的感觉,偏头道,“我们先回去。”


    没想到苏琳娜此刻突然站起来,望着鸟雀飞翔的方向,“不。”


    他往森林深处走去,阿尔米亚都没有拉住他。


    “我们回庄园,别贪玩。”


    “不,我现在不想回去。”他固执道。


    “苏琳娜,你要做什么!”阿尔米亚的声音终于裹上了一层冷意。


    前方那人却像没听到她的话一样,突然提起裙子,飞快地往森林跑。


    他的目光从安静变得明亮,甚至隐隐有一丝不正常的激动,双颊泛出薄红,带着不顾一切的势头往前冲,猛地消失在森林边缘。


    第105章 雪国(七)


    阿尔米亚只得去追他。


    茂盛的森林有许多生物的杂音, 从蝉扇动透明蝉翼的窸窣声,到树枝高梢冰冷俯视的鹫鹰偶尔的吞咽,一切生灵都活了过来, 和昨夜寂静得像死掉的森林截然不同。


    阿尔米亚放慢脚步,她侧着耳朵听, 搜寻苏琳娜的脚步声。


    落叶无风而起,连落在松软针叶上鞋底与土地的摩擦声都消失了。


    苏琳娜从见她第一面起就表现的很乖, 此刻给她猝不及防的一下,她居然有些生气。


    他什么都不懂, 胆小又怕事,却还不听她的话。


    阿尔米亚冷着一张脸在丛林里穿梭。


    说实话, 自从拉尔曼郡的春天到来后,总是有一些不受控制的事情出现,比雪化的积水还要肆意, 四处横流。


    她怎么也控制不住雪水的流势,事情并不总是随人心意转变的,像倾倒的沙丘, 像吹落帽子的风,像长得歪歪扭扭的树,看,总有一种更庞大且坚定的力量驱使着它们,令它们历尽数万万年时光的改造, 出现在这一刻她的面前。


    一百年前, 这场吹过她脸的风可能也同样吹起了湖泊的涟漪,或者某个贵族身后的帷幔。


    有人也曾落到过她这样的境遇。


    可能吗, 也许吧。


    阿尔米亚狠狠地踩过遮挡她的杂草。


    她的愤怒和烦躁来的不合时宜。


    苏琳娜要是看到她的这幅面孔,还会对她表现的如此亲近吗?


    当然不会。


    这是她最后一段能由自己掌控的时间, 马上,那古老而繁丽的马车缓缓驶来,它将在雪国干净的道路上留下几道沾满罪恶泥土的车辙。


    即使是最清越的金铃也不能掩盖它象征的恶臭,漩涡,和深渊。


    她会如人所愿坐进那辆马车,戴上传承了七百多年的蓝色矢车菊石王冠。


    从此,她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将不是她想说的,甚至有违她的本意。


    她会成为一个高高在上的符号,像以往许多任布朗特国王一样,被土地上的大小贵族们摆弄,装扮,应着时节打扮上最新潮的服饰。


    那罪孽而淫.秽的宫廷是权力与色.欲最好的催化剂,不出几年她就会变得纵横声色,躺在利益和美色的肚皮上,随意的签署无数道政令,类似《森林法案》的政令会源源不断从宫廷发出,贴满整个王国。


    不止是她,还有在街头流浪的穷人们,在土地上辛勤劳作的平民们,又或者其他老实本分的商人们,一切的一切,都会成为政治家权力的养分,他们拿活着的人去奠他们的欲望,拿死去的人去祭他们的野心。


    但她能怎么做呢,她生来就是一个傀儡,她的手就是贵族的手,贵族的立场就是她的立场,他们要让所有人都无家可归,她就只能下达赋税和劳役的政令,他们要建起无数工厂,她也只能推倒无边的森林。


    如果她不想变成战场上一个轻飘飘就死去的灵魂,那么她只能接过这沉重的权柄。


    千千万万的士兵们会为一个傀儡女王打仗吗?


    他们该为自己的权利和自由而战,而不是为野心家们的利益战争而牺牲。


    她从那宫廷逃出来,也是为了自由,但是她现在却不得不重新回到锁链的束缚里。


    她一路的追逐只是为了一只海东青吗?


    她是在追一个自己不可能到达的远方。


    她从来无法越过国王区,到达真正的远方。


    这一路来见到了太多身不由己的人,她知道了真正的自由也是处于某种围篱里的,即使她不坐进那辆马车,她也会被其它的事情削掉脑袋,比如战争。


    生命得之不易,她不甘心让上位者轻飘飘吐出的命令夺去她的性命。


    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她成为那个号令布施的人。


    看,这总是无解的。


    她这一辈子可能就是在持续不断,徒劳无功地整理没有出口的绳结。


    但是显然,她体内流淌的就是布朗利王室野心勃勃的脏血,她对掌控有一种天生的狂热欲望。


    “为什么不听我的话呢……”


    她低声喃喃。


    可能是因为她从小缺失来自母亲的关爱,所以她对苏琳娜有一种同类的怜悯。


    她的目的从一开始想要借他撬开那古怪家族的秘密,撬开那通往神国的路,到了现在已经隐隐发生转变。


    他把她当作母亲一样依赖,时常用天真孺慕的目光注视她。


    弱小,且顺从。


    她天然地热爱这股温顺,她会像穹顶一样庇护她的人。


    她会弥补对方心中的缺陷,就像是在弥补小时候的自己一样,这能给她带来满足感,带来胜似財豹觅食后的饱腹感,不出意味是她离开拉尔曼郡前最好的晚餐。


    然而,这只温顺的兔子,它跑掉了。


    它只是短暂性处于她的掌控之下。


    明明在几分钟之前,她还有一种错觉,相信自己即使在那狼环虎伺的局面里也能争夺到自己的权力,但现在这股错觉消失了,空寂的森林告诉她,她连一个柔弱天真的少女都掌控不了,又怎么可能在那利益倾轧的王座上辟出一条血路。


    即使是心智只有七八岁的人类,也会比灾厄复杂,简单的生死苦痛不足以牵绊他们,他们在生死之上还会追寻更晦涩复杂的情绪和精神价值。


    比如,冲进一个危险重重的森林,只为淌上游的溪水。


    阿尔米亚不带任何情绪地站在树下,手臂上全是被树枝针叶划出的伤口,有一条格外长,从小臂一路往下划破到手腕,像条红色的小蛇盘踞在雪白的肌肤上。


    她并不在意,她只是望着对面那个站在水里的人。


    *


    苏琳娜紧紧握着胸前的银饰项链,他有些害怕。


    森林里的每一棵树都尖耸入云,高高地插向天空,尤像吊长的鬼影。


    “怎么还不出来……”他不断自言自语,精神高度紧张。


    明明母亲告诉他,让他带着这个项链走进庄园后的森林里,他就能见着那个东西了。


    他会把项链插进它的眼睛里,抱紧它的嘴,不让它啼叫,再把在它身体里跳动的那个事物挖出来带回去就成功了。


    母亲会抚摸他的头,温柔夸赞他。


    一切都会恢复到最初的模样。


    但是现在,事情止于第一步。


    那个东西没有如设想中出现。


    “快来吧,快来吧。”他在心底呼唤。


    然后,他听到了“嘶嘶”的轻微噪音。


    他猛地转头看,一条蛇正冰冷地凝视他,缓缓爬上后面的树枝。


    不对,他分明还听到点什么声音的。


    但没有,森林里只有他,只有树,和面前这条蛇。


    苏琳娜抿紧嘴唇,他觉得脚边的溪水在某一刻变得阴冷至极。


    不该跑进来的……


    他生出一丝悔意。


    他想回到阿尔米亚的身边,抱紧她,把脸埋进她的脖子里,闻她温和的气息。


    她的发间有神似年轻时的母亲身上的味道,令他心安。


    但他怎么就甩开她的手,跑进这个可怕的森林了呢?


    苏琳娜颤抖地想。


    好像是因为比起恐惧黑暗的森林,他更害怕被她看到他即将要做出的行径。


    即使再笨,他也知道,没有人会喜欢和杀死怪物的人玩耍。


    ……


    *


    阿尔米亚垂眸望着那熟悉的羽毛,纤细怪异的手臂环绕住自己的腰,力气大得像是要把她折断。


    兔子终究还是把猎人引诱入了猎物的圈套。


    覆盖羽毛的手臂成了钩,把她当鱼一样钓起来。


    只是这个钩子不是铁做的,也没有扎穿她的嘴唇,而是搂着她的腰往上带,迫使她与它贴近又贴近。


    上一次她就知道,穹顶对这个怪物不起作用,不知道是因为它太强,还是因为它其实算不上灾厄。


    如果不是灾厄,世界上又怎么能诞出这般怪异的鸟来。


    它像只蝙蝠一样倒吊在树冠里,头顶纤长的翎羽折射出银白的光辉,细瘦的脖颈与她的脖颈交错,鸟呼息又轻又缓。


    阿尔米亚能感受到脸旁是它柔软的胸羽,正随着心脏的颤跳起伏。


    它好像在收缩翅膀,想要像昨夜一样作出一个羽茧,把她牢牢裹住。


    纤细脆弱的手指一根根抚过白羽透明的羽管,她轻轻按到了一块鸟骨的凹陷处,奇特熟悉的线骨走势告诉她,这是它的锁骨。


    手指又往下走。


    做这些动作时,她没有放轻力,她知道这鸟察觉到了她的举动,但是仍放任她一寸又一寸的靠近自己的命脉。


    像是纵容。


    阿尔米亚有些晃神,但下一刻,她就摸到了那滚烫的心脏。


    昨夜被她刺伤的心脏没有合拢,长长的一条裂缝本要往外崩血,却被.干涸的血迹堵住,浸湿,泅出又黑又暗的深红。


    她的手指继续往里探了几厘米,掀开那包裹着跳动事物的血红瓣膜。


    怪鸟纤美的长达几米的尾羽微微上扬,似是感受到了疼痛,羽毛扫了扫周边茂密的树叶,缓慢地收缩起来,动作之轻柔,如同人类的呼吸。


    心脏内部的温度变得很热。


    黏湿的液体从指尖一路淌到小臂,她偏头,伸出舌头,一点点把淌到手臂侧面的血液舔掉,同时目光凝视着那总是垂着的鸟头。


    它在想什么呢?她可是又要准备刺穿它的心脏了。


    阿尔米亚舔了舔嘴皮,目光幽深。


    血的甜腥味令她生出一种暴戾的欲望。


    把这只鸟杀死吧。


    取出它漂亮的金色眼睛,就当是给自己临别前的饯礼。


    “啊——”


    不远处传来一声尖叫。


    怪鸟猛地收起翅膀,仰颈观察。


    它把她换了个姿势抱起来,以便空出一只爪子。


    在这个角度,阿尔米亚发现了它酷似人类的下颌,只是线条的延伸被浓密的细羽遮盖,看不清具体的脸。


    她想要伸手去量一下它的面骨。


    但是鸟突然飞起来,爪子勾住她的衣服,带着她一起往下俯冲。


    碎叶和尖枝扎过来,阿尔米亚下意识眯着眼。


    她也终于看到尖叫声的来源——


    苏琳娜被湍急的溪水冲倒,正无助地抓着岸边的杂草。


    草根并不发达,只坚持了两三秒就和他一起掉入了激流中。


    这股原本舒缓的清流在半小时前流量骤增,以飞快的速度带着人往下奔流,一个眨眼的功夫就流过了几十米。


    不远外就是一个极高的悬崖瀑布。


    眼看怪鸟即将袭击水里的苏琳娜,阿尔米亚神经绷紧。


    她准备不管不顾把自己的手臂伸入它的心脏,使鸟迫停,她也来得及去想自己从如此高度摔下来会不会被树枝刺成筛子。


    然而怪鸟灵活地在空中一个飞旋,在靠近悬崖的一瞬间,俯冲到贴近水面,精准叼起落水的人。


    苏琳娜浑身湿漉漉的,他大喘着气仰起头来,没有发现被裹入胸羽的人,只看到了鸟类冷漠到怪异的金色眼珠。


    终于出现了。


    他咽了咽口水,握紧掌心尖锐的银饰。


    第106章 雪国(八)


    变故是在一瞬间里发生的。


    阿尔米亚都没能捕捉到那转变的瞬间。


    她只眯了下眼睛, 一片腥血隔着细密的短绒羽毛洒进来,溅她一脸,下一刻, 放在她身上的那只鸟爪松开,她掉进了溪流里。


    “咳, 咳——”


    阿尔米亚抓着岸旁的草爬起来,上流不断有血顺着湍急的溪水丝丝缕缕飘来, 偶尔夹杂着几道细微的哭咽。


    “苏琳娜……”


    阿尔米亚不敢相信那是夜晚怕黑,总是颤颤发抖躲在她身后的人。


    他坐在自己被血和溪水泅湿的长裙上, 双肩应寒冷而发抖,却又随着不断喷洒的滚烫鲜血而停止颤栗。


    那张葆有中性美的面庞已经沾满了痕迹, 宛若正在进行古老种族的野蛮仪式。


    粘腥的液体从身下的心脏迸出,先是落到他的额头,再随着完美的眉骨的走势往下流淌, 给他生生淌出两条血痕,最后一滴一滴聚集在下颌,凝成一长串血珠子往下掉, 把鸟胸前最后一块雪白的胸羽染红。


    他本来是在哭着,但不知为何渐渐停止了哭泣,垂下的长长睫毛也在掉着血滴。


    浓密湿睫之下的目光突然间明亮得有些惊人,他握紧尖锐的银饰,用倒三角图形里最锋利的那个角去扎那个跳动的事物。


    每扎一下都有新的血液崩裂而出, 连睫毛都挡不住血的飞溅, 视野已经糊成了一团不详的红色。


    但他还在扎,用尖角去挑开心脏的瓣膜, 去切断连接的血管与动脉。


    他的脑海里仿佛只剩下了这一件事情。


    白鸟了无生息地蜷起来,漂亮的尾羽垂下, 纤长洁白。


    尾端落在岸边,溪水不停地冲刷,每一根精致的长羽都在水里展开,纤妍毕露。


    怪鸟成了天真的祭品。


    “苏琳娜。”


    阿尔米亚垂着眸喊他。


    脚边的水面上源源不断有飘逝的血线。


    她前面的那个纤瘦的背影变得僵硬,缓缓的转过身来,手里还抱着一个湿答答的事物。


    它仍在疲力跳动,把残存的血输入没有血管衔接的空中。


    然后,被人慌张地抛进了水里。


    “我没有,没有……”


    没有什么,他答不上来,他失神落魄站了一会儿,开始低泣。


    癫狂的神色从他脸上褪去,他又变回那个柔弱且胆怯的少女。


    明明手上还握着那尖锐的滴血的凶器,但周身的气质一下子变得无害,用一种复杂且悲伤目光望着她。


    阿尔米亚抿唇,递出一只手。


    “过来。”


    仿佛这句话是什么福音,他面庞的悲伤瞬间被喜悦取缔。


    苏琳娜匆忙提起裙子,踩着羽毛和血水往对岸的方向跑。


    他急急忙忙蹚过溪流,途中被湍急的水绊了几跤,头跌到溪底的石头上,敲出一个洞来,但他毫无意识,又着急忙慌爬起来,踉踉跄跄扑向对岸的女人。


    “对不起,对不起,我……”苏琳娜咽了下口水,苍白解释道,“我害怕,我害怕这个怪物。”


    说这话时他全身僵硬,动作有些不自然。


    苏琳娜觉得,比起这只白色的鸟,刚刚那一刻的他更像是一只怪物。


    见到那副场面后,没有人会亲近他的。


    他是个被人唾弃的刽子手,是热爱杀戮的魔鬼。


    就在他害怕时,一只手落在他的头顶,轻抚他惊慌的心灵。


    苏琳娜绷紧的神经迅速舒缓下来,松了一口气,他闭上眼睛,全身心地回到这个怀抱。


    他用手紧紧攀住她的肩膀,喃喃,“姐姐……”


    哗啦的一声水响,他受惊地抱得更紧,也不敢回头看,只抖着唇低低的询问,“好冷啊,我们可以回去了吗……”


    “嗯。”阿尔米亚抱着他,目光却注视那个随着水飘走的白色身影。


    羽毛上的血在水里被洗净,周围是晕开的血色,独留它不染尘埃,像是神主精致的造物,纯白无暇,即使死去也横陈于最清澈的画布。


    阿尔米亚下意识回避那隐约飘过来的视线。


    它微阖着眼,就从她脚边飘过。


    “回去吧。”


    阿尔米亚带着人离开。


    *


    去追寻溯游的鱼儿们的淑女们也在不久后回到庄园,叮叮铛铛笑个不停。


    她们命侍卫把这些鱼儿放入漂亮的瓷盆里,又拿扇柄去逗玩这些鱼儿的尾巴。


    溯游的鱼儿本来是想回到上游产卵,此时一下子被人带到来陌生的环境,只绷着鱼肚,胆颤心惊贴着瓷盆墙壁,偶尔晃一下鱼尾,鱼鳃微微阖动,过滤水汽。


    这恰恰打动了淑女们,她们尤爱这类安静又漂亮的脆弱生物。


    “捞起来看看,它的腮好漂亮,跟珊瑚做的扇子一样。”


    “瞧这闪亮的鱼尾,怎么就没人能作出像这样的裙子呢……”


    “听说它不止漂亮呢,肉质也很鲜美!”


    “真的吗?”


    “落因庄园有名的除了景色,不就是这条落因河里的落因鱼咯。”


    十几条落因鱼敛着尾巴,小心翼翼在水里流淌,一小半在捕捞时尾巴受损的被夹出来,放入厨房的碗盆里,准备作今夜的晚餐。


    泰贝莎拍拍手,吩咐厨子们要好好准备。


    “那两人呢?”她随口问道。


    “苏琳娜小姐她们吗?好像已经回来了,在卧室里休息。”


    泰贝莎皱着眉头看向那个房间,嘀咕:“又没有去爬山抓鱼,有什么可休息的。”


    她的贴身女仆又补充道,“但是苏琳娜小姐在溪边摔里一跤,额头受了伤。”


    闻言,泰贝莎眼睛一亮。


    “那可太遗憾了,我去探望一下。”


    ……


    敲门声传来。


    阿尔米亚收起药盒,“请进。”


    “听说苏琳娜妹妹受伤了,我来看看。”泰贝莎作出一副担忧的样子,“没事吧?”


    她瞟到苏琳娜额间诺大一块纱布,心底生出一丝隐秘的雀跃,连嘴角都快要忘记往下压了。


    只得转头,声音微冷,“你带着她出了事情,到时候奥德菲家族派来人问,我可不会包庇。”


    苏琳娜忙抬起头来,摇头,“是我自己不小心摔倒的,和姐姐无关。”


    “真是个好孩子。”泰贝莎摸了摸他的脸,“但是说谎话就不乖咯。”


    “你母亲伊芙夫人刚刚送信来,问你什么时候回去,你想再在这玩一会儿呢,还是——””我想在庄园多玩几天。”他连忙回答。


    他还不想这么快和阿尔米亚分离。


    “那好吧,我等下给她回信。”


    泰贝莎勾起嘴角,双手捧起他的脸来,“这么漂亮的脸受了伤,真遗憾呢,擦药了吗?”


    “擦了。”苏琳娜指了指一旁铜币大的红盒子,“出门前女仆专门在我的行李里放了药膏呢,一点也不用担心!”他仰着头,“我一点也不痛,睡一觉就好了!”


    他担心自己受伤的事情会牵连别人,尤其是阿尔米亚。


    泰贝莎的目光微微闪烁,“那就好。”


    她起身,“今天晚餐有美味的落因鱼呢,等会儿出来尝尝吧。”


    ……


    晚宴,众位淑女们坐在一起,品尝庄园厨子的拿手好菜——


    她们白天抓捕到的落因鱼。


    巴掌大的鱼肉薄而透明,被厨师用利落的刀片成片儿,白纸一样贴在盘子中央,旁边是缀着的几朵淡黄色春藤花。


    鱼肉鲜嫩,盛在灯下,能看到鱼肉透过光,呈现底盘的花色。


    苏琳娜吃了几片,只觉得还没尝到味就化在了嘴里,味道大抵是甜的。


    他便头看向阿尔米亚,”姐姐,不好吃吗?”


    阿尔米亚回过神来,随口道,“还行。”


    看他像是喜欢的样子,阿尔米亚把自己盘里的鱼肉放进他的碗里,“我不太饿,你帮我解决吧。”


    她托腮看着他吃。


    苏琳娜抿嘴一笑,脸上有些羞郝,“谢谢。”


    阿尔米亚轻“嗯”了声,放在餐桌下面的手指稍微挪动,一根洁白羽毛握在掌心,时不时扫过指腹,生出微薄的痒意。


    这是厨房的女仆拿给她的。


    “这么漂亮的羽毛是在您的餐碟下面发现的,当然要交还给您。”


    “您可以把它制成羽毛笔,又或者收藏起来,框成画。”女仆说道,“即使落因庄园附近的森林里有许多种鸟,像这样的羽毛也不多见。”


    ……


    所以兜兜转转又回到自己手里,这是预示着什么吗?


    阿尔米亚垂下眼,不动声色把羽毛放进衣袖里。


    *


    晚上,天空忽然落下雨来,偶尔的雷鸣惊得苏琳娜动也不敢动,紧紧拽着她的手。


    “姐姐,我好害怕……”


    他把脸蒙在被子里,声音闷沉,“那只怪鸟会回来吗,它会回来的,即使是死了也会飞回来找我的……是的,它要回来报仇了……”


    他自言自语道,颤抖的幅度不断加大,从发白的唇一路扩散,直至全身都颤栗起来。


    他只有紧紧抓住身边人的手腕,才能安慰自己,还有人陪伴在自己旁边。


    只是,阿尔米亚的手腕总是凉的,不论她的气息是多么的温和舒适。


    不像个活人。


    苏琳娜被自己的联想吓了一大跳,他轻轻喘着气,把脸贴上她的胸口。


    “还好,还好……”


    还好是跳动着的。


    他今天才徒手挖出一颗心脏,他知道,这个跳动着就说明对方仍是鲜活的,有生命的。


    “抱抱我吧,抱抱我,苏琳娜好害怕啊……”唇齿止不住的上下颤动。


    身边人久久没有回应。


    苏琳娜咽了下口水,把头缓缓从被子里探出来。


    一道刺眼的白色闪电照亮房间。


    那坐在他身边的人转过头来,精致的脸上毫无颜色,被雷电照得惨白。


    唯有那又红又润的两扇薄唇,像是刚喝了人血。


    他失声尖叫。


    第107章 雪国(九)


    黑夜中的雨有些诡异, 银晃晃反射着光。


    阿尔米亚浑身被淋透,雨水不停捶打的她脊背,像是要把她锤进这座潭底。


    她弯腰, 手浸在瀑布留下来的冰冷溪水里,拂开一片片枯枝烂叶, 似在寻找什么东西。


    “该飘到这里的啊……”


    低缓的河底,半封闭的水域, 只有一个狭窄的略高的缺口通往更下游,在水线漫得极高时才会出现洪流。


    “难不成被鱼吃了?”


    阿尔米亚顺手把头发抹到耳边, 露出光洁的额头,和蹙着的细眉, 连绵不绝的雨水一直试图模糊她的视野,她只好抬着袖子擦了擦眼睛。


    眼看潭水的水线渐渐上升,从她的腰往上漫, 阿尔米亚抿紧嘴角,只得回到岸上。


    雨夜光线稀薄,视野受阻, 她上岸后才看见河沿边出现的一大团游动的阴影。


    是一群落因鱼。


    它们摆弄着尾巴,一直围着一个黑漆漆的事物游动,偶尔退出去两三条,不一会儿又多来几条往那个方向游去。


    阿尔米亚屏住呼吸靠近,眼疾手快抓起来。


    两条落因鱼被她的动作惊吓, 扑腾间落到了岸上, 而它们一直围食的那个事物落到了阿尔米亚手里。


    一团湿乎乎,只剩下巴掌大的烂肉被雨水冲刷, 看不清原来的底色。


    阿尔米亚打量了一会儿,慢悠悠放回裙兜, 顺便把掉到地上的两条鱼拎起来,捏住尾巴甩了甩水。


    她转身离开,河岸边留下的足迹被雨水覆盖,形成新的水潭。


    *


    捞起湿漉漉的裙子,把大部分水拧出来后,阿尔米亚才攀着树,重新跳进了那个洞口。


    身上的水滴落在枯硬树干上的声音很沉闷。


    但不一会儿,水顺着流到某一个浅坑,与其他的水液缓缓汇合,没了声音。


    阿尔米亚知道它在这。


    白色的鸟紧闭翅膀,窝在树洞的最深处,像是一棵与世隔绝的树生的茧,长了几百年也没蜕出来新的生灵,永远了无生息,沉睡在黑暗中。


    它垂下如同人一样温顺的头,枕在没有跳动的胸前。没有呼吸,只有偶尔的颤抖的羽毛告诉阿尔米亚,它还没有死去。


    阿尔米亚跳进洞里的那一瞬间,鸟就微微睁开了眼睛。


    “喂,死了还是活的。”


    她的语气冰冷,说不上是友善。


    但它还是仰颈回应,几声哀鸣破溢而出。”真是麻烦……”


    怪鸟感受着自己紧闭的翅膀被人掀开,一股带着湿意的风吹过来。


    它冷得不停颤抖,尤其是在失去心脏后,它已经没有任何热量的支撑,只能蜷缩起来,哀留仅剩的温度。


    怪鸟觉得自己是要真的死去了。


    那秘制的银饰是它天生的克星。


    幸好,刺穿的是它的心脏,而不是它的翅膀。


    它折叠翅膀,干净温暖的那一面绒羽轻轻搭在她的背后,暖烘烘熏干少女湿透的衣料。它可以把自己最后的温度分享给她。


    阿尔米亚感受着落到身上的重量。


    她顿了一下,若无其事移开目光。


    这只被人剜去心脏,还落入冷水里的鸟真是狼狈,她当初怎么有理由怀疑它是深不可测的灾厄呢?


    湿漉漉地蜷缩在角落,比被人抛弃的落水狗还要可怜。


    阿尔米亚蹲下来,凝视那被残缺绒羽覆盖的空荡荡的胸口。


    “我找到你的心脏了……”她抿了抿唇,“但是被鱼吃掉了不少,不知道还行不行,你自己看看。”


    她把兜里的烂肉放在它面前。


    “如果你是灾厄,被秘银制作的首饰刺杀后应该会变成一滩黑絮,但你没有,你失去了心脏还活了这么长一段时间,不过……”看的出来马上就要不行了。


    “不管是什么怪物,心脏都是最重要的器官之一,如果你想要报仇就来找我吧,毕竟是我初次见面就刺伤了你的心口。”


    阿尔米亚说完这一番话,就从它的翅膀底下钻出去,她的衣服已经被烘干了,只有几片碎绒毛粘在上面。


    阿尔米亚伸手拍了拍,最后看了它一眼,把裙兜里的两条小鱼放在它脚边。


    她爬出树洞,外面的雨也停了,整个树林都像是被洗了一遍,干干净净,映衬那天边的月晕。


    她又踩着湿软又黏糊的土地回去,每一次抬脚带起厚重潮湿的泥土时都要暗骂一声。


    至于问她为什么要回来给怪鸟捡回心脏,只能说:


    “席丽小姐都说,即使是坐拥无数森林的落因庄园,也很难见到这么漂亮的羽毛呢。”


    漂亮的怪鸟一直跟在她身后。


    被溪水打湿的翅膀飞不起来,只能委屈地垂下来,湿淋淋搭在两侧。


    阿尔米亚听到了背后传来的走走停停的声音。


    她走一步,它就向前走一步,她停下,它也缓缓停驻脚步。


    阿尔米亚用余光瞥了一眼,觉得这场面有些滑稽。


    受害者用雏鸟般天真的眼神望着刽子手,明明已经吃了苦头,还是固执地跟着她走,时而被湿滑的泥地绊倒,整的羽毛乱糟糟的,不复先前的美感。


    直到她出了森林,背后那个声音才渐渐消失。


    它就立在森林边缘,安静的目送她回到庄园。


    “笨鸟。”


    阿尔米亚扯着嘴角,轻声骂了一句。


    没长脑子似的,也不知道怎么活到现在的。


    要是她是住在落因河畔的猎人,随便勾勾手指都能把它引入圈套。


    那纤美柔顺的羽毛被一根根拔下,拿去市场上卖给手工艺人,琥珀似的金色眼珠子掏出来,猎奇的收藏家会愿意在拍卖会上花大钱买下来,最后留下没什么用的赤身的□□,可能会被随意丢进某个屠宰场,与火鸡肉鸭混在一起。


    即使到了餐盘上,可能也会因为肉质并不鲜嫩而被人嫌弃,于是再混着汤汤水水一起进入垃圾桶,再被流浪的野狗和老鼠叼食。


    她都能猜到它的结局了。


    不要对人类永葆善意。


    生存在自然中的生物都该有这样的认知。


    要么学鬣狗一样睚眦必报,要么就明哲保身,老实安分地呆在自己的巢穴,反正千万不要和人类这种动物扯上关系。


    他们直立行走惯了,思想也变得高高在上,俯视平行视线以外的一切事物,总是以统治者的姿态出现。


    可能即使世上存在魔鬼,到了他们面前,也只能跪下来,低低地唤一声“主人。”


    而她,也是这群卑劣的人类之一。


    所以,永远不要相信她。


    阿尔米亚嘲弄地想。


    她站在河对岸,庄园前的草地上,没有转身,也没有回头,她知道有一道视线落在她的背后。


    森林边缘的那只生物,望向她的目光里不带一丝敌意,仍是初见时温和安静的样子。


    雨后的风开始吹起来,又凉又冷。


    给过它报仇的机会了。


    阿尔米亚的肩膀松懈下来,慢慢走回庄园。


    *


    阿尔米亚重新换上晨裙,轻轻地把门推开一条缝。


    她以为苏琳娜还是睡着的。


    但是灯光映在墙上的影子告诉她没有。


    宽大的纯白衣袖遮住了他的脸,纤瘦的白皙的颈低垂下来,去闻她的衣服。


    动作甚至带着丝病态,仿若那普普通通的裙子上洒了他的解药。


    “苏琳娜。”


    他听到这个声音忽地抬头,在昏暗的门边见着了她的影子。


    苏琳娜有些害怕,他才做了噩梦,梦里的她像撒旦派来的魔鬼,专门审判白日放下杀孽的他。


    神主不会再亲昵他的灵魂,自此,他会堕入但丁的第七层地狱里,饱受血湖折磨。


    他害怕自己被魔鬼拉走,于是只好抱紧了那层衣料。


    上面有她留下的气息,不多,但是他此刻唯一的依靠。


    “不要……”


    他把脸深深埋入其中,哽咽出声。


    “苏琳娜。”


    阿尔米亚皱眉又唤了一声,走近床边。


    她把手放在苏琳娜的背上,那颤抖的脊柱带着她的手也颤抖起来。


    “做噩梦了。”她猜测道。


    那颤栗的身体在她话音落下后安静下来,阿尔米亚刚要抬手去摸他的额头,一下子却被带到了床上。


    “如果你是真的,你就抱抱我吧,但即使是假的,你也能抱抱我吗?”


    但不用她回答,对方已经自动贴了上来。


    苏琳娜这才感受到她的温度,尽管有一丝凉意和不知从何来的潮湿雨汽味,但他终于安心了下来。


    但不够,还远远不够。


    他想再近一点。


    他要与她肌肤贴着肌肤,脸贴着贴,起伏与沟壑摩擦,用她的手臂环绕他的腰,不分彼此地闻对方的呼吸……


    “你疯了吗!”


    待到一声低斥出现,他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刚刚失去理智一般,不管不顾撕扯别人的衣服。


    阿尔米亚冷着脸从床上下来。


    “今晚你一个人待在卧室好好休息,我去客厅看会儿书。”


    他不要……


    不要自己一个人待在封闭的空间……


    “求求你了,不要让我一个人在这里……”他哀求地看向对方,“就坐在这吧,坐在这,我不会再发病的,我保证,你可以把我的手绑住。”他断断续续说着,面朝她后退,走到衣橱边找到束袖的长带,“看,它可以绑住我的手,你来吧,来看看。”


    他声音哽咽,重复道:“不要离开我……”


    阿尔米亚的目光变得幽深。


    她轻轻接过对方双手递来的绳子,一圈又一圈,慢条斯理缠绕住他的手腕。


    白皙清瘦的手腕被束袖的丝带绑住,像是猎物,但又更像是礼物。


    “好了,睡吧。”


    她让人回到床上,自己却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随手翻开一本书。


    手掌搭在被子上,隔着薄薄的布料,能感受到被子下的背脊渐渐放松,哽咽声停止,只是偶尔传来几声抽噎。


    一张小脸就这样挂着泪缓缓睡去。


    阿尔米亚托腮,端详着这个人。


    她正在尝试透过肤浅的外表,去观察他的内心。


    然后,她下了结论。


    “好孩子,你经历过什么呢……”她学着常见的母亲温柔哄睡的姿势,轻轻拍着他的背。


    他紧锁的眉头也渐渐舒开。


    “睡吧,没有人会打扰你的。”即使是魔鬼也不行。


    因为她就坐在他的身边。


    阿尔米亚漫不经心地又翻过一页。


    她会知道一切的。


    第108章 雪国(十)


    自从雷雨那天过后, 苏琳娜对阿尔米亚表现得更加亲昵,但与其说是亲昵,更不如说是依赖。


    只有她在身边的时候才敢干点自己想干的事情, 仿佛除了阿尔米亚外,其他一切人都是坏人。


    其他淑女倒是对此见怪不怪了, 自一天来到庄园,奥德菲家这个身份贵重的傻子就没有和她们说过一句话, 每天不是拉着阿尔米亚的手,就是躲在房间里不出来。


    有些扫兴, 明明这场踏青是专门出城玩的。


    “你要去哪……”


    “我只是要去厨房拿点吃的。”


    “哦……”苏琳娜不太情愿地松开阿尔米亚的手臂,不过下一秒他又抱紧, “叫女仆去拿吧,只是一些食物而已。”


    阿尔米亚望着苏琳娜,他眼下微微泛青, 神情有些疲惫。


    “好吧。”


    他就坐下来,陪阿尔米亚看书,虽然他也看不太懂。


    窗外还在下着小雨, 这场小雨已经连续了两三天了,整个庄园都被笼罩在一种雾蒙蒙雨霖霖的状态中。


    目光注视到阿尔米亚白色上衣下透出来的肌肤,有一些红色的伤痕,细细的,却又横纵几乎大半个手臂。


    其中有一条格外狰狞, 从小臂一路蜿蜒向上, 早已结痂,边缘透着红色。


    他想起有人给他说过, 她的身上有很多难看的伤口。


    但难看吗,他不觉得难看。


    他其实挺喜欢这些伤疤, 不管是在别人身上的,还是在自己身上,虽然它们曾给他带来过痛苦。


    伤疤是撒旦的标记,只有恶人的身上会被留下这些丑陋的图形,这是教义里面的话,所有人都唾弃撒旦,唾弃被祂标记的恶人。


    所以他也只能随大众一起讨厌疤痕。


    但其实,他是喜欢的,如果所有人身上都有像他一样,怎么都去除不掉的伤痕,那就区分不出谁是善人,谁是恶人了,他也不用天天煎熬,为着自己身上不知名的罪孽。


    然而到了阿尔米亚这里,他却不希望她的身上有任何伤口,这只能证明她曾经受过很多苦痛。


    苏琳娜知道自己的怪异,他抿紧唇,没有袒露自己的想法,只说道:“我去拿药膏,很有用的,可以把这些东西都祛除掉。”


    不过当他试图在柜子上寻找前几天那瓶药膏时,却没发现它的踪迹。


    “没事,过几天就好了。”


    过几天就好了,真的吗?可是那个伤疤那么深,她是在哪里受伤的呢?


    “是在风车里郡时,被别人不小心刺伤的呢。”


    原本要刺向的是她的脖子,没想到是手臂,这可不就是不小心。


    阿尔米亚回忆,当时那些士兵是如何怀着深可见骨的仇恨朝她扑过来的。


    “我去找药膏,不能有伤疤的,不能有的……我记得明明放在这里的,怎么不见了呢?我又搞忘了吗……”


    他焦灼起来,双手无所适从地垂下来,又慌张忙乱地到处翻箱倒柜,最后望着坐在软椅上的阿尔米亚,眼睛里突然滚出泪来,“找不到了,找不到药膏了……”


    “找不到就不要再找了,过来吧。”再找下去,这人好像又要发病了。


    苏琳娜走近阿尔米亚,蹲下,仰头望她,一双湖水似澄澈的眼睛还隐隐有着泪光,跟窗外淋漓的小雨呼应,成了落雨的湖面。


    他把头搭在她的膝上。


    她偶尔翻动书页时,会腾出手来,摸一把他柔顺的长发。


    他在做完那件事情后就该回去了,苏琳娜想。


    他最怀念的母亲还在家里等着他。


    然而阿尔米亚温凉的手掌是那么的令他心安,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感受到这样的感觉了,他不想离开。


    他睁开眼睛,睫毛扫到她的指尖。


    窗外的雨还在下,烘托出一种闲适的氛围,耳边是并不使人烦躁的白噪音。


    苏琳娜觉得很舒适,他生出一种想把自己从小到大遇到的事情都倾诉出来的欲望。


    就着这样的雨声。


    她一定会温柔地倾听他的讲述。


    可惜的是,他不太会措辞。


    “你知道吗,神主的教经里,伤痕是赦令给罪人的标记。”


    阿尔米亚翻书的手顿了一下。


    她轻笑,“我知道。”


    但那又怎样。


    “你说,宽宏的神主大人会以此来区分祂的信徒吗?”


    阿尔米亚觉得他是很认真的在问,那微微蜷缩的手指勾到了她的衣服,下意识搅弄起来,是他紧张时的小动作之一。


    她捏住他的手指,“也许吧。”


    “那有伤痕的人都不能上天堂了……”他的语气有些悲伤,“世界上那么多人,如果人人都受了伤,上不了天堂,那么地狱该多拥挤啊。”


    他觉得阿尔米亚是该属于天国的。


    但他又庆幸阿尔米亚有着伤痕,这是多么的矛盾。


    “我们会在一起的,是吗?”不论是但丁的第几层地狱。


    阿尔米亚以为他说的是前几天在溪边摔的伤,想起他背后古怪的奥德菲家族,好像尤为重视女孩身躯的完美,从头发到脚趾,都必须干净整洁,仿若下一秒就将踏入神国。


    但是她料想错了。


    苏琳娜把自己的衣衫从中间解开,牵着她的手一步步向下摸,从光滑细腻的肌肤往下,略过紧实瘦削的腰肢,来到突兀狰狞的地方。


    见他还有往下的趋势,阿尔米亚猛地收回手来。


    他也没有继续,只是陈述,“我会下地狱的。”


    “你──”阿尔米亚嗓子忽地有些干,她皱眉,停顿了几秒,“那些伤是怎么回事?”


    尽管只探到边缘,但脑海里已经能勾勒出那可怖的画面了。


    一个大门不出的贵族少女,身上隐秘的地带居然横陈着支离破碎的伤口,且随着年月的变化,长出一块块突起愈合的伤痕。


    “他们说我身上附着魔鬼,在驱除魔鬼时留下的。”


    苏琳娜说了这一句就不愿多说,他又想起了那些可怕的回忆。


    “火……”


    听到他口中喃喃的这个字眼,阿尔米亚眼皮一跳。


    “所以,不要留我一个人,我会害怕的。”


    他终于困倦起来,垂着眼皮,声音越来越低。


    睡前,还不忘紧紧抓着对方的手。


    等听到平缓的呼吸声后,阿尔米亚才把手抽离。


    她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一层层撇开他的衣料。


    从冗杂的晨礼裙到纤薄的白色半透明睡裙,她一步步触及面前的身体。


    瘦削的腰肢下面,的确是大片被火焰烧蚀的痕迹。


    火焰驱除,这常见于从前愚昧的人类面临他们为之恐惧的事物时,采取的第一方法,比如灾厄,比如疾病,又比如他们认为的魔鬼。


    年幼的苏琳娜身上一定发生过什么,又或者说,古怪的奥德菲家族发生过什么不为外人所知的变故。


    *


    苏琳娜又做起了那个噩梦。


    披散着长发的怪物端着烛火站在他床边。


    “你怎么还不死去呢?”怪物问他。


    “我做错了什么吗?”他不明白,他从来都表现的乖顺,没有生出一丝反抗和忤逆,所有人都夸赞他是个乖孩子。当然,除了母亲。


    “你的存在就是个错误。”怪物裹着黑布一步步靠近,脸部被蒙盖,却露出一双有些癫狂的赤红的眼睛。”恶心啊……”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身下一凉。


    怪物掀开他的被子,直直把烛火往他的身下倾倒。


    “啊——”他疼痛地尖叫起来,嗓子发出了比墙壁划搡时更刺耳的声音。


    那流淌的热蜡在脆弱的肚皮上四处翻滚,皮肤先是爆出一个可怕的水泡,再随着蜡的入侵破裂,火焰跟着蜡油蔓延,把所有的皮肤都淋化 ,随后变成坑坑洼洼的肉,要死不活地挂在身上。


    当时他以为这也是个噩梦,人怎么能遇到那么可怕的事情呢。


    结果醒来,一翻开被子,就看到了和梦里一模一样的伤口。


    “苏琳娜做错了什么吗……”他喃喃自语。


    “你被魔鬼附身了,只有火焰才能驱除。”


    有人围上来说道,他却怎么也看不清他们的脸,视野里只有那狰狞痛苦的烧痕。


    “是啊,只有火焰才有用……”


    “没事的,马上给你涂上家族的秘药,不会疼的。”


    可是他觉得还是很疼,尤其是那冰冷的药膏涂抹在破裂的伤肉上面时,比一千只蝎子和一万只蚂蚁用口器扎穿皮肤都要痛。


    他四处张望,寻找母亲的身影,想要靠在她肩上哭泣。


    但是从前那个温柔的母亲在那夜之后就消失了,她脸上再也没有挂出和煦温和的笑容。


    他见着她站在人群之外,只冷漠地投来一个飘飘飘的眼神。


    不行的,他很胆小的,他想要扑到谁的怀里大哭一场。


    但苏琳娜知道自己已经很笨了,这样做只会招致他人的反感。


    那他得怎么做呢?


    他把伤口捂得严严实实,再也不提这件事情,逢人就笑。


    “其实……也没有多疼。”


    “是嘛?”他们狐疑地看着他,又嘀咕道,“只有恶人才会被魔鬼打下标记呢……”


    苏琳娜鼻头一酸,忍住泪。


    他不要做恶人,不要被魔鬼附身。


    “我,一点,也不,疼。”他在心底这样对自己说。


    于是又过了几年,他们都忘记了这件事情,再也没提家族里有个人曾经被火烧身的事情了。


    家族给的秘药也没能擦去那些可怕的烧痕,但这件事已经在所有人都记忆里失去了痕迹。


    后来他倒是真情实意喜欢上了这些疤痕。


    这证明魔鬼已经从他身上驱除了。


    唯一他想不通的是,火焰不止驱除了邪祟,也带走了他并不多的母爱。


    自父亲死后,他的母亲就很少露面,火焰事情后,更是守着孤僻的城堡,从不外出,甚至去神国当圣子的哥哥回来时,她都不愿见他,只有当苏珊娜堂姐来拜访,她才偶尔出来和对方聊会天。


    然而当她每次发现躲在门边偷看的他,目光都会变冷,仿佛他是个什么令人厌恶至极的杂种。


    苏琳娜想不明白。


    “戴上这个。”


    母亲这么多年来第一次主动找他谈话,就是吩咐他去做一件事情。


    他高兴极了,欢喜地接过那条漂亮的银饰项链。


    “去踏青时,你会遇见它的,它总是在那片森林出没。”


    “我要做什么呢?妈妈。”


    “把这个倒三角插入它的心脏就行了。”女人的声音很温柔,仿佛说的不是什么血腥事,而是在叫她的孩子去给她采一束芬芳的野花。


    “我……”


    “你是妈妈最喜欢的孩子了,你会答应的吧。”


    时隔数年,那温暖的手掌再次放到自己头顶,轻轻抚摸。


    没有想象中开心,但这就是他渴求了许多年的爱。”嗯。”


    “千万不要忘记。”


    “不会忘的,一定不会忘记。”


    即使是忘记了疼痛,也不会忘记母亲吩咐的事情。


    然而……


    那只怪鸟的羽毛好柔软,即使被他挖出心脏,目光也那么温和。


    他隐约觉得这道目光有些熟悉,但他不愿多想。


    他机械地,一下又一下,用尖锐的银饰去挑穿它的血管。


    这是一个怪物而已,一只巨大的怪鸟,不是人类……


    他不是丑陋的刽子手,不是杀戮的工具,更不是被魔鬼选中的信徒,他只是,只是——


    一个贪求关爱的孩子而已。


    他在心底苍白辩解。


    做完这一切就回去吧。


    问她愿不愿意和自己一起回去。


    去奥德菲家漂亮的城堡里住。


    那个又大又漂亮的城堡,只住着他和母亲,偶尔会有来拜访的人,但安静极了。


    她会喜欢的,她喜欢在安静的环境里读书。


    他已经完成了对母亲的承诺,他可以请求母亲,让阿尔米亚留下来。


    如果母亲不同意,他就和她一起在城堡外的林子里,搭一座自己的房子,像落因庄园一样美丽的房子。


    这个过程可能会花费很多年,但是没什么的,他攒了很多珍贵的首饰,可以换很多很多的钱。


    那时候,他可以像现在一样,天天抱着她入睡了。


    再也不用担心噩梦和魔鬼。


    ……


    阿尔米亚已经习惯了床上入睡的人哭了又笑,像个孩子似的。


    那漂亮的脸蛋上总是神情多变,天真又复杂,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她也很少能跟得上他的节奏。


    但有一件事可以确认。


    他很渴求他人的触摸,这与传言大相径庭。


    她轻手轻脚下床,把窗户推开了一条缝。


    潮意扑面而来。


    雨水从未停歇过,她白日出房间的时候听到淑女们讨论,等到明后天雨停时,就要回城了。


    回城……


    阿尔米亚思索片刻,最后还是悄悄出门去。


    在路过落因河时,熟能生巧抓起几条小鱼,拎着鱼尾巴慢悠悠走向那个树洞。


    第109章 雪国(十一)


    翅膀半干的怪鸟垂着纤细的脖子, 前倾,一点点去够她手掌上的鱼肉。


    白色细薄的鱼肉片隔着光,呈现一种半透明的色彩, 落因鱼特有的清香弥漫开来。


    即使叼食,但那尖锐的喙从来没有戳伤她的手掌, 只是弄的掌心痒痒的。


    阿尔米亚顺手挠了挠它的下巴,像对待猫咪一样, 而怪鸟也下意识偏了偏脸,把头搭在她的手掌。


    胸口曾经沾满血迹的羽毛已经被它用雨水洗干净了, 不过羽毛有些稀疏,肋骨也未合拢, 露出下方尚未愈合的脏器。


    阿尔米亚凝神看了许久,看那千疮百痍的脏器是如何跳跃着,把滚烫的鲜血输往四面八方复杂的动脉血管。


    看怪鸟把她带来的鱼都吃了了, 才拍拍手站起来,从裙兜里摸出一根纤美的银白色羽毛。


    “不要轻易将羽毛赠与人类,他们会在每一条必经之路设下埋伏, 又或者让猎狗循着上面的气味来捕杀猎物,尤其是——像你这样漂亮的鸟。”


    她把羽毛放在它的脚边,这是离别前她留给它最后的提醒。


    阿尔米亚少有这么善意的时候。


    金色如琥珀的眼睛望着她,旋即低头,轻轻用喙把羽毛叼起来, 郑重且轻柔地再一次放入她的掌心。


    在自然界, 一些鸟类求爱时会筑巢,用安稳舒适的巢穴吸引雌性, 一些鸟会去捕食,用食物引诱对方;还有一些会啼叫, 声音轻灵清越。


    但怪鸟没有温暖舒适的巢,它住在深不见底的树洞,阴暗又潮湿,它也不会啼叫,任何鸟类都跟它的鸟鸣频率不同,它们之间无法交流。


    它是孤独的,嗓音也是呕哑嘲晣,无法用歌声吸引任何人的驻足。


    但幸好,它有一身漂亮的羽毛,它珍之又珍,重之又重的选出自己全身上下最漂亮的一根羽毛,在一个安静的夜里,叼到她的枕边。


    它并不是在她踏入森林时才注意到她的,而是在更早的以前。


    但它的记忆有些模糊,只是觉得它不该一开始就是一只鸟的,就比如,它其实不怎么会用自己的翅膀,不怎么会飞翔。


    它只是在某一个夜里睡了很长的一觉,醒来就看到了她。


    如果它只是一只鸟,它又怎么会这么迷恋她呢。


    说不定,它也曾是一个人,能和她拥抱的人类。


    所以它把羽毛啄下来,把羽根牵连的皮肉处理干净,再完完整整送到她的身边。


    它想说,其实它很漂亮。


    但如果没有温暖的鸟巢和动人的歌声,不配拥有雌性的话,那么它就把羽毛送给她,她可以把这当作一个简单的礼物。


    只有它知道这是一场求爱就好。


    *


    “你是真的很天真。”


    那个心底的声音又在说话了。


    怪鸟不作理会,它只埋头摆弄地上的鱼鳞,把鱼鳞一片片排成图形。


    它本来以为被人挖掉心脏,这个声音也可以跟着消失的,没想到心脏不见了,这个声音也留在脑子里。


    轻柔又轻挑,时常嘲讽它的一些行为,它到现在也没弄懂声音从何而来,又是什么身份。


    “你不去追她吗,她可是要离开森林了。”话音有些戏谑,“没有人类会为一只怪异的鸟驻留。”


    它知道,知道今晚是离别。


    她的身上不止有雨水的潮意,还有远方的气息。


    她将不止离开森林,离开庄园,更是去往它再也见不到她的遥远地方。


    “不管是人的时候,还是变成了鸟,总是这么没脑子,也难怪穹顶都能被骗走。”


    那声音嗤笑一声,怪鸟却在听到这句话后,缓缓停止了摆弄鱼鳞。


    金黄色的眼睛闪过一缕幽光。


    “我是真的很不想承认,我和你是一体的啊……”


    一声呕哑的鸟啼,怪鸟猛地把头撞向洞壁,动作之狠,似要自戕。


    “别做白用功了,你驱除不了我,谁能驱除自己肉.体里的灵魂呢。”


    声音略微无奈,轻叹道:“本来是躲在这养伤的,结果却被最亲近的人背刺了,谁能想到呢。


    站起来吧,站起来,让我看看我的伤怎么样了……”


    怪鸟想反抗,身体却遂着那道声音的指令,缓缓站起来。


    积水的潭照出一个模糊的影子。


    那即将愈合的脏器,持续且有力的跳动。


    “好了,是时候了。”


    那道话音未落,怪鸟就觉得一股困意涌来,它尽力睁着眼睛,但还是无济于事,只能垂着颈瘫倒在地。


    许久后,这个深不见底的暗洞终于照进来一缕月光。


    羽毛缓缓从身上褪下,裸露出一具胴体。


    属于人类男性的背脊线条在光的照射下有些妖冶,似刚似柔,完美的像一具勃丽坦兹时期的冷白雕像。


    但随着洁白无瑕的外衣披上,又有了一种奇异的神性,从一塑雕像化作了神主提苏点拨的门徒。


    在踏出洞口的那一刻,他停驻,捡起了遗留在地面的羽毛。


    *


    阿尔米亚摸了摸苏琳娜的头。


    幸好,没有发烧,脸只是被热气熏出了一层红。


    窗外的雨在黎明到来前终于停下,随着庄园后面养的几只山鸡的啼叫,房间也传来淑女们起床梳洗的声音。


    今天就要回城了,马车皆已准备妥当。


    “该起来了,我们要回去了。”


    “嗯……”苏琳娜懒洋洋回应,又在床上赖了一会儿才起来。


    他坐在化妆镜前梳理自己的长发,镜子反映他身后的画面——


    少女正在整理回城的行李,动作利落,独具美感。


    他想起昨晚的梦,在脑海里措辞了许久,考虑怎么把请愿真诚而准确地道出来。


    “我——”


    “苏琳娜,你的哥哥来了!”


    淑女们突然推开门,欣喜拉起他的手,“快去吧,他来接你回家了!”


    “玛娜怎么突然对苏琳娜小姐这么热情啊──”


    “你不也是,闭嘴吧。”


    “呵,苏琳娜别理她,她只是看上了你的哥哥。”


    “温尔德阁下久候了,你们都不要打岔。”


    又站出来一位淑女,作出亲切的笑容,挽起他的手臂,“我带你去——哎呀,别挤!”


    场面又变得乱糟糟,苏琳娜感到无所适从,视野里到处都搜寻不到阿尔米亚的踪迹。


    那些对他疏离冷淡,总是在背后嘲笑他愚钝的淑女们在这一刻好像都变成了他无话不谈的闺中密友,亲昵地要带他去见他的哥哥,那个奥德菲家族最出名的圣子阁下。


    他被人群推着往前走。


    尽管他并不乐意。


    怎么会呢?


    那个大名鼎鼎的兄长阁下,怎么突然出现在了落因庄园,还要来接他回去?


    今年并不是他回家探望的时候啊,他该在神国处理事务。


    母亲知道兄长回来了吗……


    苏琳娜脑子也乱糟糟的。


    他其实心里下意识不敢亲近自己的兄长,这个完美到无懈可击的男人,被族人用天使比喻的人。


    “你在外面玩了太久,该回去了。”


    年轻俊美的温尔德仍然着一身雪白的长袍,胸前和左肩都有金色的神国图形,交叠的荆棘草衔成环,落在长袍的背面,而长长的白羊毛披肩带用金针固定后,从左肩斜着往下,一路垂到脚踝,标志他与众不同的身份。


    铂金色的长发披散至肩,金色的立领内衬一丝不苟遮住修长的脖颈,丝毫未曾袒露。


    “我,我马上就回去……”


    他低着头小声回答。


    “嗯,那就走吧。”温尔德的声音一如其人一般,没有情绪,禁欲冷清,符合世人对神国的想象。


    “还有什么东西遗漏吗?”


    他望着有些神思不定的苏琳娜道。


    四匹纯白.精壮的骏马奔来,后面是一顶漂亮的马车,旁观者觉得这几匹马只差双翅膀,就能带着人飞上天了。


    可不是吗,尤其是静静立在马前的男人,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对他的玷污。


    苏琳娜终于鼓起勇气,“我能请,请一个朋友来家里做客吗?”


    他的底气还是有些不足。


    “请谁。”


    温尔德说话时,轻轻伸出手来,抚过对面人佩戴的银饰项链。


    苏琳娜被他这个举动吓了一跳,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心虚地往后退了两步。


    “怎么还是那么怕我。”


    “没有……”苏琳娜咽了下口水,手指紧紧捏住那根项链。”这是谁给你的?”温尔德问。


    “我忘了。”


    “是吗。”温尔德习惯性用陈述语气表示反问。


    明明没有什么讽刺和怀疑的意味,但苏琳娜却品出了一丝讥诮,再一抬眼看,这人脸上刚刚那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也敛回了,仿佛一切只是别人的错觉。


    “不记得了……”苏琳娜只好重复道。


    被温尔德的动作一打岔,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想的措辞又咽了下去,目光却还是不死心地寻觅那人的身影。


    温尔德轻笑了一声。


    这一次苏琳娜是很清晰地听到了。


    “世界上满口谎言的人类太多了,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你可要小心一点啊,我的弟弟。”


    最后那个称呼被他用极轻的呢音说出,苏琳娜脸色瞬间晃白,垂着眼安分地坐上马车。


    无需车夫,那雪白的骏马自己就朝着目标方向奔驶。


    阿尔米亚看着那个突然出现的男人,三言两语后,就轻易接走了她哄了几天的人。


    只她收拾个行李的功夫,那么怕生的苏琳娜已经乖乖坐上了别人的马车。


    马车从她身边驶过,风吹起的窗幔露出一张精致的面孔。


    苍白,冷峻。


    他用余光俯视自己,旋即冷淡地收回眼神,只有马儿惊起的灰尘告诉她曾经有一辆马车奔疾而去。


    “哟,在看什么呢。”泰贝莎注意到她的神情,嘲讽轻笑,“原来你一早接近苏琳娜,也是打的这个主意呀。”


    阿尔米亚没有理会她。”不过我劝你一句,不要做无谓的事,像那群愚蠢的女人一样。”她抬了抬下巴,向她示意不远处还痴痴望着马车背影的几个淑女。


    泰贝莎伸出手指抵在唇前,“嘘。”


    阿尔米亚挑了挑眉。


    今天的泰贝莎好像转了性子。


    “走吧,收拾收拾,我们也该打道回府了。”


    阿尔米亚望着她提裙而去的背影,突然开口,“你的手腕怎么了?”


    前面的人似乎顿了一顿,转头,笑道,”还看不出来,你会关心我嘛。”


    泰贝莎活动了一下手腕,“扭伤了,没有大碍。”


    说罢,她就登上了最近的马车。


    阿尔米亚也不继续追问,自讨没趣,她回到了自己的马车。


    浩浩荡荡的队伍沿着来时的道路往回走,路面还有昨夜小雨留下的水潭湿迹,马儿们都走的很慢。


    她最后望了一眼那个庄园背后的森林,也还是初见时的样子,静悄悄的。


    第110章 雪国(十二)


    “今天公主的胃口也不好吗?”


    “是的, 刚刚端上去的点心一口没动。”


    “可能还没有休息好,从国王区来到雪国,一路舟车劳顿, 任谁都要焉儿几天。”


    “真可惜啊,到底要什么样的山珍美味才能入她的眼。”


    “估计是要像从前王室一样的派头……”


    “咳咳。”


    看见萝拉走来, 年轻的女仆们顿时低下头,没敢作声。


    “餐具擦完了吗?”


    “没有……”


    “宫装熨完了吗?


    “没有……”


    “那聚在这里聊些什么呢?”


    女仆们飞速散开, 各自去做事。


    萝拉这才整理了下衣领,推门进去。


    一个衣着华丽的少女坐在书桌前, 正握着笔,蹙眉想着什么。


    “吩咐你做的事情做好了吗?”她突然开口问。


    萝拉低头答应, “都安排妥当了。”


    “嗯。”她没抬头,写了几个字,却又捏成个纸球, 丢进火里。


    萝拉有时候真猜不透这个诺雅公主想做什么,她很少贴身服侍对方,公主身侧一般站着的是另外两位女仆长, 她们礼仪完美,管理大小事务,亲自伺候公主,是亨利先生特地聘请的皇家女仆。


    萝拉她本来也是跟在这两位女仆长身后的小女仆之一,但是一个月前, 她被公主提拔成了女仆长。


    而提拔的原因, 不过是她低下抱怨了一句厨师,说他们上的一些菜并不符合公主的口味。


    “这怎么可能呢!我们的菜单可是亨利先生亲自给的, 诺雅公主从小就爱吃这些菜品。”


    “人的口味是会变化的,小时候爱吃, 并不代表现在也喜欢。”她说道。


    这恰好被公主听到了。


    然后萝拉就成了第三位女仆长。


    公主明明不喜欢那些菜品,却从来没有命令厨师换一个菜单,还是如以前一样,只是食量越来越少了。


    前几天,公主特意吩咐她去打听一些事情,萝拉敏锐地觉察到,公主并不想让别人知道,即使是她最亲近的两位女仆长。


    窗外传来马车铃,萝拉心一紧,上前两步,“车来了,公主。”


    “我知道了。”


    萝拉帮她换上普通的浅色松垂外裙,整理了一下发型,还戴上了面纱。


    诺雅公主出行总是戴上面纱的。


    萝拉又去把厚重的床帷拉上。


    同一时间,前来量裁新衣的曼德蒂服装店女店员们也在门外,萝拉立即给她们其中一人使眼色。


    “明天下午再来吧,公主已经在午睡了。”


    “好的。”


    女店员们点点头,轻声离开,而一个少女也自然而然跟在了队伍最后面。


    *


    每天下午一点出门,先是沿着喷泉广场散一会儿步,给广场上的鸽子喂食,然后去广场附近的涅瓦大街,那里有一个全市出名的甜面包店,她会排队半个小时,买店里的招牌甜面包和果卷。再之后,中心钟塔敲响下午三点的钟声,她会离开涅瓦大街,步行去往沿江大道,在那里眺望雪山风景。


    这是女仆萝拉打听来的消息。


    然而,这份情报不太准时,当她坐在广场长椅上,连续三次被同一只鸽子啄了手掌后,弗丽达终于站起来,拍了拍裙子。


    她看到了对方,从涅瓦大街的方向走来,准备去往沿江大道。


    *


    阿尔米亚刚刚吃完一个招牌甜面包,她舔了下嘴皮,在心底告诫自己一天只能买三个,不能再多吃了。


    实际上,她昨天买了两个,告诫今天的自己只能买一个甜面包,很显然,她失败了。


    那么明天该买几个呢?


    她一边想着,一边从装面包的纸袋里掏出点面包屑,路过喷泉广场时会有鸽子来叼食。


    有人突然挡住了她的去路。


    “你是——雏菊小姐?”


    阿尔米亚诧异道。


    十分钟后,两人坐在广场附近的一家咖啡店里。


    “你能不能暂时,先别回来?”


    阿尔米亚一口咖啡差点喷出来。


    但她只是拿起餐巾,轻轻地擦了下嘴角。


    雏菊小姐看来还是和在罗曼宴会厅一样的……随性自然,开门见山。


    “这是何意?”阿尔米亚挑眉问。


    “我知道亨利先生的打算。”弗丽达有些局促,她知道自己没有底气坐在对方面前提要求,毕竟是她一直占着对方的身份。


    “他说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所以让我先暂时伪装成您,还许诺给我许多金子。”


    阿尔米亚:这些金子可是买命钱,您知道自己背地里躲过了多少次暗杀吗……


    弗丽达可听不到阿尔米亚的心声,她抿紧唇,继续道:


    “本来时间一到,我就要回到自己的位置去,但是——”


    阿尔米亚静静听着她要说什么。


    “我怀孕了。”


    口里的咖啡突然呛进了嗓子眼。


    “咳咳,谁的?”不会是老树开花吧!


    “特里萨郡男爵。”


    哦,阿尔米亚压下自己大胆的猜想。


    怎么会和特里萨郡的人搭上关系?


    “亨利先生知道吗?”


    弗丽达顿时脸色一白,摇头,“要他知道就完了……”


    是的,要他知道不止你完了,我也要完了。


    阿尔米亚心想。


    亨利梅德肯定飞速把她抓回去摆平烂摊子。


    “你想留下这个孩子。”看着她的表情,阿尔米亚肯定道。


    “是的。”


    “那为什么让我别回来呢?我回来,你离开,不正好就可以远离公众视线了吗?”


    弗丽达捏紧衣角,“可是,凯西·利齐阁下还不知道这件事……”


    弗丽达,雏菊小姐,一个年轻貌美,且隔三差五陷入爱情漩涡的少女。


    在遇到特里萨男爵之前,她谈过许多场恋爱,但大多无疾而终,显然,在这个过程中,她增长的除了年龄,没有一点经验。


    当最后一任男友,一个没什么名气的三流作家,在报纸上发表讽刺旧贵族的文章大火后,迅速出名,并且勾搭上了一位年逾五十的贵族夫人,然后,一脚踹了她。


    不过她还没来得及失恋,就被亨利先生委以重任,假装一位大名鼎鼎的王国公主,诺雅,即她前男友在报纸上针砭讽刺的重点人物。


    她激动起来,兴奋起来,致力要站到前男友面前,给他狠狠一巴掌。


    不过她一直没等来这个机会,反而等来了她的天命之子。


    “所以,那位男爵说下个月要向你提婚,他正加紧从其他郡国赶回来?”


    “是啊。”弗丽达双手托腮,笑容洋溢。


    “所以,你要回到国王区一直等他,即使亨利先生不同意,你也要和他私奔?”


    “不是私奔,只是一起去追逐自由,他是一个随性洒脱的人物。”


    “所以,他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吗?”


    “他不看重这些,他喜欢的是最真实的我。”说这话时,弗丽达还是有些羞涩。


    “所以,他给了你承诺,不管你是谁,是何身份,他自始自终都会爱你,没有人能阻挠你们,即使是恶毒的后妈亨利梅德也不行。”


    “啊,你怎么知道,不对,亨利先生怎么成恶毒的后妈了?”


    “那不重要。”阿尔米亚双手撑在桌面,目不转睛地看着对面的人,“你爱他,你还要给他生孩子。”


    “嗯。”


    阿尔米亚猛的坐回去。


    她觉得这个戏码有些熟悉,罗曼宴会厅演过不少类似的曲目。


    而曾经作为女主演之一的雏菊小姐,显然被爱情冲昏了头脑。


    “求求您了,阿尔米亚小姐,我不会占用这个身份太长时间的,我只是怕我一离开这个身份,亨利先生会迅速把我送到遥远的地方,我就无法和凯西先生会面了,他说过,下个月就要回来见我。”


    “如果,下个月他没有来呢?””不会的。“弗丽达斩钉截铁道。”希望如此。”


    阿尔米亚吹了口咖啡,小小抿了一口。


    但说实话,她挺期待“恶毒后妈”亨利知道这件事的时候的脸色。


    看见自己一手培养出来的,能撑起一部史诗级大戏的女主演,准备背着自己和野小子跑了,哈。


    “哦,我当然可以答应,前提是亨利梅德不来强制要求我。”


    “真是太谢谢您了!亨利先生那我会想办法的。”


    阿尔米亚望着弗丽达那副喜悦的神情,还是不太明白为什么人类女性会因为怀孕,恋爱,结婚而高兴。


    不是有一句谚语“爱情是女人的坟墓”吗。


    葆着最后的良心,阿尔米亚翘起嘴角,再次提醒了一句:“您要确定,那位凯西先生在下个月是否会准时出现在您的面前。”


    “我确定。”弗丽达笑了笑,戴上面纱,招来店员结账。


    “好吧。”阿尔米亚挑眉,“祝您好运,再见。”


    “再见。”


    告别弗丽达,阿尔米亚慢悠悠往回走。


    正常来说,她该再去逛一下沿江大道的,最近她在那里交了个新朋友。


    但是,在路过自家大门时,她看见了一架豪华的轿车。


    轿车背后的图案显示对方来自拉尔曼郡政务府。


    “莉莉丝小姐在吗?”


    出声敲门的是一位不认识的政务官。


    “在。”


    “哎呀,真巧。”


    政务官回头,笑眯眯地看着她,嘴皮两边的小胡子一翘一翘的。


    阿尔米亚觉得他的眼神有些鸡贼,令她不安。


    “请问有什么事情吗?”


    “当然,大大的好事!”他的皱纹都笑得咧开,


    谢谢,已经感觉心底不妙了。


    阿尔米亚后退一步。


    “您知道现目前最强盛的郡国是哪一个吗?”


    “嗯?”


    “知道拥有最伟大且广袤的穹顶的是哪一座首府吗?”


    “等等——”


    “恭喜您,斯特格大公决定让您与格尔郡贵爵联姻!您马上就能吃到世界上最美味的格尔羊肉了!这可是大好的机会,一般的淑女公主可没有嫁到格尔郡的运气……”


    阿尔米亚两眼一花。


    婚姻也要成为她的坟墓了!


    *


    拉尔曼郡政务府


    改革前:360人


    精简改革后:540人


    “回来了。”


    “是啊,大热天去送联姻信真不容易。”


    “这几天都忙,听说有些家族拿着画像选人都选疯了,个个都想当亲王夫人。”


    “谁不想呢?”


    “对了,你刚刚给哪家送信了?”


    “住西郊那位。”


    “哦,那位啊,斯特格大公亲自定的吗?”


    “好像是吧,谁知道呢,反正对方在格尔郡没什么名气,也不知道是格尔郡伯爵的儿子还是哪位贵爵的后代。”


    “现在格尔伯爵的儿子不就两个吗,一个王储,还有一个好像得重病了,正卧床养病呢。”


    “哦,真遗憾,希望我们拉尔曼郡的小姐不会这么倒霉。”小胡子敷衍的惋惜了一句。


    “你居然连对象都没搞清楚就去送信了!克罗宁伯爵说要全部过目一遍的!”


    “哎呀,这些大人都在忙着战事呢,反正宫里递出来的信都盖了章,还有什么看的。”


    小胡子撇了撇嘴,“累死了,走,喝酒去不。”


    “好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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