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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50

    第41章 入府 掌灯时分,马车到了陈府门前。济……


    掌灯时分, 马车到了陈府门前。


    济州陈家既富且贵,林凤君自然知道,御赐“将军第”, 光府邸就占了半条街。正门两边立着两个大石狮子,几个小厮正登着梯子, 往门上挂大红宫灯。灯上面雕着亭台楼阁,富贵华丽之极。


    车缓缓停下, 陈秉正望着三间兽头大门, 悄然叹了口气,对林凤君说道:“到了。”


    小厮们都一窝蜂地涌上来,有牵马的,有问好的。有人搬了个脚踏,还没放稳,林凤君就从车上跳了下来, 倒把小厮们吓了一跳。


    她回头道:“我背你。”他只是摇头不肯,陈秉玉的亲兵上来将他背着。


    两顶轿子已经等在门前, 有婆子指引着先让陈秉正上前面的轿子,再让林凤君上轿,她便稀里糊涂地坐了。窗外黑漆漆的,就算各处挂了灯笼也分不出东西南北。过了大概半盏茶的工夫,轿子落下来,就听见那个叫青棠的丫鬟说道:“恭迎二少奶奶。”


    青棠伸出胳膊来, 林凤君看她的意思,大概是让自己扶着, 连忙摆手:“我不累,不累。”


    青棠便笑了笑,带她沿着游廊一路走进穿堂, 转过一扇大理石插屏,里头是三间正房。


    她一进门就知道这是陈秉正的屋子,绝不会错,和京城的住所很像,从地板到房顶垒得满满的全是书,还有各色毛笔按大小排成一排,只有家具要精致许多,虽然认不得,也知道值钱。


    陈秉正已经到了,青棠指挥几个丫鬟伺候他脱了外衣,安置在床上。丫鬟们瞧见他的伤处,眼里都含了泪:“哪里就能狠心打成这样,这天杀的……”


    陈秉正喝道:“住嘴。这样欺君罔上的话决不能再提。”


    林凤君不明所以,走上前解释:“她们也就是心疼你。”


    陈秉正并不领情,冷冰冰地说道:“谁再说一句,就立刻撵出去。”丫鬟们吓得连忙噤声。


    林凤君瞧见他凶巴巴的样子,心里一凛,不敢说话了。


    青棠对着她福了一福:“夫人和大少奶奶已经得了信,十分挂念。本来一心想过来瞧二少爷和二少奶奶来着,不留神天色晚了,又怕扰了新人休息。”


    陈秉正笑道:“请代为回母亲的话,哪里有劳动母亲和大嫂的道理。明天一早,我带娘子过去行礼。”


    青棠便闪身站在一旁。林凤君才反应过来这一顿“奶奶”到底是谁,只觉得头昏脑涨,拣了张凳子坐下。


    这屋子并不甚大,被书堆满了更觉得压抑。她默默数着人数:“一,二,三……六个人,还行。”


    青棠将衣柜打开,里头挂着几件簇新的衣裳,连猩猩毡披风也有:“大少奶奶说请裁缝来不及,这是她自己刚做的两套新的,二少奶奶试一试,若不合适再改也来得及。”


    林凤君看这衣服上走着金线,通身绣花,气派非凡,立即窘迫起来,“不……我不能收。”


    陈秉正却笑道:“我代娘子谢谢大嫂。”


    这屋里的人都在绕着陈秉正忙碌,捶背的捶背,擦脸的擦脸,洗脚的洗脚,动作都很柔和,训练有素的样子。林凤君坐在一旁百无聊赖,拿起铲子往炭盆里填炭火。里头的火烧得红红的,烤得腿脚暖烘烘,味道又不呛人。她又想到父亲,不知道到家没有,家里冷冰冰的,晚饭……他一个人做饭总是很敷衍。


    她对着炭火出了会神,心里酸酸的。冷不丁闻见一股提神醒脑的香气,床头香炉里大概是点了香饼,像是在京城他马车里的味道。给他擦脸的帕子也很香,都是轻薄的纱罗,绣着花,跟镇子里集市上卖的棉布帕子一比,真是天上地下。


    陈秉正看样子很习惯别人的伺候:“叫外面的人烧水,准备沐浴。”


    不一会儿,几个人从外面抬进来一个巨大的浴桶,热气腾腾。


    她先没有看浴桶,又数了人头:“一、二、三、四。”这就已经十个人了,不能再多了。


    丫鬟们打开一个陶瓷盒子,里头盛着澡豆、香粉、梳子,白色锦帕挂在一旁。青棠领着人出去了,又有两个小丫鬟上来:“二少奶奶请。”看样子是准备在边上伺候她洗澡。


    她吓了一跳:“不用不用。”


    陈秉正恰到好处地替她解围。他摆摆手:“都下去吧。”


    屋里只剩两个人了,她看了一眼洗澡水,又看向他,忽然又不自在起来,快步走到床前,将帐幔落下来压住。帐子是红缎绣花的彩帐,质地很厚。一分钱一分货,将他的视线挡得很牢。


    她慢吞吞地将衣服脱了,水很热,很舒服,整个人都快化了。她先搓一搓脸,哗啦,哗啦。


    陈秉正忽然开口问道:“你一心想去混堂子,这里的水如何?”


    其实混堂子的水池很宽敞,但她决定给他一个面子,“还是这里好,安静,没有人在边上走来走去吆喝要不要搓澡。”


    他好像笑了两声,她继续恭维道:“你家这么有钱,屋里暖和,冬天才能在家洗澡。”


    他有点诧异,“你……以前整个冬天都不洗?”


    “只能烧水擦一擦。”她叹了口气,“屋里要一直烧柴,不然很快就会凉,就洗不成了。柴火不便宜,要是着凉生病,请大夫也很花钱。”


    “噢。”


    “年前一家人都会去混堂子洗个痛快。”林凤君停止了回忆,决定享受眼前的快乐,狠命地周身搓着。这一路实在辛苦,简直是在泥里打滚。幸好头几天在瀑布里还算冲了冲,不算脏的可怕,“澡豆也香,还有新衣服穿。你家真好。”


    “那你多洗一会。”他听上去没那么高兴。


    她好奇地打量着屋里的摆设,笔墨纸砚她认得,还有一架古琴,她看得目不转睛。


    “原来你会弹琴啊。真厉害。”


    “也不是很会。”


    “以前我邻居是个唱戏的,他会拉三弦琴。本来想教我,后来教了两段,就没再教了。”


    “为什么不教?”


    “可能是怕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林凤君很认真地说道:“手艺人都有这个顾虑,所以只能我爹教我,他不怕。”


    帐子里好像又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刚想发问,忽然有人敲门,“二少奶奶,要不要添热水。”


    “添吧。”


    进来两个陌生丫鬟,抬着水桶,林凤君脑子里轰轰作响,“十三,十四。”


    又过了一会,有人敲门:“二少奶奶,要不要添澡豆。”


    “十五,十六。”


    她深深吸了口气,就算澡豆再好用,也觉得浑身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一层,完全洗不掉。“陈大……相公,我有件事要跟你商量。”


    “什么事?”


    “你成亲,就是我……要不要打赏下人?”


    “按规矩是。”


    “大概多少钱一个人,能不能少一点,或者……咱俩一人一半。太贵了,我承担不起。”她简单明了地询问道。


    忽然帐子轻微地抖了起来,林凤君看不见他的表情,随即他很平静地说道,“既然这样,我跟大嫂说一声,这钱走公账,你不用管。”


    “公账是什么?”


    “就是府里所有的开销账目。不用你自己出,也不用动月钱。”


    一块石头落了地,她顿时觉得内心的快乐简直像洗澡水一样满溢出来,几乎要手舞足蹈了,“那我继续洗,洗到秃噜皮为止。”


    林凤君说话算话,一直洗到水快凉透了才结束,轻盈得快飘起来了,连照镜子都觉得自己美了三分。可是还有遗憾,没能叫澡堂伙计去代买油饼锅贴。她赶紧打消这念头,人不能太不知足。


    她将新衣服在身上比划着,显然很贵,她忽然涌上一点愧疚,陈大人的大嫂以为是娶弟媳妇,才对自己好,自己这样算不算骗人。改天换一个弟媳妇,这衣裳怎么办。


    她胡思乱想着撩起帐子,他眯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蜡烛的光在脸上投下浓重的影子。


    角落里有张小榻,她拖到床前,放了一床被褥。想了想又拖远了些,万一自己打呼噜……有时候累得狠了,爹抱怨过她打呼噜,虽然他自己打的更多。


    他忽然说道:“娘子,劳烦给我找本书来,书架从左往右第六列,最上面一排,柳河东集第三卷。”


    林凤君举着烛台去找,很快找到了,有点高,但难不倒她。她翻了翻,密密麻麻都是字。她递到他手上,顺便将烛台也凑在他眼前。“你真有学问,睡觉前念书。”


    他安静地翻着书,十分专注。“我藏书很多,济州城里数一数二。你喜欢的话也可以找一本来读。”


    “我……我不行。”她讪笑,“我认识的字有限,只能读些带画的书,好不容易在京城买了两本,被那人给一刀戳烂了,我还没读完。”


    “噢。”他点点头,“你看到什么地方了?”


    她使劲回忆,“就是那个白蛇变成的美女和她相公成了亲,却遇到一个道士说她是妖怪。”


    他开口道:“当晚三更,白娘子与青青睡着了,许宣起来将一道符放在头发内……”


    她又惊又喜,“你记得住?”


    “这故事甚短,记住不难。”他接着讲道:“……白娘子变完戏法,却将道士吊起来戏弄一通……”


    林凤君听他讲得精彩,目不转睛地听着,陈秉正讲了一炷香的工夫,忽然卖了个关子,在紧要关节处停下了。


    她顿时着了急,“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说书先生还要且听下回分解。我今日劳累过度伤了脑子,怎么也记不得了。”他将蜡烛一吹,“明日请早。”


    第42章 受罚 陈秉正的继母黄夫人这天醒得很早……


    陈秉正的继母黄夫人这天醒得很早。


    丫鬟给她将长发仔细地梳到底, 挽起来盘好,戴上金丝髻,插满镶宝石的头面。虽然丫鬟很快遮掩住了, 她还是从镜子里看见了自己鬓边的一根白发。


    她故作大方地摆手:“两个儿子都娶了媳妇,不服老不成。”


    “还年轻得很呢。”刘嬷嬷坐在一旁笑眯眯地说道:“和您在家做小姐时一模一样。”


    “哪里能够, 嬷嬷真会说笑。”黄夫人幽幽地叹一口气,镜子里又恍惚现出自己做新嫁娘的样子, 一样的满头珠翠, 只是那时候眼睛还是天真澄澈的,眼角也没有暗生细纹。


    她闭上眼睛,再活一次该多好,不该听信了媒人的话,应了这门亲事。媒人那张嘴舌灿莲花,怎么说来着?“男人年纪大?大点会疼人。那可是传了好几代的将军府, 想嫁的高门排成行,姑娘进了门可就有诰命。续弦?续弦也是正房夫人, 进了门就是当家主母。况且前头原配夫人娘家犯了事,上上下下都不再提了……”


    她苦笑了一声,家里是出名的皇商,自己生得美貌动人,原本不愁嫁个年岁相当的少年郎君。父亲为了攀上高门,给她陪送了田庄、箱笼、绸缎、金银, 真可谓十里红妆,浩浩荡荡, 像一条喜庆的长龙。


    可是嫁妆多又如何,一个“商户女”,让她到处矮人一头。出身高门的婆婆, 出身高门的原配,后来再加上出身高门的长儿媳,这些贵女虽然面上都是淡淡的,言行举止时时刻刻都露出一种姿态,自己是不配和他们一路的。


    后来……后来就生了儿子,算是站稳了脚跟。丈夫去世,自己变了寡妇。再熬几年,婆婆也去世了。她原该被称作“老夫人”,可是她只觉得别扭,并不想改,所以儿媳仍是“少奶奶”。


    对前头夫人生的两个继子,她客气有加。继子有出息,便是陈家有出息,连带秉文也能有个好些的前程。她并不喜家中多一个高门贵女,但陈秉正已经中了进士做了官,定亲自然是要门当户对的。


    谁想到平地一声雷,陈秉正被贬了官。没过几天,丫鬟带回来消息,竟然在路上遇险冲了喜,娶了个镖户家的女儿,是陈秉玉一力主张,已经完婚。


    黄夫人听青棠讲完这件事,第一个浮上来的念头竟然是“凭什么?”对啊,凭什么呢,自己花了大把嫁妆和大半辈子才熬到陈家正房夫人的位置,一个镖户女儿,没嫁妆没门第,只凭运气好,就能……


    想着想着,她只觉得心里发堵,“嬷嬷,打听过了吗?”


    “都打听了。这林家穷得底朝天,在平成街赁着三间小房。街坊邻居说她家很老实和善,偶尔出门走镖,在家也不大跟人往来。对了,她娘已经没了好几年,她爹是鳏夫带女儿。”


    “没再续一房?”


    刘嬷嬷笑道:“听说她家还欠着外债,哪有钱再娶亲。”


    “嗯。”黄夫人点点头,眉头拧的很紧:“秉玉毕竟是他亲大哥,我不好驳他的面子。只是让她进了门,还做正房原配,以后秉文的亲事怎么办?女家一打听,跟镖户女儿做妯娌,谁还肯嫁。”


    “秉文是您亲生的,怎么一样。”


    黄夫人叹道:“世道多是势利眼,门第升上去千难万难,降了却容易得很。”她摇了摇头:“本来指望秉正能顺利升迁……”


    忽然珍珠帘子被撩了起来,丫鬟来报:“大少奶奶到了。”


    大少奶奶姓周,名怡兰,是两江按察使的幼女,与陈秉玉成亲也有十年了。她知道这位婆母性情并不随和,所以一向谨慎小心。


    她恭恭敬敬地随侍一旁,等黄夫人梳妆完毕。


    黄夫人冷冷地说道:“秉玉倒真是将门之后,学的是“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的规矩。”


    周怡兰便微笑着解释:“我听说当时两个人都奄奄一息,实在来不及派人回府中禀报母亲。便是秉玉自己,也料想不到这法子当真有效。上苍开眼,救了二弟一命,也是母亲平日积德行善换来的。”


    她气质优雅,言语温柔,一颦一笑恰到好处,黄夫人哼了一声,便不说话了。过了一阵子又道:“听说她家里穷得很。”


    周怡兰陪笑:“济州城里便是再富,也富不过咱们家,不过一份嫁妆而已。只要弟妹温柔贤淑,母亲平日多多教导,哪有大错误的。”


    这话说得无懈可击,可是因为太无懈可击了,黄夫人心中又窜上一股无名火来,她叹了口气:“也罢了,做镖师的女人,想必体格健壮,能生能养。只盼能早日开枝散叶,给陈家继后香灯,是最要紧的。”


    周怡兰的脸色顿时暗淡下去。刘嬷嬷见她冷了脸,解围道:“二少奶奶家里香火也不旺,听说是个独养女儿,没有兄弟姐妹。”


    黄夫人又叹了口气,“罢了罢了。”


    婆媳两个都不再开口,刘嬷嬷陪笑:“大少奶奶请了京城的大夫已经到了,开了药,说先天弱了些。待调养好身子,添丁是迟早的事,说不定来个双胞孩儿。”


    黄夫人嗯了一声:“说是家学渊源的名大夫,倒是给秉正也瞧瞧。”


    一个小丫鬟进来在黄夫人耳边嘀嘀咕咕说了两句,她先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随后猛然睁开眼睛,挥手叫丫鬟出去将门紧闭,这才冷笑道:“听说老二家媳妇昨天晚上洗澡洗到后半夜,光水就要了四回,丫鬟们说床前地上都是湿的。”


    周怡兰听得好一阵尴尬,脸色又青又白,半晌才嗫嚅道:“年少夫妻……情谊深厚……也是有的。”


    黄夫人咳了一声,“看着不是什么守规矩的人。”她转向刘嬷嬷:“把她叫过来。”


    刘嬷嬷陪笑:“二少爷昨晚回话,一早上就要陪二少奶奶过来给您磕头呢。”


    “秉正……他还走得动吗?刘嬷嬷,你去告诉他不必来了,叫新媳妇过来伺候早饭就是。”


    周怡兰一向知道婆母性子极不稳重,喜怒出于心臆。她心里虽觉得不妥,面上也不敢反驳,只是唯唯诺诺。


    天才蒙蒙亮,林凤君借着灯笼的光,刚在院里打完一套拳,一身短打扮,汗沿着下巴颏一路往下流。她拿着帕子胡乱擦着。


    青棠和几个丫鬟站在回廊下,脸上似笑非笑。陈秉正的声音响起来:“娘子。”


    林凤君愣了一下,“哎。”


    她飞奔进去,“陈大……相公。”


    “你……”


    “不走镖的时候要晨起练拳,三天不练,刀刃上见。”林凤君很严肃地说道:“三九三伏不能懈怠,这是要命的事。”


    “哦。”陈秉正看她气喘吁吁,一脸汗津津的,摇头道:“先洗脸梳头,去请安要紧。”又招呼丫鬟:“仔细梳一梳,要端庄大方些。”


    林凤君梳完头换好衣服,一身大红妆花通袖袄,配墨绿色缎裙,衣服鲜亮,颜色饱满。她抑制不住喜爱,心里一阵飘飘然:“好看吗?”


    陈秉正自认识林凤君,也就是见过她在何家寿宴上穿得好些,其他时候就用灰头土脸来形容也不为过。此刻见她穿得这样隆重喜庆,竟看得有些恍惚起来,半晌才点头:“嗯。”


    她转了个圈子看裙摆,“这样鲜艳,倒跟鹦鹉差不多。”


    忽然青棠进来在陈秉正耳边说了两句,他脸色微微一变。林凤君虽然不知道是什么话,但知道是关于她的。


    他斟酌着开口:“娘子,母亲单叫你去。大概是觉得我行动不便。”


    她有点慌,但很快抑制住了。何府的不愉快经历一下浮上来,可她转念一想,也不用讨好谁,横竖又不能将她吃掉,顿时胆粗气也壮了,“好。”


    “青棠,你跟着二少奶奶,随机应变。”


    太阳全出来了,照着这座深宅大院。她们穿花拂柳,绕过池塘假山一直走着,奴仆往来不绝,都好奇地朝林凤君看,也有小声议论的,林凤君只装没听见。


    垂花门后是富丽堂皇的正堂。十几个丫鬟仆妇排成两行,屋里很安静,有一股檀香味道。


    正中坐了一位穿沉香色大衫的贵妇人,她忖度着这就是陈秉正的继母。有丫鬟垫了蒲团在前头,她便跪了下去。


    “母亲。”这两个字她在路上练习了许久,可是开口的时候心里还是一阵痛楚。这贵妇人根本没生过她养过她,凭什么让她叫这么一声呢。


    青棠道:“二少奶奶给夫人叩头。”


    林凤君吸了口气,只当是拜土地神。黄夫人抬手,“起来吧。”


    她站起身来。黄夫人上下打量,乌压压的头发,饱满的小圆脸,脸庞微微泛红,眼睛像玻璃球一样澄澈,黑是黑,白是白。


    黄夫人见过的美人很多,她并不出挑,还带点土气,顶多算是个出色的村姑,但她的年轻是不能否认的,脸上像是要发出光来。


    刘嬷嬷将一个檀木盒子递过去,“夫人给二少奶奶的见面礼。”


    青棠接了过来当众打开,是一对金花头簪,光彩夺目。林凤君笑了,“谢过母亲。”


    周怡兰在旁边瞧着,心里便是一动。她拜公婆的时候,赏了一套嵌宝石的金头面,比这对头簪隆重得多。这位弟媳眼睛里闪着雀跃的光,笑得全无城府,显然不知道这对金簪只是赏下人的规格。


    她思绪万千,脸上只是微笑。林凤君向她行礼,她也送了一支金挑心,平平无奇,出不了什么差错。


    仆人将早饭的食盒抬进来,十几个大大小小的碟子摆了一桌。黄夫人便坐下去,林凤君以为自己要坐在较远的位置,刚动了一步,青棠却小声道:“不能坐。”


    周怡兰上前,耐心地为婆婆布菜。她动作大方沉稳,显然并非一日之功。


    林凤君呆呆地看着她夹一口菜,放在碟子里恭顺地递到婆婆跟前。一顿饭费时不短,她一会盛饭,一会舀汤,一刻也没歇着,黄夫人也没叫她坐下一起吃。


    林凤君忽然想起镖行的规矩,主家先吃,大概婆婆就算主家?然而她自己是真饿了,肚子空空如也,像被掏空了一样,急需填补。


    她在桌子上搜寻,蒸羊羔,蒸肉饼,猪肉炒黄菜,看样子都很美味。黄夫人吃得很慢,一口饭要嚼许多口才能下肚。


    好不容易吃完了饭,喝了汤,丫鬟送上茶来。她心里一阵欢悦,“总算轮到我们吃了吧。”


    没想到就在她眼皮子底下,仆妇们将碟子撤走了,一个也没留,好多菜都只动了一筷子。


    她咽了一口唾沫,忍着没有动。大嫂看起来气定神闲,不知道是不是出门前已经在屋里吃饱肚子了,不然大冷天的可真不好过。


    黄夫人开始喝茶,大嫂还是站着。


    “丫头们伺候得怎么样?”


    “很好。”林凤君想了想,的确不错。


    “青棠这丫头,我看性子很稳重,以后就让她跟着伺候你吧。秉正的脾气,她还略知道些。”


    青棠便上来磕头:“谢夫人。”


    周怡兰心里又是一动,她知道黄夫人这句话意味着什么。新媳妇敬茶的日子,往新郎官屋里塞人,那是很不满意了。


    可弟媳却傻乎乎地笑着,大概是根本没听懂。真是天真。


    黄夫人又咳了一声,脸转向林凤君,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老二媳妇,新婚燕尔,腻歪些也是有的,只是秉正病着,哪里经得起你这么折腾。”


    林凤君直接被说得懵了,她在脑子里回想,折腾,什么折腾?


    黄夫人见她一脸茫然,也不好说得太露骨,“你们也要修身养性,不能累着。”


    “噢。”她明白了,大概是早上打拳被丫头瞧见,跑来告状说嘴,“没事,一点不累,我有的是力气。”


    一堆丫鬟仆妇全憋不住了,吃吃地笑起来,也有站在后面笑得弯下腰去的。林凤君不懂她们在笑什么,但知道不怀好意。


    黄夫人的脸突然变得很黑,话语中带着怒气,“为人媳妇,谦恭谨慎乃是本分。”


    林凤君不明所以,她环顾四周,都是偷偷笑着的人。她哪里不谦恭,哪里不谨慎了。


    周怡兰看她一个人仓惶地站在中央,心里一阵不忍,开口道:“母亲,弟媳初来乍到……”


    “初归新妇,落地孩儿。我若不教,日后旁人笑得是我,是陈家。”黄夫人声音抬得很高,“刘嬷嬷,带她去宗祠,抄十遍女诫,抄不完不准出来。”


    林凤君直到被几个仆妇带到宗祠里,还是很茫然。她不知道这群高门大户的女人到底在想什么,明明自己已经梳洗打扮过了,早上走了好远的路,一口饭都没有吃上,刚说了两句话,就被赶到这里。


    刘嬷嬷塞给她一本书,笔墨纸砚都摆在桌上,光白纸就是厚厚一摞。“二少奶奶,是夫人的吩咐,我们奴才只是照章办事,可别怪罪。我们就在外头守着,写完了叫我们。”


    门又被关上了。她看着面前的重重牌位。长明灯的灯光在黑暗中轻轻跳动。她将书甩在一旁,心里只有憋屈。被人笑……凭什么练拳就要被人笑,这是她安身立命的本事。


    肚子咕咕地叫得厉害,五脏六腑都要被翻过来了。从小到大,父母对她都是掌上明珠一样的宠爱,就算在江湖走镖的主家也没这么嫌弃过,做什么都不对。她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原因——她指着陈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叫道:“你们陈家就是柿子专挑软的捏,欺负老实人。”


    青棠三步并作两步回了小院。今时不同往日,夫人发过话,她就是二房的人了,林凤君便是她的正经主子,二少奶奶在夫人跟前没脸,也就是二房没脸。


    她连说带比划地跟陈秉正把事情演了一遍,他脸色登时变了,险些从床上跳起来,“祠堂?女诫?”


    “是。”


    陈秉正一掌拍在床头,“糟了。”


    他定了定神,“不要惊动别人,你先带两块点心,偷偷从祠堂后面打开窗户,递给二少奶奶。”


    “那抄书……”


    “送点心要紧,快去。”


    青棠脑子也乱了,她按照他说的,抄小路直奔祠堂后门。


    后门关的严严实实,还上了锁。她又试着去推花窗,试了几扇终于开了一扇,她从缝隙里低声叫道:“二少奶奶,我给你送吃的了。”


    无人回应。


    她大着胆子又叫了一声,还是没有人回答。她探进半个头左右张望,书被扔在地下,祠堂里已经是空无一人。


    第43章 偶遇 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尽,太阳已经出……


    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尽, 太阳已经出来了,暖意却极其有限。草丛已经变成枯黄色,上头结了一层白霜, 泛着冷冷的光。茶馆的门口挂着布幌子,在微风中飘摇。整条街渐渐苏醒, 市井的烟火气随着晨光一点点弥漫开来。


    街角的一个布庄里,一个小姑娘仔细地卸下门板, 发出吱吱呀呀的轻微响动。冷不防一道红色的影子闪过, 有个人从门缝里挤进大堂。


    小姑娘被吓得险些尖叫出声,随即一个熟悉的声音将她拉到一边,小声道:“娇鸾,是我。”


    这小姑娘约莫十四五岁、扎着双丫髻,穿一身青布衣裳,正是房东家的女儿娇鸾。她松了口气, 眼里闪着惊喜的光,握住凤君的手, “你怎么在这里。”


    她打量着林凤君的大红妆花通袖袄和缎裙,济州城里一等一的贵妇人打扮,“好一阵子不见,就听说你嫁进陈家享福了。”


    “别提了。”林凤君叹口气,“先帮我个忙。”


    两个人一起动手,好不容易将这身厚重衣服脱下来, 娇鸾捏着满绣的锦缎衣料啧啧连声:“我可是懂行的,光这绣花都要三四个月呢, 还说不是享福。”


    她从衣箱里拿了自己的一套外衣,林凤君快手快脚地换上,一脸窘迫:“有吃的吗, 我饿了。”


    娇鸾被她一气呵成的动作弄得一头雾水,转身上楼拿了一包糕点给她,林凤君委实是饿得狠了,掏出一块芋泥糕,也顾不得什么吃相,就往嘴里送,一会又是一块。想是吃得太快,忽然噎住了,糕饼堵在胸口,整个人喘不上气来。


    她手扣着喉咙使劲。娇鸾吓了一跳,急忙冲上来给她拍着背,又端过一碗水来。林凤君眼泪都憋了出来,自己抚着胸口不住喘息。两块糕点下肚,心口好像有点暖意了,她的肩膀才松下来,窝在角落的椅子上,一边咕咚咕咚喝热水,一边嘟囔道:“娇鸾,我饿了一早上,都快扁了。刚刚溜出来,大街上过路行人都盯着看。我想去买点吃的,又没带散碎银子。”


    娇鸾吓得目瞪口呆:“你说的这是陈府吗?我还以为进了丐帮。”


    “差不多。”林凤君掰着手指头进行对比,“人数都挺多,也分三六九等,也有帮主,帮主不赏饭就饿着。”


    娇鸾好奇地问道:“你怎么不回家呢?”


    “也不是没想过。”她摇摇头,“我爹最近也累了,得在家好生歇着。我贸贸然跑回去,只怕他忧心。”


    娇鸾看她一脸颓丧,也感同身受地说道,“原来陈家……待你不好啊。都说他家有钱,原来这样刻薄。我跟姐妹们说起来,还羡慕你交了好运呢。”


    “有好有坏。可不让吃饭实在忍不了,我没有大嫂那样的金刚钻,揽不了瓷器活儿。”她将一身华贵的衣裙叠好,忽然又摸到早上黄夫人和大嫂送的首饰盒子,心想:“这首饰是归我吗?要不要跟陈大人说一声。算了,毕竟朋友一场,不占这个便宜。”


    她犹豫了一下,又问道:“娇鸾,我爹的房租结过了吗?”


    “结了。他将明年的也给了。”


    她有点急了,买房置业的大事父亲总是不放在心上,“娇鸾,先借我点散钱。”


    林凤君在大街上游走着,穿着一身朴素的衣裙,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脑子里的念头像走马灯转个不停。她望一望天上的太阳,大概过了半个时辰。祠堂门口的仆妇会不会已经发现了?帮主是肯定要生气的,连累陈大人估计也要被黑着脸骂两句,就此散伙。


    她很快就排到了刚出锅的葱油饼,用油纸包裹着,热得险些握不住。外皮炸成金黄色,微微鼓起,酥脆得仿佛一碰就碎,一口咬下去咔咔作响,里面却是柔软绵密有嚼劲,油香和葱花的香味搅合在一起,让人从舌头到肠胃都充满了热气。


    油饼下肚,通体舒泰。刚才被帮主为难的不痛快也都丢在一旁了,只当是个脑子有毛病的主家。到底是不该答应陈大人进府,才几天的工夫,估计这个月的十两不能到手。算了,只当没花钱泡了一趟热水澡,一点不亏。


    她先把陈府的事丢在一旁,还是办大事要紧。


    铺子里的牙人见到这么一位还在嚼着葱油饼的年轻姑娘,怀疑地打量了几眼,才有气无力地问道:“买房还是置地?”


    “买房。”林凤君暗暗想道:“找块地安顿下来种田也好。”


    “要带门面的还是不带的?院子呢?”


    林凤君想了想,后面总得有生意要谈,来喜也得有地方养着,“都带吧。”


    “迎春街附近有房子挂牌,二百二十两起步。地上两层,一层三间房,有门面没院子。带院子的价钱更高。”


    她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脱口而出:“怎么又贵了。”


    牙人抱着胳膊笑道:“小姑娘,咱们济州好歹也算是个重镇,迎春街又是最繁华的大街,人流畅旺,二百多两不算什么,过往豪客多着呢。这几年海盗倭寇闹个不停,富户都往这里搬,水涨船高,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她闷头算了算,立契、佣金和税钱加一起,得准备小三百两银子。陈秉玉虽然给了一百五十两,还不够花。


    牙人见她掰着指头念念有词,知道手里差钱,他倒也没怠慢,笑道:“小姑娘,哪天若是想买了,便来找我,佣金给你算便宜些。”


    一口气提了上来,她肩膀顿时又觉得沉重了,要是在陈府,再攒一年勉强能够得着。若陈家大方,这两件首饰能变卖,也许能早些?


    她茫茫然地一通乱走,也不知走了多久,走到了哪里。抬眼环顾,原来前面再走一条街就是平成街,几百步就到家了。她忽然鼻子酸酸的,真想飞奔过去叩响了门,父亲一定不会怪她的,她做什么都不会。


    忽然身后一阵极快的马蹄声,她回头望去,只见一匹枣红大马疾驰而来,马上的大概是个富家子弟,锦衣华服,腰间玉佩叮当作响。那马儿来势汹汹,顷刻之间就到了跟前。


    “让开!都让开!”后面骑马的随从厉声呼喝,马鞭啪啪乱响。道路两旁的小贩慌忙去护自己的摊子,可已经来不及了。马蹄翻飞,踢翻了一个菜筐,白菜茄子滚了一地。


    林凤君叫道:“别走!”


    那富家子弟并没有停住,随手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一抛,银子骨碌碌滚到她脚边。


    那菜贩是个二十几岁的农妇带着个小女孩,被吓得傻了,慌慌张张地去路面上捡拾散落的菜,谁料后面的随从又跟上来,马蹄飞快起落,眼看就要将小女孩撞倒。


    说时迟那时快,林凤君飞奔到路边,右手一抄,将吓呆的孩子揽入怀中。她带着孩子纵身一跃,堪堪避过马蹄。尘土飞扬中,她抱着孩子在地上滚了几圈,卸去冲力。


    待尘埃落定,她低头查看怀中的孩子:“伤到没有?”


    孩子这才回过神,”哇”的一声哭了。她低头看去,孩子胳膊上被石子划了长长的一道,血珠子已经冒了出来。


    农妇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多谢……”


    林凤君将银子塞给她:“别谢我,快找大夫。”


    农妇看看女儿受伤的胳膊,将银子攥紧了,嗫嚅道:“我……我看就不用了,庄户人家,自己长一长……”


    凤君眼睛都睁大了,刚想说话,忽然旁边有个人道:“我来瞧瞧。”


    她听见这声音有些熟悉,抬眼一看,那人拿着一件红木的提梁药箱,身穿青色直裰,正是在京城见过的李大夫。


    她喜出望外:“怎么是你。”


    李大夫微笑道:“林姑娘,果然有缘又见面了。”


    他蹲下身子,耐心地给女孩包扎完毕。农妇一叠声地说谢谢。林凤君笑道:“总要给大夫诊金对吧。”


    李大夫却摆摆手:“不用了,举手之劳。”他直起腰来,指着旁边的茶馆,“既然有缘再见,不如我做东,请姑娘喝杯清茶也好。”


    林凤君得见故人,也满心欢喜,立即就应了。李大夫说是清茶,叫了一壶虎丘茶又加了些茶点:一碟果馅椒盐金饼,一碟粉团。


    她看他出手大方,忍不住笑了,“李大夫,你可真有意思,打认识你,就没见你挣过钱,店里不找你麻烦啊。”


    李大夫笑道:“我为人和气,便是挣不到钱也不怕。”


    林凤君只是不信,“那你到济州……”


    “有个病人需要调理身体。”


    “从京城请大夫啊。”她想了想,“要在济州呆很久吗?”


    “呆几个月吧。”李大夫笑得很灿烂,“我接了这封信,还有点遗憾,早知道跟你们结伴同行,路上还有个照应。”


    林凤君想起这一路风霜辛苦,心想还是算了,何苦多连累一个人,嘴上却笑道:“多谢。”


    李大夫又道:“我在济州住在大通客栈。”


    她点头:“我知道,就是将军府南面那条街上。那家客栈是济州最好的。”


    “不知道令尊的身体好些没有。我开的药应该早就吃完了,是复诊的时候。不如……”


    她笑道:“那我让我爹去拜访。”


    他却说道:“我到你家去拜访。”


    两个人抢着说话,尾巴上几个字恰好都是一样的,堪堪混在一处。他就笑了,“你住附近?”


    “对,我家住隔壁平成街。”


    此时的将军府内还是风平浪静,只有青棠慌不择路地又跑回小院,上气不接下气。


    陈秉正已经挪到了椅子上,笔墨纸砚齐备。他神情严肃,正在一张小纸条上一丝不苟地写着蝇头小楷。


    青棠将门关了,神情极度紧张,像是天要塌了:“二少奶奶……不见了。”


    陈秉正一挑眉毛,表情似乎并不诧异。他将笔放在笔架上,将纸卷起来:“把院子里的鸽子笼拿进来。”


    他打开笼子门,伸手取了一只鸽子出来,将纸用线捆在它脚上,然后学着林凤君的样子用力一送。


    鸽子扑棱棱地飞走了,青棠看得目瞪口呆,完全想不到少爷还会驱策禽鸟,“这是……”


    “你不用管。”陈秉正吩咐道:“拿几张大些的纸来,女诫……我来写吧。对了,明天回门的东西备齐了没有?”


    “回门……”青棠跑了几趟,已经完全晕了,“二少奶奶她……”


    “你只管准备。”


    “回少爷的话,这都是大少奶奶在管。”


    “那你派个小丫头,去请她一趟。”


    周怡兰一早上心里七上八下的不安生,进了陈秉正的院子,就一路陪笑:“弟弟。”


    陈秉正伏案笔走龙蛇,她立时认出来写的是女诫,心里不自在:“母亲的脾性也是急了些。”


    “的确如此。”他口气淡淡的。


    周怡兰掏出一张礼单:“看你们觉得合不合适。”


    他伸手按住,先将它推到一旁,微笑着问道:“大嫂,我手头能动用的银子大概有多少?”


    大嫂觉得这话语来得奇怪,“过去你从不曾在公账上支出,容我回去细算。大概一千五百两总是有的,只是未到年节,母亲没有看过帐,还不能支取。”


    “母亲过世前,留给我的田庄还在吗?”


    周怡兰反应过来这母亲说的是他和陈秉玉的生身母亲,“还在。”她忽然觉得一股冷汗冒出来,“你不会是……”


    她没说出“分家”两个字,可陈秉正也明白了。他摇摇头,“我只是随口一问。”


    大嫂吸了口气,“那就好。咱们这样的人家,可轻易分不得。不贤不孝,要被人骂死的。”


    “嗯。”陈秉正低下头,“北边十二里铺的庄子,有人打理吗?”


    “那里早就荒了。”周怡兰不明所以。


    “谢过大嫂。”他看了一眼礼单,“准备得很周到。”


    周怡兰临走时,终究心里不安,小声地问道:“要不我去向母亲求一求?”


    “不用。”陈秉正冷冷地答道,“母亲罚的对,待我写完这十遍女诫再说。”


    第44章 生白 茶馆里茶博士的招呼声此起彼伏,……


    茶馆里茶博士的招呼声此起彼伏, 也有熟人见面,朗声谈笑。林凤君向窗外望去,人们行色匆匆, 都在赶路。“李大夫,你医术好又心善, 实在难得。”


    他只是摆手:“别叫我李大夫了,我叫李生白。”


    “生白……”她不解地微笑。


    “是我爹给我取的, “生死人, 肉白骨”之意。”


    她虽不很明白,但很捧场地翘起大拇指:“你爹未卜先知,那时候就知道你是救死扶伤的大夫了。”


    李生白苦笑一下,不紧不慢地喝茶,一口一口呷着:“不知道那位受了重伤的公子现在怎么样了。”


    林凤君知道他说的是陈秉正,心中顿时涌起一阵骄傲, 连胸脯都挺直了三分,“我按你说的办法做, 晚上到客栈就将刀烧红了,给他切腐肉,上药包扎。有几次的确很凶险,可是他福大命大,终于挺回济州了。我还跟他说,要给你写封信, 多谢你救命之恩呢。”


    她当时护送陈秉正回乡,实在另有内情, 可一路艰难坎坷闯下来,已经把陈秉正的命看得极重。她下巴仰着,笑得极为得意, “他是将军府陈家二少爷。”


    李生白愕然:“原来……巧了。”


    她好奇地问:“什么巧了?”


    他轻轻摇头:“没什么。”


    林凤君想起陈秉正的腿,虽然烧退了,还是起不了身,“刚好你到了济州,我让他找你复诊便是,说不定很快就能走能跳了。”


    李生白从这话里咂摸出味道来,林凤君像是跟这位陈家二少爷很熟,他转念一想倒也正常,他点头,“这样重的伤势,辗转千里还能存活,他应该感谢的是你不是我。”


    她顿时飘飘然起来,脸不由自主地红了,连嘴里的椒盐金饼也吃得格外香甜。李生白忽然留意到她的嘴角上黏了一小片酥皮的碎渣,随着她的笑容微微动着,将落未落的样子。他的心冷不丁有点发痒,竟不自觉地伸手想去帮她弄掉。


    手刚抬起来,她忽然问道:“你要在济州呆几个月,那个病人是不是病得很重?”


    李生白笑了笑,赶紧将手放下了,“她身体虚弱,调理身体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哦。”她想了想,“岂不是连过年也回不了京城,不能和妻子儿女团聚,真是可怜。你要跟铺子里多要些花红,不能被东家糊弄了。”


    他听她言语真诚,忍不住微笑道:“我尚未娶妻,也无儿女,在济州人生地不熟。”


    “那……我爹可以带你四处去逛一逛。”她本来想说自己,话到嘴边还是咽下去了,“几个月下来,病人要是治不好怎么办?会找你麻烦吗?”


    “医道本就是尽人事听天命,做大夫的穷尽所能,剩下的只能靠天意。可是总要尽力在先。”


    林凤君忽然心里一动,想起父亲那句“有始有终”的话来,一时心有戚戚,“做镖师讲究得人钱财,忠人之事,大概一个意思。比如护送镖物,山贼要来抢,只能拼尽全力去挡着,实在打不过,也没办法。”


    李生白听她讲话虽直白,道理却极正,顿时起了知己之意,笑道:“林姑娘说的极是,不战而逃,可不是好汉。”


    林凤君猛然想起陈秉正还躺在床上,心里暗道:“我这样从陈家溜出来,算不算不战而逃呢?万一帮主发火,连他一起吃挂落,岂不是害了他。他后娘难为我,他没有错。”


    这念头在脑子里不断盘旋,她脸色就犹疑起来,眼神飘忽。“若是不明不白地回了家,父亲也怕我遭报应,又惹他担忧。”


    李生白看得仔细:“林姑娘,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她惶然地站起身来,“改天……改天我带着父亲去找你看诊。大通客栈,我记得。”


    她拱手作别:“我得走了,告辞。”


    李生白茫然地跟着起身,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到大街上,她点头道:“李大夫,谢谢你请我喝茶。”


    “不足挂齿。”


    林凤君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你……读没读过白娘子的故事,知道许宣和她最后怎么样了?”


    李生白全然不懂,“这是什么?”


    她叹了口气,“那就算了,我从京城买的图画书,只读了一小半就遗失了,着实牵肠挂肚,不知道下文。”


    他就笑了,“未曾读过。”


    她点一点头,大踏步离开了。李生白看见她的背影匆匆消失在人群里,只觉得她为人豪爽,行事利落,有种说不出的欣喜浮上来。他看着街边卖冰糖葫芦的,卖小玩意的,冲油茶的,仿佛桩桩件件与她相关。她喜欢吃冰糖葫芦吗,大概喜欢,看她吃粉团很投入的样子……忽然又想起她嘴角的酥皮碎渣,到底记不起最后擦掉了没有。


    忽然他停住了脚步,前面有座书场,外头挂着大幅招贴,“全新力作,白娘子永镇雷峰塔。”


    林凤君待要往陈府走,又不舍得父亲。好不容易出来了,总还是要见一面,她想他想得发慌。


    她快步走进平成街,推一推自己家那扇小小的木门,竟是用链子锁着的,父亲不在家。她有些诧异,他平日从不爱出门瞎逛,在家洗衣做饭收拾屋子也很自得其乐。


    “大概是我不在家,他实在是太寂寞了。”她叹了口气,摇头道:“爹,对不住,你再等等,很快有团聚的一日。”


    此时此刻,陈秉正的院子里还是波澜不惊,青棠看见二少爷写了满满一张字,一刻未停又埋头写另外一张,有些心疼,便自去斟茶。


    陈秉正全然没理会茶碗,眼睛一直在望着院子里:“鸽子回来没有?”


    她赶紧走出去四处观望,万里无云,蓝天下什么也没有。“没回来。”


    陈秉正面无表情地点了下头,笔下速度不减分毫,“青棠,你将屋里的银丝炭都叫人收拾起来,明天一起送上回门的马车。”


    “都要吗?”她赶紧确认。


    “对,有多少送多少。”


    写了一会字,他又道:“将抽屉里的松花石砚台包起来,磕掉一小块的那个。桌上的山水摆件拿着。书架上的《柳河东集》放进箱子一总抬着。还有……有个很像鸡毛掸子的痒痒挠,给我放在包袱里。”


    青棠听得傻了,“二少爷,这是回门,怎么……像搬家一样。”


    “找两个小丫头一起弄。”他语气不容置疑,“就现在。”


    青棠踩着木梯子上上下下,将厚重的十几本《柳河东集》拿了下来,放进书箱。那个痒痒挠……被她险些丢掉一次,她仔细瞧了瞧,看不出有什么宝贵。


    她只觉得今天早上的事样样出人意表,所有人都跟发了疯似的,先是夫人,再是二少奶奶,然后……二少爷看着正常,但办起事来又好像不正常了。


    正胡思乱想间,忽然眼尖的丫鬟叫道:“有鸽子。”


    一只白色的鸽子从空中落下,在天井的鸽笼上停住了,跟里面的那只鸽子一起咕咕叫起来。


    她按照吩咐将它捉进来。陈秉正将鸽子腿上的纸条接下来读了,用火折子将纸条引燃,又摸了摸鸽子的羽毛:“多亏你了。”


    他立即挺直了背,眼睛闪着光,回头招呼:“青棠,不要收东西了,原样放回去。”


    “什么?”她目瞪口呆。


    “交给小丫头们放,你现在有更重要的事。”他停了笔,桌子上地上全是新写出来的《女诫》,墨迹还未干。“你跟我娘子身量相仿,你穿一套红衣绿裙,拿着这几张纸,从祠堂窗户摸进去,只当是我娘子在写字。”


    她瞪大了眼睛,只觉得二少爷在众人里疯的最厉害,得赶紧请大夫了,“这……刘嬷嬷又不是瞎子,她可是夫人身边一等一的机灵人。”


    “祠堂里点着蜡烛,但只有几支,从背后看,影影绰绰,瞧不出换了人。”陈秉正笃定地说道,“刘嬷嬷有要紧事,一定不会细看。”


    “这……”


    “快去。”他咳了一声,将纸塞给她,“我绝不害你。”


    青棠索性放弃了思考,她换了一身红衣绿裙,盘上头发,陈秉正略皱了皱眉头:“我娘子的衣裳似乎还要花哨些,脚也大,不过三分像也够了。”


    她急匆匆地出门,从花园绕行,穿过假山,到了祠堂后身。她轻轻推开那扇打开的窗户,深吸了口气刚要往里爬,又愣住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林凤君已经回来了,正趴在桌子上安静地睡觉。地上一堆写过的白纸,上面全是毛笔画出的黑色圈圈。


    第45章 寻常 林凤君从迷糊中睁开眼睛,擦擦嘴……


    林凤君从迷糊中睁开眼睛, 擦擦嘴角的口水。她只觉得自己被笼罩在昏黄的光晕里。祠堂内点着几支长长的白蜡烛,烛光映照在一行又一行牌位上,留下斑驳的影子。


    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蜡烛香味。她从宽大的袖子里掏出油纸包着的几张大饼来, 偷偷摸摸地藏在供桌的围挡后面。这是走镖人家最常备的食物,没有味道, 历久不坏,只是硬了些。她预感到这地方她以后常来, 存下点东西, 有备无患。大饼藏得天衣无缝,她很满意。


    她抬起头来,借着光线仔细辨认那些牌位,有新有旧。最前面立着的一个,看样子最新,肯定是陈秉正的父亲。牌位的侧面立着一个较小一些的牌位, 有些年头了。中间那个“氏”字她认识,大概是陈秉正的母亲。


    看来他母亲去世许多年了。她忽然有同病相怜的感觉, 那种在漫长岁月里不断追忆的痛苦,她也时时在经历。陈秉正也许还要更难过些,他父亲很快就续弦了,又有了新妻子,新儿子。


    她正在发愣,忽然祠堂大门吱呀一声开了, 刘嬷嬷的声音道:“二少奶奶。”


    她胡乱应了一声,回头看去, 刘嬷嬷带着个丫头站在门口。她看了一眼下面散落的白纸:“写完了。”


    “写完就好。”刘嬷嬷语气很匆忙,还有些心不在焉,“二少奶奶可以走了。”


    她晕乎乎地将白纸都捡起来, 再一抬头,一个人影也不见。她擦了擦额头的汗,帮主分派活,底下的人查都不查,原来在纸上画些圆圈也能过关,这也太随便了吧。


    林凤君抱着一卷白纸往外走。将近午时,阳光苍白无力地照着,连院子里都是灰扑扑暗沉沉的。


    她渐渐分不清东南西北,灰墙灰瓦都差不多。正晕头转向的时候,青棠像指路明灯一样出现在眼前。


    林凤君看着青棠,满眼都是惊喜和感激,其实青棠看她也是同样的神情,两个人结伴回到小院,青棠叫道:“二少奶奶回来了。”


    陈秉正躺在床上,两只手握在一起,没什么表情地嗯了一声。林凤君全不知道早上的一番鸡飞狗跳,只瞧见他一脸严肃,料想是自己受罚了,连带他脸上也无光。


    她没来由地挨了罚,本来有一股气,冷不丁想起祠堂里的牌位,觉得他在后娘手下讨生活大概也不容易,心就软了:“陈大……相公。”


    “嗯。”


    林凤君将自己的大作放在一边,自己看着满纸的圈圈,也有点窘迫,再回头看陈秉正缓慢地眨着眼睛,一只手抬上来支着太阳穴,像是在头疼似的。


    “对不住,我不大认识字。”她很直白地说道。


    他点一点头,吩咐青棠:“将我写的《女诫》十遍给母亲送过去,顺便……”他指着案上的一个玉壶春瓶,插着满满的金菊花,“将这瓶花也带过去,祝母亲平安康健。”


    青棠应了一声,心下一宽,想今日众人的发疯总算有个了结。林凤君看着他飘逸潇洒的字迹,浑身一凛,“这……不是我写的。”


    她琢磨着他是嫌她丢人,所以自己代笔,“多谢相公,不过……你一贯不骗人的,我不能叫你破戒。”


    他不置可否:“妻者齐也,与夫齐体。夫妻本为一体,我写的便是你写的,于外人看并无分别。”


    林凤君暗道怎么能没有分别,字与字的分别比龙和蚯蚓都大,然而陈秉正总有一套一套的道理,她只好点头:“噢。”


    青棠走了,林凤君瞧见陈秉正头发有些乱,眼窝下面一片青,知道写这么多字实在不容易。她挪一挪椅子,坐到他身边,略带谄媚地笑道,“我给你揉揉胳膊。”


    他便老实地伸出胳膊来给她按着。她想到李大夫,喜滋滋地安慰道:“你别忧心,会好的,改天我陪你……”


    她忽然想到偷偷溜出去的事可不能叫他知道,立时改了词:“出去到处逛逛。”


    “好。”


    林凤君看他面上淡淡的,小声跟他商量:“帮……你后母不大喜欢我在院子里练拳,我说自己有的是力气,她就生气了。”


    陈秉正脸色阴晴不定,“以后你练拳的时候将院子关好,丫头们都撵出去,看谁多嘴。”


    她如蒙大赦,“你人真好。”


    他帮她的忙,她也不能叫他吃亏。她从怀里掏出两个首饰盒子,“这是你后母和大嫂送给我的,以后……都给你留着。”


    他眉毛一跳,直直地望着她:“留着?”


    “是。”她看见桌上有白纸,就拿起来用笔细细描画着首饰的样子,“我会记帐。收到的东西我样样记录在册,你以后好查。”


    她一手举着那根金花簪子,一手在纸上勾画,很快就画好了,她在底下写自己的名字,把纸递给他,“你保管就是。”


    陈秉正的脸很黑,手也不大稳当,大概是写字多了累的,他盯着签名:“这几个字还不错。”


    “我写字拿不出手,但这几个字还是练过的。”林凤君小心地解释。


    “令尊颇有学识,为什么你就……”


    “不学无术,我知道。”她继续窘迫地笑,“我爹走南闯北挣钱。我娘也识字,但她身体不好,而且……她不会说话,不能教我。”


    陈秉正心中突地一跳,他伸出手握紧了脖子里的哨子,“我明白了,是不是……”


    林凤君点头:“这是我娘的东西。她是哑的,想叫人过来的时候,就吹哨子。她还教我画画,花鸟鱼虫她都会,画的牡丹可漂亮了,比真花还美,蟋蟀蝈蝈都是鲜活的,我拍马也赶不上。”


    她低头继续画着,一个小女孩拉着一辆牛车,车上一口棺材,棺材边上斜坐着个歪歪倒倒的男人:“我也很想跟她说,我总算能自己走镖了。我爹也很好。”


    她并不看他,将纸放在一边,待它干了才折好收在怀里,回头看陈秉正转身向着床里头,头低垂着,整个人背对着她。


    她知道也唤起了他的心思,让他也伤心了。她顿时觉得后悔,咳了一声才道:“大人,你知道就好。明日回门,不要提。”


    “叫相公。”他闷闷地答应了,从手边拿出那张礼单递给她:“回门送礼,你瞧瞧妥不妥当。”


    她看得茫然:“相公,你读给我听。”


    “四色糖六盒,明前龙井一斤……”他一路念下来,她听见有糖果糕点,也有棉布衣裳,心头惴惴,刚想说什么,忽然门帘哗啦一声,是青棠带着个小丫头回来了。


    林凤君赶忙站起来:“夫人没再说什么吧。”万一生气了要加罚,非要将陈秉正累死不可。


    “我没见着夫人,她和三少爷关在屋里头,不知道在说什么,下人不准进门。”青棠小心地答话。


    小丫头笑道:“我可听说……”


    青棠赶紧去关了门,“说话仔细。”


    小丫头就放低了声音道:“我听她屋里的下人说,早上有人用飞刀钉了一封信进门,说是给三少爷的,信上什么也没有,就画了一个大大的血手印。夫人吓得直哭,又叫刘嬷嬷到处去问,连护院都没看见这信到底是怎么进来的,可不是奇了。”


    “是不是收债?”林凤君好奇道:“还是寻仇?”


    “那就不知道了。”小丫头想了想,“三少爷在外头整日斗鸡走狗的,招惹了什么也未可知。”


    林凤君皱眉道:“一个血手印,怎么知道是找他的呢?”


    “二少奶奶你不知道,手印上有六个指头。府里头的老人传说,三少爷生下来就是六指。”青棠补充道。


    “那他一伸手,谁都能看见啊。”


    “老爷嫌弃六指晦气,不到一岁就找大夫给切掉了。”青棠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下,嘴里咔的一声,林凤君倒吸了一口气。


    “三少爷本来上着学堂,夫人赶紧将人叫回来,关在屋里两眼不错地盯着,只怕贼人从天而降。”小丫头说得绘声绘色。


    陈秉正忽然幽幽地说道:“什么人这样大胆,敢在将军府门前放肆。”


    林凤君左思右想:“飞刀送信倒不稀奇,只是府里怕是有内鬼。”


    “就是呢。”青棠小声说道:“夫人想报官,被大少奶奶劝下了,说不好叫外人来查。”


    “也是。”林凤君点头,又想到小丫头说他斗鸡走狗,估计是很不像话了,“这位三少爷也该……”


    陈秉正咳了一声,打断了她,“青棠,你先出去吧,少在外议论。”


    林凤君将右手的两根手指捏起来,模仿着掷刀的动作,“我也能,但要想不被人瞧见就很难。这位侠客到底是谁呢?”


    陈秉正点点头,微笑道:“我也想知道。”


    “你倒不担心你弟弟。”


    “担心的人多了,不缺我一个。”陈秉正叹了口气,“不过母亲守着三弟,估计明天不会叫你去伺候早饭了。”


    她长长地出了口气。“那就好。谢天谢地,天下太平。”


    陈秉正见她双手合十,一脸庆幸,便微笑道:“一早上没吃饭,饿了吧。”便吩咐小丫鬟们传菜。


    不一会八宝食盒上来,四样小菜,四碗炖烂,中间放着一海碗酸笋汤。


    林凤君早上在外头逛得久了,连油饼带茶点吃了一肚子。此刻被热气一冲,险些将饱嗝打出来。她迅速捂住了嘴,借着打哈欠掩饰。


    陈秉正只装瞧不见。他吃得不紧不慢,看她拿着调羹慢条斯理地喝汤,笑道:“娘子,你倒是斯文多了。”


    她赶紧点头,“蚂蚁搬泰山,细水要长流,细嚼慢咽有好处。”


    又吃了两口菜,实在吃不下了,她唯恐他看出来,“给我接着讲讲白娘子的故事吧,陈大……相公。”


    他微微一笑,“书归正传,白娘子戏弄完道士……”——


    作者有话说:白虎通·嫁娶》:妻者,齐也,与夫齐体,自天子下至庶人其义一也。


    第46章 母亲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林凤君仍旧……


    第二天, 天刚蒙蒙亮,林凤君仍旧起身打拳。还没等早饭送过来,院门又被敲响了。


    林凤君的心顿时沉了沉, 陈秉正倒是不动声色,气定神闲:“我猜是大嫂要过来。”


    数日不见的大哥露面了, 他和大嫂一同前来吃早饭。林凤君很热情,跑前跑后地招呼。陈秉正笑道:“有丫鬟招呼着, 你只管坐。”


    陈秉玉大马金刀地坐下了, 带着几分自来的熟稔,“听说弟妹每日练武功。”


    她小心地回答,“是。”


    他顿了顿,忽然将手在大腿上一拍,“我们武将人家合该如此。以前父亲在世的时候,常教导……”


    陈秉正忽然咳了一声, 他就停下了,刚要起筷, 又问林凤君,“你怎么不吃?”


    “大哥大嫂先吃。”她心里暗道,“主家先吃。”


    “新娘子难免拘束。”大嫂笑着打圆场。


    周怡兰吃了一口,眉头就皱起来,“厨房的厨子换了?怎么做得这般咸,将他叫来。”


    丫鬟从旁解释, “二少爷只说嘴里淡的很。”


    陈秉正开口道:“我在北方呆了许久,口味本来就重了些。腿上不方便, 越发心焦。”


    林凤君原本没空细看大嫂长什么样子,如今面对面坐着,倒看得清楚些。原来大嫂也很高, 但举止极文静优雅,平日走起路来裙子轻轻摇摆,就不显个子。她穿一件淡红色衫子,颜色很明亮,可有种端庄板正的气质,完全压得住。她吃起饭来和母亲差不多,细嚼慢咽。


    早饭很丰盛,她将肉丸汤盛了一碗,放在陈秉正面前,将汤勺搁在他手边。他笑着说一声:“多谢。”这动作林凤君一路做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在陈秉玉眼中显然是夫妻恩爱的表现。


    陈秉玉和周怡兰对视一眼,脸上露出欣慰的笑,他拍一拍妻子的手:“我去军营,这边就交给你了。”


    两个穿红着绿的大丫鬟走进来,身后又跟了两个仆妇,抬着个沉重的木箱子。


    七珍和八宝刚好飞过来,落在林凤君手上叽叽喳喳,仿佛是在叫肚子饿了。她取了一把米喂它们,两只鹦鹉愉快地啄食着,脑袋一点一点,头上的羽毛闪闪发光。


    周怡兰只觉得有趣,她招了招手,八宝不怕生,便也飞到她手上去,用鸟喙啄着她的金戒指,她吓得往后一躲,林凤君连忙叫道:“八宝回来,不许造次。”


    陈秉正笑道:“这鹦鹉是凤君的嫁妆,无价之宝。”


    周怡兰知道这位妯娌没什么嫁妆。时下讲究厚嫁,有些下人说得刻薄,说二少奶奶嫁过来是个“光身人”。不过看陈秉正的意思,他倒并不在意。


    周怡兰让人打开抽屉,里头的金银锞子码得整整齐齐,耀眼生辉,林凤君看得傻了眼。周怡兰笑道:“这是给弟妹赏人的,每个人二两。”


    她让林凤君在椅子上坐定,在她耳边提点着如何打赏,慢声细语,尾音有一点模糊。林凤君听得精神有些恍惚,仿佛母亲若是在世,能开口讲话,声音也该是这样的,温柔沉静,不慌不忙。


    青棠指挥着丫鬟们一个一个上前报名,叩头,领赏钱。丫鬟们挨个报了名字,林凤君一来不知道是什么字,二来人太多着实记不清,只能微笑点头。


    轮到青棠了。她想了想,多拿了几个金银锞子,刚要递过去,忽然陈秉正摇头道:“给二两就好。”


    青棠的手停下了,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陈秉正。林凤君不明所以,“怎么回事?”


    “没什么,只用给二两。都是丫鬟,人人公平。”


    丫鬟们立时交头接耳地小声议论起来,林凤君肚子里一股无名火直往上冲,她将几个金银锞子硬塞到青棠手里,“给你你就拿着。”


    青棠将赏钱握在手里,有些惶恐不安,林凤君点了头,她才肯收。她禁不住想道,二少奶奶没有陪嫁简直太好了,要是新娘是高门的小姐,身边可轮不到原来的丫鬟伺候。


    大嫂带着人走了。林凤君彻底闲了下来,她看着这四四方方的院子,大概养了些花草,可是冬季万花凋敝,实在瞧不出来。


    她数一数金银锞子,记了个数在账本上,“你只管放心,我的账目一向清楚。”


    陈秉正嗯了一声,瞧不出表情。她小声道:“你怎么忽然这样悭吝。要人伺候,就要舍得给钱。丫鬟的差使也不好做。”


    他叹了口气,凤君真的一点儿也不懂其中的弯弯绕绕,“下人们数量多,不可偏私,不可厚此薄彼。”


    她眨了眨眼睛,好像听懂了,“得一碗水端平是吧。那也不是这个做法。在镖局里,一等镖师和二三等镖师,拿的钱就是不同。青棠能干,多拿一份又怎样。”


    “我……”他尝试着解释,“她们在我眼中都是一样的人。”


    “那也要大方些。你现在万事都不方便,有人愿意真心伺候你,那是烧了高香,跟用钱买来的不一样。”


    “千真万确。”他迫不及待地点头。


    “以后我走了,你身边不能没人照顾。就算做少爷,也要做个和气的少爷,不然被人在碗里下药……”她很严肃地说道。


    他脸色又黑了,漠然地盯着外头院子里的荒地。林凤君不知道哪里又触动了这少爷的逆鳞,“是我说错了,没人下药。”


    他自己呆了一会儿,忽然说道:“帮我把那张琴拿过来。”


    林凤君把古琴放在檀木案几上,陈秉正道:“放反了。”


    “噢。”她赶紧将它转过来,看着那古朴的外形,“这是有年头的古董吧。”


    他眼睛一亮,“你懂行?”


    “没有,我看上头的漆有点裂,是不是得重新刷一刷。”


    “不用。”他抬起手来,指尖掠过七弦,振起一串泛音,指法如行云流水,琴音清朗。


    一曲奏罢,她很捧场地鼓掌:“好。好极了。”


    “你喜欢吗?”他闲闲地说道。


    “蛮好听的。我住平成街,以前有个年轻的小媳妇带着孩子在街口卖唱,她说家传弹柳琴,弹的可没你好,我还打赏过好几回。你要是去弹,赏钱一定比她多多了。”


    “……”


    她忽然领悟到自己又说错了什么,“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梅花三弄》。”


    “梅花可漂亮得很,我娘也喜欢。郊外山上就有梅花树,改天我带你……”


    有人刚好来报:“马车到了。”


    林凤君上了回门的马车,就有些神思不属。母亲……记得她终日忙着缝补一家人的四季衣服,连带烧饭洗衣这些家事,手指上总是戴着顶针。母亲的背也永远是挺直的,走起路来裙子不摇不晃。她也很会自得其乐,在纸上画两只鸡啄在一起,羽毛飞了一地。


    林凤君没见母亲着急生气过,虽然日子简直是拆东墙补西墙一般地过着。她想起走街串巷卖豆腐的小贩,欺负母亲不会说话,每次都给她缺斤短两。母亲明知道被坑了,也只是默默从要付的铜钱里抓出两个。


    直到林凤君从左邻右舍那里颇学了一些骂人的本事,将小贩祖宗十八代都骂得狗血淋头,得到他“泼妇,这辈子嫁不出”的论断,这才扭转了被人坑骗的局面。


    那次骂战很激烈也很持久,母亲一直在院子里呆呆地看着,脸色苍白。她将小贩骂走了,以为母亲会生气,但是并没有,反而在晚饭时给她做了两块红烧肉。很香,她一直记得。


    她向车窗外望去,阴云沉沉地压在天际。她忽然说道:“能不能先去文山寺后身一趟。”


    陈秉正低声吩咐了车夫几句,车转了个向。


    路上车马渐渐稀少,已经到了郊外。她小声说道:“相公,我娘的坟墓在山腰,我去拜祭一下。你身子不便,就不用去了。”


    她没等他回答就跳下了车,踩着石阶沿着小路上行,穿过一片柏树林。草已经枯黄了,柏树叶子还是绿的,密密匝匝地护卫着一片墓地。


    这是文山寺的田产,比外头的墓地便宜些。她往角落里走,找到了母亲的墓碑。坟前有凌乱的纸灰,父亲大概刚刚来过。


    她来得着急了,身上没带香烛,只得蹲身将周遭的草拔了拔。


    旁边就是一棵很老的柏树,从中间分了叉,枝条直直地伸向天空。分叉的下边是个深深的树洞。


    她伸进手去掏,掏出一张叠着的白纸来,一层一层打开。纸有点发潮了,上面画着两个小人,一男一女,女孩手里拿着一片大大的荷叶遮太阳,旁边还写着“怀远”两个字。


    这还是上京前放进去的,如今物是人非,林凤君苦笑了一下:“娘,还是算了吧,我把这封信收回来。他已经变了,你瞧不中的。”


    她又拿出另一张纸,是她刚画的那幅画,女孩用牛车拉着棺材。她将纸叠好重新放进去,“我自己护的第一趟镖,厉害吧。以前说过挣了钱给你买金镯子,你真没有福气。”


    林凤君的手在树洞里停了片刻,还是让纸落下去了,像是将鸽子放到空中,信就能到达一样。她怔怔地站在树前,忽然一滴雨落在她脸上,接着又是一滴。


    叶子上断续传来轻微的滴答声,雨却忽然停了,她诧异地仰头看去,陈秉正举着一把油纸伞罩在她头上。


    她吓了一跳,才瞧见两个人抬着滑竿,他坐着竹制椅子。他将伞递给她,自己撑起另外一把,淡淡地说道:“我看快下雨了。”


    “哦。”她点头,“我这就走,不耽误事儿。”


    她向墓碑上望了望,跟在滑竿旁边走出两步,忽然想起刚才取出来的那张纸还抓在自己手里,赶忙将它揉皱了揣进口袋。


    陈秉正没什么表情,但她就是感觉他一定看到了。她窘迫地转头看向一边的松林,松涛阵阵,他平静地说道:“看路。”


    “哦。”


    下山的路走得很快,他俩一前一后地上了马车,陈秉正对着车夫道:“快些,去平成街。”


    一片雨雾里,马车飞速地跑着。她讪笑道:“陈……相公,你要吃些什么,我爹手艺不错。”


    “我在同兴楼叫了些菜。难得回门,不能劳动岳父大人下厨。”他一板一眼地说道。


    平成街其实不过是条小巷,马车进不去,在街口便停了,小厮们出出进进,向家里搬着箱子包袱,将不大的屋子挤得满满当当。


    来喜拴在院子里,好奇地歪着头看。她摸一摸它的背:“养得不错。”


    墙边立着一溜梅花桩,角落里是几个鸟笼,养了七八只鸽子,还垒了一个鸡窝,一只神气的大公鸡站在上头,傲然注视着众人。


    她一眼瞧见大公鸡的胸脯上捆着块白纱布,隐约有血透出来:“爹,咱家公鸡怎么了?”


    林东华和陈秉正对了一下眼神,“昨天我练袖剑不小心扎到了,没大事。”


    “这……”林凤君只觉得荒谬,“袖剑扎到这儿?那就是穿心而过还没事,它也真命大。”


    屋子里很简朴,但收拾得窗明几净。林东华想让陈秉正到床上躺着,他只是推拒。后来就安置在椅子上,林东华又垫了几个软垫,让他舒服些。


    林东华走镖时,对他处处照顾,就像亲眷一样,此刻更是如此。陈秉正很过意不去:“岳父大人,您上坐。”


    他有点不习惯了,“噢。”


    林凤君笑道:“我去泡茶。”


    陈秉正指着一个锦缎包扎的盒子:“我带了龙井。”


    她点点头,冲了两杯龙井端上来。林东华仔细端详她的脸色,倒不像是受了大委屈的,当着女婿的面很多话也不好问,只得不咸不淡地说道:“凤君,饭菜……还合口味吧。”


    “还好。”林凤君想他想的厉害,只觉得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恨不得原地躺下不走。“爹,你在家怎么吃饭?”


    “门口开了家面馆。”


    忽然门口有人轻轻敲门,林凤君诧异道:“有生意上门?”


    林东华一愣,“我去瞧瞧。”


    林凤君反应快,三步并作两步出去了。她打开那扇木门,愕然道:“李大夫,怎么是你?”


    李生白举着把伞,手里拎着几盒包装精致的点心,脸上堆着笑:“我跟街坊打听了你家……”


    林东华也赶了过来,李生白点头道:“伯父。”


    林凤君笑道:“你真是有心,太客气了,原该我们上客栈拜访的。爹,你还记不记得,在京城他还给你瞧过病呢。”


    林东华点头:“是,我记起来了,大夫您贵姓?”


    林凤君抢着答道:“他姓李,叫……”她在脑海中奋力找寻,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生死人,肉白骨”。


    她拍掌叫道:“他叫李生肉。”


    第47章 回门 林东华和李生白都愣在当场,随即……


    林东华和李生白都愣在当场, 随即发出一阵畅快淋漓的笑声,连鸽子也跟着咕咕起来。李生白更是笑得前俯后仰,断断续续说道:“生……生白。”


    她顿时害了臊, 从脖子到脸都涨得通红,垂着头道:“对不住。”


    “不怪你, 是我的名字难记。”


    她的脸更红了,连忙摆手道, “不, 都怪我。李大夫,赶紧进来。”


    院子不大,用碎石子铺了一条路,几步就到堂屋。李生白注意到路中间用鹅卵石拼成了花形,在雨中被洗得发亮。


    他将伞收了,凤君接过来擦了擦水, 仔细地摆在屋檐下。


    他瞧见还有两把绘着山水的绸布伞并排放在架子上,和院子里的鸡窝鸽子笼格格不入, 心生疑惑,“是不是有客人?没打扰你们吧。”


    她笑道:“不妨事,大夫你来得再巧不过了。今天有好酒好菜好招待,换一天可未必。”


    林凤君领着他往屋里迈了两步,一边招呼:“猜猜是哪位贵客到了。”


    他瞬间瞧见陈秉正坐在椅子上,两个人都愣了一瞬。


    林凤君笑道:“李生白, 李大夫,你的救命恩人。”她把“生白”两个字念得很重。


    李生白率先抬手作揖:“原来是陈公子。”


    陈秉正也笑微微地还礼, “李大夫,好久不见。”又转头对林凤君说道:“娘子,我起身不便, 劳烦你给李大夫看茶。”


    这声“娘子”落在李生白耳朵里,像是凭空起了个焦雷,将他震得目瞪口呆,手上的点心险些拎不住。


    他晃了晃神,怀疑地盯着林凤君的脸,她神色如常,并没有反驳,或者是自己听错了?


    林东华将点心接过来,笑道:“今日是小女和小婿回门的日子,我正愁无人陪客,李大夫就来了,真是天意。快坐。”


    李生白自忖见过世面,可此刻腿脚忽然都发了软。正好林东华让他坐,他就顺势坐了下去,只怕站不稳。他盯着林凤君看,她今日的确是妇人打扮,梳着高髻,插着金钗,一身华服,但……怎么会?


    李生白用尽了力气保持冷静,嘴唇一张一合:“什么时候的事?”


    她注意到他惊异的目光,心想自己昨天跟他会面没表露身份,也太不把李大夫当朋友了,难怪他介意,“也没几天。”


    他呆呆地看着她,昨天他俩还在茶馆谈天,她还是个活泼的小姑娘,吃粉团时嘴里一动一动的,眼睛里全是笑。


    陈秉正微笑着补一句:“我俩在路上就成了婚,天作之合。”


    “天作之合?”林凤君皱了皱眉头,这样说也不算错,但总有些怪。她讪笑:“李大夫,你喝不喝龙井,我给你倒茶去。”


    陈秉正将眼前系着红绸的盒子打开,一股浓郁的香味扑面而来,里头是双喜模子压成的桂花糖,他笑道:“我娘子说得对,李大夫是我的救命恩人,没有你便结不成这段良缘,请沾一沾喜气。”


    李生白浑浑噩噩地拈起一颗来,这是冰糖粉和桂花糖泥混在一处压实了的,细致精巧,非高门大户置办不起。模子扣成的双喜字简直像是针灸用的长针,直直地扎进他眼里,刺得他两眼发黑。他把糖放进嘴里,没什么味道,是酸是甜全尝不出。


    林凤君给他递上茶来,他思量着总该说些祝贺的话,不然就不礼貌了,于是开口道:“恭喜恭喜。”再补上一句:“天作之合。”


    陈秉正笑着点头。他强撑着要起身:“既然是回门,我……不打扰你们的家宴。”


    林凤君赶忙拉住他的袖子,“择日不如撞日,酒菜已经定了,稍后就到。你要是不教我怎么处置上药,他可不能活着到济州。”


    “娘子说的是。”


    他没有起身。腿脚还是软的,只怕站起来落在人眼里,陡然成了笑话。雨打在窗户上噼啪乱响,鸽子尽数飞到屋檐下,无声地躲雨。林凤君将炭盆点上,是银丝炭,将屋里烤得暖烘烘。


    李生白端起碗来喝着茶,嗓子里一股酸涩,总该说点什么。他定一定神,“对了,伯父若是方便,能不能复诊一下?”


    林东华笑道:“凤君也是大病初愈……”


    他连忙问:“怎么了?”


    这一句说得有点急了,他立时感觉陈秉正的眼神朝他扫过来,不动声色。


    林凤君赶紧摇头:“爹,我没事,我强壮得很。人家李大夫来家做客,咱们倒像是非要省这笔诊金。”


    陈秉正说道:“凤君在路上是受了点伤。”


    “路上掉水里了,很快爬上来,一点事没有。”她笑着指向陈秉正,“他伤得厉害。”


    李生白深吸进一口气,“一个一个来。”


    林凤君坐下了,将袖子扯了扯,露出手腕。


    他愣了一下,从袖子里拿出一张丝帕,仔细地垫在她手腕上,她笑道:“你还怪细心的。”


    她脉象很稳健有力,节奏均匀。李生白微笑点头:“很好。”


    林凤君很得意,向着陈秉正眨眼睛:“我就说是铁打的坯子,天塌下来都得我顶着。”


    她把父亲拉过来,他认真地把脉,“脉象有些浮,是脾肾双虚之兆。”


    她有点着急了,“很严重吗?”


    “比在京城的时候好得多,好生歇息,进补即可。”他提笔写方子,“照此抓药,一天一副。”


    她松了口气,“李大夫,你人真好。”


    李生白待要把方子递过去,又想到什么,“你不在家,煎药大概不方便,我给你开丸药。”


    “多谢大夫。”


    这种对话是李生白说惯了的,熟极而流。他很快安静下来,只做大夫似乎也不难。他略略转身,“那我给陈公子也瞧一瞧。”


    林凤君比划着:“本来都烂成了洞,刀切过腐肉,长出来的新肉是粉红色的,可好看啦。”她走上前,“相公,把裤子脱了。给李大夫瞧瞧。”


    陈秉正眼皮一跳,林凤君已经伸手扒拉他的外袍,他赶紧推拒:“不行不行。”


    她立起眉毛,“怎么不行?”


    “今天是回门,不方便,改日请大夫到家……”


    “哪里不方便。”她拉他的胳膊,他没处躲,“当时你被打成一口气的时候,李大夫给你剜过多少烂肉,什么没见过。”


    陈秉正有点慌乱,匆忙中他和李生白对了一下眼神,彼此都有些心照不宣,倒是林凤君无知无觉。


    她要去背他,他硬是不肯。结果父女俩连拉带扯地将他抬上床,林凤君亲自上手将陈秉正的裤子脱了。陈秉正只觉得尊严尽丧,将脸埋在床褥中不说话。


    李生白看见她熟练的动作,心中五味杂陈,只得集中精力瞧着伤处。那里果然是一副新生的景象,可见路上护理得很精心。千里归途,殊为不易,大概是照拂中生了情愫,所以……


    林凤君看李生白脸色阴晴不定,心里打起鼓来,小声问道:“还能站起来吗?”


    李生白伸手去按他骨头断裂的地方,一寸寸捏着骨茬。陈秉正禁不住嚎叫起来,叫了两声又忍住了。李生白忽然想道:“如果被打板子能换来……”


    林凤君站在旁边,忧心忡忡地看着:“大夫,你只管说实话。”


    她言语真诚,他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来,却没有接她的话头,而是跟陈秉正说了一句:“陈公子,你可信我?”


    她笑了:“这话说得蹊跷了,病人当然得信医生的,不信你信谁。”


    陈秉正转过脸来,两个男人瞬间用眼神交换了千言万语,随即他点头道:“非仁爱之士不行托也。”


    李生白立刻懂了,他沉吟片刻,“明理以尽术。”


    陈秉正笑了:“起死回生,恩同天地。”


    李生白按着他的膝盖说道:“当日在京城我教给林姑娘的只是保命救急之法。陈公子骨头断裂,需以手法正骨。先用小夹板固定,我再手摸调整,假以时日,能慢慢行走。只是……”


    林凤君听得稀里糊涂,但见他犹豫,便说道:“他会不会瘸?瘸了也不怕。”


    陈秉正见她说得发自肺腑,心中一宽,苦笑道,“李大夫想必是担忧我一旦残疾,再不能出仕。功名于陈某已是浮云,并不挂怀。请从容医治便是。”


    李生白便点头:“改日我登门医治不迟。”


    林凤君见陈秉正眉头紧锁着,猜想他内心恐慌,便俯身在他耳边小声道:“做镖师的,断手断脚落下残疾也是常有的事。瘸子算什么,龙门镖局有个姓赵的镖师,腿齐根断了,绑了根木棍行走,外头全看不出来。”


    她一边说一边笑,显然是毫不在意,陈秉正被她感染了,也跟着笑了几声。李生白在旁边看得心中酸苦,便说道:“伯母是不是在厨房?我一并拜会。”


    林凤君的脸色立时变了,垂下眼睛:“家母去世多年了。”


    李生白浑身一凛,“对不住。”


    他尴尬地扭头,她赶忙说道:“还有一个病人……不,公鸡你能瞧吗?”


    陈秉正打断:“娘子,李大夫又不是兽医。”


    “让李大夫见识一下奇景。”她冲出去将公鸡抱进来,鸡胸脯上的纱布被血染了一片,“被我爹的袖箭扎中了,还这么神气。”


    林东华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李生白伸手将纱布解开,皱眉道:“奇怪,全不像是扎进去的伤口,倒像是用刀刃割出来的。”


    他指着给她看:“从这里进去,这里出来,横着切了一刀。”


    她迷惑不解地看着父亲:“爹,到底怎么回事?”


    林东华被问得张口结舌,挠了挠头,忽然说道:“我……我本想将这公鸡宰了,炖了给女婿做鸡汤。回门宴多要紧。”


    她跺脚道:“爹,你可真舍得,怎么能把咱家的宝贝给他吃呢,万万不能够。”


    陈秉正尴尬地低下头去,林凤君忽然觉得有些不妥,连忙解释道:“这只公鸡打遍平成街无敌手,所以起名叫霸天。”


    陈秉正琢磨着这名字,的确比自己地位高些,苦笑道:“鸡汤……同兴楼待会送。”


    李生白又给公鸡上了点药,它傲然地踱了两步,飞出门去。他看着这小院,养着牛,养着鸽子公鸡,算不上宽敞,但生机勃勃。林姑娘也是个活泼的性子,有见识有主张。他叹了口气,想什么都想到她身上,可她已经是陈夫人了,想一下也是越礼。


    不一会,果然伙计冒着雨送了许多食盒过来,凉菜,炒菜,炖菜,果品,样样都是拿得出手的。


    三个男人的吃相都很慢条斯理,林凤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总觉得自己在这桌上格格不入。


    陈秉正将一道蟹酿橙揭开递到林凤君面前,忽然问道:“李大夫,京城益源堂的东家,李彦修太医……”


    李生白站起身来,躬身低头道:“正是家父。”


    林凤君吓了一跳:“原来你这么厉害。怪不得不挣钱也没事,原来铺子是你自己家的。”


    李生白苦笑道:“不敢借家父的名声。李某出师已久,当自食其力。”


    陈秉正的手顿了一下,微笑道:“大丈夫理当如此,陈某佩服。”


    “陈公子当日秉公直言,不畏……”


    陈秉正咳了一声:“莫再提了。”


    这顿饭吃得很沉默,吃完了,雨也渐渐停歇,李生白便拱手告辞。林凤君笑道:“我们送你回客栈便是。”


    李生白只是摇头,“我还有些私事。”


    “反正你在济州人生地不熟,以后常来常往,别跟我们客气。”


    林凤君又和父亲说了些闲话,他看天色还是阴着,便催她早回。她跳墙出来一次,忖度着不难,眨眨眼睛笑道:“爹,我随时来看你。”


    林东华忽然瞧见李生白送的点心堆在一旁,他塞给女儿:“你拿着吃吧,我吃不动。”


    陈秉正上了马车,窝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她安慰地说道:“李大夫说能治就是能治。”


    他垂下头去,她向外一望,忽然瞧见街边不远处有李生白撑着伞的背影,她掀开帘子招手:“李大夫……”


    李生白没有听见,萧瑟的背影瞬间消失在街角。她叹口气,“算了,他可能真是有私事。”


    她打开点心盒子,里面是果馅椒盐金饼、粉团和桂花山楂糕,样样都很漂亮。


    他安静地看着那些点心,林凤君愕然道:“你没吃饱?”


    他一言不发。


    “到我家吃饭,你饿着回去,算怎么回事。”


    他幽幽地开口道:“大街上贩夫走卒,各有糊口的本事。李大夫家学渊源,尚能自食其力。我……”


    “你觉得自己是个废人了?”


    “仰仗祖业,与废人何异。”


    “我听不懂。”


    “娘子,我以后是一个无所事事的瘸子,靠领月钱混日子。”他黑着脸说道。


    她用手比了个磨墨的姿势,“挣钱的法子多的是。年关将至,我估计春联更好卖。要不我去城隍庙门口摆个摊?卖字不丢人。”


    他终于笑起来。


    李生白继续往前走了一百多步,在书场门口停下了。大门口有伙计懒洋洋地说道:“贵客请回吧,这回书卖了个满座。”


    “我定了雅间。”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张洒金红纸的笺子,伙计立刻殷勤起来,“几位客人都到了没有?”


    他苦笑道:“就我自己。”


    伙计愣了一下,随即又堆上笑容:“楼上请,要什么茶?”


    一声醒木拍案,惊得满堂听书的宾客骤然噤声。穿着长衫的说书先生猛然抖开了扇子,微笑着用眼神从前场扫到包厢。


    “列位看官……”他拖着长长的尾音,声音悠然地传进李生白耳朵里,”今日不说前朝兴废事,单表那西湖畔一桩奇案。话说当日阴雨蒙蒙……”——


    作者有话说:非仁爱之士不行托也。——杨泉《物理论》


    明理以尽术——《小儿卫生总微论方》


    “起死回生,恩同天地”——龚信《古今医鉴》


    第48章 热气 青棠将烛台上的蜡烛点上了,书桌……


    青棠将烛台上的蜡烛点上了, 书桌上摆着一封请帖。她笑道:“门房刚刚送来的,点名给二少爷。”


    林凤君看见这是一封素笺,样式并不华丽, 但字很好看。


    他将外头的衣裳脱了,翻了翻请帖, 将它扔到一边,又默然坐下。


    他脸上的表情没怎么变, 可是林凤君觉得脸色更黑了, 如果刚才还像是阴云密布,现在就是乌云盖顶,雨将落未落的样子。从自己家回来他就这样,莫非是自己家招待不周,没杀鸡给他吃?但杀掉霸天是万万不能的。


    她试探着问道:“谁要请你吃酒?”


    “济州府学。”他简单直接地说道,“举子们要上京会试, 济州府大小官员,勋贵耆老夹道欢送, 祝举子榜上有名,衣锦还乡。”


    “那很好啊,酒席一定奢华气派。”她迷迷糊糊地说。青棠赶紧扯了扯她的袖子,示意别说了。


    林凤君明白过来了,当年陈秉正在这种宴席上一定是人人捧着,得意非凡, 如今……他轻声叹道:“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她不懂诗, 可大概明白他的意思。大概才子也跟韭菜似的,一茬接一茬,前头的很快就不新鲜了。她笑道:“那你去不去啊。”


    “我病着, 不便行走。”他脖子一梗。


    话倒没错,她笑眯眯地将请帖拿在手里,“不想去就算了,你家不缺酒喝。”


    他安静地看着床头那一本《柳河东集》,可是林凤君半晌听不见翻页的声音。她笑道:“相公,我行走江湖有几样法宝你想不想知道?”


    “你说。”


    “胆子要大,脸皮要厚。”后面其实还有“忍得住,放得下”,可她想想自己做不到,也就算了。“作诗作文章,你还是比他们强。”


    “不算什么。”


    “别人我都不信,可我爹说你写得好,你就一定好。”


    他闭上眼睛一言不发,林凤君笑道:“你们念书的人清高,我可不同,做镖户不比镖局,接到生意只能靠自己出去跑,窝在家里谁也瞧不见你,有三分得吹出去十分,不然谁请你。”


    他闷闷地说道,“你不是说过吗,老天爷饿不死瞎眼的家雀儿。”


    林凤君突然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憋闷感,她扭着脸道:“不许学我说话。”


    “嗯。”


    “你刚才还说,不想无所事事,就靠领月银混日子。”


    两个人又进入了尴尬的沉默。气氛一片冰冷,越来越冷……林凤君回过神来,确实冷,炭盆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灭了。


    她赶忙问青棠:“怎么不加新的?”


    青棠的脸刷地一下就白了,“二少爷……那天让我把炭用篓子收了,搁在马车里。”


    陈秉正反应过来了,当时他只顾着观望着鸽子回没回来,想依着凤君的性子做两手打算。后来屋里的东西是搁置回原地了,可几篓子银丝炭没拿回来。


    青棠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可回想当时的兵荒马乱,实在顾不得这许多。她都快哭了,“对不住少爷少奶奶,是我……思虑不周,我……”


    林凤君皱眉道:“马车?难道送我家去了?”


    陈秉正打断了她:“是我的意思,今年冬天冷得很,我怕岳父大人一个人在家觉得冷,又是大病初愈,所以就多送了些。”


    她跺脚:“我爹哪里用的了那么多,我身体健壮,你怎么办?万一冻出个二五六,又得费事吃药。我回家将炭火拿着,快去快回。”


    她说着就转身要出门,陈秉正赶忙叫道:“回来。”


    林凤君风风火火,压根不听他的。他灵机一动,将胸前的哨子一吹,声音尖利,她立即就停下了。


    他嘴角挤出来笑容:“娘子,回门送出去的礼,哪有收回来的道理,换你家街坊邻居看见了,笑掉大牙。”


    四目相对,她索性在他身边坐下了,搓着手道,“陈……相公,我知道你待我很好。我家不能再占便宜,我心里过不去。”


    陈秉正微笑道:“都是些小事,明天再说。青棠,倒两个汤婆子来。”


    他挥挥手让青棠出去,她提心吊胆地走了。


    林凤君挠了挠头,抱过被褥往他身上堆,一床又一床,上头的刺绣堆叠起来照得人眼睛发花,他只是摇头,“你怕不要把我压死。”


    “不会。”


    她将小榻搬过来,自己坐了。小榻比床矮一些,她正好将下巴垫在厚厚的被褥上,默默地瞧着陈秉正,像是怕他忽然被冻僵了似的。她心里越想越柔软,一早就知道他是个好人,肯定是看自己家里寒素,怕买不起炭火,所以借着回门的工夫送了许多。


    陈秉正被她感激满满的眼神瞧得一阵心虚。他咳了一声,将眼光转向请贴,“你说得也不是没道理,其实读书跟走镖一个样,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都是卖手艺的。你刚才说的……胆子要大,脸皮要厚。”


    她立即高兴起来,对着他伸大拇指,“别人说什么,不必在意,该忘就忘。”


    她侧着脑袋,一头黑发垂在肩上,刘海有点乱,眼睛乌溜溜转着,笑得毫无心机。他看得有些出神,忽然伸手将她额头前边乱飞的刘海拨了拨,露出光洁的脑门。


    她吓了一跳,往后稍微缩了一下,他赶紧找补:“听说脑门大的人聪明。”


    林凤君忽然想到那句“大聪明”,可她也不细究里头的各种意思,便挑一挑眉毛,“只当你夸我了。”


    陈秉正苦笑,像是在跟她讲话,也像是自言自语:“清高,清而不高,到头来害人害己。我是该给郑越写封信,报一下平安。”


    她眨眨眼睛,“他一定很惦记你,也许还有别人也想你。”


    他摇头道:“不会。”


    忽然他“阿嚏”一声打了个巨大的喷嚏,她笑道:“这便是有人惦念了。”


    话音未落,他连着打了好几个,眼泪鼻涕都下来了,她在一旁数着,“一、二、三、四……人还挺多。”


    “是着凉了。”陈秉正淡淡地说道,“大聪明,不要胡思乱想。”


    他掏了一块帕子擦着,泪眼朦胧地瞧着她。她心里又来了点内疚,收了他的炭火,害得他病了,总该做点什么。


    她忽然用胳膊肘支着向上一跳,轻轻巧巧地落在床上,跟他正对面。她撩开厚重的被子,将自己的身体溜进去,是个“两头睡”的姿势。


    陈秉正只觉得脑子里在轰轰作响,仓惶地直起身子,“你……”


    她伸手去摸,汤婆子温热得极其有限。他的小腿和脚全是冰凉的,她使出了力气揉着:“我娘就是这样,大夫说过,小孩儿身上最热,把寒气都赶走,你就好了。”


    他心头突突直跳。在昏暗的烛光里,透过凌乱的发丝,他定定地看向她的眼睛,那里一派天真。凤君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她跟他贴的那样近,还使劲将他的脚往自己怀里拉,生怕不够暖似的。


    一股热气从脚往上传,连带五脏六腑都跟着热了。这团热气在身体里四处钻着,循着缝隙横冲直撞,直到它顶到某一处形成凸起。他浑身战栗起来,像是酒过三巡,头晕目眩,又有一种难以自拔的奇特冲动。


    她抬眼望去,他的喉结上下起落,满脸是奇怪的红色,手下的皮肤也在发烫,“这么有效?”


    他闭上眼睛,将身体不易察觉地往后缩,紧紧抵住墙壁。他的确幻想过肌肤相亲的时刻,但这个瞬间他咬紧了牙,决不能在她面前展露龌龊的心思,尤其是……虽然他不想承认,但在见到李生白之后,他开始沉重地审视自己。


    林凤君瞠目结舌地看着他额头的汗,她掏出帕子去擦,带着懵懂的神情,“是不是劲儿使得大了?”


    有一种奇异的香味,不是香叶香末,不是头油胭脂,陌生又无孔不入,他打了个哆嗦,喑哑地叫了一声:“离我远些。”


    她的手猛然停下了。一瞬间客栈里的“快拿开”冲进脑海,她翻了个身跳到榻上,抄了一条最薄的被子将自己裹起来,闷声不响。


    床上忽然探出一只手来,摸索着拉住她的手腕。那里在落水的时候伤了,结出一小块血痂,但还是痛。她嘶地一声,他就松了手。


    “你……等我好了。”他声音很软。


    林凤君心中一动,陈秉正说话的口气和平时大相径庭,竟像是带着点央求的意思,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


    其实大可不必,他康复之前她不会走的,等他好了,自然会有人重新围上来。照李大夫的意思,不会太远。他是个好人,一定会多给赏钱。


    “嗯。”——


    作者有话说: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刘禹锡


    第49章 正骨 陈秉正睁开眼睛,空气微微发凉,……


    陈秉正睁开眼睛, 空气微微发凉,可被窝里还是暖的。绣花的帷幔将外面的光遮挡得严严实实,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进来, 伴着鸟儿的啼叫。


    他晕乎乎地想,林凤君起得可真早, 是不是在院子里打拳呢。


    他伸出一只手撩开帐子,然后在有限的视野内, 他看见了一双脚, 一双穿着布鞋的大脚,踩在鼓凳上,脚尖微微踮起来。


    他的瞳孔骤然增大了。他抬起头,林凤君将手里的三尺白绫高高抛起,落在房梁的那一端。


    陈秉正脑子里像是被闪电劈成了两半,他再来不及想任何事, 整个人扑过去,将鼓凳扑得翻倒在地, 自己也重重地冲到地上。


    他这一个动作有如水银泻地,再训练有素的武师也使不出这一招,林凤君猝不及防,从半空中直直地坠落。


    绕是她平素极其灵活,可反应的时间到底有限。她在空中堪堪翻了半个筋斗,落地的时候没有站稳, 她很扎实地摔了一跤。


    陈秉正奋力地扑在她身上,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嗓子喊得完全破了音:“不要,不要。”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他两只手抓着她的胳膊, 仓皇失措得像是暴风雨中的树叶,抖得随时四分五裂似的。


    他的手险些又要抠到肉里去,抖抖索索地说不成句子,眼泪不听使唤地往下流,“千万……有什么……也别想不开。”


    她瞧见他青灰色的脸,又抬头望望上头的房梁。白绫在空中摇来荡去,她总算是明白了:“我没寻死觅活,这是给你准备的。”


    “什么?”他完全不能置信,呆呆地瞧着她,手上一点都没放松,“你……”


    “上盘的功夫就是这么练的,我当年用的可是粗绳子,靠臂力爬上爬下。腿伤了的镖师胳膊都特别粗。你……”她向他的下半身扫了一眼,“一时半会儿也用不着下盘。”


    他忽然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又浮上来,大脑像是拼凑起来了,一点点恢复原形,他用袖子擦一擦眼泪,“用不着……就用不着吧。”


    林凤君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捡起鼓凳。她在脸上擦了一把,脸上都是他流的眼泪,黏糊糊的。她伸手揉着小腿和脚踝,“差点被你害死。”


    青棠慌张地走进来,就看见这狼狈不堪的一幕,她咳了一声,“大夫来了。”


    陈秉正定了定神,“扶我起来。”


    李生白穿着一件深蓝色的长衫,望去像个质朴的书生。他提着药箱和一副拐杖走进来,第一个看到的就是瘸着腿迎接他的林凤君,头发梳得还算整齐,但……走路一瘸一拐。


    他本能地问道:“林姑娘,你……”


    陈秉正坐在椅子上咳了一声,李生白立即换了称呼,“陈夫人,看你行走不便……”


    林凤君叹了口气,想今天早上简直是无妄之灾,不知道腿脚伤到没有。她在椅子上坐下,提了提裤子,脚踝已经肿起来了。


    李生白仔细瞧着,小腿也青了一块,胳膊上有擦伤。他心头一紧,脱口而出,“他是不是打你了?”


    林凤君骤然睁大了双眼,陈秉正也清楚地听见了,心想这李大夫真是色令智昏,但凡眼睛不瞎的都能瞧出来,他们两个在一处要是有冲突,被打的一定不是她。


    林凤君很快地将裤子落下去,“没事没事,早上摔了一跤。”


    李生白只觉得语气不对,他转头冷眼瞧着陈秉正,两个人互换了眼神,陈秉正心虚起来,这事的确和自己有关。


    冷不丁珍珠帘子叮铃作响,一只可爱的鹦鹉飞了进来,落在凤君肩膀上:“千万……有什么……也别想不开。”


    李生白脸上立即没了血色,他看着林凤君,她赶忙露出讪讪的笑容,挥手道:“别听这臭嘴鸟儿瞎说,八宝,一边玩去。”


    八宝扑棱棱飞了起来,嘴上还是不停,“差点被你害死……”


    李生白霍然站起身来,“陈公子,陈夫人,你们的家务事我本不该管,可治病救人,乃是医生天职。陈夫人,你只管和我说实话,陈公子是否有时躁狂,打架……不避亲疏。这是邪火外延,可以治。”


    陈秉正只觉得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李生白全然将自己当成了一个悖逆狂徒。他无奈地伸出手,“就算要打,也是她打我。”


    李大夫定睛一瞧,陈秉正胳膊上又青又紫,显然受力不轻。他微微吐出一口气来,夫妻俩打架,好歹她没吃亏。然而……这陈公子怎么也不该向她动手,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男人。


    林凤君笑道:“一场误会罢了。”她指着飘荡的白绫解释了一通,李生白觉得十分牵强,他稳住心神,“她愿意维护他,总还是有点情分。”


    他伸手去给陈秉正用手法正骨,很疼,非常疼,疼得好像把骨头打碎了重新接一样。陈秉正忽然想到板子落下来的时刻,血连着肉翻飞,溅得浑身都是。


    陈秉正咬着牙一声不吭,李生白给他捏完两条腿,在骨茬处一一捆上小夹板,又去把脉,只觉得他心火极旺,仔细看嘴边还起了个燎泡,斟酌了词句才说道:“病人卧床久了,难免心浮气躁,七情内伤。若是……”他转向林凤君,“癫狂大叫,或对人动拳,万万不可一味忍让。”


    陈秉正被他说得怒从心头起,又不敢说,脸涨得通红。李生白下笔如飞,已经开出了一张药方:“治病要去根,先就要去掉这无名邪火。陈公子暴躁易怒,是郁症的症状。陈夫人,你先好生观察,若有不妥,遣人来找我便是。”


    林凤君赶忙解释,“并没有。”李生白点点头,“没有就最好。”


    他将双拐拿了出来,这是一副特制的拐杖,大概是榆木的,上宽下窄,中间有手柄可以撑住。“病人若觉得腿部疼痛减轻,便可尝试用拐杖行走。假以时日,慢慢从双拐减至单拐。”


    她眼睛都亮了,“最后单拐也不用了。”


    “不一定。”李生白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能不能痊愈,全看个人造化。”他看着她懵懂的表情,微微叹了口气,“陈夫人,辛苦你了。”


    林凤君苦笑着将他送出门去。他犹豫着想说什么,又忍住了,拱手作别:“我三日后再来。”


    陈秉正翻了个白眼,虎着脸一声不吭。林凤君将药方拿起来,苦于不大识字,只好递给他。


    他仔细一瞧,全是黄芩、雄黄、冰片等去火的药材,“这一剂下去,什么火都消了。”


    林凤君笑道:“就说李大夫有本事。你最近是一会阴一会晴的,喜怒无常。”


    他闷声不响地将拐杖拿起来,她笑道:“我和李大夫想到一处去了,这拐杖没有臂力可用不了。”


    这话本来没错,可他心里又猛然窜上一股无名火来,他咬着牙起身,竟是站起来了,可不过晃了两下,又直直地往下倒。


    她上前去扶着:“着什么急。”


    他顿了顿,“我……济州府学的宴请,论理我应当去。我也曾在那里求过学,不能失了礼节。当年老师百般教导我们败而不怨。今日遭难,我也是坦坦荡荡,笑骂随人罢了。”


    林凤君听得心中一动,“你讲的大道理也多了,这句我最喜欢。”


    他招手叫青棠:“备马车,我要出门。”


    青棠答应了一声,笑微微地走了。林凤君问道:“要不要我背你出去?”


    “不用,小厮抬着也就罢了。”他将拐杖拿起来,“我在马车里练一练。”


    林凤君只觉得他面貌为之一新,心中也替他高兴。冷不丁有人敲门,小丫鬟来报:“刘嬷嬷到了。”


    刘嬷嬷带了两个中年仆妇进来见礼,陈秉正立即说免了。她便说道:“二少奶奶,这个月的月银二十两。”


    陈秉正便用眼光示意林凤君去接。她看见几锭雪花纹银,想到自己在这里处处不自由,竟是两眼一酸。她伸手接过,见仆妇们还是躬身不起来,知道是在要赏钱。


    按理是要给的,她犹豫着去柜子里抓了一把散钱,仆妇们伸手接过,但一点笑容没有:“谢二奶奶。”


    待陈秉正走了,林凤君便低声问青棠:“这打赏惯例是怎样?”


    青棠比划着说道:“这些人胃口可大着呢,二十两银子,怎么也要吃二两才算数。平日我们托人买东西,胭脂水粉小玩意儿,都要从她们手里过。”


    林凤君吓了一跳,心想就算和陈秉正平摊赏钱,这群人什么都不干,十中抽一也太过分了些。况且自己不打算在陈府久居,便是打点也有限。


    青棠见她沉吟不做声,以为她后悔赏得薄了,便笑道:“二少奶奶年节下再给加赏银也是一样的。”


    谁知道林凤君正在后悔刚才递出去的一把散钱,钱也花了,人也得罪了,简直加倍的不划算。她想了想,“府中的炭火怎么添置?”


    “照例要交给采办的人。我打听过了,一篓子炭要这个数。”青棠伸出三个手指头。


    “三百文?”


    “三两。”


    林凤君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月钱。这么贵的炭火,不烧也罢,桥洞里的穷人也能活过冬天。


    她紧了紧衣领,想到陈秉正冻得泪眼朦胧的样子,又心软了,到底他是为了自己父亲吃了苦。她思来想去:“只好晚上出去拿一些。”


    青棠吓了一大跳:“二少奶奶,这府里的规矩……”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老天爷冻不死瞎眼的二少爷。”她摆摆手,“我见机行事。”


    第50章 买炭 青棠目瞪口呆地看着林凤君重新换……


    青棠目瞪口呆地看着林凤君重新换上了那身初见时的装束, 活脱脱又是个村姑。她脸色由青转白:“二少奶奶……”


    林凤君将腰带缠上,把匕首放进腰里,“有话快说。”


    青棠只觉得这位二少奶奶自打进了门, 桩桩件件出人意表。她咬咬牙,“这几天府里的家丁护院看得极严, 我实在害怕。”


    林凤君不以为意:“就那些酒囊饭袋?你放心,动不了我一根毫毛。”


    “万一被抓住了……没有说二少奶奶武功不好的意思。”青棠奋力摇头, “只怕夫人发火。”


    “远水解不了近渴, 今晚的炭火缺不了。”林凤君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一拍胸脯,“你只管放心,我就算被抓住了,也跟你没一点关系。江湖儿女,这点义气还是有的。”


    青棠十分为难, “我就是个丫鬟,要是被主子抓住犯了错, 被赶出府去也是常事。”


    “还有这等好事?”林凤君颇感意外:“那你就不用出赎身钱了。”


    青棠只是叹气,“二少奶奶,你有娘家可以回,自然觉得这府里处处拘束。我从小被爹娘卖了,陈府呆不下去,我便无路可走。”


    林凤君看见她凄凉的眼神, 心就软了,伸手拍拍她的肩膀, “实在对不住,我一时没想到。青棠,你在陈家几年了?”


    “我六岁进府, 已经十一年了。”


    “怪不得你对陈家上下都熟门熟路的。”林凤君小声道:“等我待会出了门,你将院子大门关了,就说我吩咐大伙都去睡。”


    青棠一阵无奈,虽然没伺候几天,她算明白了这位二少奶奶和二少爷的脾气一样,都是认准了的事八头牛硬拉也拉不回来,只得答应了:“二少奶奶慢走。”


    林凤君虽然拿定了主意要出去,可青棠的提醒还是在她心中落了痕迹,行事需谨慎,一人做事一人当,决不能牵累了别人。


    她垂着头沿着陈府院墙一路走,像个土里土气的下等丫鬟。青棠说的没错,这几日府里的家丁护院确实多了,不一会就能碰见三五成行的值夜护院提着灯笼巡视。她暗暗数着,大概一盏茶工夫就有一队。


    林凤君又回到祠堂后身,那里荒草长了很高,上次她跳出去的时候就观察过了,少有人来。院墙上有一处塌陷了两块,墙上也有个凹坑,适合攀爬。


    她藏身在荒草中,待一队护院转过去不见了,才轻松地腾空越过院墙,稳稳地落在地上。脚踝受了冲力,狠狠地疼了一下,她暗暗摇头,陈秉正真是小题大做,不知所谓。


    将近亥时,街上的人极少,她左右张望着,幸好无人瞧见。


    初冬天气,月亮孤单地挂在天上,连洒下来的光辉也透着冷清。济州并不十分繁华,偶尔有行人经过,都是将手揣在袖子里,急匆匆地走。


    她其实想过回家拿,可父亲年纪这么大了,身体没完全康复,李大夫说他脾肾双虚。这辈子大概也没用过什么银丝炭,已经送了再收回,着实不孝。


    林凤君很顺利地走到了南市那条街。这原是每次父女两个走镖前添置行李必来之地,卖大饼的,卖马鞍的,卖腰刀袖箭的,各有自己的一摊地方,也不用吆喝,懂行的人自然知道。


    林凤君先进了一家卖行装的铺子。脚踝还疼着,虽然可以涂点李生白送的跌打药膏,但她总要防备以后突然遭殃,“老板,买一套护膝护腕。”


    老板看她的身形气势,知道是内行,便笑微微地拿出一套牛皮鞣制的装备:“这就是顶好的,最快的刀砍上去,一时也砍不断。”


    林凤君笑道:“龙皮也没有这个本事。”她用手来回揉捏着内衬,的确柔软贴合,心中着实喜欢。


    她忽然又想起陈秉正来,这傻子早上莽莽撞撞的,自己也摔得不轻,以后用上拐杖练走路,少不得摸爬滚打,便说道:“我要两套,给算便宜些。”


    “好,什么尺寸?”


    她仔细想着,陈秉正比爹略高一些,但身量极瘦。手腕似乎差不多粗细,索性就买一样的吧。反正他的十两银子也在自己手里,便从里头抵扣。


    她认真地挑好了两套护具,将它们塞进怀里,又往街市外头逛去。这里三教九流的人都有,偶尔几个彪形大汉晃着过街,身后背着流星锤或者腰刀,也有人獐头鼠目个子不显,但腰里鼓囊囊的不知道是什么武器。


    卖炭的铺子在南市最外头,靠着一家赌坊,人流算是最畅旺的,有穿着短衣的苦力,也有一身锦缎的富家老爷出出进进,门里漏出些叫好声与咒骂声,高低起伏。


    摊子上摆着几种炭,她蹲下身去挑拣,一类是黑炭,家里平时常用,“大概多少钱一篓?”


    “一百文,够小户人家烧三天。”


    她将两支炭对着敲了敲,黑色的粉末顿时扑簌簌往下落。其实这炭也不是不能烧,多烧一些一样暖和,很划算的。她犹豫了一下,自己倒是没什么,可陈秉正这身娇肉贵的少爷一定受不了烟,清晨起来鼻孔都是黑黑的,又要叫唤了。


    陈家用的是什么来着?青棠管它叫银丝炭,她叹口气,给陈大人还是要用好的,“老板,银丝炭多少钱?”


    “银丝炭?”老板将她这一身打扮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你知道什么是银丝炭吗?”


    “白乎乎的像是结了一层霜,一烧雪白透亮,烟也少。”


    老板心想这丫鬟倒是见过的,“这可是西山出的,顶好的要送进宫里。偶尔剩下一些,也是送大富大贵人家。”


    “哦,那就不能到世面上了。你这铺子小,估计没有。”林凤君见他言语中渐渐端起来了,也跟着使了个激将法,“我另找别家。”


    老板果然吃不了这一招,立时从后面拎出两小篓,“姑娘尽管到处找去,济州城里就没有比我家货还齐全的。”


    “哦。”她仔细瞧着,的确是一模一样的货,“这个多少钱?”


    “一两三钱。只能烧两天。”


    真的肉疼,她手伸进袖子摩挲钱袋里那几块碎银子,两小篓银丝炭,值得上新房子的多少砖瓦,买葱油饼能吃一整年了。


    她斟酌着砍价:“一两成不成?我没那么多。”


    老板笑了,“小姑娘真有意思,你到底是有钱还是没钱。”


    她祭出了好久不用的砍价功夫,先扬后抑,凑整抹零,连夸带哭穷,最后作势要走,这才最终以二两三钱拿下两小篓银丝炭,顺便又饶了一篓黑炭。她想着陈秉正不在家的时候就烧这个,有灰也不怕。


    炭到手了,尽管心疼,也不由得轻松起来,她用手提着篓子出了南市,忽然想起附近有家烧饼铺子。


    夜半想起外皮酥脆、内馅多汁的烧饼,总让人浑身上下都难受得要命。她也顾不得手上脏了,匆忙赶过去,远远看见伙计将门往里一带。


    林凤君赶在上门板前挤了进去,“伙计,要……”


    “没有了,刚才有个贵客过来,说是把剩下的全包了。”


    她好一阵失落,“一个也不剩?”


    “真没了。”伙计给她看空空的柜台,“下回请早。”


    她只好踏着失望的脚步走在回去的路上。陈家除了陈秉正,别人的口味都是清淡的,连外套也是,既不舍得放油也不舍得放盐。


    忽然听见身后有人高叫了一声:“站住!”


    林凤君立刻停下了,浑身一凛,“不会是陈家的护院追出来了吧。”


    她往回看,只见一个矫健的身影从她身边掠过。她眼睛尖,立即认出这是个年轻人,穿一身绸子衣裳,身形很熟,在哪里见过呢?她忽然想起来了,是上次纵马撞菜摊的那个富家公子。


    她本来不想多管闲事,可想到当时被马匹伤到的小女孩,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心想这等践踏百姓的恶少,人人得而诛之。


    那人溜得很快,比身后追赶的人快一大截,转眼间已在数丈开外。这是空旷的大街,没有任何阻拦,后面的人一叠声叫道:“别让他逃了!”


    她使出功夫追上去,追了几步,自己脚踝就痛了。她眼珠一转,伸手到篓子里抓,没有舍得拿银丝炭,抓了一把黑炭,用扔袖箭的手法丢了出去。


    两块黑炭准准地击中了他的后背,瞬间碎了。他踉跄了一下,又直起身要逃。林凤君犹豫了一瞬,眼看就要追不上了,只得无助地叫道:“你给我停下!”


    绕过街角,路边停着一辆装饰精美的马车。那富家公子全不在意,正要从它身边经过,忽然马车帘子掀开了,一支直直的木棍从里头伸了出来。


    这一下变起仓促,富家公子万万没想到,待看清了已然来不及,也躲不过,直直地撞了上去。


    他整个人翻倒在地,痛叫了一声。正抱头打滚的工夫,林凤君已经赶了过来,向他屁股上踢了一脚,“叫你停下你不听,你……”


    她回头去看,那些追赶他的人竟是不见了。正疑惑之际,那人转身坐了起来,竟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衣着华贵,稚气未脱,眼睛里全是怒气:“你敢打我?”


    林凤君将炭篓子丢到一边,叉着腰道:“可不敢瞎说,你说我打你,谁看见了?你们有钱人在地上跌了一跤,都还怪地生得不平。我就是路过,无缘无故赖到我头上,这罪名我担不起。”


    那人看她一副无赖样,气狠狠地说道:“你这泼妇,知道我爹是谁吗?”


    “这我哪知道,你回去问你娘去。”林凤君直接对上一句。


    那人立即被激怒了,扯着她的袖子道:“你你你……”


    “原来这位公子哥是结巴啊,这病我治不了。你年纪轻轻,浑身毛病这么多,回家找个大夫,好好养病,没事别出来害人了。”


    她提起篓子转身要走,那人胸口一起一伏,突然深吸一口气,一拳就向她胸口打过来,又猛又重。她暗道这人有点武功底子但不多,敏捷地一闪身躲过,绕过他身后,对着他后背就是结实的一脚。


    那人脸朝下扑在街上,又想跳起身,“我要报官,你敢……”


    忽然马车里传来一个淡淡的声音,“还是不要报官了,我看都是家事。”


    林凤君的脸色当即变了,那人慌张地往车里看去,帘子掀开,露出陈秉正的脸。他笑眯眯地说道:“秉文,给你引见一下,这位就是你二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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