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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5-130

    第126章 格尔郡(八)


    阿尔米亚的大脑在飞速运转, 她脑子里根本没有这一段记忆,她是在修道院生活过一段时间,可那都是之后的事情了, 而那个修道院也和现在这个不太一样。


    【你的记忆总在出错。】


    “闭嘴。”


    阿尔米亚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并不理会在自己耳边念叨的山羊。


    她跳到石头上, 扒着白墙往外望,只发现几根叶片稀疏的树, 除此外就是一望无际的杂草地。


    这家修道院建在郊区,又或者是更偏远的地方。


    她以前呆过的那个修道院可是建在城市中心, 静静坐立在某个潮湿昏暗的巷道里,但比这里的地理位置好多了, 连过往的行人都没有,完全隔立。


    她拍掉手上的灰跳下来,见所有人都往一个方向去, 她也跟了上去。


    ……


    那是一个宽阔的祈祷厅,许多修女将中间那人团团围住,她们跪在她的脚边吟诵。


    雪白的头巾衬得那只手有些枯黄, 但好在肉把皮肤撑起来,看起来不算很苍老。


    右手手掌缓缓抚过年轻修女们的头顶,左手拿一本神主圣经,翻阅的正是神主济世的那一章。


    见有人来,她抬起眼, 平淡又慈爱的抿出一个笑容。


    阿尔米亚死死扣着门框。


    马南·塞丽娜……


    该死的羊。


    她在心底暗啐一声。


    “哦, 我的阿丽亚,怎么不进来?”


    马南修女招了招手, 示意她进去。


    “你已经很久没有来大厅做祈祷了。”


    那张上了年纪的脸笑起来像是朵枯萎的太阳花。


    阿尔米亚忍着全身的不适,一点点挪动脚步, 踏进那个大厅。


    温热的手掌落在头顶,她面无表情地偏头,躲避女人的抚摸,提起裙子远远站到一边。


    “看来还是生我的气,怪我把你关在那个祈祷室吗?”马南修女摇摇头,“这些都是一个修女该经历的,你现在只是见习修女,需要待在安静的环境修心。”


    阿尔米亚仰头望她。


    安静的环境,一个见不到光的潮湿房间,废弃的祈祷室。


    老鼠与蟑螂的欢乐窝,她曾饿得去抢它们搬运回来的东西。


    “修心的同时也要修身,灵与肉达到统一,才能说是一个合格的修女……”


    说这话时马南·塞丽娜的神情没有一丝变化,常年累月葆有一种亲近温和的笑容,刚刚步入修道院的年轻女孩最容易被这种模样蒙蔽,每一声真心憧憬的“教母”都能令她脸上的笑容更加慈爱。


    只有阿尔米亚知道这张脸底下的真正颜色。


    ……


    做完礼拜,不出所料,马南修女把她扣留下来。


    “你的想法过于跳脱,这不是一个淑女该有的样子。”她眯了眯眼睛,似乎在认真打量面前的女孩。


    从女孩蜷缩的手指和轻微晃动的裙摆抽丝剥茧,剖析她的为人。


    这次关她禁闭的原因也是因为她离经叛道的发言。


    这个看起来瘦瘦小小的女孩,居然敢爬到那么高的房顶上,大喊不敬神主的妄言妄语。


    “让我想想,得给你安排一些任务,让你的心安静下来。”


    她道,“好像打扫圣厅就是一项不错的任务。”


    马南塞丽娜的脸上浮现微笑,眼里却闪过一分晦暗。


    “沐浴在圣洁的光辉之下,任何孤僻怪异的人都会领悟到真言的力量……”


    又来了,这和记忆的分毫不差。


    这个“好”教母惩处人的法子有很多种,折磨人却又让外人挑不出毛病,其中阿尔米亚最厌恶的就是这一项惩罚。


    修女们把她带到那个宽阔而敞亮的大厅,把那些粗劣的工具丢进来,她就要保证在一天内,打扫干净诺大一个圣厅,收验时不能落下一粒灰尘。


    所有的厚窗帘都被人撤下,时间来到正午,由无数彩窗玻璃折射后的光线聚集到一起,穿过窗户,毒辣辣照在她的身上。


    大理石地板也反射着光,像是某种慢性毒药,正一点点毒害她的眼睛。


    阿尔米亚把扫帚一丢,靠墙坐在角落里。


    阳光仍然灼烧着她。


    “该死,我以前怎么那么蠢!”她暗骂一声。


    这种枯燥磨人的经历贯穿了她两年的大部分时间,而当时的她居然不懂得反抗,蠢货一样任凭她们处罚。


    远处的挂钟响起日安铃,空气更加沉闷。


    【你想起来了。】


    羊缓缓从墙里走出来。


    “想起来什么?想起我被布朗利用修养的名义送到圣薇安修道院,想起马南塞丽娜成了我的教母,还是想起我在这里被她们当作呼来唤去的狗日复一日不知疲倦的干活?”


    阿尔米亚站起来,扯了扯自己的衣袖。


    “这是我来到这个修道院时穿的衣服,等到两年后我回去时,这件衣服的袖子居然还大了一截,它只是磨烂,没有缩水,是我缩水了,我就像块烂布条子,被人丢入沾满油污的洗碗池,揉来搓去,成了废料!”


    阿尔米亚语速飞快,她走过去把扫帚踩断,“还想起来什么,想起来在布朗利王宫垮塌后,我逃出那里,又被马南塞丽娜发现,她把我带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拿捏着我的把柄,让我顶着大日头去扛货送煤,赚来的工钱全被她买了赎罪券。


    想起来没有面包和水,每天祈祷着下雨,煤渣结成一块吃起来像饼,想起来像条哈巴狗一样被她套在身边,用木板子载着臃肿的她往前跑……”


    在那个混乱的时期,无数人都因国王区的塌陷而破产,马南塞琳娜也不例外。


    她的修道院被震毁,所有田地支离破碎,于是她把矛头对向了那个瘦弱的女孩,她发现了她。


    一无所有后,她终于维持不了那副虚伪的和善,马南塞琳娜真正的本性暴露,时常用尖锐的指甲撕扯她的头发,挑起她的头皮,啐骂她,打压她。


    瘦弱的身躯被一条麻绳套住,薄薄的木板上坐着一个臃肿的修女,她用赶马的手势鞭策前方那个瘦弱的身影,一声脆响,皮开肉绽,木板的速度却加快了不少,边境线上只留下长长的一条雪印,至今阿尔米亚都不知道当年自己是如何徒步到达格勒城。


    “如果你指的‘想起’就是这些事情的话,那你赢了。”


    她刻意遗忘在深处的记忆,那些在她年幼懦弱时期发生的事情。


    她偏了偏头,“不想让我把你的幻境搞的一团糟,现在就放我出去。”


    羊摇了摇头。


    【这不是幻境。】


    “不是幻境?哈。”阿尔米亚扯了扯嘴角,“要我告诉你,马南塞丽娜的尸体惨状吗,她的墓地成了公厕,数不清的蛆虫生活在她的口腔里,我还亲自把圣经烧成灰,洒在她的墓前。后来又有无数丑陋的大耳花长在她的墓地上。”


    【你记得那群神父是在哪一天开始,疯狂向上奏请处死你的命令吗?】


    羊突然开口问。


    阿尔米亚顿了一顿,还没回答,门外就传来响声。


    身体下意识行动,她又捡起了那截被她踩成两半的扫帚。


    那是马南塞丽娜和一个神父在走廊边交谈,那个神父身上的圣袍规格隆重,华丽无比。


    花白的鬓发,嘴角的皱纹和手持的权杖都在证明,他担任某个品阶贵重的神职位。


    她见过他,只不过不是在这,而是在王宫,这个神父作为布朗利最信任的神国者,无数次向国王请觐赐死诺雅公主。


    为什么,只是因为一则预言?


    他们宁愿相信那些个沽名钓誉的神父口里的假大空话,也不相信就生活在自己身边的女孩的哭诉。


    如果不是那场塌陷,她现在恐怕已经化成绞刑台下的烂泥了吧。


    阿尔米亚贴着墙,冷眼旁观他们的谈话。


    那个神父庄重地递给马南塞丽娜一封手信,塞丽娜极为恭敬的接过。


    “伟大的穆塔苏神父要暂时在贵院停灵七日,等到王都的事情都安排妥当,我们会派正式的队伍来迎接。”


    “好的,这是鄙院的荣幸。”


    马南修道院因为常年来朴素善良的作风,被教会选作了停灵的地点。穆塔苏神父的灵柩已经妥善安放在教院最隆重的圣堂,最有灵性的修女将在那里祈祷,祝愿灵魂安息永生。


    “谁在那吗?”神父突然瞥到一个影子。


    阿尔米亚飞速侧过身,藏进窗与墙的视线死角。


    “是一个见习修女,她在那里进行清理工作。”马南修女道,“年轻的孩子们手脚不如正式的修女利落,难免会出些差错。


    “的确,重要的事情还是需要有经验的修女来做。”神父点点头,“说起来,那位诺雅公主似乎被送到了这里,她表现的如何?”


    “她呀……”


    目光似有似无望过来,阿尔米亚默不作声,站在角落,在等待谈话的间隙,手指已经撕下了扫帚的几层棍皮。


    难不成是马南塞丽娜和那个神父说了什么,才让教会坚定要绞死自己。


    阿尔米亚仔细回想,也没发现自己在这个时期做过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


    神父与修女越走越远,几个不知是不是贬义的词顺着风飘过来。


    羊也没有再出现,整整一个下午,阿尔米亚就只是坐在一边,思考离开这里的办法。


    “阿尔米亚!”


    声音从门夹缝传来。


    第127章 格尔郡(九)


    “你怎么一点也没有打扫!修女肯定会狠狠的训斥你!”伊莉扒着门低声喊她。


    “训斥我?又要把我关多久的禁闭?”阿尔米亚嗤笑, “等我饿成一张人皮,被蟑螂托运到圣堂的时候,她们才会想起来给那个禁闭室开锁吧。”


    这个不久前哭的稀里哗啦的小修女沉默了一会儿, “我会提醒她们的。”


    “提醒她们什么?给我收尸?”


    “提醒她们给你开锁。”


    “好吧。”阿尔米亚耸耸肩。


    “等下大修女就要来检查你的工作了,你得动起来。”


    阿尔米亚往后一仰, 随手拿了块供桌上的苹果啃。


    “我很累,我一点也不想工作。”


    伊莉气的跺了跺脚, “我再也不想管你了!”


    女孩尖锐的声音从耳膜穿过,阿尔米亚不得不按了按太阳穴。


    她并不记得自己在这段时期和谁交好, 整个修道院的修女加起来,没有一个人对她露出过善意的微笑。


    她们歧视她不是真正的修女, 却又嫉羡她只需要在修道院待够两年就能离开。


    这个名为伊莉的女孩,估计又是那只羊不知从哪收集的人设,投射到这个幻境中。


    “你的发绳很好看。”阿尔米亚突然开口, “今天早上,我是真诚夸赞那朵粉色蘑菇花发圈。”


    伊莉愣怔片刻。


    阿尔米亚补充说道,“只有夸赞, 没有任何其他意味,我也喜欢这个绘本角色。”


    好像吧?


    她记得自己在那段蠢笨的时期,也有迷恋绘本角色的经历。


    伊莉似乎嘟囔了几句,声音又小又轻,连阿尔米亚都没能听清。


    “看你解释的份上, 我就来帮帮你吧。”


    她捡起扫帚, 疑惑这是个什么垃圾,又跑出去把自己做的小扫帚和抹布拿过来, 开始打扫这个宽阔的大厅。


    阿尔米亚皱了皱眉,这么庞大的工作量, 怎么可能在短短时间完成。


    “别打扫了,根本来不及,她们只是想用这个借口进一步惩罚我。”


    “你不想吃面包了吗?完成教母布置的任务就好了,她们也是为你着想。”伊莉举了举扫帚,“完成工作,得到面包!”


    阿尔米亚不明白她的干劲从何而来,就今天早晨那两块难吃的面包也能成为精神动力吗?


    于是她问出口了。


    伊莉咬紧牙,“觉得难吃的话就别吃啊,那可是我辛辛苦苦攒下来的。”


    她转过身去,沉默无声地清扫地板的灰尘。


    “抱歉,我没有嫌弃。”阿尔米亚只好拿起抹布,跟在她的后面擦地砖,低声道:“我见过普通修女的主餐,她们都拿的是柔软的白面包。”


    “有面包吃就很不错了。”伊莉不回头道,声音恢复了正常,“如果不是修道院收养我,我可能早就被街头的哪个流浪汉煮了吃了。何况我们还只是见习修女,职位比不上正式的大修女。”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等到阿尔米亚回过神来,发现她们俩已经把这个大厅打扫的干干净净。


    阿尔米亚捂住脑袋,明明她根本不想干活的!


    “见习修女阿尔米亚,你的工作完成了吗?”


    几个修女来检查了。


    伊莉连忙站的远远的,把自己的扫帚和抹布都藏到角落。


    “……完成了。“阿尔米亚说。


    “那我们就要开始检查了。”


    她们蹲下来,通过光线仔细观察地板的整洁程度,手指从墙壁夹角与窗台缝隙抚摸而过,看是否有灰尘残留,最后又一盏一盏端起烛台,看蜡烛的底座有没有痕迹。


    方方面面,没有错过任何一个角落。


    “这是谁的头发?”一个修女突然从供桌下拈起一根头发。


    她把头发放在眼前,又仔细看了伊莉一眼,“像是你的呢?”


    阿尔米亚正要找借口时,伊莉突然抢过头发,放进自己的嘴里吞下,“您看错了。”


    修女眯着眼睛,打量了她们两个一番,“好吧。”


    这次的惩罚似乎就这样翻篇了。


    晚上,阿尔米亚回到那个熟悉的潮湿房间。


    被杂物堆积地满当当的房间,只能放下一张极为狭窄的床。


    这是修道院最引以为荣的苦修方式,床会滋生懒惰,孕育罪孽。


    “给你,你的东西。”伊莉跑到窗口,递给她包裹的紧紧的一个东西。


    “要不是我今天又去禁闭室看了一眼,你又要受罚。”她踮着脚趴在窗口,小声说道,“快把这些东西都处理掉,说不定明天就又要开始卫生检查了。”


    阿尔米亚随口应下,打开看,发现正是她在最先那个禁闭室墙上看到的女神画。


    下面还有一张神主的画像,被人用木枝条和泥划得稀烂,脸成了抽象的艺术画。


    不出意外,凶手是她。


    所以她是在关禁闭的这段时间,把神主的画像划破,挂上了自己喜欢的达芙尔女神像。


    阿尔米亚摸着下巴思索,这的确很像她的作风。


    “今天修道院迎接了个一位有名的大神父,教母要挑虔诚纯洁的修女去圣堂祈祷,祝愿灵魂安息永生。”


    阿尔米亚抬眼,“你想被选上?”


    “当然,如果表现的好,我说不定就能成为正式的修女了。”


    “祝你好运。”虽然她并不认为伊莉有几率入选,因为自她来这到离开,马南修道院都没有新增任何正式修女。


    “你不想吗?”


    “不想。”


    “为什么?成为了正式的修女可以吃到更好的面包,每个月还能拿到钱,甚至能出去采购。”说到这,伊莉轻轻垂下目光,“哦,你不需要,你很快就能离开了。”


    她替阿尔米亚把窗户合上,挥挥手,“晚安。”


    阿尔米亚就见着一个瘦弱的身影端着蜡烛,轻飘飘离开了视线。


    ……


    第二天一早


    “你昨晚做什么去了?”伊莉自以为小声的问,却不知几道视线已经落在了她们身上。


    “失眠了。”阿尔米亚不动嘴皮的说道,其实是她找了一晚上出口,也没发现怎么离开这个幻境。


    一切都那么真实,仿佛她穿过的漩涡才是假象,这里就是她正在经历的事情。


    她们正在按照惯例做晨祷。


    阿尔米亚和伊莉只是见习修女,自然站在最角落的位置。


    随着马南修女的出现,祈祷的声音渐渐消失,无数道期待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阿尔米亚知道,这是她们在等待她选出能去给大神甫做祷告仪式的修女。


    “瑞加娜·哈里,琳·普赖斯,莎莉·布劳以及,布罗丽·史蒂夫出来一下。”


    四名修女走出列,接受其他修女艳羡的目光。


    洁白的头巾微微摇晃,年轻姣好的面庞上充满了激动与喜悦。


    “我什么时候也能成为那样的修女啊……”


    伊莉喃喃道。


    阿尔米亚估计这是一段艰难的路程,但没想到,仅仅隔了两天,伊莉居然也被马南塞丽娜叫去站在灵柩前祈祷。


    这不合理。


    马南塞丽娜不久前才说过,重要的事情只会交给正式修女来做。


    尤其是给大神父祈祷这种庄重肃穆的事情,她怎么会让见习的修女也去。


    阿尔米亚抿紧嘴唇。


    她一路小跑来到某位修女的门前,敲了下门,但没有人回应。


    又走去另一个人的房间前,仍然没有传出动静。


    那几个曾被叫去为灵柩祈祷的修女,直到深夜也没有回到自己的房间。


    阿尔米亚直觉不妙。


    她想起一脸兴奋地告诉她,自己也要去守灵的伊莉。


    “该死!”


    阿尔米亚捞起裙子就跑。


    那个神父的灵柩被安置在一个隆重的圣堂,外面有众多守卫,潜伏不是一件易事。


    阿尔米亚藏在角落,观察他们的交班规律。


    ……


    没有规律。


    他们似乎要一直守卫,直到凌晨。


    不对,这里不止一个入口。


    阿尔米亚艰难回忆,关于马南修道院的细节也在脑海一点点重新勾勒。


    是了,那个圣堂有秘密通道,她曾在某一次做清洁时发现过。


    阿尔米亚飞速跑到那个暗道,拨开上面矫饰的杂草石块,一下子就掉入了潮湿的泥土地道。


    她摸着头顶的泥块前进,走了将近十分钟,黑暗的通道突然幽幽亮起蓝光。


    阿尔米亚停了下来。


    “什么时候的……”她喃喃。


    记忆里的地下通道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么多人类白骨。


    来不及多想,她把疑惑抛之脑后,随着一截生锈的窄梯出现,她知道自己已经到达了圣堂的屏风背后。


    阿尔米亚深吸一口气,随即屏住呼吸,悄声无息地爬上窄梯。


    正当她爬到一半的时候,头顶的木板突然被打开,一个重物擦着她的头皮砸向泥地。


    她低头望,能见着空洞洞的眼窟窿和剥尽血肉的红色骨头。


    几秒后,她收回目光,擦了擦掌心的汗,一鼓作气爬出地洞——


    平静而祥和的圣厅,明亮的灯光与火热燃烧的蜡烛驱散了室内的任何阴影。


    那尊灵柩就静静摆放在中心。


    念经祈祷的修女不在,秉烛吟诵的牧师也不在,大厅里只有她,和面前的棺椁。


    阿尔米亚随手敲灭一盏蜡烛,握住那坚硬的烛盏。


    她缓缓走近。


    “唔——”


    灵柩突然发出声音,像是女孩的闷痛哼声。


    阿尔米亚警惕地后退一步。


    “救救我,救我!阿尔米亚——”


    是伊莉的声音。


    灵柩的棺盖发出敲打的声音,女孩在一声声呼救。


    “快来帮帮我!”


    阿尔米亚却停下脚步。


    “伊莉,你为什么要进入神父的灵柩?”她问。


    “不是,唔——”女孩的嘴似乎被什么东西绑住,声音含糊不清。


    “你得回答我的问题,我不会救下一个对主不敬的人。”阿尔米亚口吻冷静。


    “我不小心被关在里面了……呼吸,呼吸不了了……没有空气了……”


    声音渐渐减弱,灵柩也安静了下来。


    “好吧,你再坚持一下,我马上就来。”


    阿尔米亚缓缓走到灵柩边,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是静静望着面前华丽的灵柩。


    “阿尔米亚……”里面的人似乎还在确认她在哪里。


    阿尔米亚没有开口,下一刻,她猛地把棺盖推开,尖锐的烛盏插进了身下事物的胸部。


    “你真丑陋,神父。”


    她对着那具长相怪异的灰色雕像说道。


    它用愤怒扭曲的面容怒视她,没有雕出瞳孔的眼珠子冰冷诡异。


    石像想要举起手掐住她的脖子,却因银烛台被狠狠钉在棺椁底部。


    伊莉就在它的身侧,面容死白,早已死去。


    那细嫩的手臂只剩下了骨头,石像吸食了她的大部分血肉。


    虽然说这一切都是虚构的,但阿尔米亚的心底仍然不可避免的生起一丝难过。


    如果她当时能劝住伊莉就好了。


    “你引诱我上前是想做什么?成为你的养料?”阿尔米亚捧起它的头,轻声细语的说,“那蛆虫不是更好,它们是那么的肥美,细腻,最适合长在恶毒之人的身体里。”


    阿尔米亚拿来又一盏蜡烛,用下面的烛盏敲碎它的嘴。


    石像的面容更加扭曲。


    “你怎么这么弱呢,任何一只穹顶外的灾厄都比你强大……”


    手指顺着纹理移动,还能摸到一点人类的骨骼构架,但很遗憾,这些都已经彻底变成了石头。


    阿尔米亚平静的敲碎它的四肢。


    【你会后悔的!】


    石像终于忍不住开口。


    【象征不详与厄运的魔女,注定不得好死!】


    “有些聒噪了。”


    下一锤,阿尔米亚敲碎了它的脖子。


    阿尔米亚花了好一会儿才把这具等身的石像敲成碎片,这个石像似乎没有继承德里克大教堂里的那些怪物的力量,只单纯靠着引诱就害死了不少生命。


    “看,她们连骨灰盒都准备好了,是知道你能提前变成飞灰吗?”


    阿尔米亚抱来供桌上的盒子,一点一点把灵柩里的碎片收集起来,装进盒子里。


    “你可配不上漂亮的灵柩。”阿尔米亚对着盒子说。


    棺盖一推,那个名叫伊莉的女孩永远沉睡在了寂静的黑暗里。


    阿尔米亚抱着盒子从地道离开,她本来想抓点什么臭虫放进去的,但又想到与丑恶的灵魂相比,臭虫也是可爱的。


    她抱着骨灰盒摇晃了两下,很结实,骨灰盒总是做的漂亮又精致。


    不行,它怎么能用这么好的骨灰盒呢。


    阿尔米亚干脆走到公厕,把所有的石像碎片都倾倒出去。


    回程的路上又遇到了一只死去的狗,紧紧蜷缩在修道院的白墙底下。


    “瞧这个小可怜。”


    阿尔米亚把狗装进了骨灰盒。


    直到一束强光射来,无数嘈杂喧哗的声音出现,阿尔米亚才停下脚步。


    她迟缓地眨了眨眼,慢一拍的想起,好像就是这一天后,那些神父才疯狂地奏请国王,请求下令“绞死诺雅公主”。


    ……


    第128章 格尔郡(十)


    【现在相信了吧, 那群不怀好意的神父,一直躲在某处觊觎你的血肉,我们葆有相同的立场, 同为伪劣神父手底下的牺牲品。】


    阿尔米亚扶了下桌脚,站起来。


    只是一个眨眼, 她又从过去那个场景回到了兰普伦萨,死鱼横陈地板, 吸引来了几只细蚊。


    羊在面前,口吻平淡的叙述着。


    【他们妄想成为那不可想象之人, 于是被贬低,被压迫的我们成了踏脚石, 因为天然的特质被人类区分出来,在神父们的言语鞭笞下,我们生来就该钉在耻辱柱, 处刑台。但你知道的,不是所有灾厄都是邪恶,也不是所有人类都善良谦卑。】


    阿尔米亚不做否认。


    【看, 美化自身是他们一贯的做法,可怜的阿丽亚,若是到时候世界上只剩下你一个异类,你也会坚定的站在他们的对面吗?】


    ……


    【嘿,沉默如金不是你的风格, 或者说, 你不愿意承认你是人类中的异类?】


    “我没这样说过。”


    她有自知之明。


    【你那不幸的开端都是神父们一手缔造的,不论是玛伊雅弥还是你。】


    阿尔米亚没有接话, 反而问道:“伊莉是谁?”


    【你不是知道吗?马南修道院一个早夭的见习修女。】


    “不,过去我根本没有见过她, 修道院也没有迎接过大神父的灵柩。这一切的事情只不过是你幻境的杜撰。”她冷冷道,“你为你杜撰的事情附加了一些立场,想要让我变成为你无脑冲锋的小兵。”


    阿尔米亚不愿意相信它所有的话,这样看来她的人生毫无温情可言,不管是过去现在又或者未来,她总是在给自己和别人带来不幸。


    比如,因为她的回溯而死掉的小修女。


    【杜撰……很遗憾,这些都是事实,只是你不愿意承认罢了,那个灵柩的到来就是为了找你。】


    羊踱步走到窗边,兰普伦萨的天还未放晴。


    河水像海潮一样涨,窗下都没有猫走过。


    【恭喜,你在未来,改变了过去,命运像一个圈一样,把所有人都绕住。】


    它会找到阿尔米亚,带她回溯过去,在那里她做出出格的举动,吸引来一些不怀好意的神父。


    在阴暗的王宫背面,他们知道她身世的秘密,于是一座改造到一半的灵柩,奏着圣歌摇摇晃晃抬到了马南修道院。


    她的回溯产生了无数微妙的连锁反应,比如那些神父的动作提前了,他们在公主年幼的阶段开始进行第一轮试探,但出乎意料的,公主即使独身在修道院,也没有落入他们的圈套。


    接下来的日子,他们不断设套,不断尝试,但始终没能在修道院抓住她。


    可能是碍于他们需要维持表面的形象,不敢做出太大的举动,也有可能,上天也在一次次帮助公主。


    【阿丽亚啊,你真是棘手又可爱……】


    他们一次次失败,公主与神父之间的矛盾不断激化,终于在某一天,他们冒着被发现真实面目的危险,奏请国王绞死诺雅公主,当议会终于票选出“执行绞刑”的命令时,王朝覆灭了。


    神父继续隐秘地搜寻公主的下落,而公主流落民间,定居在一个名叫斯塔塔的城镇,十几年后,它也出现在那里。


    他们还在找她。


    但它更先认识她。


    羊翘起嘴角。


    【虽然这个改变对你而言,可能并不算是好结果,但这没有办法,命运就是这样,不管过程如何,起点与终点之间只能连接出一条直线。】


    阿尔米亚沉默不语。


    良久,她开口,“你就那么相信我能单挑一整个神国?”


    【你当然能,我看到了未来。】


    竖瞳清晰呈映少女的面庞,她用浅褐色的双眸凝视自己的倒影,年轻,有力,她还有很多机会。


    【不是所有的神父都参与了计划,会有人来帮助你的,但得快点了,你的时间很紧迫。】


    阿尔米亚俯下腰,眨也不眨地盯着它,“那些神父的预言,是命定的事实,还是危言耸听。”


    【这是个变量,谁也说不准。】


    天光愈来愈亮,羊的身影越发模糊。


    它的确正在走向死亡。


    【我有点怀念杜莎湖泊了。】


    它用这句话作为自己的落幕语,生命戛然平静下来。


    阿尔米亚抬起头,只看见它的脸逐渐消失在空气中,那张时常挂着轻讽意味的笑脸,在最后那一刻倒是真诚无比的。


    “怀念有什么用,反正连最后的湖水都干涸了。”


    阿尔米亚在心底道。


    她得好好想一想接下来的计划。


    阿尔米亚终于坐下来。


    手刚拿起茶杯,门突然被推开——


    一股风从门外吹来,夹带着某人衣角特有的冷冽气息。


    感受着身后传来的热量,阿尔米亚皱眉:“林雾?”


    这个傀儡不应该正被内阁大臣们团团围住,假人一样接受摆弄吗?


    身后人没有回答。


    难不成斯克利死前又给他下了什么行程命令……


    珍珠色的袖子覆盖在她的手腕,青年就站在她的身后,俯身弯腰,将自己的头轻轻搭在她的肩膀上。


    襟领处的扣子贴在后颈,冰凉如铁,令她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兰普伦萨夏日的清晨,能把人的衣扣都浸成深井的水。


    温热的呼吸洒在她的肩上,热量透过几层布料传递到肌肤,喉结上下滑动,束领的襟扣也贴在她的脖颈处微微上移,他才站直。


    阿尔米亚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他回来了。


    不是那个傀儡一般的东西,也不是其他人假扮的,他就是他。


    那个在斯塔塔初遇时的林雾。


    ……


    “林雾。”


    她转身捧起他的脸,仔细端详那双眼睛,漆黑的杏仁一样的瞳孔饱含情绪,却又让人看不清切。


    好像自某一天起,他一直就用这样的目光看待自己,从未变过。


    “欢迎回来。”


    “……嗯。”


    他垂下眼,细簌排列的鸦睫挡住了那深沉的情绪。


    微张的似乎惯会吻人的唇瓣颜色变得稍浅,除了眼睛,脸上毫无情绪可言,本人比那傀儡倒要显得更加冷淡,但阿尔米亚知道,他曾单膝跪在她的脚边,托起她的手抚摸他的脸,恳求她的垂怜。


    不过,这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在分别的这段时间,他似乎经历了一些事情,令他周身原本冷峻朗澈的气质多了些忧郁。


    “你在难过吗?”看起来一副要哭的样子。


    阿尔米亚不想在这个时候变得太伤心,她刚刚才告别了杜莎湖泊和那段可悲的记忆。


    于是她按住他的头,下巴一扬,踮脚吻了上去。


    吻总是比一个普通的清晨值得回忆。


    她细细品味这两扇唇瓣的味道,微有苦涩,像是刚含了一片苦甘蓝的叶子。


    在她吻上来的那一刻,他全身似乎颤栗了一下。


    猎物在落入圈套时没有挣扎,任凭尖锐的箭矢刺穿身体,血给箭裹上了层血衣,也仰着脖子,凝望那站在上方的猎人。


    他紧紧按住那截细瘦的腰,嘴唇张开,任凭那道嫩舌在自己的嘴里横冲直撞,直到他的牙齿不小心划破她的舌,一小滴砒.霜似的血滑入嗓子,他的心脏猛的停滞了一瞬。


    但他感受得到,她似乎更加兴奋了。


    比起一味的顺从,带有对峙意味的口舌相争更能引起她的欲望。


    她的指尖在一节节数着他背后的肋骨,从下至上,从脊柱到两端,把他的皮和肉都抛去,只想看他最底下的骨。


    看他这些骨头,看他这个人,忽略一切旁枝末节,看他从诞生到成长的经历。


    是的,他是作为林雾这个个体独立存在的,他的记忆就是他的经历,不是附属他人,也不是窃取别人的身躯记忆。


    他就是林雾。


    于是他开始疯狂的回应。


    ……


    “我想成为您的丈夫……”


    他张开满腔血腥味的嘴,温柔地贴在她的耳边说道。


    声音轻,是在请求,却又具有一分誓不罢休的意味,仿佛得不到肯定的回答,他就将偏执地禁锢对方的一切,直到迎来满意的结果。


    阿尔米亚感受着那双紧紧按在自己后腰的手,抬眼一笑。


    她舔了舔嘴边的腥甜的液体。


    “……好。”


    她答应了。


    在这个兰普伦萨的清晨,天不太亮,披帛垂到地上。


    窗外的麻雀山还在被雾盖着。


    香体淌出的汗成了致命的香水,猎物沉沦在猎人设下的圈套里。


    ……


    第129章 格尔郡(十一)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是阿尔米亚觉得十几年来最轻松的时候。


    斯克利伯爵因政变而死, 格尔郡亲王又迟迟未苏醒,御医诊断他将再也不会醒来,统治大权又重新落到林雾身上。


    最主要的是, 格尔郡亲王在昏死前写下的那封亲笔信找到了,继承者的正统性毋庸置疑。


    唯一的不足就是林雾的身份, 内务府艰难的档案库寻找他生母的卷宗,想方设法把她的血缘攀引某个早已绝后的古老贵族, 又添加无数溢美之词,将她的身份烘托得高贵起来, 这样才能成为亲王的正式妻子,而林雾也不再是私生子。


    他即将成为合法的格尔郡亲王。


    议会和内阁都忙碌起来, 而她在兰普伦萨的夏宫里清闲无比,倒有些格格不入。


    林雾纵容她的一切行为。


    比如她想不受约束的在兰普伦萨闲逛,他立刻撤下她的一切侍卫, 只在她需要的时候跟随;比如她想去斯梅亚特旁听卫道士大师的课,入学手续立刻就批准下来。


    是了,她成为卫道士大学的一名新生了。


    不过由于时间所迫, 她只去旁听最重要的一些课程。


    她在格尔郡最重要的军事基地进出自由,又随心所欲翻看大臣们上奏的书信。


    海东青被铸在石像里久了,昏睡的时间比清醒的时间更长,偶尔睁开眼瞥她一眼,下一刻就进入休眠, 怎么叫也叫不醒, 像是死了一样。


    在夏日休眠的鸟,它还是独一份。


    阿尔米亚来不及说什么, 只好拍拍它的头,让它靠在柔软的羽毛窝里睡觉。


    她也仔细检查了银的头颅机械, 根据掉色生锈的零件,林雾派来的高级机械师想办法利用了新的材料,一比一复刻出新的零件,看起来一切顺利。


    银剩下的身体还埋在斯塔塔那个老城堡底下,阿尔米亚打算过段时间回去一趟。


    当然,还是要先忙完眼前的事情。


    “登基的日子选定哪一天了吗?”


    阿尔米亚从背后绕住他的脖子,下巴搭在他的肩上,随意说道。


    她随手翻过面前的奏折,刚好是大臣们商讨出来的继位时间。


    手指从圈出的几个日期划过,阿尔米亚漫不经心思索着,距离现在最近的一个日子也要半个月后,那时她可能已经回到国王区了。


    看来她要错过这个日子了。


    “暂时未定,你要帮我选一个吗?”林雾偏头问她。


    “这是你的重要日子,当然要你自己决定。”阿尔米亚站起来,懒洋洋伸了个懒腰。


    林雾垂眼,钢笔轻轻在最近的那个日期划了个圈。


    “那就这一天吧。”


    把书桌上堆积如山的政务处理完,他终于把笔放下。


    “按照惯例,格尔郡的王储们大婚后需要和王妃一起去北部的避暑行宫住半个月,在那里接受旁系宗室的觐见和祝福。”


    阿尔米亚眉头微蹙,“需要住满半个月吗……”


    她还没有理清格尔郡的军事布防图,有几座在中心区附近的飞地也还没有打听清楚,不知是军事基地又或者其他什么基地。


    亨利梅德特意嘱咐过她,要弄清格尔郡的所有部署。


    “如果你不愿意住那么久,我们可以提前回来。”林雾拉住她的手,微微仰头望她,“但去那里的目的,接受宗室的祝福是一方面,还有一个原因——”


    他摩挲着手掌那细滑的肌肤,“我邀请了锡兰伯爵在那里,做我们的证婚人。”


    “证婚?”


    “是的,我想要真正的向你求婚,让神明见证我们的婚姻。”他把她的手放在掌心,揉了揉,还是凉的,像片雪花一样。


    “……好吧。”阿尔米亚回答,“但我想要早一点回来,我在大学城还有课程没有结束呢。”


    “不会耽误太久的。”


    阿尔米亚眨眨眼,将自己的手抽回,单手捧着他的脸,轻吻了一下他的眼皮。


    “这样最好……”


    **


    避暑的行程安排的很快,几乎是第二天就能出发了。


    这样也好,早去早回。


    他们坐在格尔郡的机械师们最新制造出来的轿车里,因为外形酷似银色的锡盒,又被称作“白银骑士。”


    以往的亲王去北部的茉湖避暑行宫,需要一天一夜的时间,而现在只需要一天,清晨出发,傍晚就到。


    阿尔米亚坐在轿车里,正当轿车行驶过兰普伦萨的第三重城垣时,车缓缓停了下来。


    “殿下,教会的波特·帕尔默大神父给您送来手信。”


    侍者轻轻敲了下车窗玻璃,低声禀道,“他还说道,神国的温尔德圣子今日离开,我们的队伍刚好会路过北面的那座城门,您需要为他赠别。”


    阿尔米亚默不作声。


    她静静看着林雾展开手信后,脸色阴沉了一瞬,随即装作平静的将信件折叠倾斜,拿到火漆子上烧个干净。


    “知道了。”


    “好的,我会回复帕尔默神父的。”侍者行了个礼走远,车子也重新开动。


    阿尔米亚托腮,窗外的建筑迭立,一栋又一栋从面前闪过。


    直到来到北面的城门,轿车仍然飞速地往前行驶,毫无停下的迹象。


    “不去送别吗?”阿尔米亚丢了颗杏仁到嘴里,果皮微涩,杏仁肉也泛苦。


    “那个圣子好像还在城门处等你。”


    她一眼就瞥到了某个熟悉的身影,实在是过于醒目,这群神国代理人走哪都穿着白袍,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的特殊身份。


    “会有人替我向他赠别的,神国的大圣子走哪都受人恭维。”


    即使手已经攥紧,掌心捏得发白,林雾仍然平静的目视前方。


    他不会去的。


    他已经彻底和过去分清,如果可以,他永远都不想要回忆起那段丑陋又扭曲的记忆。


    “这倒也是,他在证婚典礼上也是一副眼高于顶的样子。”阿尔米亚挑了挑眉,“神父牧师们和我们天然有壁,普通的人可能也入不了他们的眼。”


    阿尔米亚意有所指。


    “是吧,就像格尔郡的教会一样。””是的。”


    林雾慢慢抿出一个微笑,转移话题,“听说那些宗室都在婚礼教堂等着我们了,我们得加快习行程。”


    “哦,这么快啊。”阿尔米亚继续观赏窗外的风景,“我还没有看过大臣递过来的宗室画像呢……”


    “没事,只要他们认得你就行了。”


    林雾缓缓抚摸她的头发,眼底情绪涌动,晦暗无比,转瞬又恢复平静。


    ……


    正欲抬脚上车的温尔德若有所思的望向某个方向。


    兰普伦萨的城门处总是热闹的,市民们闹哄哄聚在一起,进城的人进行检查后就去往各处,城内一片祥和的景象。


    “真是抱歉,前段时间圣周游神后,抬着花车和游览的市民太多,好几个教堂都经历了踩踏受损,急需维修……”


    光明庭驻扎在兰普伦萨的大司铎解释道,他担任着驻外大使的职位,上一个待在这个职位的是穆尔·托兰神甫,温尔德的教父。


    “尤其是德里克大教堂,它年代最老,地砖最脆,那天晚上不知道有多少群众站在它的圣堂祈祷,整个大厅的地面损害最为严重……”


    大司铎叹了口气,“格尔郡教会特别有令,停止德里克大教堂现目前的一切开放,现在工匠们都在紧急维修呢。”


    “没什么,教堂的修缮最为重要,下次有机会我再带着孩子们来参览。”


    温尔德继续道,“德里克是最古老的济世庭风格教堂,价值连城,希望修缮的工作能顺利进行。”


    “借您吉言。”


    司铎摸了摸胡子,“如果可以,请替我向穆尔神甫问好。”


    “当然,我会转告您的问候。”


    见司铎还是一副正在等待谁的样子,温尔德问道:“您是还有什么嘱咐吗?”


    “哦,没什么了。”司铎收回远望的目光,“祝您一路顺风。”


    “多谢。”


    列车悠鸣一声,月台缓缓移动,站在路边的人们挥挥手,又送别了自己的亲人好友。


    “王储怎么没有来送别!”


    待到列车已经彻底驶离后,司铎皱眉问向刚赶来的外交大臣,“即使圣子没有多说什么,但菲尔德王室待客不周的名声已经传出去了。”


    外交大臣心底叫苦,只不过没来送别而已,弄的像是什么罪大恶极的坏事。


    “王储即将继位,今天已经和公主出发去北部的茉湖庄园度蜜月了。”


    “送别又不会耽误他的太多时间。”司铎冷冷道,“格尔郡是神国最器重的郡国,每年都有无数神国者来到这里,教化民众,普及信仰,菲尔德王室自然要给予神国相对应的尊重。”


    外交大臣忙不迭点头附和,“是的是的,王储有欠考虑……”


    “念在他年轻气盛,做事不周全,这次就算了,你们这群大臣也有失职,我会把一切事情都完整禀告给教会的。”


    司铎拍了拍长袍转身离开,只剩下外交大臣一行人呆愣愣站在月台边上。


    “这下又有麻烦了……”


    他狠狠搓了搓头发。


    这两年格尔郡教会的权力已经隐隐凌驾在议会之上,大臣们随便犯点小错都要被拉出来教育一番,甚至惩处革职,如果不是必要,谁想和这群神父打交道!


    “糟了,这次不会是轮到我倒霉了吧!”外交大臣一怔,连忙拍了拍脸,飞快地追着司铎神父的车赶了上去。


    “神父,您先听我再解释一下──”


    ……


    **


    茉湖庄园是个平静安宁的庄园,傍晚到达,首先印入眼帘的是庄园外那大片大片葱绿的田野。


    庄园后面是一座森林,树木葳蕤,郁郁葱葱。


    侍者很少,这正合她意。


    阿尔米亚更喜欢自己亲手亲为。


    比如——


    “我要去后山转一圈。”她扬起笑脸。


    自从离开斯塔塔,她已经很少见到这样漂亮的森林了,树与树之间的间距自然又美好,枝叶铺出柔软的土地。


    方伯的两个男孩站在不远处,朝她挥了挥手,阿尔米亚也挥手。


    “我先去玩一圈,晚饭前会回来的。”


    说罢,她低头咬住袖口的束带,把它绑紧了一些,又换上合适的鞋子,就兴致勃勃的出门了。


    只剩下林雾,静静的看着她的背影。


    “夫人,您是从兰普伦萨来的吗?那里好玩吗!”


    “听说兰普伦萨光是城墙就有好几重呢!那城墙上的眺望塔有多少个您数过吗?”


    方伯的两个男孩像两只好奇的小麻雀一样问道,阿尔米亚并不反感,他们年轻蓬勃,正是对外面的世界无比好奇的时候。


    “没数过,但我站在麻雀山上眺望,城里面是数不清的钟塔。”


    “麻雀山!我知道,我们菲尔德家的人都会葬在那里!”


    “哦,你们也是吗?”


    “不,我们这一支离得太远了,我们很少能离开茉湖。”


    “您再给我们讲讲城里的事情吧,那里商店多吗,最时兴的猎.枪是什么款式……”


    “比现在我手上拿的这把要轻盈,但准头更好,后坐力很强。”


    ……


    一路说说笑笑准备上山,没走多远的时候,阿尔米亚想到什么,回头望了一眼。


    他的身影伫立在窗边,茉湖骄灿的阳光没有照亮他所在之地,像是云飘到了那,正要落雨。


    “我会早点回来的!”她又大声喊了一句,大力挥了挥手,确保他能看到。


    隔着大段距离,她也能望见男人的脸上如同冰雪初融,微微露出笑意。


    “夫人,您和殿下的感情真好。”莱舒特羡慕道。


    “我们的父亲和母亲总是吵架,每次发生这样的事情,我和艾布特就会受到波及,得趁他们还没打起来的时候,就抱着箱子跑出去,不然就会被狠狠地打一顿。”


    “我还会偷走父亲的酒瓶子,免得他拿这些去打母亲。”艾布特笑眯眯道。


    阿尔米亚拍了拍他们的头,夸赞道:“真聪明。”


    不过她倒是没看出来,方伯是个会打妻子的人。


    住在茉湖的这一家是菲尔德家的支系,论起血缘,只能是偏得不能再偏的远亲,但物以稀为贵,菲尔德家族没剩下几个亲戚,于是这支支系也抬了身价,成为茉湖这一大片土地的小领主,方伯就是一种爵位。


    莱舒特和艾布特是方伯家的两个小儿子,十三四岁,活泼好动,估计过个年,再窜些个头,就要比她还高了。


    比起其他的贵族,从小学习优雅的礼仪和书辞文法,他们更像是猎户人家的孩子,擅长打猎和种植药材。


    阿尔米亚举起枪,瞄准树脚下的一只野兔。


    一声枪响,野兔应声而倒。


    ……


    林雾听着山林里传来的那声枪响,抬起的钢笔停顿良久,在纸上落出一个污点。


    海东青仍然挂在旁边休眠,胸脯的起伏微弱平稳。


    他醒来后,阿尔米亚没有问他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这样很好,他没有做好把一切都托盘陈述的准备,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后。


    他也没有问阿尔米亚,关于在秋林道尔郡那段时期,他混乱的记忆是因为什么。


    他们都默契的压下疑问,没有过问对方,而是选择稳定而安宁的生活。


    林雾想让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继续,不受任何人任何事的打扰。


    “她什么时候回来呢,你知道吗?”


    林雾轻声问道,仿若自言自语。


    ……


    晚霞映天,庄园外平坦的草地上没有见着任何人的身影。


    休眠中的海东青自然没有回答他。


    他久久望着窗外。


    突然,一个小小的影子从视线尽头出现,林雾连忙站起来,走到门边。


    不过几秒,又折回房间里,把准备好的凉茶倒在杯子里,拿出擦汗的毛巾,尽量自然地叠在桌子上。


    这些本来都是该侍者准备的,但他知道她不喜欢别人的伺候。


    她像一只自由的鸟儿,比起精心的伺候,更喜欢开阔的天空。


    于是整个茉湖庄园只留下几个厨师和一些守卫。


    ……


    “夫人,您的打猎技术是从哪里学的,怎么比莱舒特还要厉害!”艾布特惊讶的说,眼里是浓浓的佩服,“镇上的人们都说,莱舒特是茉湖最优秀的年轻猎手了。”


    “可能是因为我吃过的面包比你们多,打猎技术自然也比你们强。“阿尔米亚提着猎物,晃了晃手里的枪。


    “不,一定是因为山里的动物都没见过您的模样,还没从您的美貌里回过神来,就被您的子弹夺走了生命。”


    莱舒特大声道,“您再和我们一起多打几次猎,那些动物肯定就会长记性,远远看到您的裙角就会跑远咯!”


    “那可真是不妙,我以后打猎的时候一定要带着面具。”


    阿尔米亚停下脚步,挥了挥手,“天要黑了,早些回家,方伯夫人一定在等着你俩吃晚饭了。”


    “好吧,再见。”


    “再见。“


    男孩们念念不舍告别。”明天能再来找您玩吗?“男孩拉着她的袖子,“我还没听够城里发生的新鲜事,比如那个士兵是怎么当上伯爵的。”


    “那明天就来找我吧,我继续给你们讲。”


    ……


    见男孩们一步一回头的离开,阿尔米亚终于活动了一下手腕,她今天在林子里跑了一天,许久没端枪了,手腕居然有些吃力。


    这当然不能表现出来,在孩子们面前,她维持的人设可是一个天赋异禀的打猎天才呢。


    “我回来了。”阿尔米亚终于回到庄园,一进门就看到桌子上摆好的茶水糕点,连忙端起杯子灌了两大口,才减轻了口干舌燥。


    林雾似乎刚刚阅完兰普伦萨送来的书信,鼻梁上架着的眼镜还没有取下来,坐在书桌边处理政务。


    这幅样子倒是少见,端庄楚楚的,看起来正经又文静。


    她拿起桌上的毛巾擦了擦手,走过去伏在他背上。


    “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她看到了象征紧急的深红色火漆。


    “没有。”林雾摇摇头,“城里一切正常,只是教会和议会大臣有些小摩擦。”


    “哦。”这很常见,兰普伦萨的教会和议会总是针锋相对。


    “我刚才在庄园外看到神父的马车了,他们也派人过来了吗?”


    “只是按照惯例来检查茉湖的教堂,考察当地牧师,明天就回去了。”


    阿尔米亚放下心来,她暂时还不想和那群神父打交道,尤其在这么安宁的地方,她可不愿意耗费精力去判断对方到底是好是坏。


    在无人在意的角落,深红色火漆子滚入书桌底下,被鞋底毫不留情地碾碎。


    她打猎后的手掌没有擦干净,上面的泥土和灰尘钻入指甲缝,又被她刚才的动作蹭到了男人雪白的衣领上。


    阿尔米亚动了动手指,又去摸他干净的脸蛋。


    现在他的脸和她一样变得灰扑扑的了。


    林雾没有说什么,只是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手帕,低头认真地给她擦手上的泥污。


    “锡兰伯爵在路上耽误了,因为遇到一群从白马郡跑过来的流亡军队,他迫不得已只能在驿站停靠一晚,等到他后天到达茉湖,我们仍然能如期举行婚礼。”


    “白马郡的流亡军队?我记得白马郡和风车里郡休战了啊,马上就是伟大胜利纪念日了。”


    “可能是先前战争时逃跑的士兵吧,害怕军队处罚,这才跑到了格尔郡北部这一带……”


    他仔细的把阿尔米亚手上的每一粒灰尘都擦干净,确保没有任何的遗漏。


    阿尔米亚想了一会儿,但经历的一天的打猎,身体和神经都转不动了,她已经没有听林雾在讲什么了,只埋在他脖子边,狠狠地呼了一口气。


    “我好饿。”


    “那我现在就让厨师上菜,他们做了你喜欢吃的拉尔曼郡风味菜。”


    “风味菜先放一边,我想先吃点其他的。”


    阿尔米亚舔了下嘴皮。


    “嗯?”


    她咬住他的镜框腿,随意放在桌面,单手捂住了那双清粼的眼睛。


    那排清冷的睫毛就在她的掌心扫过,弄的她心痒。


    “还能吃什么呢?”


    随着一声带着欲.念的闷哼,修长的脖颈下意识仰起,偶尔的摆幅如同平静海面上的波涛,轻微晃动。


    绷紧的青筋乍白一瞬,旋即大片大片的皮肤升温,比窗外的晚霞还要娇艳。


    他左手紧紧抓住桌沿,血管破裂的痛苦令他无意识抓紧身边的事物,力道也忘记了轻重,但这熟悉的痛楚又常常伴随着隐秘的欲望,令人羞愧又愉悦。


    这只是一尾沉沦在温水里的金鱼。


    金鱼晶莹透明的尾纱在水里飘逸,渐变蓝与红色波米奇鱼被倒入饱满的高脚杯,少女就支着头端详这些金鱼,时或伸出指尖,从它们的头微微抚摸过,顺着流畅而优美的曲线,一路抚摸到漂亮的尾纱。


    指尖欲要收回时,水滴顺着流淌,金鱼仍然念念不舍地依靠,微张着嘴,去舔舐甘甜的肌肤。


    那清冷自恃的脸庞上出现的神情,在某些时刻显得那么动人,漂亮瑰丽,引人入胜。


    唇瓣张开,偶尔溢出一两声愉悦,但不出一秒,就被狠狠抑住,只有不断起伏的胸脯能看出一点,金鱼正在遭遇怎样的折磨。


    但这远远不够。


    她勾起嘴角,咬着金鱼的耳朵说道:


    “我想听你的声音。”


    她的手从洁白的尾纱下摆穿过,按住那道精瘦的腰身,动作柔美优雅,却又溢出野性的张力。


    这一刻,她仿若一只优美的豹子在捕食。


    手下的金鱼似乎微微痉挛了一瞬,心脏跳动剧烈,牵引全身的肌肉都在跳动。


    “你的肋骨比你更诚实……”


    她贴在他的背后,一节节摸过那清晰颤抖的背骨,直到摸到最上一节的后颈骨,手指只不过轻轻画了个圈,那一片的肌肤就像是火烧云一样泅得绯红。


    她抓住他的头发,往下压,于是他只能仰面直望她。


    眼尾的睫毛被浸湿,升起的欲念不断被压抑,只能化成若隐若现的泪渗出来。


    他把唇瓣都咬得出血。


    最后一分清冷自恃的神态再也维持不住。


    明明长得一副命硬的样子,生命却比谁都脆弱。


    阿尔米亚轻轻掐住他的脖子,测量脖颈的圈围,青筋隔着肌肤在她掌心颤跳。


    她得好好想想,要怎么教他直白的表达自己的内心。


    阿尔米亚用舌敲开他的嘴,尝出血的唇瓣的味道。


    山与水在碰撞。


    他却用手背捂住自己的眼睛。


    “不敢看什么?”阿尔米亚轻笑一声。


    “不敢看……自己。”


    欲念粘连的尾调,令他的声音在此刻听来模糊又深沉。


    “那你刚刚在用我的眼睛看自己吗?”阿尔米亚埋在他的肩上,“那你看到了什么?”


    她带着笑意在问。


    “没有看清。”


    “捂住了眼睛怎么能看清。”她迫使他放下手,两人目光对视,但不出几秒,他仍然率先败下阵来,羞郝的闭上眼。


    阿尔米亚笑起来。


    他全身上下红的像是一只煮透的虾子。”天黑了。“


    阿尔米亚转过头看了眼窗外。


    这句话像是某个开关,天黑了下去,欲孽的酵素在黑夜里出现。


    她的手被轻轻托起,熟悉的宝石戒指被套入指间。


    “你爱我了吗?”他近乎虔诚的问。


    阿尔米亚微张着嘴,大脑还在思索这个问题的答案。


    “可能我需要换一个问法。”林雾垂下眼,温柔摩挲着那截细白的手腕。


    “你有没有一点点的爱我……”


    “唔,当然。”这次她回答的很快。


    很遗憾,天黑了,房间也没有开灯,她没能见到听到这句话时,他脸上的神情是怎样的。


    林雾藏住眼底复杂晦涩的情绪,抿紧唇,低下头来。


    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棱角分明,额头比脸要热。


    嘴唇又变凉了,于是伸出手指搓了搓他的唇瓣,不小心用力过猛,揉搓出血,她自然而然又尝了一点。


    下一刻,他反客为主,吻上她的脸。


    “您的奴仆林雾在乞求您的垂怜……”


    第130章 格尔郡(十二)


    一连几天, 方伯的两个男孩都会来庄园邀请阿尔米亚一起去打猎。


    往往是太阳还未出来的清晨,男孩们就会踮着脚站在围墙边翘首以盼,等阿尔米亚换好衣服, 他们又已经跑到了旁边的喷泉玩水。


    囿于身份,林雾只能待在山庄, 但凡出行必须带上符合规格的随从和侍卫,浩浩荡荡一支队伍, 还没等上山,就已经把整个山头的猎物吓得躲进洞穴。


    “今天能早些回来吗?”林雾递给她护腕和弹盒。


    “每次我都在傍晚之前回来的啊。”阿尔米亚皱皱眉头, 小声嘟囔了一句,但在男人温润的目光下, 无奈的挑了下眉。


    “好吧,我会早一点的。”


    阿尔米亚接过弹盒,数了数里面的子弹数量。


    “锡兰伯爵今日午后就能抵达茉湖, 后天就是婚礼,我们今天得去镇里的教堂排练一下。”


    “不就和上次差不多……”阿尔米亚随口说道,突然想起来上一次的婚礼是那个假傀儡替他完成的, 于是岔开话题。


    “你的手指怎么样了?”她拉过他的手,观察那清瘦白皙的骨节,重点落在指腹。


    她曾握着小刀一点点挑出藏在那的黑絮,这对当时的假傀儡没有造成任何损伤,但林雾苏醒后倒是受了些影响, 写字的动作偶尔生硬郁涩。


    尤其在下雨或者潮湿一些的天气里, 双手总会轻微颤抖,无意识蜷起指尖。


    “我很好, 茉湖庄园的天气也很好。”林雾收回手。


    莱舒特和艾布特已经等得望眼欲穿了,见阿尔米亚投来视线, 连忙高高举起自己手里的东西,用口型示意这是他们新得的帅气猎.枪。


    有志同道合的小伙伴总是令人愉悦的,现在的她也不是当初的她,只能趴在商铺的玻璃橱窗外,张望里面新推出的时兴猎.枪,而如今无论是多么新奇漂亮的枪,她都能拥有。


    阿尔米亚戴上猎帽,对着镜子理了下帽檐。


    大步走出门时,余光扫到一抹熟悉的影子,等她定睛一看,那又不过是个花盆。


    “你最近有看到过一只蜥蜴吗?”她回头,扒着门问道。


    “蜥蜴?”林雾皱了皱眉,“什么样的蜥蜴?”


    “一只传讯宠,铜黄色的,如果生锈了的话,那就是铜绿色。”阿尔米亚耸耸肩。


    “我会留意的。”


    “没事,找不到就算了,它总爱四处跑。”阿尔米亚只留下一句话就风风火火出门了,反正那只蜥蜴机灵的很,隔三两头的消失也不影响它找到回家的路,也没耽误过紧急信件的送达。


    “夫人!今天我们去后山那片桦树林吧!”


    “艾布特在那见到过漂亮的野鹿。”


    “看,我还得了新枪!”


    “是黑泽尔猎.枪啊,我以前也想拥有一把这样的枪……”


    ……


    直到那道身影走远,消失不见,林雾才转身回到庄园。


    他走到花盆边,戴上手套后去拨弄花盆里的土,先是把上面那株花拔起,妥善的放在一边,然后又继续挖,挖出一块沉重的铁块。


    一小截尾巴从铁块边缘绕出。


    林雾面无表情提起尾巴,簌簌的泥土也从它的身上掉下来,他单手捏住它的头,让那双琉璃眼珠子直视自己。


    “安分一点。”


    他的手指划过蜥蜴的腹部,那是出信口的位置,敲了敲那的铁铜机关。


    蜥蜴在男人的警告下,小心翼翼蜷起了尾巴。


    在他准备把它继续放入花盆里时,突然停顿一下,思索一番后,从书桌的底柜里拿出工具箱。


    精细的镊子与螺旋刻刀旋转,整个蜥蜴的重要零件全部松散开来,再也动弹不了。


    林雾这才满意的收回手,把蜥蜴重新压在沉重的铁块下。


    土壤矫饰一切,花又被种了回去,连一片花瓣都不曾掉落。


    林雾坐回书桌,从台灯的底座摸出一把钥匙,打开了脚边的那道隐秘的抽屉。


    一大摞信件层层叠叠压满,每一封的上面都落着深红色的火漆。


    他看也不看,利落地划亮火柴,丢入抽屉里。


    火光照亮他的脸庞,烟花一样转瞬即逝。


    不出两秒,只剩下一些信件的骨灰撒在抽屉,于是他又压了张纸进去,锁上抽屉。


    剩下的时间,他唯一做的事情,就是枯坐在书桌前等待。


    他哪有什么政务要处理呢,所有的事情都被迫留在了兰普伦萨,留在了议会和教廷。


    他数着墙上挂钟的分针与秒针,一点一点滴答而过,他的心也像是被钉在了墙上。


    “教堂开始准备了吗……”


    男人低声自言自语。


    ……


    **


    阿尔米亚今天收获颇丰,她徒手抓到了一只山兔,有着乳黄色漂亮的毛发,柔软细腻,还捕到了一只野鸡。


    那漂亮华丽的尾羽很适合做成羽毛笔,她可以把它送给林雾。


    除此外,他们今天还抓到了只狐狸,是只灰扑扑的小尾狐,看起来像只毛发稀疏的松鼠,见狐狸伤没太重,只是被子弹擦过了肉,几天就能好,阿尔米亚就想把它放归。


    只不过男孩们说这个狐狸长的像方伯夫人曾经养的一只宠物,想要带回去给她作伴,于是他们又停下来,给狐狸简单包扎了一下伤口。


    茉湖庄园后面的这座山连着卢兰郡的高山丛林,人迹少有,生物丰沛,但是艾布特和莱舒特从来不敢越过边境线。


    “会很危险的,父亲特意叮嘱过。”


    “那边的森林没有请铁十字军们来除过厄,许多吃人的鬼怪藏在里面!”艾布特做出个滑稽的害怕表情。


    莱舒特撞了撞他的手臂,“别胡说八道,哪来那么多怪物。”


    “我哪胡说了!”


    “反正不止是这个原因,我们这里很少见到灾厄,我和艾布特长这么大,只见过一只畸变了的家鸡,那粗瘪的喙连我的手指都咬不破。”


    阿尔米亚摸了摸下巴,眺望远处的山林,茂郁深幽,鸟鸣悠长。


    “也可能是因为那边是卢兰郡的领土吧,边境线不能随意跨过,得有通行证。”莱舒特说。


    艾布特也耸耸肩,“毕竟我们是要好好守护格尔郡边境线的无名英雄。”


    阿尔米亚挑挑眉。


    “对了夫人,您在兰普伦萨的时候去参观过约翰苏军校吗?”


    “怎么?”


    “里面的学生是不是一个个都人高马大,气宇轩昂,学校还会带领他们去战场实习!”


    “他们是不是每学期还能收到学校发的新枪!”


    “他们的制服是什么样式的?”


    “会教他们开战车吗……”


    男孩们的话题总是跳跃飞快。


    “好像有,但比起去战场实习,更多的是分配到各个城市处理棘手的灾厄。”阿尔米亚回答道。


    天色还早,阿尔米亚倒是有些饿了。


    “诶!走到这来了。”莱舒特惊讶地说,随即向阿尔米亚指了指,“从这下去走十几分钟就到我们家了,夫人您想去喝杯茶吗?”


    一条隐秘的小路从山林里绕到山脚,下面就是茉湖最主要的村民聚居处。


    “走吧,正好也口渴了。”


    顺便也能将刚刚抓到的灰狐狸带回去给方伯夫人。


    一行人慢悠悠往山下走。


    方伯今天没有在家,方伯夫人也出门去了,莱舒特和艾布特像两个小主人似的给阿尔米亚倒水沏茶,又像模像样吩咐仆人准备好午餐。


    方伯府并不大,屋内的摆设也是平常人家的样式,看起来不像是哪家贵族,只是比普通民众优渥一些。


    阿尔米亚的注意力被外面的那大片大片的田野吸引。


    她抿着茶,随口问道,“那些在田野里耕作的是村民吗?”


    “不是啊,这些人是父亲买来的地奴。”


    “哦,他们看起来很卖力呢。”


    “当然,每日收工时,父亲都会根据他们的表现奖赏,平日的时候,母亲也经常去检查他们有没有在认真做活。”


    “我能去看看吗?”阿尔米亚站起来说。


    “当然啦。”


    身后沏茶的仆人突然不小心洒出水来,连忙跪下道歉。


    “没事,把地板打扫干净就行。”


    阿尔米亚弹了弹袖子上的水迹。


    莱舒特和艾布特已经站在门边等她一起去参观农田了。


    每片农田里的作物都葱绿茂盛,欣欣向荣。


    见到她来,在田里耕作的人们连忙转过身朝她问好。


    男孩们一路叽叽喳喳给她解释,比如“这里种的是土豆,又大又圆”“那里好像种的是大卷菜,莱舒特最讨厌吃”“快看,我现在拔出来的就是花生,底下的根已经结了小小的花生了……”


    方伯府里的仆人也随着他们出来了。


    “这里不需要你们伺候,我们会带着夫人好好转转的。”艾布特不满。


    “……地里太脏了,夫人娇贵的肌肤会被蚊虫咬伤的。”


    阿尔米亚摆摆手,“没什么,连山林里的毒蛇都没能咬伤我呢。”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你们退下吧。”


    莱舒特说,一边扯了扯阿尔米亚的袖子,贴在她耳边道:“他们就是想在您面前好好表现,让你给他们奖赏呢,千万别管。”


    艾布特说:“城里来的尊贵客人总是出手阔绰,随意赏下的东西都会被他们哄高价格,拿去典当,您可不要上当受骗。”


    阿尔米亚轻笑。


    跟随的仆人终于不情不愿退下,一行人又慢悠悠在田地里逛,男孩们还扯出来一个没长全的萝卜,见实在太小,又把它埋了回去。


    只一点让阿尔米亚觉得奇怪,这些在地里做活的地奴总是一副生硬木纳的表情,见她走来,第一时间丢下耕具,颤颤巍巍跪在土里。


    “方伯特意告诉过他们见到我要这样做?”阿尔米亚问莱舒特。


    “可能吧,我们经常在外面玩,很少管地里的事情呢。”莱舒特耸耸肩。


    “您看,这不表现的很好吗,恭敬又礼貌,是不是和城里的仆人也大差不多。”


    阿尔米亚不知该如何作答,只随意的点了点头。


    男孩们又发现了田里的蟋蟀,飞快地跑到前面去抓。


    阿尔米亚落后几步,她站在田边的小路上。


    在这片田里耕作的是个女性,黝黑而紧实的皮肤,让她的肌肤在太阳下闪着光。


    茉湖作为避暑山庄,夏日的气候并不算炎热,但在太阳的炙烤下,这些地奴们穿着的衣服也过于厚重了。


    不管男女,他们都穿着那种又长又厚的长袍,款式跟神国的牧师们的袍子搭不上半分关系,反而更像是监狱里那些即将行刑的犯人常穿的衣服。


    阿尔米亚一走过去,女人立刻伏低身子朝她行礼。


    “不用行礼,做你自己的事情吧。”


    阿尔米亚说道。


    女人又缓慢的站直身体,捡起耕具。


    然而她没有第一时间继续干活,而是直直望着阿尔米亚。


    漆黑的眼珠子暗幽幽的,干裂的嘴角和粗糙的皮肤,无一不在述说这个女人的劳累。


    对于长年累月躬身在地里干活的人们来说,这很常见。


    阿尔米亚后退一步,点点头,准备离开。


    就在那一瞬,女人突然轻轻扯住了她的衣角,不出一秒,她又飞快地收回了手。


    她抖着嘴皮想要说话,但只发出几个模糊的音节,于是马上恢复木纳的神态,只机械地摆动耕具。


    阿尔米亚回过神来,还以为刚才那几句呢音是她的臆想。


    方伯府里的仆人站在不远处,目光似有似无落在这片。


    女人在他们的注视下,弯腰的动作更深,曲着背,仿佛满心满意只有眼里的田地。


    “你在顾忌什么?”阿尔米亚压低声音问。


    她背对着那群仆人,只有女人能听到她的问话。


    女人的动作僵硬一瞬,没有回应。


    阿尔米亚注意到她的异常,于是装作自然地走到她旁边,没有低头去看她,而是眺望远处的风景。


    她用余光密切观察不远处的那群仆人。


    见他们没有察觉到这边,于是轻轻侧了侧脸,伸出手,“如果你有隐情,就捏一下我的手。”


    阿尔米亚不动嘴皮地说道。


    手腕传来轻微的压感,粗粝的指腹在手腕划过。


    阿尔米亚自然而然收回手。


    “你能离开这片土地吗?放下工作,去那边和我聊聊。”


    女人轻微地晃了下头,耕作的动作仍然没停。


    不能?


    阿尔米亚皱了皱眉。


    也在这时候,女人似乎踉跄了一步,金属碰撞的声音发出。


    阿尔米亚顿了一下。


    借着草垛的掩映,阿尔米亚伸出脚,轻轻从女人两脚间的中心处踩过。


    果不其然踩到了坚硬的锁链。


    “你想逃跑?”


    女人用目光回答:是的。


    阿尔米亚抿紧唇,随即她大声喊:


    “艾布特,我有点渴了,你能去屋里给我端杯水来吗?”


    正在逗蟋蟀的艾布特大声应了句“好”,小跑着往回走。


    “莱舒特,你可以去问问女仆们,午餐做好了吗?”


    “我马上就去!”莱舒特大声回应。


    站在屋前的那几个仆人也忙碌起来,准备去铺设尊贵的客人用餐时的桌巾。


    阿尔米亚仔细观察周围,见没有人了,飞速地夺过女人手中的耕具,重重的砸向她两脚之间。


    只听清脆一声响,周围所有在地里干活的奴隶都转过身来,安静尔沉默地望着她们。


    而她面前的女人神态终于动容了一瞬。


    她盯着她看了两秒,下一刻,女人提起袍子,飞速地往山林里奔去。


    背影踉跄又慌张,只不过几个眨眼就消失在了密林之中。


    见女人成功逃离,所有人都望着她。


    “我没带侍卫,救不了你们所有人。”


    方伯府里的守卫不少,阿尔米亚一个人也对付不了那么多人。


    但是,能救一个就是一个。


    她拿起耕具,又斩断了一个地奴脚下的锁链。


    只不过当她准备继续斩断第三条时,走廊边的仆人们回来了。


    艾布特大声告诉她,“午餐已经做好了,夫人!”


    “下一次。”阿尔米亚轻轻阖动嘴皮,对着他们说道。


    她扬起笑脸走向艾布特。


    就在踏上平坦的石砖地板那一瞬,身后的山林突然传来一声猎.枪的声响。


    阿尔米亚顿住。


    “诶,除了我们,还有谁今天在捕猎吗?”莱舒特在一旁疑惑道。


    她僵硬转身,只见她第二次斩断脚上锁链的那个地奴,又默默收回了踏出田地的脚。


    “是你们父亲。”


    一个女人突然走出来,穿着整洁,面容和善。


    她向阿尔米亚行了个礼,“夫人日安。”


    阿尔米亚也回礼过去。


    “方伯夫人。”


    “本来还说要明天才能见着您,没想到今天您就来府上做客了,真是抱歉,我刚刚才回来,招待不周敬请见谅。”


    “莱舒特和艾布特招待的很好,很周全。”阿尔米亚微笑。


    “他们一天天皮惯了,终于能做些正经事。”方伯夫人替她拉开椅子,“午餐时间到了,我们不用等方伯回来,他还抱着枪在山林里巡逻呢。”


    “山林里有什么吗?”


    “一些小型野兽,比如野猪之类,偶尔会下山破坏我们的庄稼,隔三差五需要有人上山驱逐它们。”


    阿尔米亚点点头。”母亲,我们今天还抓着只小狐狸,和克奇长的很像。”


    “是吗?”


    “等下吃完饭就拿给你看,还是夫人亲手抓的呢,说要送给你。”


    方伯夫人笑眯眯拍了拍男孩的头,又对阿尔米亚说了声谢谢。


    “您客气了。”


    ……


    用餐快结束时走来一个女仆,贴在方伯夫人耳边说了什么,女人擦拭嘴角的动作稍一停顿。


    阿尔米亚默默捏紧了刀叉。


    等女仆下去,方伯夫人也抬起眼,“今天莱舒特带您去参观农场田地了吗?”


    “嗯,作物都生长的很好,田野的风景也十分美丽。”


    “您有见着偷懒的人吗?”


    阿尔米亚咽下咀嚼的食物,勾起嘴角,礼貌道:“没有见着,干活的人们都很卖力。”


    “我们农场给地奴们的待遇一向很好,每顿都有干净的面包和新鲜采摘下来的甜浆果,但就是这样,也有人不满足……”方伯夫人蹙眉说道。


    “母亲,发生了什么吗?”艾布特仰头问。


    阿尔米亚没有作声。


    女人抚摸着男孩的发顶,问向阿尔米亚:“您是怎么管教手下的仆从呢,像在兰普伦萨那样的地方,光是伺候的宫娥都有上千个吧。”


    “主人赏罚分明,仆人遵规蹈矩。”阿尔米亚道。


    方伯夫人摇摇头,叹了口气,“可是我也遵循这样的做法,显然,这对茉湖山庄并不管用,今天又有一个奴隶跑掉了。”


    男孩们惊讶一声。


    “跑掉?”


    “茉湖农场周围全是树林,他跑去哪呢?”


    “谁知道呢,可能跑过边境线了吧。”方伯夫人喝了口茶,惋惜道,“这样的身份,去到别的郡国,只会过得更糟糕的……”


    “瞧我,夫人怎么会想听这样沉重的话题呢,让我们聊聊最近有发生什么新鲜的事情吧。”


    方伯夫人拉过阿尔米亚的手,亲切说道。


    两人就这样随意的聊了一会儿,直到女仆抱来报纸,阿尔米亚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歉意道:“也许我该回去了。”


    方伯夫人恍然大悟,“对了,今天您还要去镇上的那家教堂是吧。”


    “嗯。”阿尔米亚戴上帽子,“多谢款待。”


    不过她临出门前看见桌上的报纸,想起自己很久没有关注发生的时事了,刚要伸手拿起一份,方伯夫人突然开口:“这些都是过期的报纸了,准备拿来做叠纸的,您若是需要,我让人送新的报纸到庄园。”


    “不用麻烦您了。”阿尔米亚收回手。


    “艾布特,莱舒特,快送送夫人回去。”


    “好的。”


    “来了——”


    ……


    走回那条山间的小路,阿尔米亚说:“就到这吧,你们回去看看那只狐狸怎么样,它的腿需要找点药膏。”


    “我们明天再来找您!”


    “哦,不,明天是您的婚礼。”


    “那只能后天来了,我们会在喷泉那里等您。”


    “整个茉湖山庄都知道?”阿尔米亚笑着问。


    “当然啦,菲尔德伯爵亲自交代了的,到时候所有人都会去见证您的婚礼!”


    “那我会特意让厨师给你们做心心念念的冬糕。”


    “感谢您,再见。”男孩们挥挥手。


    “再见。”


    告别了男孩们,阿尔米亚才重新上路,但下一刻,有人拉住了她。


    她飞速回头,直接扣住了那人的手臂。


    “你是谁!”


    她抓住了一个老人,穿着和田里地奴如出一辙的长袍,手臂枯槁如同干柴。


    “啊啊……”


    他只张着嘴巴乱叫,扯住阿尔米亚的手把她往旁边带。


    阿尔米亚紧皱眉头,“放开。”


    “啊啊……”老人不说话,只激动地抓着她的手。


    阿尔米亚觉得她再用些力,这个老人全身骨头都会散架。


    “好了,你别拉我,我会跟你走。”


    老人这才松开手,他又“啊”了几声,领她走到林子里的一个偏僻角落。


    那有一个枯枝木板搭出的房子,有两个和他一样的老人正拿着锄头挖地。


    见她一来,也激动地丢下耕具,围住她吱哇乱叫。


    阿尔米亚觉察到不对劲,捧住其中一个老人的脸,扳开嘴一看,果然没了舌头。


    浓郁腐烂的恶臭从嘴里传来,剩下的一小截舌根漆黑生疮。


    他们手指向山下,那是方伯府的方向。


    又指了指房子后面,阿尔米亚连忙跟过去看,发现是无数个坟包。


    “方伯把你们的舌头拔掉了?”


    老人点头又摇头。


    他突然趴到地上,做出投降的动作,又瞪大眼睛,倒地不起。


    另外的老人拿起树枝,往他的胸口戳。


    阿尔米亚看出他们是在模仿动作。


    “方伯射杀了你们的伙伴。”


    老人激动点头,眼睛滚出泪来。


    他捞起长袍,下面是一双烂树枝似的腿,脚踝处的皮肉磨成陈年烂痂,大腿根贴着薄薄的皮,上面还能看出深紫色的鞭痕。


    阿尔米亚闭了闭眼。


    今天下午,那位方伯夫人从头到尾有讲过一句真话吗……


    “我会把情况如实告诉伯爵的。”


    老人们跪倒在地上感激她。


    阿尔米亚快步离开,猎人的枪响又在林子里出现,一声一声传响山谷。


    阿尔米亚不知道他们是在围猎人类又或者其他什么生物。


    她脚步越来越快。


    阿尔米亚强迫自己不要回想,但凡一停下,她就会清楚的记得,这天上午她又害死了一个女奴。


    “夫人?”一个陌生的男人声音在森林那头出现。


    阿尔米亚回头望了一眼,见到他手里的猎.枪和旁边包裹的紧紧的口袋,立刻转身,提起裙子飞快奔跑。


    乌云越积越多,天气变得阴沉,一副风雨欲来的架势。


    阿尔米亚一口气奔回庄园,来不急喝水,只扶着门大口大口喘着气。


    “方伯夫人残忍无度,随意打杀奴隶……”


    房间里静悄悄的,昏暗无比,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林雾?”


    她扶着墙走,没有摸到灯的开关。


    房间内漆黑一片,但她看到了坐在桌边的人的身影。


    阿尔米亚快步走过去,撑着桌子准备说话。


    “天又要黑了。”


    阿尔米亚皱了皱眉,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谈论天气,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说:“今天我去了方伯府做客,我看到——”


    “你又忘记了答应我的事情。”


    她的话被打断,“什么?”


    “你说过,你会回来早一点的。”


    “这是因为发生了其他更重要的事情。”


    “有什么事情比我们的婚礼更重要吗?”


    乌云终于承受不住水汽,雨水大把大把砸向地面。


    随着一道惊雷闪过,照亮了半边房间。


    阿尔米亚也抖了抖。


    她看清了男人抿的发白的嘴唇。


    “你其实一点也不关心这场婚礼,从始至终只是我一个人在自娱自乐。”


    阿尔米亚搓了搓脸,无奈道:“林雾,你先听我说,方伯府的这件事情更严重,如果他们能随意打杀奴隶,那么联邦规定的律法就毫无作用,会有越来越多的农场主视律法为空言,变本加厉,奴隶们会起义,到处都是战争。”


    “我知道。”


    “你知道?”阿尔米亚提高声音,“你知道茉湖的方伯夫妇在背地里干了什么?那为什么不阻止?”


    “阻止他们打杀奴隶吗,可是我的王国就是这样一群人撑起来的,没了他们,我该怎么对抗手握重权的教廷呢?”


    “他们损害的是郡国的子民!这样的贵族和教廷都是毒瘤!”


    “可他们不贪污受贿,按时缴赋纳税,教廷却要蛀空我的国家。”林雾摸了摸她的脸,“前天来了一群神父,我很害怕他们也会把你带走。”


    阿尔米亚后退一步。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不是哪样?”林雾偏了偏头,“我一直都是现在这样。”


    闪电持续迸裂,潮雨落下,男人的指尖抽疼,开始无意识颤抖。


    他不顾疼痛的抓住她的手腕,“我们要去教堂进行婚礼的预练。”


    “现在在下雨。”阿尔米亚冷冷道。


    “所有人都在等着我们了。”


    “取消吧,这么大的雨,没有人会愿意出门。”


    “会的。”


    “是的,只有你。“


    阿尔米亚毫不留情地拍开他的手,“明天我要回兰普伦萨一趟。”


    “回去搬救兵?”林雾笑了笑,“铁十字军和侍卫们已经会听从你的命令了吗?那你想要派遣格尔郡的那一支军队前来?你又摸清了哪一片的军事基地。”


    阿尔米亚沉下眼尾,“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没有想过避着你。”


    “所以我要感激戴德,谢谢公主您的信任。”


    他走过来,弯腰行了个礼,吻了吻她的手背。


    “谢谢您,格尔郡这样的小地方居然能给您即将开创的盛世王国做垫脚石,简直是莫大的荣幸。”


    “你还是不说话比较好。”阿尔米亚道。


    “像那个傀儡一样?是的,我这个人阴郁又孤僻,谁会喜欢我呢。”林雾站直身望着她,面容掩映在黑暗中。


    “听话就是唯一的优点,随着这个优点的消失,整个人已经一无是处了,怎么还敢腆着脸乞求别人的垂怜。”


    但并不是每个听话的孩子都有糖吃,这是他用切身经历得出来的道理,尤其是像她一样的人,只有狠狠拽住,才不会让其飞走。


    而他就像是被钉在墙上的蝴蝶,怎么也张不开翅膀了。


    “你这次又要去哪呢……中心区,卢兰郡,又或者其他的郡国……”


    阿尔米亚睁大眼睛,“你扣下了我的信!”


    他沉默应答。


    阿尔米亚推开他。


    “我不喜欢别人冒犯我的底线,我想,我们都得冷静一下。”她走到衣柜边取出衣服,利落地收拾好行李。


    “然后你就再也不会回来。”


    林雾垂眼,眼睫藏住了那晦涩幽暗的情绪。


    阿尔米亚没有回话,她提起手提箱走到门边,取下挂在门后的雨伞。


    一打开门,潮湿的雨汽扑面而来,把她整个人熏的生凉。


    她裹紧衣服往外走,来到守卫室门前,大力拍了拍。


    “司机在哪?”


    没有人回应她,整个庄园空空荡荡。


    阿尔米亚把伞一丢,直接用手提箱砸破车窗玻璃,反手打开车门。


    然而还没等她进去,车门率先被人打开。


    “上车。”他说。


    阿尔米亚讥诮开口,“无需劳驾。”


    林雾直接把她的手提箱丢进车厢,拉着她的手走到副驾驶,半强迫地让她上了车。


    转轴摇杆一拉,轿车立刻发动起来。


    潮雨和风从破了口的窗玻璃灌进来,阿尔米亚吃到了自己的头发,厌恶地吐出来。


    “你要去哪。”


    林雾没回话。


    阿尔米亚干脆把脸撇向一边。


    开到一半的时候,他突然停下来,转头拿出准备已久的东西。


    银白缎面的婚纱被丢到她面前,首饰和项链都沾满雨水,湿漉漉躺在椅垫。


    “穿上。”


    阿尔米亚抿紧唇,冷漠道:“我是离开,不是去教堂。”


    她抗拒地把衣服推到一边。


    “自己穿,还是我给你穿。”


    见阿尔米亚无动于衷,他干脆靠过来,低下头,一颗一颗给婚纱解开珍珠扣。


    手指好几次抓不稳扣子,无力滑落,指尖颤栗,十指钻心的泛疼,但最终还是把裙子解开。


    阿尔米亚看着他颤抖的手,冻的发红的指尖还遗留着被挑开皮肉的伤痕,脸上滑落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于是晃神间忘记反抗。


    就这样,他一言不发地给阿尔米亚穿好裙子后,继续发动轿车。


    ……


    “看吧,教堂里哪来的人。”


    阿尔米亚低头看着脚尖,“拉尔曼郡有句谚语,‘在雨天出嫁预示着婚姻不幸。“


    她抬起头来,“你没听说过吗?”


    林雾毫无情绪地望着她。


    他推开教堂的大门,紧紧抓住她的手腕走进去。


    空荡荡的大厅只点着两三根蜡烛。


    而这寥寥的几抹光亮也在席卷而入的冷风中消失了。


    比起华丽宏伟的圣约苏,圣以撒等教堂,茉湖山庄的这座教堂小的可怜。


    最大的特色就是洁白,整个殿堂都用通体雪白的大理石铺就。


    可惜的是,这唯一的可取之处就在他们踏进来那一瞬破坏殆尽。


    带着泥土的鞋面踩上地砖,雨水混着泥淌出灰线。


    由于新娘的漠然姿态,新郎只能一个人独自演完整场舞剧。


    在没有任何观众的教堂里,阿尔米亚看他一丝不苟完成婚礼的所有步骤,最后点燃蜡烛,端着戒指朝她走来。


    他认真而细致的打开她攥紧的手,慢慢将戒指戴入她的指间。


    好了,她终于是属于自己的了。


    “神主和十二神明都见证了我们的婚姻。”


    环绕在教堂顶部的神明像们仿佛正低头俯视。


    林雾闭上眼,轻柔地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


    “可以停止你的独角戏了吗?”


    场面转瞬凝涩,结冰一般死寂。


    阿尔米亚摘下戒指,塞回他的掌心。


    “……”


    林雾捏着掌心冰凉的戒指,抬起头,“你比雕像还要无情。”


    阿尔米亚不作理会。


    林雾又轻轻开口:


    “你读过《忏悔录》吗?”


    阿尔米亚皱了皱眉。


    “这是一本孤独漫步者的臆想,他说自己一想到世界上有人受苦,他就会流泪啊,但他转头又把自己的五个孩子全部送进了孤儿院,于是他写下《忏悔录》,忏悔自己因为太忙,忙着爱世人,所以才把孩子送入了那里。”


    林雾摸了摸她的脸,把她脸上的水迹擦干。


    “你看,你也在忙着爱世人,你忙着去解救田地里的奴隶,解救被压迫的人民,但是,你连具体的人都不爱,又怎么会超脱,做到真正的爱抽象的世人呢?”


    他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侧,轻声道,“你能不能先爱我,再爱其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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