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自救
前脚王道生提到要对牧草下手,后脚,碧玉就带着人来到了大牢。
王道生听到动静,开始嚷嚷:“放我出去!我是突利可汗的人,听到了没有?”
碧玉不做理会,视若无睹。
她道:“跟我走。”
李星遥问:“去哪?”
碧玉不回答。
李星遥无奈,甚至来不及和王阿存交代,就被带着出了大牢。王道生这次懒得通过老鼠洞传话了,他伸长了脖子努力想往外探看,一边看,一边嘀咕:“奇怪了,她身上怎么有草?”
王阿存目光一凛。
而此时被带出大牢的李星遥也注意到了碧玉身上粘着的草。那是一株,苜蓿草。乍看,并没有什么问题,可……
好端端的,碧玉怎么会去苜蓿草生长的地方?
若长途跋涉,草早该在奔波中掉落了才是。此外,王道生是昨日才进了大牢的,没道理这么快,秦王的人就下手了。
她怀疑,那株苜蓿草不是来自五原。
若不是来自五原,那么只能是来自定襄。定襄城内居民半牧半农,之前她被逼迫着种牧草,牧草中就有苜蓿。
碧玉,是从原先自己种苜蓿草的地方而来。莫非,她来找自己,是因为草出了事?
心下觉得突兀,有心想从碧玉口中探听几句,碧玉却一个字都不肯多说。
等到再回原来种牧草的地方,李星遥掩盖下心中诸多思量,问碧玉:“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碧玉道:“想个办法。”
说话间,指了指田间的牧草。
李星遥便弯下腰,朝着那些牧草看去。不看不知道,这一看之下,她也吓了一跳。牧草竟然全都遭到了冻害!
不管是苜蓿草还是红豆草,亦或者是沙打旺,根茎明显都被冻伤冻坏了。
“这些草的根和茎都遭到了冻害。似这些苜蓿草,没有明显受冻迹象的,来年还能返青。但似这种根茎烂了一小部分,但根部完好的,来年虽然能返青,但出来的芽会比较弱,返青时间也要往后推迟至少半个月。”
将手指向另一簇牧草根茎,李星遥实话实说:“像这种根茎烂透了的,来年无法返青,不如趁早拔干净,免得影响其他植株正常生长。”
“你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碧玉面色不好,似是有些心疼那些即将被拔除的植株。
李星遥叹气,她又不是大罗神仙,能把死了的植物就活,碧玉过于高看她了。不过想想,牧草对游牧民族,十分重要。哪怕只是拔除一些坏的,都足以叫碧玉心疼不已。
说到心疼,她不理解的是,“我回五原之前,不是已经安排好了牧草越冬之事吗?为何如今,又会遭到冻害?”
李星遥不理解,当时她埋头种植几种牧草,因临近冬天,她便提前安排了越冬事宜,当时她准备了羊粪,又挖了土,将二者拌匀,盖在了牧草之上。灌溉,也是临冬灌溉的,按理说,牧草不该遭到冻害的。
再者,定襄城的温度……
定襄城并没有极端天气,怎么,牧草就遭了冻害呢?
“昨夜突刮大风,白天这些草都还好好的,谁知道一晚上过去,便成了这样。草是你种的,别人都不会处置,你莫废话,赶紧给个解决法子。”
碧玉的脸上满是抱怨。
李星遥越听越觉得怪异。昨晚,没起风啊。
她虽被关在大牢里,可定襄城毕竟不是石头堡垒一样坚固不透风的地方。外头刮风,她在里头,怎么着也该听到的。
可昨夜,并没听到外头有动静。
此外,这些牧草是系统给的,算是优质抗寒牧草,不该这么容易就遭到冻害的。牧草根部的冻害,也不似刮大风就能形成的。
心中冒出两个字——系统,她无暇跟系统确认,先对着碧玉道:“虽是亡羊补牢,但也为时未晚。这些还能返青的,能救。有些牧草需要刈割,等它再生新枝,牧草田间,要排水,另外,还要在风口移栽点别的高大树木,或者用东西挡一挡,作为防风网。若有多余的干草,也拿来盖一盖。”
碧玉沉默了一会儿。
而后点头,“我会安排下去,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没有了。”
李星遥暗忖,事情应该八九不离十了。李娘子说的很清楚,要对五原的牧草下手,可现在出了问题的,是定襄城的牧草。
这么大规模的冻害,不是李娘子一人可以做到的,且人为压根做不到。所谓的风,来得实在诡异,除了系统,她想不到别的。
处理牧草遭到的冻害,非三五日能完成。碧玉既然说了,会安排下去,想来应该不会将自己再关回大牢了。
便试探着问:“要我帮着在旁边指点吗?”
“你说呢?”
碧玉反问,又说:“不要冒出不该有的心思,也不要想着逃跑。我会再安排三个人盯着你,你的任务就是,将这些牧草遭到的冻害尽快解决。”
“那王阿存……”
李星遥试图为王阿存争取。
谁料,碧玉却瞪了她一眼,“你只要不逃跑,不胡作非为,放心,他死不了。”
话……说得硬邦邦,李星遥也不好再问。
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暂时得到了自由。很快,碧玉说的那三个人就来了。等见到那三个人,李星遥才知,原来,所谓的再安排三个人,是在原来已有三个人看管的基础上。
所以,如今一共有六个人看守她。
她无奈,只得认了。
“系统,系统?”
她想和系统确认。
系统这次却连理都不理她,那几声熟悉的电流声也没有出现。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动静,她只得放弃。
而大牢里头,王道生等不到来放他出去的人,有些慌了。
他隔着老鼠洞,四仰八叉躺在地上,对着王阿存抱怨:“不会吧?我为了给你们传消息,结果把自己送进来了?我的余生,莫非就要在大牢里度过了?”
见王阿存不回应,又问:“你怎么不理我?王十六郎,我是为了谁,我是为了谁,才会出现在这里,受这么大的苦?你倒是说句话啊,她李星遥倒是出去了,你呢?我呢?”
“一会就会有人来放你出去。”
王阿存回了一句。
王道生抱怨的动作一顿,随口又问:“你怎么知道?”
还有,“那你呢?”
王阿存不做回答。
“喂喂?”
王道生气得想跳脚,熟悉儿子的德性,可从前,他能面对面责骂,如今却隔着一堵墙。隔着墙,他总觉得自己发挥不出该有的气势。
“王十六郎,你有没有想过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她李星遥,是义成公主要的人。这定襄城里,城外,都是她的亲人。她肯定是安全的,那你呢?义成公主可好几次想杀了你,你躲得过初一,躲得过十五吗?”
墙那头,还是没有回应。
罢了罢了,王道生抹脸,手动将自己的眼睛合上,翻了个身,躺一旁生闷气去了。
一边生闷气,他又一边嘟囔:“命苦啊,合着我们父子俩,都是给他们一大家子做苦工的。”
刚说到苦工,外头有人来了。
是上次拿了把刀,威胁王道生要把他舌头割掉的那人。
“沈四六,你可以走了。”
来人语气不善,可说出的话却叫王道生眼睛一亮。
他立刻鲤鱼打挺,从地上翻了起来,之后,兴冲冲地冲出了大牢。快速瞥王阿存一眼,嚷嚷:“走了走了。”
“快点!”
那人催促。
父子二人压根没有说话的机会,牢里再度恢复安静。王阿存找了一处相对干净的地方,坐了下来。他闭目,如入定了一般。
王道生出了大牢,本想装模作样去义成公主面前讨个说法,可谁知,义成公主压根懒得见他。他琢磨着,那便找机会,再与李星遥或者李愿娘通个气吧,哪成想,碧玉叫人把他按在马上,凶狠地一甩鞭子,马就带着他发疯一样往城门外奔去。
“杀人了!杀人了!”
他大喊。
憋了一肚子气回到了突利帐下,一见到突利,迅速换上一张笑脸,也不急着说在定襄城遭到的冷遇,却是先给突利递上了一颗橘子。
“这是我专门从定襄带来的,只有一颗,可汗快吃。”
他献殷勤。
突利接过那橘子,问:“义成公主给的?”
“不是。”
王道生笑容一顿,脸上稍显落寞,头微微垂下,他说:“我偷的。”
突利挑眉,倒也没说什么。
话锋一转,问:“铁锅拿到了吗?”
“没有。”
王道生脸上更失落了,他瞅准机会,噼里啪啦把在定襄城里的遭遇说了。当然,没少添油加醋。
突利闻讯,果然大怒,道:“她还说,与我结盟,我助她拿下大唐,她助我夺回大可汗之位,可,我不过是要一口铁锅,她都不愿意。你是我的人,她不管不顾将你关牢里,打得,可是我的脸。”
“那也没有办法,谁让她是突厥的可敦,颉利大可汗又信赖她。”
王道生试图劝和。
突利却嗤笑一声,道:“信赖?呵,他二人之间……”
笑容一收,改口:“说起来,多日不见我那位好叔叔了。天寒地冻,听说他那里,牛羊冻死了不少。你跟我,去王廷看看他吧。”
“都听可汗的。”
王道生连声称是。
*
防风林的搭建说难,倒也不难,只是事情繁杂,相对麻烦了些。若是全用毡布做防风网,以牧草的种植面积来算,需要上百块毡布还不止,是以碧玉想都不想便一口回绝了。
她定下用移栽树木作为防风网的办法,又指了二十个人,命他们在一天之内将防风网搭建起来。
李星遥本来还指望着从这些人里打探消息,哪里想到,众人忙起来,压根没有闲暇。
二十个人分成了两拨,一拨忙着挖树,另一拨忙着种树。尘土被扬起的声音和悉悉簌簌的杂音入耳,李星遥心中叹气。
她手底下也闲不得。
监视她的六个人实在尽职尽责,她懒得面对六人没有感情的目光,干脆背过他们,拿着刈刀有一下没一下地割着受了冻但还没死透的牧草。
不知割了多久,她腰酸背痛。
恰好送干草的人来了。
干草是用来铺在牧草上面,帮助牧草抵御之后的严寒的。
她本没有放在心上。
可,“干草来了。”
背后送干草的一人出了声,她忙回头。
四目相对,着实有些惊喜。
“这些干草,多少有些潮。许是昨夜刮大风,吸了水汽。但,也不是不能用,只是,不能再堆积起来了,需要立刻摊开。”
她不动声色抬高声音说了一句。
监视她的六人中一人毫不犹豫,回说:“那就摊开吧。”
“可。”
李星遥略显忧愁,她指着那少说有几百公斤的干草,为难道:“这么多干草,若是让我一人来摊,怕是,到明天早上,都摊不完。”
六人交换眼神。
最终,还是先头开口的那人出了声。他对着送干草的四人道:“你们留下,跟着她一起把干草摊开。”
四人闻声而动。
李星遥也不急着与张娘子搭话,她自顾自拿了些干草,按序摊开。因牧草种植时,留有间距,几人便顺着间距一路往远方铺设干草。
觑着距离差不多了,李星遥手上不见停,嘴上急道:“张阿婶,你莫非又是来送兵器的?”
张娘子没好点头,同样手上动作不见停,嘴上回应:“是呢,又让我们来送兵器。只是,这一次,忒急了些。”
话音落,忙又问:“李小娘子,你在吐谷浑,可有遭到搓磨?自打你走后,我这心里头,就不安稳。我们都担心你呢,好不容易得知你回来的消息,我们还想着,找机会去五原与你见上一面,哪知道,转眼,义成公主又把你带到了定襄。”
“我在吐谷浑,一切还好。”
李星遥长话短说,顾不上寒暄,忙又道:“张阿婶的心意,我都明白的,只是此时不是说话的机会。我如今,行动处处受限,既知张阿婶是从贺兰山来的,正好,有些事想同张阿婶打探打探。张阿婶,五原,还有贺兰山,可有什么异常?你方才说,义成公主这次忒急了些,又是何意?”
“五原和贺兰山,都出事了!”
张娘子压低了声音,快速瞟了那监视的人一眼,又道:“贺兰山出怪事了。你知道的,义成公主在贺兰山东边悄悄打兵器,在山的西边悄悄造火器。火器的事,她虽然瞒着我们,可日子长了,如今,我心里也有数了。前些日子,火器突然爆炸了。还不止炸了一次,我算着,声音时而近时而远的,加起来,总共有五次。”
“火器?”
李星遥铺干草的动作一顿,很快,又接上了。
张娘子小心“嗯”了一声,又说:“先头我还以为,火器不稳定,所以炸了。可回想从前,除了天罚那次,哪里还听到过火器爆炸的声音,所以我总觉得这里头,不对劲。更怪的是,火器送到我们手上的时间,延迟了。”
“可张阿婶方才不是才说,义成公主着急了?”
李星遥有些没明白。
张娘子道:“这正是我要同你说的。李小娘子,我怀疑,义成公主造火器的事快要瞒不住了!”
丢出自己的判断,张娘子又道:“火器是从山的西边送到东边我们冶铁的地方的,义成公主的人暗渡陈仓,以为我们不知道。但我记下了他们送火器的规律,每逢初一十五,大小箱交错。可上个十五,没送。另外,那个叫赵德言的,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了贺兰山。如今,颉利和义成公主,也都在五原。”
“义成已经在五原了?”
李星遥恍然,心中却觉得,事情的发展速度,竟然比她想象中还要快。
拖住义成公主,让她无暇顾及其他,本就是她的战略。所以她对义成公主出现在五原,并不觉得奇怪。
她奇怪的,是张娘子口中炸了不止一次的火器。
原本按她的设想,她想通过对贺兰山里的火器下手,来引起义成公主紧张。但如今看来,爆炸的,似乎不是贺兰山里的火器。
义成公主造了这么久的火器,也运了这么久的火器,没道理火器性能已经稳定,现在突然又爆了,且还“时近时远”,东爆一次,西爆一次。
那么,事情大概率,是秦王的人干的,毕竟,眼下手中有火器的,除了义成公主,便只有秦王了。
这手笔……
李星遥莫名有股笃定,是黎明的手笔。
黎明总喜欢出其不意,火器的事,也是他从中转圜,告知秦王的。身为探子,多次潜入贺兰山,他对贺兰山,应该是足够了解的。
东爆一次,西爆一次,应该便是在沿用义成公主“狼来了”的方式,让义成公主惶恐。
如果没猜错的话,黎明应该还没拿出突火枪,他拿出的,应该是和义成公主同样的火球。那火球,是她告诉他制作方法的。
如此,她心中大定。
又想到,火器送到贺兰山东边的时间延迟了,脑海里冒出一个想法:莫非,秦王的人当真在金城截住了吐谷浑送来的硝石?
毕竟,没了硝石,火器制造只得暂缓。
“多谢张阿婶告知我这些。”
对着张娘子快速说了一句,李星遥示意,该去拿干草了。
张娘子心领神会,拍了拍手上的草屑,无事人一样转身。去堆放干草的地方抱了一把干草,回过神,与同样抱了干草折返牧草深处的李星遥道:“李小娘子,我还有一事想问你。我怎么恍惚听说,义成公主要让你和后隋的小皇帝成婚?可是真的?”
“是真的。”
李星遥依然小心回应。
张娘子吓了一大跳,“不会吧?义成公主,她疯成了这样?”
李星遥苦笑,不想让她跟着一起担心,便道:“以后的事谁说得准。”
“可是。”
张娘子眼中写满了担忧。
“以前咱们也没有想到,咱们还能离开突厥王廷,不是吗?所以,张阿婶,不必担心,兴许,眨眼间,我们又能离开这里,回到大唐了。”
李星遥轻声回应。
张娘子嘴巴张了张,没好再说。
*
此时的五原,义成公主刚刚送走前来刺探的颉利和赵德言,眼看着颉利的人马渐行渐远,收回视线,她轻蔑地一笑,转身纵马又往贺兰山去了。
至贺兰山东边冶铁的地方,大致走了一圈,回到藏锻打好的兵器所在,她蹙眉不语。
管事的人道:“公主,咱们可要转移地盘?”
“不。”
义成公主摇头,“大事将谋,何必多此一举?更何况,多做多错,值此紧要关头,还是谨慎些得好。”
“可,那些火器……”
管事的人忧心忡忡,提到火器,心中更多了几分不确定。那些火器,可不是自己人打造的。可,不是自己人打造的,又是谁打造的?
难不成,天底下还有别的人,手上握有和自己一样的火器?
这个猜想,让他有些焦虑。
义成公主见他神态,道:“兴许当时,他留了后路,只是现在探究这些,已是不必要。我是从来不信天上掉宝贝的说辞的,发现的这些火器,若没猜测,应是有人故意而为。”
“可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们又会是谁的人?”
管事的人只觉眼前迷雾重重,结合颉利可汗突然前来,心中更倾向于,是颉利可汗的人。
义成公主却不言。
她心里头,说实话,也有几分不确定。这几分不确定,让她有股不受控的感觉。
这种感觉很陌生,甚至,还让她有些说不出的慌张。
给出火器制造方法的人,早已被她杀了。那是个痴迷炼丹的炼丹师,无意中发现了火器的制造方法,无意中,又被她知道。
她重金利诱,套出了火器制造方法,而后,把人杀了。
本以为,一切做的天衣无缝,从此以后,火器的制造方法就掌握在她手上了。可谁知,如今贺兰山里突然诡异地冒出另一批火器。
她拿着那火器残片对照过,和她手上的,是一样的。
定是那炼丹师留了后手。
可,后手留给谁了呢?
李星遥?颉利?灵州的柴绍?
心中有无数猜测,她不得头绪。
火器正好在贺兰山爆炸,不像是偶然为之,倒像是冲着她来的。如今吐谷浑运来的硝石也莫名被劫,金城的人,明明被自己策反了,可……
还有颉利,不声不响就带着赵德言来了五原。名义上是来挑马的,可实际上,还是为了贺兰山的火器。
局面越来越乱了,或许,有的事,不得不提前了。
第102章 临近
颉利可汗带着众人一道,策马飞驰在雪地里。
赵德言试探着问了一句:“大汗,咱们可是要去定襄?”
颉利道:“不,回王廷。”
又说:“隋朝的小皇帝不是马上要成亲了吗,日子不就定在你们中原人的什么,什么腊八节。我身为大汗,礼物总不能送的太寒酸吧?”
“大汗带我们回王廷,是为了给后隋的小皇帝挑礼物?”
赵德言气了个半死。
偏生颉利还应了一句,道:“王廷好东西多。义成平日里总说,好东西都留在王廷了,这话虽然不好听,可,倒是实话。定襄城有喜事,我得送个大的,我打算,送小皇帝一百匹马和一百个奴隶,你觉得怎么样?”
“大汗不打算去定襄探查了吗?”
赵德言强压着心中的怒气,又劝:“难道大汗以为,兵器,火器,不是好东西?”
“兵器,火器,当然是好东西了。可义成不是说了,她没有吗。”
颉利不置可否,末了,又道:“军师啊,你就不要捕风捉影了。上次你说义成有鬼,我不是同意了你来五原吗?结果不是什么都没发现吗?后来我不是又亲自去定襄,借着打大唐的风声,私下里探查了吗?结果,不还是什么都没发现吗?你看,这次我们又来,结果,还是什么都没发现。”
“定是有人走漏了风声。大王,恳请你下令,彻查身边人。”
赵德言边说着,还意有所指地看了同行的康苏密一眼。
康苏密还没说话,颉利就先开了口:“得了吧,我身边的人,我还能不知道?你说康苏密有鬼,不可能。他和你,可是穿一条裤子的,你怀疑他,很没有道理。”
“是人是鬼,大汗又怎会知道?我只是觉得,近来的事,桩桩件件都透着诡异。每一次,我来五原,义成公主恰好都在,大汗不觉得,这本来就是一种不正常吗?”
赵德言还试图劝说颉利可汗。
颉利却有些不耐烦了,道:“她在五原种牧草,还有一个叫什么沙葱的东西,这事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些牧草,还不是给马吃了,马,可都是我们的。沙葱,她也叫人送到王廷了,连可敦那里,都没落下,你不是也吃过吗?所以她在五原,没什么奇怪的。”
“那李星遥呢?”
赵德言脸已经黑成了锅底一般,嗤笑一声,又问:“大王就这么放任李星遥和后隋的小皇帝结为盟友?”
“人家马上就是夫妻了。”
颉利叹气,嘴皮子动了动,“再说了,她也没你想的那么神通广大。她和杨政道成婚,日后好处,不还是我们突厥得了?军师,你要记住,不管是义成,还是她的人,再厉害,也翻不出我的手掌心。你且看着吧。”
赵德言还想再说,颉利却摆了摆手。
康苏密道:“其实军师说的有道理,大王,我也觉得,贺兰山有古怪。不如,明面上大王把我和军师带回王廷,私下里,我再和军师去探查一番?”
“那就听你的吧。”
颉利这次真的不想再说了。
赵德言只是冷笑,鞭子一甩,纵马跑到了最前头。
话分两头。
却说长安城里,李渊正举棋不定。他同时收到了三封来信,一封来自李世民,一封来自柴绍,另一封却是来自幽州刺史。
李世民在信中写:洛阳城中多了突厥的探子,已从探子口中知晓,突厥会借后隋小皇帝成亲之际,偷袭于大唐。
柴绍在信中写:虽然上次梁师都吃了败仗消停了,但实际上,小动作不断。近来梁师都频频练兵,金城郡守截住了一批硝石,并清理了一批吐谷浑和突厥的探子。据探子所言,硝石是送往贺兰山的,义成公主在贺兰山中打造出了火器。
幽州刺史在信中写:自上次一战后,刘黑闼音讯全无。近来,有人在洺州发现其踪迹。恐怕其准备再求突厥庇护,借突厥人之势,卷土重来。
三封信看完,李渊眉头不展。
他把信丢给了李建成,李建成看完,又给了萧瑀。
“圣人,若信上所言为真,咱们需得早做防范了。”
萧瑀看完,又将信递给了封德彝。
“大郎,你怎么看?”
李渊问了李建成。
李建成道:“自秋天以来,突厥多有入侵之举。梁师都,苑君璋,虽看似独立一方,可实际众人都知,他们背后倚仗的,是突厥人之势。刘黑闼是一方劲敌,不能小觑。长安突发地震时,传言突厥人要趁机攻打大唐,后来碍于薛延陀叛乱,不得不作罢。突厥人,贼心不死,若火器之事为真,只怕这次,形势比我们想象中还要严峻。”
顿了一下,“臣自请,领兵出征,防患于未然!”
李渊不言,却是看向了萧瑀。
萧瑀道:“太子所言极是。圣人,秦王不会无的放矢,探子既然潜入了洛阳,那么想必,突厥所图甚广。霍国公之前与苑君璋和突厥人都交过手,长安西边的情况,他最清楚。他亦不是无的放矢之人,这火器,怕是要命啊!”
“那你说怎么办?”
李渊叹气。
萧瑀道:“还是方才太子那句话,防患于未然。”
李渊沉吟了片刻,而后,让众人畅所欲言。封德彝,陈叔达,宇文士及便纷纷开了口,提出了自己的想法。众人想法基本趋于一致,只是个别处略有不同。
讨论争执到天黑,李渊叫各人离开。等人都散去,他在屋子里坐了坐,而后,叫人拿出了另一封信。
依然是李世民送来的。
第四封信。
……
搭建防风林之事果然在一日之内了结。李星遥本以为,事情了结,她约莫要被送回大牢了。哪里想到,碧玉一反常态,不仅没将她送回大牢,还给她又找了一件事。
此时她方知,原来先前来定襄时,义成公主口中“看看能不能试一试,种宿麦”的那个宿麦,已经被杨政道种下了。
然而,现实不遂人愿,宿麦的生长并没达到预期。
碧玉将她又带到宿麦田里,还是硬邦邦的那句话:“看看,能不能解决。”
她无言。
朝着宿麦田里看去,只见本该是一拢一拢碧绿的小麦,此时稀稀疏疏,像极了快要秃顶的脑袋。
“若能想办法让它们重新迸发生机,好好生长,我可以让你和王阿存见一面。”
碧玉丢出了一个“大萝卜”。
李星遥叹气,“那我试试吧。”
虽然嘴上说着试试,可她压根没有办法。怀揣着死马当成活马医,撞撞运气的侥幸心理,她寻求系统帮助。
“系统,你有办法吗?”
系统刺啦了两声,张口便是:「没办法。」
它回答的过于言简意赅,李星遥心中的希望又被扑灭了几分。她不死心,追问:“你不是可以无中生有吗?”
「宿主想让我提供宿麦种子?」
“我……”
李星遥迟疑了。说实话,她并不想如义成公主的意。宿麦是个好东西,若能往北边种植,能养活多少人口。
可,若大唐此战当真得胜,定襄城为大唐所据,她的立场又要改变了。若真有那日,她自然还是希望,宿麦能在北边生长的。
“算了,就算你能提供种子,世上没有白得的午餐,我还得暴走。”
回想系统的规定,她打消了念头。
系统便没出声了。
她蹲在宿麦田里,盯着不如人意的出苗情况,正胡思乱想着,察觉到了一阵脚步声。
“这些宿麦种子,是我专门叫人去郓城选的。”
杨政道的脚步突然停了,他并不走近。
李星遥也不回头,道:“橘生淮南为橘,生于淮北为枳,宿麦在郓城长得好,在这里,可未必。两地土壤,水文不一样,水分含量和冷热程度,也不一样,纵是同一种种子,种出来的结果,也大相径庭。”
又顿了一下,而后,“此外,你播种的时候,种子种得太密。这些土壤,也有些板结。”
杨政道没吱声。
可惜地看了一眼偌大的宿麦田,方问:“当真救不了了吗?”
李星遥摇头。
他便又没吱声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蹲下身子,亲自上手,将一株矮小的宿麦植株从土里拔了出来。
“早知道,就不费这些功夫了。”
“都说雪水对宿麦好,冬天下了雪,雪越厚,来年宿麦长得越好。我本来还指望,今年多下几场雪呢。”
“原来想的灌溉方式,也没用了。”
李星遥没接话。
她从田间退了出来,这样一来,她与杨政道的目光就在同一条直线上了。她依然不出声,杨政道却起了身,目光对上她的,道:“婚事的事……”
犹豫了一下,又说:“对不住了。”
李星遥不知该如何作答。
说,你已经尽力了,不必抱歉,这话实在莫名。说,你不必告诉我这些,又显得掩耳盗铃了点。
思来想去,她移开了视线,道:“你有你的难处。”
杨政道扯着嘴笑了一下。
“难处……呵。
他也将目光移向别处。偌大的宿麦田,忙来忙去,都是一场空。
“以后……你还是和从前一样吧。我不会要求你什么,也不会拦着你做你喜欢做的事,我们之间,只如朋友一般,就好了。”
“好。”
李星遥应下。
远处似乎是碧玉找来,杨政道又默了一瞬,抬脚走了。
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我会让他们尽快把王小郎君放出来。”
李星遥眉心一松,看着他走远。
她琢磨着这句话,一心盼着王阿存赶紧“出狱”。哪里想到,没等到王阿存“出狱”,却先等到了婚期提前的消息。
义成公主与萧皇后商议后,将成婚之日提前到了大寒时节。
碧玉冷着一张脸来送消息,还额外强调:“还记得你做出的那二十台纺车吗?这次你的衣物,全是用那二十台纺车做出来的。赶紧试,不合适的话,现在就改。”
她震惊不已。
碧玉见她不动,下巴一抬,便有两个健壮的妇人上前,一个钳制住了她,另一个,拿着那所谓的新衣服在她身上比划。
“里衣合适,外衣长了,没关系,改一下就行了。”
其中一个妇人很快给出了结论。
碧玉点头,先说:“那你们今日之内,就把衣裳改好。”
又说:“把她带下去,严加看管。”
有妇人上前,二话不说,拉着李星遥就走。等到到了一处屋舍,妇人将门关上,虽没上锁,但显然,门外有人守着。
李星遥放弃挣扎,心中虽焦急,可知道眼下不是焦急的时候。
勉强镇静下来,她思索义成公主的作为,只觉,源头还是出在近来的异样上面。
火器现身,义成公主不可能不怀疑。张娘子说,颉利可汗,义成公主前后脚出现在了五原。颉利心中所想,不得而知,但,可以确定的是,他与义成公主面和心不和。
自己和杨政道成婚,按理说,和打不打大唐并无因果联系。只要成婚的事在前头,义成公主就可以腾开手,专注打大唐之事。
原本自己的猜测,是义成公主准备趁着过年阖家团圆之时进犯大唐。可若,不是呢?
若义成公主的打算,是明面上为杨政道和自己办婚事,实际上,暗渡陈仓,在腊八那日偷袭大唐呢?
眼皮子狠狠跳了一下,她感觉,自己已经趋近真相。
若非如此,如何解释婚事莫名其妙要提前?毕竟,火器影响的是打大唐,不是自己和杨政道的婚事。
婚事,是幌子。
幌子两个字钻进脑海,李星遥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圈。步子突然顿住,指甲扣在手心又松开,一时忍不住担心起秦王那头。
秦王知道这些吗?大唐提前做好了防御准备吗?火器分散到各处了吗?配备的抛石机又到位了吗?
许许多多的问题在心底涌现,她心不在焉。
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如今已是十一月二十一,大寒在腊月初二,一共只有十天了。
……
六天很快过去了,一晃便到了大婚前四天。
随着婚期临近,李星遥越发魂不守舍了。一方面,她知道,自己应该淡定的,秦王从不打没准备的仗,大唐的战神出马,结局必然会赢。
可另一方面,龟缩在一间屋子里,不能出去,得不到外界的消息,只能靠着每日送来的东西判断事情进展到了哪里,外头又是什么情况。她有些憋屈,亦有些烦闷。
杨政道倒是又来了一回。
说了两件事。
一,自然是婚事。说起婚事,两个人都尴尬,也实在没什么好说的,因此杨政道只提了一嘴,说义成公主让人算过,大寒时节更好,因此将婚事提前到了大寒。
二,则是王阿存的动静。
杨政道道:“之前答应过你,将他放出来的,但……总之,到了你我……那日,我一定会履约,将他放出来。”
李星遥只是叹气,最后杨政道自觉过意不去,沉默着走了。
又一天过去了。
李星遥心中的烦闷更甚,她在屋子中放空,忽然听到外头动静,隐隐约约似乎还夹杂着一个熟悉的声音。没心思细想,也没放在心上,哪里想到,敲门声却响起。
她有些惊讶。
平日里碧玉等人来时,从不敲门,皆是不管不顾推门便入,今日,是谁这般客气?
支起了耳朵,却听得:“李小娘子?”
“李小娘子在吗?”
阿史那思摩见迟迟没有回应,又客气问了一句。
李星遥心中一动,来人竟然是阿史那思摩。
“在。”
她隔着门回了一声。
阿史那思摩道:“冒昧前来,实在是因为有一个不情之请。李小娘子,你还记得你做的二十台纺车吗?”
冷不丁提到纺车,李星遥不知他有何意,应了一声,阿史那思摩也不隐瞒,道:“我许久不来定襄,听闻他们有二十台纺车,心中好奇,没忍住上手操作了一番。可,也不知道是哪个步骤不对劲,纺车竟被我弄坏了。我试着修理了一番,结果还是不对,其他人也束手无策,所以我来找你,想请你指点一番。”
“夹毕特勒不妨说得再细一点。”
“我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错,那纺车莫名其妙,纺着纺着突然断线。我越想修理,断的线却越多。我看了半天,没发现哪里和别的纺车不一样。”
阿史那思摩很是郁闷。
李星遥道:“夹毕特勒说的这种情况,我先前并没遇到过。纸上谈兵,到底只是空谈,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还得当场看过才能知晓。”
“那你……”
阿史那思摩当即就想说,你快跟我一起去看一看。话一出口,却顿住了。义成公主把人关着,他是知道的,不然,他也不会主动找过来了。
正踌躇着,碧玉却疾步而来。到了李星遥跟前,她道:“你随我走一趟。”
李星遥不解。
她却有些不耐烦,看了阿史那思摩一眼,又催促:“快点!”
李星遥无奈跟上,等到了目的地,才知,原来碧玉带她出来,也是为了纺车破损一事。阿史那思摩说得还是轻的,现场不是只有一台纺车出现了问题,而是二十台全部出现了问题。
阿史那思摩已经前后脚跟上来了,见了二十台都无法运转的纺车,大吃一惊。
“怎么回事?刚才不是还只坏了一台吗?”
“谁知道呢?可能纺车也有脾气。”
王道生不知打哪个角落里钻出来了,李星遥看到他,心中一定,二人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王道生又道:“还说宾至如归呢,我这还没张口帮我们可汗要纱线呢,东西就坏了。说起来,我也纳闷呢,怎么早不坏晚不坏,偏偏我来了,就坏了呢?”
“知道自己讨人嫌就不要开口!”
碧玉呵斥了一句。
王道生当即翻了个白眼,毫不犹豫回嘴道:“我说你了吗,你激动什么?不会吧,莫非,真是你背地里下了黑手,贼喊捉贼?”
“你说什么呢?”
碧玉大怒。
王道生冷哼一声,不把她放在眼里,“敢做不敢当,我可告诉你,我如今,是你们的贵客,是你们公主给我们可汗发帖子,我才赏脸来这一趟的。你再对我摆出那副死人脸,我马上回去和我们可汗告状!”
“狗仗人势!”
碧玉啐了一口。
王道生不干了,挽起袖子便喋喋不休。边叫骂着,他还往地上吐了几口口水。
碧玉被他恶心到了,见周遭已经没有干净的地方下脚,只得嫌弃地躲到了门外。阿史那思摩本来一只脚才迈进屋子,见状,也退了出去。
王道生趁势道:“你不也是你们公主跟前的一条狗吗?装什么装?”
“我看阿史那思摩去找你,故意在这等着的。秦王早有准备,这次的事,是他故意而为。”
“有本事不要给我们可汗发帖子啊?人前人后,怎么还两张脸,我呸!”
“你莫怕,婚事只是幌子,我看他们,应该是顾不上你。”
“到底懂不懂待客之礼啊?不懂就回去学,别给你们公主丢人!”
“宾客说就位,但并没有全就位。都说梁师都苑君璋他们也来了,但,我没看到人。我悄悄打探了,我怀疑,他们根本没来,只是放出风说来了。”
王道生快速趁着叫骂的间隙给李星遥递消息。
李星遥一一记下。
心中恍然,秦王早做了准备,故意而为,那么,便说明,义成公主提前出手,是他算好的。
梁师都和苑君璋等割据势力一向与突厥交好,杨政道成婚,请帖发出去,他们来,情理之中。可,来,只是幌子,义成公主又在行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法。
她把声势闹得大大的,让所有人以为,大家都贺喜去了,可实际上,定襄城里的兵马也好,割据势力也罢,甚至突厥的兵马,已经做好了战斗准备。
如今,已是战争前夕了。
一颗心扑通扑通比以往跳得还要快,她看着王道生,示意,可以了。王道生微不可见点了点头,接着刚才没骂完的话,对着碧玉再次加大势头叫骂。
碧玉忍无可忍,亮出了刀子。
叫骂声暂停。
李星遥耳边终于得到了清净,试探着把纺车的锭子稍作倾斜,又摸了摸纺车的齿轮,随口道:“要加油或者米汤润滑。纺麻时,转速控制在半刻钟四百余转,纺棉时,控制在半刻钟六百转左右。”
……
纺车修好了,碧玉立刻发话,该回去了。她亲自将李星遥送了回去。
而王道生,和碧玉争执了一场,气呼呼地走了。他看似去找城中的酒肆发泄,实际找机会,与李愿娘接上了头。
将李星遥的情况说了,李愿娘叹气,说:“还要委屈她,再在义成公主眼皮子底下呆上一段时间。”
“我已经同她说了,说这是你们的策略,一切尽在你们掌控中,让她不要害怕。”
王道生斟酌着,说了一句中听的话。
末了,又有些欲言又止。
想到那所谓的“策略”,他总算是明白了,那句谋定而后动是什么意思。
李愿娘,早就打定主意要请君入瓮了。秦王与她,不愧是姐弟,竟然想到了一处!
他们虽然着急李星遥和杨政道成婚的事,可,心里想的不是拖延婚事,而是,速战速决,逼着义成公主将婚事提前。
这和富贵险中求,竟然有异曲同工之妙。
“公主,你们真的……真的有把握的吧?”
虽然李愿娘说了,不要称呼公主,可此时,王道生还是没忍住唤了一声,他心中既紧张,隐隐约约又有些激动。
李愿娘没说什么。
他又自顾自道:“有秦王和你坐镇,运筹帷幄,我还担心什么呢?罢了,不杞人忧天了。”
说着不杞人忧天,可随着婚期一日日临近,他还是忍不住紧张了。
时间很快就到了大婚这日。
这日,天还没亮,李星遥就被人从床上拽了起来。
第103章 大婚
李星遥前一晚几乎没怎么合眼。
虽然知道,婚事只是幌子,可,到底要实打实经历一遭,说不会胡思乱想,是假的。她在床上翻来覆去,一会想着天亮之后的事,一会又留心听外头的动静。
可,好巧不巧,夜里下了一场雨。雨声裹挟着风声,掩盖住了其他声音。
被人拽起来的时候,她眼睛还有些肿。碧玉一见她形容,先是皱着眉头,似有不快,之后,倒也没说什么。
喜娘将她从床上拽起来,不由分说,强制帮她洗漱,又强制帮她换上了衣裳。
“老实点。”
出门前,碧玉不忘威胁一句。
李星遥没理会她,她知道,多说无益。其实对于接下来的流程,她一无所知。这场婚事,终究还是仓促了些,也与常规流程,相去甚远。
她也不知碧玉要将她带去哪里。
觑着在外头走动的间隙,她支着耳朵,仔细听。隐隐约约,好像听到有人在说什么大唐,什么封德彝。
封德彝这个名字,她是熟悉的。虽然没有见过对方,但,与朝廷打得交道多了,她多少有些耳闻。
心中诧异,为何在此时听到封德彝的名字,却不妨,鼻尖突然闻到一股浓郁的香味。
那香味有些熟悉。
是……
是胡麻油的香!
她更加诧异了,脚下步子也忍不住停了下来。
胡麻油的香味浓郁,尤以刚榨出来的为最。此时的香味,绝非陈年的油。此油不仅是新榨的,且,分量还不少。
心中一个突突,她想到刚到定襄时,便被义成公主压着新做了榨油机。定襄城里也有胡麻种植,但,榨油机面世后,胡麻便被作为试验品,全部榨成了油。
如今已是寒冬腊月,这些有不可能是定襄城的胡麻榨的,那么……
她突然有一个猜测。
封德彝来了。胡麻油,正是他带来的。
刚想到此处,碧玉便催促:“走啊!”
“这油?”
李星遥隔着红伞,状似不解地询问。
碧玉嗤笑,讽道:“怎么,在我定襄城待久了,就闻不出你家乡的味道了?”
“你是说,这油是长安来的?”
李星遥故做讶异。
又惊喜道:“你们从长安买油了?”
“住嘴!”
碧玉却突然生气了。她好像有些忌讳“买油”二字,目光落在那红伞上,似乎要将红伞盯出一个洞。
“长安的东西,难道就是独一无二的吗?我堂堂后隋,怎会到大唐长安买油?真是好笑!实话告诉你,李星遥,这油,是你们大唐的圣人舔着脸送过来的。”
“圣人为什么会送胡麻油?”
李星遥心中其实已经明白过来了,这胡麻油,约莫便是所谓的“贺礼”了。后隋与隋,毕竟源远流长。而大唐,与隋,又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打仗归打仗,可不打仗的时候,明面上的礼仪还是得做到位的。
李渊叫人送来胡麻油,一来,应该是因为,胡麻油珍贵。二来,大抵是因为,胡麻油是用榨油机做出来的。榨油机,又是个相对先进的东西。送油过来,变相的,能展示自己的实力。
只是……
这贺礼,也不知道是谁给李渊建议的。
想起从前在长安城里的种种,李星遥总觉得,这贺礼,应该不是李渊自个想出来的。毕竟,他是个极在意面子,极注重身份的。
送油,哪怕这油,珍贵极了,可,作为贺礼,总觉得,有些简薄了。
此外……她琢磨,莫非李渊还不知道,定襄城里也有了榨油机,如今,榨油机已经不是大唐的专属了。
“我怎么知道你们大唐的圣人为什么要送胡麻油?”
碧玉语气恶劣极了。
她转过了身,目光落在前方不远处大殿上,许是知道殿里会发生什么,冷笑了一声,道:“长安有的宝贝,我们定襄也有。大唐人,住在山里,怕是不知今夕何年,年岁几何。”
又走了一会儿,众人离大殿更近了。
李星遥没再问了,她听得出,碧玉心情不佳。根据耳畔的声音和走过的各处陈设判断,她确定,她已经走到了后隋王宫大殿附近。
大殿乃议事所在,封德彝若作为使者,此时,应该就在殿里。
“你大唐欺人太甚!”
义成公主的声音从殿里传出来。
李星遥分心,又听到另一个声音:“公主此言差矣。我遵圣人之命,千里迢迢而来,为的,是贺隋主之喜。胡麻油,乃实用之物,汉时《神农本草经》称胡麻为巨胜,所谓巨胜延年,先不说这些胡麻油,价值万金,非寻常人家可用,就说,这些胡麻油,全部出自各大佛寺。我长安诸佛寺,说来,与你们后隋还有些渊源。如今各佛寺都得了更好用的榨油机,这些油,本是供佛祖使用的。圣人特意下令,取百家佛寺之灯油,送与隋主。公主莫非,对佛祖有意见?”
“巧舌如簧!”
义成公主似乎更愤怒了,李星遥听到,她声音抬高了:“狗眼看人低!封德彝,你莫非以为,我定襄城是什么茹毛饮血之所在?你长安有榨油机,我定襄城,也有!你们窃居长安,还有脸说,长安的佛寺与我们后隋有渊源?真是好笑,鸠占鹊巢,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你们大唐,又是个什么东西?”
“公主慎言!我大唐且容你诋毁!”
封德彝似乎也怒了。
而后……
李星遥被带着走远了,她只听到,殿里似乎想起了拔刀的声音。那声音齐刷刷的,显然,不是只有一两把刀。
一颗心结结实实提到了嗓子眼,到了一处明摆着装潢陈设更好的屋子,碧玉一把将她推了进去。随后,四位看似是妇人,其实腰间都别了刀的“眼线”一言不发,占据了四个角落。
门外,也有人驻守。
李星遥坐在了胡床上,顾不得打量所谓的“洞房”,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一杯水下肚,摩挲着杯子,心中的紧张不仅没消散,反而更重了。
她反复回想刚才听到的只言片语。
封德彝的话,像是故意找茬。换言之,没事找事。
若是正儿八经来贺喜的,说话便会注意点。不该说的话,不会说。封德彝是人精,以前赵端午说过,他滑不溜秋,比萧瑀还要会做人。
一个会做人的人,在别人的地盘,是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的。
除非,有人提前叮嘱了他,如何说。
而义成公主……
她以为,今日,义成公主已经离开定襄了。可,没想到,人还在王宫里。封德彝的话是有意为之,那,义成公主呢?
总感觉,义成公主也在找茬。
争执。
拔刀。
李星遥摩挲杯子的动作一顿,她打了个寒颤。义成公主借题发挥,难道,是在找一个师出有名的名?
对,就是名。
古人,尤其是接受过正统封建礼教教育的古人,最注重名。隋朝,从前也是正儿八经的封建王朝。
屋外喧天的号角声突然响起。
屋子中四个眼线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
李星遥放下了杯子,赫然起了身。
鼓声也响起来了。
是……是出征的声音!
紧紧地攥着指尖,她目光死死地盯着门外。可,门关着,她什么也瞧不见。
时间就好像长了脚,飞快地跳跃,跑开。
不知哪里的漏刻滴滴答答,好像一瞬间,天便大亮了。
有人送吃的来了。
李星遥没心思也吃不下。
咚咚。
敲门声响起,有人又一次推开了门。
杨政道站在门外,没有进来。
“刚才的号角声?”
李星遥已经瞧见了他,虽还是有些不自在,可眼下也顾不上这些了。她起了身,开门见山问杨政道。
杨政道沉吟了一瞬,却避开了话题。
他说:“王阿存,我已经叫他们放出来了。”
提到王阿存,李星遥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她问:“他在哪?”
“在马厩。”
杨政道回了三个字,又说:“婚事……暂时可以往后延一延。”
李星遥神情微动。
还没开口,更远处却传来碧玉的声音:“三郎,不可!”
碧玉快步走来,站在门外,道:“公主已经说了,让你管好王宫里的事。此时,时候到了,该继续的,还得继续。”
杨政道刚要说话,“这是公主的命令。”
碧玉神情严肃,话说的也不容置疑。
杨政道叹了一口气。
李星遥揣摩着二人神色,心中一个咯噔。可谁知,远处忽有人跑过来,老远便唤碧玉:“不好了,大牢塌了,犯人全部跑出去了!”
碧玉面色大变,杨政道也变了脸。
“大牢突然倒塌,所有犯人都跑了出去,他们在城中放火,眼下,城中大乱。”
“该死!”
碧玉咒骂了一声,一时间也顾不得什么婚事不婚事的了,她当机立断,对着杨政道,道:“三郎,你去大牢,我去城里,我们分头行动!”
杨政道自是应下。
转眼,二人便消失了。
屋子里再度恢复安静,李星遥眉头皱了一下又松开。大牢倒塌的,过于及时,她总觉得,此事,不是巧合。
莫名的,想到了王阿存和王道生,以及李娘子。
此时的定襄城中。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城中处处是火光。碧玉焦头烂额,骑着马奔走在城中各处。
黑暗中,李愿娘盯着她的背影,目光中尽是森然冷意。
王道生趴在地上,不敢吱声。等到抓犯人的人走了,方小心露出半个头,对着李愿娘道:“李娘子,还是你棋高一筹!”
说到“棋高一筹”,心中有些难以言喻的激动以及无法说出口的骄傲。
放火啊!这事,是他全权参与的。
当时李愿娘同他说了,让他进大牢的时候,找到机会给王阿存递话,告诉王阿存,今日墙会塌,让他择机告诉那些犯人,城中哪些地方藏有宝物。
王阿存自是照做了,墙如期倒塌,犯人也顺利跑出来,在城中各处点火。
眼下,城里一片狼藉,无数犯人在逃。什么狗屁婚事,看他们还如何进行的下去。
不过……
想想整个计划过程,王道生还是有些疑惑。犹豫了一下,还是大着胆子问了:“李娘子,你怎么知道,那大牢的墙会倒塌,又如何确定,一定会在今日倒塌?还有,那些犯人,你怎么保证,他们一定在城中放火?”
若是墙不倒塌,犯人也不放火,这一切便不成立了。
“赌的。”
李愿娘却无意多说。
不是她不想告诉王道生真相,而是此时,她委实没有心情。
阿遥还在定襄王宫,义成公主丧心病狂,一面带着人借由胡麻油伤了后隋的脸面,大唐欺人太甚,对着大唐出兵去了。另一面,却没有叫停婚事,任由着婚事继续。
还好当初她谨慎,提前做了准备。
如今,鱼上钩了,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着。她不能出面,纵然心急如焚,却不敢在阿遥,也不能在人前露面。
再等一些时日,一个月,最多一个月,她定将阿遥救出王宫。
“李娘子,那封德彝还被扣在王宫呢。”
王道生小心翼翼嘀咕了一句。
李愿娘回过头看他,“我倒没想到,你还关心他的死活?”
“谁关心他了?”
王道生心说,他死不死活不活的,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是想问,“那什么,李娘子,你打过仗,你能告诉我,这战事,多久能了结吗?我在这破地方,是待不下去了,你告诉我,我心里也有个数。”
“战场上的事,瞬息万变,谁能说得准呢?”
李愿娘移开了视线。
“不过,你只管把心放回肚子里。”
她又说了一句。
王道生见打探不出来什么了,只得住了嘴。
*
义成公主因贺礼之事愤而举兵奔赴大唐边境的消息传到李世民耳里时,李世民正在军帐中与房玄龄杜如晦等人商量事情。
房杜二人是从洛阳奔袭朔州的,见了李世民,顾不得感叹,大王,你怎么钻了这么久的山林,还是神采奕奕的,便被李世民拉到了沙盘前。
房玄龄道:“不如我们来打个赌,看看义成公主在第几日会亮出火器。”
“你怎么又打赌?”
尉迟恭摇头,第一个回应。
房玄龄但笑不语,看向李世民。
李世民道:“那就赌吧。”
“那我赌一个月吧。”
尉迟恭伸出一根手指头。
杜如晦奇道:“我还以为,你会赌第一日呢。”
“老杜你小看人,我有那么傻吗?谁打仗一上来就拿出大杀器,好东西不得留到关键时刻再用?所以我赌一个月后。”
“二十日。”
杜如晦伸出两根手指头。
“赞同。”
长孙无忌也伸出两根手指头。
房玄龄笑笑,问李世民:“大王呢?”
“我赌十五日。”
“十五日?”
尉迟恭惊讶,追问:“大王,你为什么会赌十五日?义成公主,她会这么沉不住气?”
李世民但笑不语,话锋一转,道:“马上要打仗了,趁着还有最后一点闲暇,走,看看风景去。”
“大王你还有心思看风景?”
尉迟恭眼看着李世民抬脚出了军帐,一边在背后摇头一边跟上。
……
朔风凛冽,眨眼已是腊月初十。义成公主的军帐里,一人正在低声汇报着军情。义成公主听罢,并未立刻做出回答。
她同样看着前方沙盘,手朝着灵州方向一指,道:“吐谷浑那头,可有消息?”
“一切照旧。”
来人回了一句,又说:“梁师都已经如期南下骚扰灵州,柴绍带兵与之激战。光化公主得了我们消息,已经借尊王之手,对慕容伏允下了药。如今,就等公主一声令下,我们的人伪装成大唐的人,进犯骚扰吐谷浑了。”
“传令我们的人,可以动手了。”
义成公主手从灵州方向收回来,又朝着匡州方向一指,抬起头问:“刘黑闼那头,可都安排妥当?”
“都安排妥当了。”
来人应了一声,目光落在朔州方向,眉心却拧了一下。
义成公主瞧见他表情,问:“怎么了?”
那人也不遮掩,道:“此次,李世民领兵,驻守朔州一带。”
“李世民又如何?”
义成公主不置可否。
“李世民到底是一战擒获了王世充和窦建德的人,都说他是战神附体,他的战绩,有目共睹。我只是怕……”
“怕什么?”
义成公主毫不在意轻笑,笑完,又说:“他有他的通天本领,我也有我的通天本领。这一次,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那人便没有再言。
义成公主又问:“火器,可检查过了?”
“检查过了。”
提到火器,那人明显恢复了几分信心,道:“公主方才说的对,是我想得太多了。此次咱们手握火器,任凭他来的是谁,都要让他有去无回!”
二人又说了一会话,义成公主挥手示意人出去。
等军帐中再无一人,她站在沙盘前,反复推演战况。
如今,两边已经激战了一回,她故意输给了大唐。如今,探子来报,说是,唐军果然志得意满。
志得意满,她是不信这说辞的。
若领兵的是李元吉那个废物,又或者是李建成那个没脑子的,这话,还能哄得住她。可,领兵的是李世民,李世民深谙兵法,可不是个好糊弄的。
那所谓的“志得意满”怕也是障眼法,就如同之前她几度对着大唐出兵一样。
真是遇见了对手。
呵。
她冷笑几声,睥睨那沙盘,想到后手,心中更多几分自信。输一回,不算什么,输两回,也不是不可以。
两回之后,吐谷浑那头,就该有“好消息”传来了,届时,便是她的火器出手的好时机了。
此战,她必要唐军有去无回!必让李世民命丧沙场!
大唐没了李世民,一盘散沙!再之后,她取大唐,便如探囊取物!
又一场激战开始了。
战场之上,锣鼓喧天,冬日的肃杀之气更为激战增添几分紧张与剑拔弩张。义成公主还是没让人使出火器,她故意不敌,故意输给了唐军。
而后隋的兵马,佯装军心动摇。
与此同时,吐谷浑境内,光化公主没等到装作唐军的后隋兵马,却先等到了,尊王带兵杀来的消息。
光化公主震惊不已。
更让她震惊的是,“慕容伏允死了。”
递话的是吐谷浑的仆射,之前和慕容顺一道去过白兰的。他火急火燎将消息递给光化公主,光化公主心头震动,眼前眩晕。
不敢置信地问了一句“消息当真,不是尊王使出来的障眼法”,她哗啦一下从狮子床上起了身。
仆射急道:“我们的人冒死将消息传递出来的,大汗的确已经死了。尊王已经知道了我们先头自导自演的事,趁着我们此次对大汗下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借我们的手把人弄死了。如今,他又借为大汗复仇的名义,带着兵马直朝着伏俟城来了!”
“我竟小瞧了他!”
光化公主的面色有一瞬间的惨白。
她攥紧了拳头,万万没有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提前对慕容伏允下了手,想着借慕容伏允的名义,与义成公主里应外合,顺理成章出兵拖住西线的唐军。
可,她以为的天衣无缝,原来,只是她以为。慕容尊王,好一条毒蛇一般的人物!既然知道了自己的打算,却引而不发,又趁着自己下手,将计就计。眼下,怕是慕容伏允的心腹,也已经落在了他的手上!
自己先前借着慕容伏允召集的人马,怕是知道慕容伏允死讯,立刻就会倒戈。
“公主,请速下决定,即刻点兵,与尊王决一死战!”
仆射催促。
光化公主脸色变了又变,“可定襄那边……”
“事已至此,先保住眼下的一亩三分地,其他的,日后再说。”
仆射又催促了一回。
光化公主叹气。
良久,出了声:“这次,是我背弃了盟约。义成,这可不怪我!”
老巢不保,慕容尊王明显是冲着伏俟城来的,若伏俟城丢了,大汗之位休矣。自己的人马有限,眼下,也只能拼尽全力先保住自己的地盘了。
“速让王子来!”
顷刻间,她有了决断。
慕容顺被人火速叫进了王宫,而王宫外面,赵端午与王蔷两人看着匆匆忙忙的人群,心中大石头在落地的同时,又有些紧张。
王蔷问:“有把握吗?万一尊王赢了,我们怕是完了。”
“他赢不了。”
赵端午笃定。
又说:“他虽然骁勇,比慕容顺狡诈,也比慕容顺狠。可光化公主也不是吃素的。再说了,大唐可不想让他赢。”
“但愿秦王的安排真的万无一失吧。”
王蔷还是有些担心。
倒也不是不放心李世民的安排,只是,头一回参与这么大的事,她心中一会儿担心,一会儿又不担心的。
见赵端午神情平静,像是对未来极有信心,便也暂时将心放下了。
这头光化公主被突然杀来的尊王拖住了手脚,不得不被迫陷入了内战中,那头义成公主却在等着吐谷浑出兵的消息。
迟迟没得到消息,她有些急了。
待听闻慕容伏允死了,尊王突然起兵,她眉头皱了几下,一拍桌子,立刻下了决定:“命所有人,积极备战!”
转头,又命人拿出了藏了许久的火器。
第104章 落定
冬天的夜晚相较夏天要长得多。李星遥已经习惯了在定襄的夜晚,可从来没有一个夜晚,让她觉得,像这些时日的夜晚一样难熬。
她还是被限制在那间屋子里,只能通过每日送饭食之人的表情判断,战况究竟如何了。
若送饭食之人表情相对轻松,那么说明,传回来的消息,应是利好后隋的。
若是……
说起来,送饭食之人的表情,好像并没有慌乱紧张过。
李星遥暗忖,她不懂兵法,也不知大唐会用什么战术。火器定然已经送到了战场,赵端午那头,也不知,情况如何?
正胡思乱想着,送饭食的人便来了。
这一次,来人的表情明显有些不同。
李星遥看着那人眉头不展,又看着那人与角落里四个人交换了一个视线,咳了一声,道:“杨三郎呢?”
“三郎有事在忙。”
来人例行公事回了一句,一句多的都不肯说。
“碧玉呢?”
李星遥又问。
来人同样例行公事:“碧玉有事在忙。”
“屋子里有点黑,我想要点灯油。”
李星遥不动声色。
来人嘴巴张了张,似是想说点什么,最终,还是点了头,说了一声:“我马上给你拿来。”
李星遥便不再开口了,她等着灯油拿来。可,灯油还没送来,附近却传来了叫嚷声:“走水了!走水了!”
屋子里四人面面相觑。
很快,门口有人跑来,急匆匆道:“是马厩走水了,草料全部烧起来了,马受了惊,四处乱跑。你们在屋子里待好了,千万别乱跑,不然,被马撞到。”
“速去救火!”
屋子里有一人出了声。
话音刚落,屋外传话之人惊呼,哒哒哒的马蹄声响起,一匹马竟然冲了过来。许是看到门口有人,马不管不顾朝着门口而来。
门口之人吓傻了。
马破门而入,李星遥还没反应过来,四人中两人抽刀上前,试图驭住马。
可马只是横冲直撞。
更骇人的是,又有两匹马冲过来了,其中一匹身上竟然烧着了。
马所到之处,火苗乱飞。屋子本是因为大婚布置了的,红绸彩带易燃,沾了火,立刻就烧起来了。
霎时间,屋子里火光参天。
“破窗!”
有一人对着李星遥大喊。
可,话音刚落,窗外也烧起来了。
李星遥强自镇定,极轻的口哨声响起,那声音似有若无,不仔细听压根听不到。李星遥身形一动,果然看到那几匹发了疯的马调转方向,朝着屋子外头而去。
她定了定心神,毫不犹豫往外跑。
四个眼线也跟着往外跑。
可,房梁突然掉下来了,四个眼线往屋中退却。
李星遥咳咳咳咳咳一口气跑出了好远。
她朝着方才声音传来的方向,果然,一眼看到了王阿存和王道生。王道生眼疾手快,将她一把拽到了旁边阴暗角落。
“你放的火?”
李星遥脱口而出。
王道生点头,“我放的。”
“怎么样了?”
李星遥又急着问。
王道生却卖了个关子,“你别着……”
“吐谷浑发生了内乱,慕容伏允死了,尊王出兵,要打慕容顺,光化公主自顾不暇,无法出兵支援义成公主。霍国公和柴家大郎镇守灵州以西,梁师都不成气候。义成公主见西边支援无望,让人拿出了火器。”
王阿存却冷不丁开了口。
王道生愣了一下,反应过来,翻白眼。
他就知道,每当他要卖关子的时候,总有人来搅局。王十六郎,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就不能配合自己一次吗?
“就你话多。”
他瞪了王阿存一眼。
王阿存也不在意,继续道:“火器是配备抛石机使用的,也有配合箭的,义成公主用火球烧了唐军的粮草。唐军假意后退,义成公主步步紧逼。眼下,战况胶着,唐军应该也要亮出火器了。”
“那,突利可汗呢?”
李星遥忙又看向王道生。
王道生道:“正跟他叔叔打得难舍难分呢。”
李星遥点头。
突利和义成公主结盟,是早就知道的事。义成公主对大唐用兵,突厥的态度,至关重要。突利作为盟友,截住颉利,义成公主大后方无虞。
眼下,一切的确是按计划走的。
便勉强放下了心,又问王阿存:“你在马厩,可还好?”
“还好。”
王阿存简短回应。
王道生呵呵两声,没忍住,道:“好个屁啊。他把你从大牢里放出来,你吃在马厩里,住在马厩里,我看再待下去,你也成了一匹马!”
“先前的那场火,是怎么回事?”
李星遥不喜欢听他斥责王阿存,慌忙开了口转移了话题。
“那场火……”
王道生强先开了口,可他也不知道,那场火是怎么回事。想到先前李愿娘说的,忙问王阿存:“墙究竟为何会塌?”
“白蚁。”
“啥?”
王道生没反应过来,“那,你又是如何同那些犯人说的?”
“城中杨树断头的地方,有金铤。”
“金铤?金子?你说了,他们就信?”
王道生一脸怀疑。
李星遥听得一知半解,推测,是王阿存早就发现大牢的墙不结实了,至于金铤,应该是在说,犯人得知城中有金铤,因此才到处放火。
可,说不通啊。
她略有些疑惑地看向王阿存。
王阿存不等她问,便又说了:“我在牢中发现,地面有白蚁,李娘子递话,说外头墙要塌。让我找机会告诉那些犯人,城中杨树断头的地方,藏有金铤。至于放火是怎么回事,我的确不知。”
顿了一下,“大牢外墙有地锦,亦有白霜,李娘子许是点燃了那白霜。”
“你!”
王道生实在没好气。
得,自己问了,就是不说,别人不问,他偏主动说。
什么破儿子!
不要了!
气呼呼地将头转到一边,他留意起周围动静来。
李星遥道:“所以那日的火,的确是你们放的。”
她原先的猜测是对的,大牢不是无缘无故倒塌的。王阿存在里面,他固然能看到白蚁,通过白蚁判断出,墙快要塌了。
但墙不会塌的那么及时,大牢外墙有地锦,地锦即爬山虎,天长日久,爬山虎可以破坏墙体。墙上有白霜,白霜即硝石。硝石干燥,可以点燃引爆。
李娘子知晓硝石可以做火药,那么,定然是她出了力。
至于金铤……
“我怕是欠了李娘子天大的人情了。”
若金铤是李娘子出的,她便欠了李娘子人情。若金铤是秦王出的,那么,她不仅欠了李娘子人情,还欠了秦王人情。
但愿长安城里的营生都好,等回去后,她再一一算清帐,一一偿还。
“行了,别说了,那四个门神出来了。”
王道生心中其实在悄悄嘀咕,那是你阿娘,她为你出钱,不是应该的吗?嘴巴咂巴了半天,打眼瞅见看守李星遥的四个眼线出来了,忙提醒了一句。
李星遥立刻噤声,从角落里一溜烟跑出来,朝着反方向咳咳咳咳咳嗽起来。
四个眼线果然上前。
王道生道:“要不咱们趁乱跑了吧。”
王阿存没理会。
他自讨没趣,不知又说了些什么。
*
朔州,一封封战报传到义成公主面前。
“报!淮阳王李道玄从黄河挺进,支援李世民。”
“报!大唐李世勣把守燕云,与刘黑闼激战!”
“报!唐军粮草不足,军心涣散,李世民正在安抚人心!”
义成公主心中痛快,听完战报,挥手出了营帐,高声道:“今夜,诸位与我夜袭唐军大营,有火器在手,今晚定能拿下马邑!”
“拿下马邑!拿下马邑!”
后隋士兵士气高涨。
义成公主甚是满意,终于到了夜晚,她领着两千将士,直奔马邑而去。因之前的对战,双方已对彼此有些了解,她知道此时唐军的粮草被她小试牛刀扔出去的飞火烧着了,便对着将士下令:“箭来!”
下属递上一把弓。
她张弓,对着马邑城门,射出去了一支飞箭。
随后,对着身后做了一个手势。抛石机推出来了,霎时间,无数火球从空中飞过,径直朝着马邑城墙而去。
可,出乎她意料的是,火球爆炸的声音没有响起。
正疑惑间,城墙上面,忽然有无数同样的火球朝着她的队伍而来。
“所有人,防守!”
义成公主大骇。
顾不得思索为何火球又反着飞回来了,她立刻命令所有人防守。
城墙上,火球源源不断,马邑的城门突然缓缓打开。
李世民带着一百余人纵马而来。
“李世民,别来无恙。”
义成公主隔着十几丈远,对着李世民“打招呼”。
李世民笑道:“别来无恙。”
“你现在认输,我还可以给你一个面子。”
“同样的话,我送给你。”
李世民不在乎她的挑衅,话音落,从马背上掏出了一支箭,“奉还!”
那支箭急速朝着义成公主飞去,义成公主躲开了,她轻蔑一笑,下巴朝着李世民一扬,道:“敬酒不吃吃罚酒!”
话音落,对着身后人,“所有人,投掷火球!这次眼睛都看准点!谁能生擒李世民,我赐予万金!”
“生擒李世民!”
“生擒李世民!”
后隋兵马再次士气高涨。
李世民揉了揉耳朵。
尉迟恭在侧,“我看谁有那本事,能擒住我们大王?我尉迟恭来也!”
话音落,拍马便出。
马被人拉住了。
“你又冲动了。”
房玄龄摇头。
“想要生擒我,先问问我的箭愿不愿意!”
李世民张弓,再次射出一箭。
越来越多的箭从空中射出,义成公主不置可否,“就你们这些箭,何必自取其辱……”
其辱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她身子一震。
“何必自取其辱呢?”
李世民回了一句,再次飞速射出一箭。
随着那支箭射出,漫天火球从城墙中飞出。那些火球落地即爆炸,竟与自己手上的一模一样!
义成公主怀疑自己看花了眼。
她攥紧了拳头,细细看去,才发现,城墙上竟然多了无数台抛石机,那些火球,就是从抛石机里扔下的。
方才,她想错了,火球并非失灵,换了方向,而是,对方也拥有和自己一样的火器!对方方才射出来的漫天箭雨,也并非普通的箭,那箭,亦是配备飞火用的,与自己手上的,也一模一样!
为何会这样?!
义成公主心中疑窦丛生,第一时间,她想到了,在贺兰山各处发现的那批火器。
“李世民,我果然小瞧了你。”
此时此刻,义成公主已经笃定,李世民手上的火器正是自己杀了的那位炼丹师做出来的。
“可你以为,你拥有和我一样的火器,便能战胜我吗?”
“不然呢?”
李世民只是笑。
义成公主冷哼两声,旋即:“可汗还不现身!”
“急什么?我这不就来了?”
随着她话音落下,颉利可汗的身影竟然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数万大军跟着他一道前来,一时间,地动山摇。
“秦王,别来无恙啊。”
颉利可汗说了和义成公主一样的话。
李世民同样回:“别来无恙。
“李世民,还不束手就擒!实话告诉你,我有十万大军,今日,你必输无疑!”
“战事还没结束呢。”
李世民不急不躁。
义成公主看着他,一双眼睛几乎快要穿透他的铠甲,“大敌当前,岿然不动,省省吧,你的攻心之计,对我可没用!”
“我突厥将士,听我之命,攻城!”
颉利可汗好似一匹饿急了的狼,再不多话,便下令攻城。
数十万大军压过来了。
李世民不动。
他面上毫无畏惧之色,在他身后,那一百余人,也岿然不动。
义成公主的心有一瞬间的慌乱。
可她没有多想。
砰!
一声厚重的巨响在所有人耳边响起。
颉利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受伤的胳膊,说:“那是什么?”
那是……
义成公主朝着李世民的手上看去,她看到,那手上,正拿着一柄……是火枪!
“是火枪,唐军竟然造出了火枪!”
后隋的士兵有些慌了。
城墙之上,乌泱泱地摆放着无数只火枪,李世民身后,诸人也掏出了手中的火枪。
……
已经是腊月二十八了,李星遥已经被新换了一处住处,杨政道一直没有出现,碧玉也不知在忙什么,再没有出现。
李星遥掐着时间苦等,终于等来了前方的消息。
“颉利可汗被唐军活捉了,义成公主也被唐军活捉了,我后隋败了!”
“唐军从西边和东边围堵,突利可汗也被抓住了。”
“唐军朝着定襄来了,隋主还带着人在城门苦守,但,守不住了!兵败如山倒,唐军马上就打过来了,定襄城守不住了!”
后隋王宫乱起来了,李星遥哗啦一下从胡床上站了起来,心中总算有股尘埃落定的切实感了。
可,还没来得及高兴,屋中四人便拽着她,将她带了出去。
她被带到了碧玉跟前。
而此时的碧玉,正急忙在萧皇后面前劝说。她劝萧皇后:“事已至此,无力回天。可只要三郎还在,我大隋的命脉就在。皇后,三郎,你们快随我一起逃吧。”
“事已至此,无力回天,逃,又有何用?”
萧皇后怔然,一瞬间老了许多。
似是也没有想到,功亏一篑,以为万无一失的大业唾手可得,可终究功败垂成,她头发瞬间白了许多,人,也失了那股精气神。
见碧玉仍要劝说她与杨政道离开,道:“我们走了,义成呢?她怎么办?”
碧玉不言,眼中却有些痛楚。
“可这是公主交代的。”
“她交代了你许多,每一次你都照做,这一次,不要再照做了。”
萧皇后声音里多了几分喟叹。
她又说:“义成的心,我一直都知道。这么些年,我与三郎,与整个后隋,全仰仗着她。此次,她落败,我们岂有留下她一人逃跑的道理?或许,是命该如此吧,大隋的气数,该尽了。这些都是天意,天意是违背不了的,但义成,我还能救下。”
“公主未必愿意苟活。”
碧玉黯然神伤。
萧皇后摇头,轻声道:“可她必须得活。”
碧玉无言。
还想再劝,四个眼线却带着李星遥进来了,前脚李星遥进来了,后脚,王阿存也被人带进来了。
李星遥忙看向王阿存,见他被五花大绑着,心中咯噔一声。
再看萧皇后跟前的碧玉满脸愤怒,一颗心更是沉到了谷底。
“是不是你?”
碧玉嗓子有些哑,她看着被四人丢在地上的李星遥,又一次质问:“李星遥,是不是你?”
李星遥捏了一把汗。
“是不是你,帮着唐军造出了火枪?是不是你,和他们暗中勾结,里应外合,害我们今日有此一劫?”
“说啊,你给我说!”
碧玉出奇的愤怒。
她整个人就像暴风雨中奔袭的兽,双眼通红,血脉偾张。
李星遥避开了她的眼神。
哪知道,她却一把抓住了她的衣裳,死死地盯着她的眼,嘶吼:“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你竟然敢背叛公主,我要你死!”
“碧玉。”
萧皇后出了声,叹了一声,道:“放开她吧。”
“放开?”
碧玉冷笑,“休想。”
“若不是她,我后隋怎会功亏一篑,公主又怎会陷入今日之境地?明明只差一步了。公主筹谋了多少年,皇后,你们又等了多少年。眼看着,大业将成了,我后隋,又要杀回大兴,重夺从前的荣光。可,就是她,她背地里,与唐军勾结,她教会了唐军如何制造火器,她帮着唐军,将这一切都毁了!我如何不恨她?我要杀了她!”
说着杀,她拔出了刀。
李星遥脸一白,方才她之所以迟迟未出声,正是因为知道碧玉情绪激动。此时多说多错,为了不激怒碧玉,最好的办法便是闭嘴。
哪里想到,她闭了嘴,碧玉还是要杀她。
不行,她不能死于碧玉的刀下。
再等一日,或者至多半日,秦王的大军就来了,到时候,她就有救了。
“我能帮着你们东山再起!”
“不要杀她!”
她急中生智,却与王阿存的声音同时响起。
王阿存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然挣断了绳子。
他猛地扑了过来,碧玉举刀,毫不犹豫朝着他砍下。他就地一滚,躲开了。
“萧皇后!”
他突然唤了萧皇后。
碧玉以为他要拿萧皇后当人质,唬得脸立刻变了。李星遥也以为,他要劫持萧皇后当人质。可,他并没有动。
他只是做出了防御姿态,人并没有奔向萧皇后。
碧玉早已迈步奔到了萧皇后跟前,见他并没有朝着萧皇后而来,厉声道:“抓住他,将他二人就地诛杀!”
屋中原先带着李星遥进来的那四人当即抽刀上前,王阿存又急呼:“萧皇后!”
“碧玉。”
萧皇后试图求情。
碧玉质问:“皇后难道忘了,他们是我们的仇人吗?是,我们是败了,可,我就是死,也要拉着他们两个一起偿命!实不相瞒,皇后,这也是公主交代的。出征前,公主便说了,若有变故,让我立刻杀了他们两个,绝不能让他们再为唐军所用!”
萧皇后没声了。
眼看着最后的希望破灭,李星遥急出了一脑门的汗。她无法赌,王道生或是张娘子,亦或者是其他的什么人能在转瞬之间赶到,只能寄希望于自己。
“萧皇后素来修佛,佛教有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难道萧皇后修习的佛法都是假的吗?”
王阿存急急出了声,他额头同样急出了一层汗。
李星遥到嘴的话一顿,慌忙看他。
他又说:“佛经还言,善恶有报,萧皇后为了隋朝呕心沥血,难道,便是善吗?而我们身为大唐子民,忠于大唐,便是恶吗?善恶究竟是你们界定的,还是佛祖界定的?”
“可你们是大唐的人。”
萧皇后又叹气,脸上多了几分动容,“我大隋与大唐,是永远的敌人。”
“大业十年,炀帝发兵攻打高句丽,宫中有高句丽女子因忧心故国安危,奉膳之时,不小心打碎一盅膳食。皇后知晓情由,不仅没有怪责那女子,还命人以落水为由,表面上报了那女子的死讯,实际偷偷送了那女子出宫。昔年皇后仁善,不以人的来处表达心中好恶,今日,皇后心中,应该也是如此吧。”
王阿存的脊背是僵直了的。
李星遥心中只觉异样,她眼皮子突兀地跳了两下,下意识的,看向萧皇后。
萧皇后的脸色已经变了,她像是惊讶极了,也震惊极了。人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抬脚往下走了两步,“你怎么会知道这些?这些事,都是陈年旧事,你不该知道。”
“你是谁?”
她锐利目光锁在王阿存脸上,又追问了一遍:“你到底是谁?”
第105章 真相
王阿存沉默了。
萧皇后再次逼问:“你到底是谁?大业十年,大隋攻打高句丽时,我在大兴城。当时我做这件事时,身边只有几个人。你不应该知道的,你……你抬起头来。”
王阿存的目光似乎动了一下。
他并没有回避萧皇后的眼神。
萧皇后又从高处往下走了几步,她一直盯着王阿存的眼,直到:“你是禅师。”
“你是宇文禅师。”
萧皇后手中的佛珠掉在了地上,她眼中是震惊,亦是十分的笃定。
李星遥脑袋嗡的一声。
她扭过头看王阿存,却只得一个挺直了的背影。
宇文禅师。
这个名字,她听过的。
“前朝的南阳公主,才是宇文士及第一位娘子。”
“南阳公主乃萧皇后所出,江都之变后,窦建德诛宇文化及,宇文士及怕死,便一个人投奔长安。南阳公主与其子为窦建德所捉,窦建德欲杀其子,念及幼子无辜,犹豫不决。南阳公主慷慨陈词,不愿承窦建德之情,直言让窦建德杀其子,窦建德听从,之后,南阳公主出家为尼。”
昔日萧义明提起宇文士及旧事时随口说的话回荡在耳边。
她终于明白了,原来,那位被窦建德所诛的宇文士及之子,便是王阿存。
王阿存,他本来的名字,叫宇文禅师。
他是萧皇后的外孙。
“宇文禅师?”
碧玉面上惊讶,她看着王阿存,面色变了又变,“你是宇文禅师?宇文士及的儿子?”
王阿存还是不言。
萧皇后已经顾不得捡起那串佛珠了,她目光依然落在王阿存的脸上,透过那张脸,似是在看故人。
“我看到你第一眼时,便觉得,你的眼睛似曾相识。原来,不是新人,是故人重来。”
“禅师,你没有死。”
碧玉眉头蹙了一下,似是在犹豫,接下来该怎么做。大抵心中有了决断,她举刀,仍然对着王阿存。
“你是宇文家的孩子,你该为宇文家赎罪。昔年,我没有机会手刃宇文家的人,今日,我便替我大隋生民,讨个公道。”
“宇文禅师,这是你的命。你数典忘祖,自称唐人,我大隋子民,与你不共戴天。”
“看在你阿娘的份上,看在皇后的份上,我会给你一个痛快。那么,便以你的血,祭奠我大隋死去的数万英灵吧。”
碧玉脸色冷峻,李星遥挣扎着冲向前方,却被那四人拽到了地上。
“萧皇后,他可是南阳县主唯一的孩子!”
李星遥又急又气。
“可他也是宇文士及的孩子!”
碧玉怒吼,不等人再说,挥刀朝着王阿存而去。
电光火石间,一支羽箭从门外飞来。
碧玉的手腕一歪,刀竟然落到了地上。
“是谁?”
碧玉大怒。
“是你阿耶!”
王道生却从门外窜进来了,跟他一道进来的,不知是何人。那些人三下五除二,将四人和碧玉钳制住了。
“你竟然敢绑我儿子,碧玉,我跟你没完!”
王道生气势汹汹,他已经看到了王阿存,虽觉得,今日王阿存好像和平时有一点不一样,但,并没有多想。
“碧玉你个烂了肠子的狗鼠!”
“你儿子?”
碧玉愣了一下,突然,明白了什么,她越发愤怒看向王道生,“你们是一伙的,你们……你们早就勾结到了一起!”
“什么勾结?”
王道生翻个白眼,觉得这话难听。知道秦王大军马上赶到,李愿娘也在门外,心中也不怵,道:“秦王大军可已经入城了,杨政道的命,可就在你们手上。识相的话,乖乖束手就擒,否则,没了杨政道,我看你们怎么扯虎皮拉大旗,说什么光复大隋。”
“你们抓了三郎?”
碧玉大惊。
萧皇后也急了,“秦王在哪?”
“秦王……”
王道生悄悄看了李星遥一眼,心说,瞒不住了。李星遥,一会你可别激动啊。
“在城门口。”
四个字刚撂下,秦王的人马便来了。
轰隆轰隆的马蹄声渐近,李星遥偏过头,便看到数十匹马长驱直入,顿在了门外不远处。隔着光,她看不清人。
等到人走近了,才发现,是黎明。
“黎阿叔?”
她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又朝着门外看去,结果便看到,于阿叔,常阿叔,柴阿叔,以及杜阿叔几人紧随其后走了过来。
“秦王……”
她脱口而出,又朝几位阿叔身后看去。可,他们身后,并没有旁的什么人。
心中微觉怪异,她将头偏了回来。
李世民一噎,突然觉得,有些难以启齿。
“黎阿叔,我们赢了吗?”
估摸着黎明是来打前哨的,李世民还在后头,她按下心中异样,问了李世民一句。
李世民点头:“赢了。”
又说:“突厥西边东边,都被我们的人堵着,颉利可汗和义成公主都被我生擒了,杨政道也在后头。我们的人已经进了定襄城,如今,安全了。”
咳咳。
尉迟恭咳嗽。
嗯嗯。
杜如晦也提醒。
李世民身子一僵,他难得有那么一丝丝紧张。身份即将揭晓,不知阿遥会作何感想,她会怪自己吗?
“总之,现在一切都在我们掌握中。”
没话找话,他干巴巴又说了一句。
而后,扭过头,瞪了尉迟恭和杜如晦一眼。
“哦。”
李星遥没将他们几人的“互动”放在心上,知道此时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便退到了一边。
可……
“秦王。”
上首的萧皇后出了声。
李星遥不解看向她,又朝着门外看了一眼。
可,门外还是没有人来。
“李世民,你阴险,你胜之不武!放开我们公主!你们放开我!”
李星遥又看向碧玉。
顺着碧玉的目光,她看到了……黎明。
“兵者,诡道也,愿赌服输,你们公主,可比你输得起。”
李世民开了口。
李星遥眸中巨震,嘴巴张了一下,她感觉,周遭的声音好像在急速远去,又在远去后,以更快的速度涌回来。
“萧皇后,久等了。”
李世民往里头走了几步,与萧皇后目光相对,而后,执了一个晚辈礼。
萧皇后道:“果然是你。”
又说:“放过义成。我愿意用我的命,换义成一命。”
“义成公主现在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
李世民反问,又说:“你们放心,我不会,也不打算杀她。”
“你……”
碧玉瞪大了眼,“此话当真?”
“我们大王从不说谎。”
尉迟恭又没忍住出了声。
说完,像是想起了什么,着急忙慌看了李星遥一眼。
“各为其主,忠君之事。姑且不问对错,只谈立场。多余的话,我也不说了,萧皇后也未必想听我说。我只有一言,诸事,已定,今夜,风平浪静。”
李世民的声音如夜空中吹拂的风一样,轻飘飘,却又足够凉冰冰。
萧皇后哂笑。
“风平浪静?”
又说:“好一个少年轻狂!李世民,你还是和十六岁时一模一样。大业十一年,你雁门救驾之时,我知你英勇无畏。若早知有今日之辱,大业十二年,我就不该让你随父去往太原!你说忠君之事,可你也好意思说忠君?雁门救驾时,你尚且能称得上一句忠君,今日呢?今日你忠的,是哪个君?李渊,你,你们都是大隋的叛徒!你们背叛了大隋,你们会被后人永远记住,永永远远的记住!”
“炀帝就不会被记住吗?”
李世民也哂笑,他目光对上萧皇后的,明明是二十来岁的郎君,可不知为何,萧皇后竟在他身上看到了,文帝杨坚开国时的凌厉豪迈之气。
不,他比杨坚更肆意,更自信。
“炀帝是死于江都之变,死于宇文化及刀下吗?是,但也不是。炀帝分明死于万民的愤怒。昔年,我若知晓,后来炀帝会那样变本加厉,横征暴敛,我必不会雁门救驾!对于天下百姓来说,他死的,太晚。没有人感念大隋,也没有人想回到大隋。”
“你又怎知,我们不会也不能重建一个更好的大隋?”
“能吗?”
李世民又笑,再次问了一遍:“萧皇后以为,你们能吗?”
萧皇后……沉默了。
她看着李世民的眼睛,却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野心,壮志,豪情。
“我们不能,你们能吗?”
知道自己的反问是无力的,可她还是问了。
“我能。”
李世民笃定,很快给出了答案。
他说:“我能。”
萧皇后又一次没声了。是啊,秦王,李世民,他已经不是十六岁时那个雁门救驾的少年了,他南征北战,一点一点打下了大唐江山。民心,声望,他都有。
最重要的是,他是皇子,是大唐的皇子。大唐,已经成为一个家喻户晓的新的朝代。没有人会再记得大隋,只有她们,只有她们……
“莫忘了,大唐的太子,名叫李建成!”
萧皇后最后做出无力的挣扎。
是挑衅,也是,奚落。
李世民……
李星遥站在大殿的角落里,因为李世民是与萧皇后面对面的,她看不到李世民的表情。只听到,李世民说:“可谁说,秦王就只能是秦王。”
几个字犹如一股电流,缓缓击中了她。她感觉,自己的思维在变慢。不,应该说,从她知晓黎明就是李世民的那一刻起,她的思维就在变慢。
所有的人和事,都好像隔着一层纱。她在纱里面,而那些人,在纱外面。
此时此刻,殿里的,殿外的,一切声音,也好像,与她隔着些距离。
她偏过了头。
却又……看到了王阿存。
心中诸多复杂的情绪顷刻间回流,她正要说点什么,李世民却出了声:“先用饭吧。也该是用饭的时候了。”
话音落,又问:“阿遥,你想吃点什么?”
吃点什么。
李星遥愣了一下,竟然不知该如何回应。
李世民笑了,这次,却是对着王道生,“你是打铁的行家,想吃炒菜吗?”
“想!”
王道生立刻就回答了。
不过,“那什么,大王,咱们当真要现在吃炒菜?”
“你不饿吗?”
李世民无奈摇摇头,“不饿就算了。”
“饿!饿饿饿!那我现在就去炒几个菜!”
王道生乐呵乐呵的,临走之前,还不忘一把把王阿存拽走。
“阿遥,走吧。”
李世民又对着李星遥出了声,示意她,可以走了。
李星遥点头跟上。
李世民却没急着出声。
最终还是李星遥没忍住,在出了门没几步后,迟疑着开了口:“黎阿叔,你当真是……秦王?”
“如假包换。”
李世民回了四个字。
李星遥没声了。
“我并非有意瞒着你,只是,换个身份,毕竟方便些。”
“那,黎……大王,为何独独选中通济坊?”
李星遥说服自己接受黎明就是李世民的事实。她顺着黎明的话想啊,秦王之名响彻天下,若想悄悄办些事,的确还是改换姓名的好。
可……
为何黎明会在通济坊安家?通济坊以及周遭各坊,并没什么特殊的,既无独一无二的珍宝,也无没法剿灭的山匪盗贼。
通济坊,只是个荒无人烟的坊,而像这样的坊,有几十个。
“通济坊……”
李世民眼角余光悄悄往身侧某一处瞟了一眼,他知道,自家阿姊就在那里。不动声色笑了一下,道:“抓阄抓的。”
李星遥愕然。
好半天,笑了一下,“原来如此。”
笑完,又觉得,自己放肆了些,便又拘束起来。
李世民叹气。
“阿遥。”
又说:“你要这么客气,就没意思了。一个人可以有无数重身份,我是秦王,是李世民,是二郎,是黎明。你仍然把我当成黎明就是了,黎明这个名字,我还要用呢。”
李星遥没吱声。
好半天,点头应了,说了一声“好”。
不过,她忽然想起来,既然黎明就是李世民,那么,于阿叔,柴阿叔他们几位阿叔呢?他们,又到底是谁?于,柴,杜,等等这些,当真是他们的本姓吗?
便犹豫着问了一句。
李世民沉吟了片刻,对着身后看热闹看得起劲,正支着耳朵努力偷听的几人道:“你们是谁啊?”
长孙无忌当即就想翻个白眼。
“我是长孙无忌。”
李星遥嘴巴微微张大。
常阿叔,是长孙无忌。
“我是房玄龄。”
柴玄龄笑眯眯出了声。
“我就姓杜。”
杜如晦也笑眯眯。
李星遥眉心一动,姓杜,莫非,便是杜如晦?
“他是杜如晦。”
尉迟恭好心多说了一句,末了,多嘴:“老杜你也不说清楚,人家怎么知道你叫杜如晦,还是杜大牛,杜二宝的。”
“别说我了,说你吧。”
杜如晦也不生气,只催促。
“我……”
尉迟恭却莫名有些紧张了,他咽了一口口水,面向李星遥,“我,我叫尉……”
咳咳咳咳。
杜如晦突然用力咳嗽。
尉迟恭扭头看他,突然,明白过来了,于恭这个名字,可是柴绍给他起的,也是柴绍主动说出口的,若他说自己叫尉迟恭,岂不是惹人生疑?
便改口:“我就姓于,叫于恭。不过,我可能要改名了。”
哈?
长孙无忌,房玄龄,杜如晦,包括李世民几人都看向尉迟恭,心说:你又要给自己加戏了?
果然,尉迟恭道:“出征前,我失散多年的亲戚找上来了,说,我本姓尉迟。所以,我可能要改名叫尉迟恭了。不过,得等我回去确认后再说。”
“原来……”
李星遥不知自己是何心情,差点说出口,原来你就是尉迟恭。不止尉迟恭,原来历史书上的人物,都与她早早有了交集。
“那,我阿耶知道吗?”
想到赵光禄,鬼使神差的,她问了一句。
尉迟恭嘴巴扯了一下,在心里说,老柴那家伙哪能不知道,这些名字就是他给我们起的。嘴上却道:“当然不知道。我以前跟你阿耶在一处,结果他去了霍国公麾下,我来了秦王麾下。你别说,李小娘子,当我知道,原来黎郎君就是秦王后,别提有多惊讶了。”
“你也很惊讶吧?”
他还问了李星遥一句。
李星遥被他逗笑了,点头,说:“是很惊讶。”
咳咳。
这次是李世民咳嗽了,他不想再看尉迟恭加戏了,道:“走吧,军中还有事,忙完了还能赶上吃饭。”
尉迟恭马上住嘴。
李星遥琢磨着,军中有事,自己肯定不能过去,不若,先去找王道生他们吧。便同李世民说了一声,摸索着往做饭的地方去了。
到了以后,王道生果然已经开始炒菜了。
他两个锅同时开工,只见一个锅里煮了羊肉汤,另一个锅里正在炒菜。炒的是冬笋和肉片,冬笋外,又似是腌过的藠头。
案板上放着切好的鱼和洗好的葵菜,沙葱。
“你别说,这杨政道的菜园子里,好东西还真不少。我看他就是个当富贵闲人的命,当什么皇帝,还不如种菜。他种菜,可比当皇帝厉害的多。”
王道生喋喋不休。
炒好笋盛出来,又说:“我还以为这地方不长竹子呢,没想到,他们的庖厨里有。你等着,今儿咱们就能尝到地道的家乡味了。这锅啊,可是来自咱们长安的手艺,得你亲传打铁之法做出来的铁锅,这炒菜的油,嘿嘿,你知道我哪来的吧?”
“是羊膏吗?”
李星遥心不在焉回了一句,又觉得不像。
王道生道:“谁要吃羊身上的油啊?这油,可是,正儿八经的猪油。后隋宫室里不是圈养了几头猪吗,我杀了一头,现炼的,怎么样,垂涎欲滴了吧?”
“嗯。”
李星遥简短回应。
王道生炒菜的动作一顿,“我怎么觉得,你好像不对劲?”
又凑近了,“不会吧,你还没接受黎郎君就是秦王的事实?”
“不是。”
李星遥摇头。
“那是什么?”
王道生不明白,“你要吃到炒菜了,不激动吗?你打的铁锅,有肉还有菜,还有我。我本来是不想掌勺的,可谁让秦王开了口,还允许我可以开一次小灶呢?我就卖他一个面子,我炒了这么多菜,你就没点反应?”
“王小郎君呢?”
李星遥打断了他的话。
王道生一愣,“对啊,十六郎呢?刚才还在呢。喽,这些菜,都他洗的,也是他切的。好小子,该不会是嫌累,跑了吧?”
“我先出去了。”
李星遥没回应。
王道生手拿着勺,盯着她的背影,嘀咕:奇怪。
奇怪,怎么一个两个,都怪怪的。
*
李星遥出了做饭的地方,却有些茫然。她并不知道王阿存去了哪里,只能根据王道生方才的话,推断他应该就在附近。
便从左手边开始找。
深一脚浅一脚找了半天,却并没有找到人。心中有些失望,她打算再往右手边找。可,才转过了身子,却听得不远处似有水声。
水声断断续续,时高时低,并不像自然水流之声,倒像是……
她寻着声音找过去,结果,看到了王阿存。
他在洗菜。
已是黄昏时分,可此时的黄昏,没有诗文里那般浪漫,那般壮美。天是有些发白的,没有太阳,黑夜好像在下一刻便要喧腾着奔涌而来。
凌厉的风吹在人身上,有些疼。
王阿存在凿冰,用冰下的水,洗着菜。
她当即就想上前。
王阿存却好似有所感一样,手上动作顿住了。
他没有回过头。
“秦王交代了军中伙夫,让他们给将士们做和我们一样的饭。人手不够用,我在帮他们洗菜。”
他洗的,是沙葱。
同样的菜,刚才她已经在王道生手边看过了。
“我帮你。”
她没有犹豫,隔着一段距离,轻轻回应。
王阿存没做声。
就在她准备抬起脚,往他身边走去时,他出了声:“李星遥。”
李星遥脚步一顿。
“我想一个人。”
他又说了一句。
李星遥睫毛一颤。
“好。”
她回了一句,仍是轻轻的。
不再上前,只是站在远处,守着,等着,候着,看着。
王阿存又凿起了冰。
他将绿油油细长的沙葱在冰水里洗过。
他将沙葱上面的水珠轻轻抖落。
他没有出声。
夜幕终于拉开了,李星遥仍看着他的背影,眼睛却有些涩。她眯了一下眼睛,又再次张开。她不知,在她的身后,李愿娘正不远不近地跟着。
李愿娘早在射出那一箭,救下王阿存时,便想现身了。知道李星遥在找王阿存,她怕有个万一,便一路跟着。
见两个少年人都不说话,心中叹气。
一方面,她为王阿存而感慨。王阿存的身份,她已经知道了。李星遥那句“他可是南阳县主唯一的孩子”正好传入她耳里,之后又听到碧玉说“他也是宇文士及的孩子”,她便明白了。
宇文禅师没有死,王阿存便是宇文禅师。
可另一方面,她又为李星遥的成长而百感交集。
“人呢?都去哪了?还吃不吃饭了?”
王道生催促的声音响起。
他人似乎也走过来了。
李愿娘忙躲到了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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