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武器
来送马粪的是杨政道。
拉马粪的车在原地停了一下,杨政道招呼着马车再次上前,可马却突然不听使唤,站在原地发起了脾气。
杨政道无奈,李星遥忙丢出一把牧草,道:“吃吧吃吧。”
马儿果然听话上前,停在了倒马粪的地方。
“多谢。”
杨政道道了一声谢,似有话要说。
沉吟了一晌,他道:“五原的事,我听说了,那天,我本来想去一探究竟,可半路被突厥人轰出来了。他们催我赶紧把沙葱送回去,我不敢耽搁,拿了沙葱,就回来了。后来……”
说到后来,话音又顿住了,莫名笑了一下,他又道:“牧草这么快就长出来了?”
他指的是马吃的牧草。
边说着,还扭头看向身后种牧草的地。
“是我看错了。”
“这些牧草种下,还要长一段时间。到冬天,便会休眠,停止生长。若能顺利越冬,来年六月便会开花刈割。”
李星遥接茬,回了一句。
话音落,又问:“你的马,好了吗?”
“好了。”
杨政道点头,知道她是因为提到牧草,想到自己那匹得了疝痛的马,便道:“那匹马,说起来,也并非是我的马。我走的匆忙,没法将它带回来,便将它留在了五原。后来听又去五原的人说,它已经好了。若下次有机会,我再把它换回来。”
李星遥便没有再问。
杨政道却像对那些牧草极感兴趣一样,蹲在了牧草旁边的地上。他很客气也很好学的问:“既然此处能种牧草,是不是也能种其他东西?”
“什么东西?”
李星遥随口问。
他道:“柑橘。”
“柑橘?”
李星遥更惊讶了。
“我种了一棵柑橘树,可,它长得还不如我菜地里那些菜呢。眼看着开花结果是没希望了,我不想放弃。李小娘子,不知你有没有办法?”
“我怕是爱莫能助。”
李星遥轻轻摇了摇头。
不是她不想帮这个忙,而是,她的确爱莫能助。柑橘虽然耐阴,可更喜阳光,和高温多湿环境。
定襄一带不产柑橘,柑橘树在此处难以成活。和之前义成公主打发她种宿麦一样,她或许可以借助系统帮助,但……
“我可以帮你种别的东西。”
她转移了话题。“可祖母并不喜欢吃别的东西。”
杨政道却摇了摇头。见李星遥看他,又叹气,“实不相瞒,我种柑橘是为了祖母。我祖母也在定襄,她从前最喜欢吃柑橘,可定襄没有柑橘。过段时间,便是我祖母的生辰了,我想让她高兴。”
“祖母先前病了一场,总说,活一日便少一日。有生之年,也不知……我本来想种出柑橘,在祖母生辰送给她,不过目前看起来,是没有希望了。算了,你当我方才什么都没说吧。”
杨政道又笑了一下,决定岔开这个话题。
李星遥不知怎的,忽然想起第一次见面时,他采的那把野菜,便问:“那次你采野菜,说是给你的家人吃,你说的,便是你的祖母吗?”
杨政道点头。
他眼睛忽然一亮,像是有了替代的法子,脱口而出:“要不,你帮我一起采野菜吧?”
李星遥正要说话。
他又道:“我祖母也好野菜,若能亲手包一顿饺子送给她,她一定喜欢。只是,你也知道,我对野菜不熟,不若,你帮着我一道辨认,省得我又采到了有毒的野菜。”
“可我不能外出行走。”
李星遥不得不提醒他这个事实。
他却摇了摇头,道:“我有办法。李小娘子,你只管说,你想不想去?”
李星遥没立刻回答。
想了许久,她点头。
杨政道便低声对她说了一句什么。
……
等到杨政道使唤着马准备离开,李星遥才想起来,忘了问他,这次怎么提前四天就送了马粪来。
忙叫住他,委婉地问了一句。
他道:“不知道啊,上面是这么安排的。”
李星遥便没有再问,她拿不准四天后,张娘子还会不会再来,只能耐着性子数着时间等。
却说漠北王廷里。
曹般陀送去了五百匹战马,他到颉利可汗跟前回话,道:“义成公主听闻薛延陀部增援,特意命我星夜疾驰,送上五百匹战马予大汗。五百匹战马,都是义成公主的人亲手养的,骁勇程度更甚从前。义成公主还说,夫妻一体,这是她应该做的,让大汗不必回谢。”
“义成的心,我明白。”
颉利说不上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按理说,他该高兴的,毕竟,薛延陀部骁勇善战,如今,他虽占了上风,可不到最后一刻,他也不敢断言输赢。
五百匹战马,于他而言,是好事。
可……
他微微侧过头,看了赵德言一眼,心中说没有埋怨,是假的。
当初是赵德言说,义成公主有了那位汉人小娘子,犹如如虎添翼。既然义成公主看得紧,那位汉人小娘子不能为自己所用,那么,便该先下手为强,趁着对方还没有起势,将对方掐死在摇篮里。
他虽然有些犹豫,可一想到赵德言那句“天底下像她一样的能人多的是,待大汗起势,拿下天下,还愁找不到比她更厉害的能人”,便同意了赵德言所言。
正好天罚落下,赵德言趁此机会,想将那位汉人小娘子杀了。
可惜,功亏一篑。那位小娘子没死,结骨却死了。
想到结骨,心中更恨。
该死的薛延陀部,用汉人的话来说,便是,墙头草两边倒!他以为,他收服了对方,私下里承诺对方的那些,对方听进去了,便会用暂时的忠诚来回报他。
哪知道,叛徒永远是叛徒。
薛延陀部,从不曾真正臣服于突厥,效忠于突厥。结骨表面为他所用,做了他安插在五原的眼线,可实际上,背后却一直策划着再次反叛。
若不是义成发现了真相,只怕,自己还一直被蒙在鼓里。
“义成虽这样说,可,本汗不是不识趣的人。你回去告诉她,就说,待我拿下薛延陀,便赶回去参加萧皇后的寿宴。”
“那便静候大汗佳音了。”
曹般陀一句多的也不说,笑着告辞了。
等他走了,颉利的脸沉下,大怒:“赵德言,当初是你说,薛延陀可以为我所用。若不是听了你的话,怎会有今天的混乱?”
“当初我便提醒过大汗,薛延陀部可以用,但,无法长久为我所用。今日的事,不是都在预料中吗?”赵德言不慌不忙,言语间也没有畏惧之色。
颉利一把将腰间的刀抽出,架到了他脖子上。
赵德言依然不退让,一旁康苏密忙劝道:“大汗莫冲动,赵军师所言,并非没有道理。还请大汗放下刀,莫伤了自己人。”
“你也觉得他说的对?”
颉利气不打一处来。
康苏密道:“赵军师说那些话的时候,我就在跟前,我总不能说,他没说过吧?大汗,此次薛延陀反叛,虽可恶,可,谁说不是一个机会呢?”
“你的意思是?”
“之前大汗败给大唐,突厥各部,本就颇有意见。大汗不若趁此机会立威,好叫他们知道,大汗永远是突厥的大汗,大汗,才是草原上真正的王。”
康苏密不紧不慢。
颉利挑眉,“那,如何立威?杀光薛延陀部?”
“非也。薛延陀部要杀,但,不能全杀。”
赵德言开了口,也不管颉利神色,自顾自继续道:“之前义成公主已经杀了结骨,薛延陀本就心怀怨恨,大汗为了立威,必须得征战薛延陀。可若将薛延陀部尽数杀死,一则,难度太大,二则,容易让草原人心涣散。所以大汗需恩威并施,打败薛延陀,杀一部分罪魁祸首,余下的,不要动。”
“可。”
颉利有话要说。
赵德言却打断了他,“我知道大汗想说,斩草不除根,万一,他日薛延陀部再卷土重来。可,我方才并未说,大汗不能将薛延陀部族人全部杀死,旁人,也不能。”
“你莫非想,借刀杀人?”
颉利好像明白了,还用了一个汉地的词语。
赵德言笑了一下,那笑,竟然有几分发狠,“突利小可汗最近好像有点闲。大汗让他在牙帐里好好反省,可他,又是去定襄,又叫自己军师去五原要马的,可见没把大汗的话听在耳里。”
“突利小可汗身边,可也有个汉人军师。”
康苏密提醒了一句。
赵德言嗤笑,“一个不学无术,骗吃骗喝的蠢人而已,不必放在眼里。”
……
走出颉利毡帐,赵德言步子顿了一下,他没回头,心里却冷笑了一声。
颉利,并未比突利强到哪去。
只不过,他要借助颉利的手,实现自己的夙愿。他是颉利的军师,可,接下来,是他和义成公主,和大唐的战斗。
第一个回合,他接到结骨消息,知道义成公主有异,所以“及时”赶到五原。
拉拢……
呵,他从未想过拉拢那位李小娘子!在他眼里,天底下的能人多的是,一个摆明了不会也无法为自己所用的人,何必费力气,去争夺,去拉拢。
他要做,就做秦朝的吕不韦,等他协助颉利拿下大唐,他要天下“门客”尽入他门下。到时候,天下能人为他所用,他能创造一个,比秦朝更叫人刻骨铭心的时代。
第一个回合,打了个平手。
第二个回合,有来有往,眼下,看似是他输了。可,来日方长,赢的,未必真的赢了,输的,也未必真的输了。
来日方长啊来日方长……
萧皇后的生辰将至,定襄城后隋王宫要大办宴席的消息传到李星遥耳里时,她正在帮着杨政道一起采野菜。
杨政道帮她找了一个牧草临冬灌溉,需要提前做好引水工作的借口,她便顺水推舟,提出,要去找水源,杨政道又提出,最适合的水源在哪里,他知道。
因此,两位眼线跟着,李星遥和杨政道一起,去找“水源”了。
他们到了附近的一处荒地,李星遥正一心二用找着野菜,听闻来找眼线说事的士兵提及萧皇后生辰,定襄城里戍卫一事,便“奇”道:“萧皇后,莫非便是炀帝的皇后?她的生辰竟然也将近。”
“这倒是巧了。”
杨政道也正竖着耳朵听人说话,闻听她说话,收回了视线,道:“往年并没听说萧皇后要过寿,今年,怕是大寿。也不知,她生辰是哪日?若是和我祖母同一天,那可真是,巧之又巧。”
“往年都没办寿辰吗?”
李星遥颇觉好奇。
杨政道点头,道:“没大办,反正,我们这些外头的,是没听到风声。兴许,人家在宫里办了,这些咱们也不知道。
李星遥便没有再问,她弯下身子,借着采野菜的间隙,飞快地朝四周张望。
可,并没看见陌生人的影子。
心中有些失望,她还以为,知道她有机会外出,那位李娘子,会想办法与她接头呢。可现在看来,或许,李娘子没有接到消息,又或许,接到了消息却不好现身。
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看到那位李娘子。
眼线催着回去,她不好再逗留,只能带着野菜,和杨政道一起回去了。在住处附近,杨政道与她分道扬镳。
才一脚踏进住处,刚灌下去一碗水,送马粪的人就来了。
“张娘子!”
李星遥实在惊喜。
她恨不得立刻把张娘子叫到一边,把心中的疑问全部问一遍。可,知道到处都是眼睛,只得忍住。
她给张娘子倒了一碗水,张娘子同样一饮而尽。
“李小娘子,多谢!”
张娘子心中同样惊喜。
这一次送马粪和上一次之间,隔了整整十天。她还以为,义成公主不让她来了呢,哪里想到,还是来了。
她同样有许多话要同李星遥说,便趁着倒马粪的间隙,道:“本来应该三天前来的,可,不知为何,没让我们来。我又想,四天后,说不定又让我们来。可谁知,说是明天有暴雨,路上难走,所以昨天就提前赶着我们来了。”
“明天有暴雨?”
李星遥朝着天看了一眼。
只见,天高云淡,并无丝毫要下雨的痕迹。
她看向张娘子,张娘子也奇怪,“我也嘀咕呢,或许,是他们随口扯的借口,反正他们一向随心所欲,也没个定数。”
“张阿婶,你可有看过,车里运的到底是什么?”
时间紧急,李星遥来不及说些有的没的的,她言简意赅,将心头最大的疑问问了。
张娘子悄悄朝着她凑近了些,“知道啊,除了刀,还能有什么。”
“只有刀吗?”
李星遥有些意外。
张娘子点头:“咱们在贺兰山,不就是干这事的吗?那除了刀,也没别的了。你别说,那刀运起来,沉甸甸的,搬起来也累人。我昨晚,悄悄掀开看了一下,别说,一箱子少说也有几十把。”
李星遥眉心一跳。
“那之前呢?之前你可有悄悄看过?”
“这……倒没有。”
张娘子摇头,又说:“李小娘子,你是怀疑,他们暗渡陈仓?可,不可能啊,他们能运别的什么东西?咱们只打刀,没打别的东西啊。那些箱子,也是我们亲手搬到车上的。是刀,错不了。”
“贺兰山可有别的人?”
李星遥重重强调了后头三个字。
忽然又似想起了什么,问:“天罚那日,你们可有听到雷鸣一般的声音?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
“北边。”
张娘子脱口而出,“五原不就在贺兰山北边吗?不过。”
说到此处,顿了一下,“我总感觉,前几声巨响和后几声不一样。前几声,要远一些,后几声,要近一些。想来,是火球坠落的远近差异吧。”
李星遥不做声,面色却有些严肃。
张娘子鲜少见她这副样子,忙问:“怎么了?李小娘子,可是哪里不对劲?”
“张阿婶,你一直留在贺兰山打铁,那,你有没有注意到,义成公主的人,有什么变动?”
“没有变动。”
张娘子面色也跟着严肃起来,她想了想,不敢放过任何一个细节,道:“看管我们的,还是那些人,送我们回来的,也是那些人。我们还是夜里打铁,白天放马,轮着来,未见有何异常。哦,对了,义成公主还去看过我们一回,是夜里,偷偷去的。”
李星遥眼皮子一跳。
又听到:“那个叫赵德言的,前几天,也去了五原。听说好像是因为前头吐谷浑的事,吐谷浑的王子不是被义成公主杀了吗?真奇怪,颉利都打打杀杀,一副不踏平薛延陀部就不罢休的样子,姓赵的竟然还有功夫往五原跑。”
“倒马粪的,还不走吗?”
张娘子还想再说,眼线却不耐烦地催促了。她只得抬脚,驾着马车走了。
等她走了,李星遥进屋子,又倒了好大一碗水。
一边抿着那水,另一边,她忍不住想得多了。
她不知,此时的五原,正“热闹”呢。
赵德言又来了。
来二次搜查所有可能与结骨有牵扯,暗中与吐谷浑勾结之人。
前脚他来了,后脚,王道生也跟着来了。
两个军师见面,分外“眼红”,王道生见赵德言搜查到了自己头上,心中不忿,怒骂赵德言:“你眼睛是不是有问题,我可是突利可汗的人,难道你认为,突利可汗勾结吐谷浑?”
“我怎知,你不是为了刺探情报才来的?”
赵德言不置可否,又搬出了颉利可汗,言之凿凿,声称:“大汗的命令,莫敢违背,就是突利可汗来了,我也是同样的话。”
王道生气急败坏,大骂赵德言狗仗人势。
赵德言不作回应。
王道生气得原地跳脚,等人走了,还是愤怒难忍。他找了个借口见了王阿存,见面第一句话便是:“赵德言这个孙子,瞧瞧他那副嚣张的样子,司马懿跟他一比,都慈眉善目许多。我晋阳……”
王家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就被王阿存打断了。
“这里没有晋阳王家。”
好嘛。
王道生无言以对。
同时,心里还有点堵得慌,他转而怒骂王阿存:“我可是你阿耶,你……你你你,要跟我同仇敌忾。你怎么回事?本来我特意找到你,还想和你分享一个消息。可你这副样子,算了,算了!我没心情分享了,我不分享了。”
王阿存没做声。
却……递上了一碗水。
王道生愣了一下,旋即接过。他喝了满满一大口,下一瞬,全部喷出来了。
噗!
王道生脸上的肉全部挤做了一团,“你故意坑你阿耶是吧?这么难喝的水……”
这么难喝的水。
“你平时,就喝这么难喝的水吗?”
问了一句,王阿存却没有回答,他问:“什么消息?”
“你!”
王道生气了个半死,很想捶胸顿足。
又骂骂咧咧了一通,他道:“叫你跟我去突利帐下,你不去,活该,这么难喝的水,你愿意喝,就喝吧。”
“什么消息?”
王阿存又问了一遍。
王道生来了兴致,方才怒意荡然无存,他故意用戏谑的语气,道:“李小娘子。”
果然,王阿存的目光动了一下。
“我就知道,你牵肠挂肚,记挂着人家呢。”
啧啧啧了两声,王道生又道:“不然你以为,我怎么知道你没去定襄,而是留在了这里。前天,我去定襄了。”
说到此处,看了王阿存一眼,“萧皇后办寿宴,突利去贺寿,我跟他一起去的。虽然没能同李小娘子说上话,可,远远地,我看了她一眼。她可被三个眼线盯着,处处受掣肘。”
“你去定襄,只是跟着一起去贺寿?”
王阿存的目光也倏尔转了过来。
王道生突然就有些心虚。
他摸了摸鼻子,道:“当然不是。除了贺寿,我还干了别的事。你小子……好吧,我都告诉你,你附耳过来。”
……
夕阳西下,草场远处,渐渐变得模糊起来。王道生的声音越来越轻,语速越来越快。终于一口气说完了,他看着王阿存,目光感慨。
一巴掌重重地拍在王阿存肩膀上,他又丢出一个“惊悚”的消息:“其实,还有一个消息,我没告诉你。”
王阿存扭过头。
他老神在在,犹如偷着了鸡的黄鼠狼一般,一扬下巴,道:“李小娘子马上要回来了。”
第87章 秘密
五原的深秋已经有了肃杀之气,李星遥再回五原,晃眼竟觉得有些许陌生。她被碧玉“护送”着,再回原来的地方。
碧玉扭头又不知去了哪里,她一个人站在屋子里,后知后觉才想起来,现在是放马的时间。王阿存他们,去放马了。
心里头有许多话要说,肚子里也有一肚子问题要问,她便出门,去找王阿存了。
找到王阿存的时候,他正在一处湖泊边,引着马喝水。
才抬了脚,走了没几步,王阿存就像有所察觉一样,忽的转过了头。
四目相对。
王阿存面色微变。
李星遥朝着他加快了步伐。等到到了他面前,她先警惕地朝着四周张望了一番,见近处并无人来,便放心地开了口:“我有事同你说。”
王阿存点头。
她便急匆匆道:“义成公主恐怕做出了火器。”
说到火器,王阿存的睫毛颤了一下。李星遥思绪纷纷,并没注意到他的异样。她又道:“我在定襄,与一位叫李娘子的人接上了头。李娘子是秦王的探子,她告诉我,义成公主恐怕藏有火器。我在张娘子身上,也发现了做火器的木屑。本来有些拿不准,可后来,张娘子告诉我,天罚坠落时,前后响声不一样,我怀疑,那天除了石头坠落,义成公主还试爆了火器。”
“王阿存,你说,有人可以提前预知天象吗?”
李星遥眉头紧蹙,一边回想陨石坠落那天的种种,一边又道:“义成公主如果当真在那天试爆了火器,那么,她必然得提前预知天象。因为火器试爆,需要提前做准备。前脚石头落地,起了响动,后脚火器就得点燃,不然,遮掩不过去。”
“大唐有异人,名唤李淳风和袁天罡,或许,突厥也有这样的人。”
王阿存倒没有一口否决,世上没有这样的人,他拿李淳风和袁天罡举例,说到李淳风时,还顿了一下。
李星遥只觉奇怪,还偏过头看了他一眼。
待他说完,方道:“张娘子还同我说,本来他们送火器回定襄,是按照固定时间,时间到了,就押着车往定襄去。可,先前有一回,时间到了,他们却没回去。我按照她说的时间算了算,那次,应该是因为赵德言来了。赵德言和义成公主不对付,他来,肯定又是来刺探的。义成公主的人不敢大意,因此才没让张娘子他们回来。后来,因担心天气不好,路上难走,义成公主的人,又让张娘子他们提前去定襄了。”
“更诡异的是,义成公主的人说,恐有大雨,路上难行,所以提前回去。但那天,天明明很好,压根没有下雨的迹象。可是,过了一晚,竟然真的下了暴雨。”
“就是那天,我看到雨,回想近来种种,竟觉毛骨悚然。王阿存,你说,到底是我过于警惕了,毕竟,到现在为止,都是我的推测,并没有看到火器的痕迹,还是……”
马打了个喷嚏,打断了李星遥的话。
李星遥看马一眼。
王阿存也看马一眼。
王阿存摸了摸马的脖子,回过头,道:“我在贺兰山发现了硝石的痕迹。”
李星遥一愣。
反应过来不敢置信地张大了嘴,“你是说……”
如果王阿存的确在贺兰山发现了硝石痕迹,那么便说明,她的推测没错。不是她过于警惕,想的太多,而是,义成公主的的确确制出了火器。
“你……是这些时日,你偷偷查到的吗?”
王阿存点头。
“所以火器的的确确是从贺兰山运回去的。可是,我问过张娘子了,她说,平日里在贺兰山,只是打铁。看管的人,也还是那些人,并没有哪里不对劲。”
“或许,人还是那些人,可,又不止是那些人。”
王阿存的声音沉沉的,他又道:“义成公主多次来五原,又多次不声不响的消失,未必不是去了贺兰山。贺兰山乃昆仑山余脉,纵贯千里,若是藏了人,纵然在里头,也不一定知道。更何况,张娘子他们在一处打铁,日日被人看着。”
“那,你可有查到,制作火器的地方在何处?”
王阿存摇头,“贺兰山有人看守,我不敢离得太近,硝石是我无意发现的,只要知道硝石从何而来,便大概有数了。”
硝石……
李星遥正待细想,王阿存却又出了声:“硝石,应该是从吐谷浑来的。”
她心头一颤。
刚想说话,久违的嘶嘶声又在脑海里响起。
是系统。
她睫毛微微一动,王阿存不知她异样,继续道:“木炭,随处都有。贺兰山上,到处都是树,想要获得木炭,再容易不过。硫磺,也容易获得,可硝石,唯有从硝石矿而来。五原不产硝石,西突厥倒是有硝石,可,东西突厥一贯不对付,从西突厥要硝石,太远,太难,也太麻烦。吐谷浑盛产硝石,且离此处不远,若没猜错,硝石正是从吐谷浑而来。”
“吐谷浑的确离东突厥不远,可,二者之间,隔着大唐。若硝石当真是从吐谷浑而来,他们又是如何躲开唐军的盘查,顺利抵达此处的?”
李星遥心中其实已经信了硝石是从吐谷浑而来的,毕竟一来,东西突厥的确不对付。大唐建国后,西突厥统叶护可汗可没少遣使者入唐,并与唐军联合抗击东突厥。
二来,系统不会无缘无故出声。她隐隐觉得,这是系统在暗示她。
可,从吐谷浑到贺兰山,并不容易。吐谷浑北部是绵长的祁连山脉,祁连山北部,是大唐河西一带。若想从吐谷浑运硝石到贺兰山,要么,取道西北,经西突厥,一路东进。要么,直接东进,穿过大唐金城一带。
后者显然更容易些,也动静更小一些。
可,穿过金城,金城怎么着也该察觉到些许端倪的。
然而,并未听说金城有异样。
是,金城守卫没有发现,还是……
心中胡思乱想了一阵,她看向王阿存,又问:“可,吐谷浑为何愿意暗中相助义成公主?他们不怕,颉利吗?”
颉利是名义上与事实上的东突厥可汗,义成公主背着颉利试验火器。帮助她,便是与颉利作对。吐谷浑是一个独立政权,可实力和势力都不如东突厥。
“吐谷浑可汗慕容伏允有子慕容顺,慕容顺乃伏允与隋朝光化公主之子,昔年,光化公主先义成公主,和亲吐谷浑。当时吐谷浑的可汗,是伏允的哥哥。后来,兄终弟及,慕容伏允成为新可汗,收继了光化公主。大业年间,炀帝命宇文述攻打吐谷浑。慕容伏允败走,吐谷浑灭国。隋末,天下大乱,慕容伏允趁机复国。先前吐谷浑屡屡犯边,未必没有光化公主的意思。”
王阿存很少一次说这么长一段话。
他语速很慢,每一个字,李星遥都能听得很清。
李星遥心中越来越清明了,她若有所思,道:“所以,义成公主和光化公主,有老交情?”
义成公主和光化公主有类似的出身,类似的背景和类似的人生际遇。
她们都是隋朝的宗室女,都被隋炀帝嫁到了异族政权,后来,又纷纷按照异族的收继传统,再次或者多次下嫁。
隋朝灭了,义成公主一心复国,为此没少怂恿突厥人进犯大唐。
光化公主一样,她的母国,也是隋朝。隋朝灭了,她和光化公主做了一样的事。
只是,“光化公主进犯大唐,未必,只是为了大隋。”
“慕容顺,毕竟是光化公主唯一的孩子。”
王阿存的语气很平静,沉默了片刻,又说:“吐谷浑土地,比之高昌,嘉良夷,象雄,大了数倍还不止。慕容伏允败走时,慕容顺曾被炀帝封为可汗,之后返回故地未果,又重回炀帝身边。后来大唐立国,慕容顺又被当今圣人所扣,慕容伏允便立了新的太子。河西李轨作乱时,圣人因与吐谷浑夹击李轨,将慕容顺放归。”
“原来如此。”
李星遥这下彻底有了数,慕容顺,是光化公主的羁绊,也是她的软肋。所以她愿意与义成公主联合起来,试图通过一场战争的胜利,来为慕容顺争取太子之位。
义成公主,必然许诺了她,帮助慕容顺重回太子之位。
“如果没猜错的话,火药应该藏在贺兰山西麓。”
王阿存在湖面上画了一座南北走向的山,而后,朝着山西边某处一点。那一点和山很快就消失在涟漪中。
“还有两件事,我要同你说。”
将手上的水滴滴落草上,王阿存又道:“沈四六前天来了五原,他告诉我,义成公主近来与突利往来频繁,突利一改先前暴躁脾气,醉酒时甚至还嚷嚷,总有一天,他要叫颉利好看。”
李星遥反应了一下,沈四六,就是王道生。
突利前些时日突然被颉利征召,前去打薛延陀,结果损失了几十余人和百余匹马,最后惨胜,这事,她在定襄就听说了。
义成公主和突利往来频繁,莫非,是想联合突利?
西有吐谷浑,北有突利,还有火器和兵器,另有一个首鼠两端的颉利,义成公主,究竟准备如何做?她当真能等到来年春天?
“还有一件事呢?”
她着急问王阿存。
王阿存看着她的眼,道:“上次盛传突厥要趁大唐为难,进犯大唐,霍国公本该班师回朝,许是为了边境安稳,又被圣人派来了灵州。”
“灵州?”
李星遥心头有几分愉悦,可那份愉悦还没来得及显现,就消失了。
灵州便是黎明上次说的,赵临汾在的地方。大军班师回朝,霍国公转而镇守灵州,那么,赵临汾应该回去了。
阿耶来了,可……火器……
想到火器,眼皮子莫名一跳,努力想让心平静下来,可不知怎的,眼皮子反而跳得越厉害了。
她心事重重回了住处,竟忘了将特意从定襄带回来给王阿存的吃食拿出来。
是夜,她反复琢磨和王阿存的对话,琢磨着琢磨着,又想,系统那声突兀的嘶嘶声。
初至定襄时,杨政道说起五原,系统发出了同样的声音。她顺着系统的指引,来到了五原,结果,遇到了黎明,黎明说,要把她带回长安。
此次系统又突然出声,莫非,吐谷浑又藏着“生”机?
或许,她应该再次顺应系统,去往吐谷浑?就这般东想西想着,不知何时,终于沉沉睡去。可,睡了不知多久,她做梦了。
梦到了赵光禄。
赵光禄被突厥人的火器炸死了。
猛地惊喜,一颗心险些扑出了嗓子眼。好不容易捱到了天亮,她被看管的人催促着继续去种牧草。
心不在焉地打理着之前种好的牧草,终于等到晌午,众人放完马回来,她找到了王阿存。
王阿存还没开口,她便先说了:“王阿存,我想去吐谷浑。”
王阿存眉心一动。
她又说:“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我阿耶,被突厥人的火炮炸死了。我阿耶现在就在灵州。上次突厥南下,便是取道灵州。此次,若义成公主当真倾尽全力,灵州,或许又有战事。”
“所以你想去吐谷浑,一探究竟?”
王阿存似乎很快接受了她的想法。
她点头,犹豫了一下:“我想去贺兰山,想看一看,那火器究竟是何模样。未雨绸缪,也许,我可以为大唐做点什么。”
系统本就推着她,像是一颗胡萝卜吊着她,引得她生出往吐谷浑去的心思。
一场梦,让她更加坚定了这份心思。
她没见过那火器,不知道它的威力如何。若是,火器比她想象的还要厉害呢?若是,梦里的场景都会成真呢?
她承受不起梦境变成现实的代价,她也不想看到,无数大唐的将士死于火器的威胁。她大概已经有了应对之策,但在那之前,她必须得先知道,义成公主到底打算如何做。
她屏气凝神看着王阿存,王阿存沉声:“若去贺兰山,困难重重,前路未卜,你当真想好了?”
“想好了。”
李星遥点头。
王阿存便道:“我同你一起去。”
李星遥看他。
很久很久后,她叹了一口气,想说什么,千言万语涌上心头,最后,却只化成一句:“我们一定会平安回来的。王阿存,我们一定要平安回来。”
王阿存点头。
她又道:“在此之前,我们还得先做一件事。”
……
李愿娘收到张娘子送上的芦苇杆时,已是秋末了。张娘子又送“兵器”到定襄城,不巧,又撞到了李愿娘。
李愿娘扶着膝盖,起不来身。
张娘子慌忙下了马车,趁着将她掺起来的功夫,悄悄将那藏了布条的芦苇杆塞到了她袖子里。
李愿娘心中一动,张娘子一边连声说对不起,另一边又道:“是我眼睛瞎了,李娘子,你没事吧?”
李愿娘疼得倒吸凉气。
缓了一下,才试着起了身,摆手,“没事,你走吧。”
“你真的没事?”
张娘子心中嘀咕,坏了,不会真的把人撞出毛病了吧?她拿不准李愿娘到底是真疼还是装疼,只得满脸着急继续往下演,“我看你脸都变了,肯定哪里撞出毛病了。可我,我这……我这……”
押送张娘子一行的人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见状,靠近了些,问:“怎么了?为什么不走?”
张娘子便一脸懊恼地指着马,又拍拍自己的大腿,满脸郁闷。
“毛手毛脚的,怎么走路的。”
那人对着李愿娘,斥责了一句。
李愿娘呐呐往旁边躲了一下,垂着头,不敢多言。
那人又催促张娘子:“走。耽误了公主的事,你吃不了兜着走。”
“可是。”
张娘子还想可是,她有些讪讪地,“我撞了人。”
“撞了就撞了,死不了。”
那人对着马甩了一鞭子,马车又走起来了。
张娘子没辙,只得一边追着那马车,另一边对着李愿娘抱歉道:“李娘子,对不住,我……要不,回头我送点草药给你吧。你就在……哦对了,我还不知道你住在哪里,你要不就在此处等我?今日,今日怕是不行了,明日一早,我还要从这里过,到时候我把草药给你。”
李愿娘没来得及回应,张娘子也不知她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
等到人都走光了,李愿娘一瘸一拐往回去走,她也不急着掏出那芦苇杆。等到回到住处,确定周围确实没人了,才将那芦苇杆拿出来。
芦苇杆里,果然藏着一张布条。
布条上却是一幅画,画着东西走向的山脉,那山脉看走势,李愿娘立刻就想到了贺兰山。在贺兰山西南角落,某座山里,画了一轮藏在山间的太阳。
太阳在山腰之上,却未高过山峰。
太阳。
藏在山间。
应该是,破晓时分。破晓,黎明。
西南,东突厥边陲,吐谷浑。
黎明,吐谷浑。
黎明在不在吐谷浑?
但阿遥明明知道,黎明回长安了,上次黎明给她递消息,说偷偷潜入五原腹地,又和阿遥见了一面。他告诉阿遥,自己要和秦王大军班师回朝了。
阿遥知道黎明是斥候,上次自己通过张娘子传话,用的也是黎明的暗语。
黎明,代指探子。
所以阿遥是在问,吐谷浑有没有大唐,亦或者,秦王的探子?
不好。
阿遥要去吐谷浑!
李愿娘心头一悸,脑子也有一瞬间的眩晕。她有些后悔,不该告诉阿遥,义成公主偷偷藏有火器。
当时,时间紧张,芦苇杆又小,她来不及写下更多的话,只能捡着重点,提一句。可,应该就是自己的话,让阿遥推出了,火器来自吐谷浑。
她本意是,想让阿遥留心,保重自己,可……
吐谷浑比之突厥,又好到哪去,阿遥若只是去找火器的,也就罢了,可若不止是为了火器,那么……
心头有些沉沉的,她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不知道走了多少圈,停下了步子。
反复回看刚才那幅画,她目光微动,心思也跑远了。
阿遥一如既往心思细腻,自己因为就在附近,当初直接将字写在布条上,偷梁换柱,塞到了土里。中间的反应时间和接收时间,不会太长。
可这次,张娘子帮着递消息回来,路途遥远,恐生差池,所以阿遥不敢写字,而是画了画。
哪怕这幅画被人发现了,没有文字,模棱两可,没人知道是什么意思。只用用“鱼腹藏书”,恐是天意之类的话搪塞了过去便是。
或许,她该相信阿遥的。
不,她应该相信阿遥。就像从前很多次那样,坚定的,义无反顾的相信她。
她要相信她。
那,便随她去吧。
只是……
掩下心中浓浓的担忧,李愿娘思索了一会儿,出了门。她托人往长安方向去了一封信。
翌日。
她如约守在了被撞的地方,张娘子果然按时来了。
“李娘子,李娘子!”
张娘子慌忙将早就准备好的草药递上,又一叠声问:“怎么样,今天有没有好些了?”
“有。”
李愿娘回应。
又强调:“有。”
“那就好。”
张娘子松了一口气,心急如焚想暗示,快点啊,我马上就要走了。你要传给李小娘子的消息,怎么还不给我。
她眼角余光往李愿娘袖子里瞟,正犹豫着要不要做个搀扶的动作,可,李愿娘又出了声:“有。张娘子,我有好些了。”
“我……”
张娘子刚想说,我听到了,刚才就听到了。突然,反应过来了。
没有芦苇杆。
李娘子这是,在用口头递话的消息给她传消息。
至于这“有”是何意,李小娘子应该知道。
便也不着急了,指着身后马车道:“我又要走了,希望下次不要再撞到你。”
“下次你看到我,提前给我打一声招呼,让马儿连着叫五六声,我就知道,该让开了。”
李愿娘回了一句,又说:“我看你这马,好像要生疮了。若是手头有藿叶,捣成汁,洗马疮,疮就会好。”
“好,我记下了。”
张娘子扭头看了看马儿,将那话完完整整记下了。
等到回了贺兰山,她找机会回了一趟五原,将这些话原封不动地说给了李星遥。
李星遥闻讯,很快就破解出来了。
她找了个借口,说,在定襄时,已经安排好了覆盖在牧草上,帮助牧草顺利越冬的羊粪和土,之前一直不在五原,五原的牧草,虽有人管,却无人准备越冬的东西。
现在,耽搁了许久,她得加快速度,准备好土和羊粪,帮助牧草越冬了。若是再耽搁,明年牧草返青要失败了,种了也是白种。
种牧草,本就是大事,她说的又十分骇人。
看守的人便带着她一起去找合适的土,找完了土,却出事了。她和王阿存本要跟着返回住所,谁知,马却突然发了“疯”,竟然带着她,一路不知跑向何处。
第88章 故人
“总算甩开了。”
眼看着王阿存的马明显慢了下来,李星遥便知,他们已经跑远了,那些人追不上来了。便也放慢了马速,徐徐松了一口气。
虽松了气,却不敢完全松懈下来。
王阿存虽没回头,却像背后长眼一般,又在原地停留了一瞬。等到她追上,二人并排,他又一次纵马加快了速度。
李星遥便也加快了速度。
她虽没指南针,压根不知此时此刻二人在哪,可有王阿存在,不知为何,心里头,总是没那么担忧的。
方才,是王阿存对马做了手脚。
他是个“驭马”高手,留守五原的这段时间,除了偷偷去贺兰山探查,还与马儿建立了良好的“友谊”。他能使唤得动马,马也听他的话。
马突然发疯,带着她背道而驰,便是他提前对着马说了话,示意马往贺兰山西段跑。
马带着她跑,他顺势来追,如此,二人就将其余人甩开了。
又跑了不知多久,二人停下来休息。此时他们已经到了贺兰山山中,山中初冬,寒意比之平地里更甚。
萧萧瑟瑟,肃杀之气,尤甚于往日。李星遥的胳膊有些酸,腿也有些酸。将早就藏好的干酪递到王阿存手中,她道:“上次从五原回来时,便想给你。可,被硝石的事扰乱了心神,便没顾上。如今正好,拿来当干粮了。”
说到干粮,又不确定道:“但愿这些干粮,能支撑到我们到火器制造的地方。”
去贺兰山中探查,虽是临时决定的,可,他们并非无头苍蝇一般,想一出便是一出。既然大致确定,火药在贺兰山西部,他们便径直朝着西部而去。
之前从五原回来时,她带了好多干酪。原本是一点一点攒起来,想拿回来给王阿存的。毕竟,绝大多数男子的胃口要比女子的大。她知道,在五原,王阿存从来没吃饱。
倒是没想到,阴差阳错,干酪成了干粮。
若一切顺利,也就罢了。可,先不说,贺兰山绵长,他们并不知,火药在西部哪里。就说,方才一路跟着王阿存往贺兰山深处挺进,她看见,山巅之上,积雪如云。而山中,也下了雪。
下了雪,山中路更是难行。她担心,找到火器制作的地方,要比想象中多费一些功夫。
“无碍。”
王阿存见她咬下一口干酪,咽下去,方咬了一小口,等到将那干酪咽下去后,才道:“我大致知晓贺兰山一带的风物,虽下了雪,找起来费些功夫,可,不会耽搁太久。”
“你在五原戍守时,也偷偷来过贺兰山西边吗?”
李星遥有些诧异。
想起从前二人说起来五原时,他提到,贺兰山里有铁矿。那时候,她只知,他来过五原。可,眼下听这意思,他大抵,也偷偷来过贺兰山西段?
可贺兰山以西,那时候也不是大隋的国土。
“以前听人说过。”
王阿存将剩下的干酪收了起来。
李星遥脑海里浮现出王道生的样子,却有些拿不准,这些话,会是王道生说的?可王道生,不像是会和他说起贺兰山风物的样子。
他们父子两个,亦不像是能坐下来说说闲话的样子。
没好问出声,王阿存却也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他抬眸,目光落在密林深处,看了一会儿,大致有数了。
“朝那处走。”
他指着某处。
李星遥不疑有他,二人又上了马,朝着那处而去。又不知行了多久,王阿存驭马的动作一顿,李星遥忙也停下了步伐。
“运硝石,需要车,此处能过车。”
王阿存下了马,在原地站定,他弯下身子,将路面的积雪拂开,看了一会儿,道:“两旁的灌木明显有断裂的痕迹,车辙印也淡了许多,距离上一次送硝石过来,应该过去了许久。”
李星遥也下了马,顺着那淡到几乎快要瞧不见的车辙印,往前方看去。
“我们恐怕不能骑马了。”
王阿存声音突然严肃了许多,李星遥心知,离目的地应该近了,便点了点头。
二人顺着小路小心地往山林深处而去,而此时的灵州,赵光禄接到了一封简短的信。
信是李愿娘送来的。
李愿娘在信中写,李星遥恐欲往吐谷浑去。
一目十行看过,赵光禄眼皮子不住地跳,他感觉,食不知味,亦不知,此身在何处,彼身又在何处。
当初他为戴罪立功,也为了寻找李星遥,借坡下驴,被李渊派去了朔州。唐对突厥之战,突厥大败,他因接收突厥归还中国劫掠人口和马羊等,在朔州多呆了些时日。李愿娘潜入了定襄城,与他时有消息往来。
他知道,李星遥被义成公主送去了五原。知道李星遥在五原种牧草。
五原,离灵州这般近。梁师都南下骚扰大唐,恐边境再生叛乱,他被李渊“丢”来了此处。表面上看,是李渊余怒未消,不承认他的功足以抵消他的过,所以死罪可免,但,活罪难逃,因此将他谪贬到了灵州。
可,他求之不得。
这一切,当然有二郎他们和长安那边,帮他运作的缘故。他来灵州许久,是想找机会,偷偷潜入五原,将李星遥带回来的。
可,李愿娘又送来消息,说五原突发天罚事件,矛头直指李星遥。李星遥被义成公主带去了五原,她想办法,与李星遥取得了联系。
虽只遥遥地看了几眼,却看到,李星遥瘦了好多,也黑了好多。
因知晓李星遥在五原,他只得按下原来计划,可此时,李愿娘告诉他,李星遥要去吐谷浑。
吐谷浑,虽不如突厥强势,可,势力也不能小觑。慕容伏允经历灭国又复国,其人,不能小觑。新太子尊王和旧太子慕容顺,表面和平,实则,波谲云诡。
吐谷浑境内又大大小小无数个部落,还有羌人……
一想到这些人,这些事,他就觉得头疼。阿遥,明明还是个小姑娘,如今竟要只身奔赴此地,她可知,她会面对什么,又会遭遇什么?
心中实在难以平静下来,他也冷静不下来,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好几圈,他命人拿住了地图。对着那地图,他眉心紧拧,看住了。
李愿娘还送了一封信到长安。
信中言明定襄城里种种,包括李星遥要去吐谷浑,包括,在定襄城里发现了火器的痕迹。李世民接到信,眉眼同样不见舒展开来。
他说:“阿遥要去吐谷浑。”
一句话让一旁的长孙净识和灵鹊坐不住了。灵鹊急得立刻跳了起来,他慌慌张张道:“是慕容顺的老家吐谷浑吗?”
长孙净识也面色焦急,道:“吐谷浑比之突厥,又能好到哪去呢?异族之人,逐水而居,居处无常,号令常变,强则进兵抄掠,弱则窜伏山林[1],部落与部落之间,时不时打上一两场。不是我势力大,吞并了你,就是你势力大,吞并了我。阿遥此去,当真是前路未卜。”
话音落,又急急忙忙问:“可是义成公主要带她去吐谷浑?”
李世民摇头:“是她自己想去的,她还问了阿姊,吐谷浑有没有我的探子。”
“莫非吐谷浑出了什么事,逼得阿遥不得不前去一探究竟?”
长孙净识凝神细想,阿遥一贯不是鲁莽之人,她鲜少完全听凭心意做事,一件事,若她要去做,那么在做之前,她一定想了很久。
既然是她决定要去吐谷浑的,那么便说明,她发现了什么,因此不得不走这一趟。
“事已至此,我们得相……”
“事已至此,我得去吐谷浑一趟了。”
李世民的声音同时响起。
长孙净识话音猛地一顿,“你是说?”
“我要去吐谷浑。”
李世民一个字一个字说的很清晰。
他又道:“既然吐谷浑有什么,那么,我应该亲自去看一看。阿遥虽然机敏,可,手上无人可用。我不该也不能让她陷入孤立无援的地步,我去吐谷浑,能帮上她。事不宜迟,我即刻就动身出发。观音婢,长安城里的事,还有阿姊家的事,全部仰仗你了。”
说罢,对着长孙净识行了一个大礼。
长孙净识忙拦着,道:“你我之间,何须如此。你要去吐谷浑,我这就帮你收拾东西。只是,你有没有想好,圣人那边,该找个什么说辞。还有太子,齐王……”
提到齐王,长孙净识的声音沉了许多。
李元吉是个心思深沉的,此次阿遥被劫掠之事,与他脱不得干系。哪怕如今,看似事态渐渐平息,可私下里,他可没少想办法,想要吞并阿遥的矿。
先前有赵端午坐镇前方,如今,赵端午去了突厥,有她和萧义明伸手相帮,一切倒还算稳妥。可,去吐谷浑这么大的事,若无正当理由,贸然消失许久,以李元吉心性,说不得背后又弄出什么幺蛾子。
她不得不防患于未然。
“对了,端午说,他要去突厥找阿遥。阿姊那头,可有他的消息?”
“没有。”
李世民摇头,又说:“端午人虽活泛,可心眼子不少,他若进了定襄城,阿姊定然得到消息。眼下既然没有消息,说不得,他取道灵州一带,去了五原。至于是不是,等我到了灵州,与姐夫一问便知。”
夫妻二人又就着如何正大光明离开长安城商讨了一番,末了,李世民找来房玄龄,杜如晦,以及长孙无忌和尉迟恭,再行商讨,之后,只身进了宫。
转身讨来一道旨意,李渊命他前往洛阳,主持修缮紫微城相应事宜。
紫微城是炀帝在洛阳所建,乃是隋时东都。先前紫微城因为洪水,遭了灾,李世民身为皇子,前去洛阳主持修缮工作,此乃情理之中。
当天,他带着房杜二人,以及长孙无忌和尉迟恭,一人一马,出了长安城。
离开长安城许久,众人分道扬镳。
房杜二人朝着洛阳而去,而李世民,带着长孙无忌和尉迟恭,转身朝着大唐西边而去。
李星遥不知这背后的事,她与王阿存一道躲藏在山林间,一路小心找寻,快天明时,终于,在闻到浓浓的硫磺味道时,二人意识到,找到了。
王阿存打了个手势,示意,先躲起来。
李星遥从善如流,二人猫着身子,躲在了林子深处。
很快,耳边传来人踩在积雪上的声音。二人不敢出声,离了好远,看见,有人出了一处山洞。那人打了个哈欠,搓了搓手,嘟囔了一句:“怎么还不来?”
李星遥越发屏气凝神。
那人又等了一会儿,许是外头实在太冷,他出来的匆忙,身上穿的单薄。嘴里骂骂咧咧不知说了些什么,转身,又回了山洞。
“里头应该有不少人看守,我们想进去,怕是,难。”
等确定人进去了,周边再无人的声音,李星遥方小心出了声。义成公主既然选择将制作火器的地方放在此处,那么,一方面是因为,此处隐蔽,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早有防备。
可惜,山中的冬天,不是普通人能长长久久待着的。
之前她被义成公主关进羊圈里,彼时还不是正儿八经的冬天,可一场暴雪,她险些失温。如今是真正的冬天,山中温度太低,她和王阿存找寻到一半,见天色已晚,都不得不找了一处山林暂避。
显而易见,夜里,这处山洞外,是没有人守着的。或者说,是没有人一直把守着的。
找到火器制作的地方,是第一步。
接下来,便是看看那火器究竟长何模样。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可,瞧这架势,横冲直撞进去,怕是死都不知会如何死。不进去的话,只能,“等他们再送火器出来,我会想办法,拿到火器。”
王阿存突然出了声。
声音也很小。
李星遥正要说话,耳畔忽然又传来人踩在积雪上的声音。二人当即中断对话,默契地又同时缩回了原处。
王阿存按紧了手中的匕首。
李星遥这才发现,他手里不知何时,竟有一把匕首。来不及细想,她凝神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见,刚才出来又折返的那人,又出来了。
“还没来吗?!”
他又咒骂了一句。
这次,依然没有人回应。
他又嘟囔了一句什么,李星遥正想细听,却不妨,肩膀被人抓住了。几乎是电光火石的功夫,王阿存手中的匕首便直朝着那人而去。
“是我是我。”
那人小声又紧张地出了声。
李星遥大惊,面面相觑,再一次怀疑自己的眼睛。
“王……王小娘子?”
拍她肩膀的人,竟然是王蔷。
“李小娘子,还有你,你是……”
王蔷嘴里一句你是王小郎君吧险些脱口而出,急忙打住,她拉着李星遥蹲下了。
“你怎么在这里?”
李星遥感觉似在做梦。第一反应,王蔷该不会也被人掳来了吧。
“王小娘子,你怎会在此处?”
不好直接问,你也是被掳来的吧,她隐晦问了一句。
王蔷道:“说来话长。”
轻声叹了一口气,又道:“先不说这些,时间紧迫,我问你们,你们来这里,是不是想看一看,那火器究竟长什么模样?若是,我有办法。”
“王小娘子有何办法?”
李星遥脱口而出,又奇道:“王小娘子知道里头有火器?”
“说来话长。”
王蔷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一边警惕地看着四周,另一边,她快速道:“我是被掳来的,吐谷浑王廷见我力气大,打发我来送硝石。跟着我来的,还有两个人,那两个人,名义上是跟我一起来送硝石的,可实际上,是监视我的。我刚才来附近方便,他们见到了自己人地盘,天又冷,便没好跟着我。我看到你们,才现身的。”
“若你们想进去,我现在就去把他们打晕。反正他们,容貌服饰与我们无异。你们装成他们的模样,跟着我一起进去。现在,天还没亮,速度快些,能糊弄过去。”
李星遥刚要说话,王阿存的匕首却凑了过来,他目光警惕看着王蔷,似是觉得这说辞有异。
“你既说你是被掳来的,又说,你力气大,可以把两个同行的人打晕。为何,不在来的路上把人打晕,如此,便可趁机逃回去?”
“我……”
王蔷有口难言,知道自己不说清楚,怕是难以叫人相信了。她道:“因为王廷有人质。”
“人质?”
李星遥有些惊讶。
她并非不信王蔷,可,此一时彼一时,距离她上次见到王蔷已经过去了许久,王阿存说的,也并非没有道理。王蔷的确语焉不详,她隐约觉得,她还是从前那个她,也没有害她们的心,可,凡事,还是稳妥些的好。
王蔷道:“被吐谷浑人抓走的,又不是只有我一个。我还有一个朋友,也被抓走了。我那个朋友,手无缚鸡之力,吐谷浑王廷就把他扣留在王廷,打发我来送硝石。至于为什么非得让我来,因为,我一个人能当四个人用。以前,没有我,他们送一趟硝石,要六个人。如今,有了我,只用三个人。”
“来这一趟,可是要冒很大的风险的,当然是,人越少越好了。你不认识我,可阿遥妹妹认识我,阿遥妹妹,我若一个字有假,就让我今天摔死在这林子里,叫野狼把我咬的尸骨无存。”
王蔷还发了毒誓。
李星遥忙示意她打住,道:“并非我们不信王小娘子,只是,事关重大。若有冒犯之处,还望王小娘子海涵。”
“你们怀疑我,也实属正常,毕竟,若非被掳来,哪个大唐人,好端端的跑来这蛮夷之地。哪个小娘子,会被他们不当人一般,派去一趟又一趟的运送硝石。这每一趟,我都有性命之危。”
王蔷对吐谷浑打发自己来送硝石的行为表达了浓浓的不满。
王阿存仍是没有放松警惕,他手上匕首不见放下,道:“你为何知道,我们想看一看火器究竟是何模样?”
“你这不废话吗?大冷的天,往深山老林里钻,总不能是,来乘凉的吧?”
王蔷回了一句,又尽量耐着性子说:“义成公主制火器,肯定没安好心,这火器,用脚趾头想想,都不会是用来当爆竹助兴的。你们是大唐人,我也是大唐人,大唐人自有大唐人的风骨,大唐人也自有大唐人的勇敢。你们藏身此处,未敢声张,摆明了,你们跟他们不是一伙的。所以,猜出你们的来意,很奇怪吗?”
身后不远处似乎又传来了雪被踩过的痕迹,仔细听,还有车轮辘辘声。
王蔷的脸上有些急了,顾不得多说,她转身,便往身后去。李星遥只看到,身后有二人一人推着一辆车而来,王蔷现身,指引着两个人上前,随后,笑了一下。
“什么人?”
她面色随之一变,之后,趁着二人转身之际,从背后,一人一拳,将二人打晕了。
“快来!”
见二人晕的那般安详,她焦急催促。
李星遥不敢耽搁,赶紧上前,换上了那人的衣裳。又在地上抹了一把土,将自己的脸弄得脏兮兮的。
“快点!”
王蔷又催促王阿存。
王阿存与她目光对视,而后上前,快速将衣裳换好了。
“你们就跟在我后面,不要多话。他们让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刚才从山洞里出来,不耐烦的那个,叫加多。加多是接收和清点硝石的,他是义成公主的人,你们小心些。”
王蔷话音落下,却见王阿存快走几步,将那被打晕的二人又往更隐蔽处拖了拖,之后,往二人身上覆盖了更多枯树叶子和积雪。
“他竟是个细心的。”
嘟囔了一句,她道:“不用害怕,大不了,到时候背水一战。我看他,也是个有本事的,待会看我眼色行事。”
李星遥本来在听到那句“他是义成公主的人”的时候,眼皮子猛地一跳。她欲说点什么,可,来不及了。
加多已经看到了他们,对着他们喊道:“磨磨蹭蹭,我还以为,你们死在了路上,还不赶紧把东西送过来。”
“这就来这就来。”
王蔷唯唯诺诺,又诚惶诚恐道:“本来应该提前到的,可,山里下了雪,路上难走,便耽搁了些功夫。天气冷,咱们还是赶紧把东西送进去吧。”
加多冷哼了一声,并未说什么。
他将哈出的白气不耐烦挥开,搓了搓手,便准备往山洞里头去。可,才转了身,目光落在王阿存身上,眉头皱了一下。
“换人了?”
目光又落在李星遥身上,眉头皱的更深了——
作者有话说:[1]。引用自《旧唐书》
第89章 伪装
“两个人都换了?”
加多的语气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他目光仍然没有从李星遥身上移开,像是,想要确认什么。
李星遥努力让自己保持背部微微躬着的姿态。
王蔷道:“上次那两个不听话,回去后,抱怨给的赏钱少。公主一气之下,不让他们二人来,说是,怕他们为了钱,坏了事。”
“你们公主,倒是抠门。”
加多笑了一下,“所以你们两个,这趟来,没有赏钱?”
话,问的是李星遥和王阿存。
李星遥假作粗声粗气,哑着嗓子,道:“有藿叶。”
加多嗤笑了一声,目光转向王阿存。
“他……他是个哑巴。”
王蔷抢答。
王阿存低眉顺眼,垂下了头。
“你们公主,的确抠门。”
加多又笑了一下,收回了视线。他打着哈欠往里头走,李星遥跟着王阿存,推着一辆车往里。越往里走,硫磺的味道越浓重。
走了没多久,加多停下,他示意,可以把硝石卸下了。李星遥和王阿存搭手,一边往地上卸硝石,另一边,飞快地用余光打量着山洞内情形。
只见硝石附近,还摆放着硫磺和木炭,木炭西边,又有干黄蒿,砒石,松脂,麻绳。麻绳旁边,是……
“磨磨蹭蹭,呆头呆脑,还是原来那两个好用。”
加多突然出了声。
李星遥连忙收回视线,她感觉到加多的视线在她背上停留。谨慎起见,不敢再看。她已经可以确定,此处,是制作火器的燃料库。
只是,这些燃料,做出的火器究竟是何模样,她还是不知。
有心想继续探查一番,奈何加多的警惕心实在太强。正琢磨着怎么把人引开,忽听得身后传来细微的响动。
王蔷“咦”了一声。
所有人回头,李星遥看到,一头漂亮的马鹿跑了进来。
“你怎么来了?”
加多有些意外,但语气中并无害怕,显然是寻常见惯了马鹿的。
他欲将马鹿引开,可谁知,那头马鹿背后,又源源不断冒出五头马鹿。
加多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
马鹿身形高大,极为健硕。虽不会主动攻击人,可,若是被激怒,攻击力极强。眼前一共有六头马鹿,六头马鹿似乎……
“不好!”
加多惊呼了一声,只见那六头马鹿不知为何,竟朝着他奔来。他吓了一跳,当即拔腿就跑。可谁知,他一跑,马鹿追着他跑。
场面瞬间混乱起来,李星遥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已经被王阿存带着,追着加多和王蔷的背影,往山洞深处跑。
越跑越见开阔。
不知几时,眼前豁然开朗,许多人凑了上来,手拿着棍棒,与马鹿对峙。
王阿存拽了李星遥一下。
李星遥瞬间意会过来。
她不动声色四处张望,只见眼前宽阔的天地里,有箩,有石磨,有石臼。箩里面是还没筛完的硝石和硫磺碎末,而石磨里正在研磨的,黄色的粉末,倒不知是什么了。
石臼隔的太远,看不真切,只大概能看到旁边放着嫩竹子的茎。
在更远的地方,架着几口铁锅,铁锅边堆放着柴火,显然是在煎煮着什么。
“都退后,不要再激怒它们。”
加多急了,原本他想用棍棒将马鹿撵走,可,棍子还没打下去,马鹿竟然先被激怒了。眼看着马鹿即将发狂,投鼠忌器,他怕坏了身后来之不易的东西,不敢放开手脚。
有人道:“不若把它们引过去。”
加多立刻反对,“不行,动静太大。”
李星遥被身边的王蔷拽了一下。
王蔷朝着某处拐角努了努下巴。
李星遥了然,做好的火器怕是就在拐角某处。所谓的“引过去”,便是将马鹿炸死。可加多怕声响太大,所以迟疑。
马鹿再次朝着人群奔来。
众人夺命而逃,加多不敢再犹豫,当机立断急道:“把它们引过去!”
便有人往拐角处跑了。
李星遥跟着大伙一起跑,心思却跑到了火器上面。拐过一处弯,她一边用眼角余光关注着马鹿的动向,另一边,快速打量过眼前。
与方才外头的凌乱不同,此处井然有序的多。
她左手边摆放着无数箭矢和弓弩,箭矢似是用竹子和木头做的。右手边,则是小火药团和一颗颗圆溜溜的火球。
加多拿起了一把弓,快速在箭杆上绑了一个小火药团。
不知谁人却出了声,道:“我怎么感觉,这些马鹿好像并不想攻击我们。倒像是,在找……出去的路?”
“好像是啊。”
又有人附和了一句。
王蔷道:“那咱们赶紧给它们让出一条路。”
“让开,都让开。”
加多发号施令,又说:“你去前头给它们引路。”
他指的是王蔷。
王蔷显然被惊吓到了,指着自己,不敢置信道:“我?”
“就是你。”
加多催促,手中的弓也对准了王蔷。
王蔷愕然。
颤抖了两下,只得不情不愿地往山洞更深处跑去。
她跑了,马鹿跟着她一起,也跑了。
众人松了一口气,李星遥心头捏了一把汗。心里头隐隐冒出一个猜测,她紧张地望着王蔷消失的方向,心里头不住的祈祷。
“都走吧,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加多抹一把额头的汗,再次催促众人。
李星遥被撵出去了。
她又回到了卸硝石的地方。
没多久,王蔷气喘吁吁地回来了,她一脸劫后余生的喜悦,一口气跑回山洞,瘫坐在地上,不住地喘粗气。
“太……太吓人了,我……我怕……怕死了。”
加多撇嘴。
王蔷借着抹汗的功夫,暗暗翻了一个白眼。
硝石很快卸完了,加多又催促赶紧走。
李星遥和王阿存,又如来时那般,随着王蔷一道往外头走。等到走出去了好远好远,确定身边没有人了,王蔷才压低了声音,着急地问:“怎么样?看到想看的东西了吗?”
“你刚才,给马鹿喂了盐碱。”
兀的,王阿存出了声。
王蔷惊讶地看向他,“想不到,你还挺聪明。”
又干脆利落承认:“不错,是我给它们喂了盐碱。确切的说,是我身上揣了盐碱。”
“盐碱莫非是王小娘子出发前就带在身上的?”
李星遥心中的猜测得到了证实。
一开始,她并不知道马鹿是王蔷引来的。只是觉得,瞌睡来了送枕头,马鹿来的实在巧,也实在好。
借着马鹿乱窜的功夫,她已经大致看清了洞内的东西。
到火球存放的地方时,王蔷跑,马鹿跟着跑。加多固然是出于,不想伤着自己人,所以拿外人当诱饵的念头,让王蔷带着马鹿跑。
可,就在那时候,她猜到了,马鹿横冲直撞,这缘由应该在王蔷身上。
回想刚进洞时,是加多先跑,王蔷才跟着跑的。因二人反应的时间差太短,她没放在心上,只以为,是马鹿要攻击人了,所以他们才跑的。
可,细细溯源,加多跑时,马鹿并未有要追着跑的迹象。是王蔷跟着跑起来,马鹿才开始跑的。
“马鹿喜食盐碱,先前来送东西时,我就撞见过它们。怕被它们袭击,所以每次来,我身上都偷偷带点盐碱。刚才你们说,你们想看看火器长什么样,我就留了个心眼。好在今天运气好,下了雪,马鹿没吃的,闻到盐碱味就来了。山洞另一头有出口,加多知道你们是新来的,出于大局考量,不会让你们引着马鹿跑,所以他只会点我。”
“放心吧,我已经将所有的盐碱都给马鹿了,它们吃饱喝足了,回去的路上,不会再攻击我们了。”
王蔷明显为自己的“机智”而感到兴奋。
霹雳啪啦将自己的所为说了,她又道:“那条出口,说起来,我只走过一次。那次,洞里还没这么多东西呢。李小娘子,刚才我看那加多手里拿着弓,箭上绑着不知何物,莫非,那东西射出去,就会烧起来?”
“火球不会直接烧起来,上面有引信。需要点燃引信,再张弓射出去,即可烧着对方粮草。”
王阿存接了一句。
王蔷偏过头看他。
嘴皮子动了动,点头,“哦。”
“李星遥,我方才在里头看到了松脂,桐油,干漆,砒石,竹茹,以及黄丹和定粉。黄丹,定粉,竹茹,砒石需要炮制。”
“松脂和砒石我也看到了。”
李星遥忙回应。想到那磨盘里研磨的黄色粉末状东西,又问:“磨盘里的,莫非是黄丹?”
“是黄丹粉。”
王阿存点头,“黄丹和定粉,来源趋同,只是一个需要高温煅烧,另一个需要加醋来炮制。方才,我闻到了醋味。此外,还闻到了黄腊味,那几口锅,应该是用来煎煮黄蜡和松脂的。石臼旁放着的,是淡竹,淡竹可做成竹茹。我见他们分工有序,应是蓄谋已久。”
“松脂在高温的时候才会析出,漆树四到六月,可以割取生漆。油桐树的果子九月成熟,成熟时含油量最高,可以用来榨取桐油。准备这些东西,可要费不少功夫,也要花些时间。义成公主,应该早在春天,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李星遥听懂了王阿存的“暗示。”
这里头的有些东西,不是即取即用的。竹茹全年可采,可炮制,可似干漆,桐油,要想获取,需要在固定的时候采集原材料。
义成公主不可能是现在才决定做火器的。
她既然蓄谋已久,那么,火器的制作方法,她又是如何得来的?
新的疑惑涌上心头,她有点怀疑眼前的世界了。
义成公主竟然跨时代做出了领先几百年的火器,虽然火器有些粗糙,可在此时,杀伤力不可估量。
“若小火球是配合弓箭使用,用于焚烧对方粮草,那么,大的火球呢?”
“抛石机。”
王阿存吐出三个字,“打仗时,有抛石机,用于攻城。大火球,有可能是借助抛石机抛出去,也有可能,可以直接投掷出去。”
“那岂不是……”
李星遥暗忖,那岂不是相当于手榴弹?
一时间心中嘀咕,刚才加多没有展示大火球的用法,此时他们只能靠猜。又与王阿存和王蔷复盘了一番,她大致知道了,火球是怎么做的。
王蔷道:“该看的也都看到了,接下来呢?李小娘子,你们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说到接下来,这才想起,还没问:“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又为什么会知道,这里有火器?”
“我们先前发现了硝石的痕迹。”
李星遥言简意赅,把自己为何会来这里说了。王蔷听罢,连连叹气:“我以为我已经很惨了,没想到,你们竟然比我还惨。那接下来,你们要回五原吗?”
“不,我们要去吐谷浑。”
李星遥缓缓说出自己的打算。
王蔷愕然,“你们还要去吐谷浑?”
李星遥点头。
“吐谷浑也没比东突厥好到哪去。蛇鼠一窝,不外如是。”
王蔷不解,就差把“自投罗网”四个字写在脸上。
“你冷静些。”
她劝李星遥。
又劝王阿存:“你劝劝她。”
王阿存不言。
李星遥忙道:“我们此去,并非一时兴起,也并非不知轻重。实不相瞒,我们有要事,不得不走这一趟。还有一事,正好要问王小娘子。”
“何事?”
王蔷支起了耳朵。
李星遥道:“王小娘子既然被打发来送硝石,想必是从王城来的。日月山东边,湟水与黄河流经之处的谷地,王小娘子可熟悉?”
“还算熟悉。”
王蔷点头,又反应过来:“你们不会要去那里吧?”
李星遥点头。
此行第一步,找到火器制作的地方,看看火器是何模样,已经完成。接下来第二步,便是去湟水与黄河流经之处的谷地,与探子接头了。
李娘子说,吐谷浑有李世民的探子,又强调,若手头有藿叶,可以捣成汁,用来洗马疮。
可,背过人,她问过王阿存了。可以用来洗马疮的,明明是水堇。
吐谷浑地貌多样,西北和北部多戈壁,多高原,不适合种植粟和豆类。唯有东边河湟一带的谷地,地处高原边缘,自羌人聚集以来,便成为半牧半农之所在。
豆类可以在那里种植。
因此,探子就在此处。而且,若没猜错的话,应该还与马有关。或许,是牧马人。
“可那地方不是想去就能去的。我并非想劝退你们,只是,你们怕是不知,那里的情况。那里是羌胡杂居之地,羌人,乙弗人,吐谷浑人,多居于那处。各部时常有摩擦,动不动就打个你死我活。你们是生面孔,贸然前去,恐有危险。”
王蔷脸上的担心不似作伪。
王阿存道:“你可有办法,带我们去?”
“你在问我?”
王蔷怀疑自己听错了,触及王阿存眼神,确定,没听错,便撇了撇嘴,道:“我……还真有一个办法。”
看向李星遥,道:“吐谷浑前太子,慕容顺,不知你们有没有听过?慕容顺倒是经常被打发去那一片,处理部族纷争,指点农业农事。若是跟着他,便能大张旗鼓去了。”
“你怎么确定,慕容顺愿意带着我们?”
王阿存目光中带着几分逼问。
王蔷对着他,毫不客气翻了一个大白眼,“因为他压根不懂种地和农耕,他也需要狐假虎威。咱们汉人最擅长什么,种地啊!还有比我们汉人还会种地的吗?还有比阿遥妹妹还会种地的吗?阿遥妹妹,只要你告诉慕容顺,你会种地,你放心吧,他一定会带你去你想去的地方。”
“那……”
李星遥快速权衡了一番,下定决心:“劳烦王小娘子将我们两个绑起来吧。”
“阿遥妹妹,你果然聪明!”
王蔷愣了一下,由衷感慨。
她也不问王阿存的意见了,径直忽略他,走向两个还在昏迷的同伙边。将人弄醒了,不等人开口,“恶人先告状”,气道:“你们两个,怎么回事?有人偷袭你们,你们竟然不知道。你们倒了,留我一个弱娘子,我又要自保又要保车上的东西,好在,马鹿来了,帮了我一把,不然,我怕是也要被你们连累,把小命交代在这里!”
“我们被人偷袭了?”
两个郎君面面相觑,又不约而同看向车上,惊悚道:“东西呢?”
“东西已经送进去了。等你们,等的太阳都下山了。”
王蔷极尽“毒舌”本色。
又指尖朝着已经被捆绑起来的李星遥和王阿存一指,道:“喽,人也被我抓住了。”
“你竟然把人抓住了?怎么没把他们打死?”
其中一人不高兴地指责。
王蔷心说,你管得可真宽,她恶狠狠道:“你们来送东西,结果自己不长心眼,差点坏了事。再多嘴,惹我心烦,我回去后就在公主跟前告状。”
“好好好,我们不说了。王小娘子,求你在公主面前帮我们遮掩几句,就说,这两个人鬼鬼祟祟,被我们抓住了,东西我们已经安全送到。我们路上保管不再多嘴,你让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
“一言为定!”
王蔷便笑了一下,表示,就这么说定了。
一行人朝着伏俟城而去,出贺兰山,沿着黄河一路南下,不知走了多久,到了一处分流处。只见河道两侧呈现出截然不同的风景来。
一边是浑浊如黄泥水的浊水,另一边,是清澈如碧玉一般泛着绿光的清水。
“沿着大通河再往前走,便快到了。”
王蔷故意出了声,作为提醒。
李星遥便知,眼前的“鸳鸯锅”是大通河与湟水的交汇处。到了此处,便意味,他们已经到了吐谷浑,进入河湟一带的谷地了。
放眼四周,果然看到农田整齐排列。虽是冬日,可一瞬间,竟让人想起中原小农生活。
只是,他们暂时不在此处停留。
便也不着急,一路急赶慢赶。又不知行了多久,群山取代了河谷,大小河湖进入眼底。湖里已经结了冰,也不知,那冰冻结实了没有。远远只能瞧见,有人在冰面上凿洞。
“真想吃裸鲤啊。这西海的裸鲤,这辈子也不知能不能吃到。”
王蔷做二次提醒。
李星遥记下了,此处便是西海,也就是,后来的青海湖了。从青海湖往西,便是吐谷浑的王城伏俟城。
果然,又走了没多久,王蔷如释重负。
“伏俟城到了。”
李星遥打起了精神。
入目只见宽广的城墙,那城墙并未夯筑,外头散布着大大小小的壕沟。从外城墙往里走,便是内城。内城既有夯筑的垣墙,也有高高的高台。
进了内城,早有人候着了。
那人是来接应的。同王蔷简短核对了几句,那人目光落在李星遥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道:“你们想劫走那几车东西?”
李星遥知道,接下来,该她“表演”了。
便沉着脸高声表达着不满:“少诬陷人了,谁稀罕你们的东西。”
她很少这般质问于人,虽有些不习惯,可第一句话说出口后,余下的,竟也手到擒来。同样目光不善地瞪了那人一眼,她又说:“我劝你们,赶紧把我们送回去,你们可知,我们是谁的人?”
“我们可是义成公主的人!义成公主,你们知道是谁吗?那可是东突厥的可敦。得罪了我们,就是得罪了她。得罪了她,就是得罪了东突厥,你们难道想与整个东突厥为敌吗?”
“你们是义成公主的人?”
那人愣了一下,并不信这说辞。
李星遥“哼”了一声,道:“你去打听打听,五原的牧草是谁种的,不就一清二楚了?”
“义成公主曾让人于五原和定襄种牧草,又让人于贺兰山放马。此事可查,你们一问便知。”
王阿存也出了声。
他实在不是会演戏的性子,也说不出咄咄逼人的话,便冷声,将义成公主曾经做了什么说了。
也不知,是他的语气太稳,脸色太冷,吓住了人,还是,对方被贺兰山三个字挑动了心中敏感之处,略一沉吟,道:“你们等一下。”
而后转身进了王廷。
不一会儿,脚步匆匆出来,传话,说光化公主让去她面前回话。
李星遥一脸不高兴地跟着他,进了王廷。入目是一位同义成公主年龄相近的美妇人,只是,美妇人身上少了几分义成公主的肃杀之气。
美妇人穿了一身垂裙,正坐在狮子床上。她头上身上戴着金花首饰,头发编成了一股股辫子,辫子上用大大小小的珠贝点缀着,端的是美艳非常。
“你们是义成公主的人?”
光化公主问了一句。
李星遥点头,“不错。”
“那,你们是何名姓?”
“我姓李,人唤一声李小娘子。”
李星遥“不耐烦”回了一句。
“我姓王。”
王阿存也回了一句。
“你姓李,他姓王?”
光化公主眉头挑了一下,又问:“你们方才说,你们曾帮着义成公主种过牧草?也放过马?”
“对,我们之前是给义成公主种牧草的。”
李星遥继续“不耐烦”,又说:“公主若不信,叫人前去打探便知。”
“既是义成公主的人,为何会被我们的人抓来?”
光化公主摇头,面上也写着不信二字。
李星遥道:“我们本是要去找帮牧草越冬的土,哪知道,马突然发了疯,把我们带到了山里。我们急着找回去的路,可谁知,你们的人不分青红皂白,抓了我们把我们强行带到了这里。”
“这么说,还是我们的人的错了?”
光化公主从狮子床上起了身,笑了一下,道:“无风不起浪,古语还有云,无事不登三宝殿。你这小娘子,看着年纪不大,心眼子倒不少。你以为,你佯称是义成公主的人,说自己从前帮着义成公主种牧草,便能诓骗住我吗?种牧草的事,我早有耳闻,种牧草的小娘子明明姓田。可你说,你姓李?”
“你到底有什么阴谋诡计,还不速速道来!若再不说实话,我便叫人对你们施以石刑!”
第90章 下套
光化公主的脸变得太快。几乎是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侍卫们举起了手中的兵器。
王蔷有些着急,李星遥也正要说话。
却不妨,“哪个田?”
是王阿存出了声。
他虽依然保持着紧绷着的防守状态,可,面上并不见急色。
光化公主以为他还想狡辩,笑了一下,随口回道:“还能是哪个田?自然是,种田的……”
“田氏得姓,源于春秋田完。后来田氏代齐,田氏子孙世代以采地为姓。南北朝时,为避战乱,田氏家族南迁。隋末天下大乱,北方豪杰并起,北人南渡,皆去往南方避难。”
王阿存的声音并不似质问,可偏偏,把光化公主问住了。
光化公主有些后悔自己不该随口扯一个田姓,不动声色地坐回了狮子床上,她道:“不错,种牧草的小娘子的确不姓田,我刚刚,是诈你们的。”
顿了一下,又说:“可,不姓田,不代表,你们说的就是对的。方才,说不得你们是瞎猫逮着死耗子,运气罢了。我可没那么多时间与你们周旋。还是那句话,若你们咬死了,你们是义成公主的人,拿出证据来。若不是,尽早如实道来,我可饶你们死罪。”
“公主既然知道种牧草的小娘子姓李,想必也一定知道,李小娘子在漠北王廷,曾做出纺车。后来在定襄城,得义成公主授意,又打出铁锅。辗转五原,本是去养马,可,机缘巧合,又得到一样叫沙葱的东西。”
李星遥心头着急,知道得速战速决了。光化公主摆明了不见兔子不撒鹰,当务之急,是证明自己的身份,便先把自己的过往“履历”说了一遍。
她相信,以光化公主与义成公主的交情,必然知道她说的这些。
但这些,定然不够。
微微抬了眸,目光对上光化公主的,她又道:“沙葱通体碧绿,像中原的小葱,可,比小葱要抗旱。吐谷浑幅员辽阔,说起来,有些地方也很适合种沙葱。只是此时节,不是种沙葱的好时节,我手上也没有种子,不然,可以试种,以证明自己的身份。”
“不过没有种子,也没关系。不知公主可听闻,大唐有一样叫曲辕犁的农具?曲辕犁比以前的犁要省力,义成公主曾让我帮着打造了一副,如今定襄城里,隋人引以为日常所用。曲辕犁做起来,费不了什么功夫,我现在就可以新做一副。”
“曲辕犁?”
光化公主眉心一动,面上倒看不出对这样东西感兴趣还是不感兴趣,她道:“按你说的,定襄城里,隋人已经将曲辕犁引以为日常所用,说明这东西,并不难做。既不难做,你当然可以做一副出来,可我怎知道,你是不是跟人学的?”
“公主说的,的确有几分道理。”
李星遥面上依然不急不躁,她咬了咬牙,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给了王阿存一个眼神,而后,王阿存……不动。
“你们两个?”
光化公主敏锐地捕捉到了二人的眼神交流,她冷笑一声,示意侍卫将二人抓起来。
“等……”
李星遥急了,她再次给王阿存眼神示意,甚至还开了口:“拿出来吧。”
拿出来?
光化公主目光轻轻流转,落在了王阿存身上。给了侍卫一个眼神,便有人上前搜寻。王阿存从腰间掏出了一把匕首,可,侍卫很快将他“制服”了。
那样东西就这样展露于人前了。
“这是……”
光化公主定睛一看,只觉那东西有点眼熟,但,却叫不上名字。
“这是白叠子。”
李星遥暂时顾不上王阿存了,她目光定定地落在那朵棉花上,面上满是不舍。
“高昌和真腊有珍贵布料名唤白叠,白叠便是由白叠子制成。公主手上的,正是白叠子。”
“你从何得来这东西?”
化公主用手捏了捏那棉花,想起来了,这的确是高昌的白叠子。高昌靠此样东西,与西域诸国贸易往来,赚得盆满钵满。她看在眼里,自然是羡慕的。
可羡慕归羡慕,吐谷浑境内,并无这样东西,因此她只能望洋兴叹。
可此时,眼前竟然冒出一团白叠子。
她觉得这东西来得蹊跷,漫不经心又用手捏了捏,面色瞬间变得严肃,厉声道:“你是高昌的探子?为何假作义成公主之名?你潜入吐谷浑,到底意欲何为?”
“我若真是高昌的探子,刚才便不会叫王小郎君把白叠子拿出来了。那样,岂不是不打自招?”
李星遥无奈叹了一口气。
又说:“况且高昌离此地,远去千万里。我若是探子,便该从西边悄悄潜入,何必费这么大功夫,绕道贺兰山?我可是在贺兰山,被你们的人抓住的。”
“是啊。”
王蔷适时出了声,点头,道:“他们两个,的确是在贺兰山被我抓住的。要是从高昌到贺兰山,得穿过河西……”
话未说完,便被光化公主打断了。
“这里没有你说话的机会,现在,没你的事了,你先下去。”
王蔷低眉顺眼,乖乖出去了。
等人走了,光化公主目光流转,落在李星遥身上,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李星遥听。
“要么,你们是大唐的探子。”
李星遥眉眼不见动一下。
她迎着光化公主的打量,也可以说,是试探。自然而然叹了一口气,用比刚才更无奈的语气道:“大唐可没有叫白叠子的东西。”
“突厥,也没有这样东西。”
光化公主目光不见收回,她仍然盯着李星遥的脸,不放过她脸上每一个细小的表情变化,“所以,你究竟从何得来这样东西?”
李星遥沉默,似是有些难以启齿。
犹豫了一瞬,她道:“在贺兰山捡来的。”
光化公主被震惊到了,反应过来,大怒,“荒谬?!你是不是以为,我好糊弄?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贺兰……”
“先前的沙葱,也是我在贺兰山附近找到的,既然我能发现沙葱,为何不能发现白叠子?”
“我从未听说,义成公主让人在突厥种白叠子。”
“因为东西是我才发现的,我还没来得及告诉她。”
李星遥语速加快了,像是也烦躁了,气呼呼道:“我和王小郎君被马带到了贺兰山深处,结果因祸得福,竟然得了几株早已过了吐絮和采摘期的白叠子。我们心下奇怪,当然不肯放过,就将白叠子摘下,又将棉籽妥善保存,只等回去告诉义成公主,可哪想到,福祸相依,又被你们抓来了。”
“这么说,这白叠子当真是在贺兰山被发现的?可你不是才发现这样东西,又怎会知道,它过了吐絮和采摘期?”
光化公主步步紧逼。
李星遥道:“这就又回到最初的问题了,我说过,我曾帮着义成公主种牧草和沙葱。我在种东西上,本就有天赋。白叠子,我自然是会种的。白叠子的种子很轻,风能将它带走,动物们也能将它带走,贺兰山有白叠子,不稀奇。发现白叠子,不难。难的是,将一株变成无数株。”
“照你这么说,你身上也该有白叠子的种子?”
光化公主再次发问。
话音刚落,就有人毫不客气去李星遥身上搜身。李星遥不情不愿顺从,从她身上,果然搜出一小包棉籽。
看着那棉籽,光化公主有一瞬间的心热。
李星遥趁热打铁,道:“高昌能种白叠子,概因高昌的土地和天气适合,吐谷浑从前没有白叠子,一是没有种子,二是没人会种,三是没有发现合适的土地。今日我既然受困于你们,那么不妨实话实说了,你们吐谷浑,并非没有适合种白叠子的地方。”
“哦?那你说说,吐谷浑哪里适合种这白叠子?”
“日月山东边,靠近湟水和黄河水的地方。”
李星遥将在腹内转了许久的话说了,她等的就是这一刻。棉花,乃她决定来吐谷浑之前便安排好的,为的就是,取信于光化公主,并让光化公主顺水推舟,将她送进河湟谷地。
王蔷说,让她借着慕容顺的东风,顺理成章进入河湟谷地。
可,在此之前,她得先取信于光化公主。只有光化公主知道她会种地,才会让她随同慕容顺进入河湟谷地。
然而,这第一步取信,就比她想的要艰难的多。
光化公主看似好说话,其实也是个疑心重的。她先用过往履历加码,结果,并未说动光化公主。
没办法,她又加码,搬出曲辕犁。
可光化公主依然不为所动。
最后她只能拿出杀手锏,即系统给予的棉花。棉花生长在高昌,她自然是望尘莫及的。可,系统先前坑了她的时候,便主动送上了棉花。
她本以为,这样东西怕是用不上了,哪里想到,兜兜转转,竟在此处派上用场。
棉花,棉籽,都是系统给的。光化公主知道她不可能出走高昌,穿越狭长的,被大唐控制的河西一带,所以,说她是高昌探子,站不住脚。
河湟谷地一带,可以种植棉花,也是吐谷浑境内唯一能种棉花的地方。若光化公主想种棉花,便只能种在此处。
她没有选择。
除非,她舍得舍弃棉花。
“你既然不信我们,我们可以留下来种白叠子。等白叠子种成了,我们的身份,便能被证明了。”
李星遥破釜沉舟,松了口。
光化公主却没出声。
她一只手轻轻扣在狮子床上,目光却落在一侧的白叠子上。冗长的沉默让人心慌,良久,她转过了头。
道:“春种秋收,种白叠子,时间可漫长着。况且你说的,白叠子是在贺兰山被发现的,也无从查证。焉知,这不是你的话术,不是为了拖延时间?你既然说,你在种地上有天赋,那么,不妨去一个地方。将地种好了,种得让所有人都满意了,我就信你们。”
……
光化公主又让人将李星遥和王阿存带了出来,李星遥心中忐忑,拿不准光化公主的意思,她感觉,光化公主好像信了她的说辞,但,所谓的“去一个地方”,她又不敢确定,就是河湟谷地。
侍从将他们送到了一处地方,周边有人看管。
不一会儿,王蔷回来了。
两个小娘子面面相觑,王蔷悄悄指了一下屋外,李星遥便知,隔墙有耳。她有些无奈,光化公主看似随意的一个安排,实则竟然是为了试探她和王蔷。
若她和王蔷有丁点亲近,或者悄悄密谋着什么,怕是不出今晚,她就要命丧吐谷浑了。
既然知道外头有人监视,她便没对王蔷摆出好“脸色”来。王蔷虽也着急,想知道自己被轰出去后,光化公主又说了什么,可碍于大局,只得尽职尽责地抱怨。
抱怨,“你怎么在这里?他们怎么把你送来了?我不想和你同在一个屋檐下,我这就去找他们。”
然,还没出最外头的门,就被人撵了回来。
于是王蔷大怒,骂骂咧咧道:“我可是功臣,我刚为公主办了事回来,你们恩将仇报!”
是夜。
两位小娘子睡下,等到后半夜,确定外头没人了,王蔷压低了声音,小声传递消息:“坏了,阿遥妹妹,你们可能暂时无法去河湟一带了。”
李星遥支起了耳朵。
王蔷又道:“慕容顺,他有事,暂时不去河湟了。”
“你怎么……”
李星遥刚想问,你怎么知道,就见王蔷麻溜地睡好,打起了鼾。
她赶紧也住了嘴。
之后又想找机会问,却一直没寻到时机。好不容易,监视的人又走了,王蔷却睡着了。没办法,她只得按下心头种种疑惑,先睡了。
第二日,光化公主叫人递来消息,命李星遥和王阿存南下前往白兰。
李星遥心中一个咯噔。
传话的人没有耐心,传完话便一个劲催促。李星遥没辙,只得简单收拾了一番,而后跟着那人去了一处地方。
那里已经有三十余人等着了,各人皆备有马匹,马匹上又有行囊。无人窃窃私语,亦无人交头接耳。
快速打量了所有人一番,李星遥暗忖,这些人,莫非是要跟着她一起去白兰的?
三十几个人,不像是专程监视她的。众人严阵以待,倒像是,在等什么人?
她忙看向门口。
王阿存也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口。
谁知,身后却传来人声:“为什么把我的牧草分给那两个新来的?先来后到,我的马也不够吃。白兰这么远,我的马死在路上怎么办?让我走到白兰去吗?”
李星遥心头一震。
她与王阿存同时回过头。
“不想让我去,就把我留在这里。想叫我去,就不要动我的牧草。这么多人,都有马,都有牧草,凭什么只分我一个……”
“人的”两个字卡在喉咙里,赵端午身子定在了原地。
他像是做梦一样怔怔地看着从天而降的妹妹,抓着牧草的手竟然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阿……”
“啊嚏!”
他如梦初醒,死死地将那个“遥”字抵死在舌尖,又自然而然打了个喷嚏。
“二兄。”
李星遥小声呢喃。
她亦不敢置信地看着同样好似从天而降的赵端午,待听见那声“啊嚏”,同样快速清醒过来。
这里是吐谷浑。
二兄出现在这里,一定有难言之隐,昨晚屋外就有人监视着,此时她绝对不能暴露她和赵端午认识。
便无事人一般转过了头。
赵端午也转过了头,继续就着刚才的话抱怨:“也不知折腾我干什么,要不是王子点了我的名,我还不稀罕去呢。不看僧面还看佛面,你们就是这么对待王子身边的人的?”
他抓着牧草的手越来越紧,紧到不能再紧时,又缓缓地松开。鼻尖有些酸酸的,他眼眶也有些酸酸的。
借着抢夺牧草的动作,他遮掩住眼底的泪意,又好似擦鼻涕一样撸了撸鼻子。之后……
俯身去捡掉在地上的牧草。
一边捡起那牧草,另一边,他扯着嘴,终于露出了半年以来第一个笑。
李星遥心中同样掀起了惊涛骇浪,她感觉,震惊与惊喜裹挟着她,她好似置身在大海中的一叶扁舟,所有的情绪不知流向何处。
狠狠地咬了自己舌头一口,她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
可一颗心,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好在,慕容顺来了。众人皆围了上去,倒没有人注意到她些许的异样。
“走吧。”
王阿存小声提醒。
她点头,跟着上前。
赵端午也捏着牧草,挤到了慕容顺身边。他好像想告状,却被慕容顺用目光制止了。
“此去白兰,少说也要十天半个月。若是顺利,便可早回,若是不顺利……”
慕容顺眉眼间总带着一股阴郁气质,李星遥感觉,他像是想给大家一个下马威,可,实际上,下马威没她想的那么有威力。
就着刚才未完的话,慕容顺话锋一转,又道:“白兰一族秉性,习俗,你们都是知道的。此行望你们约束自己,不得节外生枝,否则休怪我翻脸无情。”
话音落,又看向李星遥和王阿存,问了一句:“这两个,便是母妃交给我的人?”
送李星遥来此的人点头。
慕容顺便没说什么。
一行人上了马,正欲往白兰而去,王蔷却被人送来了。
“公主说,恐王子手上人不够用,再给王子一个人。此小娘子,一人可抵十人用。她若听话,那便无事。她若不听话,王子只管施以石刑,不必回禀王廷。”
送王蔷来的,应是光化公主跟前的得力之人。
他说完王蔷之事,又对着其余人,不冷不热道:“余下人,也是同理。若你们尽心帮着王子,处理白兰琐事,等回到王廷,公主和王子自有奖赏。若不然,公主同样对你们施以石刑。”
众人战战兢兢,皆称是。
慕容顺扬鞭,走在最前头。李星遥和王阿存跟在最后头,许是怕他们逃走,在他们左右两侧,还有两个人伴行着。
李星遥心头有无数疑惑,只恨不能立刻来个人给她解惑。
她耐着性子等机会送上门,可惜一路上,慕容顺离不开赵端午。王蔷“战战兢兢”,因为光化公主的话,不能离开慕容顺。
她和王阿存,不能接近慕容顺。所以不管是赵端午还是王蔷,她都没找到机会与他们说上话。
本以为,等到到了白兰,才会有说话的机会。
哪知道,行至半途,天气突变,原本是风急干燥的晴天,转瞬沙砾飞起,马儿在原地打转,止步不肯往前。
慕容顺道:“停至原处,不要前进。”
所有人听命。
王阿存却急急出了声:“此地有瘴气,不可停留。”
慕容顺惊讶回过头,刚要说话,一旁赵端午已经惊呼出来了:“不好!我们的马,身上怎么在不停地冒汗?”
众人面色大变。马身上有疲汗,便意味着,遇到了瘴气。
慕容顺也有些慌乱,他连忙道:“所有人,不要停留,速速往前,离开此地!”
说罢,便纵马飞速往前而去。
其余人跟随。
可,不知为何,众人竟走散了。
等李星遥反应过来时,她身边只有赵端午了。
“王小郎君和王小娘子呢?”
她下意识询问,又急忙往四周查找。
赵端午道:“他们两个跟慕容顺在一处,先不管他们,正好让他们帮我们拖着慕容顺。”
话音落,又急急忙忙问:“阿遥,你怎么来了吐谷浑?”
“我本是被西域胡商从西市劫走了,结果半路上,又被突厥人二次劫掠,之后被送到了漠北王廷。义成公主知晓我的身份,想让我为她做事,所以将我带到了定襄,又借养马的借口,让我在贺兰山帮她打铁。此次我们来这里,是因为发现了硝石的痕迹。”
李星遥长话短说。来不及等赵端午问,又问:“二兄,你怎会也在此处?”
“我……”
赵端午话到嘴边,却有些犹豫。他怕实话实话,李星遥有心理负担。又觉得,若说自己是专门来找李星遥的,这话说出来,有些赧然。
便改口,道:“知道你被胡人掳走了,我便每日守在金光门,跟过往的胡商打探。有一回,有个胡商说,在来长安的路上,瞧见了你的踪迹。我心里着急,结果一时不察,着了他们的道,被他们掳走了。他们本来想取道河西,直奔西域,可不知为何,舍了河西,走了羌中道。羌中道是吐谷浑的地盘,吐谷浑人又将我们二次劫掠,之后,我就留在了吐谷浑。”
“原来二兄也是被胡商劫走的。”
李星遥叹气,没想到,长安城的治安,竟然如此差了。
更多的疑惑涌上心头,她甚至来不及感叹,便又问:“那,你怎会出现在慕容顺身边?还有,王小娘子,她和你,莫非是一起被劫的?她说的人质,莫非便是你?”
“什么人质?”
赵端午没听明白。
虽心中好奇,可知道时间紧迫,不好追问,便道:“先不说这些了。阿遥,你可知道,此次光化公主为何让你们来白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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