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格尔郡(十三)
风把窗帘吹得哗哗作响, 银白缎面的婚纱被随意丢在地上,镶嵌着昂贵宝石的首饰项链也搭在桌边,一点一滴往下滴着水。
暴雨从那一夜起就未曾停下, 不知疲倦的冲刷田地与原野。
阿尔米亚被困在这个茉湖庄园整整三天。
她没想到,下雨之后的庄园是这般寸步难行, 泥泞粘稠又深厚,一脚踩下去怎么也拔不出来, 路面被雨水冲溅,激烈到砸出雾气。
几个晚上的时间, 植被疯长,山林里所有的小路都被打乱, 惊雷劈倒大片树林,她知道的那仅有的几条小道也被拦断。
“真是选了个好地方。”
阿尔米亚站在一棵倒伏的参天大树前,咬紧牙, 狠狠踹了一脚树干。
她尝试从那天发现的一条小路下山,一直走能到达方伯府,但她的目的地不是方伯府, 而是坐落在他们府邸旁边的几户普通人家。
她前几天路过时,见到那户人家养了马。
下雨过后,整个茉湖山庄仿佛都成了死镇,路上见不到一个人,偶尔远远望到的人影, 也在发现她的那一瞬就背过身跑掉, 惊慌失措中连手里的农具都落到了地上,捡也不捡就躲了起来。
阿尔米亚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脸, 没发现什么异常,怎么这群村民一副避之不及的姿态?
莱舒特和艾布特两个小孩也没来找过她, 要不是前段时间捕到的野兔还萎靡蜷缩在笼子里,她会以为捕猎只是自己臆想的。
……
囿于地形环境,下山比上山要难。
阿尔米亚紧紧抓着野藤蔓往下走。
不远处的一个山谷似乎发生了山洪,雨水积聚,不断冲刷山壁泥石。
……
直到晚上,阿尔米亚仍然一无所获,想要找的那户人家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连人带马没留下半点影子。
雨疏风骤,空气急速流动,割的脸颊微疼。
过了不久,雨停了一小会儿,阿尔米亚抬头望了望。
“恶心的雷雨天气……”
雷雨令她在下山的途中滑了好几跤,脸和头发乱糟糟的,手臂和小腿全是干涸的与未干涸的泥水。
她只好拖着沉重的步伐往回走。
这几天的庄园里仿佛只剩下两个会喘气的人类,然而她回来的时候,另一个人不在。
扯了扯嘴角,她干脆蹲到书桌前,翻箱倒柜寻找自己的信。
桌面原本码得整整齐齐的书籍手信,也在她的翻找中变得凌乱不堪。
终于,她发现了一个带锁的抽屉。
她直接拿过桌面上的钢笔,用笔尖去撬锁,三两下就把柜子打开。
几十个深红色的火漆东倒西歪躺在柜里,一副被火燎过没融化彻底的丑陋模样。
手往里探去时,衣袖上带的雨水也落到柜子里,她除了摸到一手灰,还摸到了几张锋利的白纸。
白纸被水迹泅湿,似有似无显出痕迹。”又是新弄出来的什么密信法子……”
阿尔米亚懒的去看,见柜子里没有想要的东西,她坐回书桌前,思索依照那人的性格,他会把重要的东西藏到哪去。
暴雨紧随雷声落地。
……
“你去哪了……”
熟悉的声音出现。
“这话不该是我问你吗?”她冷漠道,抬眼时愣了一下,剩下的话被压回嗓子。
男人浑身湿透的走进来。
单薄的衣服清晰透出肋骨的形状,眼皮还挂着被石子擦破的血。
“我去找你了。”他说,没有管自己流血的手臂,而是拿起一旁的干净手帕,站在她的身后,给她擦拭还有些湿润的头发。
“刚刚后山的那个山谷出现山洪,我还以为──”
“令你失望了,我没能埋在那里呢。”
“你没事就好。”林雾并不理会她的反话。
一滴血顺着额角落下来,阿尔米亚皱眉尝了下,轻微偏头,男人给她擦发的手落空。
她注意到男人开裂渗血的手,血淤积在指甲边缘,像是脏污的泥。
“愚蠢。”
谁会站着不动等山洪涌来,更愚蠢的是居然有人会去徒手救人。
手指蜷缩,他默默把手帕叠好,放回原位。
动作之轻柔,更能衬的他接下来的话语冰冷。
“你这段时间又去过庄园旁边那个废弃的祷告室吗?”
“……”
她最讨厌这类地方。
“茉湖的方伯作为郡国亲王的旁系,为什么一直留在这里,有想过原因吗?”
林雾走到书桌边,垂眼看向那支被折断的钢笔,他沉默了一会儿,给断裂的钢笔盖上笔盖,又从手边的抽屉里拿出一个锡兵。
见阿尔米亚不作反应,他像是自言自语继续说道:
“他们在这,最主要的目的,不是看守边境线,也不是与世无争,相反,他们怀有隐秘的目标。”
林雾把锡兵放在她面前。
那是一个有点破漆的锡兵,只有拇指大小,盔甲斑驳。
它握着把锈掉的剑,昂着头站在桌子上,寒碜又自豪。
“他们看守着一个曾经在位三天的合法亲王。”他说。
阿尔米亚抿唇直视他。
“在格尔郡亲王还没正式成为亲王时,他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兄弟,率先得到国王的批令,宣读成为亲王,但很不幸,他是个低能儿,智力和两岁小儿一样,仅仅在位三天就因政变下台,格尔郡亲王上位后本来想处死他,但被李道夫拦下了,于是麻雀山上多了一座名为普列顿利的空坟。”
林雾缓缓说道:“他被装进稻车里,带到偏远的庄园,又被关在庄园废弃的祈祷室的地下,一关就是二十年。”
二十年,足以抹杀一个人在世上的所有痕迹。
“亲王避暑时也曾带上斯克利和我,有一次,斯克利打破了我的头,为避免我告状,他随手丢给我一个他玩坏的锡兵,那是我得到的第一个玩具。“
他捏了捏桌面上锡兵的手,把它摆正。
“后来不知怎么我也犯了错,被他们带到祈祷室关紧闭,我在那里待了三天三夜,快要饿死的时候,从地下传来声音——”
是那个废弃的低能儿亲王。
“他从地面夹板塞给我发霉的面包,微笑地看着我,他的眼睛是那么的澄澈,脏污的脸也不能掩盖他眼底的亮光。”
没人教过他说话,但他自己学会了背诵圣经,每次有人来给他送食物,他都会祈求对方给他念一遍。
他在那里找到了心灵的平静。
“我把我那个破烂的锡兵递给他,他高兴极了,像是得到什么珍贵无比的宝物一样,我忍不住落下泪来。”
林雾还记得当时他那兴奋的眼神。
年仅二十多岁的废弃亲王像个孩子一样,他放下手里的稻草娃娃,嘴里不停的祝福他。
他一遍遍给他背诵圣经,这是他知道的最优美的语言。
“所以这次来,我是想要亲自送他上路。”他说。
阿尔米亚冷笑一声。
锡兵的脸正对着她,眼珠子也掉色了,毫无焦距望着空气里的某个方位。
阿尔米亚厌恶的把它拍倒。
“这几天我又明白了一个道理。”林雾坐在她面前。
“我以前不明白,为什么父王冒着暴露的风险,宁愿把他关在深不见底的地窖,也不放他离开,他在茉湖庄园的地下,外面只有一个守卫,只要打开那道锁,外面就是空阔的天空和自由,而二十多年来,他就一直呆在阴暗的地下。”
他把锡兵重新扶正。
“后来我明白了,有时候自由也伴随着巨大的代价。”
如果那个废弃亲王没有被关在这里,而是出现在光天化日下,亲王的拥簇者很快就会将他绞死,折磨他,欺凌他,他的人生只会更加悲惨。
林雾垂眸。
就像他一样,曾经以为逃离神国就是获得了自由,却没想到,其他的不幸也在等着他。
外面的天空没有想象中开阔,人生就是一段段不幸的积累起来的,只是对比起最先开始的那一段记忆,后来的看起来没有太过糟糕。
所以他这才能坐在这,和她平静地说着话。
在动荡不安的局势下,再自由的鸟儿也偶尔需要拘束起来,不然就会被飞溅的炮弹擦伤翅膀。
“你做什么!”阿尔米亚惊呼一声。
她的手突然被绑住,银色的细链绕过手腕,像戒指一样缠在指间。
但就是这么脆弱的东西,居然令她难以挣脱。
林雾沉默地给链子上锁,之后又当着她的面,把钥匙烤溶。
勒斯弗劳尔牧师把他拘在唱诗堂里,他不甘束缚地跑出来,才会发生之后可怕的事情,由此见自由并不总是带来美好。
但凡那一天,就那一个下午,他安分一点,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
“我不想失去你……”林雾抱着她的头,轻轻抚摸她的头发。
斯克利的所作所为已经在他心底掀起阴影。
危险无处不在,他不想重蹈覆辙,眼睁睁看着自己珍爱的事物又被毁灭。
只有在她身边,他才能感觉到自己是作为独立的个体存在。
“现在放开我,我们还和以前一样。”阿尔米亚眯了眯眼睛。
林雾轻轻摇头。
“很快的,就这一段时间,等到我们回去的时候,没有人会威胁到我们。”
阿尔米亚侧了侧头。
“谁?”她飞快思索林雾在格尔郡布置的政令。
“我早就说过,‘诺雅公主’的处境总是很艰难,但总有人想要让你回到那水深火热的地方。”
他从隐蔽的地方拿出一份报纸,折断的钢笔还能出水,笔尖在纸上划过一条不规则的墨迹。
阿尔米亚面色微沉。
看来变故是在中心区。
“那位小姐将你的角色扮演的很好,看行程轨迹,她应该已经挣脱了亨利先生的控制,带着起义军到达了白马郡。””起义军!?“
阿尔米亚不可置信,弗莉达不应该还在养伤吗?
短短几天时间发生了多少事情!
“是啊,她的起义军和风车里郡汇合,正在攻打白马郡的城池呢。可惜战略出错,损失惨重,白马郡还颁布了悬赏她的头颅的最高悬赏令。”
阿尔米亚大声喊道,“马上就是胜利纪念日了!风车里和白马郡怎么还不停止战争!”
“利益面前,纪念日又算得了什么。”林雾说道,“你参观过兰普伦萨道约翰苏军校吧,那里的年轻士兵们已经迫不及待踏上战场了,所以不久前,我决定试一试这把刀,我交代他们,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清除一下郡国内部的蛀虫……”
他把她攥紧的拳头打开,给银链边缘缠上棉花。
“清理过后,他们也会去支援白马郡的战场。”
阿尔米亚咬紧牙,“支援战场?你想把这群年轻的家伙送到战场?他们是端得起枪,还是能从炮弹火线里穿过?是能随时记得带上防毒面具,还是一个个都能丢几十米远的手榴.弹?”
“我的军队不像风车里郡那群少兵团,他们都受过良好的训练。”
“这不能掩饰你拿一群孩子去送死的事实。”阿尔米亚冷冷道,“因为议会和教廷的压迫,你拿不出铁十字军,却想着利用军校的学生去替你打仗。”
“我在你眼里总是这么刻薄。”林雾闭了闭眼,他不想在此时告诉阿尔米亚一切真相。
“就当我是撒旦的刍狗吧……”
窗户和门都被死死钉死,在这个雷雨夜,屋内的氛围沉默死寂。
阿尔米亚不断尝试挣脱银链的方法,甚至用牙去咬,除了崩出一口血别无变化。
他把他的手掌放在她嘴边。
阿尔米亚毫不留情地咬住,咬的鲜血淋漓,血肉模糊。
他一声不吭,拿手帕替她擦拭嘴边的血迹。
“放开我,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
“……”
阿尔米亚脸色冰冷,“我不想再看见你。”
林雾身体僵硬一瞬。
他凝涩道,“那就不要看。”
于是用手掌捂住了她的眼睛。
……
紧急信件雪花一样飞来。
无数个深红色的火漆堆在他的脚边,他眉头紧皱,三两下看完一封。
不知是看到了什么内容,他突然站起来,狠狠吐了一口气,“我马上回来。”
说罢头也不回的离开。
阿尔米亚却没有轻松起来。
她不止手上有链条,连脚踝也被银链缠绕,那该死的家伙居然把她当作鸟雀一样关在这个笼子里,连窗边都够不着。
阿尔米亚死死压抑着怒火,她正处于爆发的底线。
整整三天,她被关在这个房间,想尽无数办法挣脱。
明明就差那么几步,伸个手就能推开窗门,但那不知用什么材质制成的细链牢牢锁住她的脚踝,半寸不得近。”该死!”
她低头暗啐一声,重重踢了下床脚。
她绞尽脑汁想新的出路。
……
一颗石子突然砸到玻璃。”夫人!”
这个声音——
阿尔米亚眼睛一亮,“莱舒特?”
“是,还有艾布特!”两个男孩拼命踮脚扒着窗户。
“您还好吗?我们被父亲勒令不准靠近这个庄园,镇上的人们也都收到了通知,准备搬家。”
搬家?
“搬去哪里?”
“我们要去西边了,这次来就是和您告别的!”
“是的,西边需要我们,我们要去和白马郡接壤的地方继续驻扎,父亲还送了我们新的枪!”
听见这话,阿尔米亚猛的站起来。
西边,正是风车里和白马郡胶着的战场。
茉湖方伯就是林雾手下一颗棋,他要去搅乱那里的战局!
难怪这里的村户家家养马,铁器众多,甚至能去铸地奴的脚铐……
军备,粮库,还有……人。
“你们要带上地奴一起走。”阿尔米亚陈述道。
“是啊,如果把他们留在这里,他们很快就会饿死的,没有面包吃。”艾布特天真道。
“等下次见面,我一定是个出色的士兵了,您要记得我们,我还想得到您亲自赠送的圣鸢尾绶带。”莱舒特朝窗户里面喊,“再见了夫人,我们马上就要出发了!”
阿尔米亚攥紧拳头,她沉声道:
“莱舒特,你带上猎.枪了吗?”
“嗯?当然啦,好的士兵从来都不会让枪离自己一米远!这是您说过的话。”
阿尔米亚说:“恐怕临别前,我还要麻烦你们一件事。”
第132章 格尔郡(十四)
一声枪响, 惊死林子的鸟。
前线传来战报,由神圣提苏之国和十三个教堂区联合起来的圣骑士军队,已经下场支援白马郡。
他费尽心思藏在兰普伦萨的刀, 不得不提前暴露。
那群神父知道了……
一切都完了……
“你把我囚禁在这里,怎么一边做又要一边哭?”
限制她的自由, 禁锢她,囚禁她, 用细细的链条锁住她的手脚,却又偏执而病态的告诉她, 他爱她。
阿尔米亚眯了眯眼睛,她狠狠抓住他的头发, 迫使他低下头来。
明明她此刻处于劣势者的低位,一举一动又带有上位者的强势。
比起服从,她更青睐掌控。
咸湿的泪水落入口腔, 舌尖裹挟入喉,苦的发涩。
锁链碰撞中,又发出明显的吞咽声音。
阿尔米亚仰起下巴, 去舔他脸上的湿痕。
他不说话,绷直的颈背像是回天乏术的天鹅。
直到精疲力竭时,他才停下来,将头埋在她的颈窝,嗓子带着轻微的哭音。
待到阿尔米亚仔细去听, 却又以为那只是自己的幻觉。
“都怪你——”
把我, 弄得一团糟。
他咬住她的耳朵,像她曾经对他做过的那样。
“本来我可以无所谓的……”
对那些事情无所谓, 只不过负担一段沉重的记忆继续走罢了,但就是遇见了她, 才觉得自己的肮脏,自己的堕落。
他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干净禁欲,他的灵魂比谁都不堪。
“一切都无所谓……”
她会知道一切,他汲汲营取的一切都会成为泡沫,世人群起而攻之,口诛笔伐,唾沫直溅。
他将被推上绞刑台,因藐视神威,不敬神明的罪名被处死。
世人都将知道那些丑陋的,难堪的往事,即使死去,他也不能摆脱那个深不见底的泥潭。
“不……”
他突然用力,床往下陷,紧紧抱住她。
阿尔米亚不知道他在喃喃什么。
银链已经在下午时被她用枪打断,剩余的链条重新绑起,作出一成不变的假象,直到他浑浑噩噩走进来,她才收手。
“什么无所谓?”
阿尔米亚不着痕迹绕过银链,侧头去问埋在她颈窝的那个人。
窗外雷鸣电闪,潮湿的雨气掀开窗帘,疯狂的在室内横冲直撞。
他受损的指尖抽疼,微微颤栗,随着风雨雷鸣,全身上下似乎都开始颤抖。
最底层的狼即使吃到肉,也是夹紧尾巴瑟瑟发抖的。
阿尔米亚觉得自他收到那封信后就神情恍惚,受伤的眼皮结了浅色的痂,眼尾还挂着情动时若隐若现的水光,唇瓣像蚌壳一样紧闭,固执的偏过头,却又不敢直视她。
不过想到这些天的遭遇,阿尔米亚又暗暗咬紧牙。
不管在事后作出怎样迎合乞怜的姿态,都不能掩盖他曾触犯她自主底线的事实。
她默默将银链绕近,手掌抵在男人脆弱的后颈。
“我们离婚吧。”他艰难道。
“……什么?”
林雾闭上眼睛,再次睁开,深深吐了一口气,目光晦涩深沉,像是作出了无比痛苦的决定。
他不想让她和自己一起遭受世人的口诛笔伐,处刑台上只会留下他一个人的头颅。
“现在回去,重新拟令,废除婚约。”他的嗓子艰难的吐出这几个字眼。
阿尔米亚愣了一瞬,随即冷笑一声。
“晚了。”
手腕一转,两者的位置调换,阿尔米亚捏紧锁链,紧紧缠绕住那道清瘦的手腕。
她抓紧男人的头发,迫使他仰起脖子。
这一次,她明显看到他脸上的惊愕,嘴唇微张,还未回过神来。
“我可怜的亲王殿下,您也该尝试一下被束缚的感觉。”
一声金属碰撞的音响,他重重跌入床面,带着屈辱感的忍耐和肢体疼痛,徒增一分凄凉的美感,尤其是站在她的角度俯视,他高挺的眉峰和鼻梁都成了脆弱的象征。
阿尔米亚眸色微深。
她一点一点靠近,将绢布盖在他的脸上。
缚住手脚无法反抗使他无论如何也挣脱不了这张绢布,胸口起伏,房间里回响他喘息的低鸣。
阿尔米亚吻了一下他的额头,动作轻柔,更衬口吻冷淡:
“按照格尔郡的律法,我已经拥有了合法继承权。”
亲王虽然还未正式继位,也不影响他俩的事实婚姻。
“就让我继承你那煊赫而糟糕的权柄。”
……
*
茉湖的民众对近日对山庄感到异常不安。
进进出出的铁甲士兵总带着沉重的脚步声踏过他们的土地。
形形色色的人出现,有种奇异的氛围,这个山脚下的庄园似乎比兰普伦萨还要热闹了。
地奴们满心欢喜的看着往来的士兵,尽管他们面容肃穆,却不影响地奴们把他们勾勒成脑海里的救赎主模样。
但是他们只是走过,地奴们的主人出现,与士兵们交谈。
方伯脸色铁青,捏着猎.枪的手掌不断缩紧。
“我答应,但是菲尔德伯爵交给我的任务还未完成,夫人的权限迈不过伯爵的手谕。”
“好的,我会回禀殿下。”
……
“殿下,回程的军队已经准备好了。”
侍卫长罗伊·普兰回道,这是她近日新提拔的士兵。
阿尔米亚轻轻颔首。
她穿上宽大的深色斗篷,“随我去一趟祈祷堂。”
来到祈祷堂,她低声吩咐道,“就在这里守候。”
“是。”
一进门,潮湿阴暗的空气迎面扑来。
阿尔米亚神情冷肃。
她单手提起裙子,端着蜡烛走下暗梯。
一个人影蹲坐在角落,仰着脖子看缺口处的一丝透光的缝隙。
旁边的稻草上洒有他咳血的证据,他已经病入膏肓。
“普列敦列。”
那人猛的回头,年轻瘦削的脸上挂着湖水一般清澈的眼睛。
“是林雾吗,我的朋友──”
声音嘶哑,带着不为人知的激动欣喜。
“我总是在等你……”
等了很多年,数也数不清。
他踉跄着站起来,怀里抱着一个发霉的稻草娃娃,看见铁牢边的人,兴奋地加快脚步,扑也似的抓住监牢护栏。
阿尔米亚掀开帽子。
“错了,我不是他。”
她仔细端详他的神情,听见她话,他失落一瞬,但很快又眨了眨眼,扬起笑脸来。
“没什么,您是如此的美丽,我很荣幸。”
皮肤是久不见阳光的苍白,鸡肋骨似的身形,只披着薄薄的泛黄起霉的囚衣,与外面的地奴一样。
他笑着望向她,眼里带着期冀,但下一刻,这抹笑意僵在脸上。
“医师说你病的很重,说不出话来。”阿尔米亚轻声道。
“没有,没有,我还能说话,我会背诵圣经,会唱歌,我没有生病……没有。”他拼命摇头,隔着监牢,哀求似的抓住阿尔米亚的手,“别送我去治疗,求您了,我没有生病……”
这里的医师会进来,把粗糙的铁棍往他的脑子里塞,他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除了疼痛,没有任何的效果。
医师们总也抓不住他脑子里的恶魔,却又说他生了病,需要治疗。
天知道他害怕死治疗了。
阿尔米亚看向紧抓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干瘦如柴,腕骨清晰突兀,深深硌着她的手臂。
她垂眸,“不必害怕,他们不会伤害你。”
“真的吗……”他飞快的擦干净脸上的泪水,“他们不会把那些铁棍敲进我的脑子吗……”
“不会。”
“太好了……”
他怀里抱着的稻草娃娃有些散架,飘出几根带着浓重腐气的草根。
阿尔米亚抽回手,转身离开。
“不要走,求您──”
他突然拍着铁栏大声喊,“我想和您多说说话。”
他很久没有见过人了,他很想和别人说话。
普列敦列连忙拿出自己最珍惜的东西,“这个送给您,您再陪我多说说话行吗?”
他小心翼翼拿出藏在自己怀里的锡兵。
锡兵破了漆,看起来寒碜又凄凉,但仍然仰着头一副自信昂扬的姿态。
阿尔米亚没有回头,也没有接过,她加快了脚步离开这个地牢。
“我给您唱神主颂歌,求您别走……”
深黑的地下传来嘶哑的歌声,阿尔米亚抿紧唇,望了一眼侍卫长罗伊。
他点点头,提着剑进入。
只听到一声利刃出鞘的声音,一切歌声戛然而止。
“殿下,他请求我把这个给您。”
一个破破烂烂的锡兵安静躺在侍卫的掌心。
“嗯。”
阿尔米亚捏紧手心。
祈祷堂的空气总是潮湿而阴冷的,带着碾人肌骨的寒意。
她与林雾其实本质上并无不同。
阿尔米亚漠然的想。
轻轻扬手,锡兵落在了一旁的杂草地里。
“就让这个小兵陪他吧,还像个孩子一样,死后也会感到害怕,有个士兵陪伴总是好一点。”
她偏了偏头,“普列敦列亲王的消息要彻底封锁,记住,他的死期是二十年前。”
“是。”
只要有这个亲王一日的存在,她就不能获得唯一而合法的继承地位,幸好,上一任格尔郡亲王做的很好。
比起继续呆在这密不透风的地下,他不如早点解脱。
林雾说的很对,她更爱抽象的世人。
“方伯出发了吗?”
罗伊回复,“伯爵已经出发,茉湖的大半人都跟着他迁居。”
“迁居?”阿尔米亚扯了扯嘴角,“你见过带着大批地奴和枪支迁居的宗室吗?”
侍卫长不敢回话。
“随我上山。”
阿尔米亚快步走在前面。
到了山上,她一把拿过侍卫长的枪,用瞄准镜对准了正骑在马背上的方伯。
一行人浩浩荡荡跟在他们后面,一条绳子绑住了无数地奴的手,他们沉默而安静的跟着迁居的队伍行走,时不时出现铁链摩擦地面的尖刺声。
阿尔米亚慢慢叩动扳机。
“如果方伯死了会发生什么?”
侍卫小心翼翼回答,“什么也不会发生。”
“是吗?”
“没有人会为他的死去掉一颗眼泪。”侍卫说。
阿尔米亚却突然收了手。
她看到了两个男孩正骑着自己的小马驹赶上方伯的马。
“那就再等一等吧。”
西边的战场可不是一个退隐多年的伯爵能影响得了的。
一声枪响,带头人手里束捆得铁链突然断裂。
地奴茫然地抬起头。
但还没敢尝试迈出第一步,就在方伯严厉的眼光下收回了脚,低头瑟瑟发抖,姿态乖顺。
看吧,她给过他们机会。
不是每一个人都像那个女奴一样。
自己都把自己锁住了,别人如何能救得了他们。
“他们为什么不跑呢?”侍卫在背后疑惑道。
阿尔米亚悠悠远望。
“因为害怕代价。”
自由的代价当然包括了死亡的风险。
“准备出发,回兰普伦萨。”
阿尔米亚眯了眯眼睛。
她已经迫不及待看那群神父跳脚了。
第133章 格尔郡(十五)
阿尔米亚坐在车内, 平坦的马路偶尔也会出现石子,车身摇晃。
她轻轻抚摸男人的额头,“很快就到兰普伦萨了。”
林雾绷紧脊背, 恰逢有人回禀,他只能看见她冷淡地移开视线, 将绢布往上移。
黑暗再一次笼盖他的视野。
“好的,我知道了。”
她的侧脸已经彻底褪去了犹豫和无助, 显示出来的锋利与美丽足以刺伤旁观者打量的目光。
“亲王染上了疫病需要修养,继位仪式照常, 我会替他完成。”
她的手指从他的头发中穿过,指甲偶尔刮到头皮, 轻微疼痛。
他枕在她的膝上,即使看不见她的脸,也能觉察到她一切微小的动作。
比如, 她打开了一份信。
纸张翻折带出清晰的摩擦声。
“怎么办呢,神父给我们下马威了呢。”阿尔米亚贴着他的耳垂道。
格尔郡议会以军事演练防备厄潮的名义封锁了所有城门,教廷又传来手信让他们留在兰普伦萨外面的驿站, 等牧师们驱邪结束再入内。
议会与教廷联手,趁着继位者染病的这个机会,想要狠狠挫一挫他的威风。
“真是一个烂摊子呢……”
阿尔米亚捧起他的脸,“你说,你让约翰苏军校出面了, 但我看, 他们似乎没有对那群神父造成任何影响。”
林雾紧闭双眼。
“你打造的剑不太完美。”阿尔米亚蹙眉,“让我好好想想, 该怎么‘报答’回去。”
“你……不用遮住我的脸。”
他缓缓开口,声音凝涩。
阿尔米亚挑眉。
“我把一切权力让渡给你, 就不会再影响你的计划。”他的语气有些冷漠,眉眼是化不开的低郁。
阿尔米亚嘴角微扬。
不管心里是否相信,不可否认,这一刻她是愉悦的。
对她而言,掌控总是比服从更快活。
她拿起颜料,指尖轻触,在他的脸上各处点下暗红的痕迹,作出疫病的假象。
又凑近,轻轻舔了下那修长脖颈上的青筋。
“你的脸色还需苍白一些,染病的亲王往往是虚弱的。”
他将变得病体苍白,脸上又会捂出潮热的酡红,汗水湿漓漓沾在鬓角,连呼吸都是有气无力的。
“得再像一些……”阿尔米亚轻声道。
那白皙的手掌捂住他的眼睛,在视觉屏蔽的情况下,身体上的感知更加明显。
脊背因疼痛而微微弓起,身子痉挛,开始痛苦的喘息。
同时他又深深唾弃自己这幅低贱的身子,隐秘的愉悦从肢体末梢传来,令他想要与她更加贴近。
这一切还远远不够。
薄薄的胸肌与沟壑摩擦,血顺着脖子往下淌,头皮发麻,神经愉悦。
他痛苦的呼吸,在快感濒临的那一瞬,阿尔米亚却突然抽身而去,把他手上的银链缠的更紧。
“等到回去,我亲自给你打一根漂亮的。”她亲了亲他的眼皮,“我以前跟着铁匠学过,怎样打出精致又灵巧的锁链。”
“……嗯。”
他终于接受了自己被反囚的现实,沉重跳动的心脏在告诫他,不管有没有这条锁链,他都无法逃离她。
尤其是当他们来到第一重城门地下,面对紧闭的大门时。
没有任何侍卫把守,城墙上的哨塔也空无一人,她的侍卫多次前去叩门,也无人来给他们开启城门。
阿尔米亚平静道:
“炮手准备——”
她轻轻扬起手。
“放!”
炮弹砸向这座老城,兰普伦萨三百年的城门被三枚重型炮弹轰开。
忠于历史的城门在这一刻只能门户大开,卑微的迎合时代的洪流。
圣约苏大教堂,菲尔德家族给神主的谢礼。
子弹与大炮,她给神主的赞诗。
颤抖的地面与飞溅的灰尘惊起她的碎发,她的嘴唇紧抿出血,林雾看到她骤紧的拳头和颤栗的背脊。
他轻轻牵住她的手。
他想起,她曾在战场上的炮火中穿过,灵魂天然地害怕炮弹的声音。
但阿尔米亚的脸上仍然是面无表情,看不出一丝情绪,旁人更不知道炮弹曾经对她产生过的阴影。
阿尔米亚反扣住他的手,嘴角微勾,眼尾流露出嘲讽的神情。
“不必担心,炮弹的碎片影响不了我们。”
这处城门无比偏远,身后连市集都没有,几乎不会有市民路过,尤其是在这个时间段。
“让我们看看神父们夹着尾巴躲在哪里了。”
她讥讽的对象正站在不远处。
她丝毫不惧牧师们冰冷的目光,推开车门,提着裙角优雅下车。
挺直的脊背如同利剑。
“回去告诉你们的教会长——
如果下一次再关闭城门,我会把教堂的钟溶了做炮弹。”
她回到车内,冷声道:“进城。”
轿车开动,缓缓入城。
隔着车窗,他能见到神父们板的铁青的脸。
林雾有一瞬间愣神。
这群总是逼迫压榨他的神父,似乎并不是那么的无所不能……
*
入城只是第一重关卡。
教廷与议会的压迫还在后面,为他们设了重重困难。
继位仪式的准备不断出错,神父们咄咄紧逼,声称由女人代替继位违背纲常。
“那换一个继位的地点吧,我觉得德里克大教堂就不错。”阿尔米亚支着头,轻轻敲了下桌子。
神父们脸色骤变。
“不行,圣周游神时,德里克受损严重,现在还在补修。”
“可哪一座教堂的天花板上还绘有女神达芙尔的画像呢?”阿尔米亚勾起嘴角。“亲王染病,我是现目前的唯一合法继承者,如果在女神的见证下进行继位仪式,不满的民声也会少一点吧。”
“从来没有女人代替继位的先例!”
“格尔郡是世袭亲王,继位者只能由菲尔德家族所出!”
“你是拉尔曼郡的公主,恕我们冒昧,您的立场和身份是天然的劣势。”
议会大臣们坐在神父下属,听见神父们的话也附和起来。
“当初您与菲尔德伯爵的婚约是斯克利伯爵一手促成的,本来他的联姻人选另有所属。”
毕竟谁也不知道斯克利会被暴.动的群众围攻绞死,一向不被看好的林雾居然会继位。
斯克利在一摊画像里随意选出来的女人,如何能成为格尔郡的统治者。
尽管压低了声音,阿尔米亚仍然不可避免听到了关于她过往经历的揣测。
辛辣讽刺的言语攻击对她毫无影响。
阿尔米亚拍了下桌子,场面瞬间安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射在她的身上。
这位公主在一进城的时候就展现了她惊人的政治天赋,她对局势的理解令人心惊,复杂的格尔郡势力立场仅仅被她用几句简单的话语披露清楚。
教廷和议会同时认知到,这并不是一个他们能掌控得了的人。
于是他们尽可能给她下绊,就待她犯下某个不可挽回的错误时,鼓动民众把她推上绞刑台。
“既然继位的流程难以继续,那我们不如先处理一下其他的事情。”她抬了抬下巴,仆从立即拉开一张巨大的军事地图。
“尊敬的帕尔默神甫说,不久前约翰苏军校里的年轻学生’暴.动‘,他们的思想受到了郡国外势力的影响,将有牧师们来给他们做心灵净化。”她拿着指挥杆,漫不经心抚摸上面的花纹。
“铁十字军迅速把这群军校学生镇压,没有任何一人伤亡。”她撑着桌子,平静发问:“心灵净化后,这群学生被管关押在了哪里?”
大臣们脸色微变,含糊道,“就是普通的监牢,他们很快就会被放出来的……”
“一群军校学生,年轻又单纯,总是容易听信谣言……”
“什么谣言呢?”阿尔米亚微笑,“是神父窃国的谣言吗。”
帕尔默神父率先摔杯站起来,“放肆!”
阿尔米亚目光幽深,“这句话该我对您说吧,只不过一个小小的教堂司铎,居然敢在我面前大放厥词。”
阿尔米亚用指挥杆轻轻戳了下他的胸口,“您的神袍一尘不染,看起来比提苏的雕像还要圣洁呢。”
“这是无端由的谣言,说出这样话的人将会下第七层地狱。”神父直视她,冰冷道。
阿尔米亚点点头,”这样的谣言总是层出不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呢。您看,现在国内的矛盾如此激烈,民众也生出来反心,我们不应该着重处理这些事吗?”
她走回地图,用指挥杆敲击某一个板面。
“那为什么,圣鸢尾军队还要援助其他郡国,使我们腾不出手来处理自己郡国的纷争?”
听见她的话,场内尖锐的氛围缓缓散去,大臣和神父们都笑了起来,对视一眼,笑容带着嘲讽和轻视意味。
看来对这位公主还是过于高估了,她还没摆正自己的位置,看清周围局势。
圣鸢尾军队本来就是格尔郡四支军队里最薄弱的一支,只听从统治者王室的命令,这些年来甚至已经被其他军队挤兑的留不住军备,用的枪支还是五年前淘汰的那一批款式。
只有林雾和那个死去的斯克利伯爵把他们当作自己的护身符。”谁知道呢?”大臣不屑的笑道。
“林雾殿下的决定,我们也无从质疑。”
“您今晚回寝殿,说不定可以劝劝他——”
几道眼神葆有深意从她全身上下打量而过。
阿尔米亚冷冷的扯了下嘴角。
“我今晚回去,好好问问他。”
她一字一句道,浅褐色眼眸闪过野兽般的光芒,缓缓从在场的每一个人身上扫过。
在这样的目光下,大臣们下意识感到不适,咳嗽一声,挺直腰背。
“是啊,得好好问问……”
“您是最了解他的。”
……
御医带着神父的口谕来为林雾诊治。
面对脸上的红疹和高温不下的身体,他们只能束手无策站在两旁。
“像是三十年前爆发过的一种高热病,有概率会传染给亲近的人。”
“这种病常伴随着高烧不退,只能用强药压制,如果没有好转,患者可能会长期昏迷淌汗,最终……死去。”
“现在能下药吗?”阿尔米亚问。
“只能尽量,那场高热病带走了帝国数万民众的生命,最后还是神主显灵,让疫病的源头停止。”
“主啊……”
看见他们又开始念诵赞歌,阿尔米亚皱起眉头,挥了挥手。
“下去吧,写好药方再过来。”
“遵命。”
阿尔米亚缓缓把手从被褥里收回来,指尖被热气熏的绯红,像是在樱桃烟熏酒里泡过一遍。
“怎么,在外人面前紧张?”
林雾把脸别过去,耳根子红了一片。
她,她居然当着御医的面……在被子底下玩弄他。
他不太想用这个字眼。
他自恃的本性不允许他在这样的场合发出奇怪的呻.吟。
阿尔米亚撩起他汗津津的头发,眼帘也晕开雾气,半垂着,不愿看她。
“看,他们连靠近你都不敢,害怕被传染,却又轻而易举给你诊下绝症。”
她轻拍他的脸,“我可怜的亲王殿下,有谁会担忧你呢,只有我罢了。”
濡湿的掌心贴在他的额头,抚摸他的脸,又顺着线条的走势一路划过,这就是他高温不下的源头。
“今天我不过提议,把继位的地点换做德里克教堂,他们就大叫着跳起来……”阿尔米亚放轻声音,状似呢喃。
“你知道那里有什么吗,在那个教堂最深处的秘密圣厅,你见过那里的东西吗?”
林雾眼睫颤了颤,他被银链缚住的手悄悄抓紧了身下的床单。
阿尔米亚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
“我从来没有在其他地方见过那么多的圣柱,洁白的,由珍贵的大理石雕刻而成,一尊尊,一塑塑矗立在那里,仿佛撑起整个城市的穹顶。”
阿尔米亚回忆道:
“在我某一次参观时,一个石柱开口说话了,它告诉我一些旁人不知道的秘密。”
血从掌心渗出,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干涸的嗓子一词一句割出来。
“它……告诉了你什么……”
阿尔米亚把手覆上他的腰,“你好像很好奇。”
林雾全身僵硬一瞬。
“它告诉我,关于我的身世的一些内幕,可信度无从而知,但我倒是知晓了神国的一些事情。”
阿尔米亚不打算把话说全。
“神国……”
林雾抗拒听到这两个字眼。
“神父会害怕神父吗?”她突然问,目光聚焦在桌上的蜡烛上。
那群由最初一代神父畸变而成的怪物,居然被镇压在教堂底下,后世的牧师们忌惮它们,不愿让人靠近,不给它们任何可逃之机。
看起来,神国内部的权势倾扎比她想象的更为严重……
林雾知道她不是在问他答案,更像是自言自语。
他紧绷的神经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接下来的话语又令他心神颤动。
“所以,你让圣鸢尾军队前往西部战场是为了什么?”
昏暗的灯光掩饰她锐利的直视,林雾却能察觉到她探索的目光凝视在自己脸上。
喉结上下滑动,他仰头吻了上去,将她剩余的话都堵在嘴里。
……
□□这东西,简直不要太方便。
不仅能行要挟之实,还能试探权力的深浅,看碾压到何种程度。
阿尔米亚无疑是狩猎者,而现在她被围困在这座名叫兰普伦萨的城里,处处掣肘,成了困兽。
郡国的四支军队,一支被拖入西部的战场,不得寸近,一支被神国安驻在北部,守护神国与格尔郡交接的边境,剩下两支被格尔郡的议会和教廷平分,完全不听她的遣令。
“继位仪式改在了哪一天?”
“胜利纪念日前一天。”
“看来这群神父大臣还不死心。”阿尔米亚道。
难不成把时间拖后,就能阻止她继位的事实吗?
不过刚好,在这短暂的间隙,她也有一项庞大的任务。
“殿下日安。”
“请坐。”
风格不羁的眉毛高高翘起,山羊胡倒是打理得整齐有致。
高特·德利举起茶杯,风度翩翩地给阿尔米亚沏了杯茶。
“殿下最近过的如何?”
“一切都好。”阿尔米亚道,“感谢高特先生最近这段时间在格尔郡的部署。”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高特提眉微笑,“您知道的,推波助澜一项是我的强项,尤其是在民声舆论方面。”
高特·利德,拉尔曼将最著名的报纸大亨,短短一年时间,他以鞭辟入里的战事分析令自己的报纸名声大噪,一举推向各个郡国。
当然,他的报纸仍然带有明显的个人风格,比如严肃文章背面总夹杂着普通市民们最爱看的高官贵爵的风流轶事。
虽然年少气盛时,阿尔米亚一举烧掉了他的工厂,但是他并没有放在心上。
“谢谢您,可算给我改址基地着了个好理由,我很早之前就想把报纸总部迁到首府去。”
阿尔米亚歉意一笑,“我总归是给您造成了巨大损失。”
“损失?”高特摆摆手,“不存在的。”
反正有人替她还了,他在心底想。
不过在送别时,阿尔米亚仍然郑重的问了一句——
“您要考虑清楚,这次我要做的,可不再是烧掉一座工厂,您长期以来致力的事业也会处于巨大的覆灭风险。”
她点起的火焰,甚至可能燎遍整片大陆。
“当然,正是反复衡量过,我才来到您的面前。”那标志性的粗眉耸动,少有的露出和蔼笑意。
“追随您,将是我这辈子最大一次冒险。”他弹了弹胸口的金质名片,“我会把一切都压上,无论输赢。”
阿尔米亚深深地望着他。
“祝您日安。”
……
阿尔米亚大步迈入,狱警还未反应过来就被她的侍卫打晕。
“拿好你们的枪,穿上制服。”
阿尔米亚对着还在愣神的军校生们说道,“如果我是你们,就不会在任务还未完成的时候就闹得满城风雨。”
她表情冷漠。
年轻的军校生们面面而觑。
“神父用什么拿捏住你们,是藐视神威的罪名,还是被敌国策反的罪名?你们的枪是在发出第一枚子弹前就被没收了?不然怎么像一群被掐着脖子的公鸡只会大声囔囔?”
军校生被说的面红耳赤,“我们没有!”
“如果没有,也不需要我来这里捞你们了。”阿尔米亚嘲讽地勾起嘴角,“牧师们的心灵净化体验如何。”
少年们的脸一下子从涨红变得苍白。
“看来很有效果。”阿尔米亚抖了抖自己的衣袖,“现在的你们更像是夹着尾巴的狗,丝毫看不出反抗的心,只会仰着脖子等待主人的投喂。”
“您是——”
“我是你们新的主人。”
阿尔米亚拿起枪,头也不回地开枪,打死了一个在墙角窃听的人。
少年们被突然而来的枪声吓得一颤。
“看,你们的上一个神父主子正在欣赏你们的窘态呢。”
少年们羞愧地握紧手中的枪。
“还呆在里面做什么,牢房里有靶子还是敌人?”阿尔米亚讥讽,“出来,轮到检验你们在学校学的如何的时候了。”
……
阿尔米亚打算亲自领兵去西部战场。
她倒要看看,那个战场上有什么东西,把风车里郡和白马郡拖入泥潭不够,连格尔郡也被困在了那里。
弗丽达也打着她的名号,带着一支起义军跑到那儿。
这么热闹的场合,缺席岂不是一种损失。
阿尔米亚站在沙盘前,冷静分析地势军情。
格尔郡教廷与议会长期以来,死死牵制统治者的举动,不怪乎林雾只能把目光投向还没毕业的军校学生。
这段时间加紧操练,她还能在胜利纪念日回到兰普伦萨。
弗丽达现在也不在中心区了,她回不回那里也没有意义。
阿尔米亚好奇的是,亨利梅德怎么会同意弗丽达带领起义军前往战场。
“你要去西部?!”
“我不同意。”
林雾冷着脸,“我已经把一整个格尔郡交给你了,你为什么还要去那里。”
“你自己也知道格尔郡内部的局势有多糟糕,统治者没有一点实权。”阿尔米亚沉声直述,“既然内部得不到支持,自然是要去外部寻找。”
“你有什么,士兵,钱财,军备……你什么都没有。”林雾细数她的劣势。
“是啊,诺大的格尔郡,居然也有一个比草场还干净的国库。”阿尔米亚眼尾微沉,“所以你的军队再陷在那里,马上就能拖垮这个郡国了。”
“……那也不需要你亲自前去。”林雾捏紧手心。
这样他的所作所为皆会前功尽弃。
“我从西部的战场而来,没有人能比我更了解那里。”
阿尔米亚声音渐低。
“我要对我的每一个士兵负责。”
即使死去,她也要捡起他们每一个人的铭牌。
她走到他身边,清晰的开锁声响,银链落地。
林雾突然生出一分无所适从。
他望着自己空落落的手腕,却觉得自己和她仿佛又恢复到最先见面的时候,那种陌生而遥远的距离。
“被束缚的感觉如何?”她问。
林雾不作声。
明明已经解开了禁锢,但他仍然下意识垂着手,甚至对那冰冷的银链产生了依赖。
因为在意,才会把他锁在身边。
但是现在这分在意没有证据证明了。
他久久凝视那条躺在地板的银链。
阿尔米亚却当他默认了答案。
“被束缚的滋味很不好受,现在我在兰普伦萨就是这样的感觉。”
阿尔米亚把窗推开,天阴沉沉的,像是要落雨。
老城,新城,大学城三重城垣,锁住了她的去路。
“那里的战势……很凶险。”许久,他才艰难道。
他在那里折损了有生以来最惨痛的代价,但他却不能收手。
他不能让白马郡的军队迈过那一片荒原。
“原因?”
阿尔米亚挑眉,“你知道内幕,但你却不告诉我。”
林雾慢慢捂住脸。
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第134章 格尔郡(十六)
大片大片的炮弹从天空呼啸而过。
阿尔米亚面色阴沉的坐在指挥营里。
她一言不发地望着领将身侧那把款式老旧的枪。
“女人不该着男装, 男人不该扮红颜,神会厌恶以此行事的人……”
随军的牧师仍然在絮絮念叨,他垂手站在沙盘桌旁, 对面是着一身军装的阿尔米亚。
“神父,您未察觉自己的聒噪吗?”
牧师一下子如同被掐住嗓子的鸡, 脸色怒红。
他刚想继续谴责,就被侍卫制止, ’请‘出了帐营。
“我是教廷派来的军师,你们不能如此无礼的对待我!所有对主不敬的人都将陷入泥潭!”他哽着脖子大声囔囔。
“我们已经在泥潭里了, 不必劳烦您的主。”
大门一关,牧师落了一鼻子灰, 低声咒骂几句,一甩长袍离开。
“殿下,我们这样对待教廷派来的神父, 不会出事吗?”领将扎克利·欧文犹豫道。
“与其担心他会不会告密,不如想想你的军队怎样才能脱困。”阿尔米亚无差别冷讽。
圣鸢尾军队比她想象的还要落伍,款式老套的军备, 淘汰的战车,大批大批制作粗劣的军甲,她不禁怀疑,这真的是格尔郡的军队吗?
一贯以实力著称的格尔郡是由这样的军队组成的吗?
当然不是。
教廷和议会把制作精良的盔甲都披在了神圣护卫队的身上,一大群高管贵爵的子弟领着优渥津贴, 懒洋洋驻扎在神国的边境线上。
阿尔米亚知道格尔郡真实的军略部署, 几乎是用自己的举国兵力去拱卫北部的神国。
“我只问你,我提前半个月派人送来的军粮去了哪里?”阿尔米亚直视领将欧文, ”别告诉我门口那些瘦骨嶙峋的士兵胃口极大,一顿能吃十个肉肠罐头。”
从风车里郡的奥兰荒原出来后, 凡是有关战争,阿尔米亚最在意的就是军粮。
当她抵达犹高地战线,第一时间查看的就是军队的粮库,果不其然,和国库一样空虚。
阿尔米亚不得不连夜派遣士兵去征粮,用她筹措的最后一笔军费。
在她的问话下,领将只敢低着头。
胸口的圣鸢尾胸牌已经磨损,子弹擦过的黑痕难以抹除。
“明知道这是沼泽,为什么还不撤兵?”
“不能撤!”领将抬起头来坚定道。
“不撤,像现在这样被耗在这里?”
阿尔米亚冷声道,“我来到这的目的,就是要带你们回去,你看看脚底下踩的土地,这是格尔郡的领土吗?不,这已经越过了郡国的边线,你们也已经被前面的火光蛊惑来到了白马郡与风车里争夺的地盘。”
“战争不断拉人下水,及时止损才是王道。”
“……不能撤。”领将艰难发声。
“原因。”阿尔米亚撑着桌子发问。
对方却又闭紧嘴,别过头去。
“毫无理由的驻留战场,圣鸢尾军队别的不说,士兵倒是一个比一个嘴巴严实。”阿尔米亚拍桌发怒,手指向窗外,”那里有什么吸引你们的,一不作侵略,二不为防御,却还追着赶着跳入别国战争的泥潭!”
阿尔米亚捏紧他的军领,粗硬的领口擦过男人瘦削的下巴。
“你们的主人正重病卧床,而我——才是你们现在的上司。”
“抱歉……将军。”欧文闭上眼,深深吐了一口气。
“忤逆不敬,我有合法的理由在此枪决你。”
枪口指向他的头颅,阿尔米亚抬稳手臂,没有一丝犹豫。
领将却没有后退一步,无声对峙。
阿尔米亚定着看他几秒,下一刻,她将枪放回枪套,利落地戴好护甲,大步出门。
“看来我的探查还不够深入,竟然连军队坚守的原因都没弄清。”
发现阿尔米亚迈往的方向是哪后,领将慌张的拦下她。
“您不能去往前线,那里太危险了!”
“我都来到这儿了,还怕再往前吗。”阿尔米亚面无表情。
她弯腰坐进指挥车里,命令士兵前进。
领将拍打车窗拦住她。
“不能去那里!犹高地战线比您想象的更加危险,那里战火连天,血流成河。”
“看来您太久没有回到首府,没有听说过城内关于我的传言。”阿尔米亚降下车窗,“我可是从奥兰荒原的那片战场走出来的,比谁都了解炼狱的模样。”
领将愣住一瞬,就在两人僵持不下时,一枚炮弹落到了他们身后不远处。
全场死寂,沉默的看着那火焰从废墟上燎烧,几个眨眼卷起浓烈的黑烟。
阿尔米亚咬紧牙。
“抓住那个神父!”
神父被扣押到她面前,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
“你们要干什么!我是教廷的人,负责监督军情!”
“对……我还能向神父祈祷,请求他原谅你们的不敬与罪孽……”见势不对,神父惊惶失色,“我现在就请求神主宽恕你们,快解开绳子!”
阿尔米亚没有给他再开口的机会,直接把枪口塞进他的嘴里按动扳机。
血溅了她一脸。
领将来不及拦住她的动作。
“没有证据表明是他泄露的指挥营坐标,教廷会派人来调查的。”
“调查?那是之后的事情了。”阿尔米亚用衣袖擦去枪口的血,“不管他做没做,他今天都得吞弹‘自尽’。”
不然谁来担起粮仓毁灭的罪名,前线的士兵会把愤怒转移到他的身上,而不是对准选址失策的领将。
“没了补给,还不撤吗?”
领将保持缄默。
阿尔米亚眼尾沉下,冷声命令,“去犹高地前线。”
她带来的士兵也如圣鸢尾军队一样陷入了战场,至今没有收到一条捷报。
*
六月初
白马郡,风车里郡,中心区交接地之一,格尔郡西北边境外十公里的犹高地进行了有史以来最严酷的战斗。
由于诸多郡国的势力下场,使得这场由白马郡向风车里郡发起的战争变得日益复杂,持续胶着。
阿尔米亚终于知道圣鸢尾军队的粮食去了哪里。
藏身在窖洞地下的风车里士兵们机械地咀嚼面包,弓起的脊背能戳穿窖壁土墙。
他们脸上挂着麻木的表情。
阿尔米亚想起自己也曾和他们一样,蹲在炮弹的尸体旁,久久等待食物的到来。
她说不出拒绝支援的话。
但是这场持续不绝的战斗已经把她所有的精力耗尽,白马郡人像是举国备战,倒下了一批,新的一批又冲了上来,毫无停歇的念头。
他们就像一群失了智的疯狗,不畏任何死亡,甚至不怕全军牺牲。
这样不顾一切的打法缠死了任何军队。
“哪来的人呢……”阿尔米亚一块块摸过士兵的铭牌,自言自语。
白马郡从哪里来的这么多的士兵……
侍卫长罗伊站在她身后。
“林雾殿下传来手书。”
“嗯。”
她展开信,内容简短一致,自领出兵前,她曾经和林雾冷静对话。
……
“你不告诉我原因,我就自己去看。”她说。
“不是我不想……“他低声道。
阿尔米亚在他脸上看到了复杂的情绪,低郁与无奈深深交织。”当你知道后,你会感到绝望的……”
那是一种超脱了生死的绝望,比母亲捧着新生儿的温软的尸体还要痛苦。
林雾缓缓抬起头来,眼底死气沉沉。
“如果你答应我三件事,我就让你去。”
他执着地寻找阿尔米亚的目光。
“一,不靠近任何白马郡士兵。”
“二,不走入他们的战壕。”
“三,拿好匕首,活着回来。”
阿尔米亚脸微侧,林雾曾在秋林郡赠送给他的那把匕首正贴在她手腕,隐隐发热。
“好。”她利落答应。
“与此同时,我会留在兰普伦萨,继续和教廷议会虚与委蛇,我保证你的后方军需,如果哪一天军队断粮,那就是我被教廷□□起来了。”
林雾深深望着她。
“你会在胜利纪念日回来的……是吧……”
阿尔米亚顿了一下,没有立即回答。
林雾却背过身去,脸与肩都隐于昏暗,一支被折断又修好的羽毛笔捏在手里,缓慢书写。
阿尔米亚本来觉得解开锁链会不会太冒险,他曾是那么的宁折不弯,冷峻强硬。
但事实证明,她已经在两人对峙相撞的时间内驯化了对方。
他会如他所言,继续扮演一个染病的亲王,等她领兵归来,她将是唯一的君主。
……
阿尔米亚叠好信,用地上的火堆点燃焚毁。
“领将扎克利·欧文,整理军队,准备前进。”
欧文猛的抬起头来。
最后一批军粮已经送达,只能满足全军上下三天的需求,如果要加上补给风车里这群士兵,两天都不够,阿尔米亚不得不破釜沉舟。
“最后一战,我亲自领兵,救出俘虏。”
白马郡扣押了他们上万士兵,难以想象他们在白马郡的控制下遭受怎样的□□。
“不必担心,我们有极大赢的几率。”阿尔米亚平声直述,“我军做突袭,直捣白马郡中心战壕,起义军铺后,会在第一时间与我们会合,进行里外夹击。”
起义军是由一批不满新贵族压榨的农民组成的,弗丽达多次公开演讲的主题契合他们想要逃离贵族统治的心理,于是在蒂格利城起义暴.动后,他们选择归顺弗丽达麾下,认为她将带领他们走向美好的新生活。
这不可能是亨利梅德的手笔,他总是徐徐图之,比起直接下场,他更喜欢酝酿,比如要求弗丽达以王室公主的名义发表冠冕堂皇的演讲。
但是起义军就是这样聚集了,还长期徘徊在白马郡与风车里胶着的战场附近。
阿尔米亚好奇弗丽达背后的军师是谁,但毫无疑问,弗丽达现在看重的仍然是”诺雅公主“这个名号带来的便利,她能借此招揽到更多的拥簇。
所以双方合作,共同对战白马郡,胜利后阿尔米亚能带回被困俘的士兵,而弗丽达名声大噪,即使回到中心区,也不惧任何势力的要挟。
是的,在没有任何人的见证下,阿尔米亚把”诺雅公主“这个名号永久赠给了她。
“你,真的答应了?”
“是的。”
“你可知道这样的身份会收获无数的响应与支持?”
“我知道。”
“仅仅为了一支其他郡国的士兵,你居然愿意放弃这个名号象征的一切……”
象征的什么呢?
是旧贵族的支持,还是被压迫人民的拥簇,又或者那掺了假的正统血脉。
阿尔米亚嘴角微勾,“‘这个名号太普通了,比起叫做‘诺雅公主’,我更愿意被称为‘阿尔米亚一世’。”
第135章 格尔郡(十七)
一切竟然比想象中更加顺利, 阿尔米亚带着军队一举突破白马郡的防线。
年轻的士兵们都准备开始欢呼,他们托着枪往天上举,脸上是掩饰不了的兴奋与激动。
没有什么比追随的主将拥有极强的军事天赋更幸运的了, 阿尔米亚了解白马郡士兵作战的每一个习惯,也熟悉犹高地的地形特点。
在她的指挥下, 军队势如破竹,瞬间冲入敌军的中心据点, 虽然起义军还未赶来,但胜负已定。
阿尔米亚早已把林雾的嘱托抛之脑后。
她走到一个白马郡高级将领面前。
他的脸带有明显的吉赛人特征, 眼睛长而黑,眉毛浓烈, 高高的额头上挂着被子弹擦过的血痕,皮肉翻滚,露出红白的底肉和骨头。
阿尔米亚找遍了白马郡指挥营, 只看到他一个将领坐在桌前。
“你们就那么想要争夺奥兰荒原?”阿尔米亚捡起地上的一枚铁铭牌,抵在他的脖子。
冰冷的触感相接时,他突然往前, 直直撞向阿尔米亚手中的铁片。
侍卫即使阻止了他。
“想要自杀?”阿尔米亚挑眉,铁片从他的脸上划过。
“你坑杀我的士兵时没有想到这个结局吗。”
粗糙的铁片在脸上划过掀翻皮肉,血顺着下颌滴落。
在许久的沉默后,他突然开始默念某种颂词,腔调古怪奇异, 仔细听会发现这是神主咏叹调。
“神主可保佑不了你们, 还是等着下地狱再赎罪吧。”
阿尔米亚正想举起枪,面前的将官却突然睁开眼睛, 幽深的眼神冰冷地注视她,像是某种冷血动物锁定她为猎杀目标。
阿尔米亚稍一晃神。
就在阿尔米亚分神的那一瞬间, 白马郡将官用头打偏她的枪,抵着数十支枪口爬入指挥室内间。
阿尔米亚脸色沉下,上好子弹跟进去。
一推开门,巨大的落水声出现。
她还没反应过来,指挥室里怎么有这么多的水,就听到外面传来冲天的炮声。
“起义军呢!?他们怎么还没有跟上来夹击敌军!”
阿尔米亚质问。
“将军,他们……他们好像停止了战斗。”传令兵颤颤巍巍回答。
“停止?在这个时候?”阿尔米亚怒斥,“我们要继续战斗!不然白马郡军队就会重组,从侧翼和后方攻击我们!”
来不及训斥,她只能让军队准备反击。
阿尔米亚提枪走入内室,准备先处决敌军的指挥。
淡黄色的水淌在地板上,湿淋淋粘在鞋底,阿尔米亚眼随耳动,扭头看向左手边的地窗。
奇怪的液体正是从那里冒出来的。
内室空无一人,刚刚跑进来的人已经不见踪迹,唯一的藏身之处就是这个装满水的地窗。
阿尔米亚当机立断,直接对着水连开数枪。
枪口冒着白烟,水面掀起波澜,没有一枪打在实处。
阿尔米亚眯了眯眼睛。
地面在震动,领将欧文在外面疾声大喊,让她迅速回到军车离开战壕。
炮弹追逐着呼啸,在天空嘹响悠远的刺鸣。
阿尔米亚却走进那个奇怪的地窗。
是的,她好像也在奥兰西线见过同样的布局。
清凉的触感传递指尖,液体在她的掌心竟然泛着金光。
阿尔米亚抿紧唇,用枪打断一旁的书架桌腿,无数沉重的书籍和摆设跌入水中。
她屏息听,地窗迟迟不传来重物沉底的声音。
“我们需要撤退!”
“白马郡又出现了一支大军,人数破万——”
……
她置若罔闻。
目光久久凝视那未平复的水面。
泛着金色的液体在此刻如同漩涡一般,牵引住她的全部心神。
阿尔米亚眼一闭,埋头扎进水里。
……
清凉的液体瞬间裹住她的全身,灌入耳鼻的水带走了她身上所有的温度。
入眼所及,全是金色。
水底比水面更加灿烂,像是金碧辉煌的宫殿墙壁正在折射太阳的光辉。
阿尔米亚闭了闭眼睛才睁开。
下一秒,她的瞳孔极速收缩——
……
无数的人漂浮在水中。
双眼紧闭,面色死白,四肢随着水波轻微摆动,犹如撕扯的幽灵正在飘荡。
有的躯体并不完整,器官从他的身体脱落,仅凭脆弱的血管连接,有的躯体受损惨烈,赤露的大脑与内脏被水浸的发白。
而少有的完整身躯面容平静,看上去像在沉睡。
这是一副诡谲惊恐的画面,死人以幽灵的姿态占据整个水底。
最大胆的前卫画家也无法想象出这样的景象,画笔在触及到纸张的那一瞬就会被深深的漩涡吞噬。
而象征光明与希望的金辉,在这样的情况下透出瘆人的寒意。
阿尔米亚把绑在手腕的匕首取下,握在掌心。
她往更深处游去,那里的金光足以刺痛她的眼睛,于是她只能闭着眼往下游。
她推开一具具飘到她身边的尸体,窒息的胸肺警告她回到地面。
阿尔米亚毫不理会,她用突破生理极限的潜力继续往下游。
“……”
耳膜已经开始发出噪鸣,心跳一声比一声迟缓。
阿尔米亚先是触摸到了水底,冰凉的大理石板提醒她这里曾是某种恢弘的建筑。
而熟悉的光明庭风格吊顶再次作证她的猜想——
白马郡的战壕……居然建在教堂的上方。
巨大的圣柱冰冷矗立,偶尔飘过几具幽灵似的尸体。
阿尔米亚不由得怔住。
她试探性地摸过石柱,触感真实无比。
这不是她的幻想。
战壕下是废弃的教堂,积满金色的圣水。
一道悠远的钟声传来,水形成波浪轻轻扑向她的脸庞。
阿尔米亚如同被蛊惑般,飘浮着走入教堂的圣厅。
神主与祂的十二门徒雕像仍然高坐在教堂顶部。
与德里克大教堂如出一辙的构造,诸位神明在这个废弃的教堂俯瞰每一个渺小的人类。
【主啊,怀着信德,我遵守祢的圣言并俯伏于祢的圣善……】
祈祷书的咏叹调在脑海响起。
阿尔米亚惊惧后退,她分明未张嘴,却听到了自己祈祷的声音。
阿尔米亚猛的抬头,直视那不可直视之人。
然后她更加震惊的发现,神主的面容在她的注视下悄然转变,教堂内常常雕刻的线条移动,将面部勾勒成她无比熟悉的模样。
是……林雾的脸。
不
她再一眨眼,脸又变了个样子。
那是……和她有过几面之缘的圣子温尔德。
阿尔米亚想要再看清楚些,但地动天摇的震感让无数尸体砸落下来,这废弃的教堂也处于随时倒塌的境遇。
阿尔米亚只得转头往回游。
再多待一刻,水就将冲破她的胸脏。
待到手指终于伸出水面,紧紧扒着地窗的边沿时,阿尔米亚最后一次回望。
那飘渺的金光遮挡住大部分视线,恢弘的石壁与天花板在静默中倒塌。
神像毁灭,脸与头往下掉。
模糊中,她却感觉看到了一双庞大的羽翅,紧紧抱闭整座废墟。
……
“将军,我们要必须撤退了!”侍卫长罗伊大声呼喊,炮弹的碎片扎入他的手臂,于是他只能换一只手抬枪。
“白马郡的士兵重组突击,我们的援军没有赶来!必须得回到犹高地后线!”
整条战壕都在颤动,被她提前炸毁的重型迫击炮又被推上了战场。
“您——”
阿尔米亚湿漉漉的从地窗爬出来,见地板有崩塌的势头,抱起枪就往外走,一手提起还在出神的侍卫长,把他往外拽。
下一刻,整个指挥室都往下陷落。
“这里为什么会有地洞……”士兵们喃喃。
“白马郡的战壕怎么挖出来的……”
“水,洪水来了!”
“等等,这看起来像是──圣水!”
这话一出,所有的士兵都望过来,甚至有人跪倒,欣喜地捧起那淌到脚边的金色液体。
“神主庇护──”
话没念完,阿尔米亚利落地给了他一巴掌。
“狗屁圣水,看清楚里面泡的是什么!”
一具尸体随着水飘出来,死白的面容暴露在空气中的一瞬间就饱胀,通红积血,就当士兵们惊恐的视线聚集时,那看起来像是要炸裂的面庞又急剧收缩,一个完整的白马郡士兵摇摇晃晃从水里站起来。
空洞的视线从每个人脸上扫过,阿尔米亚见势不对,率先开枪击中他的头颅,但仍然晚了一步。
尸体已经抱着尖刀刺穿了最近一个士兵的胸膛。
阿尔米亚的呼吸凝滞一瞬,一声炮响后,她大声呼喊——
“远离尸体!”
“撤退——”
更多的尸体从水中走出来,阿尔米亚的军队被逼无路,只能不停沿着原路返回。
然而去路又被白马郡的士兵围堵,士兵们胆颤心惊看向对面,只见无数死白的脸套在军装里,僵硬地举着枪械往前走。
白马郡耗之不竭的人力,竟是永续的尸体。
尸体不怕死亡,更不惧任何痛苦,他们的脑子里被植入的唯一思想,就是前进。
格尔郡的士兵们在里面看到了熟悉的面庞——
他们的同伴在死后竟然成为了自己的敌人!
四面围敌,尸体如潮水一样包涌他们。
绝望的嘶鸣从每个人的心中呼啸而过。
圣鸢尾军队的士兵太少了,牺牲太多,即使阿尔米亚带来了一批新的士兵,也无法在白马郡数万的人数面前取得优势。
作战的最好方法就是奇袭,然而当他们奇袭成功,本该支援配合的军队中途反悔,令他们成了将棋旁的死棋。
敌军的炮卒堵死了每一个出路,所有人都看到了全军覆灭的结局。
……
不,一定还有办法!
阿尔米亚抬眼,脑海飞速思考。
思想的神经焦灼时,她突然注意到远处的旗帜。
阿尔米亚抿紧唇,“领将,让所有士兵往指挥营战壕的方向走。”
欧文不明白她的举动何意,但还是听从她的吩咐。
士兵们又继续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回,白马郡死去的士兵们步步紧逼。
那处坍塌的指挥营已经彻底成了废墟,简陋的建材搭在表面,底下是源源不断奔涌的水流。
白马郡死去的士兵被这水流吸引,目光变得有些恍惚。
阿尔米亚趁此机会,低声疾令:“散开!往山坡上跑!”
逃跑的士兵自然引起了尸体的注意,但他们还没迈脚去追逐,就闻到了一股腥甜的气味。
阿尔米亚用匕首沉默地割烂手臂,一条纵横整条手臂的血痕出现,深可见骨。
一时间,所有尸体的眼底升起病态的狂热。
果然,她猜的没错,这群由圣水泡过的死人如同德里克教堂里的石像一样,本能的追逐她的血液。
阿尔米亚在心里倒数,指挥营的战壕前,只剩下她一个人站在原处。
士兵们内心的恐慌几乎提到了嗓子眼,他们急迫地看向她,有人往回跑想要拉住她。
阿尔米亚不为所动。
“……三,二──
一!”
最后一秒,她朝着某个方向做了个手势,随即拽过向她跑来的士兵的领子,拎着他往山上冲。
上百发炮弹击中轰炸他们刚刚所站之地,白马郡的上万士兵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轰入了地底。
黑烟笼罩上方数日之久,连续三天的暴雨都未能熄灭燃起的火焰。
风车里郡的唐顿·赫曼伯爵,在最后关头带着他的军队来到了犹高地战线。
阿尔米亚所做手势是风车里军队在发动炮兵时常用的,当她看到唐顿的军旗时就立即反应过来,对方也瞬间理解到她举动的含义。
当然,来助力的不止有他,还有秋林道尔郡的援军,克罗宁率领的拉尔曼郡军团。
与秋林道尔郡援军一起到达的,还有以著名歌唱家多琳小姐为首筹措的援金,以拉尔曼郡罗曼宴会厅名义送来的各类昂贵珠宝黄金。
在报纸大亨高特·离德的造势下,无数民众都知道了白马郡军队的疯狂残忍。
“那支起义军去哪了?”
“那位公主收到了特里萨郡传来的书信,就不愿再继续前进。”
阿尔米亚毫不意外这个答案。
只能说弗丽达比她认为的还要优柔寡断,她曾提着裙子站在她面前,紧紧捏着裙边的纱,喃喃道:“我害怕失败,在这里……失败就是罪人,是第一个被绞死的人……”
比起来,她旁边那个唤做萝拉的侍女更加果断,能毫不犹豫舍弃一支军队用以自保。
……
这场战斗结束后,唐顿与她交换统治者间的最高手札,这是两国盟誓的标志。
“你说过我是个狂热的战争分子,现在看来,你不也一样。”唐顿口吻平淡,并不带有冷嘲热讽的意味。
只能说命运总是惊人的相似,阿尔米亚沉默良久,没有立即回答。
“白马郡隐藏的太深,圣水和死士都违背了世俗的底线。”
阿尔米亚眺望远处,“如果不加以阻止,他们腐臭的脚步将踩过每一个郡国的土地。”
现在天时地利人和皆在,自然要乘胜追击。
白马郡的死士军团被埋在了巨大的深坑里,地下的教堂天然的成为了他们的墓葬坑。
援金被换成银匕,士兵们跳下去一个个解决那还在挣扎的尸体。
原本拖住风车里郡的就是白马郡军队庞大可怖的人数,但随着那个地下教堂的离奇崩塌,奇怪的液体流失,死去的士兵似乎再也不能借助那种液体复活。
上万人跪在地坑里,无声念诵神主咏叹词,场面壮观诡异。
三天后,由三大郡国聚合的大军攻入白马郡首府亚施城。
兵临城下,白马郡超乎意料的平静。
大军不费吹灰之力之力的攻下城门,战车一辆辆驶入城内,士兵们戒备地抬起枪,以备应对任何突如其来的攻击,但没有。
一切反抗都没有。
底层的民众只是抱着自己的衣服,食物,挎着柳条篮子,站在街边或者巷道前,沉默而安静地看军队从城市中心走过。
令士兵们心惊的是,白马郡的宫殿里,华丽的议事桌前,方方正正坐着的不是郡国的统治者,而是几座冰冷死白的雕像!
阿尔米亚戒备地看着那几座石像。
浓郁的不安从她心底生出。
“这里的石像是从哪里来的?”唐顿不解,他试着走近,却被阿尔米亚呵住。
“不要靠近。”
“你知道这是什么?”
阿尔米亚凝视那端坐的石像。
“它们,是一群畸变的怪物。”
话音一落,整个大厅开始摇晃,阿尔米亚再一抬头,整个大厅空空荡荡,只剩下她自己。
投影般的光明庭风格大教堂出现在她面前,神主的长袍从高高的天花吊顶垂下,每一条褶皱都雕刻有神明的等身画像。
背后升起的巨大羽翅,成了圣光环的一部分,不完全的人类身躯给这座雕像平添怪异。
洁白的大理石墙壁变成了神主济世时的画面,无尽的海水从天边涌来,堆成浪潮即将覆灭所有生灵。
神主就站在浪潮中心,随手一挥,海水退去,天宽地阔。
她站在大厅中心,感受水浪从自己脚底流逝。
而那本该无情无欲的目光落到她身上,流露出一种怜悯般的颜色。
祂的脸在一瞬间变成了一万张脸,最后线条聚齐,化作一张微妙的脸庞。
三分像林雾,七分似温尔德。
嘴角噙着微末的笑,比起宽悯世人,更像嘲弄。
“你们只会这样弄虚作假的伎俩吗?”
阿尔米亚讥讽道。
她走近石像,给枪换上银质子弹,对准雕像的头颅正心。
“让主替你哀悼吧。”
叩动扳机,幻境也随着枪声而一片片破裂。
阿尔米亚垂眸望着那碎裂的雕像。
“正统的教经里,神明是没有翅膀的。”
“那么你们,又是从哪里弄来的伪神教经?’新‘教徒们。”
第136章 格尔郡(十八)
教堂的金顶在太阳的光辉下折射辉煌的光芒。
恢弘雄伟的圣以撒教堂静静沐浴在阳光下。
面前是格尔郡第一代君主尤里大公挥臂震呼的雕像, 骑着骏马,昂扬驻停在城市中心,左手持剑, 右手拎着敌军首领的头颅。
曾有大臣提议将这座雕像改建,血腥太重不适合建在教堂之前, 但无数市民反驳了他的提案。
尤里大公,从马背下打下江山, 一生事业全奉献给了驱除鞑虏,在位期间, 彼时还被称作格坦利亚的格尔郡成为诸多封土之间最安定的一块。
即使后来遭遇畸变,又有无数人受到尤里大公的精神感召, 觉醒成为驻守边界的卫道士与士兵。
守护,将一切危险断绝在穹顶之外。
驻守,让城墙里的人民安居乐业, 无惧任何威胁。
畸变纪年后,现存的七大郡无一不是从战争的阴影中走出来的,格尔郡之所以能成为“最终理想国”之一, 最大的依恃是那上百所大学,被称为卫道士的摇篮。
然而,再安全的穹顶也阻止不了有心人的野心。
“举国上下肃清‘新教徒’!”
人未继位,诏令已发。
市民们惶惶,兰普伦萨的古老大钟在这天犹豫了一秒才敲响, 所有人都在揣测这封诏令的用意。
新教徒?
“就是那群从光明庭分出来的牧师吗?”
“平时也没见他们有什么异样啊, 祈祷礼拜一样不落,上周还去他们的教堂里听教经了呢。”
“说起来他们的壁画倒是和正统教会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新教的教堂壁画上, 神明都长有一双巨大的翅膀!”
……
*
宫殿里一派忙碌景象。
战胜国忙着瓜分战败国的一切,从土地, 城市再到人民。
秋林郡,风车里郡和拉尔曼将都派来前来洽谈,不过一切最终都决定都要等到格尔郡的继位仪式后。
但是这些都不足以牵制住阿尔米亚的脚步,她对峙的是在格尔郡百年钻营的教廷与议会。
“整合军队,这是既定的安排。”
“不行,每一支军队都有自己的任务,整合只会变得累赘。”神父反驳。
“护卫军习惯了这一带地势,贸然变动得不偿失。”议会长也驳斥。
“您是说那群在高官子弟里千辛万苦选出来的酒囊饭袋们?”阿尔米亚头轻偏,“还是那群只肯驻守在神国边境线的木纳傀儡?”
对面两人脸色阴沉。
“打下白马郡并不只是您一个人的功劳,您现在的所作所为过于──”
“过于跋扈?”阿尔米亚嘴角微勾,“那有什么办法,举国上下都在称我为大统领呢。格尔郡最近几年的战事太少,唯一的一场胜仗是由我指挥的。”
尤其是在高特先生的造势下,人民比想象中更加接纳这位出身其他郡国的公主。
她踩着议会的底线减免赋税,又用战争胜利的名义释放了一大批地奴,一批尸位素餐的官员被罢免,又开放国库,大建工厂,解决了无数市民的生活难题。
所有为她效力的士兵都得到优渥待遇,她来到麻雀山上,在只有王室能安葬的土地里,亲手葬下每一位牺牲的战士的铭牌。
她还聘请最有名的雕刻大师,在麻雀山脚建造一座参天高的石碑,上面刻有每一位曾为郡国做出贡献的人们的姓名。
不拘泥于战场,任何职业都有机会名列石碑。
比如最近发明出高效纺织机的工程师瓦林·齐特,发现天文学新规律的专业学者哥白斯,又或者刚结束航海行程的先锋船长们,都得到她的亲自接待和奖赏。
这样的举动无疑激发了人们的热情,仅仅一周,她新设立的兰普发明部就收到了上百份新发明专利的报表。
当然,市民们对她的热情不止来源于此。
尤其是那一日,她带领上万士兵凯旋归来的那一刻,黑马当前,她手持利刃,手里提着伪神像的头颅,面庞美而坚毅。
女性固有的柔弱与依附并存的温顺美在她脸上找不到一分痕迹,那顺着阳光直视而来的浅褐色眼眸如同刚出笼的野兽瞳孔,冷静而锐利的注视任何威胁。
尤里大公回来了……
这是横贯在每一位市民心中的想法。
那座矗立在圣以撒教堂之前的雕像,是每一位市民从出生后就会被母亲带着去那参拜的人,母亲会抱着孩子在他面前祈祷,请求威猛强大的大公降下祝福,让自己的孩子平安长大,成为郡国的栋梁。
尤里大公雕像的长剑直指西边,在那时,敌人从西边来。
当他的利剑挥过,足以屏退一切敌人。
而阿尔米亚也从西边归来。
她染血的军甲冷冷闪过一抹银光,犹如利器出鞘时那足以刺伤人眼的锐利刀光。
惊人美的面庞又神似德里克教堂绘有的女神达芙尔,令人生起永生追随,至死不渝的念头。
……
议会长走后,阿尔米亚还坐在原处,静静思索。
“神父,提苏有翅膀吗?”
她突然开口,而站在对面准备离去的神父停止了动作。
他整理了一下长袍,淡淡开口:“这是一个复杂的宗教问题,需要人们继续探索,最古老的记载里有无相关的阐述。”
“所以有人主张祂有,有人主张没有。”阿尔米亚微笑,“您认为呢?”
神父没有回答,幽而深的目光注视她。
阿尔米亚自言自语,“我好像在某座教堂里看到了长有翅膀的神主像,也不知道是哪一个教会派人修建的。”
她单手托腮,望着窗外。
“要翅膀有什么用呢,看起来更纯洁无暇,高高在上吗?还是说,有人以为拥有翅膀,就能飞到那传说中的天国了……”
神父手一顿,缓慢地道了一声告别就离开。
阿尔米亚侧过脸,看那道洁白的袍角在圣罗兰长走廊闪过个边儿,转瞬消失。
……
她面无表情站起来,拿起手边冷彻底的茶喝了一口,重重放回桌面。
“侍卫长罗伊,宣参与犹高地之战的十三位高级军官进宫。”
十三位高级军官,全是她在战场上提拔出来的,有高官子弟,也有平民。
“我要他们从现在就起领兵驻扎在宫殿四处,直到继位仪式结束。”
罗伊领命。
“那圣鸢尾军队被迫驻留在城外,进城还需议会长的刻章……”罗伊犹豫道。
“城门早该换一拨人守了。”阿尔米亚冷淡道,“让领将欧文从西城门入手,占据兰普伦萨整个西城区,大学城,老城,新城,每一重城门都将为他们打开,如若不开,直接枪杀守城人。”
罗伊心神一兢。
这是统治者彻底要和议会教廷翻脸了。
“好的,我立刻传达您的口谕。”
……
在兰普伦萨所有市民翘首以待的那一日之前,他们议论的主人公却还没有进行正式的排演。
宣读官与信使拿来王权之球和统治权杖,按照惯例,格尔郡所有即将继位的统治者都需要在继位典礼之前,左手捧球,右手持杖,在圣以撒教堂大走廊里进行预练,那纯金打造的金球上面刻有神主与波朗海的画面,倒三角符号缀满整个球身,意味神主手里的世界。
而统治者手捧金球象征君权神授,另一只手里握着的权杖则意味世俗的权力。
阿尔米亚细细摸过金球与权杖,精致的宝石与雕刻的金纹从她的指尖划过。
随后,她收回手。
“我无需预练。”
宣读官眉头紧皱,“预练是必备环节。”
阿尔米亚摇摇头,目光投到那根奢华的权杖。
世俗的王权……
她嘴角轻勾,“派人在今天晚上之前把权杖上的所有宝石挖下来。”
众人大惊,正要怒斥她的不训时,就听她又慢悠悠说道:
“挖下来的宝石都嵌入这里。”她弹了弹自己随身佩戴的长剑剑柄,清脆的声响敲在众人耳膜。
“我的剑才是权力的象征。”
她统治帝国,靠的将不再是王权,是军权,是民心。
说罢,她提裙离开。
不管身后蜚语漫天。
……
*
“明天就是我的继位仪式了,你要怎么参加……”
阿尔米亚摸过他滚烫的脸。
“早知道就不让你装病了,假病也成了真病。”
躺在床上的人紧紧缩在被子里,发热的肌肤将阿尔米亚的指尖熏的泛红。
林雾意识昏沉,却也知道旁边坐的是谁,于是更加紧紧蜷缩脊背,往厚重的被子里面躲。
“害怕我看到什么呢。”阿尔米亚抿出话,“是这个吗?”
她掀开被子,冰凉的手掌贴上后背肋骨第二节中心处,热传递使他的高温传送到她的掌心,却又被她毫不留情隔断。
畸形的骨头在她掌下窜动,将薄薄的一层皮肤与肉隔开,青年的双肩也开始颤抖,因为疼痛,身子时常痉挛,只是由于厚重被褥的覆盖,旁人见不到掩饰的痛苦颤栗。
后背暴露在空气中的一瞬,他原本滚烫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
“白马郡有活死人肉白骨的圣水,你当时提醒我的是这个吗……”阿尔米亚压住那块畸骨,轻声问道。
“还是说你知道他们的战壕底下修了什么,才让我不要进入?”
阿尔米亚随意擦去他额间凝出的细汗。
她平静说出足以令他心跳停滞的话。
“战壕底下的教堂里有一座神像,和你长的十分相似。”
林雾颤抖的身子变得僵硬。
脸色灰白,抿紧的唇瓣成为枯萎的树叶,嘴皮出现脉络,干涸得没有一滴血液流经。
那群神父发现了……一定是他们知道了他藏身于格尔郡,现在又用相似的痛苦折磨他。
他连续半个月遭受高温折磨,梦里全是石像和人,他们围绕在他周围,大声议论,以最为不雅的字词形容他。
神明在审视他,决定把他打入地狱,撒旦嘲讽他,用血湖捂住他的呼吸。
他终于成了被万人唾弃的人。
“我……”
他的嗓音像是一列被截停的火车。
阿尔米亚的目光从畸骨缓缓移动到他的脸上。
在林雾看来,这一刻的时光漫长犹如波朗帝国的国境线。
“好吧,你太累了。”
话提到嗓子眼,又被生生咽下。
他看着阿尔米亚轻轻微笑,笑容完美又温和,雪花一样冰凉的指尖贴在他的脸上,带来一分舒适的凉意。
阿尔米亚:“没有什么一定要说的。”反正她都会知道。
“比起好奇答案,我更希望你好好睡一觉。”
细腻的掌心盖在眼皮上,昏黄的灯光褪去,黑暗蔓延上来,却有一种令人心安的感觉。
“你看,我爱你,我才包容你,我希望你快一些好起来……”
阿尔米亚贴在他耳边轻喃。
“世界上没有谁会像我这样宽容你了,林雾。”
明天午时,就让他坐在台后,亲眼见证自己继承他的权柄吧。
她的头轻轻抵着他的脸。
“你的心脏在无意识跳动……”
她对统治的欲望也是无意识升起的,正像跳动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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